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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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 亭 本名廖莲婷,20世纪90年代生于广西,文学硕士。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文章多见于《广西文学》《散文》《青年文学》《民族文学》《作品》《美文》《雨花》《西部》《黄河文学》《湖南文学》等刊,多次入选《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及其他年选,曾获2018年《民族文学》年度奖、2018年壮族年度散文家、2019年“甘嫫阿妞·全国少数民族女性文学奖”一等奖等奖项,2016年出版散文集《南方的河》(作家出版社)。
  1
  我没有确切的生日,由于多种原因,它变得模糊不清。它可能是1989年的某一天,或是1990年的某一天,甚至是1992年的某一天。至于户口本上的日期,那是亲戚背叛的结果。
  1999年以前,我没有户口。我的父母是农民,为了生个儿子,把我寄养在外祖父家,把二妹交给大伯照顾,把三妹秘密送人。1998年春天,我弟弟出生,我母亲终于接受计生政策倡导的结扎手术,结束东躲西藏的日子。1998年秋,在村委任职的亲戚对计生人员说:“他们家有个女养在那边河,是超生户。”然后,我父亲被迫四处借钱上交超生罚款。这一年的冬天,我的名字得以出现在户口簿上,父亲在出生日期那一栏里,填写1989年12月5日。此后这个日期成了我的法定出生日期,在诸如身份证之类的地方标志着我。
  这个日期是暧昧不清的,它存在拉开我和妹妹、弟弟出生时间间隔的嫌疑。在那样的年代,故意填写早两三年的日期是常有的事,这可以减少超生惩罚。我的父母,对我的出生年月闭口不谈,问及他们,均是闪烁其词,刻意回避。长大后,为了确认出生年份,我去医院做过骨骼鉴定,检测结果是1993年。然而,这极有可能是误差。
  我成了一个生日不明的人。一个无法确定的日子,偶然给生命赋予神秘的情调。正好像我的开始起于一个超大模糊的影子,在我还未觉醒之前,谁也无法确定我的存在。它间接地使我得到不同寻常的体验,并使我的生命改变。我无法看清它,别人也不能。除了一个空旷的码头,几道土灰色的砖墙,摇荡不已的船只,流淌不息的河水,谁也说不清我的童年。它述说着开端之谜,以及一个长度不明的人生。它向我述说这个,正如我向世人述说的那样。
  在南方的码头上,在那最初的阳光和风雨中,一切都处在模糊的水雾中。我的故事发生在指定不明的年岁里,在时代呼啸而过的世纪之交,一些历史的注释注定要遗漏。那个不知何时到来的我,为了一个不明所以的原因,在一个古老而偏僻的码头开始了并不传奇的人生。我从码头呼啦啦地跑过,走向通往大海的河水,被送往不可捉摸的世界,淹没于拥挤而喧嚣的城市生活。不论多少年后,都要回到一个类似集市的码头,寻找她来到世上的使命。在那里,风似乎是最具仪式感的东西,给她带来一些凌乱和沧桑。她将走向一些秘密的核心,而我将会在时空之外逐渐产生一种错觉。为此,我们经常迷路。在那些斑驳的砖墙和搁浅的船只上,时间正在逝去,从码头出发的人,或抵达码头的人,完成了一生的旅行。
  我也许可以从哲学或者宗教当中,找到生命的初始密码。我并不认为这有多么不可能。维吉尔在《圣经》中找到罗马的影子,但丁有贝阿特丽采的指引,阿莱夫将博尔赫斯领向文学的终极。在哲学的思想或宗教的心绪中,也许我能获得造物者的启示。
  这是一个美丽而危险的念头,一度让我在生与死的思索中发现自己游离于世界的心绪。我并不是一个健全的人,却由于乡下医疗条件的简陋,阴差阳错地来到这个世界,没有因为孕检查出畸形而被放弃。我在生的光辉里,看到一艘搁浅的船只,它在水中摇动的声响,如此缓慢又如此回荡不已。我感觉到了声音与钟声的相似,我甚至觉得残损的船体像一本打开的哲学书。我在医疗匮乏的年代幸存下来,这和经历风浪而残留的船只,何其相似!
