二憨中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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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是1986年的事。
  当了20多年的生产队长,紧接着又当了两年多村民小组长的余爷突然宣布再干一年就不干了。这事一时成了枣树岭组的重大新闻和村民们的热门话题。村民们不相信这是事实,因为余爷只有50多岁,精力充沛,经验丰富,而且一直干得好好的。
  “听说余爷不想当组长了,有这回事吗?”黄昏时分,刚从二舅家串门回来的二憨,在村口碰见大聪,这样向大聪问道。
  大聪也不答话,而是习惯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做成剪刀状,二憨自然知道,这是大聪向自己讨烟抽。每次二憨向大聪请教什么事,大聪都要以此为交换条件,非等二憨给了他香烟,他才说话,这已成了大聪在二憨面前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所以,每次二憨给他香烟,并帮他点燃以后,他便会迅速地狠狠地吸上两口,然后将吸剩下的烟蒂再回赠给二憨。二憨也不嫌弃,不但不嫌弃,反而有些感激涕零,欣然地接过烟蒂,非常珍惜地一口接一口将剩下的烟蒂吸完,这个时候大聪才开始回答二憨提出来的问话。
  
  大聪怕老婆,老婆坚决反对他抽烟。据说他在结婚前,也是个烟鬼,抽的是老土烟,老土烟味浓、呛人,能够抽老烟的人,烟瘾都特别大,一般是戒不掉的。大聪27岁结婚,那时他已有15年的烟龄,是个老烟民了。结婚后,他老婆不准他抽烟,一旦发现他身上有烟卷或烟丝,就不准他上床,有时甚至连家门都不让他进。结婚后的第三天,他就尝到了有家不能归的滋味。既然老婆不让抽,那就不抽吧,但烟瘾来了怎么办?说不抽就不抽,太难了。一天,他看到二憨洋洋得意地抽着老烟从自己面前走过,于是便有了主意。他运用自己的小聪明、大智慧和二憨常有事请教自己并与二憨同年同月同日生、一起长大的这种关系,经常向二憨要烟抽,但他又很讲究,每次从二憨手里要过香烟,自己先抽上几口后再给二憨。这样,自己既不藏烟,也不藏火,任凭老婆怎么查、怎么搜也不会出问题。一根香烟自己抽了几口后再给二憨,即使被老婆看见,也说得清,道得明。说这是给二憨的烟,自己帮着抽几口。可你别看这几口,因为他是铆足了劲抽的,所以,当二憨从他手里接过来香烟时,一根香烟基本上所剩无几,说只是一个烟头或烟蒂那是一点也不带夸张的。
  此时此刻,二憨见大聪又向自己要烟抽,便立即伸手往口袋里掏。然而,他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出一根香烟。
  二憨也是12岁开始学抽烟的,那时也是抽的老土烟。不过12岁以前,他是瞒着父母偷偷摸摸地抽。12岁那年,他父亲出走失去联系,由于没有人管他,从此辍学回家务农,抽烟也大明大摆了。与大聪不同的是,他身上随时随地都有烟,而且谁都可以向他要,不论什么人,他都会给。有人说,这又是二憨的憨。二憨的母亲不反对他抽烟,但为了他的健康,不准他抽老土烟,只准他抽卷烟丝,即使抽劣价香烟,也不准他随身携带整盒的,只准带散装的,而且规定一天只能带三根,上午一根、下午一根、晚上一根,一根也不能多带。二憨虽有些憨,可在母亲面前却很乖,不敢越雷池一步。因为今天出来早,回家迟,晚上这根烟早就抽完了。
  大聪见二憨摸遍全身也没有摸出一根香烟来,掉头就走,二憨一见急了,连忙抓住大聪的胳膊,苦苦哀求道:“大聪,大聪,你别走,告诉我嘛,下一次我让你多吸几口。”
  大聪停下了脚步,没好气地对二憨说道:“余爷当不当组长与你有什么关系,你操那份闲心干什么?”
  二憨说:“怎么就跟我没关系。我也是一个村民,谁当组长,谁不当组长。与我们村民吃、穿、住、行样样都有关系。况且,余爷当了几十年组长,管了我们几十年,我们都习惯了,如果他不当,谁来当?谁来当,我怕适应不了啊,你说是吧。”
  大聪说:“要不说你憨呢。”
  二憨问:“怎么了?”
  大聪说:“时代变了,余爷也老了,跟不上形势了。”
  二憨说:“不对,余爷没有老,他还年轻,他还能领导我们,我们枣树岭组村民离不开他。”
  枣树岭组是高塘乡弯塘村最大的一个村民小组,不但人口最多,男女老少500多人,占该村人口的四分之一,而且面积最大,方圆5平方公里,13个山头。但耕地面积极少,只有400来亩稻田,100多亩旱土,人均不足一亩地,而且这里土地贫瘠,山穷水恶,十年九旱。唯一值得骄傲的,也是四里八乡最引人注目,最有标志性的就是村庄后面的那一片枣树林,这片枣树林面积不大,只有20多亩,也不知是哪朝哪代栽下的,这里的枣又红又大又甜。所以说枣树岭组除了枣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了,是个有名的穷组。
  不过,过去枣树岭组虽然穷,但因为有了余爷当头,带领全组群众修水库,筑梯田,挖渠道,改变了这里一穷二白的面貌。与其他组比,穷是穷点,苦是苦点,但要穷大家一起穷,要苦大家一起苦,人心齐,精神面貌好。如果谁家过日子有个坎有个沟什么的迈不过,余爷手一挥,一声令下,就会用集体的力量帮助他,于是再高的坎、再深的沟也就过去了。那时候,不论谁,都因为自己的后面站着余爷,站着全组男女老少,心里都觉得活得很踏实,活得有依靠。二憨也是这样想的。
  那一年,二憨才8岁,刚上一年级,一场暴雨,一连下了两天两夜,引起山洪暴发,冲垮了他叔叔家的房子,把他叔也冲没了,幸亏他婶子领着儿子回了娘家,才幸免于难。突如其来的灾难,把他婶婶母子俩打蒙了,他婶婶准备带着儿子出外要饭,余爷知道这事以后,帮助他婶婶处理完叔叔的后事,并将其安顿下来,同时又发动群众捐款捐物,组织大家连夜为她家修房子,从而保证了母子俩有吃、有穿、有房住。二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在二憨幼小的心灵里,余爷就是个好人,是个十足的好人,组里人都敬重余爷,自然二憨也特别敬重余爷。
  如今余爷宣布不干了,二憨当然想不通。
  二憨想不通,大聪觉得好笑,他笑着对二憨说:“二憨呀,余爷不想干组长了,这件事情好理解。你想想,过去干集体,生产队的大小事情余爷都管,可如今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田呀、土呀、山呀都分给了个人。家家户户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活,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每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什么时候干就什么时候干,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了。如果余爷继续当村民小组长,已没有任何意义。他想管的事,他过去曾经管过的事,如今不需要他管了,不欢迎他管了,他也管不着了,更管不好了。你说,二憨,他当这个组长还有意思吗?”   二憨听了大聪的话,却不以为然,他说:“我看不见得,只要余爷想管,就一定能管,也管得着、管得好!”
  大聪说:“那不见得,就拿瞎婆三姐来说,他就管不了了,也管不好。”
  二憨知道瞎婆三姐的事,他摸了摸后脑勺,觉着是那么回事,于是便点了点头。
  瞎婆三姐天生的双目失明,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就看不见,小时候因为看不见,一次到河边洗衣服,差一点掉到河里淹死,幸亏被人救上岸。16岁那年,瞎婆三姐父母双亡,两个哥哥又各自成了家,妹妹也出了嫁,只剩她孤身一人,嫁又嫁不出去,招又招不进来,活又干不了,于是余爷将她作为五保户,每年给她一定的基本口粮,加上生产队的团组织和妇女组织帮助她,让她活得虽不比别人好,但毕竟过得去。可如今都干个体了,各家的地各家自己种,各家的庄稼各家自己管,日子过得好坏,都是各家自己的事情了。瞎婆三姐无能为力种田种地,靠人帮助她才能活下去,可她连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因为自己忙而把她忽略,为了生存,她只得拄着一根拐杖外出乞讨。
  不等二憨回话,大聪接着又说道:“当然,对于那些从没有当过官的人来说,村民小组长这个位置还是蛮有吸引力的。虽然,在现代中国农村,村民小组长是最小的官,但只要是个官,就有权,哪怕这个权利小得不能再小,也还会有人去当。所以,组里有不少人在听说余大头要辞职以后,都在跃跃欲试,暗暗较劲。盼着余爷早点退下来自己好上。”大聪说到这里,故意瞟了一眼二憨。
  二憨没在意大聪的眼神,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一下,又问道: “这么说来,一年后我们组真要推选新的组长。”
  大聪说:“那当然!”
  “这么说,这个组长还会有人争着当?”
  “那当然,不过,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这还得有个讲究。”
  “什么讲究?”
