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隐匿生命的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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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南子:上世纪70年代生于新疆南部地区,著有诗集《走散的人》,随笔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时代》《奎依巴格记忆》《精神病院——现代人的精神病历本》《蜂蜜猎人》等,著有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2012年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2016年获西部文学西部诗歌奖。2017年获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提名奖。现居乌鲁木齐,为某报副刊编辑。
   正 午
  死亡和正午的太阳令人不可逼视。
  ——拉罗什力《箴言集》
  我怕光,尤其怕正午的光。
  正午的光有如一种生铁的坚硬质地。铁,既是一种结构也是一种质地,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生性敏感的我来说,是一个奇怪的词,在我的记忆中画出钢蓝色的弧线。
  一想到这个词,周身便被一种灼热感覆盖,携带一种速度和力量在疾行,我在其中的形象生涩而模糊。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少女时代的课堂支离破碎,而又广大无边,最后漫延到工厂。
  那次经历与工厂有关。
  高中毕业等待大学通知书的一小段日子里,我去了当地一家工厂做学徒工。工厂的机修车间是一个由生铁、机器、机油、光膀子的男人组成的内脏,厂房里机声轰鸣,弥散着腥甜的生铁气息。
  车间里悬在头顶上的一种车——天车。
  每一天,总有那么一些特殊时段,悬浮在头顶上的一辆机车从车间一头划向厂房的另一头,钢铁之躯携带着巨大的轰鸣声,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极像未来世界中的一个镜头,我吃惊地仰起头的样子可笑极了,因身躯过于渺小单薄,与庞大的机车构成了无与伦比的荒诞感。
  机修车间里,生铁毛坯堆得到处都是。
  白天,我穿着宽大难看的工作服,在空旷的厂房里吃力地搬运生铁毛坯。这些生铁毛坯呼吸着车间的噪音生长,在高速旋转的机器中转动,闪烁着钢蓝色坚硬锐利的光茫,它们每一分钟都被车床飞旋而出,交缠出一团团硕大无比的废铁皮,像热带植物般蓬勃生长。它们是工厂这特殊花盆里培植出来的奇怪的植物。叶片锋利,不是靠泥土、水分、空气生长起来的,而是相反。
  最后,它们被堆在厂房外面,像科幻片里未来世界中硕大无比的南瓜和白菜,堆得比厂房还高,极具后现代主义时代的质感。几场风、几场雨过后,它们的颜色由钢蓝色变成暗褐色,越来越陈旧。
  它们总是堆得很高才被人运走。
  在它们消失的地方,往往会有黄色粉末堆积,被风吹散在空气中,或者被雨水浸泡成一堆黄色的锈水,四处流淌,制造出工厂特有的气味,常年在这里盘桓。
  它们造成的压抑感永远存在。让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正午炎热太阳的逼视下也变得不可思议。
  南疆偏僻的小镇上,许多征兆是跟夏季躁热的正午连在一起的,某个夏日雨后的正午,毒烈的太阳迅速烧干地面上的湿气。一些掉落的叶子带着干草的气味和浓烈的日光气味混合在一起,迅速弥散、升腾。
  南疆的正午,最难熬的是八月。
  我很想描述一下南疆的正午时光,说被烧焦的中午,四边翘起;说炎热粘连的光线如何穿透了夏天的心脏。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表达这种内在的和谐。炎烈的风吹着,路上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在走动,道路两旁的树都僵住不动了。这是真的。
  正午攜带着荒漠般的寂静,像一个人晦暗的生长期。太阳又大又白,人们都在午睡。老人、孩子、路边的狗。树叶儿耷拉下来,好像睡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黏稠的梦魇的气息。热,白炎的光,虫的鸣噪,难以化解的一份艰涩。而我正躲在工厂正午的阴影中,于人于己在遮蔽中似乎后退了一步。
  人是需要被阴影庇护的。
  想到这里,我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时常失眠,正午的阴影来自于最炎热的夏日午后。那来自内心低潮的寒冷,时常在不设防的时刻向我袭来。
  我在正午的某一个时辰睁开眼睛,看到刺眼的光亮犹如另外一种光明。梦中的景象变得时断时续,不置可否。正是在这种正午的光亮中,一些混乱的,灾难性的,彻底失败的景象,好像一个个确凿的证据出现在我面前。仿佛一切都已失去。
  我又沉沉地睡去,当在夜晚醒来的时候,房间里是阴暗的,乳白色的窗帘透出的光亮半明半暗,让人误以为是早晨,天还没有全亮,很快便忆起了中午遍地的日光——还有整整一个晚上要度过呢。
  不容多想,夜幕就降临了。
  这一天正午,我吃过饭,带着慵懒而缓慢的步伐在镇机修车间的厂房里走着。
  厂房里没有人,没有机器热烈的轰鸣声。其他人都去了别处。或在午睡,一切都像是在减速,制造出一种虚拟的寂静,与人隔离。
  这个时候,我能够深刻体察自己的内心有一种清冷、迟疑、僵硬和拒绝的因素。
  我慢慢走着,脚步轻得像是悬浮在空中,周围的气温正在一点点地上升。我放慢脚步,带着担心碰破一些易碎东西的那种轻,穿过厂房里舒适的暗,各种属于工厂的味道在炎热空气中汩汩流淌。
  厂房里,胡乱堆放的生铁毛坯散发出一股男人身上蛮横的气味儿。我小心翼翼地穿过它们,锃亮的车床像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突然,我的脚不小心碰到细铁管堆,一根铁管滚落在地,在空旷无比的厂房发出脆响,吓坏了我:“谁?”
