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物主的买卖

来源 :南方人物周刊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chao120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插图/Nath

不是“造物主”


  北京地铁里有各种乞讨者。有的背着吉他弹唱,有的把MP3连着音箱装包里代自己唱,也有人什么也不带,径直走到你面前伸手要钱。这些人或安静或聒噪,来了又去,一刀只是看看他们。有天他遇到个鬓角很长的微胖男人,他的头发梳理得很好,松垮的裤子和红褐的肤色却显出一种肮脏。他拿着一叠《北京晚报》,嘴里说:帮帮忙吧。一刀叫住这人,说自己要买份报。他接过报纸从钱包里拿出一元钱,那人伸出指头告诉他,报纸卖3元。
  他愣了下,因为《北京晚报》本来就卖一块钱。但报纸已拿在手里,又碍于旁人目光,此时已不便反悔,他只好又掏出两元。报纸翻开,只有四分之一叠。
  几天后他又碰见此人,便远远拍了照发在微信朋友圈:“这个杂碎最可恶的地方,就是阻止了人们向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行善。”
  每天一刀都要从西南四环大兴区搭地铁一路换乘斜穿北京城,到北五环外的公司上班。我们想找他拍张在地铁里的照片作为杂志配图,他有些不大乐意。他解释自己的收入水平完全可以买辆车,无奈北京的限购政策,他还没摇上车牌。
  一刀今年31岁,在一家游戏公司上班,年薪30万。我认识他很久,却并不知道他的工作内容。直到某天说起各种网页上满天飞的flash广告,“屠龙宝刀,一点就送”、“谁说黑人不能玩三国的,张飞不就是黑人么,快来和黑人兄弟打江山”那类游戏。他说他就是做那种的。我是个英雄联盟玩家,但从来没点进去过这种游戏。我觉得它们操作简单,画质粗糙。我并不知道这种游戏原来这么赚钱。
  一刀喜欢的作家村上春树曾说,在今天,电子游戏比任何东西都更接近文学。他称在写作时常感觉自己是一个电子游戏设计师,编造游戏程序是一种“超脱”的感觉。事实上村上本人并不喜欢玩电子游戏,但他对游戏的这番评论将设计者放到了一个神秘而威严的位置,使得我对一刀的工作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有点好奇他是否如造物主般开天辟地、点石成金,把屏幕背后的玩家勾进这个伊甸园,他蹲在服务器这边偷窥他们。
  “我们不是‘造物主’,”一刀说,“确切说是把部分造物的权利出售给玩家。”
  “怎样出售?”
  “玩家可以通过付费,获得本来只有我才有能力做的一些事情,去改变那个游戏。有些东西我不能卖,但绝大部分都可以考虑。”

“立即抄一款出来”


  我认识一刀大约在2008年,那时他还在湖南老家一个小镇上的曾国藩故居工作。作为一个西部师范院校文博专业的毕业生,这份工作颇为对口。其网名源自“一刀平五千”,是王莽篡汉后发行的货币名称,只是容易被外行人误认为某种武侠刀法。我见过很多地方上的小职员,他们大多安静而本分,与小镇小县城浑然一体,但一刀有点不一样。彼时他血气方刚,斯文中很见些冲劲儿。后来他考入长沙一家都市报当记者。2009年他见一家游戏公司在北京创业,便去投简历,竟也一路顺利过关。
一刀在家中书房,屏幕上播放的是他策划的游戏《电影之城》 图/ 本刊记者 梁辰