  “那就是看他是不是已经富起来,按时下的说法,就是看他是不是万元户。”
  “万元户?怎么证明?”
  “也就是说看他有没有现金至少一万元。如果有一万元以上的现金就说明他富了起来,就有资格当组长。”
  “为什么有这么个条件?”
  “这是上面说的,说如果一个人已经富了起来,有了钱,他才能有资格带领别人致富。”
  “上面真是这么说的?”二憨将信将疑。
  “真是这么说的。”停了一下,大聪又重复地说道,“所以说,从这个角度讲,一个人能不能当组长,就看他有没有足够的钱。”
  “那你说,目前我们组里的人,谁够条件当这个组长?”
  “严格地讲,目前组里具备这个条件的人还没有,谁都没资格当这个组长,包括你二憨。当然,一年后,到了余爷正式退下来的那个时候就很难说了。那个时候,也许你二憨也会有条件当村民小组长。”
  大聪说二憨可以当村民小组长,其实是逗二憨玩的,在他看来,二憨当不了村民小组长,即使给他一个小组长当,他也当不好。
  听到大聪说自己将来也会有资格当村民小组长,二憨心里痒痒的,但嘴上却说:“别逗了,我可没有那个野心。”
  2
  其实,二憨想当组长的念头,不是近几年的事,早在余爷当组长那些年,看到余爷那个威风,就羡慕得不得了。他多次想,要是哪一天自己能当上组长该多好啊。虽然这个念头每次只是一闪而过,瞬间即逝,但每次在他的心头都会激起一圈涟漪。当然,二憨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不但知道自己因为个子矮小,形象猥琐,别人瞧不起他,不会让他当组长,而且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能耐,没有那个本事,耍不出那个威风,拿不出那个架势来当组长,有时他甚至为自己有当组长这个念想都感到可笑。
  而如今,要当组长,有没有能耐、有没有本事不重要,能不能耍出威风、能不能拿出架势也不重要,个子矮小、形象猥琐更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一个人有没有钱,是不是“万元户”。如果这个人有钱,是组里的“万元户”,就可以当组长。想到这里,他既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自己终于有机会当组长了,不高兴的是,就目前的状况,自己要钱没钱,要财没财,要当组长,那可是“做梦娶老婆,想得美”。更何况,余爷辞职的事只是个传言,要想得到证实,必须要听到余爷亲口对自己说才行。此时此刻,二憨没有往组长方面多想。他觉得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做好浸种育秧的事。
  春天悄悄地来了,树上发出了新芽,按季节该到浸种育秧的时候了。从二舅家回来的路上,二憨看到别人家里整的整秧田,撒的撒种子,铺的铺薄膜,家家都在忙着这件事,心里急坏了。自己家由于缺钱,没有买稻种,如果再弄不到稻种,就没有秧苗;如果没有秧苗,插秧就有问题;如果插秧有问题,母子的吃饭就会成问题。春光不留人,如果不抓紧,季节瞬间即过。虽然大聪对自己说过多次,不着急、不着急,季节还早呢,但古人曾留下过一句谚语:“穷人莫听富家哄,桐树开花浸谷种。”如今,桐子树开花已经半月有余了,自己的谷种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本来,二憨在去年早稻播种时就留足了稻种苗的,后来因为稻种田里有了害虫稻飞虱,由于他缺钱买不起农药治虫。眼睁睁地看着稻飞虱把一丘种苗吃个精光,一粒稻种也没留下。原本以为二舅家能帮他一个忙,赠给他一点稻种。一大早他就奉母之命到了二舅家,谁知二舅家也无能为力,他只得无功而返。
  二憨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不想撞到迎面而来的一个人的身上,差一点把那人撞倒,不过那人也把二憨撞了个趔趄。因为迎面而来的人也在低头想心事,没有留意对面来人。二憨被人撞了以后,正要发怒,不料抬头一看,惊呆了,迎面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想见的村民小组长余爷。
  “想什么呢?二憨,走路也不看人。”余爷拉长着脸说。
  二憨连忙谦卑地说:“对不起,余爷,没注意到是你。”
  余爷叫余刚,论年龄,二憨比余刚小16岁,论辈分余刚则比二憨高两级,也就是说,余刚是二憨爷爷辈的,所以,二憨管余刚叫爷,加之余刚当生产队长,一直以来办事公平公正,热心周到,德高望重,村里人都这样叫余刚为余爷,二憨自然也不例外。   二憨见到余爷,立即想起了余爷要辞去村民小组长的事情,便想问一问是真是假,以及辞职的原因是什么?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是怕别人笑话,说他想当村民小组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余爷见到二憨这种状态,联想到自己因宣布一年后卸位的事引来的议论和猜测,心里已经猜到二憨要说什么,但却不露声色,故意问道:“二憨,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没,没什么。”二憨支支吾吾。
  “算了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余爷了解二憨,二憨这个人为人憨厚,有时近于木讷,有什么说什么,从来不会拐弯抹角,更不会没事说事。见二憨还在犹豫,便直截了当地说道:“二憨,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辞掉村民小组长?”
  二憨没有正面回答余爷的问话,而是反问道:“余爷,你组长当得好好的,为什么不想干了呢?我们都希望你继续干啊!”二憨说的是真心话,但也是试探的话,他心里想,如果余爷是真心实意退,那么空缺的组长位子自己也可以坐一坐,虽说当个村民小组长不会有很大的权力,但也管着组里400多号人呢。400多号人是多少,他听人说过,400多号人相当于部队里一个步兵营。如果自己当了组长,不就相当于部队的营长了吗?那多威风啊!再说,如果自己能当上组长,一向瞧不起自己的三寡妇不也会向自己套近乎、献殷勤吗,说不定还真会嫁给自己呢,那可是自己做梦都想的事。
  余爷见二憨说到这里,便说:“我是不想当了。”
  “那谁来接替你呢?有合适的人选吗?”
  “还没定,要等我辞职后才能定。”
  “你看我可不可以呢?”二憨傻乎乎地问道。
  听到二憨这么一问,倒勾起来余爷的好奇心。他退后一步,认真打量起眼前这个其貌不扬,非但其貌不扬,而且有些对不住观众、平时自己很少与之交往的二憨,为了不打击二憨的积极性,他不得不这样说道:“谁都可以,这是上面的规定。”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道:“不过,有一条,能当组长的必须是村里最有钱的人,至少是万元户。”
  二憨从余爷嘴里证实了大聪的说法,但为了进一步弄清原因,稍加思考后又紧接着问道:“那是为什么呢?”
  “现在不是提倡发家致富吗?谁先富起来就说明谁有办法、有能力带领全组的村民发家致富。”
  “不管他过去干了什么?也不管他现在是干什么的?”
  “是的。”
  “不管这钱是怎么得来的?”
  余爷本想回答必须是通过劳动得来,但又一想,附近的一些村组选出的组长并不是那么回事,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才说道:“只要你有钱就行,不管你钱是怎么得来的。”余爷心里十分清楚,二憨家里穷得叮当响,别说一万元,就是100元也拿不出来。
  3
  离开余爷,二憨心里甜丝丝的,似乎组长的位子在向他招手,等着他去坐,一路上,他满脑子全是想当组长的事。
  “妈,我要当组长。”二憨一回到家里,就对正坐在门外大树下面纳鞋底的母亲说道。
  “什么?什么?你要当组长?当什么组长?”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儿子的脸问道。
  “我想当村民小组长。”二憨重复道。
  “你要当村民小组长?你能当村民小组长?憨崽,你没病吧?”