  这一声空洞怪异的叫喊像是从我的身体内部发出的,有一种耳膜被震荡的感觉,让人想到被打碎的玻璃和玻璃上的血迹。
  我在这个喊声中一下子怔住了。想起同样的一天,因难以忍受正午炎热的逼视,我曾一个人慢慢向厂房外的树林走去——一小排白杨树林围成的走廊,树叶儿有疏有密,走过去是有亮光的,再走过去却是阴凉昏暗的,明暗交替间,却差点忽略了倚在厂房入口处的一位老人。
  他是工厂厂房的门卫。五十多岁了,人称瘸腿老赵。
  此刻,厂房大门及窗子敞开着,老赵正伏在桌子上午睡,微偏着头淌下汗珠,赤裸的胳膊上趴着一只绿头苍蝇,像睡着了似的静止不动,收敛起的翅膀,似乎带着某种隐喻。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的生活——不,是我的生活成了这个模样,就是这样,而非其他。让我明白:“生活永远无疑”是可怕的,而“永远如此”更是可怕的。
  在这样一个个令人窒息的正午时分,是什么东西到了一定的时刻就静止?
  一个月后的初凉季节,我从工厂辞职去上大学,彻底离开了南疆这座令人窒息的绿洲小镇。
  文疯子
  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在闹市街头一棵茂盛的梧桐树下冲我招手。一个疯女人。
  现在是夏季,边城6月的夜气潮湿而闷热。夜,仍然是那种熟悉的味道,已然从白日蔽身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弥漫视野。纳凉的人流在霓虹灯闪烁的街头来来往往,梦一样。每一个路灯下出现一团伞状的黄晕,像舞台上的局部照明,使街景像是一个非现实中的场景 , 偶尔有人碰触到了我的肩头、胳膊,我也感觉不到。我看不见他们,我只顾往前走着,仿佛多年以前就这样走了。
  就在我驻足闹市区一家旧书摊时,一抬头,我就看见了站在梧桐树下的她。
  她的身体瘦削而单薄,干裂的嘴唇泛着白皮,狭长的脸像被谁故意狠狠地扯了一把,五官奇怪地擰在一起,此时她的长发早已剪短,灰中带白,像一丛枯竭的植物,在黑暗中飘散。
  我吃惊地看着这个奇异的女人。
  她却冲我笑了。
  并不是所有人的笑,都使人心悦。一个单薄如纸片似的黑瘦女人蓬散头发,背景是昏暗的树影,她几近呆滞的目光盯着我看,还笑。我的指尖,一下子就凉了,血一下子往脑门上涌。
  她扑哧一声又笑了一下,翻了翻眼白,笑声低缓、短促。
  她向我靠近的身体散发出一股不洁净的味道。
  她的年纪不轻,穿着十几年前款式老旧的衣裙,头发一缕一缕纠结在一起,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球,她左脚穿着一只鞋,右脚光着,就骇然地站在那里,使原本浓稠的夏夜变得突兀。有几个不懂事的小孩围着看热闹。
  她见有人围观,便很造作地将斜披在身上的破残的旧床单摇来晃去的,故意让半只脏污的乳房露出来。我有些替她害羞。
  她无邪地冲我笑着,那笑是给我也像是给所有过往的路人。
  而她就那样慨然地站在那里,我有些替她害羞。
  旧书摊的女老板似乎同她很熟络,向她招了招手,她便笑嘻嘻地向她走了过去,她拖着一只偌大的旧皮箱,似乎刚从很远的地方下车,欲往很远的地方去。
  “嗳,你才下飞机?”