  我仔细观察风浪在船体上留下的划痕和纹路。
  那些灰黑色的伤痕,是多年前石头撞击留下的痕迹。伤痕表面涂过一层蜡,阳光将蜡烤干,污漬停留在上边,就像岁月没调匀的墨水,让我看到船只乘风破浪的倩影。
  那些黄褐色的斑痕,是船桨擦碰留下的。这是前进的代价,每冲过一个滩头,它们就经历一些震荡。它们熟悉流水的旋涡,一些凹纹宛若谛听水声的耳朵。
  那些浅白色的细纹,是陇头流水抚摸出的花瓣。这些花瓣雕刻着船只休息的岁月,在安静的梦里变幻成晚霞。
  有一天,船只梦见自己变回了一棵树,一棵生长在森林的美丽的树。风吹树叶时,发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音乐,然后大海出现在树的眼前。
  这是我在码头想象的旅程。一个女孩想象船只穿越河流的旅程。她觉得自己就是这艘船。然后,河流连接起她的起点和终点,就像时间串起她的出生和死亡。只是它的源头藏着迷途, 如果说死亡是被迫消失,是无可奈何的凋谢,那么出生不明就像是高级隐匿。我既害怕这个日期一直不明下去,更害怕它突然明晰,使我在战栗中窥见初始的光芒。
  其实我愿意享受现在的状态,我已经适应这样的事实。即使我没能真正地接受它,我也已经喜爱它。
  渐渐地,我发现在我之外,生日不明的事物还有很多,它们带来来历不明的生活、来历不明的欢愉与疼痛。它们在岁月斑驳的屏风上,述说着来历不明的故事,迎送着去向不明的身影。
  2
  一个人会多次使用的日期,居然是一个无法确定的时间,这会给人造成什么样的尴尬?它躲在暗处窥伺我生活的全部,而我却对它一无所知,任由它戏弄我的人生,这是多么荒唐的安排。
  在上学接受文明教育前,没有人在乎我以及我的出生。那时,我只是一个手指沾满泥巴又瘦又黑的野丫头,根本不必在乎自己打哪里来,走过了多少岁月。到了1995年,突然不一样了,出生日期变得重要起来。
  1995年9月,舅舅在多次说我“太野了”之后,决定把我送进学校管教,并在陇村小学交了费。他从学校回家时,我正在桃树下玩小石头,他走过来叮嘱我,上学一定要说是1989年12月出生的。然后,他看着我站在桃树下练习自我介绍。   正当我练习得天衣无缝时,被告知入学注册失败。学校说,这孩子没有户口,看上去也没到入学年龄。对此,父亲想出了妙招,我第一次感到他是聪明的。
  父亲站在并非他家乡的土地上,操着异乡的口音,和舅舅密谋拿下校长。他向人借来一辆自行车,骑到镇上给我买了语文书、算术书、品德书、练字本、笔、橡皮擦、削笔刀、铅笔盒。他把椅子搬到院子让我当书桌,命令我坐在矮凳上学习。
  我在荒僻的乡村装模作样地表演学习,舅舅把校长引到院门前,观看被他拒绝的女孩勤学苦读。第二年他给这个女孩办了入学手续。
  我学会“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首诗时,校长突然被革职。有人说是因为喝酒误事,有人说是因为他徇私舞弊。
  新上任的校长,是别村来的,他虽然没有开除我,但要收很多的钱,叫“片外费”。
  父亲把骄傲嚼碎吞进冰凉的肚子里,三番五次去求新校长少收点钱,校长铁面无私地不予理会。父亲只好让我辗转到别的地方上学。
  在新学校,我从不提父母,家长那一栏一直是空白的。有人向我问起他们,我都会飞快地掩饰过去,尽力岔开话题,生怕暴露他们的行踪。在我弟弟出生之前,他们鬼鬼祟祟地隐匿在石洞里,躲避计生的抓捕,虔诚地进行传宗接代的任务。
  除了一些重大的必须他们出面的事情,父母很少有暇顾及我。新学校非常偏僻,只有几间瓦屋做教室,每个年级的学生不多,只有十几个。我混在这些参差不齐的野孩子当中,不再被问及年龄。
  城里的年轻人来支教是山村小学的大事。二十岁出头的男老师,穿着白衬衫、西裤,戴一副斯文的眼镜,胸前口袋别着一支钢笔。穿连衣裙的女老师,肤白貌美,嗓音清甜,教我们唱好听的歌儿。我们哼着不着调的歌儿跟在他们后面,欣喜如同参加盛大的典礼。这些人来一段时间就走了,并且再也没来过。