  “我一定要当村民小组长,也一定能当村民小组长。”二憨说完,再也不管母亲的反应,直往屋内走。
  然而,要当组长,就得尽快搞钱,搞到了钱,才可以美梦成真,搞不到钱,就只能是一句空话。搞钱,就成了二憨心目中的头等大事,他满脑子都是钱、钱、钱。可一想到钱,本来高高兴兴的二憨又犯了愁,钱从哪里来?当下,甭说拿钱竞选村民小组长,就是找点买稻种的钱都非常难,眼巴巴地看着播种育秧的季节从身边滑过。
  母亲起身走进屋里,对二憨说:“憨崽,你别心比天高,还是现实一点好,当前最要紧的是播种育秧,你应该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是。”
  二憨听了母亲的话,爱理不理的。
  母亲也不管这些,继续唠叨着,说:“你这是中的什么邪,怎么会想要当村民小组长。”
  二憨见母亲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索性又走出房间,向野外走去。
  二憨信步来到自家的责任田边,蹲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抽着自卷的喇叭筒老土烟,因抽得太急太猛,时不时地被辛辣的烟味呛得发出一阵阵干咳。此时正是正午时分,阳光火辣辣地直射着,空气中一丝风儿也没有,沉闷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全身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他索性脱下那件缀满补丁的破上衣勒在腰间,露出那黑不溜秋、瘦精干巴的上身,接着又从头上摘下那顶因日晒雨淋而变得发黑、掉了一圈又一圈的破烂不堪的麦秸编成的旧草帽放在一旁,让自己全力裸露在太阳底下。
  二憨的稻田是在离村庄还有两里路的黄石岭上,原本是零零星星、东一块、西一块的不成形的旱土,后来因为“农业学大寨”才被开垦成梯田。二憨一家两口分得一亩三分田,全都在这里,面积虽不大,但地块最多,这一亩三分田共计16块,平均每块田一分的面积都不到,而且这里地薄土瘦,存不起水,十年九旱。山顶虽然有一口小山塘,但因田多水少,常常塘干水尽。在这样的地方,别说是种水稻,就是种油菜还得从岭底的水渠里挑水浇灌。过去干集体,所有的土地都是集体的,山塘里仅有的那点水不争不抢,浇一次是一次,浇到哪丘田是哪丘田。如今可不一样了,田土承包到了户,各家为了自己的那点田土不旱着,你争我抢,互不相让,甚至大动干戈,脑壳被打开了瓢也不罢休,好好的邻里乡亲成了仇人。说到底,二憨分到的这些责任田就是靠天吃饭,年成好,风调雨顺,一年下来,一亩田还能收个四五百斤稻谷,如果遇上个旱灾年,那就颗粒无收,颗粒无收就意味着衣食无靠。
  蹲在田埂上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的二憨,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家。但他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人还没有进屋,就高声大喊“妈我饿了”,接着便从锅子拿出东西来吃,今晚他只是坐在门槛上咬着一根稻草生闷气。   母亲见儿子不吃不喝生闷气,心里也很着急,但是她知道,自己再着急也是空的,就目前这个家境,唯一的办法就是向乡亲们借钱,这样才能解决燃眉之急。
  “憨崽,你还是到组里条件好的人家里去走走,请求他们帮帮忙,借点钱,有了钱,买了稻种,快点把秧插下去。季节不等人呀,再过几天就晚了。”二憨的耳边又响起母亲的话。
  二憨明知借不到钱,但他不想违背母亲的意愿。遵循母亲的嘱咐,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再者,不为浸种育秧的事着想,也该为自己当组长的事着想。
  竞争组长不是要钱吗,能借到钱为自己竞争组长打基础,何乐而不为呢。二憨走出家门找到人称田秀才的空老爹,空老爹原本就瞧不起二憨这个憨样子。二憨找到空老爹时,正在灯光下打草鞋的空老爹眼皮也没抬一下,一脸的严肃。二憨怯怯地站了好一会儿,正待开口,却听到空老爹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有什么事你就说,你没有看见我正忙吗?”看到空老爹这个态度,二憨再也不想说什么,悻悻地离开了空老爹家。也不知怎么的,二憨想当村民小组长的事空老爹也知道了,望着二憨的背影,空老爹鄙夷地补了一句:“呸,就你这副熊样,还想当组长,做你的白日梦吧。”二憨听到空老爹羞辱自己,本想回过头反驳一下,但想想将来,他只得装作没听见。
  从空老爹家出来,二憨又跑到好友大聪家里,大聪的母亲知道二憨是找大聪的,便立即说道:“二憨,你找大聪呀?大聪两口子到田里做事去了。”
  “晚上也做事呀?”二憨惊讶地问。
  “如今为自己干,分什么白天晚上。”大聪母亲实话实说。
  二憨心想,这倒也是,如果自己不是为了家里那份责任田,也不至于现在这个时候还到处找人借钱。他告别了大聪母亲,踏着月色急急忙忙地往大聪家的责任田走去。二憨走到大聪家的责任田边,见大聪两口子正在月光下沤渍肥料,便明知故问,说:“大聪,你在干什么呢?”大聪一边干活一边回答道:“你小子没长眼睛呀,我这不正在沤渍肥料吗?”
  “哦,我可看不出来。”二憨装着似懂非懂的样子。
  大聪知道二憨找自己有事,便问道:“二憨,你找我有事吗?”大聪的话音未落,大聪的老婆不耐烦地打断了大聪的话,说道:“干自己的活,管人家的事干什么?”
  大聪遭到老婆的呵斥,哪敢吱声。二憨见状,也不敢多问,招呼也没打便离开了大聪两口子。回家的路上,二憨很郁闷,为什么在分了责任田之后,乡亲们都生疏起来了。一些人为了自己能富起来,相互较着劲,有的甚至不择手段,损人利己的事都干了出来,把人与人之间那种亲情、友情和乡情抛得一干二净。
  二憨回到家里,对坐在黑暗中的母亲说道:“妈,我回来了。”说着便从窗户台上摸到一盒火柴,将煤油灯点亮。
  “饿了吧?饭在桌子上。”母亲说。
  “妈,你吃了吗?”
  “我不想吃,你吃吧。”
  “妈,你又不吃饭,那怎么行呢?”
  “没有关系,我不饿。”听了母亲的回答,二憨心里很难过。他知道,母亲为了节约,经常饿肚子,说是省一顿是一顿。二憨正要说什么,只听母亲接着又问道:“怎么样,借到钱了吗?”
  “跑了几户人家,他们都说自己也有困难。”
  二憨没有直接告诉母亲说别人不愿意借钱。他不想破坏母亲美好的记忆。因为,在母亲的记忆里,乡邻之间都是互帮互助的。
  母亲听到儿子说别人家有困难,没办法借,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她想了一下,又说道:“要不你到余会计家里去一下,看看上面下拨的救济款发完了没有,如果没有发完你就请求他再给一点,让我们买稻种解决春插问题。他一个会计,也是村干部,有责任带领全村人发家致富,有义务帮助我们。”
  母亲的一席话,提醒了二憨,不过,他不仅仅要借钱为播种育秧,他还想要以这个为幌子,借钱当组长。于是,他赶快地答应道:“好,我明天就去。”
  “不行,你现在就去,如果你明天去,说不定人家一大早就出去干活去了,你到哪里去找他呀?”
  “好,好,我吃完饭就去。”
  二憨说着,从桌上端起半碗冷饭,走到水缸边,用木瓢从水缸里舀出一瓢井水,倒进盛着冷饭的碗里,再用筷子将饭团捣散,然后才从桌上的咸菜碗里夹上两根长长的酸豆角,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眨巴眼的工夫,二憨就把一碗井水泡的冷饭吃了精光。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把饭碗用水简单地涮了一下放回桌子上,就急急地走了出去。
  4
  二憨兴致勃勃地走进余会计家,就见余会计正摇着一把蒲扇躺在竹凉床上乘凉。余会计见是二憨,心里想,这个二憨登门来访,准没什么好事,所以,他躺着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望着余会计这种神态,二憨非常忐忑,心“咚咚”地直跳。
  “有事啊?!”余会计没等二憨开口便没好气地问道。
  余会计一问,倒让二憨觉得不好意思开口了。二憨犹豫着。
  “说吧,什么事?”余会计又追问道。
  二憨这才壮起胆子说:“余会计,队里还有救济款吗?”
  “哪有啊,仅有的一点,上次都分完了。”停了一下,余会计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嗯,上次不是给了你家里救济款了吗?”
  “花……花完了。”二憨嗫嚅地说。
  “这么快,你不会省着点花啊?!”
  “这……”
  二憨正要回答,这时,大聪提着一条大鲤鱼,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余会计见大聪进来,立即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地说:“大聪,这么晚你还来看我,来就来,还提什么东西。”说着双手接过大聪手中的鲤鱼。
  大聪见二憨也在,瞥了二憨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对余会计说:“余会计,后天我家杀猪,你来我家吃水煮肉吧。”
  余会计一点也不顾忌二憨在场,爽快地答道:“好的,我一定来。”接着,大聪又附在余会计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了什么。余会计一边点头一边说:“你放心,这事我会给你办妥。”然后将大聪送出门外。大聪临出门又望了一眼二憨,并向二憨挤眉弄眼,做了一个鬼脸。待大聪走远了,余会计回过头,对二憨说道:“二憨,不是我说你,你也是个男子汉。别只光顾着向公家要钱,你自己也该想想办法才是,瞧人家大聪,多能干。过去吃大锅饭,大家见你妈有病,队里照顾着,每年都要给你家补贴几百斤粮食。如今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吃救济、拿补助可没那么容易了。你看你,每次给你的救济款你都立即买来酒呀、鱼呀、肉呀,海吃海喝,吃光了、喝光了又向上面要,你说我们还会给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二憨知道特困户救济款的事已经没有希望。但是,一想到村民小组长那件事,他仍不甘心。他说:“要不余会计,你组织村民给我家捐款,你看我们家孤儿寡母的,又没有一技之长,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叫我组织村民给你家捐款?”
  “是的。”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哟?”
  “怎么啦?”
  “就你们家这个状况,又没什么大灾大难,凭什么村民们要给你家捐款?”
  “你是村里的会计,总该管管我们吧!”