  老板娘像在调侃——“衣服真多,又买新的啦? ”
  “哎——”她受了夸奖,扭捏地笑着,显得很兴奋,又扯了扯裹在身上的旧床单,上半身几乎半裸,她的皮肤、乳房……
  “咦,干吗呢干吗呢——”看围观的人有些小小的骚动,老板娘突然有些过意不去,赶忙替她扯了扯身上的布单。
  昏黄的路灯下,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我想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这张脸。那张脸上有着被生活毁坏了的痕迹,哎,怎么说呢?就在她笑着的时候,那张留着昨夜残妆的脸上有一种被极度痛苦磨损过的冶荡和怆然,我的心被猛地刺痛了。
  啊,我曾在哪里见到过这张脸?
  “我走了,我不能再继续了,但是他们不让我走,说什么一会儿你就好些,一会儿就一切正常。一会儿你就可以回家了……身上太热了。去年春天他们就告诉过我,我可以回家,我走了,他知道我十二点一刻下飞机,他会着急的。”
  她急促地表达着,身体不停地在抖动,眼睛看着所有的人,又像是谁也没看。当她说到“他”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抹温柔的笑意,使那张被生活毁坏了的脸一下子焕发出动人的光彩。但她的声音仿佛被夜间闪烁的绿叶截断,撒落在看不见的地方。
  她抿了一下嘴角,转身走了。
  后来有一次,我又在这个城市的闹市街角遇见过这个疯女人。
  她仍然是一身“盛装”,顶着缀满彩色珠子的乱发,光着脚,只是披在身上残破的床单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了。
  无从知晓她的一切。只记得第一次在旧书摊上看见她的时候,书摊的老板娘对旁人说:“这是个文疯子,没生病以前她可是新疆小有名气的舞蹈演员哪!那时她可是有家的。”
  一个女人,要伤多大的心,才会变成她这个样子,而那个负心人,现在又在何处风流快活呢?
  我想我走到哪里都忘不了这张脸。
  当她把脸转向马路,就在这一瞬,我看见她的额头一侧有一块伤疤,血痂已经黑紫。
  那是被人用乱石砸的。
  在如此乱而大的世界上,一个女疯子也不太好做了。危险到处都是,总有人想找个不顺眼的人来揍。她们那副样子,一定是有人看不惯,找着机会了,就捡些碎砖碎石照她们的脸投掷过来。
  我看着她的背影,像看一张随时迎风起舞的落叶。
  又过了一些日子,我在翻看某天的《都市消费晨报》。当我翻到新闻版时,一行新闻标题赫然映入了我的眼帘:热心民警奋力营救跳楼女”。内容是:某天下午,当地某派出所接到一个报警电话,说有一女子站在格兰德歌舞厅14层的楼顶边缘徘徊。不吃不喝已有两天两夜。经民警颇费周折营救下来,发现该女年纪尚轻,不停地咿咿呀呀地唱歌。
  该警察判断:“她的神经有问题。”该新闻还配了摄影照片,我看见这个年轻女子蹲在地上,长发遮面,微垂着头,看不清她的面部表情,只见她的双手紧紧攥着铁栏杆······
  这样的新闻在每天各地的生活小报上比比皆是。但谁会在意呢?大多数情况下,它只不过是人们公车里或餐桌上的谈资。
  被生活毁坏的人无处不在。而人是多么的卑微,连痛苦都不能救赎。是的,我们曾为之付出的一切,得不到任何救赎。
  现在我在看她。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文疯子。她正拖着那只偌大的棕色皮箱轻盈地走着。
  夜风吹拂着她身后破残的旧床单,人群中几乎没有人能触碰到她,她的背影孤傲而又决绝。   孤独的人不说自己孤独
  人的感觉是客观事物的个别属性:如声、光、软、硬、轻、重、形状、颜色、气味等通过感官在人脑中的反映。一般正常情况下,人的感觉、知觉、印象与外界的客观事物是一致的,但幻听、幻觉、幻视等是精神分裂症的特征。
  这些人,他们的幻听体验是十分生动而逼真的,但会给患者的思维、行动带来显著的影响。有的患者在幻听、幻觉的支配下做出违背本性、不合情理的举动来。
  而这样的疾病是需要隔离的。好在,有专门针对他们的医院。为了治好病,这些患者不得不从她或者他的日常生活中隔离出来,送到这样一个特殊的封闭式场所。身体一旦被隔离,病人们也就进入了一个有着特殊规则的双重世界。
  比如,住在精神病院的一位50多岁的女患者,她住院之前,有一天出门买菜,耳边有个声音对她讲:“老妖精又出门了。”这位患者听到之后十分生气,便掉头回家。可耳边的声音马上又说:“装蒜。”