  有一个老师,是外地来的,只是他来得太久了,人们都忘记他是外地的了。他来的时候,可能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也可能是七十年代,总之人们记不清了,而他自己经常短暂性地失忆,也记不清了。他也成了一个生日不明的人。
  他已经不教书了,但我的老师曾是他的学生。学校要按工龄给老师发工资,他支支吾吾地说不清开始工作的年份。早年的档案早已荡然无存,想弄清此事的统计员也无计可施。
  那就按1972年算吧,统计员说。他的脸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凭直觉,我感觉他遮盖了什么隐情,是他不愿提及的歷史。
  他住在学校旁边的一间瓦屋里,门口正好对着河。屋前屋后绿茵茵的,有一棵高大的枇杷树、一棵桃树和一棵石榴树。瓦屋在树荫下看上去很低矮,好像一个人在里边站直了都觉得困难。
  我老师经常去看他,有时会带上我同去。在美丽的果树下,他们会说起一些我不太听得懂的话。我也不太爱听,一门心思地吃刚摘的果,等他们重新变回沉默寡言的人时,我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了好几个。
  他的树开花时,他喜欢站在树下看蜜蜂,一看就是一整天。他说:“它们若是在地球上消失,人类就活不过四年。”
  他问我:“你喜欢蜜蜂吗?” 我说:“它们会蜇人。”他温和地笑了笑,轻轻地摇头。
  他有时会说起以前的事,但说得不多。他会暂时性失忆,尤其是癫痫发作之后。
  我老师说,他年轻时受过很重的伤,被他最喜欢的学生打的。我很惊愕。
  我老师还说,他是个饱学之士,方圆百里之内最有学问的人。
  “学生为什么打他?”我问道。
  “有时人会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犯错,等事后才会后悔。你答应我,要做一个三思而后行的人,做一个对得起良心的人。” 我老师看着我的眼睛说。
  他说这话时有点想哭。我问:“你为啥哭?”
  “孩子,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啦。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好孩子。”他笑了笑。
  “师爷为什么不回他的家乡去呢?”我问我的老师。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许,他没有家人了吧,因为从来没听说过。”
  我很喜欢师爷的树。一天我问他:“这些树是谁种的?”
  他说:“很久以前,一个姑娘种的。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
  我又问:“她现在在哪里呢?”
  他说:“在天堂里,很多年前她就去那里了。”
  我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他,觉得他有点苍老。
  我觉得他一天天衰老下去,尤其是秋冬时这种感觉更明显。一天,我又跟随老师去瓦屋看望他,发现他躺在小床上,看上去虚弱、苍老,浑身散发一股怪味,让人不能久留。
  站在树下看着东流而去的河水时,老师喃喃地说:“他的日子不多了。以前,他可是一个风度翩翩的人啊!” 听了这话,我的心好像被蜜蜂蜇了一下,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但又说不清。
  死神降临了,在树叶落满庭院的时候。我老师在瓦屋门前大哭了一场。
  多年后,我回去看我的老师,发现瓦屋的位置盖了新的教室,那几棵可爱的树也不见了,好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一个喜欢看蜜蜂的师爷。我的老师,脸上爬满皱纹,头上顶着白霜。
  
  3
  当我在师爷的树下感觉到一些事情之后,我变得多愁善感,看见什么都想哭。
  一个人在孩童时期看见死亡,将会需要多少阳光,才能感觉到温暖?
