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渔猎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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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德里恩·布罗德,卡罗尔·德桑提,卡罗·菲奥莉诺,莫莉·弗里德里希,朱迪·卡茨,以及安娜·韦恩菲尔德
  
  高级新手
  
  尽管家是你可以放松并做回自己的地方,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利用你的其他家庭成员对你的爱和亲情。
  ——摘自《20世纪打字》,作者D.D.莱森伯里,
  T.詹姆斯·克劳福德,劳伦斯·W.埃里克森
  我哥哥第一个正经女朋友比他大8岁——她28岁,他20岁。她叫朱丽娅·凯斯卡特,亨利在六月初把她介绍给我们全家。他们开车从曼哈顿来到我们在新泽西海岸边洛夫雷蒂的农舍。哥哥心爱的小车在车道上停下来的时候,她坐在驾驶席上。妈妈和我正从厨房的窗户往外望。我对妈妈说:“他让她开他的车。”
  哥哥和他的女友都是一样的打扮,一件宽松衬衫塞在牛仔裤里,另外,她还在肩上搭了件开士米羊毛衫。
  她长着一对黑眼珠,颧骨很高,肤色也很漂亮,非常白皙,气色鲜艳,就跟小孩子发高烧时那样。她头发向后,梳了个松松的马尾辫,并用一根带蕾丝花边的橡皮筋扎起来。她还戴着很小的珍珠耳环。
  我本以为她没准比亨利看上去老,事实上,却是亨利自己看上去比实际老。他站在那里,看上去挺像个汉子。他已经留起了胡子,作为成年的第一步,还戴了副新的镶边太阳镜,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个爱吃喝玩乐的人,而不是在几所大学里主修哲学的大学生。他头发有点长,还没被太阳晒得褪色,颜色是那种爱尔兰塞特种猎犬的红棕。
  他亲一下我的面颊,似乎他一直就是这么做的。
  然后他就和我们的艾尔谷狗犬阿特拉斯闹作一团,他的女友则和妈妈握了握手。她们都轻握对方的指尖,显得非常淑女;而她们微笑的样子就像是已经喜欢上了对方,只不过正在等待一些细节,好回答为什么这样。
  朱丽娅然后转过身来对我说:“你肯定就是简妮。”
  “眼下大家多数都叫我简”,我说,让自己听起来年轻一些。
  “简”,她说,可能想摆出一副大人试图认真对待孩子的样子。
  亨利卸下车上的东西,然后,把他们带来的东西一股脑儿都背到身上,大包小包,一个网眼手提包,还有一个双肩背包。
  他从车道上往家里走的时候,他女友说道:“汉克,你有酒吗?”
  不管他是不是汉克,反正他有酒就是了。
  除了几间卧室和入口处挂着帘子的门廊,我的家只剩一间比较大的多功能房间,亨利一边开玩笑一边带女友“参观”这个房间:“这里是起居室”,他指着沙发说,稍稍停顿一下,又指了一下沙发说:“这里是书房。”
  她来到屋外门廊上,把腿伸到身体前方——奥黛丽·赫本在舞蹈课结束后休息时的动作。她穿着海军帆布登山鞋。我注意到亨利光脚穿着双中间镶金属牌的懒汉皮鞋,不过他在原来镶金属牌的地方插了一枚地铁代币。
  朱丽娅啜一口冰茶,问起洛夫雷蒂名字的由来。我们不知道,亨利却说:“这是第一个发现这里的印第安人的名字。”
  朱丽娅笑了,接下去问妈妈我们搬来这儿多久了。
  “这是第一年。”妈妈回答。
  爸爸出去打网球了,趁他不在,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妈妈讲完后顶她一句:“我们以前常去楠塔基特。”
  “楠塔基特很漂亮啊。”朱丽娅说道。
  “是很漂亮”,妈妈承认,但接着就以新泽西人的眼光数落这里的单调乏味,不过再怎么说,这里都离我们在费城的家更近一些。
  在上一次我们关于新泽西和楠塔基特孰优孰劣的争论中,我争辩说(我想是态度很激烈),若说距离,那么卡姆登还要近一些。我本来差点还想补充一句,实际上垃圾站还要近,走走就能到了,不过爸爸打断了我。
  看得出他是生气了,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我们一年四季都可以去海边,他这么说,这可以让我们家庭关系更和睦。
  “不止这些,”我说道,想轻率地说上两句。
  但爸爸眯起眼睛看着我,那样子就像他没法肯定我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
  妈妈对我笑笑,然后说我们的房子就在水里!一跨出家门我就可以游泳!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他们实际上已经选好了一处房子;他们已经在那房子上投标了。
  “它是在海里吗?”我问。
  “很近了,”妈妈说道,努力保持原来的热情。
  “海湾,”我告诉自己。
  “那儿的确能看到令人难忘的海湾美景,”她说,可是,不对,我们的房子是在一处泻湖上,在运河边上。“就像威尼斯,”她当时那么说,就好像这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似的。
  朱丽娅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在水里游泳,妈妈回答她说:“当然。”
  我并不想在妈妈头上泼冷水,但泻湖水面上漂浮着油污,湖底还有烂泥。
  我很惊讶亨利竟然和我们一起在门廊上待了那么久,而妈妈则把话题扯到了夏天,提起一些比较有争议的话题,比如囫囵个的玉米(银女王是最好的),比如蚊子(非常之令人讨厌),以及网球(非常好的健身活动)。
  终于,亨利真的站了起来。他走到外面,似乎有事要办。他可能是去检查我设的捕蟹网,再不是去看我们有没有把自行车带来;他想怎么就怎么吧。爸爸就是这副德行:家里来了满满一屋子客人,妈妈的任务就是为大家准备食物、饮料,还要在爸爸打盹或者看书的时候和大家逗趣,和大伙儿聊天。
  妈妈尽女主人之仪招待哥哥女友的时候,妹妹站了起来。她们热络的谈话因此暂停了一下,我挤出一个笑容:我很乐意待在这儿谈天,不过这会儿我得去抽支烟了。
  晚饭,我们吃从船坞那里抓来的螃蟹。妈妈把报纸铺在餐桌上,结果我们胳膊上都印上了很多字。让大家意外的是,时令还没到妈妈就弄来了“银女王”,粒粒都像金子一样。哥哥像一般人那样吃着玉米,而不是像打字那样吃完一行再吃下一行;通常他都在吃完一行,用手一推玉米棒的头,像打字机一样开始下一行的工作。
  因为妈妈问起,朱丽娅告诉我们她在旧金山有个哥哥,在巴黎有个妹妹,他们每年都会参加她妈妈在南安普顿的周年“庆典”。朱丽娅讲起话来字斟句酌,用词都是些我从没听说过的——在我听来,她似乎正在争取一份做活字典的工作。
  妈妈朝我丢了个眼色:别光在那里傻笑。
  朱丽娅虽然说话缓慢,却用快过别人两倍的速度撬开了她的螃蟹。我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于是为我做了示范:最关键是在肚子那一面,然后她告诉我怎么样掀起来,这样硬壳马上就被拿掉了。亨利也凑过来观看这一过程。
  爸爸问起了她和亨利供职的那家出版社。朱丽娅把他们的老板形容成一个极为出色的编辑,一位货真价实的绅士。哥哥微笑着说:“每天早上我们打开邮箱时,麦克布莱德先生总在屏幕的右下角问我们:‘心肝儿们,我们赚到钱了吗?’”
  我很想在下次去看亨利时亲自会会这位极为出色的编辑兼货真价实的绅士;然后我又重复了一遍麦克布莱德先生告诉过我的我哥哥“阿隆”是不可替代的故事。
  爸爸说道:“汉克·阿隆。”不过这话他更像是在和自己说。
  但朱丽娅对我们说:“作为狂热的垒球迷和年届八十的老人,麦克布莱德先生必须得到大家的谅解。”
  我暗想,极为出色的八十岁老头兼球迷也会去参加“庆典”的。
  接下来我问了个问题:“你们的同事知道你们两个人的事吗?”
  爸爸瞪了我一眼;我用同样的眼光回敬他:为什么我想知道的东西都是不应该的?
  亨利转移了话题:亨利已经由实习人员被提拔为助理了。看得出他想让爸爸妈妈高兴,但我马上就看出来至少爸爸并不怎么高兴。至于妈妈,很难说她的反应到底如何;她在家里总戴着面具(她一直化妆)。
  我于是意识到,问题出在大学的学业上。亨利还没有决定今年秋天是否开始在哥伦比亚的学业。
  他已经转过四次学,如果再算上两次到布朗大学那就是五次。每次他给出的转学理由总是那么的充分,富有逻辑,比如“课程的选择比较好”。不过我更想知道他没有说出来的那些原因。
  上床之前,妈妈告诉朱丽娅她和我一起睡——当然是在我的暗示下。我领着她来到楼下我的卧室,那卧室已经完全被一张大双层床占满了。这床能睡四个人,但经过试验我意识到,只有一个人睡在上面时才会觉得舒服。
  “双层床”,她似乎非常高兴地说,“就像在外面野营。”
  单间,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就像监狱。
  我问她想睡哪个铺,她选了靠外面的下铺,这就是说我得睡在里面的上铺上。我给她拿了新毛巾,然后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好让她宽衣;过了一会儿,我敲了敲自己房间的门,她回答道:“请进。”
  她已经在被子里躺着了,于是我把灯关掉。我攀上我的铺位,捋掉床单上的砂子。然后我们互道了晚安。但过了几分钟,一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于是我又不得不解释说这房子里的门框不紧;房门会整晚开了以后又砰地关上的。然后我们又“晚安”“晚安”了一遍。
  我闭上眼,尽量设想自己是在楠塔基特。
  我们以前在那儿租的房子有一条寡妇之路——那是房顶上一块方形的走廊,人们认为船长的妻子们就是在那儿守望,等着他们丈夫的船只归来。晚上,我们会听到吱吱声和哀叹声。有一次,我甚至认为我听到有脚步声顺着寡妇之路在走。你能够感觉到这房子里的鬼魂,他们用最极致的方式恐吓着你。
  如果这房子里曾经有鬼魂的话,那她们也肯定不是为了迷失在大海中的丈夫;她们把门弄得砰砰作响,那是因现代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来的,比如说,没得到可以去滑水的允许。
  有朱丽娅躺在下边,我根本睡不着;不过我知道朱丽娅也睡不着。我们在黑暗中醒着,彼此静听着对方。我们之间的这种静默既亲密又敌对,就像两个人在比赛注视对方。但朱丽娅不过是在等我睡着,这样她就可以去楼下我哥哥的房间了。我听见她光着脚走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然后亨利的门轻轻地开了,接着又关上了。
  爸爸和亨利去考察想要买的游艇,不过我猜想他们是要讨论关于哥伦比亚的事。
  妈妈、朱丽娅和我在海滩上散步。我在她们后面走着,时而走在海水中,时而从海水中跳出来,想找到一些海玻璃。妈妈在跟朱丽娅描绘上次我们在纽约恰巧碰上的那次展览——盘子,银器,还有水晶制品,都是皇室用过的——朱丽娅也去了那次展览,不过她是专程去的。
  举办那展览的博物馆很像富有的老女人拥有的一座不想让人造访的房子;所有的人都得细声细气,轻轻移动步履,似乎想造成一副他们根本就不在那儿的假象。访客留言簿上要求参观者对展览发表意见,从来不错过任何一次夸奖别人机会的妈妈在上面写了这次展览是多么多么地好。我则写下了:“闷得要死。”
  听她们两个人讨论餐具的同时,我又将关于那次参观的回忆温习了一遍。她们以同样的热情,源于同样的理由,喜欢着同样的一些盘盘碗碗,以致于我想,亨利也会愿意和妈妈约会的。
  但我把这些告诉亨利时,他说:“我妹妹真是弗洛伊德。”
  朱丽娅在厨房干着我平常该干的活儿,往桌子上摆餐具,还帮着能和她在心灵上有共鸣的妈妈准备一些前菜。
  在亨利收拾回纽约的行装时,我坐在他的床上。我们两个谈话的时候他总要做一些别的什么事——在收音机上换台,翻看一本杂志,或是给吉他调音。他根本不用朝我这儿看;他知道我还在那儿,因为我马上还有下一个问题要问。
  “你应该读一些弗洛伊德的书”,他说,然后他就走到他的书架那儿,看他有没有关于弗洛伊德的手册什么的。他并没有找到,但他还是接着说弗洛伊德是一位多么伟大的作家,就好像这是我和他在这个周末仅有的两人独处的时刻想和他讨论的话题。
  我想起来要谢谢他,为了上一本他从工作的地方寄给我的书,那是一个挪威哲学家写的。他问我:“你读了吗?”
  “读了”,我说。“我花了一个月一个下午读完了。”
  他转过身来冲着我说:“你知道吗?你每次说话的时候,你的智商都在50上下?”
  我不知道这算是夸奖还是讽刺,但我不怎么喜欢他看我的方式——就好像从很远的地方看他的新生活一样。于是我对他说:“没有人愿意被别人冲着面孔说话。”但马上我就觉得自己说得不好。“不过”,我说,“E=MC2 。”
  亨利笑着打开一个抽屉。他跟我说他去听了那个挪威人的演讲。“想想看,我要尽力去理解用你听过的最重的口音阐释的哲学”,他说道。“现在又加上了兔唇。”
  但他说,所有的人都装着听懂了演讲,然后他就模仿起严肃地记笔记的样子。不过他自己打断了自己的模仿——他在书架底层发现了弗洛伊德。
  他翻着书寻找他希望读给我听的那一段,他找到了。“看,弗洛伊德说:‘把带有这样错误的关于性的哲学倾向的年轻人带入社会’,就好像‘给一个要去极地探险的人配备了夏装和意大利湖泊分布图’。”他摇了摇头。“这是个脚注”,他说。“脚注。”
  我告诉他说:“你留着胡子就好像皮利准将(注:Commodore Thomas Peary,美国探险家,以长有胡子的形象著称。)。”
  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动作和长胡子的人做的一样。然后他把那本书递给我——《文明和文明的不满》。
  他对我说要和朱丽娅和睦相处;她对于这次来见爸爸妈妈非常紧张。“站在她的立场上想想。”
  我决定以后对她好点。
  他从自己的衣柜里拎出一件紫色衬衫。“想要吗?"他把衬衫朝我扔过来。“这衬衫是我在柏克利的廉价商店买的”,他说道。那是他上一次做见习的时候的事儿,他的工作是在行为修正实验室里把合群的狗训练得不再合群。
  我对他说:“我觉得你住在那儿的时候我见到你的机会要多些。”
  他告诉我说他和朱丽娅过几个星期还会再来海边的。
  “到那时我可能已经不认识你了”,我说。“你可能会穿着西装、扎着领带出现的。”
  “你在说什么呢?”
  “你看上去比以前老。”我对他说。
  “我是比以前老了。”
  “但三个月不应该有这么大的变化”,我说。“你整个人的个性都变了。”
  终于,他停了下来,看着我。
  “你现在是汉克了",我说。“带给爸爸和妈妈一瓶酒。”
  他也坐在了床上,和我一块儿。“我可能正在长大”,他说。“又或许没有,但我们还是说我正在长大吧。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对我不满的?”
  我看着膝盖上那件紫色衬衫。口袋那里有很大一块墨水渍。
  这时,朱丽娅叫我们去吃晚饭。
  “走吧。”他对我说。
  


  吃晚饭的过程中,大家——除了我——都谈论着各自看过的或是准备要看的书。朱丽娅刚刚看完一本一个我从没听说过的知名作家写的书,她宣称那本书是“杰作“。我暗想,你读得太多了。
  道别的时候,我能看出来爸爸妈妈有多喜欢她,而不单因为亨利的原因;朱丽娅就是那种他们应该喜欢的和蔼、能干、口齿伶俐的女孩儿。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还想着朱丽娅。我心里计算着8岁对我意味着什么——那就是一个6岁的男孩儿了——我又想到了隔壁的那个6岁男孩。我于是说:“这就像我和威利·施沃姆出去约会一样。”
  妈妈装出根本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而爸爸则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我和威利都很快乐,他说这话的时候,我都能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他在微笑。
  “起初我有些不确定”,我说。“我以为我不过是他的另一位看护阿姨。那以后,有一天晚上——”
  妈妈打断了我:“我觉得我要病了。”
  之前我从没和爸爸或者妈妈严肃地谈论过爱情,更不要说性了。我们讨论过的最敏感的话题是关于毒品的,可我对那玩意儿一点都不感兴趣。
  在学期的最后一天,我意识到自己这个夏天没什么打算。这次我不想在8月份去楠塔基特,而想待在城郊的家里,以及在新泽西海边的房子里,我准备在那儿担心地等待9月份新学期的到来。
  我和朋友们道了别,他们都要去参加野外冒险或是少年游,他们会在那儿和印第安人以及以色列人一起宿营。我们交换了地址,而每次我为别人写下自己地址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无聊的夏日时光正在向我迫近。当一个朋友问我在家准备做点什么的时候,我听见自己回答说:“我可能会去找份工作。”
  吃饭的时候我把这些告诉了爸爸妈妈。
  妈妈说:“我以为你会去上艺术课,还有就是参加网球培训。”
  “我能找到份兼职。”我这样回答妈妈。
  


  “或许你还可以在爸爸的办公室工作”,妈妈边说,边朝爸爸那边看过去。
  我很喜欢看爸爸工作的样子,这位主任神经学医师穿着白大褂,和病人们握手,然后把他们引进自己的办公室。但我还是说:“妈妈,我需要一些新的经历。”
  “去做个实习生怎么样?”她向我建议说:“去做些你感兴趣的事儿?”
  我提醒她自己根本就没什么兴趣。
  "你喜欢画画儿。”她说。
  我跟他们说我想去做个服务生。
  爸爸对我说:“那现在就清理桌子吧,作为你的锻炼。”
  我浏览了报纸上的招聘广告,但好像每份工作都需要工作经验。不过我还是打了电话,用在报纸上学来的话介绍了我的情况:“我是个注重细节的人,而且我会主动工作。”但是幸运并没有降临到我身上。最后我放弃了,把夏天让位给了艺术课和网球班,或是去朋友琳达家游泳,再就是和妈妈一起出去办事。
  夜晚都很宁静。先吃晚饭,然后我上楼去自己的卧室给朋友们写信,画素描。我画了成群的人,他们摆出了种种姿态,好像是为自己的画像被收录在专辑中而摆出来的。
  爸爸则在楼上他的书房里读着他那些杂志,那绿色封面的《神经病学》和《中风学》。妈妈在早餐室看报纸。她会打电话到楼上去,问爸爸是否想要些水果,而我就要下楼去,回来时给爸爸带来或桃子李子或油桃之类的水果。睡觉前,我会带着阿特拉斯出去溜达,同时我还会抽一支被禁的香烟。
  大多数晚上,我都会从奥利佛·彼得尔身边经过。他是个中年人,还和父母住在一块儿——这个我心目中谨小慎微的人溜着他的小型髯狗。他有着城郊人的好脾气,穿着那种老爷爷打高尔夫时才会穿的弹力衣,嘴里叼根雪茄。我听别人说,他要么是弱智,要么是天才,但这两种说法我都不相信。奥利佛·彼得尔是这样一种人:如果你除了父母再找不到可以爱的人,那么你就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我通常会对他打个招呼:“你好,奥利佛。”然后再对他的髯狗:“晚上好,派帕。”
  奥利佛也会回个招呼,不过通常会有些滞后,好像每次都在决定是不是要对我的问好作出回答。他跟我打招呼的时候,我至少已经离他好几步远了,那时我通常会说:“晚安。”好像我们是一起度过这个晚上似的。
  朱丽娅和亨利周五都出发得很早,等我们到达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海边的房子里了。她已经做好了晚饭,看上去更加放松的样子。亨利则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老。
  吃完点心,他们邀请我和他们一块儿去艺术中心看一场带英文字幕的俄国电影。
  我对他们说:“我不喜欢一边看电影一边看字幕。”可朱丽娅因此而大笑的时候,我说的话好像就变成了一句玩笑,这使我觉得自己聪明劲儿挡也挡不住。因此我还是和他们一块儿去了。
  这是我看过的最凄惨的电影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或死于心脏病,或死于饥饿,或两种因素都有。到了家,朱丽娅带着斯拉夫人似的绝望倒在沙发上说:“请给我点伏特加。”
  在我面前,他们从不亲吻或牵手,只有一次,在吃午饭的时候,亨利好像蹭着我的脚,他以为那是朱丽娅的。我于是向他那边凑过去小声跟他说:“你真的把我的性子勾起来了。”毕竟我已经十多岁了,对于羞辱别人的方法我手到拈来。
  在海滩上,我们脱下凉鞋和运动鞋,把它们和别人的鞋一块儿放在一条路上,然后冲着大海,把我们的毛巾铺在沙滩上。亨利站着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跳进了水里。
  


  海洋是粗暴的,海浪升起的时候你能看到透明的水母和涨开的绿色海藻。而在我们这里,成团的海藻已经干了,在阳光下它们差不多都变黑了。风很大,海藻被吹得散开来在海滩上滚动,就像风滚草一样。
  我朝周围海滩上的那些人望去。我看到几个年纪和妈妈差不多大的女人,她们穿着比基尼,戴着银镯子,皮肤已晒成了深棕色。那几个非常瘦的看上去不怎么让人舒服。有几个人在我们放毛巾的地方附近放了几把椅子。一个男人正从一个保温瓶里往一个塑料瓶里倒着什么透明的东西,而一个女人则递给他一包柠檬汁。
  朱丽娅穿着宽松的白色沙滩装,戴了一顶草帽,尽管她待在遮阳伞下面的阴凉里,她还是涂上了厚厚的防晒霜。和往常一样,她又在读书。
  “看起来你确实很喜欢你的工作”,我对她说。
  她点了点头。然后她问我有没有想过长大以后想干什么。
  “我想成为一名伟大的歌手。”我回答说。
  “或许你会成功的。”她说道。
  “我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五音不全。”我回答说。
  我撑着双肘站起来,看亨利在海里戏水。海水正开始变暖,他是仅有的能在海里待上一会儿的人。他以静止的爬行姿态等着他的海浪到来,他身体对着我们,头则扭过去朝海浪形成的地方看着。然后他就奋力游起来,赶上过来的海浪,然后驾着海浪一路过来,一直到海岸上。我喜欢看他最后时刻驾浪行进的样子——头发冲到脑后,身体扭曲着,脸上满是开心的表情。有时候他真的会笑出声来。等他站起来以后,他会朝我们这个方向看过来;但他没戴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我跳到海里和他一块儿玩。海水很冷,但我还是跟着他,他游进海水后,我也跟着去了。我站在他身旁,他在我前面抓住我的胳膊。他已经说了好几年要教我潜水。“现在,等着海浪过来吧。”他朝身后看着。“使劲游”,他突然说:“就现在!”
  但我错过了这阵浪头,还错过了下一阵。后来朱丽娅也下了水。他们两个游过了形成海浪的地方,而我则从海里出来,走到岸上。
  我把自己裹在毛巾里,看着他们俩随着刚刚形成的波浪上上下下地起伏。接着他游入水中。他把自己的一只手像鲨鱼鳍那样伸到海面上,在她身后游着。我看到当她给拉进水里的时候,她的双臂还在扑腾着。
  我再次朝他们那边看的时候,她正朝我走过来。在她还没穿上沙滩装之前,我仔细端详了一下她的体态。她穿着黑色连体泳衣,比我想象的还要苗条,不过她的乳房比我的小。
  就在那一年,仿佛突如其来地,我的乳房就那样出现了。妈妈只好不断陪我去商店买尺寸更大的乳罩。男生们现在更加注意我,这使我觉得非常紧张。我的乳房好像说了些我不想说的事。我的致命的弱点啊,它们令我频频陷于羞耻之中。
  我有一套理论,那就是如果你有了乳房,那么男生们就想和你上床,这实际上根本不是什么恭维,因为反正他们都要和人上床。不过如果你有张漂亮的脸蛋,像朱丽娅那样的,那么男孩们就会爱上你,而这好像很大程度上违背了他们的意愿。到那时,上床的原因就是和爱有关了。
  我曾把我的这套理论告诉朋友琳达,她的志愿是当一名社会科学家,而且总会自己得出一些理论。我断言乳房之为了上床,就像枕头之为了睡眠一样。“男人们可能会认为他们需要一个枕头,但他们没有枕头时也照样可以睡着。”
  她对我说:“男人们在哪儿都能睡着,只要他们是真的累了。”
  那天晚上,朱丽娅上床之后,我对她说她现在就可以去亨利的房间,只要她想去的话;她用不着等我睡着。我说:“我想我比你想象的要成熟些。”
  她沉默着,好像在斟酌词句,想说些什么。我想让她知道,连这个她都没有必要,但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在不冒犯她的前提下告诉她这个。
  


  她承认她确实不认识像我这般年龄的人。“我一直拼命回忆自己14岁时的样子”,她说。“除了书,我觉得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马——辛德尔斯身上了。”
  我想象她戴一顶用那种黑天鹅绒做成的、顶部还有些弧形的帽子的样子。我问她:“辛德尔斯怎么了?”
  “你是说男孩儿们?”她笑着对我说。然后我们互道晚安,后来她去了哥哥的房间。
  半夜,在去卫生间的路上,我注意到他们的房门被吹开了。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看到他们两个人躺在他的单人床上松松垮垮地抱着,他的胳膊搂着她裸露的后背。
  又过去了几个周末,天空白蒙蒙的,空气也有些潮;天气预报说要下雨,可妈妈还是不停仰头看天,还说天气肯定会转晴的。
  下午,朱丽娅坐在桌边,修改她从出版社带来的书稿。她每看完一页,就把这页递给亨利看。“过来和我们一块儿干吧。”她对我说。
  我稍稍有点害怕;我想这也许会显得我不如朱丽娅想象的那么聪明。但我还是坐在亨利旁边的一张椅子上,看他丢下来的一堆稿子。
  我很喜欢我看的这几页,那是关于一个父母快要离婚的小女孩儿的故事;那故事比我所能想象到的还要真实可信。
  等我抬起头时,我看到爸爸妈妈正含笑看着我们三人。
  我告诉朱丽娅我有多喜欢这本书,这使朱丽娅特别激动。她一般编辑少儿读物,不过她正着手出版一些给我这个年龄的读者看的书,她管我们这类读者叫YA ,也就是“年轻的成年人”。
  等爸爸妈妈走到我们听不到的地方,我承认说我很少去图书馆,一旦去图书馆我会让图书管理员给我一些在她看来对我这个年龄不太适宜的书看。
  我告诉朱丽娅,给我们这年龄的读者看的书似乎总在告诉我我的生活应该怎样,而不是告诉我我的生活现在怎样。杂志也一样。“连广告都很不对路”,我说。“比方说他们会写给我看一个男孩儿正去接一个女孩约会,而在男孩儿的身后,藏了一大把雏菊。像我这么大的人没谁会去约会的。‘约会’这个词还没收进我们的字典呢。”
  朱丽娅对我想告诉她的关于“房子”的事非常感兴趣。那是一间铁路边上的废弃小屋,年轻人去那儿释放他们的激情。我只去过一次,那是因为我喜欢的一个男孩儿偶尔提起他要去那儿。
  等我走进那间小屋时,他招呼了我一声“嗨”。我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想装出一副这儿我也常来的样子。他走过来,和我一块儿坐在一个已经开裂的沙发上。他把水烟枪(注:一种用部分盛液体的瓶或垂直管和一根接在木球上的小管做成的盛水管,经常用来吸麻醉物品。)递给我,我摇了摇头,冲他微笑着,好像我已经非常兴奋了。他却轻声问:“你来劲了吗?”——真扫兴
  他们还要去别的地方——朱丽娅在亚马干塞特和火岛有几个朋友;他们去马撒葡萄园岛的那个周末,我把琳达领到了海边的家里。我们睡在下铺上。当我跟她说起朱丽娅偷偷溜去亨利房间的时候,她问我是否认为他们在那儿做爱。
  我从爸妈的卧室听见爸爸的声音,怕他们能听到我们说话。我小声问她:“你能做爱时一点声响都不发吗?”
  “谁知道?”她说。
  


