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文字H·老马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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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
  传金牌飞马上路
  劫密旨义侠重逢
  词曰: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话说自靖康之变,徽、钦二圣蒙难,河山破碎,社稷倾圮。虽有康王南渡,保得宋室血脉,却只得偏安一隅,错把杭州当了汴州。虽有岳飞、宗泽、韩世忠等忠臣良将,抛头洒血,一心光复神州,却终因朝廷昏聩,只白白徒劳无功。
  老将宗泽,至死犹呼“渡河、渡河”;韩世忠一世英雄,也只得寄情释、老,忧愤而死;至于岳飞,更是因“莫须有”而蒙冤入狱,惨死狱中,只留下这一首《满江红》,空留余响。我们这一回的故事,讲的便是那岳武穆衔冤前后的,一段碧血悲歌。


  话说绍兴十年,岳飞北伐,岳家军势如破竹,五月收复了颖昌、陈州、郑州、洛阳;六月连结河朔,包围东京;七月郾城大捷,尽破金军之铁浮屠、拐子马;七月十三日,杨再兴血战小商桥,以三百骑兵杀死金兵二千余人、军官一百多名,英勇战死;十四日,颖昌再战,斩金军五千余人,俘士卒二千余人、将官七十八人,获马三千余匹;十八日,朱仙镇大捷,五百背嵬铁骑,击破金兀术十万大军,岳飞豪言:“直捣黄龙,与诸君痛饮耳!”
  单说七月二十日这一天的午后,距离朱仙镇向南三十里,官道上有一匹黄毛老马,正在路边吃草。这马瘦骨伶仃,没有拴着,四根长脚间或向前迈出,筋骨嶙峋,直令人担心随时会折断一般。一身黄里泛青的毛皮,毛尖发灰,几无光泽,长长的鬃毛从它头上垂下,遮住了它半边长脸,令它虽是个畜生,但却居然有了些懒洋洋的、不以为然的气质。
  马儿虽瘦,吃草却极为挑剔,在草丛中翻来拣去,只掐尖儿摘叶,挑些嫩的来啃。远处草丛一分,它的主人走了出来,是个约摸三十多岁的男子。身形瘦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衣,头戴一顶破旧的毡笠,背插两面小小的传令青旗,肋下斜挎一只扁形竹箱,乃是一名专司走马通信的传令兵。这时他脸色灰败,虚弱得腰也直不起来,黄毛老马抬起头来,看见他的样子,“噗噜噜”打个响鼻,像在笑他。
  这传令兵连日腹泻,虽拿着八百里加急的急件,一路上却也不知停下来了多少回。这时走了几步,便已两腿发软。好不容易来到老马身旁,一脚认镫,两手扳着马鞍,运了几回劲,却硬是没有力气翻上马背。
  便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骑白马疾驰而来,马上一人,远远地已是长身高呼,叫道:“前面的军爷慢走!”
  那一句话,声似龙吟,虽然语气平缓,但却传出老远,清清楚楚地送到了传令兵的耳中。那传令兵一愣,听声音耳熟,抬头看时,那白马已载着来者,到了他和老马近前。
  那白马上的骑者是一个约摸四十来岁的汉子,以一块蓝色长巾扎头,穿一身灰衣灰裤足蹬布鞋。乍眼瞧来,平凡得像是田间走出的一个农夫,可是仔细再看,却觉他面容刚毅,双目如电,骑在马上,端的是气宇轩昂。
  骑者大笑道:“终于赶上了!”
  有分教:
  男儿生来志气高,不爱名剑爱钢刀。
  等闲若为家国故,浮名虚情皆可抛。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宋豪侠“豹刀”阮飞,昔日为赴国难,弃剑从刀,投入名相李纲门下,奔走黄河两岸,先后力斩完颜赤海、刺杀妖道郭京、联络各路义军、营救徽钦二圣,闯下了赫赫威名。到后来李纲失官,告老还乡,他仍留在临安城里,四处奔走,为抗金复国赴汤蹈火,到如今已是鬓染微霜,心犹未悔。
  这时阮飞勒住白马,一面慢慢向那驿兵走去,一面笑道:“军爷的脚程好快,险些……”可是才说半句,忽然看清了眼前的一人一马,不由大吃一惊,脱口叫道,“是你?”
  那传令兵脸色苍白,站在老马身后。见阮飞认出他来,便也将一只脚从镫上慢慢拿下,冷笑道:“正是我了。”
  那传令兵和老马,正是我们这部书的主人公,大宋飞马——罗马和铜板。
  这一人一马,起于草野,相依为命,二十年来奔走四方,令传必达。可是生逢乱世,他们那蝼蚁之躯,奔驰得再快,又有何用?不过是一次次为人利用,身不由己:起先他们扬威关外赛马会,结果却坚定了金国的南侵之志;之后他们夜渡康王,随即却眼睁睁地看着那刚勇热血的青年,变成了一个阴鸷残忍的皇帝;再然后他们亲眼目睹自己的好友金蟾,从一个傻小子,成了一个疯狂暴躁的怪物;到最后,还曾眼睁睁地看着罗马的爱人秦双,惨死在金人的炮火之下……
  命运弄人,一至于斯。十年前黄狗坡冰河一战,溺杀金人的骑兵“风字号”之后,罗马便带着铜板回到南宋境内,隐姓埋名,又干起了驿兵的行当。他这一生大起大落,早已心如死灰,虽在驿站中听差,也只是随便混混日子,平时里得过且过,将铜板的实力藏起了七八分,不出什么纰漏,却也没立过什么功劳。
  一晃便又是十年过去,直到此次岳家军北伐,路过他所在的驿站,他才被临时调入,成了岳飞帐前的一名传令兵,负责前线与朝廷之间的军情传递。
  白驹过隙,物是人非,罗马已不再年轻,而铜板更已经是匹老马。岳飞矢志收复中原,岳家军上下同心,数月来战无不胜,朝廷里也是一派欢欣鼓舞,半年多来,罗马往返于阵前与临安,一封封捷报送过去,换回一道道嘉奖,一颗本已冷掉的心,不由也渐渐温热起来。和铜板奔走之际,不知不觉越来越是认真。
  可是却没想到,有一天阮飞会再次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与阮飞相识近二十载,恩怨纠葛,一言难尽。那抗金大侠在别人看来,自是侠肝义胆,气贯长虹,可是在罗马看来,卻是无血无泪,铁石心肠,为了救亡图存,放弃了一切常人的喜怒哀乐。罗马一次次被他推向绝境,又被他随便放弃,在阮飞“为国为民”的感召下,罗马和秦双一生聚少离多,最后阴阳永隔……直到这时见面,说是仇人相逢,也不为过。   可是阮飞看见罗马,却是笑逐颜开,道:“想不到在这里又遇见了罗兄!十年不见,罗兄别来无恙?”
  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阮飞在山东策划了营救二圣的行动,却在那一战中,白白牺牲了几十条好汉的性命,又害得秦双误中金人陷阱,给炸得尸骨无存。罗马对他恨之入骨,听他说话,仍是毫无愧疚之意,心中不禁一阵气苦,冷笑道:“用不着……阮大侠操心。”
  他语气生分,阮飞却不以为意,笑道:“既然这最后一个人是罗兄,那就再好不过了。时间不多,就请罗兄交出来吧!”
  罗马一愣,道:“交什么?”
  阮飞见他装傻,笑容登时转冷,自怀中一掏,哗楞一声,掏出一串金灿灿的木牌,掷于地下,道:“你說呢?”
  罗马定睛一看,已是大吃一惊,道:“你敢!”
  阮飞掷出的木牌,乃是大宋驿传之中,最急、最快、最不容有失的密件“金牌”,由两片木壳合并而成,内藏书信,又以火漆封口,外面刷以朱漆金字,光明炫目,与众不同。可是现在这些金牌,全都分成了两片,内里信件,显然已被阮飞夺走。
  罗马怒道:“私拆金牌,你这是死罪!”
  阮飞大笑道:“国家兴亡,我阮飞岂惧一人之生死!罗马,你的金牌也交出来吧!”
  罗马大骇,叫道:“我这是给岳元帅的!”
  原来先前时,临安城中兵部确以金牌向岳飞发出了一道密令,交由罗马送出。罗马身怀这一道金牌,自临安出发,疾行七日,可惜却还是被腹泻拖累,在距离朱仙镇岳家军不过三十余里的地方,被阮飞截住了。
  阮飞冷笑道:“可惜却是要岳元帅命的东西!你身上的金牌,并不是唯一一枚。之前一夜之间,临安城宫中、兵部、枢密院,连发十二道金牌,内容全部一样,只是那奸贼秦桧让岳元帅班师回朝,好能让两国停战,我大宋割地赔款,议和称臣。”
  他所说之事如晴天霹雳,罗马不由大吃一惊。待要不信,可这些年来朝纲不振、忠不见用的种种情形,却又浮上心头。他挣扎道:“可是……可是,岳元帅正要收复中原……不是朝廷的好事么?”
  阮飞冷笑道:“岳元帅连战连捷,已为这奸佞小人所嫉。我们临安城的志士得知此讯,立刻分头截击,现在已经截下了十一道金牌,只有你,倚仗马快,逃到了这里。”
  罗马心中烦乱,叫道:“我……我不是在逃!”
  阮飞正色道:“我不管你是逃是跑,总之,此事关乎抗金大计,不容有失。你把金牌交出来,岳元帅收复了中原,自会感谢你,天下人都会感谢你!”他不说“天下人”还好,一说起来,又显得大义凛然。
  罗马抬头向他望去,只见那大侠身骑白马,背光而立,虽然看不清面目,但一个乌沉沉的身影,竟是遮住了半个天空,登时又是一阵厌恶,道:“你又不是‘天下人’……又不是‘岳元帅’……说什么大话?”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他竟还不肯把金牌交出。阮飞渐渐压抑不住怒火,喝道:“我念在秦姑娘的面上,才和你好言商量。你若执迷不悟,便别怪我不客气!”
  他竟还敢提起秦双,罗马只觉热血上涌,叫道:“可是我不信你!”
  两人之间稍一沉默,人影一闪,阮飞忽地已离鞍跃起,一掠数丈,自铜板的背上跃过,同时刀光一闪,已向罗马的肩上砍下。他行事极为坚决,一旦翻脸,便是至亲之人,也毫不留情,罗马虽然早知他的脾气,却也闪避不及。
  “咔”的一声轻响,罗马肩上的竹箱的背带蓦然断裂。竹箱坠下,阮飞单手接住,旋身一转,已退开两步。
  可就在这时,他的眼前黄影晃动,已有劲风劈面撞到。
  阮飞大吃一惊,匆忙间将竹箱横身一挡,“啪”的一声,那扁扁的竹箱受巨力撞击,蓦地碎成百片,四散崩开。那一道黄影继续穿入,铁锤一般撞在阮飞的左臂上,阮飞运力一挡,如遭电击,整个人向后倒飞而出。
  而在这一瞬间,他终于看见,铜板尥起的后蹄正在他眼前落下。
  这大宋第一快马天性通灵,反应如神,阮飞抢夺放置金牌的竹箱,罗马猝不及防,它却已毫不犹豫地踏前一步,拉开了发力的距离。待阮飞落地,立时扬起后蹄,猛蹬他一记。它是冠绝天下的神驹,脚力何其惊人,昔日一蹄便将金国的神力王踢成了傻子,这一回阮飞虽先用竹箱挡了一下,却也被蹬得向后滑去,两脚在地上犁出两道深沟。
  铜板向前一跳,罗马受它拉扯,身上蓦然间涌出力气,一跃上马,大喝道:“铜板,跑!”
  铜板长嘶一声,已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阮飞后退数步,终于止住身形,一条左臂疼痛欲裂,半边身子麻痹难当,可是却也顾不得许多,连忙俯身寻找,在地上竹箱的碎片里翻了一气,却一无所获。
  再抬头,看见罗马路荒而逃,登时反应过来——竹箱只是幌子,那驿兵八成是把金牌藏在了身上!
  罗马伏在铜板背上,激动之下,早忘了自己虚弱,叫道:“铜板,慢点!”他一手拢着铜板的缰绳,一手在胸前一按,金牌尚在,心中不由稍安,许多念头纷至沓来:当今的朝廷,秦桧固然嫉贤妒能、卖国求荣,而皇帝赵构反复无常、忘恩负义,他却也曾深深地领教过。与他们相比,阮飞虽然刚愎自用,但赤胆忠心,毋庸置疑。与那昏君佞臣相比,罗马虽然口上说着“不信”,但其实还是会信任他多一些。金牌事关重大,若不是刚才那“大侠”紧紧相逼,也许罗马早就将金牌真的交给了他。
  他一时激愤地落荒而逃,稍稍冷静,已觉犹豫,正想着要不要停下再议,忽然只听身后马蹄声大作,回头一看,只见阮飞已骑着白马,直追过来,叫道:“罗马,你助纣为虐,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铜板方才一冲之后,因罗马犹豫,早放慢了速度,阮飞的白马全力追来,一转眼,便已不过五丈之遥。
  罗马回头时,只见阮飞杀气腾腾的一张脸迅速逼近,心中一慌,叫道:“铜板,跑!”
  铜板得令,急忙加速,可是快马相争,所差不过瞬息。这稍稍一慢,已给白马追到了两丈之内。
  阮飞大喝道:“你一错再错,我今日留你不得!”   两马一前一后,呼吸相闻,起落之际,几乎毫无差别。罗马肝胆俱裂,心知阮飞说到做到,此次只怕已是凶多吉少。但是一刹那之后,铜板的加速终于完成,脚力全部放开,两马过分整齐的蹄声渐渐错开,铜板和白马的距离,又一尺一尺地拉开了。
  罗马心头一松,恼羞成怒,连先前的犹豫也没有了,终于把心一横,叫道:“我是岳家军传令兵,岳元帅让我送信,我就只负责送信!金牌是给岳元帅的,是吉是凶,是战是和,由他自己决定!”
  他回头说话,忽觉眼前一花,原来是阮飞又一次离鞍跃起,单足在白马头顶上一点,已从白马的头上扑出,直奔铜板而来。白马的速度,本就只比铜板稍慢而已,他这般跃起,加上自己的力气,登时来到了罗马的头顶上方。
  罗马肝胆俱裂,大叫道:“铜板!”
  这一人一马心意相通,罗马虽已不及多下指令,铜板却已猛地又向前一蹿,在快得不能再快的一瞬间,竟又快了三分。
  疾行之中,虽只毫厘之差,结果便已天差地别。阮飞竭尽全力的一跃,弥补了他与罗马之间的三丈距离,却终究再也难进分毫。原要落在罗马的身后,却在铜板的一个加速下,在黄马的臀后斜斜落下了。
  阮飞人在半空,怒喝道:“这贼马!”右手一探,去抓铜板的尾巴。铜板奔跑之际,尾巴原本高高扬起,这时骤然一歪,却是罗马与阮飞实在太熟,知道这人性子坚韧,不到最后时候决不放弃,在千钧一发之际,回手一探,在铜板的屁股上捋了一把,把它的尾巴给拂开了。
  那尾巴被罗马一捋,扬起的方向改变,阮飞的一抓落空,再也来不及变化。整个人落在铜板扬起的烟尘里,眼睁睁地看着铜板绝尘远去,白马失去主人操纵,从后面驰来,险些撞着了他,长嘶声中,从他的一旁跑过,慢慢停住。
  铜板扬起的烟尘里,阮飞大喝道:“罗马,你要成为千古罪人!”
  罗马赢他一回,得意洋洋,回身大叫道:“我成为千古罪人的次数,还少……”
  话没说完,便只见电光一闪,破尘而出,直夺他的胸前。罗马大骇,匆忙一转身,躲过了前心,却没躲过后背,给那白光钉入后心,原来是阮飞脱手掷出的短刀。“擦”的一声,短刀刺断他背上一面青旗,又在他的背肌上扎入。总算在铜板的疾行之中,阮飞那孤注一掷的短刀来势终究已被削弱,断旗之后,再入肉三分,便终于失去了力量,随着铜板颠簸,复又跌落。
  罗马痛叫一声,这一回再也不敢大意,把铜板催得快快的,伏鞍而去。
  正是:
  人算莫如天算,相见争如怀念。
  第二回
  一场梦悔之晚矣
  四面歌还我河山
  人生在世,常需要明辨是非,判断对错。可是世事无常,如何判断、何为对错,却又殊为难料。这一刻是对的,下一刻峰回路转,却可能导致最坏的结果;这一刻是错的,下一刻却又阴差阳错,可能还变成了意外好事。塞翁失马,乐极生悲,命运拨弄,每每令人徒生无力之感。
  且说罗马奉朝廷之命,送出金牌,却给阮飞中途拦截。罗马只因不信阮飞的为人,执意要将金牌送到岳飞手上,两人马上决斗,罗马终是凭着铜板天下无双的脚程,快了一步,将阮飞甩在了身后。
  三十里的行程,铜板虽老,真的跑开,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岳家军在朱仙镇外驻扎,罗马一阵风般赶来,十里之外,已见旌旗招展,营帐连云,腾腾杀气冲天而起;奔入三里,忍痛照規矩拔下背后仅剩的一面传令青旗,高举在手;奔到近处,再将青旗对着营门连招数下。营门内两座箭楼上寒光一闪,是戒备的弓箭手收回了箭支。
  入得营门,有轮值的将军横矛将他拦住,检查令旗、令牌。
  罗马金牌在身,并不下马。
  那将军有个绰号叫做“黑门神”,一身黑铁铠甲,手提长矛,一张脸阴沉沉的,透着冷冷的晦气,检查完毕,将旗、牌递回,忽然道:“你受伤了。”
  罗马后背中刀,这时已染得背心一片殷红,咬牙道:“有人追我……有人想抢给岳元帅的信!”
  黑门神冷哼一声,道:“进营了,没事了。”
  罗马心中一动,不及多想,接了旗牌,又纵马往中军大帐赶去。一路上只见一座座营帐排列井然,帐前帐后,打扫整洁,地上一条条扫帚纹理清晰可见。正是休息时间,兵士有的在抓紧操练,有的在洗衣打扫,可是不论忙闲,个个都行走如风、精神抖擞,令人看在眼中,不由便热血沸腾,生出了更多的希望。
  罗马心潮起伏,越来越是不安,隐隐约约竟似觉得,自己怕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前方一面“岳”字帅旗,挑在半空之中,黑底红字,如同怒焰,迎风高扬。下方一座大帐,正是岳元帅的中军所在。
  门口的卫兵对罗马怒目而视,罗马心下慌张,口干舌燥,只得擎金牌在手,高叫道:“报——临安军部金字牌急信到!”通报一声,已到大帐门口。卫兵过来拉住铜板,罗马心中乱纷纷的,身不由己滚鞍下马,冲入大帐,单膝跪地,双手将金牌举起,叫道:“岳元帅……军部急信到!”