  阳光是缓慢地来到我的生活的,在那之前,我几次差点死去。
  我的祖父,从南疆保卫战的战场回来后,被查出感染肺结核。他在等死的那十多年里,安心地在祖上留下的老宅过日子,与全家人分灶而食,精心地打理他在香槟玻璃瓶里养小鱼的爱好。他是家里唯一的闲人,这得益于被称作富贵病的肺病。我一岁多时,忙于农活的父母,把我暂时交给这个闲人照看。
  这个“富贵闲人”,知道如何在战场厮杀,却不知道任何病理常识。他炒菜时把我背在身上,他喂鱼时把我背在身上,他的汗液与我的汗液混在一起,他为自己准备的食物也喂进我嘴里。农忙结束后,父亲发现我的脸因为咳嗽变得红扑扑的。肺结核病毒悄悄地捕捉襁褓中的我,在我还未尽享人世时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记不清医生什么时候把我治好的,也记不清残缺的器官是如何消灭病毒的,只记得五六岁时我还会因为那场病而习惯性地咳嗽。
  有一天,我和父亲从小诊所出来(诊所和我家老宅隔着一片稻田),走在初夏的田埂上,清风吹得田禾海浪般翻腾,稻花在阳光中散发迷人的清香,我的心脾感受到了,我的肺也感受到了。肺亢奋地咳嗽起来,这似乎一直是我用以表达快乐的乐曲。
  父亲突然回过头来,皱着眉头对我说,你再咳就会死。
  死亡的恐惧瞬间震慑住了我。咳嗽卡在半路而中断,另一阵快要奔涌而出的咳嗽也被我拼命压住。从那天开始,咳嗽渐渐式微,我的肺在胸透图中也被定义为健康。
  我没有死于那场病,但祖父在我止住咳嗽的那年死了。他死的时候,肺已被啃噬得稀巴烂,虽然他还是一米八的汉子。
  我有一个外号叫螳螂。同伴以此命名我,是取其形似。瘦削,露骨,青黄。如果你见过螳螂抱着草叶在风中晃荡的样子,你就能想象出年少时我在码头行走的模样。
  我的肺已经好了,体质仍然太弱,时常感冒。从两岁开始就照顾我的外婆,恨不得把我浸到药罐里,让颜色各异的药水重塑我的骨骼、血肉,变幻出一个健康美丽的少女。
  我吃过很多种药,麻木到感覺不出黄连的苦。也许我早就变成一种药了,因而我对药物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吞下,觉得它们只是偶然路过我的身体。我们之间存在着不明所以的排斥,因而我常常把它们吐出来,让它们回到本该属于它们的泥土里。
  外婆没有因为我的排斥而放弃,相反,她对药有着非凡的执着。她总是对我说:“这是你的药。”以此来让我明白,这些药属于我,我不应该拒绝它们进入体内。
  在外婆的循循善诱下,我练习与药和谐共处。我每天变换各种表情,以便增添喝药的新鲜感,或皱眉,或咧嘴,或叹气,或号叫,或嬉笑,或耍赖,把药灌进嘴里,一边感受它们在肠胃四处游击,一边和外婆一起祈祷病菌随着药物不知所终。
  寻医问药,练习喝药,一度成了我和外婆之间的必备节目。她一次次地拖曳我去寻访医生。关于这些药物是否真有奇效,她不事先考证,只是执着地让我喝下它们,再仔细地观察结果。
  有些药毫无作用,我厌烦、生气,她说试过总比没试好。有些药产生过短暂的效用,这时她便欣慰地让我坚持喝,并把稍有起色的成效夸大后渲染给我母亲听。我很抱歉我没在那些药中彻底强壮起来。
  那些年,家人一直以为我只是因为祖父导致的那场病而体弱。多年后我才在一次体检中,得知自己“左肾缺如”,胚胎时期受致畸因素影响而导致。医生说,我很难或者不会有孩子,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残酷的。
  我打电话将此事告诉母亲,我希望她能对我说点什么。我需要安慰,甚至有发泄的冲动。我提醒母亲回忆她怀我时有何不当行为,我引领她搜索可怜的微乎其微的迹象。我想知道她为什么被感染致畸因素,一个人遭遇不幸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年代久远的不明原因在我的基因里埋下伏笔,我想知道这个伏笔是什么,埋得有多深。
  母亲什么也没说。隔着话筒,我能感觉到她忍而未发的情绪。我挂了电话,从医院出来,找到一处墙根,困倦而茫然地看着我的身体。人永远都不知道生活中的细微的事件到底意味着什么,当知道的时候,一切都为时已晚。我不能回到二十几年前的某一天,去阻止母亲不要靠近危险的兔子。我不能,所以我成了今天这副样子。