  我想起朱丽娅用过的那些字,于是我模仿她喘着粗气说:“棒极了!不同凡响!你不像八十年代的人,汉克。”我们大笑起来,但是立刻,我们都很想赶紧睡着。我觉得很糟心。
  在海滩上,琳达恢复了她社会科学家的本色,她对我说:“社会阶层的最顶端是坐在上升的白座椅上的那个金发男人。那是皇权的象征。”
  “我认为‘救生员’这一很普通的词汇意味着他的交配欲望”,我说道。“也就是说,他们想保证种族永远延续下去。”
  “但你要注意到他把自己的鼻子画成了白色”,她说道。“跟很多撒哈拉支系种族的首领没多大分别。”
  救生员就站在那儿,吹着他的哨子。
  我说:“配对信号。”
  爸爸妈妈都很喜欢琳达。那天晚上,当我们说起我们要去海边看月亮,尽管天已经晚了,但他们还是异口同声地说:“好的”。一走出家门,我就用自己的调门说:“我们要去袭击一家酒馆!”爸爸妈妈说道:“好啊!”
  海滩上,很多人围坐在一堆篝火旁,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朋友大踏步走过去,坐在那圈人当中。我只好跟在后面。
  那儿有个小桶,可当有人问我们是否要来点啤酒的时候,琳达回答说:“但愿我们可以喝。”我没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后来有人把一支含大麻的香烟递给她,她径直把烟传了给我,并对我说:“你要记得戒毒所的‘三不’:不抽,不抽,不抽。”
  我又把烟传给了别人,仿佛要表现出英雄式的自我克制。
  她问我:“你还有幻觉重现的情形吗?”
  “我永远有的。”我回答说。
  “记住",她对我说:“永远别说‘永远’。”
  “真感激你对我的支持。”我说道。
  她则说:“这有助于我始终坚强。”
  我则回应:“每一天都是一份礼物。”
  琳达的父母要带她去迪斯尼乐园,这违背了她的意愿;可她最后还是来了海边一趟。就在那个周末,我们看到了泻湖对面的那幢房子,就在以前我们能看到海湾景色的空地上。我被锤子的敲打声和摇滚乐的杂音弄醒了。而琳达还在睡着。
  我来到外面的门廊上,爸爸已经站在那儿了。他穿着网球衫,白短裤配白马球T恤,不过他没穿袜子,那情形就像是对面的工人把他打扰得太厉害了,以致他没法继续穿衣服。
  房子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崭新的橘色木质房梁模糊了远处的景观,而这景观马上就会从我们的视野中被他们彻底遮盖掉。我伸出胳膊搂住他的后背,我不开心时他常对我这么做。“我们以后可以直接从他们的窗户里看”,我装出开心的样子说:“那会很棒的。“
  他亲了亲我的脑门。
  妈妈这时候说:“你打网球回来时朱丽和亨利应该也到这儿了。”
  “是‘朱丽娅’”,爸爸说。妈妈总是把名字搞错,而这成了他们两个之间的常规笑话,就像传唱久远的老歌。爸爸还追问了妈妈以加强效果:“那水管工叫什么名字来着,露?”
  “佩特·麦克丹尼尔?”妈妈笑着说。
  “是丹·麦克加尔文。”爸爸摇摇头说。听见爸爸笑了,我松了一口气,尽管我觉得他们的新笑话已经失去了幽默感。
  朱丽娅和亨利中饭后出现在海滩上。当我把琳达介绍给他们的时候,哥哥的表情提醒我她有多么可爱,有那么一刹那我甚至希望我没有带她来这儿。
  她驾浪的本领和亨利一样好,两个人在海里待了很长时间。
  我潜到水里再出来。朱丽娅则坐在遮阳伞下织毛衣。毛衣非常漂亮——是件奶油色的翻领毛衣;后来看着她织毛衣的时候,我想过我俩是否已经亲密到她也可以给我织件毛衣的地步。不过这会儿,我担心织毛衣会让她显得比亨利还老气。我奶奶就会织毛衣。
  


  她和亨利走了,他们去看看爸爸有没有买下那艘他一直考虑要买的船。他们走了以后,琳达拿出她那社会科学家的腔调说:“鸟巢的雏形已经形成,织毛衣就是准备配对的信号。”
  “请你别那么说。”我对她说:“我喜欢她。”
  爸爸已经买下那船,等我们回到家里,亨利问我和琳达愿不愿意去试试这条船。
  他以前在楠塔基特驾船出过海,但朱丽娅的驾船技术比他好上百倍。她开船四处破浪,似乎她这辈子都在航海。不过很有可能她确实是这样。
  我们只能在泻湖外边迎风航行。她让我们靠过来一些,然后说:“朝下刮,刮猛点。”亨利学着她说话,还哈哈大笑。这让我想起爸爸取笑妈妈的样子;只不过朱丽娅好像并不喜欢这样,但这没让亨利停止他的模仿。
  不和哥哥一块儿笑很伤人,不过我还是没笑,琳达也没有。
  晚饭之前,琳达在外面的房间冲凉,朱丽娅在里面的房间冲,亨利和我坐在门廊上等着轮到我们。泻湖对面的房子眼下已经造好了墙壁,我们已经看不到海湾的日落了。而且,这还是一天将要结束的时候,在这儿惟有这时候才能让我想起楠塔基特。光线非常温暖,泛出粉红颜色,这使得树木和湖水看上去都非常柔和——就像完完整整地回忆一段美好过往中所有的经历一样。
  我问亨利他们在马撒葡萄园岛是不是很开心。
  他说:“还好。”他告诉我说他们待在青年旅馆里,好像这么说能说明什么问题似的;我等着他往下解释。
  然后他告诉我说他准备秋天开始在哥伦比亚的学业。他很郑重地说着,而我想知道他是否认为开始学业就意味着要和朱丽娅分手。可能他已经想象过自己在校园里的情形了,而且他觉得她并不适合那儿。
  我对他说:“你还是会待在纽约的。”
  他点点头。
  当然,爸爸对此非常高兴。不过他可能不会因此轻松很长时间的,那要等到他实实在在地看到亨利穿上学位服、戴上学位帽才行。
  劳动节的那个周末,亨利和朱丽娅去了南安普顿参加她妈妈的盛大晚会。那天晚上爸爸妈妈也要参加一个派对;那天晚上,带着阿特拉斯溜达的时候,我从泻湖两岸都听到了派对的声音。我想,可能奥利佛·彼得尔和我是仅有的没被邀去参加任何一个派对的人。为了让自己振作一些,我对阿特拉斯说:“只有你和我,派帕。”
  外婆星期天也过来了。那天正下雨,她的关节炎又犯了,这使她脾气比往常还要怪。她问了很多问题,类似于:路易丝,你为什么穿那样的短裤?
  爸爸退入卧室小憩。
  当她说到她的准则时,她说:“还记得那年春天你在巴黎时留的发型吗?”她是在说妈妈在国外留学上一年级的事,那离现在已经过去了25个春天了,妈妈假装打了个哈欠,然后说她要去小憩一会儿。
  等屋子里只剩外婆和我的时候,我说:“我觉得妈妈喜欢她现在的发型。”
  “但那时候看起来更好。”外婆这么回答我。
  我对她说:“如果你喜欢短头发,可你的妈妈不停地跟你说你留长头发好看,你会怎么办?”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留长发的。”她说。然后她转过来对着我说:“你应该梳梳头,简。”她说:“如果你试着梳梳头,你会更漂亮的。”
  我甚至都没装出打哈欠的样子,径直走进爸爸妈妈的卧室。他们正躺在床上看书,我上去躺在他们中间。
  “她为你在巴黎时留的发型心烦呢”,我说。“不过那种发型看上去什么样?"
  "我不记得了。”妈妈说。
  “她为头发心烦,句号。”我说,尽管爸妈好像都在读书而没在听我说。我告诉他们说在我外婆看来,心灵的窗户是头发,而不是眼睛。
  妈妈哈哈大笑。在她妈妈面前,她变得和我一样大。
  爸爸则说:“头发是心灵的屋顶。”
  吃晚饭前,外婆读报纸,一边匝着嘴表示不满,一边抱怨着世风日下,倒不是针对某个特定的人。所有东西都不对头;没什么是和过去一样的。
  “你觉得你那些过去的好时光到底有什么好的呢?”我问她,语气有些着恼。然而,我听出了自己的语调有多尖刻,我不喜欢这样。于是我又说:“我是说你怀念什么呢?”
  她思考的当口,我在一旁等着陈述我的观点:现在所有的东西都比过去要好得多;我将引用人权和妇女运动来证明我的观点。
  “晚上点亮街灯那个男孩子”,她终于开口说,“他还随身带了条长凳。”
  于是我明白了——就像我怀念楠塔基特一样,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忽然想到任何事情都比我想象的来得复杂。
  亨利和朱丽娅出现的时候,我们已经快吃完点心了。
  妈妈立刻为外婆做出一副大家都很惊喜的样子——看!亨利来了!但他根本没注意到这个。他请妈妈介绍朱丽娅,而朱丽娅正想挤出一丝微笑,那种很尴尬的皮笑肉不笑。
  可能外婆已经看出朱丽娅年纪更大,或者随便哪个亨利带回家的女孩子她都不赞成;她给了他一个很紧的拥抱,好像他依然是个小男孩,依然属于我们大家;对朱丽娅,她只是冷冰冰地问了一句:“你好吗?”
  亨利坐在一张离朱丽娅最远的椅子上。他也没朝她看,过了一会儿就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等了一下,想等亨利出来;可等了半天也没见他出来,我就跟着也进了他的房间。“你在干嘛?”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他正抱着吉他,不过只是动了动手指,不出声地拨弄着和弦。
  “朱丽娅一个人在那儿”,我说,“和外婆在一起。”
  “她能照顾好自己。”他说。
  我便说:“她不一定要自己照顾自己。”说着,我转身回到厨房里。
  外婆已经在收拾碗碟了。我对她说让我来做,可她还是没有停下来。我把盘子全部漂干净后递给她,然后她再把盘子放进洗碗机。
  她不断把盘子递回给我重新漂洗干净。“你没有好好洗。”她说。
  “我只不过是在漂洗”,我说道,“应该由洗碗机来清洗。所以它们才叫作洗碗机。”
  爸爸严厉地瞪了我一眼。
  我准备放弃我在水池边的位子,但为了朱丽娅,我还是留在了原地。我是她的庇护伞。
  我想象我们是在战时的巴黎,我的工作就是转移那些纳粹家庭妇女对朱丽娅的注意,她是被我们藏在家中的犹太女人,直到她安全撤退为止;我是她惟一的机会。
  安全撤退的其实是爸爸妈妈,他们去了自己房间,尽管那时候还不到10点钟。
  朱丽娅就那么等着,等着进亨利的房间和他说话。可我知道外婆会一直待下去,只要我们不走。我就建议朱丽娅我们出去走走,外婆提出了抗议,可我们还是走了。
  在车道上,朱丽娅说:“我们可以去喝一杯。”
  我告诉她说我知道有个地方,我们可以去那儿。
  “我只是猜猜”,她说:“不过我想你父母亲不愿意让我带你去酒吧。”
  “完全正确”,我说。“不过,那里可不只是一个酒吧呀。”
  我跑回屋里,问亨利要他的车钥匙。我对他说:“朱丽娅和我要出去喝一杯,还想看看男人。”
  他只是朝书橱上的钥匙指了指。
  雨已经停了,朱丽娅把车顶摇了下来,这让我觉得朱丽娅和简仿佛正要开始一场伟大的冒险,可朝她那边一望,我发现她的嘴巴关得严严的。她从汽车仪表板的小格子内拉出一条丝巾,先把头发裹住,又在脖子上绕了两圈,电影明星那种样式。我不明白她是怎么弄的,就准备等她不再心烦时让她再演示给我看。
  到了餐馆,我拿出我那包烟,她问她能不能也来上一根。但她似乎很内疚,好像我一上来就抽烟也是她的过错。
  


  等她叫好一杯酒开始啜饮时,我问她出了什么事。
  “我知道就好了”,她说,“那是个盛大的派对。”每个人都去了,她的一家以及他们多年的好友。“不过,汉克似乎谁也不喜欢。”她说。
  她说也许对他来说,拜会她的家里人可能是一桩挺不好办的事。“我家和你们家不一样。”她说;每个人起码离过一次婚,她有许多同母异父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以及别的由此衍生而来的亲戚。她说她父母以前离了婚,不过后来又复了婚;这让我想起亨利先是从布朗大学转学离开,最后再转学回到布朗大学。
  她说:“他们总是处于分手和复合的边缘。”
  “总这样吗?”
  “我妈妈第一次离开时我比你现在还小”,她说。“我们刚迁到康涅狄格,搬进这座温馨的小房子。屋外有个游泳池,池壁漆成了黑色,灯光照法挺特别,水面上都是树的倒影。每当爸妈召开派对时,我都会从卧室的窗户朝外看。看上去客人们仿佛都是在水下森林里游泳。”
  “听上去很美啊。”我说。
  “绝对是。”她看着我的烟,问我是否介意她再来一支,我点点头,自己拿。
  “妈妈离开时是9月。晚上爸爸习惯下去在游泳池里游上几圈,即使天冷了也是如此。水面上满是落叶,但他就在叶子里游。那时我还站在水池边,跟他说要他出来。等到他出来的时候,在水池当中就有了一条‘路’,我能从那儿看到光秃秃的树枝在水中的倒影。”
  然后她就沉默了。她没有哭,但她一直用手遮着双眼,好像她马上就会哭似的。
  我猜想她又是为她父母而烦恼,现在又加上了亨利。于是,我告诉她所有哥哥跟我说的关于她的好话,每一句我还能记得的表扬,以及每一句可以被理解为表扬的评价之词。然后我开始列举她的优点,以及所有我看到她做过的好事。
  “这样没用”,她说,我倒希望她告诉我怎么做才有用。
  可能她这一点看出来了,因为她又继续说话了。“有时正是因为你的缺点你才被人爱的”,她说道。“有时候你没办到的比你办到的更令人佩服。”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有希望。但是喜欢缺点本身似乎就是一个缺点。“我觉得亨利确实爱你。”我这么说,可马上意识到其实我并不知道。“他怎么能不爱你呢?”
  她似乎有点疲倦。
  我跟她讲事实,讲他对她和对以前他带回家的那些女朋友不一样。对她们,他的样子好像她们不过是偶然出现的一样。不过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我想起来他吃点心的时候并没有和她坐在一起。他以前就是这么对他的女朋友们的。
  她直直地看着我。“他没说他爱我。”
  她好像在问我亨利有没有跟我说起过他爱她,这使我更为她感到难过。“你跟他说过吗?”我用建议的语气问她。我像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装作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也许好像我非常了解亨利,可以告诉她该怎么对他一样。
  但她的脸色逐渐松弛下来,看上去又比较好了,她一直点头,好像我说到了点子上。
  我竭力回想,向她讲述我知道的事儿。我告诉她他从康奈尔带回来过一个女孩儿;我曾经问他她是不是他的女朋友,他回答说:“当你给什么东西下了定义,你也就限制了它。”
  朱丽娅笑了,似乎她替这个女孩儿感到遗憾。
  此刻我对她说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向她保证,她和亨利之间的问题是微不足道的,而我担心情况并非如此。最后我说:“如果这对亨利不管用,毕竟你还有辛德尔斯啊。”
  她大笑起来,告诉我辛德尔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哦”,我说。“还有很多其他的马呢。“
  等我们回到家时,只有客厅的灯还亮着。朱丽娅对我说:“我要去和亨利谈一会儿。”
  “祝你好运”,我正说着,外婆走进了客厅,这样朱丽娅就只好待在没有男人的双层床上,和我们一块儿了。
  我醒得晚了。外婆已经走了。“她不想叫醒你”,妈妈告诉我说。“她在费城有个派对要参加。”
  “她真是个派对动物。”我说道。
  妈妈笑了:“希望你注意到她有多漂亮。”
  这话让我想起外婆对我说,如果我愿意尝试,我也会变得漂亮。我没有告诉妈妈,可我还是觉得我背叛了她的宽恕原则。我问她:“妈妈,难道美丽不是出于偶然吗?”
  “不过她把自己倒饬得挺漂亮”,妈妈说道,然后就跟我描述她妈妈穿过的百褶裙、高跟鞋,和戴过的白手套。
  我让妈妈说完。然后我问她亨利和朱丽娅在哪儿。妈妈说他们刚刚离开去打网球了。“你为什么不带上自己的球拍和他们一块儿打呢?”
  我很惊讶,因为他们在打网球,而不是讨论他们之间的问题。不过也许他们已经讨论过了。也许现在一切都好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把我的网球拍放到自行车篮子里,然后就朝网球场骑过去。
  他们还在热身,根本没有看见我。朱丽娅穿着网球装,看上去干净清爽,肤色晒成健康的棕色。亨利穿着中裤和高领衫,这种打扮一般不该出现在网球场上。
  “我们打吧。”哥哥说道。
  朱丽娅挥了一下球拍,我听见她问:“激烈点还是温和点?”
  他回答:“激烈点。”像是在说笑话。
  然后他们看到了我,亨利就问:“你想打吗?”
  我说我想看。
  


  朱丽娅发球。她的姿势非常优美——我看得出每一个动作都是经过多年训练形成的。亨利只是自学过打网球,他只不过是尽可能地把球打回去——正手,反手,或者在必须的时候打中路球,他都不在乎。他的击球要么就根本不可能被打回来,要么就直接出界——有只球飞过网栏,一路飞着掉入泻湖里。
  他输掉了第一场,她走到网栏那边。
  他问:“怎么?”
  她回答说:“我们换换方向。”
  “好的。”他说。
  他们彼此擦身而过时,他用网球拍拍了拍她的臀部,只是轻轻地,不过似乎不带什么感情色彩。
  他从没学过同时握住两个球,他把一个球放在身后的脚下。亨利很热闹地发了个球——他膝盖弯曲着,同时把球拍向后挥动。不过发球力道太足,朱丽娅没法打回来。
  他赢了那一场,然后走到球网那里,而没有为她把球给拣起来。
  “我们不用换方向。”她说。
  “我想你刚说过我们要换的。”
  “那是在单数局。”她答道。
  这条规则对亨利说来不算新鲜,我便盯着他看。我不知道他在干嘛,不过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对他们说:“你们俩站在那里样子不错啊。”
  朱丽娅问我是不是想替她打一会儿,我谢绝了,然后蹬上了自行车。
  回到家,爸爸正在看一本她给他的书。
  “好看吗?”我问他。
  他说:“很好看。”
  他问我网球打得怎样,我告诉他朱丽娅是个网球好手。
  “亨利怎么样?”
  我模仿亨利发球的动作,惹得爸爸哈哈大笑。
  接着我又说:“他们两个碰到麻烦了。”
  “那种事经常发生”,他说道。他不是要反驳我,只是说他们的问题和我们无关。
  我朝泻湖对面的新房子望去。房子差不多已经造好。房子架起来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用唾沫和苏格兰牌胶带纸(注:形容事情不牢靠。)沾的,爸爸这么说;那房子如此巨大,使我想起一部迪斯尼动画片里一个有钱人的房子,房子有很多廊柱,装潢精美的屋顶向下弯曲,活像一条滑水道。我把这房子叫作“溅水宫”。
  看着这房子,我有点难过,我问爸爸:“你觉得我们还会全家人一起回楠塔基特吗?”
  “亲爱的,我也不知道啊。”爸爸回答。
  然后他就问我我怀念楠塔基特的什么。这和通常情况下他和我说话的方式有所不同;如果我有问题了,他会尽力帮我解决。但我想起我们上一次关于楠塔基特的争论,我不敢保证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是否安全。
  即便如此,我还是尽量告诉了他。我感受着那些难以言喻的东西——它们和穿透古老大树茂密的枝叶的阳光有关,还和夜间洒在鹅卵石小道上的薄雾有关——又将可以说的一一道来:我们去“直码头”看的那次乐队演唱会,教堂里放的无声电影,雨天的捕鲸博物馆。我一边说,一边意识到去年夏天我们人在那里时我们没有做这些。我担心我最怀念的东西也许我再也得不到了,无论是在楠塔基特,还是在别的哪个地方。
  “还有吗?”他问,语气那么亲切,让我简直都想哭了。接着我就哭了。他把手帕递给我,手帕上还带着烟草的味道,他通常把烟草包进小袋子,然后放在后面的口袋里。“还有吗?”他又问了一遍。
  我告诉他我怀念从玛利亚·米歇尔观测站看星星,也怀念在哈默克池塘钓鱼的时光。
  等我说到“儿童海滩的游泳课”时,爸爸笑起来,因为我以前为游泳课向他抱怨得很厉害。为了表彰我的毅力,每年夏天结束时他都会带我出去吃饭,只是我们两个人。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出去吃饭时在文森特餐馆的情形,我点了点头。他说那次吃饭时我把那张证明自己是高级新手的卡片也带去了,还把它给餐厅服务生看了。
  我把手帕还给他。
  


  然后他问我:“现在想和我一块儿出去吃午饭吗?”随后我们就出发了。
  这样,我没能赶上跟朱丽娅说再见。在邮件桌上,我发现了她以前寄给妈妈的一个包裹。卡片上有一幅游艇的水彩画。尽管短信是以“亲爱的路易丝”开头的,我还是看了看这封短信,想看看有没有关于亨利的内容。或者是关于我的。但她只写了航海啊,海滩啊什么的,还有就是她有多么高兴和我们认识,等等。直到附言那里我才看到这么几个字:“包裹是给简的。”
  那玩意儿包装得像份礼物——如果是我曾经期望过的毛衣,那太小了;但我还是感到惊喜。她给了我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并且在扉页上写了一行字:“这本书似乎不适宜你这个年龄。”
  我知道朱丽娅和亨利已经分手,但我想他们可能还会再走到一起的,就像她父母一样。我还希望她会和亨利来到海边的家中,给我们一个惊喜。为了这个可能,我特意带上我最好的画儿,好给她瞧瞧。
  但亨利是一个人来的。他刮了胡子。你能从他以前留胡子的地方发现特别不显眼的白印。除此之外,他的脸还和往常一样。不过,我还是没法适应。
  没有人提起朱丽娅。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又看了看自己的画儿,我很挑剔地看着,似乎她没看过这画就表明这画儿画得不怎么地。这画儿和别的画儿一样:只不过是人们在那里站着。看来以后我没法给少儿读物做插图了,我这么想着——除非是那种关于吊儿郎当混日子的书。
  海边非常暖和。现在已是印第安人的夏天了。亨利告诉我说他正准备着手写一本小说。
  “或许朱丽娅能帮你一把”,我说。“她编辑少儿读物。”
  我看得出这话很伤亨利的心,我向他道了歉。但我还是告诉他说我喜欢朱丽娅,还有就是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分手。
  他没有马上回答。然后他跟我说起了那次在南安普顿的宴会。她家的房子非常之大,他说,就在海滩上。那天至少有一百来个客人——或许是两百来个,他们还为这个派对专门请了一个乐队。
  他说可能朱丽娅告诉过他要他穿西装,但他忘了,并且认为这并不重要。他们只好为他借了一套。他学着朱丽娅爸爸的口气说:“布莱尔只要做的是头上长角。”亨利好像特别不喜欢她父亲。
  亨利仔细描述了他们借来的那套西装:袖子太短,而且衣服太大——可大家都告诉他说他看上去棒极了。别的男人都穿着晚礼服。
  大家都喝了很多,他说,他也喝了。朱丽娅不停地把他介绍给别的客人,但亨利说他根本就记不得那些人的名字,不过那些人好像也不怎么愿意和他说话。他讲了些笑话,比如关于他为什么从那么多大学转学的那个笑话,但没有人发笑。当朱丽娅邀他跳舞的时候,他说人们不该就着爵士乐跳舞。而实际上他只不过是不会跳罢了。
  那天还来了很多朱丽娅许久都没见过的朋友,他们都想和她说话,或是跳舞。所以她就离开了亨利。
  他走去酒吧那里,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但他挡住了别人来拿酒和饮料的路。于是他站在人群的边上,只是看着他们。突然间,他好像醉了,穿着并不合身的西装,在一个他谁都不认识的派对上,一个人站在那儿。
  我知道自己对于派对的感受。最糟糕的就是一个人待着;因为这好像是表明你根本就不值得与之交谈。我意识到对于亨利来说情况可能更糟糕,因为朱丽娅看到了这一切。
  好像他还把这些归咎于朱丽娅。他嘴上并没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或者好问的。
  看得出,告诉我这事儿对他有多难,我尽量在说话时显得挺温和:“但那不过是个糟糕的派对而已。”
  他没有回答我。我正想问他,你不爱她吗?但我想起来朱丽娅说的话,他没说他爱我。于是我没把这话说出口,而是换了个问题:“我觉得你是真的喜欢她。”
  “是的”,他回答。“朱丽娅很棒。”
  “我爱她。”我这么说。
  他点点头。然后说:“年龄造成的差异太大了。”
  这话在我听来,就像“课选得不错”一样,我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包含了这个意思,但他只装作没看见。
  


  吃晚饭的时候,他又用打字的方式一排排啃玉米,还给我们讲了纽约的趣事。他已经和一个从中西部来的女舞蹈演员出去约会了。他说她刚到纽约的时候,在华盛顿广场一带兜售麻醉药的小贩们曾说过:“放松关节,放松关节。”而她还对他们说:“谢谢。”
  吃过晚饭,他出去待在门廊上,跟爸爸讲他正在修哪些课程,以及哪些学分将从哪些学校转过来。他说他会在哥伦比亚读到毕业,爸爸只是说:“那好。”
  妈妈和我正在收拾桌子,听到这里,她笑了笑。因为我们在一块儿,所以我发现了她在笑。这算是赞许吧。等她问我:“有什么不对劲吗?”那话听上去有点像责备。
  晚上,独自守着那些空荡荡的床,我难以入眠。我爬了起来,穿上睡袍来到船坞那里。我已经读完了《了不起的盖茨比》。朝泻湖那边望去,我希望能看到些许绿光。但没有哪家人家的船坞还亮着灯。只有一户人家亮着些许亮光,那亮光不过是电视机的蓝屏而已。
  我竭力想弄明白亨利对我说的话。但同时我也有些担心。别人大概不会像我这样竭力去理解他。我总是站在他的那边,无论发生什么。爸爸妈妈也是这样。实际上他需要做的只是向我们袒露心曲。我们对他作为朱丽娅的男友出席那次派对抱了太多的期望。我们还会在这里或那里对他抱有更多的期望。我不知道他和朱丽娅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哥哥是恋爱的失败者的想法把我给吓着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浮屋
  
  花相当的时间坚持从事一项你天生并无此才能的运动,会令你觉得沮丧,也会让所有人觉得苦恼,除了你那些得意洋洋的对手们。
  ——摘自《艾米·范德比尔特教你学礼仪:高尚生活手册》
  我们预定航班的当天早上,杰米把咖啡端到我的和他的床头柜上,随即又钻回床上,继续和我待在一起。今天下午我们就在圣克罗伊克斯了,去杰米的前女友和她的新丈夫家中做客。我坐起来,没精打采地说:“亲爱的,我忽然觉得这次旅行有些怪怪的。”
  他凑过来望着我。
  我使劲想着该怎么说。“我都不认识那几个人。”
  他说:“你会和我在一起。”
  杰米有一把动听的嗓音,低沉而亲昵,这话让我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后来我说:“我就是觉得很尴尬。去和自己男友的前女友一块儿度假。”
  他告诉我现在他不那么看待贝拉了,如今她不过是他的一个老友而已。
  我问:“那你那老友贝拉长什么样?”
  他笑出声来,把我拉过去吻了一下。“那是在大学里的事儿了”,他说。他说“大学”的方式就和我说“高中”一样。
  他冲淋浴的时候,我透过画有世界地图的浴帘上的透明部分海洋观察着他。
  等他出来,他对我说:“相信我。”
  从纽约去圣胡安的路上,杰米睡着了。我摘下他的棒球帽,抚摸他的头发,他头发梳到耳朵后面再往上翘起。他穿白T恤、旧牛仔裤和运动鞋。他身材颀长,精瘦,四肢和腿一样细,活像一匹小马。
  杰米是我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友。
  我们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三个月。
  对于我,这段恋情始于那个夜晚,当时他告诉我除非他真正爱上那个女人,否则他绝不会和她上床。
  “我天生就是个一夫一妻主义者。”他说。
  我则说:“所见略同。”
  终于抵达了圣克罗伊克斯,我们走下飞机,来到一个规模很小的机场。我看到一个男人举着块牌子,上面写着“简和杰米”,于是我暗想,他们开了辆车来接我们?杰米却笑着说:“他们在那边。”
  贝拉无论怎么看绝对是个大美人:乌黑的大眼睛,乌亮的长发,光滑的黝黑肌肤。
  她招呼杰米:“詹姆斯。”听上去却像“盖姆斯”。她在他脸颊上连连亲吻——一下,两下,三下。
  那个我认为是司机的男人自我介绍说他叫伊夫,是贝拉的丈夫,当他连连亲吻我的两颊时,我暗想,天哪,你的嘴唇多温柔啊。
  贝拉把我两只手都握在手里,似乎她等了那么久终于见到了我。她叫我“简妮”,那是我小时候的爱称,她的热情令我飘飘然,便喊了她一声“贝丽(注:意思是肚子。)”。
  好一会儿,我但愿没人听见我这么说,可在带我们出去乘他们的吉普车时,伊夫小声告诉我:“她是叫贝拉。”
  