  这家精神医院里还有一位正上大二的男性患者,坚持认为自己也是互联网的一部分,身体的所有信息包括思想和生理指标能同步传到世界各地。还有的患者在幻听的支配下,辱罵或殴打亲人、同事和路人。
  这些人,都是孤独的人。孤独的力量是强大的。它像空气一样,没有颜色和形状,但很多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被其笼罩和淹没,注定无法逃脱。因为,他们丧失了与这个世界、与他人沟通的通道,他们被自己或被外界关闭,对外界没有热情,对他人没有关心,到后来,那种与他人的隔阂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发加重了。其实,这种与他人隔开的东西正是来自于他们的内心。
  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这位近40岁的男子,就是这样一个孤独的人。他的皮肤黝黑粗糙,头发蓬乱。当他趿着拖鞋从病房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像个布袋子一样把自己扔到了椅子上,再也不想动。坐下,意味着较长久的停留,身体的松垮程度仅次于躺下。
  的确,当我在精神病院里遇到他时,他的身体及精神都极为松垮,是一种被“打摆子”纠缠过的人才有的那种松垮。他说话时,言语断断续续,思维混乱,目光空洞而不能与人长久相交。
  病历卡上,他的名字叫马跃。他是5年前因继发性被害妄想症而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的。诊断结果为:“典型性精神分裂症。”
  他说,自己总是听到耳边有另外的一个声音对他讲“水里有毒”。
  为喝上干净的水,他跑了不少地方。有一次,他提着暖水瓶竟沿着黑细的公路,穿过大片荒凉戈壁,步行了20多公里的路,才在一个乡村里找到了他自以为的“干净水”。
  为这一壶干净水,他往返竟花去了近一天时间。
  在这之前,他经常出现幻听,怀疑别人给他的碗里下毒药,而拒绝吃任何食物,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饿了整整4天后已奄奄一息。我看着他,似乎体会到了他说的那种饥饿感。那是一种被火烧灼的感觉,从胃部漫延到全身,灼烧体内的每一个感官和每一寸肌肤。这是一个巨大的唯一的感觉,挤压着他全身的力气和水分,而他已经精疲力竭了。
  最后,他被人发现,送进医院的时候,身体发出一股难闻的馊腥气。
  给他治疗的主治大夫说,马跃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新疆边防某部,是个副营级干部,从小性格极为孤僻自闭,后来,入伍后,又在荒凉封闭而艰苦的自然环境下一待就是七八年,缺乏与人、与外界沟通和交流的机会。生活中没有亲友探望,没有通信,少有进城或回家探亲的机会。他就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的人,并坚信自己是一个卑鄙的、让别人厌恶的、有害的人。
  转业后回到乌鲁木齐,他更是难以适应多元复杂的城市生活,一天到晚担心自己以后找不到工作,会被饿死才产生了妄念——
  我知道,他向我描述的是一种孤独的感觉。尽管,他从头到尾没有说到这两个字。但是,我听见了从他的体内发出的荒凉的叫喊声。
  现在,他在我面前,反反复复说的一句话就是:“他(司务长)为什么要迫害我?要在我的碗里下毒?我好多天都没吃上饭了,饿得很——”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脑袋也耷拉了下来。
     画火车的人
  有的人,比我更迷恋火车。
  前些年,央视的《小崔说事》节目中,我记得有一位做客的主宾叫王忠良。是一个50多岁的男人。他一辈子专以画火车为生,有着很深的火车情结。他因为对火车有说不出的喜爱,把工作都给弄丢了,老婆也跟他离婚了。周围的人都说他神经有问题,是个疯子。
  他说自己把中国的火车从1860年最早的“零号机车”直到今天最快的火车“中华之星”全部都画完了。
  从电视上看,王忠良是比我年长得多的一茬人。是上世纪50年代的人。他的皮肤粗糙,黝黑,话不多,看起来十分沉默,敦厚。但他细小的眼睛里沉淀出我所不了解的东西:边缘者的气质,天然的感伤以及观望。