  我感觉码头的风,又一次吹向我。而我自己已变成一艘搁浅的船只,并且支离破碎。
  4
  如果不是多番求职受挫的话,我会以为文凭已经让我拥有一把金钥匙。我几乎忽略了斑驳的码头沉疴以及病弱的躯体打在我形象上的烙印。
  2016年,落叶纷飞的城市,似乎正呈现复杂、崩塌、支离破碎的趋势,躁动不安而又变幻无常。全球股市风云变幻,经济进入了冬天,接着楼市突然疯长,房租上蹿……从宿舍窄小的窗户,可以窥见雨后春笋般升起的高楼,钢筋骨架直插云霄,天空被烟雾熏染……
  一整代人陷入焦虑,社会频现读书无用论,每年有两百万毕业生找不到工作。在冷雨大风断断续续的日子,打开手机可见有人从高楼一跃而下的消息……
  那些日子,父亲走在乡间小路的形象一次次浮现在我脑海。清晨中的小草以露珠接纳他持续的咳嗽和吐痰,像是某种契约或是标记。
  他和第一缕阳光一同踏进工地,在干活前,把工地的每个角落查看一个遍。等工友陆续到来时,他就扯着嗓子分工,叫喊声和咳嗽声充斥整个工地。
  同时,工地外低矮的稻田垂下了头颅,毫无意义的碎石堆在荒山下等待工人运走。几个村庄镶嵌在荒山的罅隙中,房子依山盘旋。上了年纪的或正在老去的人,从斑驳的木门中走出来,捡拾堆放在墙角的柴垛,不久屋顶上方飘起了炊烟。
  一想起炊烟我就流泪。在世间生存,叫尝尽人间烟火。离开人世,叫化作一缕轻烟。城市的天空没有烟火,只有像抹布似的一层灰黄覆盖,擦拭着我和父亲在城市短暂的相处时间。
  我找工作的时候,父亲想到我所在的城市打工。他要供十八岁的弟弟上大学,家乡没有生钱的路子,他以为我毕业有出息了,就来投靠我。
  他看见我的出租屋,显露出迟疑和惊讶的神色。这是芜杂的城中村,没有繁华的迹象,拥挤的自建居民楼缩在菜市旁边,攀爬昏暗、陡峭的八层楼梯,才到达我那二十平米却隔为一室一厅的租房。
  租屋没有空调,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一个风扇,客厅散乱地堆放着我的书,薄薄的墙和玻璃隔不断公路上尖利的车声。
  我想给他买个三百元的折叠床,他坚持打地铺,最后只买了一张竹席铺在客厅。带他熟悉如何坐公交、地铁、认路之后,我再也无暇顾及他。
  每天早上,出门后我们各奔东西,晚上回家他给我煮挂面。有时他会因为迷路给我打电话,我则声嘶力竭地在电话一端指挥他。在城里他好像我的兵,我让他往左他绝不敢往右,再也不是那个在田地里乐呵呵地吆喝水牛干活的农夫。   我一门心思地找工作,赶着一场又一场的招聘会。奔走的路上,风总是很凉,行道树的枯叶扑簌簌地降落。我的目光始终绕不开这些落叶,它们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在风中乱窜。它们落到地面,经受一些杂乱的踩踏后,很快被扫进垃圾桶。
  晚上父亲偶尔会在出租屋问我找工作的情况,我只有“挺好”两个字可以回答。他听了也不再问什么。大概过了一个月,他跟我说要回去了。这句话省去了他一个月的艰辛和复杂心绪,但我知道他求职的困难和屈辱甚于我千百倍。
  我执意在他回乡之前,带他出去玩一趟。走在路上,看见挂在高楼墙壁外的装修工,他会露出歆羡,看见在街角挥动扫把的清洁工,他也会露出歆羡。他年近半百了,装修公司不要他。他是个连路都认不得的乡下人,街道清洁工也不要他。他已经认命自己不属于城市了,但他藏不住歆羡。
  我让他在外滩上和东方明珠一起拍照。他拘谨地站着,苍老土气的样子,在璀璨灯火的映衬下特别突兀,但他还是努力地笑着,尽力模仿许文强的样子,想要把一生的美好都定格在按快门的瞬间。照片出来后,他皱着眉头端详很久,最后还是乐呵呵地笑着说:“上海滩就是不一样。”
  我跟他说弟弟的学费不必担心,可以申请国家助学贷款,生活费暂时由我来补贴,等他在家里找到活干后,一切又可以回到从前了。他表示同意,终于买了车票。
  我目送他进站,极力地想追寻他的身影,但他很快被来来往往的旅客淹没。他没能融入浩荡的农民工队伍,却被淹没在失意的回乡人里,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回乡后,他在乡亲的羡慕中把上海描述得跟电视剧《上海滩》一样,说起我也只说好的一面。
