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摔过跟头？
　　譬如说在早上７点３０分的街头，你忽然摔了跟头，周围全是似曾相识的面孔，却没有谁是你真正认得的。聚集起残存的气力和信心挣扎着爬起来，你发现，肘部划得全是血痕，白色长裙满是泥污，露趾白皮鞋划破了，皮包摔了出去，里面的小物件扔了一地，那个心爱的小记事本上，跟凯蒂猫的粉脸并排的，是一个巨大的鞋印。


　　我说的是自己。
　　我茫然地站在街口，幻想有白马王子开着宝马车旋风一样将我载走，像小说里一样。这里离公司和离我住处一样远，回家梳洗干净再上班肯定赶不上公司的例会。可就这么去--这次例会非同小可，新老板上任，今天露面。我一直等着意料中的人员变动，而我放在公司的套装昨天刚刚送到洗衣店。
　　我不能就这么站着，我得决定，向前走还是折回去。
　　３年的公关经理不是白当的，我迅速盘算着，枥亚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她家离公司又近，现在应该还没出门，借她一套衣服吧。谢天谢地，电话接通了，现在我要做的是赶在总经理之前躲进我的办公室。
　　得打辆车。然而这个时间在这个路口找出租车对谁都是个考验。就在我好不容易看见一辆出租车的时候，一只男人的手抢在我前面打开了车门。
　　"对不起，小姐，这辆车是我先看到的。"
　　我气急败坏，没时间向他说明这辆车于我性命攸关，只好抓着车门不肯撒手。
　　司机笑了。要是这么多人重视我，我也会这么笑。司机说："两位到哪儿？要是顺路，就一齐上来吧。"
　　"银桥大厦！"
　　想不到我们的目的地竟是一样的，我忽然有点紧张，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还好，很年轻，不会是我的新老板。
　　车到银桥大厦，我抢先放下一半车资，冲了出去。这个早上我的运气不好，我得小心点。
　　电梯格外慢，人格外多，好不容易到了２１层，电梯门一开，我就又一次往外冲。在公司门口，我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不得不收住了脚步。
　　我沮丧地走向办公桌，竟然没看到往日我的必经之路上横了一张桌子，结果我又撞在桌子上了。
　　我的膝盖和脚趾剧痛！乱晃的金星后头，我看见一张年轻的笑嘻嘻的脸："你好，我是新来的潘昱。"这么女性化的名字，还跟我抢出租车！我决定不理他。等我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坐在自己位子上时，已经精疲力竭。"我还是辞职算了。"一抬头，我看见抱着衣服袋子的枥亚站在我桌前，诧异地问："怎么了？"
　　我们公司的进出口业务一向是跟亚泰地区的国家做的，金融危机严重危胁到公司的业绩，新老板和销售部经理潘昱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走马上任的。潘昱上任后马上策划了几个大动作，使沉寂许久的业绩有上升的迹象。再加上潘昱年轻好动，一时间，公司里的气氛活跃了很多，甚至有人在上班时间还说些轻松的话题。从前，这在我们这间以透明管理著称的大办公厅里是不敢想像的。有时，总经理从办公室出来，看见眉飞色舞的潘昱，并没什么表示，于是大家齐齐获得了某种默许和鼓励。
　　潘昱第三次表示要请我吃饭的时候，我考虑了一下。如果周末我老没约会的话会被人笑话的，枥亚已经表示再约会的时候要带着我了，而且吃快餐吃得我简直想连吃饭都戒了，借机吃顿好的也不错。好吧，我跟潘昱说。
　　晚上，玉盏海鲜城的大厅里，潘昱使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败类穿５元钱的Ｔ恤衫和故意磨出破洞的牛仔裤使我的晚装异常地矫揉造作。我们成了大厅里的一景，在往来客人的注视下，我文静娇羞，他一派天真地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别在心里骂我了，不顶用，不如用力气吃虾。这虾挺新鲜，来。"
　　等潘昱再请我吃饭的时候，我故意穿了短裤和球鞋。等在餐厅门口的潘昱故作惊讶地说："你那漂亮的长裙子呢？今天我们可是要吃西餐噢。别，别扭头就走，那太没风格了。这儿的牛尾汤好极了，你一定喜欢。"
　　看着西装革履的潘昱，我银牙暗咬，却也无可奈何，回家摔了一只已经裂口的饭碗泄愤。
　　然而，潘昱的工作业绩却是有目共睹的。工作时他异常投入，全无平时的玩世不恭的嬉皮模样。公司里风传他是美国回来的经济学硕士。我听了撇撇嘴，若真是如此，他为什么在这种小公司当这种小角色？无稽之谈！
　　上午摆平了一个难缠的客户，来不及回公司吃中饭，我和枥亚就在路边的一家干净的小店坐了下来。枥亚一边摆弄着茶杯，一边斜着眼睛问："潘昱在追你呀？""他？别开玩笑，没被他气死算我命大，不可能。别提他，我还想好好吃顿午饭呢！说说你吧，你躲到哪去了，最近怎么老瞧不见你？""是你瞧不见我吧。潘昱整天在你身边晃，你还有工夫瞧见别人吗？"枥亚眨巴着眼睛说。
　　我终于被得罪了。
　　一天， 我跟一个大学同学约好了一起去看望生病住院的老师。可临下班的时候老板突然派给我一单急活，我没时间找那个同学改约会时间，只好一把抓过坐在我桌子上晃荡的潘昱，让他替我在这儿等着。