  他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幅摄影:《铁路上的流浪者》。
  忘记是谁拍的了,但它肯定比甜腻直观的风情照片更能打动人心:占据画面的是站在铁轨边上的一位少年,那是一张疲惫的面孔,脸上有着黑色油污,火车似乎刚刚离去,又好像即将到来,空气中似乎还留有铁轨与火车摩擦出来的铁腥味儿。不知哪个方向的大风正吹乱了他蓬乱的头发,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迷惘的激情——好像火车狭长巨大的气流正准备将他单薄的身体带走。
  他似乎天生就属于铁轨。现在,他正向我们张望。但他的眼睛看不见我们。
  “钢铁的客人马上就要来到,它将要踏上天蓝的田间小路——”
  现在,大雨将至,天阴沉沉的快要压下来,布满黄褐色锈斑的冰凉的铁轨在他的身后无尽地延伸着,像一把冰冷、锋利的刀子,把什么都搅碎了——
  远方,流浪的少年,冰凉的铁轨——摄影者就这样毫不掩饰地把这种日常性的痛苦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我喜欢那些没有名气的但是一直按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的普通人。他们无法实现的梦想,卑微的欲望,痛苦的抉择和勇气——这些,都是我一直渴望了解的。   现在,王忠良在谈他的火车。他说他生活的全部激情都在冰凉的铁轨上行走。在城市与乡村之间穿梭。
  火车、铁轨——这两个词注定与生命盲目的激情和游走有关,与时间的流逝有关。当它在一个道口拉响了汽笛,生命的短促,人的命运,都在这片刻的招呼和道别声中了。
  一辈子专以画火车为生的王忠良,一个被称之为疯子的男人,就这样在纸上复活了一个对距离和时间的破碎的记忆。
  而世界,永远只在铁轨的两头延伸,而从不交汇。
   青春课
  姐姐到精神病院后第二个月的一天,病房里新进来了一个年轻的女病人。当我看到她的时候,这个穿白裙的少女正半靠在病床上,专注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她看见我进来,慢慢地张开赤裸的双腿,一点也不顾忌我惊讶的目光,然后独自笑了起来:
  “你是小鸟,人人都是小鸟。”
  “让我下来,看看椅子骂不骂我。”
  这个叫叶顺顺的少女15岁,看起来就像个大型婴儿,身体不断地抽搐着,表情也不恬静,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同样,她也是一个刚刚入院的精神病人。
  她长着一双触目惊心的大眼睛,眼白非常多,但是很柔软,像小白兔一样无辜无害,我看到她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不过到了后来,我想起来,这个女孩的眼白其实是淡紫色的,就是太阳落下去后天边残存的颜色——那是一种非常短暂的光。我似乎没有在其他人的眼睛中看到过这样的颜色。
  从她叉开的双腿中,我看见她的白色裙角卷在了大腿根部,很容易地看清楚她的粉红色棉质内裤,这是她们这个年龄的少女喜欢的颜色。再细看,一抹浓旺的暗红色血迹从内裤的一侧渗了出来,类似臭鱼的臊腥味儿隐隐地散发出来。
  很显然,她正在蓬勃的月经期。打开的双腿把一个女孩生理期的秘密暴露无疑。
  我看着那一抹从大腿根部流下来的雌性体液,终于忍不住地背过身去,几乎要呕吐起来。
  不一会儿,精神科医师过来问她的姓名。
  她说:我一直觉得我是一只鸟。
  医生:喔,那你的病很严重喔。从什么时候开始发作的?
  她说:在我还是一只小鸟的时候。
  叶顺顺的家人没来医院看她,看護她的是一个男孩,还有男孩的姐姐。这个男孩身材挺拔,长得俊朗秀气,他皱着眉头,冷着脸合拢了她打开的双腿,然后把她的裙子一把掀了下来,盖住了她几乎赤裸的下体。后来我知道,这个男孩是她的小男友。
  看着这个男孩的一系列动作,叶顺顺的脸色像是还了阳。她慢慢支起身来,露出一副要取悦他的笑容。
  她爱他。
  只有我看到了她在他面前自惭形秽的孩子气。
  可男孩依然冷着脸,强忍耐心站在一旁,不怎么搭理她。倒是男孩的姐姐看起来脾气很好,不停地轻拍她的脸颊,说:“顺顺啊,你要乖些啊。”
  我观察着这对年轻的小情人,大概能猜到这个叫顺顺的少女发病的原因,就不想再说什么了。