  开车回家的全程都刮着风。杰米把身子凑到车前座两个位子中间跟贝拉说话。
  等我们在车道上停下,她从车上跳下来去开车门。不过,她还是先扫了一眼墙上写的几个字——浮屋。杰米捏了下我的手。我说了个笑话,说只见识过普通房屋的吉普车,却跌跌撞撞驶进了四周设有围墙的庭院。
  房子样子很酷,外形修长。白色瓷砖铺就的地面,直通到外面的阳台上,每一扇窗子都能望见碧绿的加勒比海。
  贝拉带我们去看从我们的房间可以望见的风景。她说话时对自己浓重的口音丝毫不加掩饰。“我继父是个间—珠—师(建筑师)”,她告诉我们。“他设计了这些窗户,这样你们就能感受到水了。你们将会发现,”她说道,“这房子非常酷。”她发的元音和辅音是完全脱节的,要想听懂她的话,就好像在苜蓿草上钓鱼,或是从海里捉山羊。
  伊夫给我们调了饮料,朗姆酒和我们想喝的东西。他用托盘把饮料端到阳台上。往下看,院子挺长,地势陡峭,周边栽了一圈花树,一直延伸到码头。
  贝拉对杰米说:“亚利桑德拉让我转达她对你的衷心祝福。”
  伊夫在跟我聊航班、下雪以及我戴的手镯的当口,我耳朵里偷听到贝拉和“盖姆斯”谈起他从没跟我提到过的密友,这些朋友分散在世界各地。我忽然想到我的亲密好友似乎都住在三个州的周边。
  “我们可以游到那儿吗?”杰米问她。
  “当然。”她说。
  杰米转过头对我说:“我们去游泳吧”,他说这话时好像只有11岁,我喜欢他这样。
  我们两个换上游泳衣,我俩都白得跟小虫子似的。然后我们一块走下水。一下到水里,我马上感到一切都会好、更好、甚至最好。海水碧蓝,轻柔无比,杰米和我在水里好像又成了我们原来的自己。随后,我抬眼望去,只见伊夫和贝拉手拉着手,站在阳台栏杆边。他们向我们招手示意的情景,仿佛看见一张照片动了起来。我把这念头告诉了杰米,他说我是读南美小说读得太多了,脑子里有太多魔幻现实主义。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道。
  “那你什么意思?”
  “这跟‘照相现实主义’能搭上点关系。”我对他说。
  “是油画。”他纠正我。
  我意识到我其实是想说他们看上去有些做作,可还是夸了他们一通,什么草地的颜色一直延伸到阳台那里啦,房梁上的涡形图案似是用画笔描出来啦,还有任何听起来让我不像在批评他朋友的那些话。
  晚餐是在阳台上吃的,主食是当地的龙虾。贝拉和伊夫几乎一直用法语对话。一开始,杰米偶尔插进一个法语短语,像是在开玩笑,不过伊夫说:“你讲得非常好。”后来杰米就说起法语来,那么从容自在让我惊讶。
  从八年级起我就再没说过法语,当时我向住在火车站附近一幢公寓楼三楼里一大家子法国人学法国话。我记得他们有时候乘电梯,有时候走楼梯。
  “圣诞节我们去看望过伊夫的父母”,贝拉用英语说,手背摸了摸伊夫的脸。“他们人很好。”
  对我,她则这样说:“你的龙虾怎么样?”
  “龙虾很好”,我说,马上意识到我是在模仿她说话,这是我的一个坏习惯;我就像某一种动物,为了活命,就去模仿那些要吃掉自己的天敌。
  在床上,杰米问我:“你觉得贝拉怎么样?”
  有个声音在教我说,棒极了,我就听从了。
  他笑了。“我早知道你会喜欢她。”
  我对他说:“我本人也和若干服装模特儿约会过。”
  “亲爱的”,他说,提醒我贝拉是他的好朋友。我应该给她一个机会。
  在黑暗中,我动了动嘴巴,无声地说,你是对的,对不起。
  等我把这几个字说出来时,杰米已经睡着了。
  我们的车沿着海边朝山上开。我坐前排,和伊夫一块儿。我不时看见一些动物迅速穿过公路,它们的样子跟长着毛茸茸尾巴的老鼠相仿。他告诉我那是猫鼬。“它们是在世纪之交的时候从印度引进的”,他说,“主要是为了杀死这里的蛇。它们也这么做了。它们杀死了蛇,而今天……”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向我示意,要我讲完这个故事。
  “而今天”,我说道,“岛上到处都是猫鼬。”
  他冲着我笑了,告诉我说岛上的男孩子们都设计好陷阱捕捉它们,然后以每只五毛钱的价格卖掉。
  车子在道路的尽头处停下了。现在我可看到这儿有多干燥了,原来我以为是树和仙人掌的地方,实际上都是光秃秃的。伊夫准备了野外的午餐。啤酒和暖洋洋的太阳把我送入了梦乡;最后,是伊夫往我的后背抹防晒霜把我弄醒了。
  “你给太阳灼伤了。”他说道。
  杰米待在水里。我站起来跑去和他在一起,可贝拉然后就露出水面。他们在放声大笑。哈哈哈,呵呵呵。
  冲完淋浴,我们换衣服准备吃晚饭。
  “可能你懂的”,我说道,“如果我说法语的话,情况可能会好些。”
  “可能你会的”,杰米说,“如果你自己放开的话。”
  “你说什么?”
  “就像莎士比亚——过了某个特定的临界点,那东西就跳出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使劲想让那东西跳出来。
  贝拉说着话,而我则在翻译,盖姆斯,你这傻瓜,你想摸我的乳房,是不是这样?
  我醒来的时候,杰米已经不在了。
  天空很白。
  伊夫坐在阳台上,看到我,他站了起来,并给我倒了杯咖啡。
  我问他杰米去哪儿了。
  伊夫说:“他们那可能出去散步了。”
  我去游泳。然后冲了淋浴。然后看书。
  “天不怎么好。”他对我说。他提议我们两个到镇上去。
  伊夫开车的时候,我看着他。他眼角的皱纹很漂亮。我意识到他有多温柔,多自然的阴柔美,就像个由大姐姐抚养长大的男孩子。
  他问我出版这行的问题。我告诉他说我是个助理编辑,实际上只不过是个秘书,不过我已经开始看自由来稿了。
  他告诉我说他正在写一本小说。
  我问他小说是讲什么的,他说:“人类艺术”,或者他说的是“人类的心”——迎着风,我听不清楚他的话。不过他看着我的样子,好像我们两个彼此理解对方一样,我则点点头,好像我们两个确实理解对方。
  在克里斯琴斯特德,他领着我在古堡的院子里穿行,领着我沿着码头散步。他走路的时候,手指有点指着自己的脚趾头,就像马赛·玛索(注:Marcel Marceau,法国著名喜剧艺术家,堪称当代最伟大的喜剧演员。走路时以手指指着脚趾是他在戏中的典型动作。)一样。
  他带着我进了一家非常大的免税店,那儿卖香水,瓷器,水晶,还有手表。他把香水喷在我身上,闻一闻,然后在我自己用力吸气辨别气味之前给出结论:“甜美”“麝香”“清爽”。等我们用遍了我的两个手腕和两只手臂,他选了一种,然后买下来送给了我。
  外面在下雨。他用手臂搂着我,带着我一路飞奔到码头上的一家餐馆。
  那儿有个长着金发的南方女服务员问他:“你们刚才去哪儿了?”
  “休息。”他回答说。
  我们离去之前,他走过去和她说了几句话。
  我们到家的时候,贝拉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伊夫。
  他说:“我们在镇上吃的中饭。”
  贝拉用法语回答了他。
  杰米则问我想不想去游泳。
  “那么”,到了水里我问他:“今天早上你们去哪儿了?”
  “就去散了散步。”他说。
  “哦”,我说。“我今天看到了很多古老的城堡。”
  我感觉我们两个像是碰巧住在同一家旅馆里的陌生人。但他等着我把话说完,于是我又说:“城堡都很大。”
  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又都开车去了克里斯琴斯特德。贝拉把车停在那个南方女服务员所在的餐馆前面,但是伊夫建议去另外一家,于是我们去了一家在码头上有桌子的酒吧。
  杰米告诉他们他想开的那家餐馆,又说了他计划写的电影,贝拉身体前倾着聆听,凝视着他的脸。
  “你们两个做些什么呢?”喝完第二杯,我问道。
  贝拉说:“我们就待在这儿,一直到我继父把房子卖掉为止。”
  “阿尔伯托怎么样了?”杰米问贝拉。
  我则问伊夫:“那你做些什么呢?”
  贝拉停止了和杰米的交谈,转过身来听着。
  “我做些什么?”伊夫说,“拍拍照片,写写小说,弹弹钢琴。”
  我说:“我没看到钢琴。”
  他告诉我欧洲人和美洲人是不一样的,对于工作他们不怎么专心。“最重要的就是自由地生活。”
  我则说:“我猜想,不自由,毋宁死。”
  回到家,我在上床睡觉前到阳台上吸支烟。
  伊夫也出来了。“简?”他说,他吻了我的脸。他吻得那么缓慢,好像他的嘴唇都要融化进我的皮肤似的。“晚安。”
  在卧室,我问杰米:“发生什么了?”
  “什么意思?”他差不多都睡着了。
  “反正有事情发生。”
  他没有回答。我猜想是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的缘故。
  冲淋浴的时候,我说:“我只是注意到我们不再亲热了。”
  杰米看着我,那样子就好像我整齐地穿着衣服。
  我说:“不管怎样,你和贝拉是为什么分手的?”
  他没有马上回答。“她和别的男人上床。”
  “哦。”我说。
  他说:“她是想让我妒忌。”
  我说:“她现在是不是做着同样的事儿?”
  “她为什么要让我妒忌?”
  我盯着他。“我说的是伊夫。”
  “你说什么呢?”他说道,然后从淋浴间里走了出去。
  我把水龙头关上,跟着他走了出去,尽管我的头发上还有没有冲掉的洗发水。
  我拿了条毛巾把自己包好,然后看着他在水蒸气蒸满了的镜子上擦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来刮胡子。
  我有点发抖,说道:“我希望你不要和贝拉这么做。”
  他告诉我说我全都搞错了,她只不过是需要和他说说她和伊夫之间的问题。
  我问他:“她和伊夫来讨论她和伊夫之间的问题不是更好?”
  他转过来说:“她不相信他。”
  “那她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很让人难过”,他说道,我们停止了争论。我们正在讨论一对没我们幸运的夫妻,我相信他,信任他,我让毛巾从身上滑落,把他拉到我这里来。我吻着他的脖子,他的胸膛,他的嘴唇。
  有人敲门。贝拉说:“我们订到了15分钟后的一块球场。”
  “好的。”杰米回应到。
  对我,他说:“再等会儿。”
  我们在附近的一个酒店里打网球,谁也没说什么之前,我坚持要做伊夫的搭档。我们都是那种强壮的选手,所以谁和谁搭档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我说话的时候还是看着她的脸。她看着我,我则冲她笑笑,嗨。
  我称赞伊夫的击球,他也夸奖我。我们悄悄地商量。我们讨论战术。我们约定了信号。而在球场的对面,贝拉开始打出双发失误。
  打完网球,我们走到游泳池边上,贝拉跪下来好像要往脸上撩水,可她把水撩到了杰米脸上。他也往她脸上撩水。挑逗逐步升级,最后杰米把贝拉扔进了游泳池。
  救生员吹响了哨子。
  贝拉顺着梯子爬了上来,她的湿头发贴在头上,像个头盔。当然,你也能透过她湿透了的白恤衫看到她的乳房。
  “看你干的好事。”
  她对杰米说。
  半夜,我被杰米凑过来吻我的嘴弄醒了。我伸手去开灯,就像我们往常做的一样,可他把我的手拉到他后背去让我搂着他。
  杰米一睡着,我就溜了出去到起居室去。我点了根香烟,然后给哥哥打了个电话。是他把杰米介绍给我的。
  铃只响了一声亨利就拿起了电话。他说:“嗨。”好像他一直都盼着我的电话似的。
  我向他描述了这里的房子和风景,还有猫鼬。我不停地说着,仅仅想让他拿着电话听,他也明白这一点。最后,我告诉他杰米把贝拉扔进游泳池的事儿。
  亨利说:“我敢肯定杰米已经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觉得那不可能。”我说。
  “这是你。”亨利说着,语气柔和,却带着权威。
  我们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好吧,”我说道,“我该回去把卧室看守好。”
  “杰米永远都不会做什么的。”亨利说道。
  我则说:“不过我觉得他喜欢这样。”
  “你真的不能因为这个怪他”,亨利说。他告诉我说即使我遇到的最优秀的男人也会被别的女人所吸引的。
  我听着他说这些话,看来我是太大了,没法明白这道理。不过这倒是证明我为爱一个人准备得多么地不充分。
  贝拉依偎在杰米怀里洗着早饭用过的盘子。
  在我们的卧室里,我说:“如果贝拉不总是碰你的话,我想我会觉得更舒服些。”
  “那是欧洲人的想法。”他说。
  “欧洲人的想法?”我说道。
  下午晚些时候,我对伊夫说我想去给一个朋友买香水。他开车带我到镇上,可是商店已经关门了。
  商店没去成,我们就去了那家码头上有桌子的酒吧。我想问他一些问题,不过我发现不应该用这种方式跟伊夫说话。
  “你真年轻”,他说道,“特别是对你这个年龄而言。”他的声调魅力十足,跟我说话的时候,他像我半个伯父。
  我开始讲我经常讲的故事,讲我那大家彼此相爱的家庭,讲伴我长大的规矩,但我让自己惊讶了一回,我说:“在遇到杰米之前,我害怕和别人上床。”
  我还想告诉他更多,可他抚摸着我的手腕,手指在我的手腕上转圈。
  我想让他这样,可后来让我抽回手腕的,不是由于害怕和人上床,也不是因为我对杰米的爱意,而是发自内心正当的的自我克制要求。
  吃过晚饭,我自告奋勇去刷碗。伊夫收拾桌子。他坐在小凳上,看着我把盘里剩下的东西刮进垃圾桶。我能感到他看着我的眼神。
  “你能不能别盯着我?”我对他说。
  我听见贝拉在说:“牌在哪里?”她说,“我们打牌吧。”
  伊夫把长条桌搬到阳台上。贝拉数着我们的代用筹码,橄榄和剑形的塑料牙签。
  我告诉伊夫我的祖父母在我小时候教我玩过扑克。“不过我想我学的是犹太村的玩法。”我说。
  “那我们就玩吧。”贝拉说。
  我说:“我扑克玩得不好。”
  “扑克牌实际上不是真正的卡片游戏,”杰米说,“它实际上是个玩钱的游戏。”
  我们每个人都桌子中央扔了一枚橄榄。“七张王牌,比大小?”贝拉说道。她给我们每人发了两张正面朝下和一张正面朝上的牌。
  我说:“谁能告诉我这个玩钱的游戏规则是怎样的?”
  伊夫说:“是看一个对子,两个对子,或是三张相同的——”他顿了顿,看着手里的牌。“顺子,同花——”
  “我赌J。”贝拉说。
  “这是个智力游戏。”杰米说着,又押上一枚橄榄。
  这游戏轮流坐庄,我放弃了学习规则的尝试,转念决定做大输家,一个扎领带的花花公子,从火车上跳下就是为了躲债。我为每个人添了些筹码,当然不是橄榄,而是剑形的牙签。伊夫坐庄时,看到我盖牌表示了惊讶,但我动动嘴巴不出声地说“没什么”,把他看不见的我这儿的牌的情况告诉他,我耸了耸肩膀,表示“幸运女神并没有对我微笑”。
  天越来越热,不像春末,更像仲夏。贝拉换上一件像湿衣服的黑色无袖衫。伊夫一直帮我们续饮料,把自己的牌放在衬衫口袋里带来带去。杰米面前的一小摞战利品逐渐增多,主要是因为贝拉每次盖牌时都会沮丧地大叫,然后去拨他的手。我对自己说,一旦我把所有筹码输得精光,我就退出;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吃起了橄榄。
  贝拉扭头对我说:“这游戏你已经玩腻了。”
  “你在说我?”我说。
  “我们可以换换”,她边说边洗牌。“你想换种玩法吗?”
  “当然。”
  “好的,那就玩‘剥猪猡(注:每输一局就得脱一件衣服的游戏。)’”,她说。“五张牌,不看大小。”
  “我看呐”,我说,“你们没必要为了我换游戏。”
  “不”,她说道,“你是对的。这种游戏不好玩。”
  伊夫把端起我的酒杯。
  我看着杰米,嗨,杰米,是我呀,简。
  他看着我,但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眼意味着什么。
  我竭力去想那些关于危急关头的忠告:妈妈教我这样对付难以管束的男孩,给我们打电话,我们会来接你;高中体操老师教我们如何防止遭强奸,四肢着地,开始吃草。
  


  开始几手牌,我没下注就盖了牌。伊夫赢了,杰米赢了,伊夫又赢了。后来我拿到三张A,于是我下了注,赢了。伊夫递给我杰米的手表,杰米把伊夫的衬衫推给我,那是件黄白相间的条纹衬衫,棉布质地那么细致,泛出一层光泽。贝拉胸脯一挺,湿衣服里一下子露出大半截,底下什么也没穿。
  我几乎听得见杰米心里的声音,就着逐渐加快的心跳说:别看,别看。
  我原以为贝拉的乳房浑圆而完美,像杂志上的一样,但它们其实一般般,和我的多大分别。
  伊夫又给我们添了饮料。
  杰米盯着他刚打下来的那几张牌。
  贝拉瞥了他一眼,我突然看出她很不高兴。等伊夫下一轮坐庄,她把她的牌又推回去。
  他把我们的牌集中在一起,洗一遍牌,重新发牌给我们,只是没发给她。
  她站起来,摇晃着走了,像是穿着高跟鞋。
  我一直等着,等伊夫去追她,不过他没有去。
  我忘了自己根本不懂该怎么玩这种牌,我留在那里继续玩,下注,输掉,最后,除了我自己,我没什么可以再输了,我就说:“我出局了。”
  “一旦有人脱光你就不能盖牌。”伊夫说。“我已经得到三张相同的牌。”他把我的牌翻过来。“一对10。”
  我说:“难道你不认为早该把游戏规则告诉我?”
  伊夫耸了耸肩:“这不过是个游戏。”
  我本想说,这不是个游戏,可说出口的却是:“我不是游戏。”
  “伊夫——”杰米用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语气说——可能是一个男性准备向另一个男性开战时的语气。
  贝拉插话道:“我想客人们都累了。”她在移门的另一边说。房子里一团漆黑,我依稀能看见她的浴袍。
  甚至在她拉开移门出来后,伊夫还是一动不动。她站到桌边他的身旁,然后把那些“剑”扫成一小堆。“大家都累了。”她说。
  “我想知道一些事。”我对她说。我非常紧张,嗓子听上去有点嘶哑。
  “明摆着,你想和杰米上床,好让伊夫妒忌”,我说。“对吧?我说,这连我也能感觉到。”
  她的眼光那么冷酷,差点让我住了口。
  “可是后来伊夫和我一起出去了——这一层我就不懂了。”我说。我觉得大家都不希望我说下去。这些话仿佛火上浇油。“我是说,你干嘛想看着情况发展到这种地步?”
  杰米连连摇头。
  伊夫有点着恼了。
  贝拉眨巴着眼睛,我明白了,她不知道这些。忽然间,我把自己想象成了她,听着一个陌生人把这些问题扔到自己面前。
  回到房间,我在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杰米卸装,准备刷牙。
  他来到我背后,欠身亲吻我的脖子。
  我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开口说话。
  我说:“你是不是希望我什么都没讲?”
  他说:“我想贝拉肯定痛苦得要死。”
  不大工夫,他又说:“我不认为每件事非得挑明不可。”他说话时口气里带着一种教训的意味,这我以前从没注意到。
  他亲了一下我的脑门。“上床吧。”他说。
  我坐着没动。
  这会儿,空气冷了下来,清晨快要到了。天空开始发白。这时候,你会相信,单单盯着星星看都会让星星消失不见。
  我寻思杰米一直装做只是贝拉的好友,而贝拉并没去勾引他,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
  我穿着内衣裤上了床。
  杰米仍旧醒着,绞尽脑汁想让自己睡着。他把头埋在枕头底下,想遮挡遮住噪音和光线。
  等我醒过来已经是下午,贝拉似乎不再闹别扭了。他们三个人坐在阳台上吃早饭。太阳出来了,水面上泛出波光点点。早饭有吃水果色拉和果汁。
  “嗨,宝贝儿。”杰米招呼我。
  “嗨”,我招呼大家。
  我自己拿了一碗水果,绕着桌子找空椅子,经过杰米身边时,他朝我伸出手来,好像我们是一对快乐的情侣,正在度过一个美好的假期。
  “你睡得好吗?”伊夫问道,同时在我面前放了一杯咖啡。
  “挺好。”我说。
  伊夫又说:“为了庆祝你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我们想去租一只游艇。”
  贝拉问:“你喜欢航海吗?”
  我没有马上回答。
  “亨利是个航海家”,杰米打圆场说。他又说:“他是简的哥哥。我记不起来你们有没有见过他了,”他对贝拉说:“亨利·罗森纳尔。人很高,戴眼镜。他长得很像简,除了没有简那么可爱。”
  大家都看着我;看来我在这张圆桌上要扮演新角色了——一个必须得到安抚的女人。
  “在哥伦比亚”,她说道,“我们和他和拉蒙纳在球场上和那些鼠辈们打过网球。”
  “没错。”杰米说。
  “他发球的姿势很滑稽。”她边说边朝我笑。
  现在是我们假期的第六天,而我们还在进行着属于第一天的对话。没有迹象表明有人愿意我回忆第五天。从他们的表情看,他们好像从来没打过牌一样。
  “我是去年夏天才碰到简的”,杰米说,“我跟亨利说我喜欢她的时候,他看着我的样子就像在说,‘别打我妹妹的主意’。”
  伊夫大笑,贝拉微笑。我吃着他们的草莓,黑莓,葡萄,还有香蕉。
  杰米扭头对着我,他提议就我们两个人去租上一只游艇。他说道:“我们单独相处的时间不多了。”
  “你说得没错。”我说道。
  伊夫走进房间,打电话询问租游艇的事儿。
  杰米把盘子摞在一个托盘上,然后端进屋里。我听见他在把盘子放入洗碗机之前冲盘子的声音。
  这样就剩下我和贝拉了。
  贝拉望着远处的大海对我说:“我表现得很差劲。我感到很抱歉。”
  我扬起头,既不表示接受也不表示拒绝。
  “但这不是杰米的过错”,她继续说。“你不该因为我的做事方式而去惩罚他。”
  “就是此刻”,我说道,“我也尽量不要因为他的做事方式而惩罚你。”
  她扬起眉毛,好像在说,你比我想的还要有意思。“可他什么都没做呀。并且他是你必须宽恕的那个人”,她说道。“他是至关紧要的人物——我不是。”
  “每个人都至关紧要。”我说。
  “你把事情弄得比原来更麻烦了。”她说道。
  我则说:“那么我应该因为事情会有好转而原谅他了?”
  “你不需要理由去原谅他”,她说,“如果你想和一个人继续下去的话,那就是你应该做的。”
  我不知道她知道得比我多还是少。于是我说:“好吧,我原谅他,贝拉。”话一出口,我就真的原谅了他。
  伊夫开车送我们到码头,下了车,他指着一处“托比船长日航”的牌子。我们在那儿看到一个留着金黄胡子的很男人气的男人,他正使劲往一艘小舢板上拖一台冷却器。
  杰米冲他打了个招呼:“你就是托比船长?”
  “实际上我叫汤姆”,他说道,“是詹姆斯吧?”然后两个人握了握手。
  不知为什么,可我马上就喜欢上了这个海洋里的家伙,他的头发充满阳光气息,鼻尖上还有晒斑。他像个顾问,而我们像露营者。“奇宝。”我对他说道。
  他吃吃地笑了,然后伸出巨大的长满金色汗毛的古铜色胳膊,帮我上了小船。他说:“欢迎上船。”
  “谢谢你,船长。”我对他说。
  他开船带我们出去,到一艘巨大的、非常漂亮的游艇上去。看到这游艇,我又回忆起自己航海时吹过的海风。我看到那游艇的名字,真爱,我想这名字是从《费城故事》里来的。我对自己说:“爽。”说这话时,我用的是最标准的凯瑟琳·赫本口音。
  汤姆把潜水装备、冷却器和救生设备拖上甲板后,问杰米知不知道怎么驾船航海。
  “不太知道。”杰米说道。
  可能你会的,如果你自己放开的话。我想。就像莎士比亚——过了某个特定的临界点,那东西就跳出来了。
  杰米说:“我只开过小游船。”
  这是个操作风的游戏,我又想。
  “对不起”,我对汤姆说,“我们是旱鸭子。”
  杰米说:“你能一个人开船吗?”
  “不成问题”,汤姆说着。那对他确实不成问题。他拿出专家的架势,无比轻快地驾着船开了出去,我们则离开了。汤姆负责开船,有的时候只用一只脚掌着舵。
  杰米在两腿、双臂和前胸上涂了防晒霜,然后把防晒霜递给我。
  “不用,谢谢。”我说。
  我让他们两个交流他们的常规问题——我们从哪儿来,他从哪儿来,我们住在哪儿,他为什么住在这儿。
  我走到船的前甲板上,站在风中。我确实觉得很爽,风吹在我脸上的感觉和把那“浮屋”抛在背后的感觉一样爽。
  靠近巴克岛的时候,汤姆抛下船锚,拿出呼吸面罩、水肺和水蹼。我说我从来没有戴水肺潜水过。
  他告诉我说我会喜欢的,然后拿出我的呼吸面罩,朝里面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海水把它漂干净。“船长”,我说,“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刚往我的面罩里吐唾沫。”
  他大笑起来。“那你就把它弄干净,伙计。”他说。他还问我想不想来支香烟。
  我说:“你也准备往上面吐唾沫吗?”
  “已经吐过了。”
  我自己的搭档瞥了我一眼。
  “最好别。”我说。
  我沿着梯子下到浅绿的海水里,然后潜到底下。珊瑚和沙子让我惊奇,然后看到了我的第一条鱼。是黄白相间的条纹!然后我看到一群蓝色的鱼。接着是橙色的。它们由着我径直朝它们游去。我正享受着多么美妙的时光啊,我在水底下笑着,用我的鳍跳舞。我是潜水员。我在简·库斯托(注:雅克·伊夫·库斯托(1910—),法国水下探险家、电影制作人和作家,帮助发明了水肺(1943年),后来又发展了水下试验室的水下世界。)我正在搜寻财宝。躲开鲨鱼。我是邦德,简·邦德。
  但用水肺呼吸对我却没那么容易,戴着面具,我有点幽闭恐惧症;我浮出水面,除掉面具和水肺。然后我就看到戴着面具的杰米,于是我在水里上下游动,咯咯大笑,他向我这边潜来。他摘下他的面具和水肺,提议我们到岛上去探险。
  我们走到岛上,穿着那么大的脚蹼,让我们行动笨拙。“这难道不是酷毙了吗?”
  他说:“是很酷。”不过从他口气里我听出我们将要进行一场交谈。我不再那么开心了。
  在海岸上,他对我说:“你和那家伙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非常震惊。“你在说什么呐?”
  “你在和那家伙调情。”他说。
  “汤姆船长?”我问。
  “我不相信你了。”他说道。
  “我才不相信你呢。”我说。可我觉得有一条鱼在我的鳍里乱跳,我得把脚蹼摘下来才能继续走路。“我们只不过是朋友罢了”,我嘲弄地模仿他的口气。“而且,我认为并非所有的事儿都必须挑明。”
  “好吧”,他说,“我明白了。”
  “很好”,我说。“现在把你的感觉乘上六天五夜。”
  “你这是在和我翻老帐。”他说。
  “不”,我说,“我没有。我并没和那家伙调情。我只是喜欢他罢了。”
  我们走啊走啊。我们两个人都在生气,这似乎和我们身边的蓝天碧海很不协调。我们从另外一对男女身边经过,他们手拉手。“嗨”,他们朝我们打了声招呼,我们就像豆荚上的四粒豆子。
  杰米阴阳怪气地代替我们俩说了声“嗨”。
  接着,我们又回到我们上岸时的海滩,来到那条游艇前面。杰米一屁股坐在沙子里,我也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
  他扭头对我说:“很抱歉。”
  很难让他道歉,通常我只会说,别再说了,或者没关系,或者够了。此刻我说道:“告诉我你为什么抱歉,杰米。”
  “很道歉我没有听你的话”,他说,“很抱歉让你忍受了这些。”
  “你让我进退两难。”我哑着喉咙说。
  “我明白”,他说,听得出来他确实明白了,也确实感到抱歉了。
  我吓了一大跳,从讨厌他变成喜爱他,这也未免太快了吧!我纳闷人人是否都这样。
  下水时,他问我是否认为汤姆船长此刻正在抽大麻烟。
  “可能吧。”我说。
  “那你觉得我们会不会翻船淹死吗?”
  “会的”,我说,“我们会和鱼一道游泳。”
  他装成一条鱼的样子,朝我走过来,手指像鱼鳍那样甩来甩去。他像小鱼那样给了我很多吻。然后我们就戴上面具,下到海里,拍着鳍游起来。
  