  后来我终于考了一家事业单位的第一名。入职体检时,我因查出“左肾缺如”而进了医院。医生告诉我,畸形发育加上过度劳累,我的腹部已经发炎,必须手术排出瘀血。
  在医院,我告诉自己不要为风起云涌而害怕。但我还是哭了,哭声压抑在剧烈抖动的肩膀下,泪水挂满我埋在胸前的脸。
  刚回家的父亲,又带着母亲到医院照顾我。在等待手术时,母亲给我讲兔子。她那么喜爱兔子,在怀我三个月时,她养了几只可爱的兔子。在四月,这几只兔子全死了。艾略特说的没错,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我母亲在多年前的四月为兔子落泪,现在她在陌生的城市为我哭泣。
  和我同住一个病房的,是一个侏儒症女人,脖子斜向一边生长,三十一岁。她住院是因为写博士论文累病了,必须做一个解除脊椎压迫神经的手术。
  她的样子,很容易让人产生同情,但与她交谈时,绝没有怜悯她的余地,相反,我时常惊骇、感叹、敬佩。我比她高,比她好看,可我却没她乐观坚强。
  她有时昏迷,有时清醒。清醒时,她怂恿我和她一起唱《荣耀》:“成长于苍茫茫的异乡,回首依然望见故乡月亮。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她的声音滑稽极了,面部因为唱歌鼓胀得很好笑,我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看出我时常心事重重,和家人话也不多,就以过来人的口气对我说,和你妈妈多说说话吧,以后你会知道说话的好处的。
  终于,我在医院和母亲第一次达成真正的和解。我试着去听她讲家中的茶树,那是她嫁给父亲那年种的。她说,要是嫁不出去,大不了像茶树一样待在家里。我笑了。不是笑自己的命运,而是笑母亲将我比成她嫁给父亲时种的茶树。
  从医院出来后,我继续奔走在求职的路上,一旦有落脚之地,就像一棵树一样挺立着、战斗着,任凭风吹雨打,我也张开双臂,想象它们是一把伞。
  而后,我遇到了我的爱人。他包容我的一切缺陷,忠实地担任着我的人生伴侣,不是作为戏剧主角或者一个故事而存在,而是作为我身旁的一棵树而存在。以后的人生,不知将有什么痛苦等待我,但我不再是独自一个人面对。
  5
  我们有了一点积蓄,存在银行里,就像把沙子装在竹篮里,一点点地下漏、变少。而如雨后春笋般建起的房子,价格却在嘹亮地飞升。这让刚在城市打拼几年的我们很恐慌。
  房东以房价上涨为由,想抛开合同涨房租,我们没同意。吵了一架后,我们被赶出了出租屋,签了一年的房租合同在雨水里无力地失掉笔迹。
  这坚定了我们买房的决心。经过多方考察,发现我们不符合所在城市的限购令。朋友说,可以采取曲线救国的策略,先在能买的城市买房,等交满五年社保符合购买规定后,再把房子卖掉在这里买。房子在涨,不会亏的。
  于是,我们凑了首付,在故乡的一个小城市买了房子。我们花光了积蓄,并欠银行几十万元。每月,我们要交付四千元的按揭,交三十年。同时,我们并没能住进去,而是飘在大城市里,每个月要交一千多元的房租。
  我们规划了以房子为背景的幸福生活,深信只要辛苦几年,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在城市扎下根来。之后,我们发现恐慌并未消失,除了担心房价下跌,还担心购房政策频繁改变。
  这个异地的房子,是我们应对通货膨胀的无奈之举。而我们却被房子和贷款利息套住了。我们低估了房价失控的车轮。它不只是疯长,它像沼泽一样可怕。每天,我们像从房子里弹出来的蝗虫,乱七八糟地在城市乱窜,只是为了虚幻的“下半辈子的辛苦能减轻一分”。
  生活变得紧张单调、沉闷无聊。有一段时间,我患了严重的失眠症,消瘦不少。挤在人堆里上班和下班,不仅身体不适应,精神也不适应。曾经亮堂的心,有什么东西似乎枯萎了。
  我成了城市中一個魂不守舍的人,随波逐流地过着似是而非的生活,仿佛在那,但又不在那。一天加完班坐夜车回家,看着车流人流在路上像过江之鲫般涌动,我难过得想哭。
  我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为那些冰冷的砖头而卖命地工作?