  但我知道,少女们自从身体被红色的初潮染了神秘的三角区,这三角区从此就开始叙述欲望、感官、潮汐。它就像是禁区一样从此刻开始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蓬勃的情欲对于正值情窦初开的年轻情侣们来说,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
  他们还不知道,“纯洁”这个词会在若干年后变成一把尖利的刀子,直插在他们的胸口。
  但是现在,当情欲汹涌而来的时候,这堵墙不会阻碍另一个人翻越过去,吸干另一个人的血,还有体液。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对我的好。她好到洗澡的时候都要亲自给我搓身,仔仔细细地抹上香皂泡沫,我的身子赤裸着,毫不设防地站在她面前。大水盆里是热的水。蒸腾的水汽是白色的,一下子模糊了我的脸。
  我是她的小女儿。她的私属。我9岁的身体像一只刚刚打开的河蚌,十分洁白新鲜,盛开在水盆里,一张一合的。
  现在,两只前来探取采摘我的手,在我光溜溜的处女之身上反复揉搓,我的每一寸肌肤都紧绷起来,每一道皱褶都被扯平。
  我在她手掌的抚摸下一动不动,内在的,却是一股哆嗦。有无尽的触感在那里。一种如愿以偿在我的心里。一种新异的滋味在我的体内,我暂时还不能反映那是什么。我像婴孩一样初次尝试了甜味之外的一种陌生,以及十分有趣的美味。
  我咯咯地笑着,母亲那只沾满细腻泡沫的手一度让我相信,自己到底是受母亲宠着的、爱着的。
  直到有一天,成年后的我终于明白,作为一个女性来说,她的身体有个地方像一个腮、一个蚌,身体真正的情与欲都是自外界而来,自男人而来。我开始等候这个人,从此以后,我的身体是一座没有加锁的门,是他的私人房间,等待他前来领略。我要让他来翻阅我,就像是翻阅一朵花。
  我身体的内部是无辜的,没人教我什么是恐惧。当我奉献了自己的第一次,我的身体从此就静止不前,不再生长了。只等着某一天,时间开始塌荒,枯朽,我的青春开始断送,容颜被毁。
  而我腾出一只手模仿他的那只手,但手法总是不如他。直到这些蓬勃的情欲朝着我身体的各个部位漫延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未能阻挡这群盲目的潮汐。
  从没有人告诉我,当女人把双腿打开的那一刹,是最孤独的。
  但我就是要用最暴戾、下贱的方式,来堵住心里的那个洞。
  现在,这个叫叶顺顺的少女虽然收拢了她的双腿,但是,已没有任何东西堵住她身体里多孔的、哈喇了的果实。
  无论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
  一个来城市打工的山野女孩,在城市的黑夜中能走多远?
  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在向你们寻求着答案。
  “睡眠是对死亡的一次练习”。多年后,当我在乌鲁木齐这样一个城市醒来,窗外大街上隐约的喧哗和灯光会透过细密的竹窗帘倾泻下来,使夜晚丧失了睡眠。我便穿好衣服,在人声喧哗的大街上游走。
  夜晚已经降临,白天的集市已经撤空了,留下了垃圾和腐烂的菜叶。路边的灯光带着昏暗,一张张油腻腻的桌子边有多少流连于夜色中不回家的男人,就有多少在家里等待男人回家的疲惫的女人。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啤酒、灰尘、香水和汗液混合的气息。远处的高楼霓虹闪烁,在阴影中像一个巨大的黑影俯冲下来。一切,是这样不可思议的鬼魅和荒芜。   我知道自己可以从这个城市里消失。
  这样一个夜晚,当她穿着灰蓝莫辨的暗色衣衫站在我面前的时候,身后是斑驳的夜色。这背景可能是虚设,但深夜的气息在此刻真的已围拢而来。她肥大的不合身的上衣口袋里,揣着一只焐热了的牙刷和挤扁了的牙膏,还有27元钱。已是深秋了,她穿着过时的塑料凉鞋的双脚因为紧张和寒冷而互相摩擦着,表情敏感困顿。
  她是从四川南部某个山区来这个城市打工的。今年21岁。她是我偶然在路上遇见的。她的无辜而警觉的眼神亮晶晶的,像猫。
  看见她,我就总想到我的姐姐。
  “死活也不回到那个鬼地方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她年轻的身体里有过怎样锋锐的细节。
  “死活也不回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夜色深了,倦意潮水一样涌来,我问她:“今夜你睡在哪儿?”