  我的老男人
  
  对女人来说,了解自己本性的惟一方式就是通过自己的创造性工作。对男人来说也是如此。
  ——摘自《女性的奥秘》,贝蒂弗里丹著
  女士,在你的床上、镜子上、墙上贴上标记,直到你生命的每一部分都了解它:命中注定我们要去取悦、刺激并满足男人这种动物。
  这一点真正的女性都明白。
  ——摘自《感性女人》,J著
  “走路时头要抬起来”,我和姨祖母丽塔一块在曼哈顿过夏天时她这么告诉我。“把下巴翘起来”,她说着,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下巴。我16岁了,很听她的话,因为她很漂亮。作为一个女人,她很高,但骨架很小,身材苗条,一头长长的白发梳成了一个髻。
  这是我和她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们要去戏院。我已经穿好那件上半截是带印度图案的三角背心、下半截是包得严严实实的一步裙的衣服,朝浴室门口偷瞟了一眼,瞧着她在涂过红色唇膏的嘴上再上一层红色唇彩,她曾告诉我那是可可·香奈尔发明的。她留意到我的动作,随即也打量着我,眼光在我的肖尔博士牌凉鞋上停住了,我所在的城郊高中正流行这种木根沙滩鞋。
  逢到天气闷热或下雨,丽塔姨妈的脾气就有点暴躁,和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祖母一副德性。
  我跟着她走进卧室,能听到我的沙滩鞋啪啦啪啦地踩在打过蜡的实木地板上。
  她摇了摇头。
  我说:“我只有这双鞋。”
  她递给我一双海军蓝无带软舞鞋。在我眼里,女飞机乘务员会穿这种鞋,而且它们的尺寸也太小了,但我还是把脚挤进去。我们还没离开公寓,我的双脚就开始痛起来。
  “这就好些了。”姨妈说。
  第一幕演出期间,她被演出所吸引,非常安静、沉稳地坐着。
  幕间休息时,她去洗手间吃药。她从来不在公共场合吃药。我在大堂里等她。我的双脚开始隐隐作痛,于是我换个姿势,让两只脚轮流承担身体重量,让一只脚先休息,然后是另一只。
  我扫视一下人群,想着广告招贴上的话:这些就是光顾曼哈顿戏院的人们。
  一个年长的妇女朝我这边微笑,对她丈夫说了些什么,然后他转过身来,也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接着,另一个女人也是这样。我还真不知道我看上去如何,想到我在这里可能比在家时更可爱,我脸都红了。
  接着,我马上意识到他们是在盯着我背后看,就扭过头去看。
  你先是注意到她的四肢,修长,呈日晒过的古铜色;然后是她的眼睛,颧骨,嘴唇——完美无缺,就像杂志里看到的。她穿鲜艳的粉色真丝超短连衣裙,裙子吊带细得跟线似的。他年纪要大些,身材高大魁梧,肩膀宽阔,一头金发,饱经风霜的皮肤。他其实不算帅,长相却很吸引人。他正在揶揄她,她在说“好吧”之类的话,一边活动着手臂。他轻轻捏她手臂上的二头肌,接着我就看见,同时耳朵里隐约听到他吹了一声口哨。她大笑,他的手一直放在那里,圈着她美丽的香肩。
  看见姨妈时,我挥了一下手。她又上了一层可可色唇彩,见到我她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这是她在派对上的表情。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是因为她曾告诉过我。“在外出的时候”,她忠告我说,“尽量装出被深深吸引的样子。”这并非她的过错,是我请她告诉我一些社交小贴士的。
  她递给我一支烟,先点了我的,再点她自己的。她列举第一幕中的不足之处时,我还在偷瞟名气很响亮的那一对儿,想从他们身上学点东西。
  姨妈在问我对第一幕有何观感。
  “挺好。”我说。
  “挺好?”姨妈说,“孩子们挺好。狗狗们挺好。可这里是戏院啊,简。”
  “呒”,我说。就在我朝那一对儿投去爱慕的最后一瞥时,那个男的迎住了我的目光。我飞快地移开眼睛,可我看见他对女友说了些什么,然后朝我们俩走过来。
  我“噢”了一声,然后就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犹如一声低吼,在我耳畔响起。
  “丽塔。”他说道。
  她用她标准的、嘴唇实际不碰的双颊吻礼吻了他,他却说:“别价。”
  他直接吻在了她的嘴唇上。
  她介绍我的时候,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毕竟,她老得都可以做他妈了。
  他叫阿奇·诺克斯,我姨妈挺喜欢他。
  这很少见。在乘出租车回家的路上,我向她打听是不是他名气很响。
  “名气比一个编辑应该有的要响”,她说道,“不过最最好的往往是幕后英雄。”她自己就是个写小说的。
  “他女友准保非常有名”,我说,“也许是个作家,再不就个演员。总之是个人物。”
  “不”,她说道,“真有名的话,他早就把她带过来了。”
  “阿奇·诺克斯吻了你。”我说。
  她捏了捏我的手说:“你过得开心吗?”
  到了家,我们端着白兰地来到她的小阳台上。我们的阳台下面是个更大的阳台,我们坐在那里的时候,楼下的一对男女出来分着抽一枝烟。那女人背靠墙站着,两只胳膊抱在胸前。
  “谁住那儿?”我问。
  “妮娜·所罗门”,她说。“她是拍纪录片的。她丈夫是画家,本·所罗门。要是你多待两天的话,我们可以去他的画廊。明天晚上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图书派对。”她轻轻转动杯中的白兰地。“不过现在的文人都很乏味”,她说,“但愿能有更多的阿奇·诺克斯。”
  我想了解他的情况,可不能这么直率地问出来。“过去文人是什么样的?”
  “他们是肝脏”,她说道,“很大的肝脏。”
  我想象着那个紫褐色的器官,猜她指的是那些豪饮之辈。
  姨妈说:“如今他们只会清谈。”
  读完大学一年级,我和姨妈在马撒葡萄园岛度过了一个长周末。某个雾蒙蒙的下午,已近黄昏时分,她带我去洗黏土浴。我们一路走到海滩,等走近洗澡的地方时,我看到大家都光着身子,他们被黏土包起来的身体因为黏土不一样的干燥程度而显出不一样的灰色。我抬头朝姨妈看了看。
  她说:“一个雕塑的天堂。”从她说话的方式——自言自语——可以看出,她正在构思下部小说的情节呢。
  这会儿和她待在一块儿,我不觉得自己年轻,甚至也不觉得自己土气。我们走进黏土坑,她说 “你先来”,我没有犹豫。我脱下游泳衣,递给她,然后直接往身上糊黏土。
  隔了一会儿,她从我背上刮下一些黏土,贴在眼睛下面。“你的乳房和我长得一样。”她这么说,似乎我也不无可取之处。
  我请她讲讲阿奇·诺克斯。
  她瞥了我一眼,似乎依然吃不准我是否值得她讲私房话。然后她说:“他以前挺野的。在他的马丁尼时代。”
  “有多野?”我问。
  “女人们”,她说,“女人们就是爱他。”她告诉我一个年纪很轻的姑娘曾经为他自杀的事。我等着她接着往下说,可她没有。她一言不发,接着又面露喜色。“还有小狗们。”她说。
  “小狗们?”我问。
  “他走到哪里,小狗们就跟到哪里。”
  “他多少算得上是个拳击冠军”,带我出去庆祝我毕业的那晚她跟我说,“他常常用拳头击中别人的鼻子。”
  “好有男子气概啊。”我说。
  “不”,她说道,“他只是乐于采用这种明确无误的表达方式而已。”
  再次见到阿奇·诺克斯时我已经25岁了。那是在中央公园西边召开的一次派对上,我作为客人的客人的客人参加了那次派对。那时我还是H出版社的助理编辑,也是那次派对上年纪最轻的人。
  他站在房间的另一边,我朝他点点头,他朝我走过来,我发现他头发已经花白。
  “想喝点什么?”他问我。
  “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我说道。
  不大工夫,他回到这里,递给我一杯牛奶。“得有人照顾你。”说着,他就不见了。
  我那H出版社的朋友走了。我一个人站着,尽量装出一副着迷的神气,后来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人。
  阿奇朝我走来。他拉着我的胳膊肘儿说:“我给你弄些吃的吧。”
  我猜他知道我是谁,可等我提起我姨妈时,他却说:“我真该死。”
  吃晚饭时,我向他问起K出版社,他是那里的总编。可他不想说那个。
  他对我说我姨妈是活着的女人里最漂亮的一个,即使在她80岁时还是如此。他摸摸我的下巴,又把我的头转过来又转过去,研究着我的侧面。他笑着说:“一点就不像。”
  去剧场看戏以前,我和阿奇约在一家法国餐馆吃晚饭。我们跟侍者点完菜,我就提了提我男友杰米此刻可能在巴黎。杰米在欧洲已经待了一个月了,想想出一条谋生的路子——此刻他就是这么谋生的。
  “杰米这人是干什么的?”阿奇问道。
  “我来告诉你”,说着,我从杯子里拿出一支色笔,开始在纸质的台布上乱画起来。
  “他让你快乐吗?”
  “当然。”我说。
  他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快乐。“为了适应他的卑微生活,你不得不压抑你自己的本性。”
  我放下画笔。“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我生来就是要做更大的事。他说:“你已经很成熟了,完全可以了解这一点。”
  我说:“你不觉得你有点老了对我不合适吗?”
  “不”,他说。侍者给我们端来了饮料,他咕嘟咽一大口,一气干掉苏打水,喉结上去又下来。他把钱和戏票甩到桌子上,起身站起来。他说“我觉得你还太小对我不合适。”说毕,他走出了餐馆。
  他再打电话请我过去吃饭的时候,没有道歉,对上次的事只字不提。
  他住在西村的一栋褐砂石房子里,整个两层楼都是他的。我要求参观一下房间。每个房间都让我想到了书房——黑漆漆的,厚重的木头和皮革,有点破旧,到处都是书和稿子。
  只有他的书房是整洁的。“会客室”,他说道,我于是朝里面看去。那儿有一个凸肚柜,里面满是奖品——银质的和金质的小雕像,小人的手都朝上举着。
  过了两扇门后,他说:“我认为你愿意跳过主卧。”
  “非常正确。”我说道。
  他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把门打开,装出和里面的什么人说话的样子。“我很快就上来,亲爱的。”他说道。他顿了顿,好像正在聆听那里的回答。“别傻了”,他说道,“我不过正在给一个饿坏了的孩子弄点吃的。”
  在厨房里,他切了一个柠檬,并且抱歉地对我说他没有酒可以给我喝。
  我正看着他窗台上的小摆设——一个陶的犀牛,一个大理石蛋,一个从冰天雪地的内布拉斯加带来的玻璃球纪念品。它们很像我送给杰米的礼物,我正想着是谁送这些东西给阿奇的时候,他说道:“我在家一般不准备酒。”
  他递给我一杯碳酸水。“我已经整整两年没喝过酒了。”他说道。
  我几乎要说,你肯定特别渴,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看着我的样子,他看着我就好像已经看了我很久了,而目的则是为了让我理解他说的那话的重要性。
  在维瓦尔第咖啡馆,阿奇问我知不知道但丁对地狱的定义。
  我啜了一口我的卡布奇诺。“让我想一会儿。”我说。
  “昵而不狎。”他说道。
  “听着,但丁。”我想提醒他我还有杰米,不过我还是说:“我只不过对你没那种感觉。”
  他说:“分点青春给我。”
  阿奇和我在市中心的一家饭馆吃饭的时候,H出版社的新闻发言人朝我们的桌子走过来。“大家好啊。”她说道。
  之后我说:“现在所有的人都会认为我在和你谈恋爱呢。”
  “呒”,阿奇说道,“那我们可骗过他们了。”
  我生日的时候,阿奇送了我一本他的小说,他说这是他的第一部小说,也是惟一的一部。它差不多和我年纪一样大了。小说讲的是一个在内布拉斯加和妈妈一块儿长大的男孩儿的故事,在鸟笼般大的公寓里,坐在地板上的蒲团上,我一口气读完了它。之后,我给我最好的朋友苏菲打了个电话。
  她说:“他是海明威我也不会在乎的。”
  “你的意思是因为他是个酒鬼。因为他年纪大我们两倍。”
  她提醒我他的年纪大我两倍还要多。“不过你说得不对”,她说,“我的意思是他大于生活。”
  杰米在我的电话留言机上留了一条消息,告诉我他有多想我,以及他要再推迟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再回来。
  我给阿奇打了电话:“你想去看电影吗?”
  “不”,他说,“不过看看也无妨。”
  他在第八街上那所整修过的房子里惟一想看的电影是《庄严的音符》。看完电影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他告诉我说鲍嘉快死的时候,劳伦·白考尔还在和弗兰克·辛纳特拉上床。“绝对不要这样对待我,好吗,亲爱的?”
  “我都不喜欢弗兰克·辛纳特拉。”
  于是回到他家以后,他放了一张辛纳特拉的唱片。“别跟我说你觉得不好听。”他说。
  我说:“你在恐吓我。”
  在从一个爵士俱乐部回家的出租车上,他说:“你的举动就好像我想和你上床一样。”
  他说:“我想和你做一切。”
  他是在我第一次触摸他的时候这么说的。我的手指滑进了他的袖子,触摸到了他的胳膊。
  他抓着我另外一只手。“不过如果你只想和我上床,那也没问题。”
  出租车在我家的大楼前停下来。“如果你变主意了,那就给我打电话。”他说。
  我点点头,下了车。
  他从出租车的车窗里伸出头来。“晚上或者白天,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家楼上,杰米已经在我床上睡着了。
  我已经忘记了杰米的种种好处,特别是最主要的那一点。他的指尖像轻烟,在我的皮肤上打转,于是在我告诉自己——你不应因为睡觉时的所作所为而遭责备——之前,我的身体马上就投降了。
  我们在角落里的餐桌上吃着早饭。
  “那么”,杰米说,“你一直在干些什么?”
  “什么都没干”,我说,同时咳嗽着,“想了很多。”
  他点点头,往自己的吐司上抹了些果酱。
  我说:“我一直在想,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哪样?”他问。“我已经离开两个月了。”
  我说:“我感觉就好像我不得不压抑自己来适应我们一块儿的生活。”
  “嗨,别说废话了”,他咧嘴笑着说:“我想你了。”
  “听着”,我说,“我想我有了别的人了。”
  “老天”,他说,带着一丝不自在的恼火的口气。“哪有什么别的人。”
  “确实有。”我说道。
  这话让他站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站这么长时间,如果他曾经站过的话;我得承认,我很乐于看到这个局面。
  我给阿奇打电话,可电话铃响了又响,就是没有人接。我拿起他的小说,开始看第二遍。等我醒来的时候,手里还握着这本书。
  早上,我散着步到那边去。我敲了敲他家的门,等了一会儿,又敲了几下。
  门开了。“哦。”他说道。
  他的头发很滑稽地竖着,即使他朝我笑着,看起来他也不是很高兴见到我。
  我想他是不是已经有客人在那儿了。
  “进来。”他说。
  房间看上去宽敞,黑暗,正式。我们在餐厅的一张桃木桌旁坐下了。
  我告诉他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发现了杰米,并且在第二天早上和他分手了。
  他说:“和时间有关系。”然后他就朝我走过来。我站起来,抱住他,然后我们就开始接吻,不过我一开始并没有料到这个。
  他给我们两个点上烟,然后又躺了回去。他很安静,我也是;他在思考,我也是。
  我们就在黑暗中躺在那儿。
  我说:“想什么呢?”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回答我,长到我以为他不愿意回答。不过最后,他说:“一切。”
  就是现在,回想起他的声音都是对我说的每一个字的责难。
  晚上他一般会在楼上的书房里工作,我则在那张大大的桃木桌子上改我的稿子,在那儿我会为了一个句子而愁上一个小时。
  他会下楼给自己续上冰茶,然后朝里面看我。“那是什么?”他问我。
  然后他就站在我身后,看着。他会从我手里拿过铅笔,勾掉一个单词,或是一个句子,甚至是一整页。“那儿。”他会说。这大概用了他30秒钟,而且他总是对的。
  每一次,阿奇都有些迷惑。每一次,阿奇都告诉我这只发生过一次,而且是在很多年以前,那时他烂醉如泥。他会点好我们的烟,然后躺在那儿,直直地朝前面看着。
  “不是因为你,宝贝儿。”有一天晚上他说道。
  我点点头,好像得到了某种慰藉。以前我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带我去参加了一个文学界人士的晚餐会,并介绍我是“H出版社冉冉升起的明星”。
  我很害羞,所以我说了很多。
  男人们放纵地笑着。
  女人们不知疲倦地端架子。
  等我们宽衣上床时,我说:“他们觉得我是个傻妞儿。”
  “傻妞儿听上去很男性化”,他说道,“傻女孩儿。”
  “这让我心烦。”我说。
  “亲爱的”,他说道,“他们不过是妒忌罢了。”
  “只是妒忌。”
  “对”,他说道,“我们是我所知道的惟一快乐的一对儿。”
  他简直无法相信那么多非常优秀的老电影我都没看过。“你们这一代人绝对是在文化上破产的一代。”他说道。他开始着手准备对我进行一番教育了。
  看了原版的《瘦子》之后,他说:“你就像诺拉,而我就像尼克。我们就像鲍嘉和白考尔。像赫本和特蕾西。”
  我则说:“更像讨厌的维尔森和丹尼斯先生。”
  我们请苏菲过来吃晚饭。
  阿奇告诉她他追求我的事儿,他提到了在中央公园西部的派对,提到了那个新闻发言人,还有那个星期天,我敲开了他家的门。“最后”,他说道,“简还是让步了。我们上了楼。我脱了我的衣服。我脱了她的——”
  “你们想喝咖啡吗?”我问。
  “不,谢谢。”苏菲说道。
  阿奇瞥了我一眼。“她有点紧张。她说,‘我们能说说话吗?’‘当然’,我说,‘没问题。’我取了香烟。我们就躺在那儿,抽着烟,说着话。当然,我没法专心致志——”
  “要点心吗?”
  苏菲说:“我不要。”
  “于是”,阿奇继续说道,“我就等着她吸完那支烟。”他压低嗓门。“我都差不多要放弃了,她才稍微点了点头,然后坐起来掐灭香烟。”他顿了顿。“而她在我胸脯上撒了一点没完全熄灭的烟灰!”
  我盯着他:你到底在说什么?那完全是另外一个晚上发生的事儿!
  他看着苏菲笑。
  他又说道:“她在我胸毛上点了一把火!这下好了,‘瞪羚’(注:调侃语,暗指性冲动,后面的大象也是如此。)跳了出来,‘大象’也吓得四处逃窜……”
  苏菲朝我望过来时依然笑着,表情像是在说,哈哈,我现在可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了。
  我储存了很多笑话和轶闻准备告诉他。在脑子里我练习着怎么讲给他听。
  “那个牙医怎么样?”他问我。
  “你知道他是怎么跟我说的吗?”我说道,“我应该刷刷牙龈了!你以前听到过这样的话吗?”我顿了顿。“可能我的理发师会告诉我我该洗洗脖子了!”
  他笑出声来,简直违背了他的意愿。“你可真怪。”他说道。
  在一个出版业的派对上,我远远听见他在说:“……所以简指责我是个反犹分子。”
  我正在他身后的酒吧旁边,然后我从侍者手里拿过我的酒,仍然待在那儿。
  阿奇说:“我提醒她我前妻是犹太人,简却说:‘那又能证明什么呢?我认识的所有女性嫌恶者都结了婚。’”
  和他说话的那个男人说道:“真聪明。”
  在出租车上,我对他说道:“你那反犹太人士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和苏菲一起的那天晚上。你要知道,我不想做你的轶闻中造出来的那个人物。”
  “公平点。”他说道。
  “公平和这有什么关系?”我说。
  他对我说:“优秀的编辑是不会把不定词分开的。”
  “你在纠正我的语法吗?”
  “是的”,他说道。“我正在帮助你做得更好。我也希望你对我做同样得事儿。”
  我说:“如果我不想变得更好怎么办?”
  他说:“那你就只是一个坏脾气,而且会把不定词分开的偷听者。”
  我放弃了自己的公寓,搬进了他家。
  然后我不得不告诉家里。
  爸爸妈妈都非常安静。
  哥哥说:“你找不到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一起玩儿吗?”
  姨妈那时候已经非常老了,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我告诉她我和阿奇的事之后,她闭上了眼睛,我想她大概是睡着了。最后她说:“一个年轻女孩儿为一个老男人做了很多。”
  我说:“不是那样的。”我想说服她。“我们的想法很相像。”
  “哦,亲爱的”,她说道,“男人是用他们那话儿思考的。”
  医生向阿奇保证说一旦他的血糖得到控制,那么一切情况都会变好的。这是个好消息。他带了一个仪器回家,而我们管它叫“刺客”。
  他从不喜欢我看着他注射胰岛素,不过有了刺先生情况就不同了。这成了我们的工程。他会按下按钮,然后针就会跳出来刺进他的手指。我会捏着他的手指,把血涂在试纸上,然后把试纸放进那机器。我们等着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会猜猜他的血会有多甜。
  到了家,他躺在那张皮沙发上看小说,茶几上摆着冰茶和一碗硕大的橄榄。他打开美国广播公司频道。然后他喊道:“在演《美国主人》——是埃尔文·柏林。”
  我动都没动。
  他给自己续上冰茶,然后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听着他趿着拖鞋回了起居室。
  躺在床上,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我想要我的简回来。”他开始吻我。“你对我的简做了什么?”
  我大笑。
  “哦,好吧”,他说道,“危难时也不管好坏了。”
  他打电话报告了他的血糖结果,医生调整了他的胰岛素剂量。我们等待着这个比较大的变动。他还是得监控自己的血糖。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我在餐具室的后面发现了“刺客”,它就被放在他那些注射器后面。
  周末我们都是在他位于伯克郡的农舍度过的。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车,那辆白色的“林肯”大陆车,我简直无法相信。我说:“你爸爸真太好了,竟然把这车借给你。”
  “它非常舒适”,他说道,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弄得嘶哑而苍老。
  就像是坐在起居室里开车一样。
  他的农舍有100年历史了,墙面都歪歪斜斜的,厨房里是方格地板,从每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都能看到草地。我们一般在外面吃饭。到了晚上,我们或者去拜访他的那些朋友,或者在那台老式唱机上放比莉·哈乐黛的唱片,并和着音乐跳舞。
  他去麻省总医院拜访一位专家,专家告诉他如果他一直抽烟的话,那就别指望身体会运转正常。
  我们离开了。
  我们喝果汁。我们做呼吸锻炼。他想抽烟的时候,就小憩一会儿。我暗暗落泪。
  他说他感觉好些了。眼前不再出现斑点了。双脚也没有麻木刺痛的感觉。不过变化也就在只有这些了。
  “你离开我我也不会怪你的。”他对我说道。
  “不。”我说。
  “换了我是你你是我”,他说,“我会离开你的。”
  开车往农舍去的路上,他跟我讲起第一个和他上床的女孩儿。他说:“我要射了的时候,我只能让自己不停地说:‘嫁给我,嫁给我,嫁给我。’”
  吃早饭的时候,他对我说他的前妻弗朗西丝·古尔德是他认识的最聪明的女人。他是在耶鲁的研究生院遇见她的。她得到了他们的女儿伊丽莎白的监护权,而他一般在星期天给她们打电话。
  他称弗朗西丝为“伊丽莎白的妈妈”——比如他说“我担心伊丽莎白的妈妈还爱着我”。
  在杂货店里,一个颧骨很大的女人朝我们走过来,我认出她就是我第一次看到阿奇时见到的那个美人儿。
  “考尔奇”,他说道,然后他们接了吻,“这是简。”
  他们谈论着他们的女儿。在学校的时候,考尔奇和女孩子们都合不来,倒是男孩子们都很爱慕她。考尔奇说:“我从来就没有弄懂过女人。”
  我们从车上把购买的东西卸下来,阿奇告诉我说考尔奇断断续续地做了他十几年的情人。她热衷于参加派对,他说道,而且会把任何人都带回家,不过她在卧室里一无所获。“这是最悲哀的事情了。”他说道。
  “的确悲哀。”我说道。
  他瞥了我一眼。“她小时候受到过虐待。”
  “哦。”我说。
  我观察他想着考尔奇的样子。
  他说:“她曾是世上外表最华丽的女人。”
  “那么”,我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想听这些呢?”
  “什么?”
  “所有的这些女人们。”我说。
  他说:“我正在给你讲述我的一生。”
  我问:“你想说明什么?”
  他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他已经活了44年,是这44年把他造就成现在的这个男人的。也是我爱的这个男人。我不应该嫉妒他的这些经历,我也没有理由嫉妒那些女人。
  我告诉他说我想我懂。
  “很好。”他说道。
  我说:“让我来跟你讲讲我以前认识的男人吧。”
  我们去姨妈家吃饭的晚上,外面还在下雨,我不知道这天气是不是又影响了她。她现在对我似乎比以前既苛刻,又慈祥。
  是她自己来给我们开门的,她穿着白色宽松翻领毛衣,显得瘦而结实。
  阿奇吻了她的前额。
  她涂过唇膏了,不过没什么轮廓。我说:“不好意思。”然后拉起她的胳膊。
  在洗手间里,我旋开唇膏的时候,她对我说:“我自己也会。”她在镜子里看着我。“你自己也可以用一点颜色。”
  我告诉她说我不化妆。
  她说:“那是个错误。”
  我们刚在起居室坐下,护士就用托盘送来三杯香槟,我看着阿奇取了他那杯。他避开我的眼睛,手握着杯身。他举起那杯香槟,然后转动杯子。
  “简不让我喝酒。”他对我姨妈说。
  她说她的护士和我一样坏。
  吃晚饭的时候,姨妈说:“简过去曾经让我讲关于你的故事。”
  当他问“你告诉她什么了?”的时候,我觉得很恶心,虽然我说不出为什么。
  她回答说:“我没告诉她你会变成这一个酒鬼。”
  那天晚上,我发现她死了。黑暗中,阿奇和我在沙发上躺了很久。他用手指梳理着我的头发。碰到打结的地方,他会稍微用力一拉。
  我想比自己感觉到的更加忧伤,于是我努力回想我和姨妈一起度过的最美好的时光,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想问问阿奇对姨妈的回忆,可我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的脸在黑暗中显得那么奇怪。“怎么了?”我问。
  他说:“你的家人就要来了。”
  阿奇让我请他们过来吃午饭,不过我告诉他仪式举行之前他们可能没有时间,而实际上妈妈也正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们尽量来。”她这么告诉我。
  不过阿奇还是买了熏鲑鱼和百吉圈,他还在桌子上摆了百合花;他不断地看着手表,好像一直站着似的。
  听见敲门声,阿奇站了起来,可他让我去开门。
  只有我哥哥在那儿。亨利吻了我的脸颊,然后说:“爸爸说在举行仪式的地方见面就行了。”
  我看到爸爸妈妈坐在车里,于是我和亨利一起走出门去,路上他用手轻轻推了我一下:“房子还挺舒服的嘛。”
  我把头探进车窗,吻了爸爸。“嗨,爸爸”,我说道;他对我说:“嗨,亲爱的。”
  “很抱歉我们晚了。”妈妈说着,身体前倾,好让亨利坐在后面的座位上。
  我想和他们一块儿去。
  可能爸爸看出了什么。他说:“我们在那儿见面吧。”
  “好的。”我说道。
  我看着车子消失在街角,然后转身进了屋子。阿奇正在门口那儿站着,朝外面张望。
  葬礼上来了很多人,差不多有墓地里的坟墓一样多。大多数都是老人,而阿奇好像认识他们所有的人。
  直到葬礼过后我们才有机会交谈。我们都站在林肯车的周围。天开始下雨了,我看出来爸爸想回费城去,可阿奇认识的那些人不时打断他俩的谈话,并且和阿奇说话。
  终于,爸爸说:“我们要回去了。”
  阿奇说:“我们希望你们能留下来吃晚饭。”
  亨利动着嘴巴无声地对我说:车子不错。
  “下次吧。”妈妈说,然后阿奇吻了她的脸颊。
  一个穿着黑雨衣的小伙子在指挥车辆,阿奇也上了自己的车。我吻了大家,可我还不想离开。
  那小伙子对林肯车示意,阿奇把身子斜到人行道这边,然后敲着车窗。他说话的声音含混不清:“来吧,亲爱的。”
  “喂”,穿雨衣的小伙子冲我喊着,“让你爸爸把车开起来。”
  爸爸妈妈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亨利则朝我这边看过来。他微笑着。
  从公墓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把阿奇当成我哥哥眼里的那个老男人。于是我向窗外望去。
  阿奇知道事情已经发展到很糟糕的地步,不过可以看出他正竭力使自己相信,自己已经做了一切可以做的。
  等我们上了西侧高速公路,车道狭窄起来。在一辆卡车后面有一个箭形信号灯,不过箭头部分已经没有了。“那看上去像个连字符。”
  阿奇朝我笑了笑。“危险”,他说道,“前方有复合词。”
  那天晚上,他给我讲了那个为他自杀的女友的事。我知道他说的全是真的,也知道那是在他身上发生过的最糟的事情。那不像他曾经跟我讲过的其他故事。他没怎么讲细节,也没有为了设置悬念而稍做铺垫。故事讲完了,他对我说:“这件事谁也不要告诉。”
  “好的”,我说,“我不会的。”
  我听见他正在书房打电话,他的声音低沉而亲昵。他挂上电话以后,发现我在厨房里。“伊丽莎白的妈妈在镇上”,他说道,“她想见见你。”
  “好啊。”我说。
  他不搭理我。“你知道当我跟她说我准备娶你时她说了些什么吗?‘哦,老甜心,我猜想爱情是对不信任的现实搁置。’”
  我说:“我听见你是怎么跟她说的。”
  “老天。”他说。他告诉我自从遇见了我,他就从没那样关注过别的女人。然后他语调一变:“这比你说的要重要。”
  我说:“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在公寓里看见杰米的那天晚上”,他说道,“你们最后一次做爱。”
  我站在那儿。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
  他不愿和我说话。他在客房睡觉,等我醒来时,他已经走了。
  上班时,我成了个行尸走肉。
  我给苏菲打了电话。“给那家伙点时间。”她说道,同时提醒我,我自己也会嫉妒他已经30年没见过面的女人。
  “那不一样”,我说,“我在想着他们过去的作爱。”
  她说:“对他来说那都一样。”
  我买了虾、面包和一大捧花带回家。大厅黑漆漆的。“亲爱的?”我喊道。
  我想,他正和伊丽莎白的妈妈在上面。
  手里依然拿着虾和鲜花我就上了楼。卧室的门关着,我轻轻推开门。房间里黑着,空无一人。
  我看见从书房那儿传来的灯光。我闻到了香烟的味道。
  他正坐在书桌旁,身穿T恤、拳击短裤、短袜和拖鞋。他没有扭过头来。
  “亲爱的?”我说着,眼里看到了马丁尼。
  我无法顺畅地呼吸。
  我盯着那杯子,直到眼里其他的东西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那杯子,还有我。那杯子巨大,端庄,匀称。
  一个声音说道,没有人在家像那样从杯子里喝酒。
  可能他拿出来只是为了看一看。
  他可能只是在回忆。
  他可能只是在把玩。
  你不知道。
  他坐在办公椅上转过身来,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斜睨着我,他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是他的,但人已经不是他了:“你在看谁呢?”
  一星期后,我把我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上楼来到他的书房。
  他没有回头。“你是犯了错的人”,他说道,“可你却为此来惩罚我。”
  “听着”,我说,声调单薄而虚伪。“我离开是因为你酗酒。”
  “老天”,他说,“究竟是因为——?”
  我意识到原来自己等着他准许我离开。
  他有时会打电话过来,不过都很晚。我会听着,从他声音里寻找酒精的影子。通常我不能马上听出来,不过它总在那儿。过了一段时间,我不再接听电话。我把电话设置成自动接听。
  有一次睡到半夜,我没去接听电话。他告诉我说他马上就快死了,于是我叫了辆出租车直奔他家。
  房门没有上锁,灯全都开着。他还在楼上书房里。
  “哦,你好。”他说。然后他笑了。
  我对他说他似乎不像要死的样子。
  “我那是打比方罢了”,他说道,“听听这个。”然后他从一部书稿里抽出一页,读了起来。
  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他是在读自己的文章。那是部小说,是以在中央公园西部的那次派对开篇的。
  等他读完了,他问我:“听出来了?”
  “没有。”我说。
  “你说是我的那个家伙是写不出这页东西来的。”
  “我什么也没说过呀。”
  他说道:“别人都等了一辈子了,就为等到我们已经拥有的这种幸福。”
  出版人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他告诉我他刚刚接到一部阿奇·诺克斯写的小说,是一部专稿。“我从来没喜欢过阿奇”,他说道,“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我点点头,然后停在那儿。
  “如果由你来编辑,他愿意把书稿卖给我们。”
  我没有动。
  “看看吧。”他说道。“浏览一下就行了。”
  他拿起那部书稿。
  “你一个字都不用改。”他说。
  “不。”我说。
  他第一次看着我。“我全都明白了。”他说。
  那本书在S出版社一出版我就买来读了。大家都这样。书是在夏天出版的,我会走到海滩上,看人们读这本书的情景。
  我还在书店里寻找平装本。我把书翻到题词页,看我自己的名字。有时候我会翻到第一页,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他读给我听的情景,还有他人朝椅背上一靠问我:“听出来了?”
  行文非常干净。我确实一字更改不得。书的大部分也都是实情,除了那个男主人公戒酒和女孩子长大的部分。在书的最后一页,两个人结婚了,这真是结束一段爱情故事最好的方式。
  