  大帐中的帅案后,一个中年人正抬起头来。四下堆满了摊开的书册、地图,他穿一身月白战袍,坐在其间,两肩宽阔。头顶上的气窗洒下的阳光,在他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华。因为罗马进账,他稍稍抬了抬头,只那极细微的动作,竟似已令帐中的空气为之震动。一瞬间,罗马已是觉得,便是天塌下来了,这个人也会一肩扛起。
  正是:
  神州气运系一身,力挽狂澜是人臣。
  昏君不理靖康事,忠良如何振乾坤。
  帐帘在罗马身后落下,大帐中的光线随之由明转暗。罗马心头一宽,背后剧痛,蓦然间眼前一黑,已失去了知觉。
  且说罗马昏倒,三魂离了七魄又在纵马驰骋。四下里白雾茫茫,目之所及,只有怪石古树,模糊兀立,如同鬼魅。铜板的蹄声,响亮空洞,一声声溅在地上,像是在石块上砸出点点火星。罗马分不清东西南北,只是由着铜板一路狂奔。俄而迷雾中响起另一串蹄声,秦双已纵马赶到,从白雾中渐渐浮现出来。   罗马只觉心口剧痛,叫道:“秦、秦双……”
  十年未见,秦双仍是英姿飒爽。她背脊挺直,脖颈修长,人在鞍上,如同御风仙子。罗马想和她说话,可是她只向他微微一笑,便似什么话都说完了。她所骑的马,名为呼雷兽,也是万中无一的名驹,与铜板你追我赶,正是棋逢对手。罗马望着秦双,劲风扑面,仿佛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候,在塞北的山坡上,与她并辔而行。
  忽然间迷雾一分,他们已经一起冲入岳家军大营,天地骤变,那大营营门已垮了一半,轮值的将军黑门神站在门柱下,被他自己的铁矛贯穿,钉在木柱之上。营门左右的箭楼火光熊熊,负责戒备的神箭手不知死活。地上满是鲜血和尸体,仔细看去,甚至混有百姓服色的人在。
  罗马心中惶恐,轻轻拉住了铜板,可是秦双和呼雷兽丝毫不停,仍是笔直地向岳飞所在的中军大帐驰去。
  罗马蓦然明白了秦双出现在此的目的,一瞬间已如坠冰窟,叫道:“等等。”匆匆赶去,追在秦双身后,下了马、进了帐。
  大帐之中,却还一切如常。秦双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一面金牌。罗马又惊又怒,心中的惊恐愈发强烈。
  岳飞从书案后走出,眉头微蹙,将金牌从秦双的手中接过。
  罗马大叫道:“等一等!”可是却已经晚了,岳飞手持金牌,才将封口的火漆,金牌的裂口已有一团火光,猛地从金牌中钻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开来,包住了岳飞的半个身子。
  那情景何曾相似?罗马目眦尽裂,不住口地叫道:“等一等……等一等……”
  蓦然间“轰隆”一声巨响,那火光猛地加速张开,将岳飞、秦双完全吞没。
  罗马猛地一挺身,背后剧痛,一下子醒了过来。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四下里浓郁的药味和浓浓的血腥气,刺鼻难闻。他趴在一张竹床之上,原来是做了一个梦。
  罗马撑身坐起,才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巨大的营帐之中,四下里是一张张竹床,排列整齐,上面躺满伤兵。而自己半身赤裸,但胸前背后,紧紧地缠着绷带,已给人包扎了背后的刀伤。远处“轰隆”、“轰隆”的巨响,仍然不绝传来。
  旁边的竹床上,一个腿上受伤的老兵骂道:“火器营可是要疯了?大白天的炸个没完!”
  罗马头疼欲裂,问道:“这位大哥,这里是……”
  那老兵白他一眼,道:“伤兵营啊!你一身是血的给人抬来,人事不省。不过马军医看了说其实没什么,给你上了药,说将养几日就好了。”
  罗马回想梦境,兀自心有余悸,问道:“我的金牌……”
  那老兵不耐烦道:“什么金牌?”
  罗马叫道:“我的金牌!”
  回想自己昏迷前,已入帐报信,这时只怕金牌已在岳飞手中,不由大急,叫道:“金牌不能看!”
  那老兵给他说半句吞半句弄得焦躁,怒斥道:“到底是什么金牌!”
  罗马出了一身冷汗,问道:“我昏了多久?岳元帅……有没有说要停战的命令?”
  那老兵怪眼圆翻,叫道:“什么停战?咱们正要把金狗打回老家,岳元帅岂会停战?”
  他凶狠狠的,可是罗马听在耳中,却大觉宽慰。他加入岳家军,只不到半年,对岳飞虽然敬佩,却也难说感情。直到今日,才在生死交关之际忽然生出不舍。那金牌若如阮飞所说,攸关岳家军的气数,则罗马将它送到,便已后悔莫及,生怕铸成大错。这时唯一的希望,便是岳飞心意坚决,即使收到金牌,也能抗旨不遵,千万不要真的班师回朝!他心思百转,面上阴晴不定。
  那老兵见他严肃,也不安起来,搬着条伤腿来到罗马身边,小声问道:“这位兄弟,你说停战什么的,可是听着了什么消息?”
  罗马不敢泄露,道:“不……不……我只是刚才做梦……梦见……朝廷命令岳元帅停战……”
  他不会撒谎,虽然努力遮掩,但神色慌张,却更显得别有内情。
  那老兵察言观色,倒吸了一口冷气,低声道:“不会的……岳元帅不会停战——他停战了,北伐半途而废,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收复中原?再说,不打仗了,他干吗去?咱们岳家军干吗去?难道回家种地?”
  罗马听他所说,果然有理,微笑道:“是……”
  才说了一个字,便只听一个人厉喝道:“那送信的在哪?老子活剥了他的皮!”
  “呼”的一声,有人自帐门外一步闯了进来。
  阳光下,只见这人猿臂狼腰,穿一身灰皮甲胄,手中提着一口明晃晃的钢刀,光头没有戴盔,发髻疏懒,乱发下一双眼精光四射。一走进来,引得人纷纷注目,他又厉喝道:“给岳飞送来金牌的狗贼,是谁?”
  罗马吃了一惊,身子不由震了一下。旁边的老兵又听到“金牌”,也自然向他望来。
  那将军一双眼如同冷电一般,在问话时,早将帐中数十人的神色尽收眼底,看见他们的反应,登时猜出端倪,喝道:“原来是你!”一面骂,已向罗马冲来。
  他们中间隔了七八张竹床,那将军如猛虎下山,一路踩着竹床便奔了过来。竹床上的伤兵吓得大叫,罗马魂飞魄散,跳起来便逃。
  那将军先声夺人,本想一上来便將罗马震住,然后将他一刀了结。谁知那小小驿兵居然在他的气势下还有胆量逃走。待要追击,罗马已是连滚带爬地翻过了几张竹床,并将一路的枕头、床被,没头没脑地向他扔来。那将军怒不可遏,刀风虎虎,将布片削得满天都是,周遭伤兵纷纷走避,可是一个个腿脚不便,登时闹了个鸡飞狗跳。
  一片混乱中,忽然一声唿哨尖利,罗马趁乱大叫道:“铜板!铜板!”
  不远处传来一声马嘶,紧接着“咔嚓”一声响,帐门口乌云一闪,已有一匹黄毛老马又冲了进来。
  原来罗马昏倒时,铜板又踢又咬,无论如何不肯与他分开,因此也给人牵到伤兵营里,就拴在帐外。这时听见罗马召唤,声音急切,登时长嘶一声,挣断了拴马的木桩,赶了过来。它一进来,那截杯口粗细、两尺多长的木桩吊在它的缰绳上,如流星锤一般甩开,原本便已鸡飞狗跳的帐篷中,更是搅成了一锅乱粥。   那抡刀将军猝不及防,几乎给木桩打到,想要逼近时,又差点被铜板踢一腳,稍一闪避,终是被一个逃窜的伤兵撞得一个趔趄。狼狈之下,反而冷静下来,不再冒进,一双眼紧紧盯着远处的一人一马,将刀背于臂后,小心疾行。
  另一边,罗马和铜板好不容易会合,在营帐后门处翻身上马——就在这一瞬间,铜板身子一慢——那将军蓦然间一跃而起,一脚踩在一个伤兵的肩上,借势再跳,便到了罗马的身后,一刀便向他的后颈斩去。
  便在此时,两道青光自后门外刺入,交错而来。有人自营帐外出手,左右各是一支长枪,从步下发出,紧贴着罗马两肩向上,向那大汉交击刺到。
  与此同时,有人叫道:“焦将军,住手!”
  那两支枪来得刁钻,使刀的将军人在半空闪避不及,唯有横刀一格,才勉强挡开,可是自己也只能落地,向后连退数步,怒喝道:“姓孟的,你少多管闲事!”
  罗马得隙,这才逃出营帐,给来人挡在身后。回头看时,救他的乃是一行三人,左右两人手持长枪,岁数不大,一般高矮,五官相似,像是一对孪生兄弟。而居中的一人约摸三十多岁,五绺墨髯,一身文士打扮。
  那使刀的将军乃是岳飞帐前大将焦锋,天生霹雳火暴、不管不顾的性儿,昔日率部来投岳飞时,捅出过不小的篓子。而这文士则是军中书记官孟长青,整日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是打理上下的一把好手。他俩一武一文,一刚一柔,素不相容,被人戏称为“焦不见孟”,不过像今日这般因为罗马而正面动手的,也是少有。
  孟长青摇头叹道:“焦将军,你怒气冲冲地出来,岳元帅便知你迁怒于传令兵,让我赶紧过来拦你。”
  焦锋咬牙切齿,骂道:“要不是这扫把星金牌传令,岳飞怎么会犯了糊涂。”
  岳家军上下,对岳飞敬若神明,直呼他名讳是大逆不道的事。周遭伤兵一片哗然,全都对焦锋怒目而视。可孟长青却只是叹道:“岳元帅大智大勇,他做什么决定,必是深思熟虑……你何苦为难一个送信的。”
  他们说得不清不楚,围观之人都不由摸不着头脑,唯其传入罗马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叫道:“岳元帅……岳元帅……要……要退兵吗?”
  孟长青脸色大变,待要阻止他泄露军机,焦锋却已叫道:“你传来的那狗皇帝的金牌,现在又装什么好人?”
  孟长青叫道:“焦将军,军机不可泄露!”
  焦锋怒叫道:“什么军机!狗皇帝在临安城叫一声,他姓岳的便乖乖听话!让停战便停战,让回朝便回朝,什么直捣黄龙,什么还我河山,弟兄们的鲜血性命,老百姓的生死存亡,都不如一个‘忠’字值钱!他这一回去,肯定是死了!”
  他越说越是离谱,孟长青脸色惨白,喝道:“你休要胡说,动摇军心!快跟我去见元帅赔罪!”
  焦锋叫道:“赔罪个屁,岳家军完了!大宋的江山完了!我给他赔罪?我陪他一起送死吗?”
  忽然反手一刀,已割断皮甲的袢带,“哗啦”一声,将上身甲胄一股脑儿地扯了下来,重重掷于地上,叫道,“老子不干了!”在孟长青反应过来之前,已挤过人群。上了自己的马,一溜烟地跑了。
  人群鸦雀无声,围观的伤兵全被焦锋吼出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
  罗马跳下马来,对孟长青道:“这位大人……我……岳元帅不可以停战的……我……我去劝劝岳元帅……”
  孟长青冷冷看他一眼,微笑道:“你?不必了,岳元帅心意已决,早上时我们几十人跪求,都不能动摇他分毫,又岂会听你的?”
  罗马嚅嗫道:“可是……是我送信……”
  孟长青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只是个传令,朝廷让你传什么,你就传什么。岳元帅是去是留,你不必太过自责——那本也与你无关。”
  罗马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孟长青笑容转冷,拍在他肩上的手用力一推,推得罗马一个趔趄,道:“我倒是劝你,还是快走吧!不然再有人迁怒于你,我怕我也保不住你。”
  罗马一愣,抬头看时,只见孟长青原本儒雅的一张脸上,掩饰不住的,满满的尽是鄙夷与厌恶,竟与焦锋一般无二。罗马的脑中“嗡”的一声,环目四顾,只见周遭的岳家军看着他的眼神,也全都冷冷的,酝酿着越来越多的杀气。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自己终究是又做了错事。
  仿佛千斤重石压上心口,罗马眼前发黑,呼吸困难,挣扎着爬到铜板背上。铜板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感到周遭人的敌意,凛然无惧,原地转了个圈子,趾高气扬地冲出营去。岳家军让出一条通道,看着那一人一马离去,好似送走瘟神。
  正是:
  古来兴亡有天定,如何偏怪送信人?
  第三回
  拦元帅阻谏未遂
  劫夫君鸳盟成就
  这世上诸事皆难,唯有迁怒最是容易。生气的人,有时是蠢,有时是怕:得罪不起大的,便去欺负小的;拿捏不起硬的,便去找个软的。打不赢金人,便来责备汉人无能;惹不起皇帝,便来批评大臣奸佞;说不得岳飞,便来拿传令的出气……反正说一千道一万,我最正义,我不背锅,正是自上而下,亘古一理。
  且说罗马,只因在岳家军中受那千夫所指,又气又怕,便不由自主逃出了岳家军军营。离了朱仙镇,只觉天大地大,却处处是峭壁悬崖。虽然心中明明知道,岳飞停战还朝一事,与他一个传令兵真的并无关系,可是一想到焦锋、孟长青的眼神,岳家军上下的敌意,便觉一阵阵难过。
  大宋积弱百年,再遭靖康之变,更是举国大耻,终于有了这么一位中兴的大英雄,如今却又要断送在此,而这断送却与自己送来的金牌扯上关系,罗马心中只觉百感交集,直欲大笑三声,再一哭至死。
  他这般失魂落魄,悲愤之下,不由催着铜板不顾一切地疯跑。疾风扑面,吹得他泪流不止,又转瞬即干。铜板不知他的心思,可是见他想要快跑,自然是放开了四蹄,倾尽全力。自从黄狗坡一战以来,他们一直隐藏身份,隐瞒实力,铜板许久没有跑得这般畅快,越跑越是风驰电掣。如此狂奔了半日,一人一马,都已是大汗淋漓,筋疲力尽。   日渐西沉,罗马渐渐冷静下来,环目四顾,周遭一片陌生,长长的古道上,前不著村,后不着店,也不知给铜板带到了哪里。铜板呼呼喘息,周遭汗气蒸腾,已再也跑不动了。罗马心疼起来,跳下地来,牵着它走。又走了数里,罗马重伤未愈,已是累得天旋地转。前面终于出现一座老庙,罗马勉强走进老庙,安排了铜板自去吃草,自己便在庙中一角蜷成一团,昏昏睡去。
  睡到半夜,饿得醒了,往供桌上一摸,居然还供有些干馍、野果。罗马顾不得许多,告声罪,胡乱取来吃了。一面吃,抬起头来,却见眼前神像乃是关羽。月光下,只见那武圣不怒而威,浩气凛然,一双微垂的凤目自上而下,冷冷地望着罗马,竟似要在他的身上刺出两个透明窟窿一般。
  罗马一愣,不觉放下了手中的野果。三国时候关云长忠义无双,虽然以身殉国,但气贯长虹,千古以来,犹被万人传诵,罗马给他一瞪,忽然间竟觉无所遁形,念及自己金牌传令这事,不听劝阻在前,一走了之在后,不由自惭形秽。重重跪下道:“关帝爷爷在上,我……若是大宋气数未绝,便让我将岳元帅劝了回去!”
  在这一瞬间,云开月明,他终是愧疚大于悲愤,下了决心。
  这般发下心愿之后,再看关帝神像,竟也似和蔼了许多。罗马心神宁静,再度睡去。次日起来,恢复了六七分的精力,在庙外找回铜板,一人一马,重又返回朱仙镇,去找岳飞。铜板年岁已老,不复昔日神骏,来时不计后果地一番疾驰,已让罗马心疼不已,回去时自是不敢让它太累,只慢慢地跑。如此回到朱仙镇,已是三日之后。
  还没到军营,便已见镇上一片愁云惨雾,打听之下,原来是岳飞已于两日前启程,带着张宪、岳云两位小将军,轻骑返回临安。朱仙镇上的百姓闻讯赶来,上万民书,长跪十里,哭声遏云,却也未能将他挽留下来。
  罗马心头沉重,但也稍松了一口气。岳飞若是还在营中,以岳家军对他的敌意,恐怕他还真难接近那大元帅。如今岳飞既已上路,倒方便了他和铜板从后追赶。铜板歇了三天,体力渐复,这一人一马,便衔在岳飞后面,一路打听,一路追赶。
  如此又过五日,罗马终于追上了岳飞一行。从官道上的一座土坡上望去,岳飞一行正停在前面三里的路上,与人说话。
  岳家军紧急停战,岳飞奉旨返京的消息,短短数日,已传遍天下。这些天来,他们虽然简装易服,却也不断被有志之士拦路劝阻。也正因此,才拖慢了他们的行程,令罗马更快地追了上来。
  这时岳飞已近在眼前,人群中如众星捧月。罗马心中激荡,浑身战栗,一直以来,他在岳家军中,都是隐姓埋名,只是本本分分地做个传令兵。可是这一回,他将在那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名将面前,第一次展露自己的身份:他是大宋飞马,十几年前,便曾面斥金帝、泥马救驾,后来又大闹东京、闯宫死谏的大宋第一快马。
  他这一生,虽然一事无成,但却波澜壮阔,见多识广。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当今的天子,他正是要告诉岳飞那一切的真相,让他不要因为一个“忠”字,而将自己的性命交托于那样的卑鄙小人之手。
  罗马一催铜板,猛地冲下土坡。就在他观望的这么片刻工夫,岳飞已与人谈话完毕,带领手下继续前行。之前拦阻他的几个人,劝谏失败,一个个垂头丧气,正要上马离开。忽听马蹄声音,其中一人抬头一看,已看见罗马,登时勃然大怒,喝道:“你又来做什么!”
  罗马看见他,也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似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只见那人蓝巾扎头,满面正气,正是大侠阮飞。
  几天前,阮飞拦阻罗马传令未遂,已知大事不好。于是连夜奔走,请动了岳飞归途附近的几位名士,齐集于此,想要劝回岳飞。可惜岳飞心意坚定,方才长谈之后,仍是功败垂成,正自沮丧,忽见罗马送上门来,简直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骂了一声,随手在鞍旁摘下弓箭,一箭便向罗马射去。
  罗马魂飞魄散,他本就知道阮飞的手段,再加上对这大侠又有些愧疚,更是全无一战之心。阮飞一箭射来,他仓促间拨马闪避,“豁啦”一声,已跳入路边草丛。想要绕路,那边阮飞已红了眼睛,扔下名士们不管,斜刺里催马迎上。罗马顾不上再见岳飞,只得催着铜板逃走,后面阮飞紧追不舍,两匹马放着官道不走,已奔着西北绝尘而去。
  阮飞动了杀心,箭飞连珠,连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罗马。罗马伏身鞍上,疲于奔命,耳听一支支羽箭自耳旁掠过,呼啸带风,不由胆战心惊。两马一前一后,越跑越远,不知不觉,已拐上一条山路。
  山路蜿蜒,两侧峰峦怒起,渐渐凶险。罗马心慌意乱,正想辨明方向,忽然间只见前路堵塞,光线暗淡,似有一块斑斓巨石拦路,不由心下焦虑,正想绕行,视野边缘那“巨石”却忽然一抬头,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动好不突兀,直把铜板吓得一声长嘶,身子蓦然一坐,四蹄蹬地,硬生生地停住了。
  只见那巨石迎向罗马,原来是一个活人。赫泱泱的身材竟在九尺开外,只站在地上,便几乎与罗马骑在铜板背上等高。这人长得虎背熊腰、肚大胸沉,穿一件桃粉色的短袄,外罩绛红色绣花坎肩,水绿的罗裙好似一片片展开的麻袋,裹在她的腰上却还紧紧绷绷的——她居然是一个女人,浓眉大眼,五官倒还端正,只是两腮涂得猩红,头上颈上丁零当啷,挂着一串一串的金银首饰,每一串怕有半斤多重。
  正是:
  雌虎发威母熊嗥,百兽闻风敢不逃?
  姻缘偏求盈盈满,胜天不信只徒劳。
  这女人如同一只红彤彤、金灿灿的巨熊,铜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见了她也吓得倒退数步,抬起的一只前蹄迟迟不敢落下。
  罗马毛骨悚然,便在紧急关头,也不由叫道:“你……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那女巨人站在那里,看着罗马,两眼放光,直似饿虎看到白羊。举起两手,活动指节手腕,将棒槌似的十根手指掰得“咔咔”作响,呵呵大笑道:“你是岳云?”
  罗马莫明其妙,叫道:“我不是小岳将军!”
  那女巨人仰天大笑,道:“你想抵赖,也是休想!让我堵上了,你就得娶我!”   这句话比她的样子还要令人意外。罗马一辈子骑马稳如泰山,被她一句话吓得差点栽下鞍来,惊叫道:“你胡说什么?”