  “我可管不了你那么多,也没有权利和能力管那么多。现在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好了,不说了,我要睡觉了,明天一大早我还要到供销社去买化肥。”余会计似乎猜到二憨心里想的什么,所以,他稍稍停了一下后又接着说道:“二憨,不是我说你,就你这个样子,还想当村民小组长,且不说你有钱没钱,就你这个德性,也不适合当组长。”
  余会计说完便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才走进里屋,把二憨一个人晾在夜色里。
  “妈,我想明天请余会计到家里吃饭。”二憨回到家中的第一句话就对母亲这样说。他看到大聪请了余会计,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想,自己要跟余会计搞好关系,也该请他吃餐饭才是。
  “什么?你要请余会计到家里吃饭。”正在低头补衣服的母亲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儿子问道。
  “是的。”
  “你请人家吃什么?我们家里可什么都没有啊!”
  “没关系,刚才我在路边捡到一只被淹死的鸡,我想把这只鸡洗刷洗刷煮给他吃。”
  “这合适吗?万一人家吃出来这是只被淹死的鸡呢?”
  “没关系,我们过去不也吃过吗?”
  “那好吧,你去请他。”
  第二天晚上,余会计如约来到二憨家。看到二憨端到桌上的炒鸡,余会计口水都流了出来。但他似乎感觉到自己是村干部,应该注意身份才是,所以一开始还有些客气,细嚼慢咽,见二憨母子俩只顾劝自己吃,还有些不好意思,然而几杯酒下肚以后,便脱掉衣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可吃着吃着,余会计感到嘴里有一股异味,便向二憨问道:“二憨,这鸡肉有点不对劲,闻起来香,吃起来有点臭呀?”
  二憨说:“不会吧,我可是洗了三遍。”
  “洗了三遍?什么意思?”
  二憨来不及思考,脱口而出,说:“我从粪池里捞出来后,到河里洗了三遍。”
  “什么,你请我吃的是掉在粪坑里的鸡?”余会计听说吃的是粪坑里淹死的鸡,那气就不打一处来。“啪”的一声,将筷子往饭桌上一拍,吐出嘴里还嚼着的一块鸡肉,不管二憨母子俩回话,又吼道:“我说二憨呀,二憨,你真是个浑蛋,你别想在我这儿办成什么事。”说完便冲出大门,向外面走去,走出不远,便蹲在路边“哇”的一声,把刚才吃进的鸡肉连同酒水全吐了出来,吐完后,回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二憨母子俩。二憨见状,立即跑了上去。紧随其后,想做解释,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5
  送走了余会计,二憨没有立即返回家中,而是踏着月色来到村前禾坪旁大枣树下的长条石凳上躺了下来,想着自己的心事。二憨对这棵大枣树和大枣树下的长条石有着特殊的感情,可以说他是这棵大枣树和这长条石见证下长大的,大凡有高兴事儿和不高兴的事儿,他都喜欢到这儿来,对着大枣树和长条石凳倾诉倾诉心里话。
  一连碰了几回钉子,二憨有些懊悔。一方面,他懊悔自己盲目地求人,结果事与愿违,谁也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另一方面,他懊悔自己不长进,不喜欢动脑子,没有一技之长,缺乏攒钱的本事,就连一些技术含量高的事都不会做。小的时候,因为小,不懂事,不想做一些技术含量高的一些事儿。可后来长大了,开始懂事了,本应该跟着成人们从事一些技术含量高一点的农活,但却因为“懒”字作怪,又不想学。有一次,余爷有意安排他跟着成人学做田脚。做田脚是个技术活,俗话说,“女人的鞋边,男人的田边。”一开始二憨本不想去,后来经不住朋友的劝说,他才来到做田脚的现场,但站了一会儿就走了。他看到,要做好田脚,就要使尽全身力气用木锹将泥巴掀到田埂上,没力气,或有力不用力,泥就上不去,泥上不去,做起来的田脚就不好看,不但不好看,弄不好还会漏水。他不想费那个神、用那个劲。结果呢,几天后,几个同龄的青年都掌握了这门技术,并因此而受到别人的尊重,可二憨却稀里糊涂,因此受到别人的耻笑,然而他还恬不知耻地说:“什么技术不技术的,种田哪有什么技术,就是那么几件事,会不会都一个样。长大了自然都会,即使不会,又能怎样,到时候十个工分的低分一分也少不了。”正是因为这种想法,二憨对于犁田、耙田之类男子汉应该掌握的技术活,至今一窍不通。
  如果说二憨仅仅是不想动脑子,不想做技术含量高的活,如果能吃苦耐劳,干一些又脏又累又重的活也说得过去,可二憨偏偏又怕苦怕累,不想出大力。比方说,送公粮、挑土方、搬石头之类的重活,他都会用一个理由,或者说肚子痛,或者说脚痛,或者说胳膊痛而躲得远远的。有时迫不得已参加了,他也会拣轻避重,别人挑100斤,他只挑60斤;别人搬大石头,他搬小石头;别人走远路,他抄近路;别人爬山坡,他走平路。所以有人这样说,二憨其实一点也不憨,他做的那些事都不是一般憨小子干得出来的。母亲曾因此教训他说:“憨崽呀,你这样下去总会有吃亏的时候。”果然,二憨的吃亏不幸被母亲言中。
  二憨在长条石凳上不知躺了多长时间,直到蚊子叮咬得他身上起了一个又一个肿包,冷露打湿了他满头的黄发,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这时母亲已经进入梦乡。
  小黄狗见主人回来,连忙摇头摆尾撒着欢迎了上来。如果是平时,二憨会弯下腰来抱起小黄狗一亲再亲,可此刻,一肚子怨气正无处发泄,看到小黄狗跑了过来,便飞起一脚对准小黄狗踢了过去,疼得小黄狗“汪、汪、汪”地乱叫,叫声将熟睡中的母亲吵醒。母亲醒来得知情况后,联想起过去发生在二憨身上不思长进的那些事情,说道:“后悔了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想当初,你能听我一句话,何至于今天。”二憨没好气地说:“谁知道他妈的形势会是这个样子的。”说完,澡也不洗,脚也不擦,把自己丢在床上,继续想着心事。   的确,近些年来二憨一直想不通,吃得好好的大锅饭怎么说变就变,变成了单干呢?二憨虽有些憨,不会想很多,但现实逼得他不得不想。刚实现家庭联产承包制那阵子,他一连几天,饭吃不香,觉睡不好,常常唉声叹气。看着别人因为单干后一张张兴奋的脸,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直至今天他也不懂得什么叫资本主义,什么叫社会主义,他只知道干集体,穷的穷不到哪里去,富也富不到哪里去,要穷大家一起穷,要富大家一起富,彼此间差距不大。可自从分田单干后,就出现了穷的穷,富的富。就说眼下,人家有劳力的,懂技术的,谷芽落泥已经长出新苗了,可自己呢,稻田没犁开,谷种没落泥。这样下去,到了年底,人家缸满盆满,自己家就可能喝西北风,什么“万元户”,什么“村民小组长”,都是一句空话。
  还有令二憨不能理解的是,过去吃“大锅饭”,干集体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一起,有说有笑,即使是喝碗粥,大家也要端着碗凑到一块,张家长,李家短,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谁家夫妻吵架,谁家婆媳关系不好,就连谁家吃的什么,喝的什么,谁家老母鸡下了蛋,小公鸡开了鸣都知道,特别是从小穿开裆裤玩得好的那些伙伴,有事没事总往一块儿凑,玩游戏,说笑话,那个开心劲就别提了。到了晚上记工分的时候更有趣,劳动了一天的人们,吃完晚饭,洗了澡,纷纷走出家门来到村子门前的禾坪上,围着四方桌上的一盏煤油灯,或坐、或站、或蹲,女人们摇着一把蒲扇,男人们肩膀上搭着一条汗巾,既能扑打蚊子,又能扇风;孩子们在成人们中间穿梭来往,打打闹闹;记工员门前的桌子上码着全村人的出工手册,叫一个人,记一个人的工分。等到把工分记完,队长又安排起第二天的活儿。如今再也找不到那种氛围了,家家户户各干各的,谁也不管谁。他记得,田、土刚到户的那一年的有一天上午,他叫最好的伙伴黑皮出来摸鱼,这事如果在以前,黑皮随叫随到。可自打田、土到了户,两个人就很少在一起。偶尔碰到,也都是急匆匆的,说是他爸不让他出来。这一次,黑皮好不容易赴约出来,两个人有说有笑往鱼塘边走去。黑皮说他父亲赶集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们两个人趁机要好好地玩一次,多弄点鱼。谁知道话音未落,就碰到了赶集途中半道上返回的父亲。黑皮见到父亲刚要开口解释,就被父亲的话打断:“快给我回去,什么也别说。”说完,拉着黑皮就走了,留下二憨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那里,尴尬得很。
  回想往事,面对现实,二憨很茫然,也很无奈,但他并不想就这样轻易地放弃当村民小组长的梦想。一连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家中,搜肠刮肚,冥思苦想,他在寻找发财的机会,他要成为“万元户”,为当村民小组长创造条件。
  6
  眼看着播种插秧的季节已过,可自己家连稻种都还没着落,而儿子还在做着当组长的梦。母亲越想心里越急,越急心里越愁,加之突然的降温,没有及时添加衣服而着了凉,因此而病倒了。她头昏脑涨,高烧不退,开始还能坚持,到了后来,竟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二憨站在母亲床前,望着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母亲,回想过去,流下了痛苦的泪水。