  最合适的角度
  
  因为养育下一代意味着要放弃很多东西,所以明智的父母都,而且应当从他们的孩子那里期望些什么作为回报:不要对出生和养育说什么谢谢,但要愿意接受父母的规矩和理想。
  ——摘自《少儿护理常识》,本杰明·斯鲍克硕士著
  
  我那不知道去了哪儿的儿子巴尼又出现了。我正在厨房,一边做薄荷冰茶,一边和着歌剧唱片一起引吭高歌,就在那时,我听到楼下门铃在响。通过对讲机,巴尼在外面模仿自己8岁时的腔调叫道:“开门!妈妈!是我!”我按了开门键让他进来,然后往楼梯那儿走。他已经到了二楼,在昏暗的光线里我辨认出他的牛仔裤和T恤衫。和往常一样,这次他又带了个女人回来。
  巴尼已经34岁了,可他看上去只有21岁。他身材矮小,肌肉发达,皮肤黝黑,长着一个大鼻子。我只看了他不到一秒钟他就给了我一个拥抱。我对他说:“你来这儿干嘛?我简直无法相信你在这儿。”
  他拉着他女朋友的胳膊,然后用做作的英国口音对我说:“来见见我圣洁的妈妈。”
  “叫我妮娜。”我说。
  “你好吗?”她边说边和我握手。“我是劳雷尔。”她比他还高,人挺好看的。她留着颜色偏暗的金发,梳了一条辫子。
  巴尼住在芝加哥,我正等着问他到纽约来干什么来了,为什么来,但劳雷尔只是说:“我希望我们没有太冒失。”
  巴尼说道:“别说傻话。”
  我给了他一下。
  我把他们带到我外面的阳台上,把椅子和桌子上的叶子拂掉,然后给他们端来了薄荷茶。我从厨房里喊:“你们饿不饿?”巴尼回答说两个人都不饿。真是好运道,因为我的冰箱里只剩下芹菜和酸奶了。
  就在外面的阳台上,巴尼和劳雷尔很亲热地坐在一起;他用胳膊搂着她,手指在她脖子上轻轻搔着。
  劳雷尔直挺挺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就像舞蹈演员一样。她在自己的茶里放了满满两茶匙的糖,然后满怀歉意地笑了笑,接着又放了一匙。
  “你们能待多久?”我问道。
  巴尼说他们明天要去劳雷尔父母在海洋学院那边的家。“他们都是海洋生物学家”,他说。“一家子科学家。”
  现在我想起来了,巴尼曾经跟我说起过一个女孩儿,他说那女孩儿在实验室工作。我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意;自从他离婚以后,他一直都有女朋友;他把所有的事儿都掩盖得很好,可过了几个月当我问他他们进行得怎样了,他总是含糊其词,还有些暴躁。
  我问道:“你是个科学家吗,劳雷尔?”
  她点点头。
  “我告诉过你”,他说,“她是个昆虫学家。”
  她则说:“我研究虫子。”她朝周围看了看,最后把目光定格在那些正开花的树上。阳光从树枝中透过来,在砖地上留下斑斑驳驳的温暖的光。“这外面可太漂亮了”,她说,“我没想到在纽约也有这样的公寓。”
  我向她解释说格林威治村和这个城市的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是小纽约。”我说。
  当她问起屋子上“待售”的标志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我告诉她房子的主人想结束我们的租期,把我和楼上的邻居赶出去的传奇故事。
  “美丽的丽塔姨妈怎么样了?”巴尼问道。
  “她大概两年前就去世了”,我告诉他说,“我想她已经差不多90岁了。”
  “她像个小孩儿。”他这么告诉劳雷尔。
  “她是个作家。”我边这么说,边看着我的儿子。
  他问我:“那现在谁住在楼上?”
  “她侄女,简。”
  巴尼又问:“她长得像丽塔吗?”
  “不管怎么样”,我对劳雷尔说,“我要一直在这儿住下去。”
  “那你运气很好啊。”她回答我说。
  “我再也无法在这儿生活了。”巴尼说道。他还唱起来了:“让那些纽约地产商哭去吧。”
  我问巴尼他有没有待在“金斯敦宝藏”那儿,那是一家蓝调俱乐部,巴尼以前一直在那儿断断续续地表演萨克斯有好几年了。
  他告诉我说:“我一直在干别的活儿。”我看出来他并不想谈论这事儿。他身体朝后仰,从天竺葵上把死掉的叶子都摘掉了。“我说,妮娜”,他说道,“我们来一场晚餐会怎么样?”
  “什么晚餐会?”
  “这可是个绝妙的主意”,他说道,“我来网罗那些‘惯犯’。”他是指他的姐妹们。他从厨房里把电话拿了出来,一直拉到外面我们坐着的地方。他先打电话给餐馆:“请找一下伊莎贝尔。告诉他是杰瑞·金凯德打来的。”这名字听上去很耳熟,我一下子想起来那是伊莎贝尔七年级时的那个奶油小生男朋友。巴尼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尖,说道:“宝贝儿,到铁路那儿来找我。”他按了电话的扬声键,这样我们都能听到伊莎贝尔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他和她在电话里嘻嘻哈哈着,但他也想同时让我们高兴。他唱道:“我要造一条通往天堂的路。”然后很夸张地比划着;他还跳起舞来,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作为前进时的手杖。巴尼总是让所有的人都爱上他。
  挂了这个电话,他往P.K.的办公室打电话。她是所有兄弟姐妹中年纪最小的,现在是个民权律师。对她,巴尼变得严肃起来。“嗨,小花生”,他说道。他朝劳雷尔笑笑,然后就拿着电话走进房间里。
  这样阳台上就只剩下我和劳雷尔了。我们都沉默着,然后她向我问起我制作的关于看门人的记录。巴尼曾经给她看过那个记录,她告诉我她最喜欢哪个看门人。我说话的时候她就直接看着我,我看得出她是真的在听我说话。
  巴尼从房间里走出来回到我们这儿,他站在劳雷尔的椅子后面。“我们已经找到了P.K.,伊莎贝尔和她的情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也不能肯定:“吉安卡罗?”
  “就是这个名字!”他说。
  “P.K.不带罗杰来吗?”
  “那已经是老皇历了。”他说着,同时非常轻柔地抚摸着劳雷尔的脖颈,然后是下巴,然后是双颊。“想睡一觉吗,小虫子?”他亲了她的脑门,就我所知,在他的前妻朱丽之后,他好像再也没对谁这么温柔过。
  我告诉巴尼他们可以睡我的房间。我把房间好好整理了一下,拿来了毛巾,劳雷尔帮我用新床单铺好床。巴尼对我说:“我正准备唱歌哄她睡觉呢。”
  我又回到阳台上,拿着要为派对准备的购物清单坐了下来。等巴尼再次走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和我坐在一起,而是在那儿靠着墙站着。
  我想问问他朱丽的情况。刚想开口,但我还是止住没问。劳雷尔在我下面的房间躺着,这让我有很奇怪的感觉。但朱丽可是这家里的一员;你就是忘不了。末了我问他:“你见到过朱丽吗?”
  "见过”,他笑着说,是那种要么冷傲、要么性感、要么淘气的坏孩子的笑。
  “她现在怎么样?”
  “非常好。”
  我看了他一眼。
  他告诉我说:“劳雷尔和我星期四刚和她吃过晚饭。”
  现在他是认真的了,还在那儿思考着什么。他问我:“爸爸怎么样了?”
  巴尼从来不问起他爸爸。于是我问:“爸爸?”
  “当然。”
  我告诉他他爸爸现在在一个新画廊工作,那个画廊不错。我问他想不想要画廊开幕典礼的请柬,巴尼又说:“当然。”
  我从邮件夹里拿出本的邀请函。这是张很漂亮的邀请函,上面有三幅很小的他的作品的复制品。我把邀请函递给巴尼,告诉他说:“下个星期五。”
  巴尼看了一眼那邀请函,说道:“那我就得错过另一个约会了。”
  我列派对购物清单的时候,巴尼坐在我对面。
  “我可以去买这些东西。”他说。
  我对他说:“你把我儿子怎么了?”
  他笑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P.K.是第一个到的。她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所以她还穿着套装,拎着一个大大的公文包。P.K.略微有点发胖,不过这让她显得更可爱、孩子气,也更柔和。她的脸因为爬楼梯而有些发红,眼睛里充满期待。她吻了我,然后小声问:“朱丽来了吗?”
  我说没有,她叹了口气。“是他在电话里说‘我们’的。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会儿。“这是无声的。”
  “他带了劳雷尔来”,我说“她人不错。”
  “太好了”,她一点热情都没有地说道,“他在哪儿呢?”
  “酒类商店。”
  劳雷尔从卧室走了出来。她刚刚起床。“嗨”,她跟我们说道。
  过了一会儿,P.K.跟我进了厨房;她脱下自己的长袜和鞋子,就着自己的百褶裙穿上我的黑色T恤。“这件不怎么蠢”,她温和地说。
  我让她去准备色拉。
  劳雷尔加入了我们的准备工作。现在她已经醒过来了,头发松松散散地打着卷垂在肩膀上。“我干点什么?”她问道。P.K.把生菜递给她。
  巴尼从酒馆回来了。他一看见P.K.,就直接把口袋放在他站的地方的地上,那儿恰好是起居室的地板,然后拥抱了她。“噢,我的顾问。”他说着,还用手搔着她的后背。
  他布置了一下餐厅,然后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正放着格雷迪·奈特版的《顺着葡萄藤听》。我们全都边舞边唱:“猜想你会怀疑我是怎么知道的。”就在那时,伊莎贝尔和吉安卡罗到了。
  伊莎贝尔是我们家最漂亮的,今天晚上她穿着摩托靴,这使得她看上去有9英尺那么高。“嗨,大家伙儿。”她边打招呼边拥抱巴尼。她把吉安卡罗介绍给大家。他长着方方的下巴,头发又长又黑,他很英俊,非常有意大利人的特点。
  当巴尼介绍劳雷尔的时候,伊莎贝尔显得很快活。她玩着迷人的噘嘴游戏,不过这不是真正的她。
  厨房里再没有她和吉安卡罗的地方了,因此他们带上喝的东西去了起居室。我让P.K.去陪他们,但她说:“巴尼,你去。”
  我们都坐在起居室里喝着鸡尾酒。我坐在脚凳上,巴尼则斜靠在我身上,他小声对我说:“她们正在磨合。”他是指P.K.和劳雷尔。他吻了我的头,然后站了起来。
  “嗨,你们大家伙儿”,伊莎贝尔说道,“我这儿带给大家一个惊喜。”她转过去问劳雷尔:“巴尼给你讲过‘水磨’的故事吗?”
  “讲过一点儿。”
  “我和巴尼就是在那儿度过程式化的生活的。那儿是个合作农场。”她对吉安卡罗说道。“Comunista。”她描绘那儿的苹果园,别的家庭,还有我们过去怎么穿过小河去听民歌演唱会的。
  P.K.像是被钉住了。她觉得她根本就没有享受过那过去的好时光,这没错。
  吉安卡罗死死盯着伊莎贝尔,研究着她的脸;我不知道他是疯狂地爱着她呢,还是听不懂英语。
  “就到这儿吧,伊莎贝尔。”巴尼说道。
  “不”,P.K.说,“继续。”
  伊莎贝尔把目光从我这儿移开,先看着巴尼,然后看着P.K.说:“爸爸和我上个周末到那边去了。”她顿了顿。“还记得我们曾经听说那儿已经被铲平了吗?”
  巴尼点点头。
  “确实铲平了”,她说道,“除了一样东西。”她从她的包里拿出很多照片。“喔!”她把照片分发给大家。
  那是巴尼在我们家房子后面造的微型村庄的照片。我们在那儿的家有花圃,巴尼在草地的尽头占了一大块育花的地。当时在那个地方有很多房子都在建造当中,而只要谁给了巴尼能够用于建造他的小村庄的东西,他就和谁特别亲热。于是他弄到了造屋顶的板岩,造桥的金属,还有造游泳池的蓝色玻璃。他造了小山,峡谷,甚至还造了一条河,以及用他那“秘方”——水泥加石头做的十几幢砖头大小的房子。
  现在他指着照片,带劳雷尔看他的村庄:“棒球场,可以驾车进入的电影院……”
  P.K.说:“看上去太像真的了。“
  伊莎贝尔说:“那是因为所有的东西都没了。没有参照物了。”
  这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着照片。我们的房子原先所在的地方现在只剩下黄土了,上面还留有推土机的车印。“那是个鬼城。”我说道。
  巴尼点点头说:“没错。”
  伊莎贝尔则说:“那是你的乌托邦。”
  巴尼的表述听上去有点梦幻色彩,我看得出他还在回忆。
  伊莎贝尔对劳雷尔说:“巴尼听很多大人跟他说乌托邦。”
  我还记得本曾经说过,要建造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就在那么一刹那,我感觉回到了34岁,用印度人的姿势坐在那儿,巴尼把头放在我的膝盖上;我们和很多家庭围成一圈,在苹果园里的空地上坐着。那是春天的夜晚,我甚至能闻到花香。“我们应该质疑一切”,本说道:“金钱,宗教。一夫一妻制。”我朝我的丈夫看过去:你指的不是我们,是不是,亲爱的?
  劳雷尔问巴尼:“你多大了?”
  他看看我:“8岁?”
  “差不多吧。”我说。
  “做那个花了多长时间?”P.K.问道。
  “整个夏天。”伊莎贝尔回答说。
  P.K.说道:“他们还能把它留在那儿真是太好了。”
  我去厨房看看晚饭有没有做好,从那儿我听见巴尼说:“伊莎贝尔,你经常见到爸爸吗?”
  我们都坐下吃晚饭。我把意大利粉烧过头了,但好像没人注意到这个。我们所有的人都在说着,笑着,喝着酒,我感受到了这美好的气氛。我们都在这儿。
  坐在我右边的吉安卡罗说道:“你们为什么要离开那农场?”他的英文说得好极了。
  我告诉他说那儿的学校不怎么好,而且我们的苹果园也开始亏损。“那并不现实。”
  伊莎贝尔补充说:“而且,那儿后来变成了一个大妓院。”
  “伊莎贝尔”,我提醒她说。
  “爸爸就是那么说的。”
  “所以”,劳雷尔说,“你们搬去了罗马。”
  我告诉她说我们本来只想待一年的,但后来我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她问我:“做什么呢?”
  “配音”,我说,“我给十几个意大利人配过音。巴尼也一样。”
  “啪!”巴尼喊,“还有印第安人!”
  “你们是怎么配音的?”劳雷尔问。
  “你得适应影片”,我说,“你实际上是把字词填进演员的嘴巴。”
  巴尼说道:“那很困难,因为意大利语通常以元音结尾,也就是说,张着嘴巴。”他微笑地看着吉安卡罗。
  我告诉他们:“如果演员说‘Prego’(注:意大利语,意为“欢迎”。),那你就不能配成‘欢迎’。”
  巴尼和我演示了一下:我用嘴巴发“Prego”,而巴尼在同时说“欢迎”。
  巴尼开始变得循循善诱:“要注意元音U和元音I的细微差别。”他带着我们大家又复习了一下辅音和元音,我们则看着别人的嘴型。我们成了一桌子发音动物。
  P.K.说:“我觉得自己在上一年级。”
  吃点心的时候,我拿出了香槟。P.K.给出了第一条祝酒辞:“为我们从风城(Windy City,芝加哥的别称。)来的尊贵的客人干杯!”我们把杯子碰得丁丁当当响。
  吉安卡罗站起来说:“为我们了不起的大厨干杯!”
  我告诉伊莎贝尔:“我喜欢这一条。”
  P.K.开始描述她的上一个案子,并解释说她为什么没有把那个所谓的毒品贩子送上被告席。“他是无辜的”,她说,“但他所说的都是谎言。”她描绘得活灵活现,以致于当巴尼站起来用调羹敲玻璃杯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生气。
  “我有些事情要宣布”,他说,“一个重大的通知。”他冲所有人微笑着,然后把劳雷尔拉到自己身边:“我们有孩子了。”他说。
  然后他们就坐下了。大家都用了一会儿时间来明白这个通知,然后伊莎贝尔就跳起来拥抱他们。“这太棒了。”她说,“这确实太棒了。”然后我们一个接一个地都拥抱了他们,并且吵吵嚷嚷地又说了半天。
  劳雷尔又微微起身,说道:“我们也要结婚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我得承认,我感到放心了。然后就是围着桌子说着具体的打算:她上个星期刚去看过医生,婚礼马上就要举行了,因为她的预产期是在四月。
  “我要做奶奶了。”我对自己说。
  吉安卡罗握了握我的手。
  然后巴尼又站了起来,继续播送通知。
  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坐下,你这笨蛋!”P.K.冲他喊道。
  伊莎贝尔则说:“让我稍微休息一下!”她和吉安卡罗大笑起来,然后他还吻了她。
  巴尼说道:“我还有别的事要说。”
  我不经意地朝劳雷尔那边看过去。她脸色有点白,人在出汗;几绺头发贴在脖子上。
  我说:“嘘——”
  巴尼非常缓慢地说道:“朱丽也怀孕了。”
  大家一下子安静下来。
  伊莎贝尔小声对吉安卡罗说:“是他前妻。”
  巴尼的语调很沉稳:“父亲是我。”
  没谁动弹。
  我端详着我的儿子。我想我从没看到过他这么严肃,但我觉得这不真实;好像他只不过是某个事件当事人的代言人罢了。他说道:“我们会尽可能地帮助她的。”他好像意识到站在那儿不怎么合适——毕竟这不算什么祝酒辞,然后就很突然地坐了下来。“我们会帮忙的。”他又重复了一遍。
  P.K.仔细研究着她哥哥。在我们所有人当中,她对他抱的期望最大,我看得出她想弄明白他所做的这些事儿的原委。她会用最合适的角度来看待这问题的。有那么一会儿,她的脸因为迷惑和失望而阴云密布,但她然后就看着巴尼,直接而明白无误地看着他,她说话的时候语气非常认真:“你为什么这么做?”
  劳雷尔发话了。她真是冷静而沉着。“我们是一块儿做出这个决定的”,她说道,“这是惟一要做的事儿。”
  我们再一次陷入沉默。吉安卡罗身体朝前微倾,对巴尼伸出手说:“祝贺你。”
  伊莎贝尔说道:“这真是出肥皂剧。”
  然后,大家都转过来看着我,就好像我将发表某种声明似的。我在脑子里把妈妈应该说的话过了一遍——或许我该说些能够解决问题的话。我的妈妈会说些肯定的、决断性的话。我还记得本和我告诉我父母我们要结婚时的情景。他们实际上是因为他是个犹太人兼共产主义者才反对的,但我爸爸则吼道,做丈夫的就应该养家。现在,我看着我自己的孩子们。
  “巴恩(注:巴尼的昵称。)”,我说道,“孩子的抚养费怎么解决?”
  他点点头;看来他已经有答案了。“我一直在给商业广告谱曲。”
  伊莎贝尔说道:“丁当。”好像这个词的无聊能够证明什么似的。
  P.K.很平静地说:“有什么广告在电视上放出来了吗?”
  巴尼点点头,不过也只是点点头。我想他是怕她会让他现在就哼唱一曲。
  现在该轮到我说话了,谁想喝咖啡?我这么说,感觉上像是在配音。
  吉安卡罗点了点头,P.K.则挥了挥手,巴尼很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但我摇了摇头。他明白了我的意思,随我一块儿进了厨房。
  我没法让自己去看着他。我把咖啡壶递给他,他问我应该拿哪些杯子。我往一个罐子里倒着牛奶,问他:“你们结婚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他回答我说:“我想我该把劳雷尔带来,对不对?”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
  我看了这个男人很长时间。
  我看着他,想到,是我教会他把自己当个宝的。
  “老天”,他说道,“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然后他就掉头离开我这儿——他差点撞上伊莎贝尔。
  她对他说:“我能跟你谈谈吗?”
  他们出去到外面的阳台上,就在他们关上门的那一刹,我们所有的人都能听到伊莎贝尔问他:“你到底在做什么?"
  劳雷尔走进厨房帮我忙。她埋头干活,一言不发。然后她就告诉我和朱丽的会面是多么尴尬。然后她就打住了。“我什么都不想感觉到。”她看着我说。她希望我理解她,通过我的眼神,我想我已经让她明白,我已经理解她了。
  “我都35岁了”,她说道,“这个岁数的人都想给自己的生活订个计划,可计划一实施就走样了。”我看得出她现在有多疲倦。“我爱巴尼。”她对我说。
  我们吃点心的时候,伊莎贝尔的声音穿过玻璃门传了进来,不过只有偶尔的几个词大家能听清楚——“狗屁……责任……孩子……”
  他们走了进来。外面一直在下雨,伊莎贝尔的白衬衫湿了好几大块;湿的地方都贴在身上。“我们走吧”,她对吉安卡罗说道。
  他站起来和巴尼握了握手,巴尼的湿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伊莎贝尔吻了所有的人,还拥抱了劳雷尔。我能看出劳雷尔的肩膀因为叹息而起伏。等伊莎贝尔再回到巴尼那儿的时候,她对他说:“我会和你好好谈谈的,兄弟。”
  “好的。”他对她说。
  她很快地拥抱了他一下。“送我到门口?”她问他。
  等我们都走出去到楼梯那儿的时候,她对我说:“别跟我说对他温和点儿,妮娜。”她就那么径直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他像个超级大精虫飞到这儿。而我们大家都应该祝贺他。”她的语气柔和下来:“这对他不好。”
  吉安卡罗站在那儿,两手抄在夹克衫的口袋里。“谢谢你的招待”,他说道。他在最上层的台阶那儿转过身来:“我觉得你们的家庭是个美满的家庭。”
  伊莎贝尔在他下面两个台阶的地方站着,她伸出手搂住他的膝盖。“你知道吗,这话说出来是很伤感的。”她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把她一把搂过去。他把她抱起来,努力想把她扛下楼。伊莎贝尔在他的肩膀上朝大家使劲挥手。
  巴尼和劳雷尔在厨房洗盘子,P.K.则给劳雷尔揉着肩膀。“感觉太舒服了。”劳雷尔说道。
  “我们应该上床了。”我说。
  巴尼打了个哈欠。“我们差不多完事了。”
  P.K.跟他们道了晚安,然后和我一块儿进了我的卧室。她脱下从我这儿借来的T恤,一把抓起她自己的衣服。现在她只穿着胸衣站在我面前,我注意到她的皮肤非常白。她整个夏天都很少有机会晒太阳,她一直都这么努力地工作。
  在门口,她对我说:“我不觉得情况有多糟糕。”
  我点点头,虽然我并不完全赞成她。她对她哥哥的热爱,对我们所有人的热爱,让我心动不已。
  