  那女巨人大笑道:“山是老娘开,树是老娘栽,要想从此过,先跟老娘生个娃娃来!”一步上前,劈手便抓住了铜板的缰绳。
  她虽然看似笨重,但动作之快,竟连铜板也不及反应。她一手拉住铜板,一手便向罗马抓去。“唏律律”一声长嘶中,铜板终于反应过来,暴跳如雷,硬生生人立而起。那女巨人不料这瘦巴巴的老马力气竟这么大,给铜板一扯,身子也是一晃,拉着缰绳的一只手,给拖到了头顶上。
  女巨人也是好胜,大笑一声,右手拉着铜板的缰绳,向下猛拉。铜板人立而起,比她高出两尺,给她拉得头颈歪斜,后足踉跄。铜板一世骄傲,平常连人碰它一下都不许,何曾给人这样拉扯过,一时凶性大发,两只前蹄抬起,猛地向那女巨人肩头踏去。
  “咚”的一声,如捶破鼓,这一踏,集中了铜板腿力、一人一马的体重,再加上那女巨人的回拉之力,三力合一,一瞬间全都贯入那女巨人的两肩之上。那女巨人一时大意,吃了这亏,闷哼一声,一双小船也似的大脚已陷入地下,身子一仰,不由后退了一步,也松开了铜板的缰绳。
  铜板两只前蹄踏实,一撑之下顺势后跳,半空中旋身一拧,如神龙摆尾,已变成了头后尾前,背对那女巨人。
  “飒”的一声,它前蹄落地的同时,后蹄尥出。两只碗口大的铁蹄破空之际,直发出鞭子一般的利啸,重重踢入女巨人的肚腹。那女巨人肚腹绵软,如同一包棉花,被铜板这般猛踢,“噗”地向内陷去,女巨人大叫一声,不由弯下腰来。
  这是铜板的绝招踢法,瞻前顾后,令人猝不及防,百踢百中,直可杀人。命中之后,铜板立时向前跑出数丈,回过头来。
  那女巨人慢慢直起身。她一只手臂笔直地向前探出,却是单手提着罗马。
  罗马给她拎着后脖领子,吊在半空,喘不上气来,手脚乱刨,却根本挣脱不得。原来就在刚才那一瞬间,那女巨人给铜板踢中,向前弯腰,却顺势一探臂,一把将他拖了下来。
  铜板远远站定,眼见罗马落入敌手,越发生气,前蹄一下下刨地,蓄势待发。
  那女巨人却视若无睹,只拎着罗马,将他转了个身,另一只手捏起罗马的手臂,摆弄布娃娃似的扬起、放下、前后摆动两下。
  罗马又惊又怕,惊的是这女巨人结结实实地挨了铜板四蹄,却似并无大碍,居然还能抓下自己;怕的是这怪物一般的女人,不知到底有什么图谋。索性连挣扎也免了,双目怒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那女巨人喘着粗气,随着她喘息,口鼻中慢慢溢出两道血痕,触目惊心。她张开口——鲜血糊得牙齿猩红,笑道:“马倒不错,人可怎么是个鸡崽子?你不是岳云,岳云不可能这么不中用。”随手一挥,竟将罗马远远地扔了出去。
  罗马身不由己,摔在地上,连滚几圈,磕得浑身生疼,总算没再受伤,可是背上一片濡湿,先前的刀伤显是又已裂开。一时间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爬起身来,便听身后马蹄声响,阮飞已纵马驰来,叫道:“罗马,我今日便为岳元帅报仇!”
  他人在马上,手中持弓,箭已射完,一探身,便用弓弦向罗马的后颈绞去。
  可是就在这一瞬间,红影闪处,香风如同雪崩,娇叱如同雷鸣。那女巨人却已大步迎上,大笑道:“你是岳云?”肥腰一扭,已轻巧巧地避过了阮飞的马首,张开一只蒲扇也似的大手,又向阮飞的胸口抓去。
  她的出手如电,阮飞何等识货?登时大骇,顾不得绞杀罗马,在鞍上一个铁板桥,仰身后躺,只以毫厘之差,躲过这一抓。
  那女巨人大笑道:“这个好,这个腰不错!”抓空的一爪,居然还能变招,向下一沉,顺势抓住了阮飞的头发,叉着他的头颅,往回一带,也将他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拖了下来。
  人马交错而过,“唰”的一道白光掠起,乃是阮飞不顾一切地出了刀。刀光一闪,发丝飞舞,那一刀斜撩女巨人的手腕,却给那女巨人于千钧一发之际松手避开,只割斷了阮飞自己的发髻。“砰”的一声,阮飞在半空中失了借力,重重摔在地,背心着地,砸得尘土扬起,一骨碌爬起来,披头散发,脸如白纸。
  那女巨人咧着血盆大口,哈哈大笑,似对他的反击颇为满意。
  阮飞因惊怒而变白的脸色渐渐涨红。他纵横江湖二十余年,四方尊重,一口袖里刀神出鬼没,不说是天下无敌,也是罕有敌手。岂料今日在这深山中,却被这么一个怪物般的女子,在两招之内,便打得如此狼狈,不由怒气勃发,厉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女巨人上上下下将他一番打量,只见阮飞虽然不甚高大,但却极为健硕,身形剽悍,两眼精光四射,宛如捷豹。不由越看越喜,叫道:“不管你是不是岳云,反正就是你了!”
  阮飞莫明其妙,叫道:“什么是我?”
  却见那女巨人更不多话,已大步冲来,满面笑容,双臂大张,每一步都似踏得地动山摇。
  阮飞猝然遇敌,先是吃惊,旋即愤怒,本来还有一战之心,可在这一瞬间,四目交接,忽然间气为之夺,竟生出退却之意。慌张之下,“哧”的一声,不顾一切地刺出一刀。
  这一刀有个名字叫做“苍鹰击殿”,乃是他危急关头的救命绝招,一往无前,拼的是玉石俱焚。
  岂料那女巨人迎面撞上这一招,丝毫不以为然,左手轻轻一拍——她的手臂却比阮飞的手臂加短刀还要长一些——一掌便拍在阮飞持刀的手臂上。那拍苍蝇似的一掌,如巨石砸落,阮飞一瞬间已是半身麻木,手臂抬不起来,短刀“当啷”落地。
  女巨人一招得手,另一掌抡起,又劈头盖脑地向阮飞搧来。阮飞魂飞魄散,闪避不及,仓促间只得蜷臂一拦,那一掌便拍在他的左臂上,又撞上他的头。“呼”的一声,阮飞横着踉跄出七八步去,一瞬间头晕眼花,摇摇欲坠。
  那女巨人见他居然不倒,简直是又惊又喜,叫道:“你可真结实!”
  再一步上前,直通通地一掌推在阮飞胸口。阮飞如同风筝断线,“呼”地倒飞出去,飞出三丈多远,摔在地上,连滚了七八个筋斗,趴在那里,滚得破布也似,一动不动,已是人事不知。   那女巨人简直是欢欣鼓舞,大步过去,将阮飞拾起,往肩上一搭,转身便走。
  正是:
  强中自有强中手,命中高人入世来。
  第四回
  入囚笼英雄末路
  初劫狱二煞逞凶
  常言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是一个人即使未必想要目光短浅,但终其一生,可接触的世界,却终究是有限的。即使在这个世界中不断进步,不知不觉,其实却也已是安于现状,一旦遭遇不合“常理”的事物、超出想象的强者,登时也是手足无措。
  且说罗马与阮飞,一个是江湖第一名侠,一个是大宋第一快马,二十年来亦友亦敌,都只道彼此已是顶尖的高手,惺惺相惜。岂料今日狭路相逢,遇上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巨人,一言不合,三下五除二,便已将两人先后打倒。
  罗马扬名,靠的是铜板的脚力,打架输给别人倒还好说;阮飞半生与人交手,不曾吃亏,如今却一败涂地,才令罗马目瞪口呆。眼见那两人交手如电光石火,一眨眼的工夫,便胜负已分,阮飞如一堆破布般昏倒在地,给那女巨人轻轻拾起,搭在了肩上。
  罗马大急,虽然刚才还险些为阮飞所杀,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看他被那莫明其妙的女人掳走,连忙翻身上马,在铜板鞍下掏出一副弹弓,装了弹子,猛地向那女巨人射去。那弹弓是先前阮飞所授,只为罗马防身之用,不料这时还能用于营救阮飞。这下施展开来,一粒粒石弹打在女巨人的身上,啪啪作响,打得她肥肉乱颤。
  那女巨人正欲带着阮飞离去,却被罗马一连数弹,打得雪雪呼痛。回头要抓罗马,罗马却已学得乖了,指引铜板掉头就跑;三丈之内,那女巨人的动作快如闪电,连铜板也躲不干净,可是三丈之外,铜板的脚程施展开,那女巨人却也近身不得。那女巨人追了几步,停下身来,才一停下,罗马又转过来再打。
  那女巨人逃又逃不开,追又追不上,被铜板的脚程牵制得死死的,一盏茶的工夫,已是挨了数十弹,虽然皮糙肉厚,也已几处出血,淤青片片。可是罗马想要再进一步,救下阮飞,却也毫无办法。蓦然间,那女巨人发出一声大吼,竟纵身一跃,跳上一旁的绝壁,手脚并用如猿猴一般攀援而上。
  她身体胖大,肩上还扛着一个大男人,可是起伏之间,毫无滞碍。罗马目瞪口呆,再射几弹,弹弓的射程便够不着了,想要追上山去,绝壁陡峭,铜板却根本站立不稳。眼见阮飞软绵绵地搭在那女巨人的肩上,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着实放心不下,只得远远地兜开一个圈子,从一旁迂回上山。上到山顶,当然已不见了女巨人和阮飞的踪影。
  念及阮飞一世英雄,终不能辱没于怪物之手。罗马小心查探,总算在地面上找到那女巨人大得吓人的脚印。再追下去,脚印时有时无。他在山中转了数日,上山下谷,穿林过溪,有时已能发现那女巨人的形迹,可是旋即却又失了踪迹。
  罗马心如油煎,一面惦念阮飞,一面担心岳飞,走又不是,留又不是,一天天地拖下去,终于到了岳飞那边刻不容缓的时候,只得离了这边荒山,重又往临安方向赶路,去追岳飞。
  这时要追岳飞,已是罗马按照铜板的最快脚程,所能保证的最后机会了。一人一马直冲临安,只在临安城外去最后一搏。这一回铜板倾尽全力,狂奔一日一夜,第二日午时,终于赶到了临安城外,远远地,已看到岳飞一行就只在一里开外。
  罗马的心跳得快要冲出胸膛,正要出声召唤,忽然间,只听临安城中一声炮响,一队官军冲出城来,迎接岳飞。
  在铜板的狂奔中,罗马只觉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像是失了颜色、没了声音。
  那队官军宛如一条巨蟒,从临安城中探出长长的身体,迎着岳飞一行人马,只一卷,便将他们吞入城中。铜板冲到他们近前两百步之处,便给官军大声喝止,再也没能前进半步。
  罗马远远地望着岳飞,阳光刺眼,口干舌燥。这十余天来,他反复奔波,可是顾此失彼,到头来竟是毫无建树。阮飞已失去踪影,生死未卜;岳飞也进了龙潭虎穴,就此凶多吉少。那将万民命运系于一身的大将军,一次次地和他擦肩而过,他们之间像是有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将罗马毫不通融地隔开了。
  那一队官军裹挟岳飞进城而去。罗马失魂落魄,不知不觉,也跟着进了城。他神情古怪,走到城门处,自有官兵拦阻搜身。罗马魂不守舍,答非所问,登时招来更多盘问。人群外忽有一名将官,惊呼道:“罗兄弟?”
  罗马看时,只见那人须发皆白,背上背着一根又长又粗的黑杆,乃是一面卷起的大旗。
  正是:
  金沙滩前血染袍,天门阵下箭冲霄。
  忠烈香火不曾断,大旗卷起碧血骁。
  原来是先前时曾在汴梁城熟识的老将杨勇。
  故人重逢,罗马神志稍复,向杨勇勉强一笑,忽然间汗透重衣,天旋地转,已是“哎呀”一声,栽下马来。
  这些天来,罗马心力交瘁,伤病交加,终为风邪所乘,这一栽下马,便是大病一场。幸好遇见杨勇,才将他接到了自己家中养病。那杨勇本是天波杨府的后人,年轻时在军中专司掌旗一职,将杨家枪法化入舞旗之术,也是一绝,他与罗马曾在汴梁交好,后来靖康之变,汴梁沦陷,杨勇随军来到临安,两人再未见面。这一回才一重逢,罗马便一病不起,杨勇自是尽心照顾。
  罗马这一病,直病了大半年有余。秋去冬来,寒来暑往,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岳飞被一再降职,渐渐失却兵权;岳家军全军撤回之后,又被就地解散,编入张俊、韩世忠各部;金人也重新占领了北伐收复之地。
  一切都果如阮飞所料,在朝着越来越坏的局面发展,罗马看在眼中,不由越发自责。
  到了绍兴十一年四月,罗马的身子总算康复,便在杨勇的府中帮忙养马。是月,金军大举南下,岳飞、韩世忠等人被调离军队,到临安枢密院供职;六月,万俟卨、罗汝楫弹劾岳飞“弃守山阳”;八月,岳飞被罢枢密副使,任“万寿观使”闲职;九月,张宪入狱,岳云入狱;十月十三日,岳飞被投入大理寺狱中。
  消息传出,天下同悲。北伐大业,至此功亏一篑,破碎山河,再也没有收复之日。万民共哭,临安城群情激奋。朝中风声鹤唳,韩世忠等名将纷纷告病不起,自顾不暇。杨勇每日回到家里,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罗马问他岳飞吉凶,杨勇摇头叹息,道:“陛下一直在指派奸相秦桧向金人求和。”
  罗马目瞪口呆,之前岳家军直捣黄龙,大宋扬眉吐气,金人惶惶不可终日,如今只短短一年,便已强弱更易。天子自毁长城,以致作茧自缚至此,简直令他既觉可笑,又觉可悲。
  杨勇看着他,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又出门去了。
  又过了几日,这一天,罗马正在马厩打扫,忽然杨勇早早回来,帮着他洗了两个马槽,欲言又止。
  罗马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杨将军,出什么事了?”
  杨勇神色为难,道:“罗兄弟,我这家里,你怕是不能住了。”
  罗马一愣,只道他嫌弃自己住了太久,又窘又气,道:“是……好,我马上就走。多谢!”
  杨勇见他生气,知他误会,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几回口,欲言又止,终于道:“唉,是了,总之你快走吧。”
  罗马心中气苦,将手中刷子一扔,拉了铜板就走。他身无长物,除了这老马以外,连身上的夹衣,都是杨勇新为他置办的。走到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衣裳脱了,杨勇已拿着一个包袱出来,里面是衣物银两,要他收下。罗马待要拒绝,可虑及眼下的食宿,却也英雄气短。
  杨勇不由分说,将包袱系在铜板的鞍旁,道:“罗兄弟你不必倔强,这些钱物,你将来周转过来,还我便是。”
  罗马将牙一咬,道:“好!”牵了铜板,离开杨勇的家,也没个去处,便找了个客栈住下。他此次来到临安,本就是是因为一场误会,既无打算,也无投靠,加之岳家军已然覆亡,一时竟不知去路。住了几天,终于决定还是回过去的驿站,去做一个得过且过的驿兵。
  这天夜里,罗马收拾停当,只待明日一早,便离开临安。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忽听客栈的院子里传来铮铮琮琮的琵琶声。一惊而醒,只听有人低声唱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如泣如诉,唱的南唐后主李煜于亡国前所作的一首《破阵子》。罗马没念过什么书,自然不知其来历。可是那词句句平实,娓娓道来,却也令他感同身受,体会到了其中的悔恨与悲凉。
  听了几句,罗马翻身下床,推窗一望,只见月色下,一个一身素衣的女子,正在天井中的石桌旁抱琴轻唱。她戴着一顶斗笠,边缘垂下薄薄轻纱,遮住了脸,令人看不清她的五官,可是她身影窈窕,一望可知,必是美人。
  客栈中静悄悄的,许多窗户都推开一线,被吵醒的人都为歌声所感,悄悄在屋里听着。
  忽然“砰”的一声,有人猛地推开窗户,一个粗鲁的声音大叫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发什么骚情,你男人死了?”
  “铮”的一声,琵琶声骤停。四下的客舍之中,越发是一片死寂。那女子掩住了琴弦,素指纤纤,白得如同冰雪,良久方站起身来,低声道:“岳少保都已经进了天牢,大宋的男儿正是都已经死了。”
  她的声音冷冷的,一语已毕,站起身来,一个纤细的身子如同一阵烟雾,轻轻地走出了客栈。
  罗马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难过,更恨那骂人的粗人。这些天来他一直想要去探望岳飞,可是一者身份卑微,探视无门;二者心中有愧,也无颜以对。可是听到那女子的歌声,听见那一句“大宋男儿”的骂声,忽然间,终于横下心来,要去大理寺天牢走上一遭。
  这一决定下来,登时心潮起伏,再也无法入眠。辗转到了卯时,外面宵禁已毕,罗马立刻起身,收拾停当,离了客房。后面牵了铜板出来,到了客栈外,正待出发,忽又想起一事,连忙返回马厩,包了一包马粪,找着了昨夜骂那女子的粗人的窗户猛地丢了进去。
  “豁啦”一声,那窗户被马粪打出一个破洞,马粪散开,噼里啪啦地溅入屋中。那粗人梦中惊起,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
  罗马三步并作两步,已逃出客栈,飞身上马,直奔临安城南,扬长而去。
  临安城城西小车桥旁的大理寺,深牢大狱,有进无出,正是关押岳飞的所在。
  小车桥桥长三丈,以一方方七尺长、一尺宽、五寸厚的榆木板平铺而成,风吹雨淋,一片乌黑颜色,如锈如血。桥身坚固,两旁是三尺高的木桩桥栏,中间又以手腕粗细的麻绳连贯。桥下是一条小河,冬天时河水已干,裸露的河床里,铺满大大小小的碎石,只有几处洼地,汪着一片片污水。
  初冬时候,桥面上一片白霜。罗马牵着铜板走过小车桥,一直走到桥南,尽头处的一块木板,被换成了两尺宽的黄铜界标,明晃晃、亮堂堂,上面镌着两行字,又用红漆涂得触目惊心:大理寺重地,擅入者斩立决。
  罗马站在界标前,已不能再前进一步。抬眼望去,前面一片空旷,均属天牢禁地,百步之外,黑气蒸腾,一座乌沉沉、阴森森,宛如铁铸的囚牢魏然坐落。牢门厚重,如同锈死,边上开着一扇小门,是寻常进出的生死关。门前列队着二三十个士兵,一个个荷槍持刀,横眉立目。其中又有一匹健马、三辆囚车,在人群中显得很是扎眼,应是刚好有囚犯需要交接。
  罗马看在眼中,心潮起伏。铁狱无情,那沉重的狱门、血迹斑斑的囚车,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便已经令人心惊胆战。而岳飞可能就是因为罗马的一块金牌,而自投罗网,身陷其中了。
  一直到现在,罗马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他是没有料到赵构会如此恶毒、岳飞会如此愚昧,而那些朝廷长官又是如此荒唐……可是那些事,又为什么要由他一个传令兵来预测和判断呢?他只负责送信而已。
  铜板跟在他的身后,伸出长舌舔一下桥栏上的白霜,猛地打了一个响鼻。
  十月底的天气,早晨已极为寒冷,罗马裹紧衣服,喃喃道:“岳元帅,小人今日便要离开临安了。你吉人天相,千万要化险为夷,咱们大宋的气数,还要靠你来维系。”
  他并未奢望入狱探视,只这么遥遥一拜,便算是辞别岳飞。说完这话,转身待走,可就在这时,远远的天牢里面,却忽然传来一阵铜锣声响。锣声又密又久,因为离得远,仿佛热锅爆豆一般。   罗马一愣,一回头,那死气沉沉的天牢已沸腾起来。
  天牢外的官军稍一慌乱,猛地向牢门冲去。牢门紧闭,里面也有人想要出来,内外合力,撞得铁门震动,泥土簌簌而下。可是铁门沉重,这般冲撞,却也连一个缝都没有。
  狱墙两侧的角楼上,弓箭手箭如雨下,一时间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罗马目瞪口呆,不明白门口的官军怎么与天牢的守军开战了。混乱之中,只见门口的官军分出两人,冒着箭雨冲到狱墙墙根下,其中一人双手分持钢鞭,左手鞭刺入墙缝,右手鞭如铁锤砸落,敲在左手鞭的鞭尾上,叮叮声中,硬生生地在墙缝上凿出几个洞来。另一人便在墙洞中插入了什么。两人旋即退开数步,“轰隆”一声巨响,硝烟弥漫,狱墙已塌了一角。
  两名穿着官军服色的汉子,没命地从裂口中钻出,全都是周身浴血,狼狈不堪。
  羽箭如蝗,两侧角楼交叉封锁,门外官军的三辆囚车无处躲藏,撞在一起,悲嘶声中,拉车的驽马被射得如刺猬一般,先后倒地而死。仅剩的一匹健马,团团乱转,屁股上中了两箭,终于挣脱了缰绳,负伤逃走。
  门外的官军暴露形迹,已知今日无幸,可是仍是拨打雕翎,且战且退。忽然天牢那沉重的铁门轰然洞开,门后早就站好了两排弓箭手,一排蹲、一排立,个个手中都是连发劲弩。机关扣发,弩箭如同毒蜂,登时又将外面的官军射倒一片。
  逃走的官军这时只剩五六人,却已都是高手,受到三面箭雨的夹击,一面缩紧了阵势、相互照应,一面已经退出弩箭的射程。
  就在这时,天牢中的箭雨忽歇,两道黑光自狱门中蓦然掠出,却是两个守卫的将领追了出来。这两名将领都是一身黑甲,其中一个又披着一件长长的披风;另一人头盔上竖着二尺多长,鲜红的一根红羽,手中提着一口黑刀。
  这两人精悍绝伦,从天牢中扑出,如同两头黑虎,直奔那几个逃亡的官军扑来。那几个逃亡的官军先前时被箭雨压制,不得喘息,这时终于得隙,却也已经走避不及,其中两名官军蓦然大吼,不退反进,抢先迎战二人。
  那迎向红羽、黑刀守将的官军,服色不过是个士卒,可却正是先前以钢鞭凿穿狱墙的人。他手中沉甸甸的镔铁竹节鞭本是两口,因为先前混战中左臂中箭,已失了一鞭,这时面对黑刀守将,虎吼一声,已是右手鞭一鞭砸下。那黑刀守将稍稍闪身避过,一步又向他逼近。使鞭的官军吼声连连,一鞭一鞭,几乎毫不停顿,把一件重兵器使得狂风暴雨一般,向那黑刀守将砸去。
  那黑刀守将阴恻恻地闪转避让,头上红羽簌簌抖动,左手黑刀在鞘,稳如磐石。他身法灵便,在闪避中,仍然不断逼向那使竹节鞭的官军,红羽摇曳中,已逼得那官军步步后退,竹节鞭越使越快。
  那竹节鞭粗如鸡卵,长达三尺,本是外家的重兵器,给他这么不顾一切地使出,根本不可能持久。后退七步,那官军已是气喘如牛,越来越累,勉力支撑之下,终于露出破绽,一鞭砸出,收回时稍稍一滞。就在这一瞬间,白光一闪,那守卫的黑刀终于出鞘!