  我在乎的不是房子,为什么却被裹在时代潮流中而陷入恐慌?
  在这个尘世芸芸众生过着绝望的生活,试图以华丽的衣裳掩盖灵魂的空虚,以宽大的房子安放躁动的躯壳。可依然还有那么多庸常的灵魂,在重重负累下行将窒息。   我想起奈保尔笔下的毕司沃斯先生,为一套并不十分坚固的房子,泯灭理想,负债累累,耗尽一生,最后如同落叶般枯死。
  我想起这一生我最想要的生活,是在一张安静的书桌上,写一首能使冷酷者落泪、绝望者微笑的诗。
  我没有批判世俗生活的意思。没有谁能规定人该怎么活。挣钱和写诗,没有高尚与低俗之分。我只是在寻找适合自己的世界。房子是居所,也可能是牢笼,将更广阔的天地隔绝在方寸之外。
  我凝视红尘中那个似是而非的自己,撕破她在职场中冲锋陷阵的面具,扒掉她修身的职业套装、高跟鞋,翻出她那颗隐没在虚伪下的热烈、多情、敏感的心。
  我看清了既脆弱又强大、既无畏又婉转、既容易快乐又容易流泪的自己。
  与其花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部分时间来赚钱,为了在苍老褪色的时间享受一部分可疑的自由,不如简简单单一辈子。在不安、忙乱、琐碎中浮浮沉沉,死的时候才发现好像没活过,多冤啊!
  我已经死过几回了,何必害怕因为没有房子而生无保障、老无所依?
  义无反顾地卖掉房子,辞去强撑硬扛的身份,卸下虚张声势的武装,从此天地任逍遥。
  我在心里呼喊得豪壮,行动时却谨小慎微。我还是怕啊,在瞬息万变的时代面前,谁不怕呢?
  我遇到了华姐,于是有了行动的勇气。我们在一场文学笔会上相识,出乎意料地相见恨晚。她出身于一个书香世家,祖父和父亲都蒙受过“文革”的劫难。她说她是在父亲的音乐声中长大的。
  她父亲是一个大学音乐教授,前几年因病去世,未到耳顺之年。对于一个有才华的人,这样的生命太短暂了。父亲的死对她打击很大。死亡把时间斩断在一个人面前,迫使人改变,这是最具有生命逻辑的事情。
  三十八岁,没有能结婚的人,就不再结婚了。东莞的房子卖掉,把钱投入个人图书室的建设。辞去忙碌的工作,专注地投入喜爱的事业:旅行,写书。
  这种生活是我向往的,一直存在于我心里,华姐却把它变成了现实。
  她说,旅行前,从不刻意准备,只把必备的东西塞进拉杆箱,就关门而去。在每一个城市都停留不长,只要觉得已经写出想要的东西就离开。
  每到一个城市,就随意乱走,沿途的一切,无论是破旧或是繁华,都有等待发现的美。即使是随意路过的行人,树下乘凉的老人,施工的嘈杂工地,长满野草的荒地,午夜路边调情的男女,铺满落叶的安静角落……
  我被她描述的世界深深打动。她活得多么富足啊!