  你可以是任何人
  
  女童子军在思想、言语和行动上都是洁净的。
  要做到外表的洁净很容易,你只需要一块肥皂,水,以及一把浴刷。但要做到内心的洁净就困难些。
  ——摘自《初级女童子军手册》
  得益于举重和每天晚上沿着哈德逊河跑步,他体格宽阔,肌肉发达。他有着一头金发和蓝色的眼眸,下巴很有力,皮肤白的像漂过一样。他样子俊朗,但并不可爱,是那种会让你想到海军或是佛罗里达,穿性感的管状上衣的女孩儿们叫他匈牙利人的家伙。可他在曼哈顿长大,就在公园大道上:你走进房间时他会起立致意;他会觉察到你有寒意,并且会把自己蓝色运动夹克衫披上你的肩头;他会为你扬招计程车,然后打开车门让你上车。
  你们第一次约会时,他会骑着他的摩托车来接你,他还为你带了头盔。准备好让你上车后,他会点点戴着大大头盔的头冲你示意。他把你的双手环在他的腰间,像安全带一样。
  你感到他是个危险人物,但又不知道原因——于是你想,是不是因为他给了你超越以往任何时候的安全感。
  餐馆里烛光低燃,气息迷人,他点了波旁威士忌和清啤,然后就自己也变得烛光低燃,气息迷人。酒菜上桌前,他会从衬衫口袋里摸出维他命丸,然后给你一个双份。
  你们沿着格林威治村漫步。时值春天,空气清新,天空晴朗。
  回到你的公寓,你给他倒了一杯酒。在你的沙发上,他用双手握着你的手,抚弄着,触摸着,游走在你的指间。
  你能察觉他想拥有你——不像是一个目标,而更像是一个他想一直保有的美梦。他让你知道:你已经拥有他了。
  他没法足够频繁地看到你。于是每天白天在办公室,每天晚上在家,他都会给你打来电话。他这样说:“这是你的男朋友在说话。”
  他邀你去听他那就要解散的摇滚乐队“皮革”的演出,演出地点是著名的摇滚酒吧“忘忧”。歌曲大都刺耳而粗俗,除了那首《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他把自己的衣服推到一边,以便在他的衣橱里为你的衣物腾出地方。
  对于你在曼哈顿骑自行车他很担心。于是他为你买了一盏红色信号灯,把它装在你的头盔上;当你骑车上路的时候,他就会唱起来:“活着,活着。”
  你喜欢爱尔得尔犬,他就写信使你成为全美爱尔得尔犬协会的会员。你不仅得到了一张会员卡,还收到了月度会刊《黑与棕》。
  你提起过的所有人的名字他都记得,和你一起工作的,你的朋友,你的熟人,你的所有直系或旁系家人——并且用昵称称呼他们:你那爱抱怨的表姐玛尤莉是“玛梯瑞”;而你的老板,那个特别讨厌黑人的瑞切尔,则叫 “瑞歇尔”(注:意为种族歧视的。)。
  你向他讲述你的家史。他则把他的告诉你。
  每当他提起他母亲,他总是操着一副引号才有的讽刺语调:“妈妈”还住在他从小长大的公寓里面;而提起那公寓,他只用地址称呼而不叫“家”。一个星期里面,在去做心理分析的路上,他要经过“公园大道680号”5次。
  你碰到了他的几个来自乔特——他称作“乔克”(注:噎着。)——的朋友。他们不谈话,而在那儿开些善意的玩笑,而你则在一边充当听众。
  “他们真滑稽”,事后他会这么说,“他们真是滑稽的家伙。”你在想,他怎么那么容易就把他们打发了;毕竟,他们已经是差不多快20年的朋友了。
  然后你的哥哥和他见了面,事后哥哥问你:“他为了什么那么生气?”
  那时你才刚刚开始注意。他和乐队中的鼓手争吵。服务生太粗鲁,计程车司机则是个蠢蛋。换代币的人给他脸色看,干洗店店员故意弄丢他的衬衫。他讨厌我们可恶的参议员,但满怀热情。
  每当你提起抗抑郁药,他就会看着你,好像突然发现你像超强薄荷口香糖那么深奥。
  于是他慢慢向你解释:他希望自己的痛苦能够成为他努力认识自我的动力和向导;麻痹自己,这和他想要的恰恰相反。
  你告诉他你明白,但你问他:“再来点波旁威士忌和啤酒?”
  他弄来一架宝丽来相机,不断地为你拍照片。在他最喜欢的照片里,你正把他的短裤像贝雷帽那样顶在头上哈哈大笑。
  他说你看起来很像已经改名叫坦亚的帕蒂·赫斯特(注:Patty Hearst,美国报业巨头赫斯特之孙女,被辛比由尼斯解放军绑架后自愿入伙。后改称自己为坦亚(Tanya)。),她怀着轻松的心情被辛比由尼斯解放军(注:Symbionese Leberation Army,美国左派恐怖组织。)劫获。
  他说他喜欢那照片,因为他能看到你补过的牙里的银光。
  在餐馆里,他注意到一伙唧唧喳喳的女模特。“这真像看艺术品一样。我们其余这些只不过是人而已”,他说,“我们知道我们不像她们那么漂亮。”
  他告诉你他不想对你有任何隐瞒。对你,他希望比以往对任何人都更加亲近。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他向你坦言让他感到羞耻的念头。你就像一个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冷静,心善,施舍着浓粥,直到一天晚上,他告诉你他一直为别的女人着迷。
  你知道男人是这样的,你以前也认为他如此,但这样的事实以这样坦白、诚恳的方式说出来,这也就成为你自己说服自己的苍白的理由。
  他很健忘。躺在沙发里他说:“这是移情。”他正用对待他母亲的方式恨你,爱你。爱上别人是他摆脱你控制的方式。
  他说移情是普遍真理的时候,你说:“对你,或许如此。”
  你们分手了。
  不管你到哪儿,你总会看到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
  你想象着他被她们所诱惑。
  为了保暖,你正喝着汽油。
  他打电话告诉你他想你的时候,你邀请他过来。他却在这儿过了一整夜。
  早上,他问你他的剃须刀在哪儿。你告诉他你们分手后你就把它扔了。他说:“是我帮你装的除臭剂。”
  为了给你过生日,他带你去了巴黎。你的朋友们都说他会向你求婚,而你则发现你自己的确是在为那个场合而打扮,以致多年以后,你们两个还都会记得这个时刻。你甚至化了妆。然而,在几顿戒指并没有出现的晚饭以后,你不再为了给记忆留下一笔而故做姿态,放松了下来。你开始享受旅行的乐趣,与此同时,他变得越来越黑,也越来越无趣。
  他无法相信所有的东西有多么昂贵,所有的人都那么傲慢,他对一圈又一圈地走路感到厌倦,并且开始大声问道,他是不是遭遇了推迟的时差。
  你问:“你化妆了吗?”
  “你不喜欢吗?”
  他说:“我觉得我更喜欢你不化妆。”
  在咖啡馆里,在博物馆里,在吃饭的时候,他根本看都不看你;而他看你的时候,那样子就像要使劲想起来原来他爱你。
  “怎么了?”最后你还是问。
  “和你没关系,亲爱的。”他说,“我正在跳移情之舞。”
  你们的最后一夜,吃过你的生日晚餐,他去退房。你到他的背包里找笔时发现了订婚戒指。你感到寒心。你躺了下来。当他回到楼上的时候,你说你想出去走一走,一个人。
  “差不多半夜了,”他说,“我们还要早起呢。”
  “我知道。”你说。
  你下楼,向圣格尔曼的咖啡馆走去,西蒙·波伏娃当年就是在这儿写信给萨特的。你的男朋友讨厌这家咖啡馆,说里面满是外地游客。
  可你喜欢它。你点了酒。你抽着烟。你正扮演着值得同情的西蒙,对她那不值得同情的让·保罗。
  喝第二杯酒的时候,你注意到有个人正盯着你看。他很丰满,有些谢顶,头发长长地散乱着。你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有多么矮,直到他站起来——也没比坐着高多少——朝你的桌子走过来。
  “哈罗,”他说,于是你发现他少了一颗门牙。
  他站在你面前,开始和你交谈。少了一颗门牙的他说话有点漏风,不过你挺喜欢听他说话。他语速很快,谈起那些定期从他家门前走过的美国名人。他自己从纽约搬来;他说他是个律师,剧作家,企业家,非常成功,非常富有。于是你想:那你为什么不花一个下午和一点银子去装一颗新牙?但你只是微笑着。他抽你的香烟,你则抽他的。
  他正逗你开心,比你男朋友整整一周逗你的都多,而且他根本不问你什么,甚至坐也不坐。很长一段时间,你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他是站着的,等你意识到的时候,你才邀请他坐在你旁边。
  你给自己起了个假名,迪娜。他是华莱士。
  刚刚坐下来,他就开始涉及私人话题:“我看到你没戴戒指,梯娜——你和男朋友吵架了,是不是?”
  “是迪娜,”你说,“我只是睡不着。”你怀疑这听上去是否可信。
  “如果你不想说,那没问题,迪娜,”他说。“没问题。”
  你看得出,在同样的境遇下,他已经遇到过很多女人了,因为他说的都是些很空泛、很概括的问题,关于自由与爱情,感情与忠诚;他正在上空盘旋,等待着你的信号——对,信号,这就是我想说的——然后他好降落。然而你依然冷漠如初,最后他说:“听着,梯娜,这家伙根本就不知道你是个多么出色的女人。”
  “迪娜,”你说,并且补充说如果他还想提一些私人建议,他至少得弄对你的名字。
  “迪娜,梯娜,妮娜,”他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是的,”你说,“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放了些钱在桌子上,付掉了你的酒钱,然后说你觉得自己现在睡得着了,全然不在意这样说听上去太戏剧化。
  “听着,迪娜……”他说着,跟着你站了起来。
  你为他的建议谢过了他,然后在走出咖啡馆前,弯下腰,吻了他的双颊。
  你有点醉,但你感觉不错。带着黑人音乐的精髓,你说:“小妞,你能带一个少了门牙的长发矮子到他面前。”沿着错误的方向,你走了好几个街区。
  一走进宾馆房间,你就又恢复了清醒和沮丧。在黑暗中,你宽衣,刷牙,上床。
  他说:“我出去找你了。”
  你们躺在那儿,紧挨着,周围是黑漆漆的夜。
  你需要告诉他你发现了戒指,但你有点犹豫。说出一切是他的法则。而缄口不言则是聪明女人的做法。
  你说:“我发现戒指了。”
  “妈的。”他说。
  你说:“你改变对我的想法了。”
  “和你无关,”他说,就好像你会得到来自于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和你无关的角色的安慰似的。
  他说:“告诉我你的感受。”
  你说:“我垂头丧气。”你从没用过这个字眼。
  “我想娶你,”他说。“我知道我想。”
  他翻了个身,和你挨得更紧,并且想抱着你。但你感觉他的头、他的胸膛和他的手臂,不过是些毛发、皮肤和骨头。
  戒指放在那儿,在你们两个中间。
  有时候你会把戒指从他装袜子的抽屉里取出来,端详着,并且试着戴上它。这使你想起你那些旧《17》杂志封底上的广告:一对身着渔夫衫的情侣,旁边则写着,“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即使如此,你们还是把做爱放在了首位。几个你们分开过的晚上,他会打电话跟你道晚安;第二天早上他在答录机里朗诵朗斯顿·休斯的诗唤你醒来。
  圣诞节,光明节还有宽扎文化节(注:Kwanza-time,每年12月末,非洲裔美国人举行的庆典活动。)时,你会闷闷不乐,因为你根本就不信哪一种宗教,而他的宗教——心理分析——却并不拥有什么节日。他用衣挂和传送带做出枝状大烛台。他点亮烛台,给祈祷者装上翅膀,并且列出自己信仰的东西:《权利法案》(他根据记忆背出来的),天然玻璃的棒球状钻石,还有你的乳房。
  你注意到自己一侧乳房上的肿块,几个星期后你又发现了它。当你引着他的手去摸那肿块的时候,他的眉毛很忧虑地翘起来。他说:“你丰满得都肿了。”但他却坚持让你一早就打电话给妇科医生。
  她让你去看外科医生,他对他的感觉并不乐观。几天后的早上,外科医生做了活组织检查。病理实验室将在一周内得出化验结果。
  同时,你的男朋友开始爱读博士的书,然后他告诉你在你这个年纪,得癌症的几率差不多是三千分之一。“你不会是那一个的。”他说。
  你不断地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一个实验,”但等待着结果的那个星期,你说这话的紧张语调却始终没有舒缓下来。之后你被告知:这次真的发生紧急状况了。
  太晚了,你意识到你的身体简直完美无比,像所有健康的身体一样。
  过了最初的破坏期,你开始平静下来。你从自己的狂风暴雨中看到了他的愤怒。他问的“你怎么这样”好像没有点出问题所在,你于是这么跟它他说了。
  你说:“你不是在帮我。”
  他会打电话,烧晚饭,讲笑话;他还说一个改良的激进分子最近刚搬到郊区,他的声音听上去像“黑豹”,目前在一家食品公司上班。
  当你决定做外科手术,用塑料重造你的乳房,即从后背到前胸做一条穿透皮下肌肉、脂肪和皮肤的通道时,他把这叫做“爱的通道”。
  手术后,他告诉你他非常荣耀,因为你完完全全把自己托付给了他。他会整天和你一起待在医院,天天如此,每天晚上都待到尽可能晚。探望时间过后,夜班护士告诉他必须离开,他会把自己和你藏在一起,他把隔离布帘拉起来,然后把脚抬起来,放到你的床上。
  他甚至还和你哥哥相处得很好。他们两个还轮流给你读书,直到你睡着,或是夜班护士带警卫过来。
  你能感觉到他有多爱你。有那么一刻,你想他或许可以像这样和你一直坚持下去,他会保护你不让你跌出地球,跌出这种生活。
  第一次化疗后,就在你要开始脱发之前,他会带你去买假发。他会让这次购物非常有趣,并且自己试戴假发以致惹恼了女售货员。你拿了一顶假发,它看上去就像你自己头上还有的头发;还有另外一顶,它是你想要的像十几岁孩子的样子。长长的,有条纹的金发,那是梯娜·特娜(注:Tina Turner,美国著名女歌星。)在和伊克一起度过那糟糕的往日岁月时会戴的,他会唱着歌逗你开心:“辞掉城里不错的工作……”
  他会买来缎子枕头,它被认为可能会减缓你头发的断开和脱落。或许一开始它很有效。当很快你就在下水道里发现一团头发。梳子上的头发甚至堆成了窝。你看到自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头皮屑。你始终戴着一顶垒球帽,即使当着他的面——特别是当着他的面。
  当你不能再忍受的时候,你要求他帮你剃光你的头。而他则回答说他非常荣幸地成为你的落发者。
  他会带一把剃刀和临时的文身花样来,他把这些称之为你的新发式。
  摘下帽子的那一瞬间,你叫道:“不许记得你看到的样子。”
  “亲爱的,”他说,“我是爱你的人呀。”
  他倒好两杯波旁威士忌,两杯啤酒,然后开始工作。每隔几分钟,他会关掉手中的剃刀,看看你是不是OK。
  之后,你们两个看着镜子。还不到一秒钟,你就看到了镜子中丑恶的、光秃的自己——但马上你那求生的本能占领了你,它告诉你相反的东西:你无与伦比的美。
  你笑了,他也笑了。“酷毙了,”他说。
  他想把自己的头也剃秃了,好和你保持一致,但你对他说不。你不想别人误解你是天堂之门(Heaven's Gate,又称“天门教”,20世纪70年代在美国出现的一个与海尔-波普彗星和UFO关系密切的邪教组织。)迟到的门徒;天堂是你想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太空船或其他什么的都不是。
  他剪下耀眼的黑人篮球明星的照片,他们都是光头,然后把这些照片贴在你的冰箱上,以此证明你是光头精英中的一个。
  他写下了他的国会议员的名字,以及《康复计划》。
  他和你一块去看医生。他知道所有的名词术语。他阅读所有的研究报告。他用西柚、橙子、花椰菜和胡萝卜塞满了你的冰箱。他给你泡绿茶。他提醒你做视力锻炼。
  化疗期间,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疲劳。就像云彩经过太阳,突然间你又出来了。当你的食品杂货送上门时,你甚至不知道怎么回答敲门的人。
  但你同时也发现,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强。你脑子很清楚。死亡正在最佳距离之外等着你,它离你没那么近,以致它模糊了死亡之外所有的东西;但它离你又足够近,近到让你能够洞察到事物的深处。以前,你要花上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来发现一段经历的真正意义。但现在,这种洞察在瞬间就完成了。
  最后一次化疗后两周,放疗前一周,你坐在公寓附近看报纸,就在那时,他说,他认为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和你结婚。“我觉得我现在就可以,”他说,然后非常隆重地,像递一个电话听筒一样,把装有戒指的盒子递给了你。
  你并没有接过来。你把发生了的真实情况说了出来:“你又在说你自己。”
  现在他拿着那盒子,以拿盒子的方式拿着。“我在尽我的最大努力,”他说。你知道这是真的。
  不过你还是说:“我甚至都不能肯定你是否真正了解我是谁。”
  “我也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知道,”他承认道。
  他的话使你停了下来。你意识到,如果他现在不知道你是谁的话,那么他以后也不会记得你曾经是谁。
  当你努力向他解释的时候,他抢着说你哪儿都不会去。“忘掉死亡,”你说。“死亡不是问题。”
  但接着,你听到他听不到你,你看到他看不到你。你不在这里了——你甚至还没有死。你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你自己,就像女洗手间门上穿着裙子的普通女人。
  当他说,“我爱你,亲爱的,”你发觉他从来不用你的名字叫你。
  你会为所有正当的理由说再见。你对生活在对他给你生活启示的等待中感到厌倦。你可以用自己的手去进行自己的抗争,虽然你的手不比他的更大些,但要更加尊贵;而这抗争需要你付出整个身心。
  要坚持的人是你。你应该紧紧控制自己——而这意味着让他离去。
  你安然度过了放疗。
  然后,你依靠你的免疫系统来杀灭那些发生变异的细胞,你把这些变异的细胞想象成邪恶的黑衣人,他们抽着香烟,在你身体里的阴暗的监护维修俱乐部里丛生。
  当危险来自外部时,对待他们要容易些,你这样告诉一个临床医生;她点点头,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星期四后的又一个星期四,你告诉她你和他的关系。你说啊说,等着治疗开始。过了一会儿你意识到,对失败的恋爱的最完美的理解,也只不过是给傻瓜的奖赏而已。
  你再没有见过他。有时候你会担心,他爱你那么深,比其他任何男人过去或者将来都要深——即使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直到现在,在每个跳上计程车的蓝色运动夹克衫身上,在每个沿河边跑步的人身上,在每辆来来去去的摩托车上,还都闪现着他的影子……
  