  红羽猛地向后一倒,那是守将弓步进身,闪电般向前跨出一步。
  那一步跨得极大,守将身子前冲,借势出刀,乌黑的刀鞘中,喷薄而出的刀光亮如闪电,一闪即收,又回到鞘中。那使竹节鞭的官军,后退的身子猛地一滞,鸡蛋粗细的竹节鞭从中裂开,紧接着两臂一沉,分别从肘上断落。
  那红羽黑刀的守将站直了身体,单手提刀,继续前行。那官军两眼圆睁,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喉中咔咔作响,终于头颈一仰,一个身子自胸口裂开,向后倒去。
  另一边,那黑披风的守将,对上的则是一个使双刀的官军。那官军双刀使开,刀光滚滚,如同一个雪球,向那黑披风的守将冲去。可是那黑披风的守将凛然不惧,笔直地迎上前,伸手便往刀光中探去。
  “叮”的一声传出,那绵密的刀光猛地一颤,向后跳去,与此同时,一道黑线激射而出,穿过刀光的雪球,消失不见。使双刀的官军心中畏惧,可是要想缠住这人,退开之后,却又只得咬牙上前。黑披风的守将更不多言,双手抡开,每一次都准确地找上刀锋,双刀与他的手腕硬碰硬地对撞,“叮叮”声响,乱得没了章法。原来那守将的双臂上,各缚有一面扁扁的铁盾,因此不畏刀锋。与此同时,一道道黑线又从铁盾下射出,却是他的腕下又装有袖箭,铁盾阻断刀锋防守的同时,袖箭激射而出,近在咫尺、快如闪电,更令人无从闪避。
  “噗噗”声令人毛骨悚然,乃是袖箭一支支扎入皮肉、刺裂骨头。那使双刀的官军,闪过了三四支袖箭,却已中了七八支。一支支袖箭钉在他的胸前脸上,像是突兀长出的肉芽,狰狞可怖。
  那官军的刀光散乱,黑披风的守将却毫不停手,披风一甩,进步上前,手腕一翻,几乎是抵着那官军的面门,又射两箭,那使双刀的官军仰天惨叫,双眼俱盲,倒地而殁。
  那两个黑甲守将,杀人干净利落,身法如同鬼魅。逃出的官军只余四人,眼见走投无路,又有两人回头再战。剩下两人其中一个已經负伤,将另一个人用力架着,这时也想回头,却给那两人狠狠推开了。断后的那两人一面向后冲回,一面叫道:“不能都死在这里!便是有一人逃了,也要叫天下人知道天牢里的事!”
  剩下的两个官军于是挣扎着向小车桥逃来。罗马不欲卷入什么争斗,拉着铜板正退出小车桥,忽听“岳元帅”三个字,已是一愣,张目一望,忽然发现那正冲过来的,被架着的负伤官军,皓首白须,居然正是杨勇。
  这老将军为何会在天牢出现,又与守卫争斗?罗马不及细想,已翻身上马。铜板蹄声一响,已穿过小车桥,突破黄铜界限,冲到了杨勇近前。
  罗马叫道:“杨将军!”一探身,伸手来拉他。
  杨勇抬起头来,见是罗马,也吃了一惊,叫道:“罗兄弟?”那搀扶着杨勇的官军,见有熟人接应,连忙将杨勇送上马背。
  后面两声惨叫,是后来断后的两人也已毙命。那将杨勇送上马背的官军叫道:“快走!”在铜板的臀上一拍。
  铜板大怒,小尥了半个蹄子,却也知道情势危急,顾不上踢他,已是又奔回小车桥上。   那最后的官军大吼一声,孤身迎向两个守将。铜板驰上小车桥的中间时,罗马回头张望,已见那人为黑刀守将一刀过处,四肢俱裂。
  杨勇目眦尽裂,罗马叫道:“铜板,快跑!”铜板四蹄生风,跑下桥去。
  角楼上追射而来的羽箭落在桥上,扎在桥板上,发出笃笃钝响。待到那两个黑甲守将追上小车桥时,只见桥北一片空荡,那二人一马,竟已跑出数十丈开外。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几乎怀疑自己白日见鬼,道:“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马?”
  正是:
  飞马逃得鹰犬爪,枷笼困住大英豪。
  第五回
  穿二宅飞马漏网
  入桃林秘党藏身
  人常常以为自己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无论之前做过什么,都可以决心与之断绝关系,从而急流勇退,但实则不然。一旦做过坏事,人便会贪恋坏事带来的便利,一错再错;而一旦做过好事,便也会陶醉于行善带来的满足,不断继续。命运,会一次次地将相似的选择推到他的面前,让他无法拒绝,也无法改变。
  且说罗马,本想是在天牢外遥拜一回岳飞,便就此远离是非,再也不问此事,可是却那么巧,赶上了杨勇为人追杀。一时放心不下,只得纵马救人。铜板载着二人冲下了小车桥,风驰电掣,一口气便将天牢内的追兵甩得影儿都不见,可转眼之间,便已累得热气直喘。
  路边渐渐有了行人买卖,二人一马,已到了临安城的繁华所在。
  杨勇低声道:“前面左转!”
  铜板越跑越慢,显然已支撑不了太久。罗马听见杨勇指挥,不及多想,一提缰绳,铜板已然左转,猛地冲入一条小巷。小巷幽长,只容二马并行。两侧的高墙上,隔着几十步,有几扇紧闭的小门,当是大户人家的角门。这时其中一扇小门忽然打开,杨勇道:“不要停,进!”罗马一低头,伏在铜板鞍上,驰入角门,小门在他身后“咔嗒”一声合上了。
  他们进入了一座阴暗的大宅,宅中一片死寂,高搭灵棚,引魂幡在微风中有气无力地抖动,地上满是落叶与纸钱,竟似许久没人打扫。
  杨勇道:“跟着红旗走!”只见一条几乎给落叶遮掩的甬道上,每逢转折处,便插有一面小小的红旗。铜板沿着红旗,婉转向前,这宅子院落重重,可是门锁窗封,原来早已没人住了。
  奔行间,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已经穿过大宅,从前面的正门跑了出去。
  这座大宅的外面,是一条宽阔的街道,街道对面,又是一座宏伟府邸。府邸的黑漆大门这时大开着,门口也插有红旗,门上金匾高悬,上面写着“高府”二字。
  羅马问道:“红旗?”
  杨勇在他身后咬牙道:“红旗!”
  铜板从无人的大宅中跃出,横穿大街,一头撞入那府邸之中。那高府气派宏伟,雕梁画栋,院中以青条石铺地,汉白玉铺路,甬道上插有红旗。铜板已知规矩,不待罗马指挥,几乎毫不停留地沿着红旗跑下去。
  院中颇有不少仆从,房前屋后,忙忙碌碌,可是看见这样一匹快马在府中奔驰,却仿佛视若无睹,各自低头做自己的事情。只有正堂下一人,约摸五十多岁,瘦小枯干,穿一身鲜红的袍服,负手而立,看着杨勇、罗马经过,双目中厉光一闪。
  沿着红旗指引,铜板穿门过院,又跑入一座花园。红旗笔直地伸向一座假山,假山山脚上开出一道暗门,一条地道斜伸而入,火把照亮通道,门口的红旗随风飘扬。铜板驰入,终于不必快跑,罗马跳下地来,拉着它顺着灯光继续向前,约摸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前方重见天光,他们跑出地道,已到了一片桃林之中。
  地道口外有七八人,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忽见他们现身,登时围了上来。他们并不认识罗马,看见杨勇,纷纷叫道:“杨将军,岳……人呢?”
  杨勇挣扎着跳下马来,脚下一软,险些摔倒,长叹道:“我们行动失败,章将军、贺将军他们,都已牺牲了。”
  众人又惊又恨,有人瞪视罗马,问道:“那这人是?”
  杨勇长叹一声,道:“这一人一马便是我常提起的大宋飞马,罗马、铜板。”
  那一群人稍稍放心,纷纷来问杨勇详情。
  罗马给他们晾在一边,犹豫道:“我们……他们不会追过来吗?”
  有人不耐烦道,道:“都到了这里,已经没事了!”
  罗马心中不快,却也不愿与他们争辩,一声不吭地拉着铜板便走。
  杨勇在人群中连忙叫道:“罗兄弟,你先别走,你在那边等我一下。”
  罗马稍一犹豫,点了点头,牵着铜板走开十几步,在一棵老树下站住了。
  那桃树树冠平展,枝干旁逸横出,覆盖足有数丈。罗马走入其中,斜靠在一根粗枝上休息。铜板在桃枝间左嗅嗅右闻闻,撕下一片未落的枯叶,嚼了两下,又给吐了。罗马从干粮袋中抓了一把黄豆,慢慢地喂给它吃。
  杨勇和同伴聚拢在一起,低声说话。一群人神情严肃,偶尔传出一两声怒吼,不知是说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罗马极目远眺,只见这一片桃林极为广袤,虽然入冬以来,树叶几乎已经落尽,但枝丫彼此遮掩,几十步开外的景物,仍然丝毫不露。天牢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想必整个临安城,都已闹翻了天,可是这片桃林却如与世隔绝,像是绝没有人能够找来。
  他呆呆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远处脚步声杂乱,回头一看,原来是那边的谈话已经结束,林中接应的众人匆匆离去,转眼间纷纷消失在桃林深处。只有杨勇一瘸一拐地向他这边走来。
  那老将军重伤失血,虽已经过包扎,这时兀自脸色灰败,看见罗马回头,勉强一笑,道:“今日多亏有你……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只怕已交代了!”
  罗马犹豫道:“杨将军……你们,是在营救岳元帅么?”
  虽然一直没人跟他说明情况,可是反出天牢、遭遇官军追杀、接应者欲言又止的一个“岳”字……种种迹象,彼此印证,早已将杨勇遭遇追杀的原因已呼之欲出。
  杨勇叹道:“可惜功败垂成,不仅没能救出岳元帅,还害死了一众兄弟。”
  罗马心潮起伏,道:“杨将军,你……是故意逼我走的?”   先前时,杨勇突然将他赶走,一反常态。罗马原就有些不解,刚才细细想来,竟像是杨勇不欲他参与营救岳飞之事,让他早日脱离干系一般。
  杨勇叹道:“营救岳元帅,无论成功与否,都是掉脑袋的事。你在我家寄住许久,大宋飞马之名,还是传了出去。许多人都想拉你入伙,可是我却知道罗兄弟虽然不是那胆小之人,这一生却都为国事所累,牺牲太多。实在不忍你再次犯险,这才将你逼走……好在,你为人骄傲,想要逼走你,还真的挺容易的。”
  罗马张开了口,想要说话,喉间却似被堵住了。他因有铜板相助,有了天下无双的脚程,因此便被人不断地使唤来、使唤去。驿站长官、阮飞、李纲、辛弃疾、赵构、岳飞……人人都说,国难当头,他和铜板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要出使金国,孤身犯险;千里奔走,冲营闯阵;更需要缠斗金蟾,踏破冰河;还需要和秦双一再别离,以致阴阳永隔。
  这是第一次,有人明明知道他们的本领,明明是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却还是让他先走,让他简简单单地度过他接下来应该没什么趣味的余生。
  罗马哽咽了一下,道:“杨大哥……既然我已经知道这件事了……那请让我也帮忙营救岳元帅。”
  杨勇叹道:“我刚才将你留下,原也便有此意。你在天牢外露了形迹,只怕也为官军追捕。离了这桃林,便有性命之虞。”
  罗马叫道:“我不怕!”
  杨勇终于把心一横,道:“也好,有你的飞马在,咱们‘垂云党’的计划,也许可以多出两分胜算了。”
  原来这一群人,都是大宋各地军中的忠勇之士。他们分属不同将帅,官职有高有低,但全都仰慕岳飞的为人,视他为大宋中兴的希望。此番岳飞含冤入狱,他们本就气愤难平,不久前却又有消息说,金国派来密使暗中接触秦桧,扬言金国兀术曾称:“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
  金人逼人过甚,而秦桧怯懦至极,岳飞身在天牢之中,为人鱼肉,虽是国家栋梁,只怕还真有性命之虞。值此生死关头,终于有人振臂一呼,营救岳飞的人,这才秘密结盟。因为岳飞表字鹏举,众人取大鹏“翼若垂天之云”之意,将他们的联盟叫做了“垂云党”,而杨勇便是其中的骨干。
  这日黎明前的寅时,杨勇带了一队人马,打着假旗号来到大理寺,想趁着黎明前守卫困倦松懈之际,将岳飞提出天牢,远走高飞。他们出身行伍,提人、押解的事,原是轻车熟路;伪造的令符,来自于秦桧府中,也颇能以假乱真;再加上杨勇白发长须,瞧来德高望重,那计划本该是十拿九稳的,谁知在提人时,终究是露了马脚,这才引来守卫的追杀。
  天牢中敵众我寡,杨勇及假扮他随从的四人且战且退,拼死杀到狱墙处,已是死了三人,伤了两人。终于被外面的同伴炸墙接应,逃出来时,却又引来了天牢的守将石不全和樊百岁的追杀。
  那石不全头顶红羽,善使黑刀,绰号“五马黑风”,是说他黑刀所向,对手身首不全,如同“五马分尸”;黑披风的樊百岁则是以袖箭杀人,绰号“铁蝎”,一身机关弩箭,偏偏擅长近身缠斗,箭头上从不淬毒,每每是用弩箭将人硬生生射死。他们一轮追杀,杨勇终至全军覆没,同去的四十五人,只他一个活着回来。
  杨勇垂泪道:“人都说天牢一入,插翅难飞,我们早就知道,那狱中机关处处,守卫的士兵个个训练有素。只是仍没想到弓弩手射术精湛、盾刀手配合无间,到了这般地步。而石不全和樊百岁的武艺之高,只怕一对一,我都不是对手……岳元帅……岳元帅此番危矣!”
  罗马惊道:“岳元帅真的危险?他们真的敢杀他?”
  杨勇叹道:“我们进入天牢,原本一切顺利。当值的石不全不料我们如此大胆,竟然冒用秦桧印鉴,因此并未怀疑我们的来历,便已命人去囚室中提出岳元帅父子——那实在是前所未有的运气,眼看我们就要大功告成,谁知在刑堂上等待时,岳元帅还没提到,已有狱卒将张宪将军和岳云将军拖了出来。那两位小将军,原是多么威风漂亮的人物,可是短短一个来月的时间,却已经被折磨得不似人形了……那是什么人,才能对这样的国家栋梁下此毒手?他们即使还能活着,也永远残废了!
  “秦桧绝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来,他就是要让岳将军他们死在牢里的……看到他们的样子,我们又惊又痛,神色有异,这才给樊百岁看出了破绽。”
  罗马听在耳中,直如五雷轰顶。当日在岳家军里,他也曾远远地见过张宪与岳云的英姿。那两位少年意气洋洋,仿佛周身都笼罩着令人羡慕的光芒,与他直有云泥之别……可是现在,他们却已经“不成人形”了。
  罗马颤声道:“我们……怎么才能救出他们来?”
  杨勇无奈道:“我此番功败垂成,白白坏了一众兄弟的性命。只盼高将军和卢大人,还能有什么新的办法吧!”
  罗马一愣,道:“高将军?卢大人?”
  杨勇说到那两人,虽然沮丧,却也不由微微自得,道:“今日咱们穿过的两座府邸,正是我们原先计划好了的撤退之路,也是我们‘垂云’两位首领的私宅。我们这两位首领,原是朝中水火难容的一对死对头,如今却因岳元帅的缘故,一同成为我们这个秘盟的主事之人。其中一位,便是高府里的那位红衣老者,当朝平南将军高战虎。前些年川地动乱,高将军率军平叛,立下赫赫战功,是这两年屈指可数的御前红人,最早出来成立‘垂云’的人,也正是他。另一位则是左谏议大夫卢显臣大人。川地动乱时,他因同情乱民,多次上书,反对高将军的强势镇压,以致获罪罢官,遭遇举家发配。不久前虽然侥幸得以平反,归还了府宅,可惜一家人却在发配的途中感染瘟疫,到头来,返回临安的只剩了他一个。可即便如此,他在听说‘垂云’的事情之后,也还是立刻加入进来,出谋划策——咱们所经过的第一座搭满了灵棚的府邸,便是他家。”
  那两座诡异的宅邸原来竟隐藏着这般纠葛的恩怨。外人当然想不到,那因一场动乱而一喜一悲的两人,竟会化敌为友,一起做这大逆不道的勾当。无怪乎铜板穿过两所府宅之后,一直都没有追兵,能找到这座桃林。
  想到高战虎和卢显臣二人,心性不同、际遇迥异,却能在岳飞的冤狱前放下成见,罗马心中也不由热血沸腾。   说着话,他突然站了起来,“呼”地一下,竟似升上了半空。罗马吃了一惊,金蟾天生怪相,本就只有五尺不到的身高,如他方才所言,双腿在冰河中冻坏,是以之前从桥头走到罗马近前,全靠膝行,故此看起来一直只有三尺多高。可是现在他忽然“站”起来,凭空便已高了一尺多,两膝下空空荡荡,没有了腿,但却有两柄蓝汪汪、颤巍巍的单刀。
  金蟾獰笑道:“我这一对百炼的‘刀足’,你觉得如何?”
  那两柄单刀形状怪异,刀头弯曲如碗,支在地上,刀身弯曲如弓,承担着金蟾如磨盘般厚重的身子,却不会折断,也不知是如何锻造而成。
  这个人越来越像妖怪了,罗马不由颤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
  金蟾大笑道:“金主派我来取岳飞的性命,谁知就又有了你大宋飞马的消息。”
  原来之前兀术派来临安的使者,居然便是金蟾。罗马又惊又怒,可是不知怎的,对上这人,却是恐惧远远大于其他。金蟾迈步向前,刀足屈伸,锋刃反射寒光,每一步都像扎在他的心头。
  杨勇双手横旗,忽然向前一步,拦在铜板前面,低声道:“罗马,你先走!”
  罗马稍一犹豫,已是胆寒气沮,正想从小车桥旁迂回而走,忽然头顶上“唰”的一声轻响,又有人凌空落下。只见卢显臣浑身是血,正在三丈开外,笑吟吟地望着他们,手上提着一颗人头,须发皆张,似是至死都难以置信——正是高战虎。
  杨勇大惊,怒喝道:“卢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卢显臣微微一笑,状甚狷狂,道:“我是垂云党中的奸细,当然杀了他了。”
  罗马、杨勇大吃一惊,卢显臣本是垂云党中最坚决的领袖,这时竟做出这种事来,怎不令人意外。
  金蟾大笑道:“这位卢大人,一早便将你们的计划告诉了我。金大人在天牢中埋下一十三处炸药,所有的垂云党人,今日必死!”