  二憨没有忘记,自己12岁那年,父亲丢下他们娘俩悄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那时母亲才33岁,按照这个年龄完全可以改嫁,但她为了把自己抚养成人,拒绝了好心人的劝说和爱慕者的追求,一心一意地拉扯着自己。尽管穷一点,苦一点,但日子还算过得去。如今,自己已长大成人,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却因为穷,又因为形象不佳,没有一个女的看上自己,导致三十老几还是光棍一条。正当自己致力于改变这种现状,准备狠狠地挣钱成为“万元户”并竞争村民小组长时,没想到母亲病倒了。虽然自己当村民小组长的事还没个影儿,但总不能不管母亲的病情啊,他要为母亲治病。他摸黑来到民间医生刘医生家。刘医生听二憨说明来意后,知道二憨没带钱来,又要赊账,便说:“二憨,不好意思,叫我为你母亲治病也不难,但我得收现金。”
  二憨问:“你这里不是合作医疗吗?先赊个账吧。”
  刘医生说:“二憨,现在不是过去了,现在是我个人承包这个诊所,就医一律不得赊账,对不起。”说完便继续忙自己的事,再也不搭理二憨。二憨见状,连忙哭着哀求道:“刘医生我求求你,求求你帮帮我,不然的话,我母亲就会死去。”说完还跪了下来,刘医生见二憨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似乎有些同情,他长叹一声,说道:“唉,看在乡里乡亲的分儿上,就帮你一把,但是你得以三倍的价格写下欠条,或者给我家干三天的活也行。”为了母亲,二憨毫不犹豫地答应道:“行,行,只要你给我母亲治病,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好。”刘医生见二憨愿意为自己干活三天,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立即从药架上拿了几粒药丸交给二憨,二憨拿到药丸看也不看,深深地向刘医生鞠了一躬后,千恩万谢地走了。
  看着二憨远去的背影,刘医生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二憨在刘医生家连续干了两天活。两天过去了,母亲的病情并没有因为吃了刘医生的药而有所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因为高烧,嘴皮都裂出了血,并且不停地说胡话。
  二憨哪里知道,刘医生给他的药原本是糊弄他的。他不想再给刘医生家干活,再也不向刘医生要药,他要试试土方子。听老辈说,去火的最好土方就是喝老壁土水。他知道,他住的这栋土砖房,已有近60年的历史。所谓的老壁土就是从土砖砌成的墙壁上刮下的砖土。过去,家人每遇到虚火过旺、口舌生疮,母亲就这样处理。想到这里,他便从厨房里找了一把菜刀,又拿了一个小瓷碗,找到母亲常常刮壁土的地方,一下一下地刮,一下一下地蹭,一边刮一边用碗接住掉下来的泥土,估摸着差不多了才又返回灶屋,从灶屋的水缸里舀出井水冲进装有老壁土的碗里,十几分钟后,老壁土慢慢地沉淀于碗底,这时他才端起那碗苦涩的老壁土水走到母亲床边,一勺一勺地喂进母亲的嘴里。
  帮助母亲喝完老壁土水,二憨又从洗脸盆架子上取下一条洗脸巾,用凉水将毛巾打湿,拧干后再敷到母亲滚烫的额头上。渐渐地,母亲才回过神来,潮红的脸庞慢慢地恢复了原色。又过了好一会,母亲才苏醒过来,她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对二憨说:“憨崽呀,难道你真的想当组长?”   二憨点了点头,说:“妈,我做梦都想。”
  母亲那两只深陷下去的眼睛动了动,长叹一声,说道:“唉!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停了一下紧接着又说道:“听说能当组长的人,必须是村里最富的人,我们家这个样子,别说最富,最穷还差不多,也不知你是哪根筋出了问题。”
  二憨理直气壮地质问道:“妈,我为什么不能当组长?”
  母亲把脸扭向一边,再也不吭声,两颗浑浊的泪珠从那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出来。
  二憨伸出右手,拭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像哄小孩似的对母亲说道:“妈,别哭,过去是因为儿子没出息,什么事也没干成,如今,儿子要干一番大事业,为您老人家争气。”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憨崽,不是我不支持你,可我们家的条件摆在这儿,钱从哪儿来?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成。”过了好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二憨说:“去找你爸爸吧,看在父子的情分上,你爸爸也许会帮你。”
  “妈,你不是说我爸爸已经死了吗?”
  “唉,那是我骗你的。”
  “那他现在在那儿呀?”
  “在离这儿60多里远的李家洞。”
  “他在那儿干什么?”
  “他出走后,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母亲说到这儿,深陷的眼眶里又滚落出两行浑浊的泪水,接着便向二憨道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
  原来,二憨出生的第12个年头,突然患了一场大病,连续几天高烧不退,母亲心里非常着急,叫父亲想办法弄点钱给二憨看病,二憨的父亲无能为力,只得从家里捉了两只老母鸡到集市上去卖。然而等他刚刚把卖鸡的钱装进口袋准备回家时,一个人从后面拍了拍他肩膀,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人称醉四的酒友,醉四笑着对二憨的父亲说:“好呀,卖老母鸡呀,今天该你请我喝酒了吧?”原来,在这前两天晚上,醉四请二憨父亲喝了酒。
  二憨父亲见是醉四,便堆着笑脸说:“对不起,醉四,我今天没钱。”
  醉四一把从二憨父亲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来,说:“你哄谁?这不是钱。”
  “这个钱不能用,这是我卖鸡的钱,是给儿子看病的。”
  “你呀,就是个怕老婆的主,老婆叫你办的事,你不敢不办。”
  “这……”
  “是了吧,我说你怕老婆吧,你还不承认。”
  二憨的父亲被醉四这么一激将,硬起脖子满脸通红地说道:“谁,谁怕老婆了。”
  醉四冷笑一声,说道:“哼,怕老婆还不承认,有本事你把这钱拿出来,咱们喝酒去啊。”
  “可这是给我儿子治病的钱。”
  “你儿子是什么病。”
  “发烧。”
  “哎,发烧呀,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病。谁家小孩还没有个头痛脑热的,小孩嘛,抵抗能力强,过两天就好了。”
  二憨的父亲听了醉四的话,还犹豫着。
  醉四又冷笑一声,以瞧不起的神情说道:“二憨他爸,我算是看透你了。”说完,便装着要离开二憨父亲的样子,故意向前走去,可没走几步又悄悄地回头看一眼,见二憨的父亲低着头没有反应,便有些扫兴和无趣。正要再一次激将二憨的父亲,却见二憨的父亲猛地一抬头,向醉四喊道:“老四,我请你喝酒。”
  醉四一听二憨的父亲喊他喝酒,立刻掉转头,跑到二憨父亲跟前,喜不自禁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二憨的父亲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小得可怜。说完这两个字,还没等醉四回话,又小声地说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能把这些钱全买酒,还得留一部分给我儿子治病。”
  “好、好、好,依你。”醉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于是,醉四在前,二憨的父亲在后,两人一前一后紧跟着往附近一家酒楼走去。
  两个人进了酒楼,那服务员一看醉四是熟客,便连忙将他们往楼上一间雅座里请。
  两个人进了雅间,让服务员上了两瓶酒,一碟盐花生,一碟小干鱼,你一杯我一杯地干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把两瓶老白干喝了个一干二净都醉了,一个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一个躺在桌子底下吐了一地。等到两人醒过来,已是深夜十二点多。这时,二憨的父亲才想起儿子治病的事,急急忙忙往家里跑,等他摇摇晃晃跑进家里,儿子和老婆已不在家,一打听,才知道因儿子病重,烧得说胡话,老婆左等右等不见丈夫回来,便独自一人抱着儿子急匆匆地往乡卫生院赶。
  二憨的父亲,来不及脱掉吐满污物的衣服,飞似的向乡卫生院跑去。等他跑到乡卫生院,老远就见到老婆抱着儿子在卫生院大门前痛哭。
  二憨的父亲见状,立即跑上前去,急切地问道:“怎么啦?这是怎么啦?”