  少女渔猎手册
  
  ……当你和喜欢的男人在一起时,你要安静,保持神秘感,你要像淑女一样,两腿交叉,面带微笑。别说得太多。要穿黑色透明的连裤袜,把裙子提起来,诱惑你的异性!你可能会对这些建议反感,并且会说这会显得无知,而且压抑了自己活泼的个性。你可能会感觉到没法表现真正的自己,可是男人们就喜欢这个!
  ——摘自《法则》,艾伦·费恩、舍丽·施奈德著
  我最要好的朋友要结婚了。婚礼离现在只有两个星期,可我还没找到合适的衣服。绝望中,我决定到布朗克斯的李赫曼(注:Leohmann's,美国著名连锁店,商品以时装为主,因商品质高价优深受大众欢迎。)去看看。我朋友多娜愿意和我一块儿去,说她想去买一件游泳衣,最后我明白了她的主要目的还是陪我。
  “如果有人带你去的话可能就比较从容”,车子开到迪根主干道上的时候,多娜在车上跟我说道:“但可能你会碰到什么人呢。”
  看到我没有吭声,她又说:“你最后一个觉得可以带着一块儿参加婚礼的家伙是谁?”
  我知道她的着眼点并不在这个问题上,她只不过是想开始讨论一下我的个人生活。但我还是回答她说:“就是那个我带着一块儿出去的法国人。”
  “我已经把他给忘了”,她对我说,“再问一遍,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法克菲斯(注:Fuckface,此处为主人公的谐语,名为人名,实为暗指该人色情。)。”我说。
  “没错。”她说道。
  在商店的入口处,我们各自分手,并约好一个小时以后碰头。我可是个购物的行家,手一摸就能辨别布料的材质,只要一眼扫过去就能说出那是谁的设计。现在在李赫曼,就在百老汇的237大街,我真是如鱼得水,就好像玛格丽特·米德(注:Margaret Mead(1901-1978),美国著名女人类学家,曾在萨摩亚、新几内亚和巴厘等地实地考察研究,《萨摩亚人的成年》(Coming of Age in Samoa)是她于1928年完成的关于萨摩亚风俗的专著。)在萨摩亚观察当地人的成年过程,也好像是阿莱莎·富兰克林(注:Aretha Franklin,美国当代灵歌女星,生于底特律,是该城人民的骄傲。)在汽车城(注:Moter City,美国底特律市的别称,因其规模集中而庞大的汽车工业而有“汽车城”的别称。)要求大家为她喝彩。
  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在商店里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我看到它的那一刻,我想那或许对我来说是绝好的衣服,一件黑色的阿曼尼紧身外套——可是这衣服只有蚂蚁那么大的2号和蜘蛛那么大的4号(注:美国的度量衡和中国有所不同,简而言之,就女式外套而言,美国12号以下的尺码相当于我们的“小"号;14-16号相当于我们的“中”;16以上则为“大”。)。
  我想,一定是一个比我还要聪明的女人几个星期以前就在萨科斯或是巴尼斯(注:Saks and Barneys,两家在美国规模较大的百货连锁店,商品以时装为主。)买下了我的10号,她知道在李赫曼根本就找不到这个尺寸。她看到这衣服的第一眼就知道这衣服绝对适合她,所以她根本就不犹豫地把它买下了。那个女人现在肯定拉好了外套的拉链,正赶着去看她爱的那个男人呢。
  但是在公共试衣间,多娜递给我一件黑色的阿曼尼外套,10号的——就是那件差不多已经被拿走的10号。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这衣服合适吗?非常合适。
  我对多娜说:“你真是我的购物小仙女。”然后我就坐在试衣间的长凳上,手臂上搭着那件外套,等多娜试她的游泳衣。多娜调了调那件巧克力色的紧身游泳衣的带子,在镜子里朝着自己皱眉头。她都不知道她有多漂亮,特别是她那热辣的、睫毛长长的双眼;她说经常有人在路上拦住她,跟她说要一块儿休息休息。
  “也难怪我还是单身一人”,她对着镜子说道。“连我都不愿意和这样的大腿上床。”
  我对她说结婚和去赢得美国小姐选美不一样,游泳衣的比赛并不能起决定性的作用。
  “那你认为起决定性作用的是什么?”她问我。
  我对她说:“是转指挥棒。”
  之后,我们在利弗德尔餐厅叫了火鸡汉堡,庆祝我们的采购成功。我用故作柔和的声调说道:“我是个穿着阿曼尼的女人。”
  “衣服只是盔甲。”她说。
  我才不需要什么盔甲,我跟她说;我为马科斯和苏菲感到高兴。
  “我讨厌婚礼”,她说道。“参加婚礼会特别提醒我还没有结婚。实际上,甚至刷牙都让我感到我还没有结婚。”
  她不再搞她的噱头了,突然间她显得很疲倦;她的眼睫毛已经遮住了眼睛。她告诉我说她正在看一本很糟糕的书,书名叫《怎样约会和嫁给如意郎君》。“他们最主要的建议就是要去努力争取。从根本上说,这是一本关于操纵的指南。”
  我说或许她应该停止看这本书。
  “我知道”,她并不完全同意地说道,“但这就像是我一直都在鱼儿周围游着想抓住它们一样。我一次又一次地进入到水里。我试过不同的河流。我变换了泳姿。但都不管用。然后我就发现了这本指南,它告诉我关于鱼杆和鱼饵的知识,告诉我如何掷杆,以及在鱼线拉紧后该怎么办。”她停下来想了想。“最让人沮丧的就是你知道这样做是有用的。”
  我说:“我讨厌鱼。”
  婚礼在哈德孙河上一所修葺过的大楼里举行。有时我会在星期天来这儿。如果这儿不举办婚礼,那么你可以买门票参观这里的房子和地下室,不过我花四块五毛钱只是为了在那张阿狄隆代克椅子上坐着看书,或者看河上的风景。这真是一个充满田园气息的地方,以致于会让你觉得你正置身于一幅画中——修拉的画(注:Seurat,Georges Pierre,修拉,乔治斯·皮埃尔(1859-1891),法国画家。新印象主义的奠基者,他创新点描派画法并将之用于其经典之作《拉格雷吉特岛的星期天下午》(1886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一直希望一位身穿衬衫、头戴草帽的绅士开着小船朝我驶来。然后我就听到警卫说这个地方只接待粉色和灰色两种人——举办婚礼或是招待老年人。
  我在下着雨的下午到了那里,帮着苏菲着装。我直接上了楼,直奔左手第一个门,我原本以为那儿是个老式的卧室,有花边窗帘,梳妆台,以及一张有四根帐杆的卧床,但我发现苏菲和她的朋友们是在一间会议室里,会议室里有成摞的塑料椅子,还有一台幻灯放映机。她坐在演讲台前,很滑稽地穿着胸罩和长袜。
  我朝她走过去,脑海里一下子跳出“红脸新娘”这个词来,不过实际上她差不多总是脸蛋红红的,但多数是因为日晒、风吹、大笑、哭泣、恼怒,或者是喝酒。现在她确实显得光彩照人,我吻了她,并对她说:“你好呀,小萤火虫。”
  她那爱热闹的朋友玛维斯给我倒了一大杯酒;她怀孕了,说她现在得为两个人喝酒。
  我帮苏菲穿上她那件露肩的乳白色礼服后,她要我为她化妆,尽管她知道,我不怎么懂该如何化妆。这是为了典礼而化妆;我在她的眼睑上刷了一点点白色的眼影,然后给她涂了非常明显能够看出来的唇膏。她用纸巾吸干自己的嘴唇。
  玛维斯叫道:“天哪,苏菲,你看上去像个妓女。”
  摄影师敲了敲门,告诉苏菲拍照的时间到了,我们其余的人都跟在后面。玛维斯和我走进洗手间,在隔间里玛维斯告诉我说她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意识到自己怀孕了;她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变胖失禁罢了。“这样看来怀孕还真是个好消息。”
  因为我对于怀孕没什么好再补充的,于是我就告诉她说泰尼·蒂姆(注:Tiny Tim,泰尼·蒂姆,美国著名歌星,1996年去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一直戴着“依靠”牌成人纸尿裤。他并非失禁,只是认为成人纸尿裤是个很好的创意而已。
  到了楼下,我们加入了玛维斯和她丈夫以及其他来宾的队伍。我们在将要举行典礼的房间里找了个位子坐下。这儿能看到河上的风光,不过你只能看到雾气,雨水,还有湿漉漉的草。
  我问玛维斯她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她说她没有选择“婚礼进行曲”,而是放着KCSB的那首《就是那样,啊哈啊哈,我喜欢》,然后跳着舞从过道走下来。
  她丈夫面无表情地表演了“啊哈啊哈”。
  音乐响起来了。我们等待着。玛维斯小声跟我说她还想去卫生间。我说:“想想看,如果你现在戴一个‘依靠’牌成人纸尿裤的话,你的感觉会有多好。”马科斯和苏菲从过道里走下来的时候,我竟然在说这种话。
  随着犹太乐队的噪音响起,婚宴开始了。苏菲和马科斯坐在椅子上被拖了起来,这是犹太版婚礼上的抢座位游戏。我从小就主张社会同化,不过并非是我那令人迷惑的同一性阻止我加入游戏的队伍的;我已经领会了游戏的精神,只是没法跟着节拍拍手。
  最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桌子。我在一号桌,坐在苏菲和玛维斯当中,我认识这张桌子上所有的人,除了正对着我坐着的那个男人。他身材瘦长,皮肤是橄榄色的,前额高高的,眼睛大大的——挺可爱的,不过这解释不了我心里的那种感觉。我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以致于我都没法子感受到它了;开始我以为我是害怕。我头发根那里的毛囊好像都在散开,然后僵在那儿;然后又像我的整个身体一样开始发烧。
  他朝我笑笑,用嘴型对我说,我是罗伯特。
  我也用嘴型说,简。
  等我从晕头晕脑的状态中清醒的时候,玛维斯正在跟整个桌子的人说我的关于“依靠”牌成人纸尿裤的话害得她都尿在裤子上了。她告诉我说我应该把泰尼加入我的祝酒辞里,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还应该发表祝酒辞。
  我在吃饭的时候一直都在努力地思考着,不过我也同时努力不去盯着罗伯特看,等到我走到麦克风前面的时候,我有些发抖,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嗨”,我对着人群说道。我在等着什么东西跳到我的脑子里,然后我看到了苏菲——来了。我说我们俩大学毕业后在纽约相遇,在那么多年里,我们不停地换男朋友,可没有说和谁在一起时快乐过。我们总是彼此问对方:“我们只能期望这个吗?”
  “然后”,我说道,“我们就经历了我们的海马期,那时候别人告诉我们说我们并不需要给自己找个伴儿;我们只需要在工作中给自己寻找快乐。”
  “最后,苏菲遇到了马科斯”,我说道,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我朝他看过去。我想,他很好看呢。然后我通过麦克风说了这句话。“他知道她有多么的风趣、慷慨和全心全意,不过他还是不想逼她。”我看到了一些空洞的眼神,不过苏菲在哈哈大笑。我说道:“马科斯就是苏菲不知道能不能期望的那个人。”
  等我坐下,罗伯特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发表他的祝酒辞了。可是他朝桌子这边我坐的地方走过来,并问玛维斯愿不愿意和他换个座位。
  她说:“不。”然后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弃了自己的座位。
  罗伯特坐在我边上,对我说:“我很喜欢你的祝酒辞。”
  我回味着“喜欢”这个从他嘴里说出的关于我的字眼。
  他告诉我说他大学一年级就认识马科斯了——到现在差不多20年了,我想起来这儿有一大批来自欧柏林大学的朋友,于是我问是什么让这些人终生都在一起的。
  他回答说:“别人不愿意和我们做朋友。”
  然后另外一个致词者拿起了麦克风。
  致词,致词,致词;罗伯特和我只能在致词者交换位置的短暂间歇进行交谈;于是我知道了他是个漫画家,而我只好告诉他说我是做广告的。“不过”,我说道,不过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我正在考虑开一家狗狗博物馆。”
  致词。
  “一家狗博物馆?”他问道。他不敢肯定我是不是在开玩笑。“是收养不同品种的狗吗?”
  “或许吧”,我说,“或者它可以是一家狗狗喜欢的博物馆。那儿可以有互动电视,上面是狗狗可以追赶并真的抓得到的松鼠。还可以有一个气味画廊。”
  致词。
  他告诉我说他刚刚从洛杉矶搬回纽约,现在还和他妹妹住在一起,直到他找到自己的公寓为止。我告诉他我住在苏菲的老公寓里,那是在一幢因为上面怪兽形状的装饰物而有“龙屋”绰号的巨大而古老的大楼里的房间。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认识曾经在那儿住过的什么人某人的前任女友,一个女按摩师,或者是某某人的表妹——罗伯特也认识,不过他没有明说是谁。
  致词。
  我会帮他留心空屋信息吗?我会的。
  苏菲的爸爸走向麦克风,做最后一段致词,这是他要求的对他表示尊敬的位置。他读了一首押韵的诗:
  我对自己的老姑娘感到绝望,
  尽管我觉得她
  完美、善良。
  然后马科斯来了,感谢上苍,
  我从天堂,得到了表奖。
  苏菲在摇头;马科斯则使劲朝自己的岳父大人微笑。罗伯特侧过身来小声对我说:
  爸爸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可那家伙根本不解诗意。
  马科斯和苏菲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去和他们的客人聊天,正当我和罗伯特终于有了可以在没人打扰的情况下好好说说话的机会的时候,一个轮廓分明的穿着窗帘一样的礼服的美人还是打断了我们。
  “简”,罗伯特说,“这是阿波里耐。”
  我想说:“叫我阿佛洛迪忒。”不过我及时地意识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
  “坐下吧”,他告诉她说,同时冲着我身边的一个位子点点头。但她很优雅地在他身边落了座,好像在填满自己的水壶一样,硬是让罗伯特转过去背对着我。我明白了,我可能并不是对着那花朵的雄蕊扑腾着翅膀的惟一一只蝴蝶。
  等她飘然而去以后,罗伯特告诉我说她是为电影谱曲的,并且她已经取得过一次奥斯卡的提名奖。我想到了我得到的惟一的一次嘉奖,那是在一次12岁以下儿童的画泡泡比赛上,我很荣幸地被提及了名字。
  “我喜欢她穿的袍子。”我说道,她和我们的古人在一起一定可以以假乱真的。
  我们说啊说,说啊说,然后罗伯特跟整桌人宣布说,该给新人布置他们的婚车,以便为他们出去度蜜月做准备了。
  外面在下着毛毛雨。罗伯特从灌木丛里摸出两个杂货袋,然后领着我们到马科斯的车那儿去。
  玛维斯用剃须膏在车窗上喷出微笑着的脸。
  “三个小丑”,她丈夫看着说。
  我什么都没喷。我手里拿着剃须膏,准备着,却不知道该喷什么。我说我脑子卡壳了。
  罗伯特一边往保险杠上绑铁罐,一边对我说:“你就当是往自己的日记上喷字好了。”
  等我们离开停车场的时候,他说:“我敢十分肯定那是他的车。“
  进了房间,苏菲说她想抽支香烟,于是我们走到院子里。桌子和椅子都湿了,不过我们设法把她的礼服掀起来,这样就只有她的内衣裤碰到了椅子,她的大裙子向上蓬起,盖住了椅子的把手。她让我想起了天鹅。
  我们对彼此有那么多的话说,以致于只有沉默才能更充分地表达我们的意思。我们来回递着香烟,就像我们以前无数次做的那样,一直到她的小侄女和侄子跑出来大喊:“大家都在找你呢!”
  苏菲把香烟递给我,她站起来的时候,对我说:“好好看着罗伯特。”我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她已经被那两个小东西拽进了房间。
  房间里,有人在大声喊:“没结婚的女人和少女们!”马科斯和苏菲的朋友大部分都是单身,于是一大群人挤在楼梯前面;以前我只有不断地参加别人的婚礼的份,而现在,我平生第一次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苏菲在楼梯的顶端出现了。她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看到了我。她没有相信“机会”这玩意儿,甚至都没转过去背对着大家,她就直接把花束向我抛来,我则接住了它。
  然后是接吻,抛洒米粒,然后这对新人就前往意大利,他们要在那儿过三个星期。
  我该走了,我想和罗伯特道别,可他在和阿波里耐说话。我设法让他看到我,然后冲他挥了挥手,他表示歉意后朝我这边走过来。
  “你要走了?”他问我。
  他把我一直送到大门口,然后又下去送我到停车场。那时候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还没有放晴,树上满是雨水。
  “这是我的车。”我说着。那是一辆旧VW“兔子”,上面满是刮伤和刻痕,好像它曾经经历过一场战斗。
  他站在行人通道的大门边;我则坐在驾驶席上。他好像在等什么,然后我说道:“我很想请你上车,不过里面太乱了。”
  前面的座位上盖着破旧潮湿的毛巾,因为敞蓬的顶部漏水;座位下则满是我前几次公路旅行吃过的快餐的外包装。
  我跟他说这些垃圾和抹布会让偷车贼丧气,而且如果这些垃圾还不能让他们打退堂鼓的话,那这车里还有湿漉漉的狮子狗的气味。
  “你养狮子狗?”他问我。
  “很普通的”,我说道,“它叫杰泽贝尔。”
  他也是伴着普通的狮子狗长大的,他很喜欢它们,我的狮子狗是什么颜色的?我想我找到了这世界上喜欢狮子狗的惟一一个异性恋男人。
  他告诉我他养了只猫。
  “猫?”我很惊讶,“你怎么能养猫呢?”
  “我爱她”,他说,“不过我们俩都知道她只不过是要找个地方而已。”
  然后下了一阵急雨——开始我还以为雨点是从树上落下来的,可是是真的下雨了,完完全全的雨;罗伯特把夹克衫拉起来盖在头上,然后跑到我这边来,吻了我的脸颊,然后又奔回了大楼里,我想他是又跑回阿波里耐那宽大的翅膀下去了。
  我坐在湿湿的抹布上面,努力着不让自己感觉自己也是块湿湿的抹布。
  然后他敲敲我的车窗,我把车窗摇下来。他对我说:“我能给你打电话吗?”我那么快地回答了一声“当然”,以致于我的声音都把他还没说完的话给盖住了,“打到在‘龙屋’的家?”
  “当然”,我又回答了一遍,装作我开始什么都没说过。“我的名字在通讯录上”,我说,“罗森纳尔。”
  “罗森-纳-尔,罗森-纳-尔,罗森-纳-尔”,他迅速地重复着,然后从我眼前消失了。
  星期天他并没有给我来电话。
  星期一的时候,在我写下“现在就打电话,赢取免费礼品”和“现在是打电话的最好时机”两个句子的中间空档,我打了个电话回家,看看有没有电话留言。拨号的时候我兴高采烈,可当我听到那个非常没有人情味的声音说“没有新留言”的时候,我非常沮丧。
  多娜打电话问我婚礼的情况,我把罗伯特的事儿告诉了他。连说说他的名字都让我感觉很好,就好像他还是一个清晰而现实的危险。然后我不得不说:“可他没给我打电话。”
  她说:“你为什么不给他打呢?”
  我没有回答。
  我深爱的朋友对我说:“我觉得如果他对你的感觉和你对他的感觉不同的话,那你的感觉就不会这么强烈。”
  我问她:“那你对杰瑞米·埃隆斯的感觉如何?”
  到了家,留言机的红灯在闪烁着。我说道:“求求你,是罗伯特打来的。”确实是。他的声音低沉而羞涩,他说他正在外出的路上,待会儿会再打回来。
  我把留言又放了一遍,然后看了看杰泽贝尔的脸。“你怎么想?”我问她。
  她朝我看过来:我想我该散步了。
  我们把小区逛了个遍,已经差不多到家了,结果碰到了我们以前遇到过的一条狗,一条漂亮的魏玛狗。杰泽贝尔径直朝他走过去,舔着他的嘴巴。魏玛狗跳着往后退着。“他有一点容易激动”,他的主人说道,然后一边叫着“小帅哥”,一边领着他走开了。
  “我真不敢相信你就那么走过去吻他了”,我对杰泽贝尔说道,“你甚至都没有先去闻闻他的屁股。”
  我做了道色拉。我尽力想开始看下一本埃迪斯·华顿的小说,可在电话铃一声不吭的静默中,我根本没法集中精神。
  然后我又想,即使他打电话来又怎么样?我只会把事情弄糟。我仅有的几次没有被我破坏的恋爱关系,就是那几次别人后来把我破坏了的。
  当我带上头盔、骑上自行车,准备去几个街区以外的巴恩斯·诺贝尔书店的时候,我没在心里告诉自己在做什么。我假装着或许是想再买一本埃迪斯·华顿的小说而已。
  我径直走过了“小说”类柜台,然后找到了“自助”。我想,自助?如果我可以自助,我就不会来这儿了。
  那儿有成摞成摞的《如何约会并嫁给如意郎君》,就是多娜跟我说起的那本书,因为它很管用,所以很可怕。我拿了一本到柜台结帐,偷偷摸摸的样子好像那不是本书,而是束胸内衣,或是振荡器。
  书的作者是菲思·库尔茨-阿波罗莫维茨和邦妮·梅里尔,书上并没有她们的照片。但是只看了几页,我就很清楚地知道了她们的模样。菲思是个谨慎的、干巴巴的金发人,邦妮则是个很小女生的女孩子,很爱咯咯笑,笑的时候还有深深的酒窝。我这辈子一直都认识她们:体操课上,打排球的时候,她们就是那些拍着手喊着“压线,旋转球——我们队伍最牛”的姑娘们。上大学的时候,邦妮就是我的神秘圣诞老人;在人事办公室,当我拿自己的申请工作恐惧症开玩笑的时候,菲斯就是那个会对我说“只要尽力就好”的人。
  现在,我正在向她们求得指导。
  这次,她们仍旧向我保证,如果我按她们的忠告做的话,“你会嫁给你的梦中情人的!”于是我接着看了下去。
  她们认定男人都是天生的掠夺者,捕猎越困难,他们就越珍惜自己的猎物。也就是说,你想做的最根本的事情,就是拍拍猎人的肩膀,让他朝自己开枪。
  我身体里有半个人在取笑这本书,如果仅仅是因为我违反了他们所有的规则——“誓约”,她们这么称呼它们,另外一半则感到放心,因为我还没有对罗伯特违反这些规则。
  我看着这本书,从黑体字到黑体字,一直到我看到别显得滑稽!
  我想,别显得滑稽?
  “对了”,我听到安祥的、清心寡欲的菲思说道,“滑稽是性感的对立面。”
  “但是我对滑稽的男人很有吸引力呢。”我说道。
  快乐的邦妮说道:“我们并不在说你对谁有吸引力,傻瓜!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和小丑和滑稽演员出去约会!那会笑掉你的大牙的!别再开自己的玩笑了!”
  “男人喜欢女人味”,菲思说道,两腿交叉着。“幽默可没有女人味。”
  “想想罗西安娜(注:Roseanne,1952年生于犹他州盐湖城,美国最成功的女喜剧演员。演艺事业和婚姻生活都几经沉浮。)!”邦妮说道。
  “或者是那些‘HEE HAW’节目里肥胖的、拍着膝盖的傻妞儿。”菲思干巴巴地补充说。
  “那玛丽莲·梦露又如何?”我问道,“她可是个伟大的喜剧女演员。”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有一款内衣才用她的名字做牌子。”菲思说道。
  我说:“可罗伯特就是因为我很好玩才喜欢我的呀。”
  “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什么喜欢你。”菲思说。
  邦妮则说:“你穿着那件外套的样子棒极了!”
  我讨厌这本书。我不想相信它。我努力地想着我确确实实知道的关于男人的知识。可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上班时那个负责帐目的人说的话:“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梦想着同时和两个女人上床。”
  妈妈很少给我关于男人的建议,我只记得自己问过她一次,是在五年级的时候。我曾经派我一个朋友去弄清楚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子喜不喜欢我。“坏消息”,我的朋友向我报告说,“他讨厌你。”
  妈妈一直说:“怎么了,小姑娘?”我没法告诉她这个。最后我问她怎么样才能让你喜欢的男孩子也喜欢你。她说道:“保持自己的本色吧。”就好像我已经知道那个男孩子会是谁似的。最后我那可怜的妈妈有点不知所措地建议我骑上自行车沿着街区晃两圈,那样或许我能找到我的浪漫故事。
  哥哥打来电话,邀请我去参加一个周五晚上的剧院公司慈善晚会;他的女朋友丽兹认识那儿的老板。“这是个为单身人士举办的派对。”亨利说道。
  “单身?”我说道。我想到了单独包装的美国芝士片。
  “还有些特定的主题。”他说。
  “‘绝望’怎么样?”我提议。
  他拿着电话问丽兹主题是什么。
  我听见她说:“是方块舞。”
  “方块舞?”他问道,带着“你开玩笑吧”的口气。
  “别用这种语气说话”,她说道。“让我和她说。”然后她接过电话。“简?”她说道。
  “嗨。”
  “听上去有点搞笑”,丽兹说道,“不过我去年去过了,真的挺有意思的!”
  我忽然觉得我可能不喜欢有意思。
  “你想和男人们会面!”菲思说。
  邦妮也说:“答应你所有的邀约!”
  “你星期五晚上还有别的事儿吗?”菲思很平静地问。“我想我们正在讨论埃迪斯·华顿,对不对?”
  我记下了晚会举办地的地址,就在那时,我的电话等待键叫了起来。是罗伯特。“嗨”,我非常激动地对他说,“我在听另外一个电话。”
  菲思说:“跟他说你一会儿给他打回去。”
  可我有点困惑——这难道不是我上了钩的鱼吗?
  “还不是”,菲思说,“他只不过是试探性地在一点一点地咬鱼饵。”
  我问罗伯特能不能一会儿给他打回去。
  他说他是在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
  “那又怎么样?”邦妮说,“不过是两毛五分钱罢了!”
  但我还是对罗伯特说“稍等”,然后跟丽兹说舞会上见。
  罗伯特和我说起那婚礼有多有意思。我有点心烦意乱,想按照誓约来做,或者至少不违背誓约,可是脑子里跳出来的,只有“别先说‘我爱你’!”“把头发留长!”“别提结婚!”
  他告诉我说他现在在格林威治村,一直在找合适的房子,并且问我是否愿意出来和他喝个咖啡。
  邦妮说道:“别接受没有提前四天约定的约会!”
  我顿了顿,问起他房子找得怎么样了,直到录音的接线员的声音跳出来,要求再投一枚硬币,否则通话将被终止。
  他又加了一枚硬币。“终止音听上去很持久啊”,他说道,“那么有终结的意味。”
  我暗想,如果你相信下一个电话的话,那就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了。可菲思提醒我:“不要开玩笑。”
  “那么”,他说,“你愿意来喝点咖啡吗?”
  我让自己说:“我去不了。”
  “好姑娘。”菲思说道。
  “哦”,他说道。顿了顿。然后他问我星期五想不想一起吃晚饭。
  “你已经有计划了”,菲思说道。“说啊。”
  “星期五我去不了。”我说。
  他没在意,马上又问我星期六如何。
  “好的。”菲思说道。
  “好的。”我对罗伯特说。
  然后接线员又出现了,要求再投一枚硬币。
  他说道:“听听,她假装以前没有打扰过我们似的。”
  我非常开心,兴高采烈。
  治疗之后,我乘上电梯,邦妮对我说:“你做得很好!”
  “什么?”我问她。
  “你遵守了别把指南告诉治疗师的誓约!”
  “因为我想让她认为我的情况正在转好”,我说道,“我希望有一天她会告诉我说我已经很好了,再也不用回到她那儿去了。”
  “那一天你的干洗机也会建议你用手洗衣服的。”菲思边说边梳着自己的头发。
  星期四的晚上,罗伯特在电话留言里给我留了他姐姐家的电话;我把号码抄下来,然后拿起话筒准备给他打个电话。
  “还没到时候”,菲思说道,“让他先小小地怀疑一下。”
  “那不是很无礼吗?”
  “不”,菲思说,“你没有给三周前带你一块去康涅狄格的同性恋伴侣写感谢信,那才叫无礼。”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和他们混在一块儿!”邦妮说着,从那一大碗爆米花上抬起头看着我说。“同性恋男人讨厌女人。”
  “你说什么?”我问她。
  “是真的。”菲思说道。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说。
  菲思回答我说:“因为你后半生不想和埃迪斯·华顿上床。”
  我上班的时候给罗伯特打了个电话。
  “八点钟好吗?”他问道。
  我同意了,我很难把自己激动的感觉从声音里赶出去。
  邦妮指指她的小手表,然后用她那银铃般的声音说道:“挂掉!”
  我说道:“我得走了。”
  我挂上电话以后,邦妮对我说:“谈话时间要短!你要做先挂电话的人!”
  菲思点点头:“让他想念你。”
  方格舞会在东边的二十大道上举行,地点不过是个体育馆,门口站着梳辫子的组织者。我发现了丽兹,她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可爱,还有穿着西装的亨利。
  “你们好啊。”我对他们说道。
  我和哥哥以及丽兹站在一块儿。我现在是在星期五的晚会上,而且明天我有个约会,我这么想着,我真是个约会家;我真是个游着社交泳的潜水者。
  菲思说:“感觉很好吧,对不对?”
  确实如此。
  人们拼命地鼓掌,跺脚,叫嚷。当然,我不能鼓掌,不过我正准备喊两嗓子的时候,菲思摇了摇头。
  “我只不过是在享受好时光啊。”我说。
  菲思提醒我我不是为了这个才来这儿的。
  “这是个单身者舞会!”邦妮边说,边和着节拍适时地拍着手。
  丽兹说我们应该跳舞,等我表示赞同的时候,她马上自顾自地帮我找起了舞伴。
  她带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叫加斯,是个舞台总监。他长得像个泰迪熊,有一张长满绒毛的脸,他的牙那么小,以致于看上去他像没长牙一样。
  他很有意地表现出他的善意;看上去他把我当作《华盛顿广场》里可怜、单纯的凯瑟琳了;或者是《玻璃动物园》里穷困、多病的罗拉。
  他牵着我的手,领着我去跳舞。
  “对舞伴鞠躬”,梳辫子的组织者说道,“女士们,请行屈膝礼。”
  等加斯和我跳起来的时候,他微笑着鼓励我,好像我是《海地》里的克拉拉,而他正在教我走路。不过我一下子想起来大概三年级的时候在体育馆里的那次方格舞会,我的骨子里是9岁的我在和我的舞伴摇摆着,然后背对背交换舞伴。
  “太棒了!”邦妮说道。
  菲思则很克制地给了我一声:“哟和。”
  跳完舞,我正想说,我干得像负鼠,可菲思打断我说:“你要这么说,‘让我们去喝点冷饮吧’”,于是我照她说的说了。
  “当然。”加斯说道。
  我们去了竖着啤酒桶的酒吧,菲思说:“问他,舞台总监是干什么的。”
  “男人喜欢讨论他们自己!”邦妮说道。
  于是我问了加斯,他说:“我干别人都不愿意干的活。”
  我被告知应该微笑,做出被迷住了的样子。
  自顾自啜饮着啤酒的菲思说:“现在让他干活吧。”
  我正高兴着呢,可不愿意这么干。
  邦妮说:“用你的眼神扫视舞池!”不过这看上去不怎么善意。
  “他只是你的候选人”,菲思说,“不是慈善家。”
  我四处望着,而加斯则试图想重新吸引我的注意力,他问我是否还想再跳一曲。
  邦妮说:“每位客人一支舞。”
  我没有开玩笑说,非常愿意,不过我得去找我的亲戚了,而是抢在菲思前面说:“加斯,遇见你很高兴。”
  邦妮自己像个组织者似的说:“动起来!”我照办了。
  菲思说:“别和别人用眼神交流。”
  “真的?”我问。
  “你认为那是引起一个男人注意的惟一方式,对不对?”她问我。
  “你这可怜的小羊羔!”邦妮说。
  我甚至对自己都没有承认过这一点。我听上去真可怜。
  “对的”,菲思说,“特别是因为对于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兴趣更引人注目的了。”
  让我吃惊的是,她是对的。男人们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偷偷地看着我。邦妮和菲思告诉我该怎么着,我听从她们的话:我拒绝了我吸引的男人跳第二支舞的邀请;我没有参加吃饼比赛;我提了像“你遵循什么样的行为准则”之类的问题。
  到晚会结束时,我的电话号码已经在七八个人的口袋里了。“这以前从来没在我身上发生过。”我告诉菲思。
  她说:“我知道我应该做出惊讶的样子。”
  哥哥和丽兹送我去取自行车的时候,他问我:“和你说话的那些家伙都是谁?”
  “天晓得?”我说道,带着可以随便开玩笑的轻松。“我感觉自己是个舞会美人。”
  他则说:“舞会上的舞女。”
  “你知道我发生了什么吗?”我大笑着问他。“我去参加了在体育馆举行的单身方格舞会,为的是去见男人。”
  等丽兹说“你可不能那么想”的时候,我想起菲思在人事办公室里说的话:“只要尽力就好。”
  我不知道哥哥会不会和她结婚。
  就在罗伯特来之前,邦妮说:“别显得那么渴望!”我朝镜子里看,我的微笑很夸张,我的双眼因为渴望而眼球突出。我告诉自己想想死亡。发现这没用的时候,我又想到昨天晚上舞会的那个智力节目,是给一家新开的常客司机汽车俱乐部取个名字。
  罗伯特按了门铃。我开了门,他看上去和我一分钟之前一样兴奋。他看到了杰泽贝尔,然后把她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抓了抓她的腰。“杰兹。”他对她说。