  金蟾大笑道:“炸药可是个好东西!‘轰’,便炸死了秦双;‘轰’,又炸光了垂云党。什么样麻烦的人都好,只要聚成一堆儿,便可一下消灭了。不过罗马,我要杀你,还是要亲自动手。”
  罗马又惊又怒,听见他提到秦双,不由更是气得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勇在旁怒喝道:“卢显臣,你竟卖国求荣?”
  卢显臣受他指责,仰天大笑道:“我卢显臣一心保国,岂会做那禽兽不如的事?我只是为这大宋的江山,下了一剂猛药而已。当今天子昏聩,朝中奸佞横行。岳飞一介武夫,愚忠可笑,难堪大用,单凭此入狱一事,便已可证明,他不是能够真正拯救大宋的救星,垂云党再怎么不计代价地将他救出来,也根本于事无补,那直捣黄龙之事,不过痴人说梦。倒不如让他死了,则这千古奇冤、旷世惨剧,也许才会激发出一位真正的英雄,知耻后勇,重振朝纲。到那时方能收复山河,解万民于倒悬。”
  他一本正经地说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杨勇又气又恨,叫道:“你又怎知一定会有强过岳元帅的人?”
  卢显臣仰天大笑,笑声凄厉,道:“若没有,便是不分忠奸、自毁长城的大宋,天命该亡!”
  金蟾笑道:“这书呆子猪油蒙心,要帮我们金人杀岳飞。我当然不会拒绝——何况,这一次,居然还有大宋飞马送上门来。”
  卢显臣笑声一敛,森然瞪视金蟾,道:“来日你死在我的手里时,也能认命就好。”
  杨勇恨道:“高将军那么信任你,你却辜负于他!”
  卢显臣正色道:“他害我家破人亡时,又何曾‘信任’过我?岳飞要死,垂云党也必须覆灭,大宋今日,民情激愤,已如怒涛奔流的洪水,本该早就冲破朝中那昏君佞臣的堤防,顺势而下,扫灭金人。可你们却如泄洪的河道,左一个分支,右一个岔流,总在给老百姓希望,一点一点地消磨着这股力量,终于令它越来越衰弱,唯有将你们全都剿灭,才能百川归海,合力于一处。”
  他滔滔不绝,舌灿莲花。
  罗马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可是听在耳中,却又觉越来越混乱,叫道:“你们……全是疯的!”
  卢显臣脸色一变,道:“大宋飞马,也是泄洪的一支细流,今日终是留你不得。”
  金蟾则笑道:“我杀大宋飞马,便没那么多大道理,只是这么久了,看到你们一人一马,便恨得牙根痒痒。”
  话已至此,已是多说无益,罗马与杨勇训练多日,心意相通,杨勇大旗一指,铜板已猛地向卢显臣冲去。卢显臣一声轻笑,也向前掠出,右手在腰间一抹,已抽出一柄绸带般的软剑,“唰”地抖得笔直,向铜板疾刺。杨勇大旗一抖,飞虎旗旗面张开,翻卷如同旋风,向卢显臣裹去。
  “铮——嗡”的一声轻响,罗马只觉身后金风袭人,回头一看,黑沉沉的金蟾已向他飞来。
  “铮”的一声,是顿地发力;“嗡”的一声,是飞出之后刀身震颤。
  金蟾一瞬间已扑到罗马身后。一双残手,腕上镶着一对铁钩,直奔罗马后心扎去。罗马大骇,连忙一带缰绳,铜板于千钧一发之际向旁闪开。金蟾扑空,一个身子已抢到了铜板的前面,刀足向前一探,“叮”的一声,又撑在地上。刀身弯曲,如同满月,稍稍一顿之后,又再度弹起。
  “呼”的一声,金蟾如被射出的弩箭,那宽阔得如一堵矮墙的后背,猛地向铜板撞来。
  那刀足的弹力,与血肉之躯的发力方式大相径庭,金蟾的动作因此诡异绝伦,铜板终于反应不及,被他正撞在颈侧。“砰”的一声,虽以铜板的神骏,也给撞得打横踉跄,跌出数步,险些摔倒。铜板长声痛嘶,长颈上血肉模糊,竟已受了重伤。
  金蟾落在地上,哈哈大笑,反手一钩,撕下自己的外衣,只见他的胸前背后,十字交叉,绑定两条巴掌宽的皮带,皮带上又镶满尖钉,刚才正是背后的钢钉扎伤了铜板。
  铜板受伤,罗马只觉心如刀绞,叫道:“金蟾,我和你拼了!”从鞍侧抽出弹弓,想要发射,可是激动之下,手抖得厉害,还未扣上铁丸,弹弓便差点脱手掉落。金蟾仰天大笑,双手交叉,铁钩碰撞,刮出一道长长的火光,叫道:“今日还不交代了你!”   另一面,杨勇对卢显臣,两个人的软兵器一个巨大,一个纤巧,巨大的乌云密布,泼水不入;纤巧的却如一道道闪亮的电索,围绕着乌云,越勒越紧。一旦久战,只怕杨勇必败。
  就在这时,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小车桥下,忽然传来一记鼓声。
  “咚”的一声,那鼓声突兀地响起,似是一柄无形的大锤砸落。
  草木震颤,风尘吸张,小车桥南,两两厮杀的四人,蓦然间只觉胸口一滞,一瞬间竟都喘不过气来。一声鼓响之后,是一阵死一般的安静,仿佛天地间的声音,尽都被那一记鼓声击杀了似的。
  俄而细碎的“嚓嚓”声渐渐响起,乃是桥下结冰的河水正由近而远,渐渐裂开。
  那是什么鼓声,竟如此厲害?罗马惊疑不定,却见金蟾大叫一声,已猛地回过身来,如弹丸般向那鼓声传来的桥底激射而去。
  “咚”的一声,那奇鼓已敲响了第二声。金蟾人在半空中,首当其冲,正与音浪撞上,一个壮硕如同铁块、石墙的身体,忽然间竟似被拆去了筋骨一般,从天上直摔下来,拍在地上,一时挣扎不起,只双手抱着头,满地翻滚。
  他的双腕上装着铁钩,这般抱头时,铁钩交叉架起,额角上鲜血淋漓,已给自己扎破了。罗马眼尖,一眼看见金蟾那光秃秃的头顶上,头皮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竟似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脑袋里钻出来一般。
  鼓响之后,又是一片死寂,只不过这一回越来越响的,是金蟾的惨叫声。
  那已将自己改造得如同妖怪一般的凶徒,这时却似是打断了腰的狗儿一般,惨叫得又痛又怕。那鼓声威力固然惊人,可是似乎对他格外有效。桥下击鼓之人,于垂云党而言,显然是友而非敌。
  卢显臣大叫道:“梁夫人,你终于来了!”状甚激动。忽然间一轮强攻,已逼退了杨勇,单人孤剑,直奔鼓声传来的桥下而去。
  “咚”的一声,第三声鼓声响起。
  卢显臣虽不似金蟾般被整个摧毁,却也如同惊弓之鸟,人在半空中,一个瘦瘦棱棱的身子陡然再度向上拔起。天上半月明亮,他在月影中两袖一展,御风而行,平移数丈,一个筋斗翻过,头上脚下,人剑合一,直奔桥下刺去。
  远远地,只听他大笑道:“贱妇,我把你抓出来,看姓韩的还往哪里躲!”
  在这一瞬间,桥下蓦然间光华大盛!一道凌厉的刀光倒冲而起,与卢显臣的剑光在空中相遇,“铮叮”一声脆响,血洒如雨,卢显臣斜斜落下,尖叫道:“好刀法!”
  正是:
  河边谁人敲战鼓,一山更比一山高。
  第七回
  一世仇金蟾再现
  几声鼓天牢中伏
  世上万物,阴阳相生。强弱相伴,善恶同存。最勇敢的,也许是最懦弱的;最正义的,也许是最卑劣的;最迅捷的,也许就是最迟钝的;最理智的,也许就是最疯狂的。因此,为人做事,切切不可刚愎自用,需得时时跳出自己的立场,方可看清庐山面目。
  且说垂云党强攻天牢失手,卢显臣只因忠不见用,而变节叛国,与金蟾勾结。小车桥旁一场恶战,罗马一方,忽有神秘鼓声相助,卢显臣强攻桥下,却为桥下的刀光所伤。
  卢显臣如寒鸦伤翅,斜斜落下,立于桥栏之上,大叫道:“你是什么人?”
  只见他的对面,小车桥另一侧的桥栏之上,一个灰衣朴实的中年汉子昂然而立。他的岁数已然不轻,可是腰板挺直,两眼明亮,宛如少年。一双手笼在袖中,大喝道:“阮飞在此。”正是一年前,为女巨人劫走的大侠阮飞。
  罗马又惊又喜,叫道:“阮……你没死?那女巨人呢?”虽与阮飞日渐交恶,可是真的见到这人平安无事,却还是开心。
  阮飞稍觉尴尬,道:“拙荆的事,稍后再说!”
  “拙荆”二字,却比阮飞的突然出现更令罗马意外。目瞪口呆之际,却见阮飞猿纵向前,刀光自袖中一吐,飞击卢显臣。卢显臣先前被鼓声所扰,一上来就先吃了大亏,右臂上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几乎伤及筋骨,见他袭来,越发不敢抵挡,立时逃走。
  阮飞先前在桥下出刀,出其不意、全力以赴,都未能将他斩杀,心下也为卢显臣的轻功暗自叫绝。这时知道不能放虎归山,自然越发不敢懈怠,脚下发力,整个人如同豹子,弹跳起落,轻捷无声,一柄短刀,刀尖如被一根看不到的丝线牵引,笔直地指向卢显臣的胸膛。
  卢显臣面向着那凛冽的刀光,竟不及转身,只能后退逃走,可是身法诡谲,东一飘、西一晃,足不点地一般,引着阮飞在小车桥上方寸之地转来转去,竟令阮飞的短刀再难存进。
  二人如猫儿扑蝶,转眼间,已不知在小车桥兜了几个圈子。月光下,灰影飞舞,却是卢显臣胸前的衣襟为刀气所破,片片剥落。
  他们一进一退,眼看就要分出胜负,可是就在这时,桥下蓦然间传来了第四声鼓声。
  这一声鼓响起,场中局面登时大变!
  先前时,卢显臣强攻桥下,将杨勇晾在一旁。杨勇侥幸未败,缓过一口气来,一眼看见旁边金蟾还扑地不起,登时怒从心起。手中大旗一抖,旗头上的枪头直往金蟾身上刺去。金蟾在地上本已奄奄一息,见他攻来,只得勉强一滚。杨勇一旗刺空,顺势变招,旗面扬起一卷,已将金蟾裹住。
  他的飞虎旗刀枪不入,又韧又沉,战场上夺人的兵刃,易如反掌,真要卷住了人,也可立时绞他个骨断筋折。这一卷住金蟾,杨勇两膀加力,已将金蟾高高举过头顶,旋身挥手,砸夯一般又往地上砸去。可是“噔”的一声脆响,金蟾裹在旗里,砸在地上,却发出一声奇怪的金鸣。旋即他的身体蓦然间向上弹起,扯动大旗,一股巨力从旗杆上传来,竟令飞虎旗一下子从杨勇的手中跳出。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金蟾被裹在旗中砸下来时,率先触地的,竟是他的刀足。
  在这一瞬间,桥下蓦然发出第四声鼓声,仓促惶急。
  鼓声一出,在场众人皆是心神一乱。弹到半空的飞虎旗中,金蟾却大笑一声,一双蓝幽幽的刀足,忽然从旗卷下伸出。杨勇为鼓声激荡,头晕目眩,一时不及多想,顺手又抢住高高跳起的旗杆——可是在这一瞬间,卷在飞虎旗中的金蟾已蓦然间旋身,绕着旗杆连转数圈。   这一转,他已从飞虎旗中脱困,一个宽大的身子,环绕着旗杆旋转而下。旗杆下方正是杨勇,那一对蓝幽幽的刀足旋转如风,猛地将杨勇的手臂卷了进去。一声惨叫,杨勇右臂断为数节,那老将踉跄后退,退不及三步,金蟾却已落地,左腿刀足在地上一点,右腿刀足弹起,如同飞箭,闪电般射入杨勇的小腹。
  金蟾继续旋转,刚刚展开的飞虎旗,重新被他裹在身上。又厚又密的旗面,削弱了鼓声对他的影响,他的上半身卷在旗里,一双刀足露在外面,拖着长长的旗杆,猛地向小车桥冲去。
  阮飞和卢显臣正自缠斗,忽然被金蟾那一大团地撞过来,一时不知所措,连忙向两边闪去。鼓响五声,金蟾刀足弹跳,虽然蒙头盖脑,但却听声辨位,眨眼间已来到小车桥正中,趁着鼓声余响未息,反手一扯,将飞虎旗旗杆抽出,以上示下,狠狠贯入小车桥的桥面。
  “噔”的一声,那飞虎旗旗杆如同一杆铁枪,猛地没入小车桥桥面。五寸厚的桥板一穿而过,桥下“咚”的一声闷响,正是那发出神秘鼓声的皮鼓被一击刺破。
  金蟾藏在旗中,放声大笑。笑声才起,忽然间黑影如风,罗马、铜板已连人带马地冲上小车桥,狠狠撞在他的身上。金蟾裹着一面飞虎旗,目不能视,摔在桥上倒像是被装在面口袋里。罗马大声呼喝,铜板铁蹄落下,重重在金蟾身上踏过。
  这一番变化,兔起鹘落。罗马眼看杨勇惨死,血气上涌,这才趁着金蟾耳目不便,将他撞倒。铜板前冲数丈,又转过来,重又踏了一回。金蟾爬起来又被撞倒,怒吼声中想要掀开飞虎旗,却被腕上铁钩钩死了,稍稍一慢,又被铜板撞倒了。
  金蟾凭他的刀足弹速,攻人不备,才杀死杨勇;可是面对铜板时,一旦目不能视,登时也跟不上这大宋飞马的奔行之速,滚地葫芦似的,任它践踏,终于一把撕开飞虎旗时,马踏伤、钩破伤,已是满头满脸的鲜血。
  那人凶悍无比,一旦恢复自由,罗马登时不敢让铜板再上前去。天牢中火光闪耀,一队守军呼啸冲出,领先的正是铁蝎樊百岁。阮飞眼见大势已去,叫道:“跟我来!”转身便走。罗马不敢怠慢,想要追上他时,忽然想到桥下那击鼓人的安危,不由犹豫。
  只这么一慢,他和阮飞之间已为官军阻断。罗马无奈,只得拉着铜板斜刺里狂奔而出。劫牢之事败露,卢显臣背叛,他们之前安排的退路,自然不能再走。总算铜板奔速绝伦,这般漫无目的地跑,反倒很快将围追堵截尽都甩得没了踪影。
  这时天黑得如同墨洗,四下一片寂静。罗马回过头来,发现雪地上是长长的铜板蹄印,不由吃了一惊,跳下地来,努力用脚扫平积雪,可是除了蹄印,却又留下自己的足印。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有人道:“左边走!”
  罗马一惊,回头一看,却是一个挑担的农夫正站在不远处。这人肩上两个大筐,沉甸甸地不知装了什么,压弯了扁担,可他的腰板却挺得笔直。这人相貌粗豪,五官似曾相识,罗马犹豫半晌,叫道:“是你?”
  那人正是当日因罗马传递金牌而迁怒于他,闯入伤兵营,要斩杀罗马的岳家军焦锋。那时他一击不中,负气而走,想不到,却又在这雪夜中,于临安城中重会,而他又不知为何,变成了农夫打扮。
  焦锋冷冷道:“左边走,遇着大街,沿街直走。”
  罗马稍一犹豫,纵马往左而去。行不里许,前面一条大街,沿着大街走了几步,回头一看,地上雪里,铜板的蹄印仍是清晰可见。正自沮丧,忽然间铜铃声响,大街小巷纷纷转出一辆辆木箱小车,臭气扑鼻,汇聚于这条街上,乱纷纷地往前走去。原来是临安城中倒夜香的车子,准时由此路出城。
  借车辙隐藏了铜板蹄印,罗马再走两条街,终于得以脱身。虽出不得城,却也躲入城北一座荷田。那荷田占地数十顷,塘边环绕芦苇,又密又高。值此深冬时节,荷田水浅,苇叶枯黄,除了偶有小船在附近打桩、插杆、修整荷田外,颇可藏人。
  寒冬腊月,这一人一马在苇丛中躲避三天三夜,铜板有吃有喝,肩颈上的伤口渐渐结痂。到了第四日头上,罗马冻饿交加,实在顶不住了,终于叮嘱铜板在此藏好,便孤身一人,又硬着头皮潜回了临安闹市。
  这一回到临安城里,只觉四下里一片肃杀。街上到处贴有垂云党人的画影图形,罗马画像的旁边,甚至还画了匹一脸不高兴的瘦马出来,作为标志。巡查的官兵不时拦人盘查,幸好罗马本就不是起眼的人物,再没有铜板在旁,总算逐一躲过。
  他进了一家饭铺,拣僻静的座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一碗热汤面,这才算缓过来,只觉冻僵了的手脚阵阵酥痒,格外舒服。正出了一点汗,忽听身后脚步声纷乱,一群人走进店来,有人笑吟吟地道:“店家,你这里可曾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那声音正是卢显臣,罗马吃了一惊,一动也不敢动。有店家赔笑道:“大人,先前已有军爷来查過了。”
  有骄横的声音道:“查过了又怎样?你昨天也吃饭了,今天还吃不吃?”
  那店家遭人抢白,不敢还嘴,赔笑道:“不敢,不敢!请大人再查。大人巡查辛苦,这里有些新酱的牛肉,大人路上充饥。”窸窸窣窣的,似是塞了个油纸包过去。
  卢显臣笑道:“既然店家这么懂事,想来真有乱党来时,必无隐瞒。我们也不用查了,走吧。”
  脚步声又出了门去,卢显臣一行竟就这么走了。罗马又逃过一劫,不敢多留,连忙起身会账。又买了半斤牛肉、二斤大饼,以作藏身的干粮。那店家打量他几眼,两个油纸包递过来,牛肉怕有八两,大饼怕有四斤。罗马待要退还,那店家看也不看他,道:“哎,你怕不是老岳家那小谁?带回去给家里吃。”
  罗马一愣,稍一反应,才知道那店家已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幸好也是心存忠义,才不曾点破。不由又是慌张又是感动,匆匆道:“多谢。”拎着两包吃食,掩面出门。他本待再去高战虎的府上探风,可见眼下的情势,却也不敢冒险,只得又远远地避开人群,躲回那片荷田。
  上一回劫牢不成,高战虎、杨勇等忠良遇害,垂云党一败涂地,本已令罗马沮丧万分。可是在这逃亡之中,却先后遇到焦锋与那店家,或明或暗地出手相助,也不禁令他心中温暖。岳家军得道多助,人心所向,岳飞怎可就此冤死狱中?想通了这一节,罗马不由一阵振奋。回到荷田,打醒了精神,从远处钻入苇丛,一路迂回,往铜板处走。   走了几十步,忽听身后似有异响。罗马这时斗志昂扬,一听异响,立时警觉起来,猛地停住脚步。身后芦苇随风摇摆,发出浪潮般的“沙沙”声,毫无异状。仔细观察,那密密的苇杆却又遮住了他的视线。回身再走,走不数步,却又忽然停步回身,寻找异状。如是者三,仍然一无所获。
  可是忽然间,有人“哧”地一笑,道:“小罗马,你就好好走路,不行么。”
  那声音正是卢显臣,罗马大吃一惊,连忙向前逃走。恰在此时,一阵大风吹过,苇叶响声大作,芦花四起,耳目一时尽皆遮蔽。罗马趁此机会,冲出数步,忽然间得隙伏倒,藏匿身形。眼前“唰”的一声,冲过一人,正是卢显臣在追击他时,抢过了头。
  大风渐歇,苇叶声越来越轻。“嚓”、“嚓”声左一响、右一响,正是卢显臣施展身法,在这一片苇丛中左冲右突,遍寻罗马不获。罗马伏在地上,身上滚了一身泥,又落了一层芦花,大气也不敢出。
  卢显臣找了他半晌,似已气馁,忽然间纵身一跃,已跳上了芦苇的梢上。
  他的轻身功夫何其了得,芦苇修长,梢端不过尾指粗细。但他站在几根苇梢上,芦苇只稍稍弯曲,便撑住了他。卢显臣大笑道:“罗马,你还在这附近对不对?”罗马就离他不过三丈,哪敢答话,死死伏在地上,只翻起眼睛,勉强从芦苇缝隙中看到他的影子。
  卢显臣大笑道:“在那饭铺里,我就已认出你的背影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和铜板穿过我的家宅,那时我追在你们后边,就已对你的背影再熟悉不过。可是我没让官军拿你,因为我想和你单独谈谈。”
  他站在苇杆上,大袖飘飘,出尘不俗,道:“金蟾在到处找你,可是却是我先找到了你,这是你我的缘分。我知道你的经历:被长官送给金国、被李纲夺走秦双、被岳家军逐出军营……不知你是否已对这个国家失望?明明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却一直被牺牲、被践踏。你是一匹千里马,人人都知道你是一匹千里马,可是没有人在乎你。你的本事、你的苦心、你的幸福,甚至你的性命……在当权者的眼中,都不过是一粒尘埃。”
  罗马伏在地上,只觉脑中剧震,不料他竟是从这种事开始说起。
  卢显臣继续道:“我已对这个朝廷失望了。若是你十年前见我,我赤胆忠心,不让圣贤,力主收复河北;若是你五年前见我,我呕心沥血,为国为民,为百姓奔走呼号,不惜赴汤蹈火;若是三年前你见我,我也还苦心孤诣,尚可支撑——可是你是今日见我,我已为大宋尽忠三十年,却只落得个戴罪发配,家破人亡的结果。这朝廷已没救了,奸佞当道,忠不见用,那我们还死乞白赖地救它作甚?倒不如索性毁了它。秦亡而汉兴,隋灭而唐盛,这苟延残喘的大宋亡了,下一个朝代,才会出个明君,平金灭夏,光复山河,让百姓过上几十年的好日子。”
  他这已是第二次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第一次时,罗马只觉得惊骇莫名,全然不及反应。可是第二次听时,却觉颇有触动,一时间脑子里乱纷纷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卢显臣继续道:“大宋虽然必亡,但人是可以不死的。我很喜欢你和铜板,你们归顺于我,我们尽快让大宋灭亡,也为你的秦双姑娘报仇雪恨!”