  母亲见父亲回来了,以为父亲给儿子送治病的钱来了,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说:“你终于回来了,快把钱拿出来,孩子治病等着用钱呢!”不等父亲开口,又数落道:“你死哪去了,一个晚上也没见着人,我都快急死了。”
  “急什么呀,我这不赶来了吗?”父亲满不在乎地说。
  “你个死鬼,你以为我在乎你呀?我是急着给儿子看病呀,你摸摸,都烧成这样了。”说完,抓起父亲的手放到儿子的额头上。
  “哎哟,真烫。”父亲摸了一下二憨的额头,立即将手缩了回来。
  母亲含着眼泪将手伸向父亲,说:“拿来吧。”
  父亲低着头不敢吭声,也不敢看一眼母亲。
  “快拿来呀?你卖老母鸡的钱呢?”母亲一时急了,吼了起来。
  “我……”父亲自知错了,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母亲这才知道父亲把卖鸡的钱买酒喝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胸脯号啕大哭起来。
  由于得不到及时治疗,二憨被烧坏了脑子,从此变傻了。二憨的母亲也因此而整天悲伤地痛哭,导致一时间精神失常。二憨的父亲见儿子傻了,妻子疯了,便丢下儿子和妻子出走他乡,悄悄地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与一位比他年长6岁的老寡妇结为夫妻。   二憨听完母亲的哭诉,不由得十分伤感。
  按照母亲的嘱咐,二憨左打听右打听,终于在一个小山村的土坯房里找到了因无钱医治已经奄奄一息的父亲,二憨看到父亲这种状况,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一声呼唤也没有,便悄悄地离开了。他想等自己条件好一点了再来接父亲回家。
  7
  等着二憨从父亲那儿回来,组里人都插完了秧,有的人家稻田里的秧苗开始返青,绿油油的,经微风一吹,泛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赏心悦目。可二憨还没筹到钱,眼睁睁地看着春季从身边溜走,他心里那个愁哟。他来到自家至今还是一片荒地的田埂上,望着邻居稻田里绿油油的稻苗,两撇眉毛拧成了一个“八字”。他在思考有什么好的补救办法能挽回些损失。
  二憨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一个补救的办法。不过,就在他近乎绝望时,又回头一想,也好,春插不成,自己可以一心一意搞钱了。然而问题又来了,怎样才能搞到钱呢?二憨还是一个“愁”字。
  正当二憨愁眉苦脸的时候,大聪扛着一把锄头走了过来,大聪见二憨愁眉苦脸的样子,便问道:“怎么,还没弄到钱?”停了一下,大聪接着又冷笑着说道:“二憨,你没钱还想当组长?”
  面对大聪的问话,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不想回答,二憨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聪见二憨不搭理自己,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从二憨身边走了过去。突然,二憨站了起来,对已经走过去离自己有百来米远的大聪喊道:“大聪!”
  大聪听到二憨叫他,便站了下来,回过头,问道:“什么事?二憨。”
  “你,你干什么去了?”
  “要下雨了,我给鱼塘堵口子去了。”
  二憨“哦”了一声,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便又蹲下去什么也不说了。
  大聪见二憨傻乎乎的这种状态,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只得自言自语地说道:“快下雨了,下了雨就会涨水,涨水鱼就会跳出来,所以,我得将鱼塘泄洪的口子用网拦住,一条鱼也不能让它跑出去。如果不用网拦住鱼就会跑到别人的鱼塘里去,那就让别人发财喽。”说完还瞟了一眼二憨,见二憨没反应才无趣地离开。
  其实,大聪的话二憨一字不漏地全听进去了,只是一边听一边在琢磨而没有回答。他知道,大聪的鱼塘面积虽不大,但养的鱼很肥,每年捞上的鱼可卖到一万多元钱。一想到鱼,二憨的眼睛突然一亮,心里想,我何不把这几丘田改成鱼塘,养鱼可不分什么季节不季节的。只要放了鱼苗,每天喂点草就可以了,到了春节,满塘膘肥体壮的鱼,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到那时,成为万元户完全有可能。只要成了万元户就不怕自己当不上村民小组长,这样最划算又不要花什么大力气。想到这里,二憨特别兴奋,可兴奋刚过,却又犯难了,买鱼苗需要钱,自己从哪儿找钱买鱼苗呢?
  二憨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可耳边总回响起大聪“给鱼塘堵口子”那段话,他仔细琢磨着,大聪之所以要给自己的鱼塘堵口子,是担心下大雨鱼塘涨水,一旦鱼塘涨水,鱼儿就会顺着鱼塘的洪水跑出来。过去,自己不是一到下暴雨涨水就到处抓这种跑塘的鱼吗?想到这里,二憨不由得兴奋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看来自己用不着花钱买鱼苗,只要下大雨鱼塘涨了水,就可以想法拦住那些跑塘的鱼,这可是无本万利的好事。由此,二憨得出一个结论:将稻田改鱼塘怎么也不会错。
  想到就去干,先干起来再说,只要挖成了鱼塘,不愁等不来鱼。于是,他匆匆回到家中,扛起锄头,挑起畚箕就往稻田里赶,他暗下决心要靠自己的肩膀挑出一口鱼塘来。
  正当二憨干得正欢的时候。三寡妇扛着锄头从坡上下来,他见二憨一担一担地往田埂上堆泥土,便问道:“二憨,你这是干吗呀?”
  二憨将满满一担泥巴挪了一个肩,气喘吁吁地答道:“挖鱼塘。”
  “什么,挖鱼塘?”三寡妇听说二憨要把一丘好好的稻田改成鱼塘,便站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二憨。 二憨倒完一担泥,用衣襟擦了一把汗,笑着说:“怎么样,三嫂子,这主意不错吧?”
  三寡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说二憨,你是真憨还是假憨?”
  “怎么啦?”
  “你把这丘田挖成鱼塘,哪里来的水?没有水怎么养鱼?鱼儿是离不开水的。再一个,你这样一个人挖,要挖到哪年哪月?”
  “这个……”二憨原本没想那么多,所以根本回答不上来。
  三寡妇一边说一边走,二憨本想对三寡妇说几句暧昧的话,见三寡妇越走越远,傻傻地站了一下,又继续干了起来。
  听说二憨要将稻田改鱼塘,大队余会计不高兴了。他认为,一方面未经上级批准同意,擅自将稻田改鱼塘,往大里说是目无党纪国法,往小里说是违反村规民约;另一方面,自己是个村干部,在自己眼皮底下做这种事,是没把自己这个村干部放在眼里;还有一方面,在这个山多田少的村庄,一寸土地一寸金,二憨这种行为是破坏良田的行为,自己作为一名正在任上的村干部,可不能看着这种行为而不管。而更重要的是,自己的稻田就在他的稻田下面,他二憨把稻田改了鱼塘,蓄水量大,一旦遇上无雨天旱的年份,二憨把水蓄了起来,如果自己的稻田需要水,说不定还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凭着这几点,自己一定要阻止他。正在吃中饭的他,饭没吃完,丢下碗筷急匆匆地就往田野里跑,等他跑到地里,二憨已经收拾起工具迎着他往回走。
  等到二憨走到跟前,余会计板着脸向二憨问道:“二憨,你是不是要把你那个责任田改成鱼塘。”
  二憨没有管余会计的脸色,而是嘿嘿地笑了一下,然后答道:“是啊,余会计。”
  “你经过谁批准了?”
  “余会计,这个还要上级批准吗?”
  “那当然,没有上级的批准,怎么能随便改变稻田的使用性质?!”
  “可我没有钱买稻种育秧苗,没有秧苗我拿什么插秧。我总不能将这块地荒在那儿吧。”
  “宁愿荒在那儿,也不能破坏良田。”
  “那谁来养活我两娘崽?”
  “你……”   “余会计,田土分到了各家各户,种什么、不种什么都是各家各户说了算,自主权在农户自己手里啊!”
  听到二憨说出这种话来,余会计把二憨上下打量了一下,说道:“嗯,二憨,真想不到,你并不憨嘛。”
  二憨摸着后脑勺仍是“嘿嘿嘿”地傻笑着。
  8
  将稻田改鱼塘的事,二憨本来是瞒着母亲的,可不知怎么母亲还是知道了。母亲拄着拐杖来到自家的稻田田埂上,看着干得满头大汗的儿子,说:“憨崽呀,你这是干的什么事,你就不想想,你这样做会白费劲吗?到头来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妈,你怎么来了?”