  我知道一刀对游戏见多识广。也许是受到家乡先贤曾文正超强自制力的感召,他玩游戏从不上瘾。作为玩伴,也很少见他在打游戏时忘情激越。他谈起各类游戏如数家珍,就如评论员之于足球比赛,专注却也疏离。这让我多少怀疑他是否因为热爱而入了游戏行。
  但他从长沙来北京倒很说得过去。即便在报社,他也很难找到人能跟自己聊聊托尔斯泰,他知道自己会被认为很装。长沙的享乐氛围渗进城市的角落,它试图同化每个人的人生观,他感到厌恶。北京游戏公司的创业给了他逃离的机会。到公司报到,他见到同事们的专业五花八门,有学核电的、数学的、汽修的,还有学声乐的,他心想这北京还真是包容。
  游戏公司的工作并没有想象中困难。他拿出自己编写的游戏剧本念给老板听,故事共五章,当他讲完第一章的梗概,老板说停,可以了,这已经够一个让玩家玩20-30小时的游戏了。老板又问:你对加班怎么看?他想了想说:公司创业期,加班加点都很正常。
  事情就这么成了。他觉得自己的专业底蕴加上勤奋,足以应付这份工作。电子游戏在此时已算不上新兴行业,但他或许赶上了中国电子游戏发展最快的年代。从业6年,一刀的工资也翻了6倍。
  2011年,一刀策划的一款叫《电影之城》的手机游戏上线。玩家可以在游戏中搭建好莱坞电影拍摄场景,在电影“拍摄完成”后会获得开发者对这部电影的评价。那是一刀的工作内容,他认真为每部玩家完成的电影撰写影评。
  来自玩家的反馈很不错,除了稳定性不佳外这几乎是一款无差评的游戏。老板也信心满满,他表态如果游戏表现好,他会投更多的钱来宣传。
  那是一刀自认为最好的作品。他喜欢看玩家们在游戏里当导演。“我以前听过一个舞蹈家说,不论贵贱,不论社会地位,当你来到剧场欣赏我的舞蹈,在那一瞬间,我们都是平等的。”他说,“我比较喜欢这种感觉。”
  如今《电影之城》在网上只留下了一些简介资料。事实上半年后游戏就被迫下线了。此时一款现象级的网页《神仙道》大热,吸引了游戏全行业的关注。
  《神仙道》是一款战斗游戏,玩家可通过充值去打败关卡里的Boss,以及战胜其他玩家。在过去的单机游戏里也有关卡,但并不需要付费,玩家要不停地磨练自己才能过去。在《神仙道》里,一切通过付费可以更轻松过关。   黄金时期的《神仙道》曾一度达到月收入1-2亿元人民币。《电影之城》中也有付费项目,一刀算了下跟老板交底:如果再给一点时间,我们特别努力的话,每个月大约能收入百万吧。
  老板指示立即停掉《电影之城》,要他们“抄一款《神仙道》”出来。一刀认为开发组并没有这样的实力。他辞职了。他理解老板不愿创新,“大家都这么干,去抢谁最先做出第二款、第三款。可我抄人家抄到一半,又出现一个比《神仙道》还厉害的,你叫我抄那个,我怎么办?”
  

“免费游戏”原理


  这种吸引玩家不停充值的游戏叫“免费游戏”——任何人只要有台能上网的电脑或手机,就可以免费进入。每个玩家在经历过系统各种送装备送金币的蜜月期后,都将遇到那些一刀秒杀别人的“神装”玩家。有时,一群白马的免费玩家中忽然出现一匹黑马或者金马,运气不错的话你还会遇见长翅膀的金马。
  那些特立独行的角色便是游戏里的付费玩家。他们希望自己比别人更强,在外表上也要与众不同,那就得为金马身上的翅膀支付一笔不菲的费用。“免费游戏”里最重要的逻辑不是免费,而是花钱可以让你变强,凌驾众人。
  我在现实中见人玩免费游戏,只有2013年去东北小城采访的时候,一位三十多岁的公务员用以打发并不忙碌的上班时间。据说这类游戏的主体玩家年龄多为30-40岁,有点闲钱,又不愿练习竞技类游戏里复杂的操作技巧。那么付费即时兑现的战斗力和杀戮快感,正好满足了他们的需求。
  设计者制造关卡等待玩家挑战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从业者都承认国内的“免费游戏”艺术水准远不及美国暴雪公司开发的《魔兽世界》,那是一款按时间收费的网游,但后者在中国的份额不断被国产“免费游戏”蚕食。业界共识是玩家并不能识别好游戏,游戏研究者、中国电子游戏研究会的副会长刘梦霏不能同意这个结论,她认为原因可能在于接触渠道:史玉柱成功将此类游戏的鼻祖《征途》以“永久免费”的口号推向三线城市和县城,很多玩家接触到首款电子游戏,就是网吧里每台电脑上都有的《征途》。 “这一代玩家的游戏习惯是免费游戏培养出来的,他会觉得游戏本来就这样。”
  “其实是因为中国人喜欢免费的东西,”一刀说,“深点讲是小农意识,你没见有人开着宝马去寺院领免费腊八粥么?”
  