  “无论睡在哪儿都是睡在夜里。”
  她年轻的声音水一样瞬间被巨大的夜色吸吮净。不见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我的目光曾寻找过她,就像寻找我的姐姐。我希望能再次见到这个在深夜的街头偶然邂逅的山野女孩——就像邂逅姐姐。但是没有,但好像哪儿又都有她的气息和身影——在夜总会KTV幽暗暧昧的包厢里,那半跪着为酒气冲天的客人殷勤点歌的女孩;在小饭馆那不慎打碎了杯子忍着泪水听凭老板娘训斥的女孩;在通宵营业的娱乐厅,睡眼惺忪、偷偷打哈欠的看台球案子的女孩……还有踩着松糕鞋、在一群和她同样年轻的叽叽喳喳的打工妹中突然沉默的女孩……好像不是她,好像又都是她。好像是姐姐,好像又都不是。
  虽然我看不见她,但我从她们的身影、发式、眼神、背影中看到她,就好像看到我的姐姐隐藏在其中的身影、欢笑、叹息……以及盼望——那也是姐姐的盼望。
  说到底,城市这么大,它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在这个城市中,如林的宾馆、酒店、娱乐城、夜总会常使我觉得与它的疏离和陌生感在日益增大。身处其中,我总是有一种乡下人的惶恐:我怕马路上横冲直撞的汽车;我怕空调器喷出的滚滚热浪;我怕豪华宾馆像嘴一样张开的冰凉的电梯;还有密集的车辆引擎喇叭汇成的疯狂的噪声……城市,有著它所有的杂乱、浮华和不洁。
  但就这么个地方,每年潮水般涌来的异乡客有多少?成千上万,野性诡异、散发着不可遏止的侵略和欲望的气息。
  火车站曾经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在嘈杂拥挤的候车大厅里充斥着各种方言、旅行袋、矿泉水、汗臭、灰尘以及疲惫的旅人的脸。我悄无声息地穿过它们,仰起头,一个个令我神往不已的地名带着异域的色彩和气息从巨大的银灰色电子指示牌跳了出来。我闭上眼睛,在想象中仿佛开始经历了一次独自的旅行。
  是的,那时候我还年轻,不止一次地渴望远走异乡,到了成年后我才明白,其实浪迹天涯并不一定非得远走异乡,在自己的家里也会有飘零感的。
  现在,我正在这座城市的火车站驻足。在匆忙的旅人中,我显得无事可干。几个月前,我遇到过的那个穿破烂衣衫的老头还在,他跪在地下通道的路口,一双枯柴般黑瘦的胳膊伸向无尽的前方:“行行好吧,给点钱吧。”
  从胸腔里迸发出嘶哑颤抖的声音被阵阵袭来的秋风带向很远……
  在火车站南侧,一支奇怪的队伍引起我的注意:这支队伍大约有50来人,有男有女,他们穿着棉衣和胶鞋,身上还带着体力劳动后汗水和田野浓烈的气味。只是衣服已经不大干净了。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围观的路人,眼睛里有一种鲁莽和单纯的热情。见有人在注意他们,有一个走在最前排的小伙子还不自然地向路人招手示意,引起伙伴的一阵推搡和哄笑。
  这是一支被人从山地招募到城里打工的队伍。更加明显的特点是:他们全都背着、扛着、提着大大小小的一大堆行李,连脖子上挂着的也是,行李一般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包裹着,抑或装在撑得满满的、红白相间的编织袋里。他们有序地排成一列队伍,在人流如织的火车南站广场,他们缓缓地朝一个方向行进着,双手紧紧地抓着包裹,那是怎样一双手呵,粗大的关节,裂开的指甲盖,通红的冻疮……
  没多一会儿,他们一个个被吞进等候在路边的几辆汽车的大嘴里。不见了。
  “今晚你睡在哪里?”
  “无论睡在哪里都是睡在夜里。”她年轻的声音在城市的夜空飘荡,瞬间被闪烁的鬼魅的灯火吸吮净。不见了。
  这是我一年前在某个深夜的大街听到的一个声音。但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场景和几句话无由地经常被我忆起,它们在我的头脑中经常地出现和响起,清晰、飘忽,或凝重。这个场景总会闪过一个影子,她开始有些隐秘,后来变得越来越真实,和无数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叠加在一起,成为一个“她”。
  现在是晚上11点,夜还不是很深。我又想起了这个山野女孩,想起了姐姐,不管她,或者她们正在以什么样的形式和方式在城市存在和生活着,我只想轻轻地说一句:
  “晚安,亲爱的女孩。”
     被心囚禁的女人
  精神病院的确是一个特别之所,几乎带有荒谬色彩。身体是神设下的谜局,让某些书本里的哲学陷入尴尬。
  即便是春末夏初,这所精神病院的过道里也是阴凉的。那些在走廊的阴影中走动的女病人们,身体轻得像一道阴影——阴影,含藏着深刻的原罪感,缓解了病人的隐痛,却保藏了她们惟愿存储于斯的秘密。
  那天,我去医院看望姐姐,经过一间病房,我看到一个约莫30岁的女病人,正用病房里的各种物品在地上摆出一个巨大的心形。这个由空罐头瓶子、茶杯、空药盒、脏袜子、镜子、枕套等物品摆出来的心形图案,线条歪歪扭扭的,有几分滑稽和辛酸,争先恐后地替她说了话:“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走到她跟前站立不动,看着她和她摆出来的“心”。可她盯着我看时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种有攻击性的母兽,狂热而充满莫名的敌意。