  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儿子的话,却继续数落着,说:“憨崽,你也不想想大聪的鱼塘在我家稻田上面,如果真要发大水,你想通过涨水从大聪那鱼塘跑出鱼来,更是打错了算盘,到时候大聪将泄洪口用篱笆一挡,用渔筐一装,即使跑出鱼来也是先被大聪拦住,你可能会毫无所得。”
  二憨没有理会母亲的意思,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苦干着。他心想,别人能干成的事,自己也一样能干成,不信到年底把塘里的鱼捞出来就赚不到一万元钱。
  经过半个月没日没夜扎扎实实的苦干,鱼塘终于成形了。他站在鱼塘边望着自己用汗水浇灌出来的成果,从心底里产生出一种快意。
  鱼塘是挖成了,可要想养鱼必须得有水,鱼儿离不开水呀。更何况二憨原本是想通过发大水,让上面水库和鱼塘里的鱼儿跑出来进入自己的鱼塘,就算是坐收渔利吧,这对于一个没有钱买鱼苗的人来说,不失是一个好办法,有一年大聪家就是这样发的横财。那是盛夏的一个中午,突然的一场暴雨,造成洪水泛滥,顷刻之间,从上面水库和鱼塘里跑出来两千多条大小不同的鱼儿进入大聪的鱼塘。无意之中大聪就多收入一万多元,真正的天上掉了个大馅饼。
  然而,老天爷似乎故意与二憨过不去,自打鱼塘挖成以后,就一直没下雨,连眼泪也没有一滴。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新挖的鱼塘不但见不到一滴外来的水,就连原本挖出泥巴后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水也没有了,湿润的泥土干得开了坼,露出那手掌都可以伸进去的坼缝。眼看着雨季就要过去,要想把鱼塘的水注满来养鱼,除非从上面的水塘中和水库中开闸放水,可如今,所有的鱼塘和水库都已承包到户,在这样旱情严重、滴水贵如油的情况下,谁会同意开闸放水给他人呢?退一万步讲,即使人家同意给水,但水中无鱼,不也是白搭吗?二憨站在鱼塘边,低头看了看干枯的鱼塘,又抬头看了看万里无云、烈日炎炎的艳阳天,欲哭无泪,心情糟透了。
  “轰隆隆”,一声惊雷把二憨从沉睡中惊醒,他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揉揉苦涩的眼睛,朦朦胧胧地向外屋床上的母亲问道:“妈,什么声音?”
  母亲在黑暗中答道:“好像是打雷的声音。”
  “什么?打雷的声音?”二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边说一边跳下床打开门瞧个究竟,没想到一开门,一阵狂风卷起一股尘土扑面而来,吹得他睁不开眼睛。还没等他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又随着一阵雷声从头顶滑过,“噼里啪啦”,几颗豆大的雨点滚落下来。“妈,下雨了,下雨了,老天爷终于下雨了。”二憨兴奋地对母亲大声喊道,母亲来不及回话,随着黑暗中又一道闪电,接着便是“哗啦啦”的倾盆大雨。二憨赶紧关上大门,跑到母亲跟前一把抓住母亲的双手,狂喜地喊道:“妈,老天有眼,终于下雨了,鱼塘有救了。”
  母亲见儿子高兴,说:“这下好了,我儿子的鱼塘没有白挖。”
  “老天爷呀,下吧,下吧,下得越大越久越好,下得涨大水才好。”对二憨来说,这不是下雨,这是老天爷给他二憨下鱼、下钱、下村民小组长的帽子。
  没等到天亮,二憨所期盼的结果提前来到,只听外面有人喊道:“发大水了,各家各户小心啊!”
  二憨听到这句话,心里别提多高兴,他立即带上斗笠,穿上蓑衣,冒着电闪雷鸣冲进大雨之中,他要见证奇迹的发生。
  二憨来到自己挖的鱼塘边上,眼前的情景令他异常兴奋,只见从上面水库和鱼塘里冒出来的洪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奔向自己的鱼塘,原本干涸的鱼塘已波涛汹涌,顷刻间便漫过了堤坝,冲向下面的稻田。二憨突然意识到堤坝将要垮塌,刚要说声 “不好”还未来得及张嘴,只听 “轰隆”一声,堤坝真的垮塌了,幸亏他反应及时,逃离现场,退到坡上,否则,母亲见不到他了。
  望着被洪水冲垮堤坝的鱼塘,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二憨号啕大哭,哭得特别伤心,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
  就在二憨万般无奈,神经似的成天在鱼塘边徘徊,处于绝望的时候,山坡上传来一声赶牛的吆喝声。二憨抬头一看,只见大聪肩背铁犁、牵着水牛向自己鱼塘边走来。二憨连忙迎上去,正要开口,大聪却先发了话,说道:“二憨,这雨他妈的下得太邪门了,到头来你鱼塘里还是一滴水都没有,看来你今年要靠卖鱼赚得一万元钱成为万元户的梦想很难实现了。”
  “为什么你们家能行,我们家就不能行呢?”二憨满脸愁云地说道。
  “谁知道今年的气候是这个样子的,再则,我那次不也是巧合吗?哪能每次都会碰上那么好的事。”大聪说完白了二憨一眼。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二憨哭丧着脸问道。
  “看来,靠几亩薄田你可能很难发财,要成为万元户,只能选择另外的路子。”大聪说着。
  “另外的路子?”二憨似懂非懂,将信将疑。
  “听说杨家大屋的水乃几发了财,你知道他是怎么发财的吗?”大聪神秘兮兮地说。
  二憨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你想不想知道?”
  “当然想知道。”这一段时间二憨对“发财”二字特别感兴趣。
  大聪听到二憨想知道水乃几发财的事,又向二憨伸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并做成剪刀状。二憨知道,大聪又向自己要烟抽了,如果不给他烟,他就不会说,可自己没有香烟,只有老土烟。他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个装有土烟丝的塑料袋,递给大聪,说:“我只有这个了。”大聪一看,马上拉下了脸。二憨知道大聪嫌弃自己的土烟,心里不高兴,便小声地说道:“大聪,我现在只能抽这种烟,没有钱买香烟。”   大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塑料袋,并从塑料袋中抓了一把烟丝卷了一根喇叭筒,点燃后使劲地抽了一口,然后才说道:“听说水乃几是在钟阳市城郊的一个砖厂做事发的财。”
  “砖厂,哪个砖厂?”
  “这个我可不知道,你自己去问问他吧。”
  二憨听说水乃几发了财,自然感到很奇怪,他曾经与水乃几同在一个学校读书,虽不在一个班,但他了解水乃几的学习成绩,那时,水乃几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差生,几乎每一次考试都是全班倒数第一,是个典型的“憨货”。如果他都发了财,那自己也一定能发财。
  9
  吃完晚饭,踏着月色,二憨来到了水乃几家。水乃几不在,只有他父亲一个人在家,二憨掏出烟包,卷了一个喇叭筒递与水乃几父亲石伯,石伯接过烟叼在嘴巴上,二憨连忙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问道:“石伯,水乃几什么时候回来?”石伯说:“大概要12点来钟吧。”
  二憨望了望挂在水乃几墙上的挂钟,那挂钟的指针指向的时间才是8点钟,离水乃几下班时间还有4个多小时,不由得叹道:“这么晚啊?”
  “是呀,天天如此。”
  “他在哪里做事?”
  “说是在一个砖厂。”
  “听说很赚钱?”
  “赚钱?”石伯看看二憨,接着又说道:“现在这年头,干苦力能够赚多少钱啊!”
  话说到这里,二憨也不好再问什么,也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他悻悻地告别石伯,回到家中,想早点睡,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老想着当村民小组长的事和为了当村民小组长而挣钱的事,想着想着,他觉得还是要去砖厂做事比较好,在砖厂做事,不需要本钱,只要肯出力就行了。俗话说:井水挑不干,力气用不尽。虽然自己力气不大,但总还是有的。想到这里,二憨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提着裤子又往水乃几家跑。刚到水乃几家门口,正碰上水乃几拖着疲惫的身子从砖厂回来。
  水乃几见是二憨,问道:“二憨,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二憨说:“我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在砖厂做事?那里工资高吗?”
  水乃几说:“我是在砖厂做事,但那里工资并不高。”
  二憨又问:“每月能拿多少钱?”
  水乃几答:“说不定,多的时候能拿到1000元,少的时候也能拿到800元。”
  听水乃几这么一说,二憨心里暗暗地算了一下,多的时候1000元,少的时候800元,平均起来也有900多元,这样不要一年就可以赚满一万,到那时,只要我二憨把一万元钱往村支书面前一放,枣树组的村民小组长就是我的了,看谁还敢跟我争。想到这里,二憨的心咚咚直跳,脸上泛起一阵阵红晕,幸好是晚上,水乃几看不见。水乃几见二憨没有说话,便反问道:“怎么?二憨,你问这个干什么?”
  二憨仿佛已经拿到了一万元钱,仿佛当上了组长,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语无伦次地说道:“我、我想跟着你明天到砖厂去赚钱。”
  水乃几听说二憨要跟自己到砖厂做事,连忙摆了摆手,说:“那可是苦力活,你做不得。”
  二憨说:“没有关系,我能吃苦。”
  水乃几又说:“你去了会后悔的。”
  “不会的,别人能干,我也能干。”
  “那好吧,你明天早上6点钟之前赶到我这,我们一起走。”水乃几见二憨执意要跟自己到砖厂做事,只得这样说道。
  听说每天早上6点之前就要赶到水乃几这儿,这对于喜欢睡懒觉的二憨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大考验,所以,他不得不吃惊地问道:“这样早啊,难道每天都这样吗?”