  他再一次提到秦双,罗马只觉心跳如鼓。秦双惨死于炸药之中,那冲天而起的浓烟和震耳欲聋的巨响,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耳中。卢显臣所提的那个构想,虽然疯狂,但他只要一想到赵构、阮飞他们气急败坏的样子,便觉得好生解气!一瞬间他几乎便要跳起来,回应卢显臣的邀请,可总算理智尚在,死死地咬住了牙关。
  便在这时,远处的苇丛中,传来一声轻轻的马嘶。正是铜板不知为什么,发出了声响。罗马大惊,卢显臣大喜,叫道:“在这里了!”纵身一飘,已向铜板的方向冲去。
  罗马大惊,一挺身爬起来,大叫道:“等一等……”可是却哪来得及?卢显臣足点芦梢,踢起团团芦花,已瞬间消失在芦苇深处。
  罗马不顾一切,向前追去,芦苇高密,遮挡住他的视线,更令他心急如焚。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尖啸,像是极细极细的鞭子猛地抽动。“嘶嘶”裂风声里,卢显臣发出一声惨叫,“扑通”一声巨响,似是那轻功高绝的人,跌入到荷田的冰水中去了。
  罗马如坠云中,拨开芦苇往荷田中一看,只见荷田中薄冰尽碎。卢显臣跌在一片泥水之中,正自挣扎,可是手脚却不知如何,极是不灵。几乎就在同时,旁边的苇丛中,猛地射出数道黑光,几柄沉甸甸的铁矛,闪电般向卢显臣落水之处汇来,卢显臣闪避不及,惨号声中,已被对穿而过。
  那铁矛一根根足有鸡卵粗细,卢显臣给数矛贯穿,登时气绝,半浮半沉地泡在泥水之中,浓稠的鲜血,渐渐洇开。
  这人方才还口若悬河,说得罗马心动。可转瞬之间,已惨死眼前,罗马不禁目瞪口呆,却听苇丛中有人气道:“想杀金蟾,却杀了这个奸賊!”
  正是:
  此恨难平身已死,意犹未尽又何妨!
  第八回
  强扭瓜孽缘美满
  自投网忠义东流
  人生在世,造化无常。穷途末路之际,常有柳暗花明之时;可登峰造极之处,也需得提防一足踏空,粉身碎骨。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多少一败涂地,早在人得意忘形之际,已经暗暗注定。
  且说卢显臣,正对罗马赶尽杀绝之际,骤然遇袭,已是惨死于荷田之中。罗马注目去看,苇丛中钻出的伏击之人,一身布衣,满面春风,对罗马遥遥一抱拳,道:“罗马,等你好久了!”居然正是阮飞,带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卢显臣的尸身拖回岸边。原来卢显臣的身上缠有许多渔钩、渔线,因此落水之后,闪躲不灵。
  阮飞啐了一口,道:“我只道先找到这的,定是那怪物金蟾,想不到却是这个叛徒。”
  原来当日天牢中伏,阮飞、罗马、那桥下击鼓之人分别逃走,阮飞担心罗马的安危,脱身之后,便已连夜寻找。到第二天下午,已在荷田旁的苇丛里发现了他和铜板。本待现身相认,却突然发现,金蟾也正四处搜捕罗马。
  金蟾此番已是金国使者,专以岳飞的性命换取两国的媾和,早已是阮飞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这人凶暴狡诈,一条命又硬得跟什么似的,要杀他着实不易。他对罗马的怨恨,已是这人少有的弱点,阮飞与人商量之下,立刻便决定以罗马为饵,在这荷田中,布下专杀金蟾的机关。   于是这两天来,阮飞等人装扮成荷田的农人,暗中部署。罗马所见的修整荷田的小船,便是他们所乘。荷田中本有入水的桩木,他们又在上面绑了竹片机簧,引出渔线。待到今日罗马离开,他们立刻便将那一根根渔线,引至岸边铜板附近的苇丛之中。
  卢显臣来到此处时,触动机关,荷田中的竹片崩开,数不清的渔线登时从苇丛中弹起,织成一张如烟似雾的漫天大网。渔钩锋利,倒刺入肉,卢显臣枉负绝顶轻功,却闪避不及,只一瞬间,便在剧痛中被拽入水中。渔线入水,缠得更紧,再加上铁矛攒射,登时死于非命。
  阮飞精心部署,却只误中副车。不过卢显臣此前出卖垂云党,本也是必杀之人,如今见到他的尸体,不由大是得意。
  卢显臣的尸体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罗马看了,心有余悸,怒道:“你……这样埋伏,若是我和铜板被勾住了怎么办?”
  阮飞微微一笑,道:“金蟾奸狡无比,我们实在不敢让你提前知道此地的部署,以防露了马脚。不过,渔线在布置时便已绕开了铜板,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到它一根毫毛。至于你的话,你的行踪,我们都看在眼中。能避开你,我们便会避开——卢显臣不就是被我们独自引入埋伏了吗?实在避不开,我想拼着你受伤,能将金蟾杀了,为秦姑娘报仇,想必你也会理解了。”
  他的行事,仍是这般破釜沉舟。可是罗马听在耳中,却觉格外异样,道:“阮……阮大侠你……你好像有些变了。”
  阮飞之前为了抗金救国,把一切牺牲都看得理所当然。伤及别人,固然毫不在乎,就连对自己,无论是武功,还是声名,也从来弃如敝屣,不见半点犹豫。可是这一次,他虽将罗马做饵,但事后却会向他解释缘由,这已是前所未有的体贴了。
  再想及之前,他们在天牢中伏,决定撤走之时,阮飞甚至曾经招呼自己,不由越发肯定了。
  阮飞微微一笑道:“我还是我,哪有什么变化?”
  此处诛杀了卢显臣,留下太多痕迹,已不能再伏击金蟾。阮飞便带罗马、铜板转移到自己藏身的地方。荷田有水路通向外边,他们上了一艘小船,铜板通觉人性,跟着罗马进了船舱,随便卧下,一声不吭。常人哪想得到,那全临安悬赏通缉的大宋飞马,却走了水路?
  临安城内河流纵横,湖塘密布,小船东停停、西转转,净往人多的地方去钻。临近岁末,家家户户采买年货,各处码头、水市一片繁华,罗马躲在舱中,提心吊胆。阮飞却若无其事,在船头和艄公说笑闲谈,还帮着卖了几篓鮮鱼。到了中午,阮飞回到舱中,给罗马端来了一大碗白饭,上面又放了几片鱼干、咸萝卜。
  罗马饿了几天,早上那一碗汤面早就消化没了,怀中虽然揣着大饼、牛肉,却又不敢拿出来,生怕连气味都会暴露自己的形迹。这时拿到阮飞的白饭,登时放下心来,吃得狼吞虎咽。
  阮飞在他对面坐下。罗马吃了大半碗,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一抬头,只见阮飞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两眼看着他,面上带笑。这人一辈子大义凛然,咄咄逼人,这时竟显出些闲适与和善,罗马不由心里发毛,道:“阮大侠,你真的与以前不一样了。”
  阮飞垂下眼皮,似笑非笑,道:“一年未见,我这边也发生了许多事——我确是跟之前不同了。”
  罗马道:“是……是那女巨人的缘故?”忽然想到阮飞之前说的“拙荆”,不由打了个寒战,道,“你……你真的和她成亲了?”
  阮飞微笑着,但嘴角抽搐,笑容颇为古怪,道:“拙荆本是山野之人,只不过天赋异禀,力大无穷,一身横练皮肉,刀枪不入,实乃我平生仅见的高手。她自幼跟随父亲占山为王,终日打打杀杀,性子是粗鄙急躁了些。之前她的父亲病重,说在临死之前,想要抱个外孙,她便下得山来,想要抢个压寨相公。只因听说小岳将军英雄年少,便想在岳元帅归程的路上拦路抢亲。不料却走错了路,误入山中,而我们又这么巧,和她狭路相逢。”
  那时那女巨人口口声声“岳云娶我”,原来竟有这般周折。罗马想到当时的情形,兀自心有余悸,面色如土,道:“那你被她捉了……”竟不忍再说下去。
  阮飞面色微红,坦然道:“我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便连寻死,都难于登天。无奈之下,终于是和她成了亲,圆了房。”
  这一代名侠,平生傲岸自负,却被那女巨人坏了清白,成了个压寨之人。罗马在他对面听着,一时竟不知道是该同情,还是好笑。
  阮飞轻咳一声,续道:“可是其实她虽然粗鲁,人却是很好的,对我也极尽体贴。我被她囚禁了几个月,反而渐渐地被她的质朴单纯所感动,真的接纳了她。我这一生,尽是为国事奔走,从未有片刻停歇,直到此时,才终于停了一停,有了自己的女人……”
  他先前说到“拙荆”二字时,罗马本已有了预感,可是真的听说他接受了这荒唐无比的婚事,却还是目瞪口呆,暗地里狠狠地掐了一把,才确知自己并未白日发梦。
  阮飞说到这里,抬起眼来,正色道:“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当初拆散你和秦双是多么过分的一件事。”
  罗马脑中“嗡”的一声巨响,眼泪已是夺眶而出。他和秦双一生聚少离多,全因阮飞一厢情愿的牺牲而起。十几年来,他每天怀念秦双,也在暗中一直怨恨着阮飞、大宋的君臣。直到这时,终于听着阮飞的一声道歉,忽然间浑身发软,竟觉得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一点什么,一下子崩坍了一般。
  阮飞不知他中思绪万千,兀自道:“后来拙荆终于身怀有孕。到了两个月前,生下一个男孩,取名阮童。我这一生,本以为金人未灭,无以为家,想不到竟能有了一个孩子,延续阮家香火,实在是老天垂怜,此生无憾。”
  原来他竟是因此而变得宽厚,罗马心中妒意横生,道:“那……恭喜你了。”
  阮飞道:“我们救了岳元帅,将来扫平金国,老百姓都有好日子过。到那时,你也再娶一房妻室吧。”
  如此兜兜转转,耗了一天,直到天色全黑,小船才在一处岸边停住。罗马出舱一看,只见月色明亮,河水如银,一条玉带也似的石阶路,从河边蜿蜒通向山坡上一座寺院的后门。那寺院白墙青瓦,极是雅致。阮飞道:“这便是杭州名寺‘跃见寺’,我们就在这里藏身。”   罗马犹豫道:“那若有什么闪失,岂不是连累了出家人?”
  阮飞笑道:“此地主持受了那位大人物太多的香火,收留我们,也是义不容辞。”
  罗马大为好奇,问道:“你说的大人物,可是那桥下击鼓之人?”
  阮飞大笑道:“正是!”
  天牢遇伏时,那卢显臣也曾在击鼓之人现身时大笑一声,说“你来了”,似是也在专门等候一人。罗马问道:“他也是垂云党的人?比卢显臣、高战虎的地位还要高?”
  阮飞笑道:“他才是创办垂云党的真正首脑,胆量泼天,志向高洁。高战虎和卢显臣与他相比,直如流萤之于皓月。”
  那人一心营救岳飞,却不能露面;高、卢已是朝廷大员,而那人的地位竟还在他们之上?罗马挢舌难下,待要再问,阮飞笑道:“你还是不要知道他的名号为佳。卢显臣潜入垂云党多时,就是为了确定他的身份,加以构陷。少一个人知道,总是多一份安全。”
  罗马唯唯诺诺,这才和他一起由后门进入“跃见寺”中。
  阮飞及其他几名义士,都是住在现成的一个偏院之中。那些人见了罗马、铜板,都觉得新奇,不料这被金国使者大张旗鼓地搜捕,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大宋飞马”,竟是这般潦倒。他们与“垂云党”的军旅出身不同,都是江湖人士,说起为了营救岳飞,临安武林几番腥风血雨,不胜唏嘘。
  这世上有那么多人,在为了一个忠臣良将的死活而抛头颅、洒热血;可是却又有那么多的人,在不择手段地扼杀、压抑、消灭着他们。
  罗马便在这寺院之中安顿下来。阮飞每日行色匆匆,往返于跃见寺内外,不绝带了新消息回来:卢显臣之死,大大地触怒官府,临安城内风声鹤唳,搜捕越发严密;金蟾遍搜罗马不获,越发暴躁,当街无故杀人,引发太学生弹劾,闹出好大的风波;名将韩世忠、大理寺丞李若朴,不绝上疏奔走,誓不令岳飞的冤狱跨过年关。
  到腊月二十三,这事终于有了转机。
  先前垂云党劫反天牢,虽然未能成功,但却已震惊朝野。韩世忠等名将复出,为岳飞奔走。万民表、陈情书,雪片似的飞上御书案头,劫天牢、起义兵,更令那昏君胆战心惊,寝食难安。压力之下,赵构终于回心转意,宣布在除夕午时临安城西的小校军场内,设下御宴,犒赏所有为岳飞冤狱奔走的“忠良耿介之士”,并正式赦免岳飞。
  那无疑是武林中人前所未有的殊荣。皇帝赐下御宴,岳飞面谢众人,到時候酒足饭饱,辞旧迎新,正是在最后的年底,为这冤狱写下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阮飞眼看胜利在望,越发精神抖擞,其他义士也对那御宴满心期待。
  罗马心如死灰,却不信那出尔反尔的皇帝,能这么容易放了岳飞。提醒阮飞时,阮飞却道:“这个我们自是省会得。只是箭在弦上,我们总不能临阵退缩,让人看了笑话。再说此次御宴,韩世忠大人等也都会出席,陛下乃一国之君,千金之躯,一言九鼎,总不至于诓骗我们这些寻常百姓。”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罗马见众人的兴致高昂,终不敢扫了他们的兴。便只好闭上了嘴,只望是自己多心,一切都能在这越来越浓烈的年味之中化险为夷。到时候风头过去,自己和铜板好好地离开临安便是。
  时间一晃,便到了除夕。
  自昨夜起,阮飞已带着跃见寺中的义士离开,到小校军场等待面圣。偏院中没了那些武林豪客的鼾声梦呓,安静得令人心中不安。罗马早早地睡不着,辗转反侧,终于穿衣出来,来到了前面的佛堂之中。
  那佛堂打扫得干干净净,长明灯耀眼生辉,檀香淡雅。罗马走进堂来,但见经幔低垂,弥勒佛金身高高在上,下面一位老僧,正提着一只油壶,为大殿两旁一盏盏油灯点添香油。听见罗马的脚步声,老僧回过头来,笑道:“罗施主。”
  那正是跃见寺的主持道恒,罗马连忙施礼道:“方丈。”
  道恒便继续为油灯填油。他身形消瘦,背影佝偻,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可是手中提着油壶,却稳如泰山,在每一盏油灯上只一点,便填油完毕。
  罗马心中唏嘘,转身去拜弥勒佛。那佛像笑容可掬,面上金光流溢,望之可亲之中,隐隐竟有几分可怖。罗马心中打了个突,双手合十,微微一拜,默默道:“佛祖在上,只望这一次莫要再出什么差池,岳元帅重见天日,大宋朝从此国泰民安。”
  那道恒背身向他,忽然笑道:“罗施主,你这样拜佛,是没有用的。”
  罗马一愣,道:“怎……怎么?”
  道恒笑道:“你心中其实并不信佛,这样拜佛,佛祖又怎么帮你?”
  罗马又惊又怒,叫道:“我……怎么不信佛?”
  道恒转过身来,顺手在一旁拿了一面法镜,在罗马面前一张,笑道:“你不是不信佛,你的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不信任何人啊。”
  罗马大吃一惊,注目向镜中一望,只见镜中人额上青筋暴起,一张脸涨得喷血也似的红,两只眼中正射出极愤怒、极阴鸷的光来。他一向以为自己逆来顺受、老实巴交,可是这时一见自己发怒时的神情,竟也不由吓出了一身冷汗。
  道恒笑道:“罗施主,到底是在怕什么?”
  这一句话,又如当头一盆雪水浇下,罗马激灵灵打个寒战,只觉醍醐灌顶,两脚一软,之前连拜佛都不曾跪倒,这时却是跪坐在地。
  出世以来,他的性格不知不觉日渐偏激,别人负他越多,他对这世道越不抱希望。偶尔想起,只道是自己渐渐成熟,洞察世事。这时被道恒一问,忽然恍然大悟,自己的一切愤怒,竟是源于害怕。
  罗马嘎道:“我……我怕苍天无眼,善恶无报!”一语出口,才发现自己竟已哭了出来。
  过去的那一桩桩、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闪而过,而又露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在每一次被出卖和被抛弃的过程中,他的愤怒、委屈、恐惧,其实从未消散,而是越积越深,令他越来越孤独和阴郁——为什么我是大宋第一快马,却不得重用?为什么我和秦双两情相悦,却不得善终?为什么我所有的奔走,都无济于事?为什么这世界奸佞当道,恶人横行,而我这样的好人,却一世潦倒,一事无成!   虽然一直在做好人,但他其实一直恨着这个世界——这个充满了肮脏、悲凉、不公和无奈的世界。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公道,也不相信在他的身上,还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罗马大哭道:“我为这个国家已经做了那么多事,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岳元帅精忠报国,可是却落得如此下场!”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一直以来的愤怒。可是他那么老实,却一直不敢问,甚至不敢想——因为那竟似是居功自傲,甚至将自己和岳飞相提并论了。这一回终于脱口而出,蓦然间,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
  果然只听道恒道:“罗施主,你与岳元帅,却是不同的。”
  正是:
  乱世浮萍身何处,一语惊醒梦中人。
  第九回
  不受报无牵无挂
  莫须有是去是留
  常言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这世上的报应之事,本该公正严明,可是却常常黑白颠倒,善恶不分,是以才有那么多的冤情和践踏,总令人气愤难平,只恨苍天无眼。罗马出身贫寒,遭遇坎坷,这憋了十几年的一个问题,终于在佛前脱口而出,整个人直哭得头也抬不起来。正自难过,忽觉顶上一热,原来是道恒已将一手轻按在他的头顶上,道:“罗施主,你与岳元帅,却是不同的。你,不如他。”
  罗马一愣,恼羞成怒,猛地一甩头,闪开了道恒的手,叫道:“是啊,我自然是不如他的!他是大英雄,我却是个小卒子!”
  他凶相毕露,道恒却毫不退缩,道:“你不如他,与成就无关。只是他已超凡入圣,进入佛国净土;而你,却仍是人间一个俗人,兀自陷在轮回之苦中。”
  罗马怒道:“什么佛国净土?他身在天牢,那是人间地狱!”
  道恒上前一步,双目炯炯,喝道:“罗施主,你可知道岳元帅为什么要精忠报国?”