　　两个小时后我急急忙忙赶回来，发现偌大的办公厅里就潘昱一个人在嚼口香糖。看见我，他极准确地把口香糖吐进两米外的纸篓里，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你那个同学，我替你打发了，他配不上你……"
　　我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不明白他凭什么干预我的生活。
　　我扭头就走。
　　我决定和他拉开距离。为了躲他，我改变了上班路线，午休和下班时一定拖着枥亚，平时在单位里就当他是透明的。一个星期后，红眼睛粗脖子的潘昱一把推开枥亚，说："我要和你谈谈。"
　　原来，潘昱曾是我小学同学、同桌，虽然只有３天。７岁的潘昱随调动工作的父母来到这个城市，在我的母校借读。上学的第一天，教师把潘昱安排在我的旁边，要我这个学习委员多帮助他。可我"骄傲得像只小母鸡"，根本不理他。３天后，潘昱转学走了，也把对我的印象一起带走了。
　　半年前，因为不放心不肯出国的父母，潘昱回国探亲。在小学同学那里，他辗转知道了我的消息。正值公司用人，他以经济学硕士的学位轻而易举地获得销售部经理的职位。他在此地工作的条件是不调动、不升迁，办公桌一定要在我办公桌旁边。因为知道他来头不小，所以老板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上班第一天时与我的巧遇是刻意安排的，我上班时间的路线他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我"仍然像只骄傲的小母鸡"……
　　我听得目瞪口呆，根本无暇去想我小学时到底有没有过这样一个同桌。这个被公司一半女生暗恋、另一半女生狂追的美国硕士的种种作为，竟然全是为了我？我拍拍自己的虚荣心，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想确定一下事情的真实性。
　　潘昱住了口，看着我，眼眶慢慢地红了，他说："我说的是真的。你熬了我２０年。你看，你都把我熬瘦了。"
　　潘昱是不容拒绝的。他温柔和恰到好处的霸道使我的生活有了方向。而我，总是容易满足的。潘昱是个多么容易让人满足的人啊。一个２６岁的无法再自称女孩的女子若没有一个固定的男友总是透着怪异。潘昱适时地出现了。这是一个英俊的、聪慧的、幽默的、体面的男人，一个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可以使我骄傲地抬起下巴的男友。我暗地松了一口气，有了一种独立支撑终于见到终点后的轻松。
　　整个公司都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潘昱毫无掩饰他的热情的意思。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潘昱工作时很专注，从不分心；我也很敬业，没有对不起我的薪水。恋人是很私人的事，与旁人无关。
　　很快到了年底，公司分红包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我的奖金比旁人多一倍。为什么？要解雇我吗？我跟潘昱说起这件事，潘昱听了，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第二天，老板请我去。他说，公司很感谢我这几年的辛苦工作，为了表彰我，公司计划明年升我的职，薪水也将上涨５０％，同时，作为一项特别福利，公司将提供一处住房供我和潘昱结婚用。"只是，"老板说，"潘昱的合同快到期了，我们合作得很愉快，当然希望能继续合作下去。同时，你作为公司的骨干力量，也不希望潘昱琵琶别抱吧？哈哈。"
　　原来如此。只是，我该如何向老板说明我无力也无意影响潘昱呢？
　　下班以后，我原原本本地说给潘昱听，潘昱笑了起来，他说他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公司一定会用种种手段企图将他留下。他问我如何打算。
　　我？
　　"亲爱的，你不觉得这里太埋没你了吗？其实我在美国已经领了绿卡，结婚以后你得和我一起回美国去，我会给你一座有玻璃的小木屋，好让你躺在床上数星星……"
　　到美国结婚去？我忽然觉得非常寂寞，对未来的不可知的恐惧使我一下子看见了我自己，我的心。
　　这是一颗细小的、敏感的、虚荣的心，它被那么多可见的光彩环绕着，满足了，以为这就是爱情。就在这颗心打算休息了的时候，震动使它醒了，幸好为时不晚，这也是颗诚实的心。潘昱，固然是好的，谁能说他不好呢？然而他是我亲爱的朋友，仅此而已，爱情却是不同的，我只是感动了，不是爱了。潘昱，也只不过是要把儿时的遗憾续完而已，我们不是柴米夫妻。
　　我想和潘昱说清楚，可是说不清，潘昱不肯听。一年将尽，潘昱在美国的老师催他回去继续学业，他却不肯走。
　　我只好消失，我不能眼看着潘昱因为冲动误了前程，我消失的十分彻底--我躲到了乡下奶奶家。
　　两个月后，潘昱回美国了。枥亚说，临走时，潘昱流着泪咬牙切齿地跟她说他一定会回来。
　　潘昱还不明白。但他会明白的。
　　（《女子文学》2001年第9期 芦鸿霞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