  “想喝杯酒吗?”我问他。
  他想。
  他跟着我进了厨房。他说他现在还在找房子,问我介不介意他在我房子里四处看看。
  “随便看。”我说道。然后他就去了。
  他问我有没有帮他看过这幢大楼里的空房子,我想起了《日落大道》里爱瑞克·冯·斯托海姆的名言:“他要的不是夫人,他要的是她的车。”
  “不好意思,我没有”,我说道;如果我是在他的一部漫画里的话,那么现在肯定有冰柱从写有我说的话的气球上垂下来。
  可能他听到了,因为他沉默了一会儿。他在我的起居室里转悠,然后在桌子旁边停了下来,桌子上摆着纸板做的家养动物,动物都放在木头做的小墩子上。他把每个小动物都拿了起来——公牛,小羊,猪,还有母牛,然后看了写在背后的品种说明。我说我是在伯克郡的一个跳蚤市场上发现这些玩意儿的;我向他描述了农场的小家伙们从琐事中脱身,跑过来玩他们的纸板牛和纸板羊。我还想向他说说我发现的令人感动同时也让人发笑的事儿,不过我看出来那没有必要。
  他走到我的书架旁边,注意到我的50年代生产的便携式打字机。他小声地说着它们的名字“沉默”和“安静华丽”,我第一眼看到它们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在邻区的一个很傻的小法国餐馆吃饭的时候,他问我怎么会干广告这行的。
  邦妮叫道:“别消极!”
  “一开始那只是份白天的工作”,我说道。我告诉他说我以为我晚上就可以写写剧本、小说或是电器说明什么的了。可广告使我的智商下降;每天晚上我要做的,就是退回到正常状态。
  “那你做什么呢?”他问我。
  我抛弃了电视,我告诉他说,开始读经典。
  “比如说哪些呢?”他问。
  “第一本是《中途》。”我说道。
  他大笑。“你说话的样子就好像不敢肯定我是不是听说过它。”
  我们接着谈书的话题,等我告诉他《安娜·卡列尼娜》是我最喜欢的书的时候,看起来这话具有和“我什么内衣都没穿”对于别的男人一样的效果。
  我对他说:“读书的好处就在于你的思路不会被阻塞——每一页都写得那么精彩。”他微笑着,不过是严肃的微笑,我看出来了,他听到的是我没有说出来的那些东西。
  我问起他的工作,他说要把漫画描述出来非常困难——人们总是说到情节,可他的漫画什么情节都没有。“我会给你看的。”他说道。
  但我问起他为什么离开洛杉矶的时候,他告诉我说那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特别是和那里的人在一块儿”,他说道,“大家都为你的笑话而微笑。”
  他喜欢纽约,他说道。“就像欧柏林——哪儿都不属于的人们都属于这里。”
  直到菲思告诉我别再瞪着罗伯特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这么做。我眼光向下,看到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我能看到他握笔的地方留下的凹痕,那凹痕由于沾上墨水的关系,已经有点发黑了,而且洗不掉。
  邦妮说话了:“问问他用不用电脑。”
  “你不用电脑吗?”我问他,好像这是我可以问的最世俗化的问题。
  “只是在做动画的时候用”,他说道。“我是个勒德分子(注:Luddite,强烈反对提高机械化和自动化的人。),就像你用你的——”他小声地说道:“安静豪华。”
  我不知道什么是勒德分子,可邦妮不让我问。
  帐单拿来的时候,菲思说道:“看都别看。”
  “让他付帐!”邦妮说道。
  “你在想什么?”罗伯特问道,并且把信用卡放到皮质的折叠夹里。“八十七块五,买你一个想法。”
  “保持神秘感!”邦妮又说。
  “抱歉”,我说道,然后起身去了卫生间。
  “红酒在你牙上留下了点痕迹”,邦妮说着,递给我一张纸巾。“把门牙上的痕迹擦掉。”
  “听着”,我对她们说,“我很感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不过我觉得我最好对罗伯特保持本色。”
  “昨天晚上的成功可绝非侥幸。”菲思这么说道。
  “可罗伯特不一样。”我说。
  “惟一的区别就是你喜欢他。”菲思说。
  回家的路上,罗伯特拉着我的手,虽然没有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可却是真正地掌握着我的手。
  “你先松开他的手。”菲思说道。
  我喜欢握着手。在我全部的约会生涯中,我从来没有先把手松开过。
  “你能做到。”菲思说着。我努力着做到了。
  邦妮说:“让他害相思病!”
  到了我家门口,罗伯特没有问是不是可以进去,而问能不能带杰泽贝尔和我一块儿出去。
  “我们第一次约会就这样?”我问。
  “如果你让我这么做的话”,他说道,“我会更加尊重你的。”
  走在外面,他碰到了邻居家的狗狗们;他说了我常说的话:“我能和你的狗打个招呼吗?”他最喜欢的也是我最喜欢的——弗洛拉,那条巨大的牛头犬;还有罗密欧,那条滑稽的丹麦种大狗。
  我暗想,你和我一样爱狗狗。
  回到公寓里,我从他手里接过杰泽贝尔的皮带,在我小小的门廊里,他朝我侧过身来,然后我们接了吻。
  “约会现在结束”,菲思说道,“再下去就不好了。”
  “好的”,我在爱的眩晕中说道,“晚安,罗伯特。”
  他的双眼流露出失望的神色,我真想抓住他的手,把他拉到我这儿来,可邦妮说:“让他猜测去!”我照办了。
  第二天早上罗伯特打来电话,不过我正在和杰泽散步。“嗨,女孩儿们”,他在留言里说,“我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参加狗狗赛跑。”
  我再没有比这更想做的了,可我知道我不能去。
  邦妮结结实实地拥抱了我。
  “我想见你。”罗伯特晚些打来电话说。
  我整个身体都听到了这话。
  他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能再碰头,尽管我想,现在我都等不及了,可我还是说:“星期五?”
  “下个星期五?”他垂头丧气地问。
  “满分。”邦妮说着,和菲思击掌祝贺。
  罗伯特问我:“你真的爱我吗?”
  “当然,我爱你。”
  “很爱吗?”他问。
  菲思告诉我在回答之前要先停顿一下,然后我说:“对。”
  “那就好”,他说,“可别停下来。”
  邦妮唱道:“谁能用她的微笑开启这世界?”
  罗伯特往我的办公室和家里打电话。他打电话就是为了跟我说声早安和晚安。
  一天晚上,他打来电话说他发现了一处离我只有几个街区远的公寓房,他想让我过去看看。
  我想去得发狂。我告诉罗伯特说等我正常了以后我希望我能去。
  “你现在就正常着呢。”菲思说。
  “你以前是被扭曲了!”邦妮说。
  菲思又说:“如果你做回你正常的自己,那他现在都不会给你打电话。”
  “好吧”,罗伯特说道,“我想我现在要去签租约了。”然后他问我:“你没有觉得我是在纠缠你,对吧?”
  我约了多娜去喝一杯,向她承认我也看了她跟我说的那本书——渔猎手册。
  “是不是特别糟糕?”她问我。
  “我知道。”我回答她说。
  “所有的那些感叹号”,她说道,“在纽约都不管用。”
  “事实是”,我说道,“它正起作用呢。”
  “你真的在按照它说的做?”然后她又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我自己都试过。”她告诉我说她一直都装作很冷淡的样子,可男人们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可能就是那些我现在正在碰面的男人。”她说道。“出租车司机”,然后她模仿自己很冷淡地报出地址的样子。
  我跟她讲了我和罗伯特的约会,告诉她他现在总打电话来,还有他实际上已经搬到邻近的地方了。
  “不!”她说道,嘲笑着我的忧伤。
  “可好像是我引诱他的。”我说。
  她则说:“那么所有那些做出爱上你的样子,然后引你上床的家伙们又怎么说?比如法克菲斯。”
  “可是”,我说。我连要说出来自己的意思都有困难了。“我想让这一切变得真实。”
  她对我说:“等他不给你打电话了,那不就更真实了?”
  我正在为和罗伯特的约会做着准备,菲思对我说道:“这次尽量别开那么多的玩笑了。”
  “听着”,我说,“幽默是我最大的优点。”
  菲思说:“开玩笑就像是你问‘你爱我吗?’,有人哈哈大笑的时候你却以为他们已经说‘是的’了。”
  这话让我停顿了一下。
  菲思说道:“让他向你献殷勤。”
  邦妮把我的体香剂递给我。“等他向你求婚以后,你想多滑稽就可以多滑稽!”
  罗伯特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他说他想带我去看一出戏。他给杰泽贝尔买了一根骨头让她嚼,她充满爱意地看了他一眼,我真希望我也能这样看他。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回到洗手间去把我的头发弄干。“现在这可是真正的约会了!”邦妮说道。
  我则说:“你所认为的真正的约会可能是以马车穿过中央公园结束的。”
  “她的意思是说,他开始的时候是约你见面喝咖啡”,菲思说,“现在他在努力赢得你的芳心。”
  在吹风机的轰轰声中,我听到电话铃在响,等我走进起居室的时候,罗伯特正死死盯着那机器看着,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是加斯,他问我愿不愿意下个星期和他吃个饭。
  罗伯特看着我。“她去不了”,他对着电话说,“对不起。”
  我们去了普通人剧院,去看大卫伊夫的独幕剧汇演。我最喜欢的一出是讲两只约会的蜉蝣的;他们看了关于自己的生物纪录片,发现他们的生命只有一天——配对之后他们就要死了。
  离开剧院的时候,罗伯特和我都还眼花缭乱,兴高采烈。我们马上开始讨论,哈哈大笑,我们很自然地接了吻。
  他说:“我想和你配对后死去。”
  我们在剧院区一个老式餐厅喝了一杯。罗伯特说那蜉蝣的戏剧是他画的漫画渴望达到的——美丽,然而幽默,却又悲伤,而且真实。
  “我想看看。”我说。
  “好的”,他说道,然后拿出一张纸。
  那是杰泽贝尔的一张铅笔加钢笔画,我暗想,你就是那个我不知道我可以期望的男人。
  “放松点”,菲思说道,“不过是张素描罢了。”
  回到我的公寓里,我们开始穿着衣服配对,我们躺在沙发上那些从骨头上咬下来的碎渣上面。
  最开始,菲思的声音不过是从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叫。不过那声音越来越响,我听到她说:“不。”
  “我要。”我对她说。
  “你不想失去他”,她说道,她的语气那么尖酸,甚至可以把一个人说得从窗口跳出去。“你就是这样失去每一个你真心喜欢的男人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然后回过身来。
  “怎么了?”他问道。
  我跟他说我还没做好和他上床的准备。
  “好吧”,他说道,然后又把我拉到他怀里。我们继续亲吻,抚摸,彼此拥抱着又扭动了一会儿,然后他问我:“现在你准备好了?”
  现在的这个男人能让我的身体唱歌,同时让我畅怀大笑。“这也就是你不想失去他的原因。”菲思说道。
  在电话里,他告诉我说他的前任女朋友今天给他打了个电话。我想象这阿波里耐。
  我想问问他她是谁,他对她感觉如何,可菲思却把话筒从我这里拿开了。不问这个,我问他他是多久以前出去和她约会的。
  差不多一年之前,就是因为她他才离开纽约的。“她差不多杀了我。”他问我介不介意签署一份不杀戮协定。
  我正在想我可以拿自己的哪一段被杀戮经历和他的有所联系,可邦妮对我说:“他根本没必要知道这个!”
  我们在彼此的住所之间的一家咖啡馆碰头喝点东西。他问我如果不做广告的话会想干点什么。
  我想,我想做面包圈,然后在上面引上叶子的形状;我目前还不太喜欢幼儿园。不过我只是摇了摇头。
  他说:“让我们把你觉得有意思的事儿列个清单。”
  “不”,菲思说道,“别让他觉得你需要帮助。”
  “可我确实需要帮助。”我说。
  “他会觉得你是个失败者!”邦妮说。她用拇指和食指摆了个L的形状,然后快速地合拢手指又打开:跳动着的失败者标志。
  第二天早上,他没有打电话,下午也没有,晚上还是没有;就不用说了,我也没给他打。
  星期五晚上,我们按照计划去看电影,但在黑黑的剧院里,他并没有握着我的手,在乘出租车回家的路上,他也没有吻我。我想问问他有什么不对头,可菲思不让我问。“这样会显得你很在乎。”
  出租车在“龙屋”前面停下来的时候,他告诉我说他累了。他没问我星期六晚上有没有什么安排。
  星期六晚上,我看书一直看到半夜。等我带着杰泽贝尔去散她最后一个步的时候,我一路径直走到他那条街,然后站在暗暗的一边。他和阿波里耐正站在他家的台阶上。
  到家的时候,我在发抖。
  星期天,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是跑着去听的。不过电话是我大学时的一个追求者打来的,他叫比尔·麦克居尔,绰号麦克。他住在日本,他跟我说他下个周末要来纽约,想约我星期六晚上一块儿吃个饭。
  我犹豫着。
  邦妮说:“答应他去!”
  “我以前答应过他了”,我说道。“不过现在我只想和罗伯特一块儿在家待着。”
  “他可没在家待着!”邦妮说。
  “那我不知道。”我说道。
  “可你都看见他们了!”邦妮叫道。
  “他们可能只是朋友而已。”我对她说。
  “朋友?”邦妮嘲讽地说。
  “他可是欧柏林毕业的!”我说道。
  “别管那个”,菲思打断了我们的争吵,“猎手喜欢竞争。这表明他们想要猎取的东西是值得的拥有的。”
  “可如果他和别的女人出去我会感觉很糟糕的。”我说。
  “那么你想不想先给他来个示范,和别人约会?”菲思说道。
  “那样不管用的!”邦妮说。
  我同意出去吃饭,可我一挂上电话就说:“我感觉这样做不对。”
  “这样是对的”,菲思说着,拉开衣服的拉链,“你只不过是不习惯罢了。”
  “不”,我说,“这样做感觉不对。”
  她穿着曲线毕露的香槟色真丝内衣,上面还有细细的吊带。“你现在不是正在以你一直都渴望的方式被追求着吗?”菲思问我。
  “是的。”我承认。
  “这很有用。”菲思很决断地说。
  “我希望你是对的,”我说道,“你的内衣很漂亮呢。”
  “你也应该买一件!”邦妮说。
  苏菲从意大利回来的第二天,我们就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家咖啡馆碰头喝咖啡。在讲述蜜月之行以前,她问我和罗伯特相处得怎么样了。
  我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我想他现在看上别人了。”
  她问我:“什么?”
  “我看到他和你们婚礼上的那个美人在一起了”,我说道,“阿波里耐——国家航空和宇宙航行局的女神。”
  “阿波里耐是同性恋,知道吗?”她说道。“而且,他爱的是你。问题是,你爱上他了吗?”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让他那么抓狂?”她问我,“他甚至都不敢肯定你爱不爱他。”
  我犹豫着要不要违反别跟没看过指南的女孩儿谈论指南的誓约,不过还是违反了它。我把所有的事儿都告诉了她。
  她看了我一会儿,那眼光就好像我是她以前认识的某个人似的,“你是认真的吗?”
  “我知道你听后的感觉”,我说。我使劲地想着该怎么跟她解释。我借用了多娜的游泳和捕鱼的比方。“我意识到我对男人一无所知。”
  她说:“你只是不知道操纵。”
  我说:“那你总得承认我从没有破坏每一段以前的恋情。”
  她则说我以前的男朋友都不值一提。
  “我不想破坏和罗伯特的感情”,我说道,然后我向她承认说我不认为这本书全都不对。
  “那它对在哪儿呢?”她问我。
  “那么”,我问她,“是马科斯先采取行动的,对吧?”
  她说:“马科斯是个浪货。”
  “是他追求你的。”我说道。“你以前甚至都不回他的电话。”
  “我觉得他脑子有病。”她说。
  我还坚持着。“是他先说‘我爱你’的。”
  “是在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她说道,“他和你一样——或者和你过去一样——”
  我说:“那么,这些可都是那本书上的誓约。”
  “誓约?”她摇摇头,“你需要卸载程序。”
  她从女服务生那儿借火点了根香烟,我一下子想起来问她,为什么她要为我和罗伯特的事警告我。
  她犹豫了一下。“我原来以为他有‘投入恐惧症’。不过现在我更担心的是你。你必须停止看那本书。”
  “我已经几个星期没看过了”,我说,“我已经把它内化到骨子里了——你知道我有多容易受影响。”我提醒她我从图书馆借到一本古老的打字指南的时候;每次进行打字练习的时候,我都会把它和在为工作而面试时的良好表现的重要性挂钩。我说:“我每打一次字,都会想着‘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和干净的手指甲会给人留下很有潜力的印象’——”
  她打断了我。“你需要矫正。”她建议我去读一读西蒙·德·波伏娃。
  我正在读《第二性》,菲思对我说:“我丈夫就是个完完全全的‘投入恐惧症’患者。”
  “真的吗?”邦妮问。
  菲思说:“劳伊德在上医学院的整整四年里没有交一个女朋友。”
  我说:“可能他一直都在搞研究。”
  “是的”,她说,“研究小妞儿。”
  邦妮的鼻子都皱起来了。“菲思!”
  “问题是”,菲思说道,“指南就是要让‘投入恐惧症’患者投入。”
  “我正在努力地读呢。”我说。
  “你以前看过她给萨特的信吗?”菲思问我。“很可怜的。”
  我没理她。
  她又说:“你会注意到,你从来没有做过‘萨特夫人’。”
  “听着”,我说道,“我再也不会想到结婚了。我只想和罗伯特在一起。”
  菲思说:“你说话的口气和西蒙一模一样。”
  星期五,罗伯特带我去时代咖啡馆吃晚饭。那是个时尚人士聚集的餐馆,我们坐在一桌子模特对面。
  他好像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们,我不顾菲思的抗议,眼睛看着他,告诉了他我的感受。
  我看出来他很惊讶——他几乎要说“我吗?”
  我说:“是你。”
  “我,怎么了?”他问。
  我说:“你愿意吃完饭和我上床吗?”
  邦妮说道:“我无法相信你竟然这样。”
  菲思则叫来女侍,点了一杯马丁尼。
  罗伯特把桌子推到一边,过来和我一块儿坐在沙发上,我们开始接吻,并且一直吻了下去,直到我们点的色拉上桌。
  他以戏剧化的速度吃着他的那份。“我们明天带上杰泽贝尔一起去乡下转转吧。”
  “好的。”我说。
  罗伯特告诉我说阿波里耐邀请我们到她女朋友在兰波特维尔的住处去,所以他只需要给她们打个电话就行了。
  邦妮说道:“你明天有约会了,小东西。”
  我吃出了我这份色拉里的醋味。
  我们的盘子刚被收掉,我马上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走到电话机旁边。我拨了查号电话。我对取消和麦克的约会感觉很差,可当接线员问“请问查哪里?”时,我感觉更糟了。我都不知道他待在哪儿。
  整顿晚饭我都努力地让自己相信,我能够不把对约会的反应表现出来。可我知道我根本就做不到。
  “罗伯特”,我最后还是说,“我不能和你一块儿去。”
  “为什么?”他问我。
  我简直都没办法让自己的嘴说出话来了。不过我还是开始说了。我说:“我有一个……”然后罗伯特就说:“你有一个约会。”
  他摇了一会儿头。然后他向服务员示意。他在用信用卡付帐签字的时候,我喋喋不休地对他说那个家伙是从日本来的,我很想取消和他的约会,可是——他用一个眼神打断了我。
  “去两个地方。”他对出租车驾驶员说。
  菲思说道:“进行得不错啊。”
  早上,我给罗伯特打了电话;他的电话铃响了又响。我带上杰泽贝尔去参加在麦迪逊广场公园举行的狗狗赛跑。这是第一天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可晴朗的天空和猛烈的太阳只不过让纽约看上去更灰而已。
  甚至看着杰泽贝尔四处撒欢都没能让我情绪转好。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老猎犬,没有狗狗愿意和我一块儿玩。
  “我知道你现在有多难”,菲思说道,“可如果罗伯特这么容易就丧气了,那他就根本不适合你。”
  我说:“如果罗伯特也这样对我的话,那我会尽量把他忘掉的。”
  “你把自己放在他的位置上了。”菲思说。
  “你并不是罗伯特!”邦妮说道。“你不是男人!”
  “我是条狗”,我说道,“而你们正在努力把我变成一只猫。”
  我洗了头。然后吹干。我穿上衣服和沙滩鞋。我把唇膏扔在包里。我马马虎虎地打点着这一切,就好像我是在为赴和会计的约会而准备似的。
  邦妮说道:“看看你的指甲!指甲里的东西都能种一盆天竺葵了!”
  “这和你们,和指甲有什么关系?”我恼怒地说。
  我戴上我的自行车头盔。
  “你不能骑自行车”,邦妮说,“这样他会以为你是个怪人。”
  “我是个怪人,邦妮。”
  “好吧”,她说,“不过你也没有必要把这点表现在你的袖子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上。”
  我在麦克看到我之前先看到了他。他很高,肩膀很宽,一头波浪金发,穿着蓝色的运动夹克和白衬衫,显得很有贵族气。他那些奇怪的特征——像珠子一样的眼睛,薄薄的嘴唇,还有尖尖的下巴——组合起来倒让他看上去颇具吸引力,尽管过去我从来没和他来过电。
  “简罗森纳尔”,他说道,然后吻了我的脸;我意识到我们过去调情的时候从来没接过吻。
  他看到我下面的头盔。“骑自行车?”
  “对的。”我说。
  “那不是很危险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
  我们尾随楼上的领班到了有着很多蜡烛和鲜花的屋顶花园,到处都是鲜花。微风习习,天空中布满了浓浓的云,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不为待在这儿感到难过了。然后我就想起了罗伯特,还有这顿饭的代价。
  “你想来瓶酒吗?”麦克问我。
  “我想我要来点喝的东西”,我说道。等服务员来了以后,我点了一杯马丁尼。麦克说他要一样的。
  “那么”,他说道,然后开始问我谁都能料想得到的问题。他说完了我说,然后他,然后我;这不像是次面对面的交谈,更像是个越洋电话。
  他说他住在一家为商务人士开办的住家旅馆里,旅馆舒适而豪华,而还没等他补充说“我想这是如家般的住家旅馆”,我就已经意识到他是个滑稽的、冷面的、面无表情的很自我的异性恋男人。
  “顺便说一下”,他说道,“如果你想叫我麦克那就这么叫好了,不过我现在叫威廉。”
  “我叫简公主”,我说道。“如果我们彼此相熟的话,我可能会让你直接叫我公主。”
  他大笑。“我记忆中你就是这样的”,他说道,“你过去那么滑稽。”
  “看到了吗?”我对邦妮和菲思说。
  “是啊,所以他过了15年才给你打电话。”菲思说道。
  就着晚饭喝了两杯马丁尼和一瓶酒之后,我意识到如果自己想走下楼梯的话,我最好点一杯咖啡。
  吃点心的时候,麦克问我他能不能叫我公主,我对他说:“可以,威廉。”
  他告诉我说他打算不久就从亚洲回来;他想在新泽西的莫里斯顿教书,他就是在那个喜好赛马的城郊长大的。
  “你想教什么呢?”我问他。
  “除了体操,什么都行”,他说道,“你呢,公主?你能在城郊慢慢变老吗?”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而我身体里的菲思和邦妮非常高兴听到这些。不过我说道:“除非是让我在待在城郊和把我放在火上烘烤之间做出选择。”
  除了餐馆,他提议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喝一杯,或是去听听音乐。“不了,谢谢。”我说。我告诉他说我得去推自行车回家,如果我现在去的话,那我还能在日出之前到家。
  “我能吻你吗?”他问。
  我摇了摇头。我想说我的嘴唇可能非常想要,不过一阵痛楚让我意识到它们并不需要这个。我说:“你可以帮我开锁。”然后我把钥匙递给他。
  他打开了我的自行车锁,然后说:“把它放在出租车里吧。”
  他招了一辆,然后把我的自行车放进了后备箱。我坐上车,然后谢谢他招待我吃饭。他点点头,然后说:“这是我的荣幸。”
  我说:“你的个性很不错呢。”然后我把地址报给了出租车司机。
  电话机里没有留言。我带着杰泽贝尔出去,和她散步到罗伯特家的大楼。我抬头看着那些窗户,想猜猜看哪扇窗户是他家的。
  “回家吧,小南瓜。”邦妮说道。
  我蹲了下来。杰泽贝尔动了动,好在我身边趴下,并且把头放在我的膝盖上。
  就着“为何女人不能更像男人”的调子,我小声唱道:“为何男人不能更像狮子狗?”
  “你喝得太多了”,菲思说道,“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早上给他打电话。”
  我说:“你那么说就是想让我回家。”
  早上,罗伯特家还是没人接电话。
  下午,电话铃一响我就奔了过去。“公主?”麦克说道。他告诉我说他特别开心。
  “我这儿也一样。”我回答说。
  我们挂了电话以后,邦妮拍了拍我的膝盖:“听听电话铃响不就已经很开心了吗?”
  我想象着罗伯特和阿波里耐以及她的女朋友在乡下的情景。“去吧,罗伯特”,她说着,“那个做广告的女孩儿,看在上帝的份上。”
  或许她们已经为罗伯特安排好了一个约会,和一个修长的、如雕塑般的奥斯卡候选人。
  “你要失去他了!”邦妮说道。“你才是本来应该和他约会的人!”
  晚上,我又给罗伯特打了个电话,这次他拿起了话筒。我说:“你不是应该纠缠我的吗?”
  “我出去了。”他说道,语调平淡而无味。
  我问他愿不愿意去我们两家公寓之间的露天咖啡馆见个面,他同意了。
  我们挂上电话以后,我走到镜子前,邦妮把唇膏递给我。菲思坐在浴盆的架子上,伸手去拿指甲锉。她锉着她的指甲,然后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这是这场捕猎的决定性时刻。”她说道。
  “这是纽约”,我说,“没人捕猎!”
  “你没必要那么生气”,邦妮说道,“那不过是个比方。”
  “别再说什么捕猎或者钓鱼的了。”我说。
  菲思说:“就保持自己的本色,不就得了?”
  “不!”邦妮说。她紧紧地皱着眉头,酒窝都露出来了。
  “我要。”我说道。
  “简,那你就要失去他了。”菲思说。
  “我不会的。”
  “会的”,菲思说,“你会的。”
  “好吧,那我也要以自己的方式失去他。”我说。
  “就那个意思。”菲思说道。
  我闭上眼睛。“我要你们现在离开。”
  菲思说:“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睁开眼睛,她们果然已经不在了。浴室里一下子空了,也安静了。我终于自己一个人了。
  我到咖啡馆的时候,罗伯特已经坐在外面了,翻看着菜单。
  他欠了欠身,吻了我的脸,就好像我们已经分手,正开始纯洁的友谊,这刺痛了我。
  “你好吗?”我问他。
  “好”,他说,“你呢?”
  我点点头。
  我们都点了红酒。我问他:“你去哪儿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去了新泽西,去我父母家”,他说道,听他的语气,他好像更希望说的是别的什么地方。
  “此行如何?”我问。
  “老样子”,他说道,“我给草地浇了水,和我的老小孩爸爸吵了架。”
  我笑了,不过他好像没看到。
  我们的酒来了,他啜了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你的嘴唇都紫了。”我说。
  “听着”,他说道,“这样没用了。”
  “没用?”我说。
  他看看杰泽贝尔,她正伸着脑袋要人搔,他把手伸了下去。
  “别碰我的狗”,我说,“如果我们要分手的话,那我们两个你谁也不许碰。”
  “我们不能分手”,他说。“不过你在和别的人约会。”
  “别人”,我说,“从日本来的。”我又补充说,就好像这么说能证明什么似的。
  “随便了。”他说。
  我说:“我不想和别人出去约会。”说出这些话让我感到解脱,不过我看出来这对他没起什么作用。
  “不是那个。”他说。
  “是什么?”
  他做了个深呼吸。“我爱上别人了。”
  “哦”,我说,“好吧。”我曾经听人说过,说妒忌就像冰水流过血管,不过对我来说,那更像是呕吐剂。
  “并不是你不好——你很好”,他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与众不同。”
  “什么意思?”我问。
  他说:“在婚礼上,你显得不同,和……”他犹豫了一下。“……和你后来变成的那个人。”
  我用了一会儿时间才回过味来——他的意思是说他爱的是我!不过我也意识到他的意思还是说他已经不爱我了。
  我的声调那么低沉,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我只好重复了一边说过的话:“我变成谁了?”
  他摇了摇头;我看出来了,他并不想伤害我,可这伤我更深。“不”,我说,“真的,我想知道我变成谁了。”
  “像是高中里的某个人。”他说。
  我想到了在体育馆里的菲思和邦妮。
  “或者说是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上高中,而且正在追求你”,他说,“好像我必须获得你,赢得你,或是别的什么。”
  “对。”我说。
  “我们是在约会”,他说道,“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约会。”
  “可我也不知道。”我说。
  他没什么反应。他已经听不进我说的话了;他已经认定我是什么样的人,以及我并不适合他了。
  “我知道我有点古怪”,他说道,“但对于我来说,我们的恋情从在婚礼上我遇到你就开始了。”
  “我也一样。”我说。
  “不过你不一样,简。”他说着,语气又小心起来。“你让我明白了,必须得我请你出去约会,而且还有注意事项。为约会的约会。”
  “为约会的约会。”我说着,尽管他根本没法知道,这是我自己也说的一个词。
  “并不是你做了什么错事”,他说,“我的意思是,你和平常人一样。”
  “我不平常。”我对自己说。
  “我很抱歉。”他说道。他是诚心诚意的。
  “你认为我是谁?”我说,“在婚礼上。”
  他摇了摇头。
  “告诉我。”我说。
  他看着我,好像我是他的好朋友,他让自己去回忆那个他曾经爱上的人。“你真的很滑稽,很聪明,很开放”,他说,“你在那儿。”
  “我在那儿。”我说。
  他的声音有些忧伤。“是的。”
  “听着。”我说。他表现出同情的样子,我看得出他在怀疑这样要多长时间,我必须战胜自己不跟他说“再见”,然后我站了起来。“我被吓着了。”我说。
  他好像听到了我的话,不过我不知道是哪个我——或许只是他希望我成为的朋友。
  “我在和男人相处方面很差劲。”我说。
  他第一次大笑了很长时间。
  “你听到了所有的话,说女人应该——你知道的——有女人味。”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已经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尽量不去听这些话,可是……”我硬着心肠让自己接着说。“我那么想和你在一起,以致于我还是听了这些话。”
  他点点头,很缓慢地;我看出来他已经开始看着我了——那个他心目中过去的和现在的这个我。
  我还是要用所有的勇气说:“给我看看你的漫画。”
  在去他公寓的路上,我告诉他如果他想拉着杰泽贝尔的皮带的话,他可以这么做。他照做了。
  我跟着他爬他那幢大楼的楼梯,把昨天晚上缠着我的幽灵甩掉,最后我们到了他在顶楼的公寓。他在房间里把猫咪关进卧室的时候,我和杰泽贝尔就在外面等着。然后他领着我们进了他的书房,那儿有几扇很大的天窗,都对着后院开着。他问我想不想来杯酒,我说好的。
  房间里有一面墙贴满了墨水和水彩的漫画。我找到了我的狗狗博物馆的气味画廊。海马扑腾扑腾地跳着。我看到了漫画的他,就在那边渴望着漫画的我。
  他递给我一杯酒。我告诉他说他的漫画漂亮、滑稽、悲伤、真实。
  他笑了。
  我问他对自己那过去梦想的回忆还有什么意思。他很喜欢这个问题。他考虑着,然后他说:“罗伯特维克斯勒是个寻找真理的傻瓜。”
  我想,我是个寻找傻瓜的真理,我意识到现在我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于是我就说了。
  他没有笑,而是把我拉了过去。我们亲吻着,亲吻着,亲吻着,就在杰泽贝尔和所有那些漫画面前。现在不要停下来了。我们两个都既是猎手又是猎物,既是钓鱼人又是被钓的鱼。我们是配薯条和卷心菜色拉的海鲜特选。我们就是两只在夏日的夜晚配对的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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