  “每天都这样,清早6点钟出发,深夜12点钟下班。”水乃几如实相告,他不是吓唬二憨,客观事实就是这样。
  “啊!”二憨惊奇地睁大眼睛望着水乃几,似乎在怀疑水乃几,以为水乃几是在吓唬他,或者是担心他抢自己的饭碗,但他又觉得水乃几不是这样的人,水乃几不会吓唬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事是好事,但每天干活的时间太长了,怕自己体力吃不消。想到这里,不免有些犹豫,想打退堂鼓。
  水乃几见二憨有些犹豫,便说:“你不去就算了。”说完便转过身向自己屋里走去。
  二憨见状,又怕失去一次发财的机会,便拉住水乃几的胳膊说:“我去,我去,我一定去。”他回头又想,水乃几能干的事,自己也能干。为了实现当村民小组长的梦想,自己豁出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二憨就被母亲大声地叫醒,因为二憨先天晚上已对母亲说好。他担心自己睡过头,特意让母亲及时叫醒他。二憨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想起是自己要母亲喊醒的,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抹掉两坨眼屎,胡乱地洗了一把脸,又从鼎锅里摸出两个昨天晚上就已经焖好的红薯,一边吃一边走,走到水乃几家,水乃几早已在门口等着他。
  “快走,今天要迟到了。”水乃几催促道。
  不知是每天都有屙早屎的习惯,还是两个红薯下肚的原因,二憨想上厕所,说:“对不起,水哥,我要上厕所。”
  “你……真是懒人屎尿多。”水乃几无奈地说。
  二憨跟随水乃几进了砖厂,砖厂一个看似管事的人接见了他们,当水乃几把二憨介绍给那个人并说明来意后,那人看了看二憨又矮又小十分瘦弱的身材,怀疑地问道:“你吃得起我们这里的苦吗?我们这里需要的是特别能吃苦的人。”
  二憨毫不犹豫地连忙答道:“没关系,我能吃苦。”
  那人说:“那就好。”随后便吩咐水乃几带他到工具房领了一副挑砖的工具。任务是到砖窑里把刚出窑的砖块挑到外面码好,100块砖一元钱。
  二憨听说挑100块砖出窑才赚1元钱,便低声嘀咕道:“工资太低了。”
  那人听后,很不高兴地吼道:“你做不做,不做就给我滚蛋。”
  水乃几扯了扯二憨的衣服,示意二憨不要乱说话,并赔着笑脸对那个工头说:“对不起,他初来乍到,不会说话,请你原谅。”说着,拉着二憨便走。   二憨见工头发火了,再也不敢说什么,低着头跟在水乃几后面往砖窑走去。
  时值中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气温高达40℃,太阳底下水泥路面的温度则超过42℃,人们唯恐躲之不及,寻找一处阴凉透风的地方凉快凉快,可砖厂的民工们却要在太阳底下进行劳作,而且还要在比太阳底下温度更高的砖窑里搬砖,其酷热程度可想而知。辛苦了一上午的民工们吃完中饭,本该休息一下,可老板不干,非叫民工们气都不能喘一下,马不停蹄地干。第一担砖挑出来,二憨的衣服就已经被汗水湿透,第二担砖时他的脑袋开始有些昏昏沉沉,两眼发黑,他很想躺在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下,然而想到“一万元钱”、“万元户”,想到村民小组长的职位,再看到身边的工友们挥汗如雨、干得热火朝天的情形,他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坚持下来。不过,他的脚步明显地慢了下来,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似的,每迈出一步都非常吃力。水乃几见状,劝道:“二憨,吃不消就休息一下。”
  二憨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一字一句地说:“没关系,我能行。”可话未落音,只听“扑通”一声,一头栽了下去。水乃几见状,说声“不好”!丢下肩上的担子,连忙冲过去,扶起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直喘粗气的二憨走到一棵大槐树下面,拿出自己的水壶给二憨喂了几口水。过了好一会儿,二憨才慢慢地缓过神来,他看了水乃几一眼说:“他妈的这钱也太难挣了。”
  水乃几说:“你以为这里的钱容易挣呀。”
  二憨长叹一声,说:“唉,难挣也得挣啊。”正说着,工头大虾冲了过来,对准躺在地上的二憨的前胸就是一脚,并不分青红皂白地骂道:“狗日的,找死啊,你摔碎了那么多砖,可是要赔的。”听说要赔摔碎的砖钱,二憨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砖块,重新放进挑子里装好,再挑上肩,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水乃几看着二憨那被担子压得有些歪斜而又难堪的肩膀,摇了摇头。
  就这样,二憨满打满算干了一个月,按照他自己的记载和算法,一月下来怎么也得有1000多元的工资。然而,到月底结账的时候,令他匪夷所思的是扣除这扣除那,老板付给他的仅仅只有400多元。他又掐指算了一下,按照这个干法,累死累活,不吃不喝,得两年以后才能赚足一万元,到那时村民小组长的位子早就让人家坐了。他想了想,看来这个地方不是自己发家致富的地方,得另寻新门路。但他并没有马上走,他想,在未找到挣钱的新路子之前要继续留在这儿干,一边干一边打听,兴许能找到更好的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子。
  这一天,工头的母亲七十大寿,工头要回去为母亲祝寿,格外开恩地让大家提前一个小时下工。工友们得到这一消息,非常高兴,都振臂高呼:“解放了。”二憨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正想着冲个凉早一点休息,不想刘二嫂敲门进来,说是八个月大的小孩子身上长疖子,想找二憨母亲要点艾叶熬水给孩子洗澡。
  二憨取了一把晒干的艾叶递给刘二嫂,刘二嫂从二憨手里接过艾叶,打趣地说:“二憨发财了吧?”
  二憨苦笑了一下,说:“哪里呀,二嫂,一个月下来才赚400多元。还没日没夜,累死累活。发什么财,做梦吧。”
  刘二嫂认真地说:“这个我听说了,你们赚的那几个钱是血汗钱,不容易,我也是随便问问,好了,不说了,我走了。”说完道了一声“谢谢”!便转身向门外走去,可刚走出去几步又回头对二憨说:“听说李家组的瓜崽和他妹妹花妹子在外面打工发了财,都盖起了新房。”
  二憨当时并没有在意刘二嫂的话,只是“哦”了一声,可等他睡到床上,想起刘二嫂的话时,才觉得那话无意中向他传递一个信息,他这才觉得这个话很重要,自己不正缺这个方面的信息吗,他要弄清楚瓜崽两兄妹是靠什么发的财。
  10
  二憨怀揣着400多元现金,虽然非常忧郁,也非常气愤,但却又非常庆幸自己离开了黑砖厂。当他从刘二嫂口中得知瓜崽两兄妹发财的消息后,再也坐不住了,他从破碗柜里拿了一条酸黄瓜咬了几口,一边抹嘴一边对坐在门外面乘凉的母亲说:“妈,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也不管母亲絮絮叨叨说了些什么,就直奔李家组瓜崽家。赶到瓜崽家中,瓜崽和花妹子都不在家,只有瓜崽的母亲洪婶子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石坪上编簸箕,背上背着一个四五个月大的女婴,旁边的地上还有一个近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一脸的污秽,正抓起一坨鸡屎塞进嘴里,二憨见状立即提醒洪婶子:“洪婶子,不好了,小崽崽吃鸡屎了。”
  洪婶子头也不抬,毫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已经习惯了,别一惊一乍的。”停了一下才抬起头白了一眼二憨,补了一句,说道:“谁不是摸鸡屎吃长大的。”二憨听到洪婶子说出这种不软不硬、不冷不热的话,只是“嘿嘿嘿”地傻笑着。
  二憨不管洪婶子对自己什么态度,他端了一条小凳子坐在洪婶子对面,看洪婶子编竹筐。
  在洪婶子座位的右边,放着一堆已经修剪过的竹片,左边是几个已经编好的簸箕、箩筐、米筛等竹器。
  看着竹片非常驯服地在洪婶子手中上下翻飞,并按照洪婶子的意图或弯或曲或直或挺地成为竹器的一部分,二憨惊呆了。
  二憨早就知道洪婶子会编竹筐、簸箕等日常家用竹器,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观看过。人家编的竹筐、谷箩、簸箕都需要在赶集时挑到集市上去卖,而洪婶子不需要这样,她编织的竹筐、谷箩、簸箕因为美观结实,而且价格实惠,童叟无欺,不需要挑到集市上一声一声地叫卖,只要坐在家中,四里八乡的用户和客商都会主动登门。因为隔着一座山,加上二憨平时不太关注这些事,他当然不知道这些情况。
  正在这时,进来一个男子,男子说要买一个竹篮和簸箕,洪婶子没有停下手里的活,笑着说:“你挑吧。”
  那人说:“没什么挑的,你这里的货每一件都很好。”说完顺着码起来的成品,拿了他要买的两样东西,交了钱,心满意足地走了。
  二憨傻傻地看着。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妇女,要买一对大箩筐,说是暂时不能付钱,等两个月后卖了猪,与前面的账一起付。洪婶子大大方方地笑着说:“没关系,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那女人听了洪婶子的话,笑逐颜开,选了一对大箩筐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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