  这问题好生简单,可是稍微一想,却又好难。罗马一愣,一时哽住了,不知如何回答。
  道恒继续道:“功成名就,万劫不复,岳元帅的精忠报国,并不计较回报。佛家修行,讲究一个‘自信’,岳元帅既然自信自己的选择,那天牢之中即便满地血污,又如何不是净土了?”
  那寥寥数语,直如五雷轰顶,令罗马的脑中嗡嗡作响,一瞬间已是汗透重衣。
  一直以来,困惑着罗马的那个岳飞为什么会那么愚、那么傻,非要回京赴死的问题,忽然间在道恒这里,竟已有了答案。他一直在替岳飞不值,甚至以己度人,觉得岳飞比自己还要可怜,被这大宋朝辜负得更加厉害。可是原来他俩是不一样的,岳飞的心是安定的,即使毁掉了北伐大业,即使牺牲了岳云张宪,即使置中原百姓、大宋基业于不顾,即使他自己万劫不复……但他仍然自信,他奉旨回朝,一定是对的。
  ——而他呢?他一向想得太多,犹豫得太久。
  道恒又说了几句什么,然而罗马却全都没有听清,只觉脑中天翻地覆,良久才颤声道:“大师……岳元帅,真的无怨无悔吗?”
  道恒这时,却闭上了嘴。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罗马,良久,方慢慢微笑道:“我又不是他,我怎么知道。”
  罗马愣了一下,放声大笑。道恒看他大笑,也放声大笑。
  大笑声中,道恒颤巍巍地走出了大殿,只留下罗马一人,在大殿中直笑得流出眼泪。
  罗马大笑着,气力不继,倒地不起,良久才止住了笑声,重新起身。
  這时外面天光大亮,晨曦从门外射入,灰尘在阳光中扬起翻腾。罗马抬起头来,弥勒佛周身笼罩在金光之中,慈祥地望着他。罗马擦擦脸上涕泪,转身出了大殿,脚步轻快。
  他牵出铜板。道恒在半路遇见,问道:“罗施主干什么去?”
  罗马道:“救岳飞去!”
  一语既毕,已飞身上马,离寺而去。
  在临安城北小校军场,皇帝赵构的御宴已经开始。
  彤云密布,北风漫卷,小校军场角落里的枯草、积雪,黑一块,白一块,远远望去极是脏污。这几乎已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可是在帅台前,舞乐升平,欢声笑语,这一场为营救岳飞的庆功宴,却正进行得热火朝天。
  那帅台背倚一座土山,分为三层平台。最下一层,离地只有三尺,设有一张御案。龙椅上坐着皇帝赵构,裹着一件雪白的狐裘,戴着厚厚的貂皮帽,双手在小腹上抱着一个袖炉,脸色青白,垂着眼皮,也不知是冷还是怕。旁边随侍着奸相秦桧,手捧酒壶,也是诚惶诚恐,头都不敢抬。
  帅台下方,两侧高搭毡棚,挡住了寒风。棚内酒席丰盛,人头攒动,左首边衣紫腰黄,是韩世忠等声援岳飞的朝中文武;右首边布衣黔首,则是以阮飞为首的武林义士。两棚之间,有三只巨大的火盆,炭火熊熊,为四下取暖。在第一只火盆与帅台之间,又以红毯铺地,正有宫女载歌载舞于其上,为这酒宴助兴。
  长达数月的斗争,在这一天终于取得胜利。那么多人前仆后继,也终于换得皇帝的回心转意。
  赵构、秦桧,这一对君臣,昔日何等不可一世?如今却在汹涌的民愤前,再也神气不起来。此情此景,怎不令人激动?武林中人嘴上不说,心中压抑不住地兴致高昂,推杯换盏,喜气洋洋;左首边朝中文武,总算还小心一些,不少人紧盯着帅台,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得意忘形。
  酒过三巡,武林这边有人大声问道:“陛下,岳元帅什么时候出来,和大家见个面啊!”
  今日的御宴,一直说岳飞会直接现身。一方面,由皇帝当众宣布对他的赦免;另一方面,也让岳飞亲自向在场众人致谢。
  赵构缩在龙椅里,听见这问话,稍稍抬了抬眼皮。他今年不过四十来岁年纪,可是两眉上却已生出了好几根长长的寿毫,颤巍巍地在寒风中抖动。他转过头来,望了望秦桧,那奸相向他稍稍点了点头,他才又望向说话的人。他两眼发红,眼珠极为干涩,转动时,几乎令人听见干枣在碗中滚动的碌碌之声。
  赵构涩声道:“快了……快了……”一面说,视线已落在左首边一个人的身上,笑道,“只要有人奏乐相迎,大家很快便可以见到岳飞了。”   众人大喜,纷纷道:“谁来奏乐?不知岳元帅喜欢什么曲子?”
  赵构哧哧笑道:“岳飞金戈铁马,沙场点兵。你们当然是要用战鼓来迎他……至于谁来击鼓?只怕护国夫人当仁不让。”
  左首边毡棚中走出一名女子,身量高挑,英姿飒爽,顾盼之间,气魄优胜须眉。旁边又有一男子,跟她一起走出,身材魁伟,面白无须,虽已不甚年轻,但勃勃然有猛虎之势,正是当世名将韩世忠,及他的妻子梁红玉。
  昔日他们夫妻二人曾在黄天荡中,以少胜多,困住了金将兀术,险些一举改变宋金局势,其时梁红玉在阵中击鼓助威,扬名天下,之后更被封为护国夫人。
  自那之后,梁红玉早已在各种场合多次表演过击鼓。渐渐地韩世忠也加入进来,再表演便都是合奏。这一次有人搬来一面大鼓,梁红玉、韩世忠更不多言,各自除去宽大的外袍,又用手帕分别扎袖、束发,收拾得紧致利落。只见在这冬日的清冷之中,两人都是上身雪白的短衣,下身分别是红裙、青裤,如雪里红梅、云下青松,矫矫然刚健清新,令人一见之下,不由精神一振。
  二人并肩而立,持槌击鼓。梁红玉居中定音,皓腕扬过头顶,每一槌高举高落,直上直下,全都落在鼓心。韩世忠从旁佐之,双腕抖动,一槌槌快如炒豆,全都落在鼓缘,两个声音叠在一起,一强一弱,一缓一急,一疏一密,正如两军阵前,大将领先冲锋,兵士潮水般汹涌跟上,敲的正是行军打仗最常见的催阵鼓。
  他夫妻二人配合默契,众人目驰神移,只觉自己就仿佛置身于沙场之上,敌人就在眼前,杀气迫在眉睫,心跳越来越快,仇恨充盈胸间,几乎就要怒吼出来,扑了出去。忽然间一声脆响,是四只鼓槌齐齐敲在鼓沿上,收势止声。催阵鼓一曲终了,众人大汗淋漓,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竟像是在冲锋时忽然止住了脚步一般。
  梁红玉槌交单手,跪地道:“陛下,微臣击鼓已毕,请岳元帅现身!”
  岳飞终于即将现身,众人屏息凝神,都是眼巴巴地望向帅台上的赵构。
  赵构“呵呵”而笑,道:“鼓声不对,岳元帅如何现得了身?”
  梁红玉一愣,道:“不知微臣哪里击得不对?”
  赵构笑道:“你如何不敲天牢外、小车桥下的摄魂之鼓?”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惊。
  梁红玉脸色一变,道:“微臣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赵构大笑道:“你暗算金国贵使金蟾,处心积虑,以专门的鼓声针对他的特殊体质,险些坏了他的性命,何其卑鄙无耻?藏头露尾,真以为朕不知道吗?”他的话锋忽然尖锐,隐隐然竟有问罪之意,在场之人心中不由都是一沉。
  一旁韩世忠急忙道:“陛下,臣这半年来,一直卧床养病,红玉一直于身前照顾,并不曾与金使交恶。此中定有什么误会。”
  赵构冷笑道:“韩世忠,你也不必再装了。与岳飞交好,挟兵权自重的人是谁?一力主张与金交战,破坏两国邦交的又是谁?只是你奸狡过人,一见岳飞失事,立刻称病在家,不肯留人把柄而已——可是你暗中又做了什么?垂云党真正的首领是谁?支使得动高战虎的人,除了你还能有谁?”
  韩世忠大惊,叫道:“陛下,臣不知什么垂云党,与之绝无关系!”
  垂云党在暗中联合朝臣,劫反天牢,虽是忠义之士,但所犯的都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如今岳飞蒙赦,皆大欢喜,在这御宴之中,大家便都有一个默契:垂云党自然不敢居功,赵构一边也该不再追究。可是现在赵构突然重又提起,登时令整个局面發生了变化。
  只听赵构尖笑道:“对,你与垂云党没有关系。可是你让梁红玉这娼妇到处奔走!她便是你,你便是她!你们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你们的眼中,一个个只有岳飞,没有朕!”
  韩世忠又惊又怒,回望梁红玉,道:“红玉,此话当真?垂云党,是你在组织?你是一直在为岳飞奔走?”
  梁红玉脸色惨白,道:“那却与你无关。”
  四下里一片死寂,许多人一时反应不过来,竟都不知所措。
  脚步声中,阮飞自右首毡棚中越众而出,喝道:“陛下,不可听信谗言,请立刻依言释放岳元帅!”
  事已至此,他的语气中也已带了惶急。
  赵构召集营救岳飞的各路英雄,是否暗存了一网打尽之心?阮飞当面反驳罗马,但私下里却也不得不斟酌。那一国之君,固然不该如此歹毒,可是身边有了秦桧那奸佞小人,又是否会横生意外呢?但艺高人胆大之下,他们终是铤而走险而来。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真到了一拍两散的地步,他却也有向赵构动手的狠心。
  赵构尖叫道:“你们口口声声,尽是岳飞、岳飞!可是朕放了他,他又能做什么?北伐中原、迎回二圣,他心心念念,要让先帝复位,那朕又算什么?朕是要回去做储君,还是废帝?朕救了他们,他们能不能留朕一条生路?他们丢的江山,朕守住了一半;他们打不赢金人,朕再没有输。这么多年,朕呕心沥血,江南一带,百姓安居乐业,难道天下人全都看不见?迎回那两个昏君,除了名分上好听,还有什么好的?”
  阮飞叫道:“陛下,天下事,不是你姓赵的一家、一人之事。”
  当此之时,小校军场的土山之后隐隐约约,似有一阵嘈杂。
  赵构霍然站起,喝道:“这天下就是姓赵,谁都改不了、抢不得!你们犯上作乱,罪大恶极,朕今日到小校军场来,就是要看看你们这些人,到底是谁、到底长什么样子!”
  有人叫道:“你见到了又怎样?”
  赵构冷笑道:“见到了,你们一个一个的,便都不要想活!”他终于说出这般恶毒的话来,场中一时一片死寂。
  良久,韩世忠终于沉声道:“陛下,今日在场众人,场中人人见你出尔反尔、戕害忠良。我们但有一人不死,他日传出,你如何挡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赵构大笑道:“多谢韩将军提醒,那便是说,只需不留漏网之鱼也就是了!”
  话音方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两侧的毡棚已炸裂开来。火光暴起,热浪滔天,毡棚碎裂,杯盏乱飞,许多人还没反应过来,已是一命呜呼。而更多人则被气浪掀开,远远近近地摔倒在地,惨叫不已。   毡棚的地下竟然埋有火药,赵构竟如此狠毒,一上手便是赶尽杀绝之势。除了阮飞、韩世忠、梁红玉等走出来说话的人外,无论朝臣、群侠,刹那间几乎已是全被波及。总算毡棚离帅台较近,为防止波及赵构君臣,火药并不十分厉害。棚中之人十成之中,死了二三成,重伤三四成,还有数十人,只是烟熏火燎、耳鸣眼花,一时倒地难起。
  突遭遽变,阮飞目眦尽裂,眼见对棚中同伴已施救不及,一咬牙便向帅台冲去。
  可是就在那之前,赵构、秦桧已向帅台顶层跑去。
  与此同时,两队御林军如二龙出水,忽然从土山后包抄出来。重盾如墙,刚好在阮飞面前合拢。阮飞向前一冲,盾后已有六支长枪同时向他刺来。
  能在此地护驾的,无疑已是御林军中的精锐。那六支枪从不同角度刺来,错落有致,一瞬间竟封住了阮飞所有避让的角度。只见白光如电,如蛟龙经天,“当、当”两声,却是阮飞手中已多了一柄短刀,猛地格开已刺到身前的长枪,却也不得不向后退去。
  赵构这时已退到帅台顶层,一回身,大笑道:“大胆阮飞,你带刀见驾,罪该万死!”
  那是阮飞为防御宴有变,好不容易才带入小校军场的袖中刀。如今刀已出手,却只是徒劳无功。阮飞向后退去,与韩世忠、梁紅玉会和,毡棚之中的轻伤者也逃至帅台之前,一个个却已惊慌失措。
  韩世忠喝道:“大家散开,小心再有火药突袭!”
  梁红玉也叫道:“擒贼擒王,抓住那昏君!”
  几个武将、豪侠,便要向着盾墙硬冲。却见寒光闪烁,盾墙后已立起一排弓箭手,张弓搭箭,登时令人不敢逼近。与此同时,小校军场外,短墙之后,那些埋伏的御林军也在此时现身,一个个弓开如满月,也瞄准场中众人。
  赵构大笑道:“你们想见岳飞,我便送你们去见岳飞!”
  一旁秦桧笑道:“陛下,何必与他们多言。请陛下移驾还宫,免得被这些贱民的血脏了眼睛。”赵构仰天大笑,转头欲去。
  阮飞等人待要阻拦,忽然间只听弓弦声响,小校军场外已是万箭齐发。
  “嗡”的一声,数不清的箭支射上空中的闷响中,忽然有马蹄声清脆一响!
  一道灰影,自土山上直冲而下,有人大喝道:“昏君,不要走!”
  那正是罗马和铜板到了。
  先前时,罗马离了跃见寺,正是一路往小校军场而来。
  他仍是不信任赵构的。尤其是当被道恒点悟之后,他明白岳飞入狱是出于无愧,而他们要救出岳飞,更是无须瞻前顾后,心里有了主见,越发肯定这次的御宴,酒无好酒,宴无好宴。更令他不得不更快地赶到现场,去提醒阮飞等人小心。
  可是他到达之际,却已晚了。入口处有守卫的御林军将他挡住,道:“御宴已开,任何人不得擅入。”
  罗马无奈,只得牵着铜板离开,却又依依不舍,于是向旁绕开。铜板踢踢踏踏,状甚不屑。才走数步,忽然又有守卫的将领赶来,喝道:“不得靠近小校军场!速速离开!”
  他不让罗马进入,固然是情理之中。可现在连靠近都不行,却不由让罗马越发警惕。当下也不争辩,向后退出守卫的监视之后,立即再向旁绕行。小心翼翼地接近小校军场,果然便给他发现,在那短墙之外,刀枪密布,竟埋伏有不计其数的御林军。
  杀机密布,事已至此,罗马终于可以肯定,御宴乃是一个陷阱。这才不顾一切,冲入小校军场。短墙外的御林军想要拦截,却又不敢声张,给铜板左冲右突,引得阵型大乱,终于从土山后突入进来。
  赵构在山前,向场中义侠动手,哪知道后路上,却有这般变化?铜板一路冲上土山山顶,罗马但见山下硝烟滚滚,箭飞如蝗,虽然不知前后情由,却也看得出情势危急,决不能任赵构逃走!当下大喝一声,铜板已笔直地从土山上冲下,冲上帅台,又从第一层直冲下来。
  在帅台后也埋有伏兵保护赵构;土山上也有先前的追兵终于赶来,但铜板之快,却根本令他们不及反应。只听“豁啦”一声,这一人一马已跃过伏兵,跳上了帅台顶层。
  罗马叫道:“昏君!你还记得我和铜板么!”
  普天之下,赵构最怕罗马!他最狼狈无助的时候,为罗马所救;他最懦弱无用的时候,被罗马见证;就连他雄风不振,房中乏力,当初也是一时激动,说给了罗马知晓。如今一看这人从天而降,一时间往后连退数步,只觉天旋地转,一个人已从帅台的顶层上滚了下去。
  正是:
  无道君坑杀忠义,千里马踏破奸邪。
  第十回
  碧血丹心风波恶
  浩气长存满江红
  且说罗马、铜板从天而降,直吓得赵构一脚踏空,当场滚下帅台。正待追击,忽然帅台一侧“叮”地一响,黑光一现,像是一团乌云猛地自地下喷涌而出。一个人以匪夷所思的姿势跃上半空,大笑道:“罗马!你还记得我吗?”正是金蟾到了!
  这怪物竟然一直藏身于一旁,直到这时方始现身。
  罗马又惊又怒,却也早有准备,叫道:“铜板,停!”
  “嘎啦”一声,铜板后蹄一坐,前蹄支地,火星四溅、石屑崩飞,猛地撑住了身子。可是来势太急,整个身子却已以前蹄为轴,转了半个圈。罗马一手拢住缰绳,稳住身子,另一手在鞍旁一掏,掏出一个物,回手打出,喝道:“中!”
  那物飞袭金蟾,金蟾跃至半空,原是要从旁截击罗马,志在必得。却不料铜板在那么快的速度下,仍是说停就停,令他一下子已从罗马身前掠过。正想变招,罗马打出那物已至眼前,当下不及思索,手腕的钢钩一分,已将那物绞碎。
  “扑”的一声,香灰四溅。罗马打出之物,竟是一个纸包,里面装满了跃见寺的香灰。金蟾一时不查,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大叫一声,知道不好,正想逃走,胸前蓦然剧痛,整个人已斜斜飞出。
  那是铜板在地上滑了半圈,又突然跃起,以前蹄撑地,后蹄尥出,两蹄如同重锤,登时将金蟾石碑般的身子整个踢出了帅台。
  另一边赵构自帅台顶层上摔下,沿着台阶骨碌碌地滚了下去。帅台高二丈一尺,分了四十九级台阶,他这么马不停蹄地滚下来,哪还有半点帝王风范?   秦桧在顶层上惊慌失措,高喊道:“护驾!护驾!”可下面的御林军原是正在与戒备场中的群雄做困兽之斗,忽然之间,却又要回过头来保护皇帝,哪里反应得过来?
  那皇帝一路滚到了帅台一层,这才给人七手八脚地拦住了。堂堂一国之君,已是给磕得带懒袍松,头破血流,给人扶着爬起来,口中兀自叫道:“杀了他……杀了他……”可是才说了几个字,忽然间乌云压顶,劲风扑面,却是在这一瞬间,罗马铜板重新调转方向,又已从帅台顶上飞驰而下。
  惊退赵构、踢飞金蟾,那老马怒目圆睁,长鬃猎猎,鼻息喷出的白雾如同火焰,自土帅台台阶上冲下,如同索命恶龙。赵构正被人群簇拥着,惊魂未定,抬头一望,已是肝胆俱裂,不顾一切地向下一跪,便想要闪开——
  可铜板已到人群近前,有人以身护驾,长枪刺来。铜板在帅台最下层,蓦然间一顿足,铁蹄踏在石台之上,火星四溅,它已腾空跃起,如飞龙一般,从人群上方越过。
  罗马人在鞍上,镫里藏身,一手扳住鞍韂,一手海底捞月,向下一掏——
  一瞬间手腕剧震,他探出的右手只有两根手指搭上了赵构的衣领,勾住了他的领口。但铜板从土山上冲下来,其速何快?那无与伦比的速度,化作了澎湃的力量,透过罗马的手臂,传到他的指尖,又從他的指尖,传到赵构的衣领!
  赵构只觉脖子一紧,一股大力仿佛从地下涌来,登时身不由己,腾云驾雾一般,从人群的包围中斜飞而出。
  “唏律律”一声长嘶,铜板已如天马行空,越过了人群,越过了前方的盾墙。
  一过盾墙,便已是群雄受困的场内。但见硝烟滚滚,箭落如雨,电光石火之间,阮飞腾空跃起,半空中一把将赵构抓住,袖中刀如灵蛇出洞,一瞬间劈落两支刺向罗马的长枪。与此同时,韩世忠、梁红玉挥手掷出两块用以挡箭的桌面,将正待追击的御林军撞退。
  阮飞大喝道:“昏君在此!”
  一言喝毕,和罗马、铜板同时落地,已将袖中刀横在赵构的咽喉上。
  箭雨骤歇,御林军一片惊呼。罗马、铜板如同神兵天降,一瞬间,竟硬生生地将赵构从重兵保护之下,抓到了群雄阵中。四下里浓烟滚滚,箭支插在地上,如同杂草,惨叫呻吟声此起彼伏,众目睽睽之下,那一人一马原地转了三圈,罗马怒目圆睁,铜板抖鬃奋蹄,何其威风!