  依照常识,要迅速分辨一个正常人和一个精神病人并不难。首先是要注意他们的眼神:亢奋、呆滞、忧郁、惊恐、飘忽——正常人也会出现这种眼神,但也只是顺应某种情绪,若是精神病人的话,这样的眼神却可以维持全天,或者长时间不变,包括任何人在与他们交谈的时候。   后來,我听别人说起过她的病。
  她叫孟甜,她有着很严重的“钟情妄想症”,是属于偏执性的精神分裂。这也是“爱情疯魔症”的一种。
  那时候,她和所有这个年龄的女孩儿一样,拥有最健康的身体,还有心智,从不知疾病为何物。一切如常,仿佛会永远如此。她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度过了一日又一日。突然有一天,命运像是在这里拐了个弯,几十年的命运在她的身上迷乱,走了神——当她遇见了一个男人,一切全都改变了。
  她在心里想找个男人把她内心多年的顽石融化,被他粗暴的情欲唤醒。
  她算是找对人了,他就是那个要彻底溶化她的人。
  她真的很想好好爱一个人,是真爱,而不是餐厅旁,草坪上马路边等闪光的轻浮表象。
  哪怕是经历一次误会和迷乱的爱。
  但是她并不知道,这感情的后面正滋生出如同癌症的东西,而患者早已死去。
  据说,她在十年前发疯似的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早已有了和睦的家庭,她爱这个男人,对他死缠烂打紧追不放,甚至不惜以自杀要挟,为的是让那个男的对自己说一句:“我爱你。”
  她固执地相信这个男人也一定暗恋自己,只是迫于世俗压力不好向自己表白。
  她每时每刻地逼近这个让她爱得发狂的男人,充满爱意地凝视着他,像是在说:“难道你——难道你没有发觉我是单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吗?”
  她看着他,几近无声地在问这个胆怯的男人。
  这个男人不堪其扰,跳槽换了一个公司。她知道后,一路追到那个公司,向这个男人的上司投诉,说他搞婚外恋。上司微微一笑,说这个他管不着。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跑到这个男人的公司,捏造了一些生活中的污点去诽谤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不得已,再次辞职。数年来,他每换一个公司,她就会去那个公司搞破坏,最后连自己的工作也不要了。
  这个男人快要被她折磨得崩溃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幽幽地对他说:“我知道你是深爱着我的,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忘掉世俗偏见,对我说一句‘我爱你’呢?”
  没多久,她因发病越来越严重,最后,被家人送到这家疗养院里来了。
  现在,这个女病人蹲下来,用手在地上画了一道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我怎么也出不去。我不知怎样才能出去。”
  看到她在地上摆放着破烂不堪的“心”字,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感到身上有些发冷,我朝她笑着点点头,便从她的房间出去了。
  一个从我身边走过去的女病人给我的感觉似乎也是阴凉的——她很瘦,看起来又出奇的高,两只深陷入颊骨的眼窝就像是两座坍塌的废水池,被黑暗浇铸——难以置信,她也曾和我一样有过黎明般的瞳仁。
  她在过道中走来走去,不停地发出嘿嘿的笑声,我窥见她的笑声就是从那个干瘪的喉咙部发出的,声音在空寂的过道中扩散开,让人畏惧。
  看到的这一切,似乎都是那样的混乱不堪,还有无趣。
  在我小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听说过,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些女病人的。
  她们对那些变了心的男人,死心踏地又无可奈何。她们分不了心,走不了神,回不过头,最后,也转不了身。也不管自己要不要飞翔,要不要遮丑。她们只爱一个男人,或一种类型的男人,时期也许长达一生。
  没有形状的胚,没有面目的芽,她们在他们初具人形之前就爱上了;在他们破土之前就爱上了;在前世就爱上了他们,她们的爱晕头转向;她们的爱不在现场。
  此刻,夏夜的人民公园里全是恋人,影影绰绰的,这一对坐着的,有一对站着的,还有几对在踱步徘徊。这么多人集体陷入了恋情,想必恋爱能够营养人们饥饿的肉体。
  这是不是一个人了解另一个人的方法?可是现实就是这样,每个人的命运可能会大同小异,也可能会在细节末梢有惊人的相似。
  过去的你和现在的我都用这张嘴相互暗示和预言——
  有一种女人,天生地要比别的男人多出一个词,多出一种命运,那就是爱情。可是爱情,却是所有致命之物中最致命的东西,也是最让人感到羞耻的一件事。它像是一株带着恶意的食肉植物,每一个女人,都要经受它的咬噬,直到最后剩下一具空壳。
  我是该效仿她们还是要诅咒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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