  我恳请她让我随行一次,她欣然答应。
  我跟着她,蹦蹦跳跳,一路狂奔,兴致勃勃,不知疲累,跑上汽车,跳上火车,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一切从来都无须预约,每一天都是从头开始。
  旅馆的窗户、楼台、鸽子、街道、行人,唤起了或者造成了这个世界的另外一些细节。无论是繁花绿树,还是人间灯火,都会在某一瞬间把人深深打动。
  来来往往的人,不知道他们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下一刻又在何方。我捕捉我们相遇的这一刻。这一刻是什么,无法完全懂得,我只是抓住了某一种可能,并且一旦抓住,就会被其中庞大的情绪所占据,然后背负起向我走来的似是而非的故事。
  我深知这不过是我臆测的故事而已,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所走过的路,宛如一小段模糊的旋律,我无法记住全部的曲调。我所能做的,是尽可能地辨认这些旋律,并记录下来。
  我不断发现身边存在一个平凡但精彩的世界。平凡的笑与泪,或是撬动整个世界的杠杆。凡人的哀與乐,谱写着生活的本相。“理想”在平凡的人间不可避免地遭遇凄凉,却始终支撑着人生的意趣。
  我想,人生就是这样的,无论多么卑微、困顿,我们总能生发出一些光。因为这些光,我们所进行的一切,就不是毫无意义的。
  我终于走出房子的阴影。这个阴影还在人间漫延,笼罩在城市的上空,但我已从蝗虫蜕变成飞鸟。只要地球还在转动,就没有哪一片乌云,能困住飞鸟的翅膀。
  6
  我时常回望过去。在码头的风中看到家族深深浅浅的影子,它从明朝初年开始扎根在黔江流域,建立生养我的木石宅院。我的先辈在这里暗中编织了我的今天。
  我看见我的曾祖父,这个清末时期出生的大家族的长子,自小便在战争岁月中,为整个家族的希望而读书、娶妻、生子,在颠沛流离的逃难中生病,然后死去,再也没有机会实现早年因为家庭而暂且搁置的理想。曾祖父的一生与战争纠缠,他守候的家门前,走过太平天国的长毛军,走过北伐的黄埔军,接着是军阀之间的割据,然后是日军的轰炸……广西解放后,他失业了,苦心经营多年的私塾被学校代替。他回到老宅里,没几年就病死了。
  我看见我的祖父,他在日军的狂轰滥炸中诞生,并见证了日军的败退、国民党的撤退。南疆保卫战时,他已是一个有年头的老兵了,作为后勤兵他随部队前往越南,回来时肺部已被感染,一米八几的魁梧身材,与疾病抗争十多年后,倒在故土上。他的身后,是独自操持家庭的祖母,一个将对丈夫的思念和女人的柔弱隐藏在谷物中的女人。
  我看见我的父亲。他成长于百业待兴、负重前行的历史时期,在“文革”中度过童年,在改革开放和计划生育的浪潮中娶妻生子,延续家族的血脉。为了他的四个不能团圆的孩子,把理想深埋心底,深埋在他与母亲的爱情里……
  我看见个人始终和时代纠缠,犹如时代河床的一粒沙石。在与时代一同蹒跚学步时,我的先辈们失去一些,得到一些。他们的经历早已为我的人生塑形,成为我身上不可磨灭的烙印。如果没有战争,就没有贫穷;没有贫穷,就不会有艰难的生活;没有艰难的生活,就不会有我今天的模样……谁知道呢?历史以什么样的方式塑造人的命运,谁说得清?
  我看见我的先辈在时代的洪流中无可奈何地被生活牵着走,很少有机会选择,只能任劳任怨地把传统和责任进行到底。
  然后,我看见我心里的这块地,还执拗地长着一棵叫理想的树。
  我所经历的苦难变成了个人的复合历史。这个历史,帮助我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既简单又复杂的背景,对应着我生日不明的出世,存在着一个模糊的时代轮廓。我的开端,源自先辈的历史;我的现在,某种程度上塑造着未来。我的写作是这一切的总和。它们向我展示,生命是最具神秘性的,是融合悲伤、荣耀的旅程。我作为这个旅程的信徒,虔诚地书写自己的历史,在敬重与缅怀中,发现哲理与本真。
  病患仍然时常席卷我。那些缓慢到来的阳光却把生日不明的我,历练成一个百折不挠的战士,随时应对不期而至的战争。
  无论身处何地,我都无法忘怀承载我童年的类似集市的码头,它是我第一次思考生命的地方,它是我人生一场最巨大的仪式的发生地。我驾着残破的船只起航,寻找我的意义,然后阳光缓慢地进入我的生命。
  我带着码头的照片,一天天地行走在探索人生之谜的路上。出发,冒险,感受,抵达,把生活的体验带到书桌前,岁月流逝,我成长了,我发生了改变,我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
  我回顾过去,重建自己的世界地图,忽而发现这是一份我所经历的时代的档案,尽管它暧昧不清而又微不足道,我也依旧珍惜那些若有若无却终将降临的阳光。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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