  只听秦桧没口子地叫道:“住手!都住手!不要伤了陛下龙体!”一面说,一面已在帅台上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
  之前场中群臣、群雄无遮无避,又已被一轮箭雨射伤了二三十人,死了十几人。这时气沮胆丧,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可是突然间,局面强弱逆转,赵构已落入他们的手中。阮飞叫道:“昏君,我今日便为诸位英雄报仇!”
  赵构满面血污,给他拖在地上,奄奄一息,说不出话来。
  秦桧大叫道:“阮大侠且慢!难道你们不救岳飞了么?难道你们不想活着离开此地,再见朋友家人吗?”一面说,已跑到帅台最下层,分开盾墙,来到场中。
  这奸佞小人,卑鄙无耻,可当赵构遇险之时,胆色却是不凡,小心翼翼地穿过了地上的箭丛,叫道:“阮大侠三思!”
  阮飞一手持刀,手上青筋暴起,几乎便要将赵构刺杀当场。
  一旁韩世忠道:“阮大侠且慢,且听奸相还有什么说辞。”
  秦桧叫道:“岳飞的性命,如今就在你们的手中。难道你们历尽千辛万苦,却要功亏一篑么?”
  阮飞喝道:“你们还能放了岳元帅?”
  秦桧叫道:“放!放!陛下在你们手上,放上一个半个岳飞,又算得了什么!”
  赵构原本闭目等死,这时听他们说话,猛地睁开眼睛,叫道:“可是岳飞……”
  秦桧急忙道:“陛下,如今事急权宜,我们不得不说了。岳飞在西城外的风波亭中,虽然一时便死,但他们既然有这快马,却也有救出岳飞的可能!那么岳飞的生死,便留给老天决断吧!”对阮飞、罗马正色道,“今日小校军场御宴,原是要双管齐下,将岳飞及其党羽斩草除根。你们在此地中伏,而岳飞则在西城外风波亭正法。如今距离午时三刻,还有一炷香的工夫,你们若是赶得到,便去救他吧!”一面说,一面已撕下自己一幅衣摆,道,“请陛下立刻下旨,赦免岳飞!”
  赵构把牙一咬,终于把衣摆接过,沾血写道:“赦岳飞不死,钦此。”
  秦桧将衣摆拿给罗马,道:“你这马若是真的快,赶得到风波亭,就抢在行刑之前,颁旨救人吧!”
  他们卑鄙无耻,这边以释放岳飞为饵,引诱朝野豪杰现身中伏,另一边却已对岳飞下了死手。罗马又惊又怒,看一眼阮飞等人,探身接过衣摆,掉头欲走。一旁韩世忠忽道:“那么,在场其他人的性命,又当如何?”
  在场的群臣、群雄,原本有八十七人,如今已死了三十五人,重伤三十二人,只余二十人尚能行动自如。可是赵构如今既已撕破了脸,动了杀心,他们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赵构转了转眼珠,咬牙道:“你们放了朕。只要今日之事大家守口如瓶,那朕也可以不再追究!”
  秦桧也道:“你们虽有死伤,但总算可以救了岳飞,青史垂名,功莫大焉。韩将军,万万不可意气用事,玉石俱焚,让大家白白牺牲了性命啊!”
  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而这在秦桧口中只是“虽有死伤”。然而事已至此,到底是同归于尽,还是至少可以救下岳飞,让剩下的朝野豪杰保得命在?
  韩世忠咬牙道:“那么,也请陛下立旨为据!”
  赵构怒笑一声,又写下一份血衣诏。韩世忠伸手接过,小心收好,对罗马道:“那么,请这位兄弟,速速去风波亭传旨。”
  罗马答应一声,一拉铜板缰绳,铜板摇头摆尾,飞驰而去。
  秦桧道:“圣旨已传,血诏已立,你们还不放了陛下?”
  阮飞稍一犹豫,道:“韩将军,梁夫人,请你们带领大家离开此地。”
  韩世忠、梁红玉于是带领剩下的朝野豪杰,匆匆撤走。一面安顿伤者就医,一面又加紧去风波亭迎回岳飞。半路上,梁红玉携血衣诏悄悄离开,一代巾帼英雄,就此销声匿迹,下落不明。这才使得后来赵构、秦桧待要报复今日脱身之人时,虑及她的手段及诏书,终究有所忌惮。   小校军场中,渐渐便只剩了赵构君臣手下,及阮飞一人。御林军将阮飞团团包围,秦桧冷笑道:“阮大侠,岳飞陛下也赦免了,韩世忠陛下也放走了。你得寸进尺,到底要将陛下挟持到何时?”
  阮飞仰头望天,午时三刻已过,终于长叹一声,将赵构释放。
  秦桧连忙将赵构搀扶回来。御林军严阵以待,“哗啦”一声,十几支长枪已抵上阮飞的身子。
  阮飞冷笑道:“我阮飞自知必死,又有何惧?”
  秦桧手扶赵构,忽然回头冷笑道:“陛下刚刚赦免在场众人,岂会出尔反尔?你们还不放了这位大侠?”
  御林军将信将疑,终于将长枪撤下,又让出一条路来。
  阮飞孤身断后,本就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见韩世忠等人安全离开,便已知足了。这时竟然绝境逢生,不由心头狂跳,将袖中刀一收举步欲行。忽然秦桧道:“陛下赦免你,那是陛下以德报怨,可是你便真的能这么随便地走了么?陛下是一国之君,无论如何,不应受辱于臣民之手。你以下犯上,有辱国体,传将出去,君不君、臣不臣,上行下效,虽令不行,大宋再无安宁之日,你难道真的不觉有愧么?”
  这番话,字字恶毒,却比斧钺加身,更令阮飞寸步难行。想到自己一生忠勇,俯仰无愧,而近日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持刀挟君。无论如何,当真是大逆不道。心头一时思潮翻涌,越来越是后悔。
  秦桧又道:“早就听说大侠阮飞,追随名相李纲,光明磊落,忧国忧民,原来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阮飞给他言语挤对,步步紧逼,终于知道,自己终是无法回去,再见妻儿了。长叹一声,调转了袖中刀,往胸口一刺,直至末柄,一代大侠便就此殒命。
  另一面,且说罗马离了小校军场,不敢稍有停歇,直奔西城外而去。时间紧迫,心似油烹,对铜板叫道:“铜板!铜板!今日岳元帅的性命,悬于你手!无论如何,咱们快一点!再快一点!”
  铜板听了他话,果然奔行更快。
  风波亭位于临安城西城外,是朝中诛杀不便当众行刑的要犯时,惯常的行刑之地。杀的人多了,也便成了临安一景。罗马、铜板自城北出发,驰行数里,罗马的耳中忽然隐隐传来“叮”、“叮”的声音,挥之不去。
  罗马心中打了个突,猛地回头一看,便只见距离铜板四五丈的地方,一个方方正正的怪物正顶在两片细细的刀刃上,一蹿一跳地跟在后面。
  那正是那阴魂不散的怪物金蟾!
  先前时他被铜板踢下帅台,生死不知。便连大宋君臣谈判之时,也再未现身。罗马只道帅台高耸,铜板力大无穷,那一击之下,连踢带摔,终于是了结了那个怪物。却不料,他却又出现了!
  他从跃见寺带出香灰,其实便是做好了与金蟾再战的准备,后来果然也狭路相逢。可是在帅台上的那一击实在太过顺利,不由令他有了大功告成之感,暗暗地松了口气,如今金蟾又追来,仿佛杀不死、打不垮,罗马只觉全身似是浸入了冷水之中。回头再望,只见金蟾满脸是血,狰狞可怖,口中呵呵而呼,如同妖怪,愈发提不起再战的勇气,只叫道:“铜板!金蟾来了!快跑!快跑!”
  铜板听他催促,愈发卖力奔驰。只是它跑得虽快,但却常要随着道路迂回转折,不免走了弯路。金蟾却凭着一对刀足,蹿房越脊,一路尽取直线,因此虽比铜板慢了一些,却死死地咬住了。
  一匹快马在地上疾驰,一个怪物在空中奔走,临安街道上鸡飞狗跳,惊叫连连。
  金蟾大笑道:“罗马!你救不了岳飞!”
  罗马越发害怕,正自惊慌,忽然眼前一亮,原来已来到城西的主路上,一条青石大道,笔直地直通城外。罗马大喜,叫道:“铜板,甩掉他!”
  铜板长嘶一声,脖颈伸长,长鬃下青筋暴起,果然又快了三分。它口中喷出的白雾,浓得竟似是棉絮一般,黏在腮边迟迟不散。它奔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用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罗马伏在它的身上,只觉劲风扑面而来,直令他呼吸艰难,四周一片模糊,而远方的景物,则呼啸着砸向眼前。罗马全身绷紧,拼命喊道:“圣旨到!让开!让开!”
  街道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数里的距离,竟是一晃而过。临安城门口的官军,远远地看见这一人一马,还来不及阻拦,铜板便已化作一道青光,穿城而出。
  城外官道平坦,临近年关,几无人迹。路旁树木萧瑟,风波亭已不足三里之距。罗马回头张望,金蟾那丑陋凶残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才稍稍放心,忽然惊觉铜板疾驰之际,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罗马大惊,叫道:“铜板!”忽觉铜板颈上毛色有异,伸手一摸,竟是一手的血。
  罗马只觉肝胆俱裂,叫道:“铜板,停下!”却已迟了,铜板再跑几步,忽然前膝一软,已是重重跪倒。罗马摔在地上,连滚了几滚,爬起来看时,只见铜板躺在地上,四蹄抽搐,呼呼喘息,却喷出一团团血沫。
  罗马叫道:“铜板!”一把将铜板的头抱在膝上,登时抱了一手一身的血,才发现原来铜板的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渗出血来。罗马惊慌失措,想要给它止血,都不知该按哪里。
  只听“叮”、“叮”声响,临安城中那方形怪物一蹿一跳地赶了来。金蟾远远地看到铜板倒在地上,大喜道:“你这贼马,又搞什么鬼?”仔细一看它浑身浴血,更是欢喜,叫道,“哈哈,它可是跑炸了!”
  馬儿天性耿忠,在狂奔之际,不知惜力,甚至常常突破自己的极限,以致肺脏、血管都给炸裂开来。铜板浑身是血,罗马见铜板惨状,本就已猜到其中缘故,这时听见金蟾一说,不由越发后悔莫及,大哭道:“铜板!铜板!”
  说话间,金蟾已来到他们身前,猛地停下身形,一对刀足深深地插入地下。只见他满脸血污,两眼赤红,一身衣物在地上滚得破破烂烂。而在他那宽阔得不正常的胸前,又有两个碗口大的污痕,衣物碎布深深陷入到肌肉里,不绝渗出血来,正是铜板铁蹄所致,受伤端的不轻。
  金蟾大笑一声,口中黑红的污血汩汩而下,道:“你终于害死了铜板!这么一匹老马,为了你东奔西走,到头来还硬生生地跑死了自己,你的心到底是有多硬,对它是有多狠?可惜,它死得毫无意义,它终究是到不了风波亭,而你的圣旨也终究是救不了岳飞!”   罗马又痛又愧,抱着铜板,仰天大叫。
  他越难过,金蟾越是开心,笑道:“不过你们即便到了风波亭,其实也没什么用。岳飞不在风波亭,你的圣旨根本没有人看!”
  罗马虽在悲痛之中,却也大吃一惊。
  金蟾见他吃惊,越发欢喜,道:“岳飞根本还在大理寺天牢中,只不过已是一具尸体。你们那宝贝皇帝,岂会让他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获救?今日御宴开始之前,那姓岳的已在牢中受拉肋之刑而死。秦桧是让你去一个错误的地方,去救一个已死之人。你们这群蠢蛋,全让他三言两语,调配得滴溜溜转。”
  罗马回想当时情形,秦桧许诺时,赵构果然神色有异。那时他们还道是皇帝不舍得下旨赦免,原来却是岳飞已死,皇帝根本无从赦免。
  在那混乱之中,他们全都上了当,竟无一人质疑,皇帝的那一份圣旨是否真的有效。归根到底,无论是罗马也好,阮飞也罢,甚至是韩世忠、梁红玉,他们根本就不会想到,那堂堂一国之君、一国之相,竟会如此厚颜无耻,不仅杀害忠良,更用死人来骗人保命!
  “扑”的一声,罗马气急攻心,一口血喷出。与此同时,铜板的身子猛地一挺,原本绷紧的四肢忽然委顿下来,一双眼缓缓合上。
  罗马大惊,拼命抱起铜板的头,可是双手无力,却带得自己也摔倒了。
  金蟾见那素来趾高气扬的一人一马狼狈至此,只觉这一世被他们欺骗、抛弃、伤害、怨憎的冤仇全都报了,这一次忍着重伤,一路追到这里的苦痛全值了。不由仰天大笑道:“呵呵!哈哈!吼吼!”大笑三声,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摔在地上,径自不动了。
  罗马喘息半晌,稍稍恢复力气,踉跄着爬起来一看,只见金蟾满面狂喜,但却已气绝身亡。
  累死了铜板,笑死了金蟾。风驰电掣的骏马,再也无法奔驰;而那怎么也杀不死的怪物,竟也这样一命呜呼。罗马看着他们一人一马的尸身,只觉天地荒谬,无以复加,脱下外衣,将铜板的头盖住,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紧紧地抓着那一份赵构血书的圣旨,踉踉跄跄地往风波亭赶去。即使已经知道真相,即使铜板已殁,但他还是要到风波亭去!他要救岳飞,不到最后,决不甘心!不亲眼确认风波亭内是否有人,铜板就真的白死了!
  只剩不到三里的路程,他直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午时三刻已过,那石亭中远远望去,连半个人影也无。罗马的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期待,跌跌撞撞走进一看,石亭地上落着薄薄的灰,应是好几天没有人进来了。
  那么,岳飞果然没有来这里……只怕真如金蟾所说,他已在天牢内遇害了。那高山一般伟岸、光明的英雄,终为黑暗和阴谋所吞噬,那么多人赴汤蹈火,终究没能把他救出来,而铜板奔驰得再快,到底什么也没能改变。
  这世上从此以后再无铜板,罗马一想到这一点,便只觉孤独无依,万念俱灰。而他们这样牺牲、奋斗,到底有什么意义?先前时,在跃见寺中,道恒让他“自信而做”,罗马做了,可是除了令自己更加悲惨之外,又收获了什么呢?
  罗马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放声大哭。就在这时,风波亭亭顶之上,忽然有人重重落下,正砸在罗马身前。身上结痂、成冰的鲜血,溅得四处都是。
  罗马大吃一惊,定睛看时,只见那人身上多处受伤,一身黑衣全被鲜血浸透,脸上钉着三支无羽袖箭,触目惊心。这人五官肿胀,几乎难辨面目,可是手中握着的半截黑刀,罗马看来却十分熟悉。愣了一下,想起竟是天牢之中,那杀人时刀刀分尸的“五马黑风”石不全。
  可是他既是石不全,他脸上的袖箭难道是“铁蝎”樊百岁所射?然则他二人同时天牢守卫,又怎会火并起来了?
  石不全受伤太重,在风波亭顶上藏身,已至于油尽灯枯之态。这时摔在地上,仰面向天,却已目不能视,颤声问道:“风波亭中恸哭之人,可是大宋男儿?”
  罗马稍一犹豫,道:“是。”
  石不全道:“我是大理寺天牢守卫石不全,岳元帅今日已在狱中遇害,我身上有他的遗物。”
  罗马大吃一惊,道:“那是什么?”
  石不全颤颤巍巍,在怀中一掏,掏出了一把碎纸,攥得死死的,道:“今日凌晨时分,岳元帅已在天牢狱中遇害。行刑之前,佞臣万候卨命岳元帅再写供状。岳元帅乃拿来笔墨,写词一首。万候卨阅毕大惊,将此词撕碎,又将岳元帅铁锤击肋而死。我在旁得到机会,偷偷捡起这些碎片。可是却被人发现,九死一生,逃到了此处。”
  原来岳飞死时,还有这般周折。罗马心头狂跳,蹲身将他扶住,道:“你不是天牢守卫吗?五马黑风,你之前不是曾杀过许多营救岳元帅的好汉?”
  石不全这时神志恍惚,倒在他的怀中,全没注意罗马原来是认识自己的,道:“我做天牢守卫,原就不是什么好人,手上沾满鲜血……可是关押岳元帅这些天,耳闻目睹他的高风亮节,我终于不能再浑浑噩噩地做个坏人。良心发现了这一次,便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将那一把碎纸颤抖着举起,道:“这首词……曲寄《满江红》,岳飞写罢,天昏地暗,鬼神皆惊。你要将它拼好,你要将它传于后世、天下……”
  他的手上满是血污,连从指缝中露出的纸片,都沾满了血。罗马伸手去接,石不全的手指握得死死的,却不松开。
  罗马只好托住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我……你为什么会相信我?”
  石不全微笑道:“风波亭所杀的好人多,坏人少。能在今日到此一哭的人,总不会与朝中奸党沆瀣一气。”他将那把纸片又举得高了些,颤声道,“你一定保住这首词,将这首《满江红》再拼好!它是岳元帅一生的写照,是他对自己冤情的抗辩……也是我大宋男儿,永不磨灭的热血与傲骨!万候卨、秦桧他们会怕这一首词,因为只要这首词在,岳元帅就虽死犹生;只要这首词在,我们就不会真的输给金人……只要这首词在,无论千年百年,无论华夏神州又遭怎样的侵略涂炭,我们一定会重整河山!”
  他说得如此郑重,罗马的一颗心本如死灰,却又为他点燃。正想再说什么,石不全的身子一震,手指松开,却已死了。碎纸从他的手中落下,罗马连忙将它们一一收好。石不全之前神志不清,怀中的纸片并未掏净,罗马又在他的怀中找到剩下的五六片。
  纸上沾满鲜血,碎裂的笔迹,铁画银钩。罗马心中激荡,向石不全的尸身拜了一拜,将这《满江红》的碎片揣入怀里,转身离开风波亭。
  彤云密布,阴风四合,樊百岁等追捕石不全、缴回《满江红》的人,似是随时会自暗处出现。而韩世忠等忠良志士,也不知何时才能赶到。那首词写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是真有石不全所说的那么神奇,罗马还并不肯定。但在石不全交托这一首他用生命换来的雄词之际,罗马终于知道,也許铜板牺牲,自己来到风波亭……还是有意义的。
  千百年以后,也许一切都将归于尘土。沧海桑田,便连大宋也早就不复存在,皇帝也没人会去跪拜。铜板也好,罗马也好,秦双也好,阮飞也好,金蟾也好,杨勇也好,卢显臣也好……也许都将湮没于历史的长河中,但岳飞一定会被人记住,他的忠诚、耿直、勇敢、遗憾、愤怒、悲情……一定要被人们记住!
  所以即使已经没有了铜板,他也一定会保护好这首词;而即使将来只有他一个人,他也会将这首词传遍天下,让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人传诵!
  他踉踉跄跄地向远方走去,走进渐浓的暮色中。
  正是:
  过眼溪山,怪都似、旧时相识。还记得、梦中行遍,江南江北。佳处径须携杖去,能消几緉平生屐。笑尘劳、二十年来非、长为客。
  吴楚地,东南坼。英雄事,一人敌。被西风吹尽,了无尘迹。楼观才成马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叹人间、哀乐转相寻,今犹昔。
  (改编自辛弃疾《满江红.江行和杨济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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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  “他们说你是中州大陆最放荡的女人。”  “是自由。”  “据说你年轻的时候有次出海……”  “什么?”  “据说你年轻的时候……”  萧九接住男孩们抛过来的酒壶,仰头便饮:“我现在不年轻?”  一众小伙子嘿嘿哈哈,气氛一下子活络,他们也放开了胆子:“你在东海贩毒的那段时间,当真一个月里睡遍了东海海盗?”  “胡说八道,我是配种的牲口吗?”萧九低头喝酒,面不改色,“是两个月零三天。”  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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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公堂,明镜高悬。  这案子实在太难审,龙城郡守一直在抹汗,进退两难。  堂下之人乃是龙城滴血骑总旗莫俊飞。贪污军饷,滥杀无辜,条条死罪本该当堂问斩。可他偏偏是当朝景王爷干儿,又是名将之后,三十多年前抵御外敌,莫家铁血功勋。  莫俊飞一直在叫嚣着谁敢动他,他要回京候审。  郡守疯了,就算自己再怎么狠心要动手,这个斩字令怎么也丢不下去。阶下幕宾跪了一地,劝他三思后行。陪审军官亦死死扣住他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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