  我终于点开一款类似“屠龙宝刀一点就送”的游戏。系统不断提示送金币送装备,我控制的角色很忙,它自动与人对话,自动走路,我要做的,就是不断点击屏幕上弹出的“确定”按钮。我不太适应这种游戏模式,因为操作者基本已沦为观众。10年前的游戏可不是这样。
  一刀说我这类玩家已经不是主流,至少不是他们的目标用户。在他看来,自动寻路乃至自动战斗已经是国内页游的标准配置,这点或许算中国特色。“欧美玩家特别喜欢探索,他们游戏里没有这东西。中国人也喜欢探索——我们的探索方式是我上辆旅游车,你带我开过去,我一点鼠标,这个人就自动从草原到沙漠到高山到雪地。”他说,中国玩家需要更多的指引,不太喜欢思考。“我也不适应,但没有办法不接受。你是个开发人员,你得尊重用户。”
  刘梦霏记得第一次玩手游“我叫MT”时的冲击感。“那个游戏里,玩家能做的事情、享有的自由几近于无。只要你花钱,什么都不做就能打死对方,这是多么可悲的乐趣。”
  我还是很难理解这种玩法的合理性,一切都已自动化,那么游戏乐趣何在?
  中秋前夕的一个傍晚,我来到位于北京西部的C公司总部。这是一刀从业的第二家游戏公司,在业内排前三名。C公司是我见过最像电影《Matrix(黑客帝国)》的地方,乳白色的空间和灯光被纵横其间的黑色线条分割成若干个矩形,给人一种不太踏实的未来感。此时已是晚上8点钟,隔壁的游戏开发部门灯火通明,而我所在的运营部门则多数已经下班。办公室里有种舒展的沉静,工位上橙色的显示器电源灯一张一翕,似乎正沉入黑暗中酣睡。
  我来这里找比一刀年轻5岁的前同事D,他从研发部门转到了运营。他说研发的压力要小些,隔壁热火朝天加班,不过是因为此前已经“放了8个月的羊”。运营部则不时夜半三更被叫起来,处理服务器宕机、玩家闹事之类的紧急事务。
  “但运营更有话语权,”D说,游戏公司里运营地位高于研发。“各个研发小组给我们供货,我们想办法卖出去。运营每个人的履历很快更新,升职就快。我是野心比较大的,就来这边了。”
  他的大学专业是电气工程,据说是个“特别难的专业”。他的收入在同学里算最高一层,差不多是那些当工程师同学的两倍。
  在新人培训时,D已隐隐感到业界的状况与他的想象相距甚远。事实上,几乎所有的从业受访者都声称自己为做出一款艺术游戏而入行,上司则让他们很快明白:制造矛盾、培养玩家间的竞争并让他们花钱才是职责所在。C公司是一刀职业生涯中快速成长的地方,在这里他将系统学习“免费游戏”的吸金原理。
  尽管一刀对自己变成一个挑唆的获利者感到沮丧,但这份工作需要揣摩玩家心理并设置收费点,这种探索的成就感让他兴奋。他逐渐明白,游戏中的收费是一种诱惑而非强迫。当你与一个boss缠斗40分钟,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却没能扛过boss的最后一波攻击,此时系统就会提示:只要花10元,你就可以打死它。“很多人就忍不了:我已经打了40分钟,不差那10块钱。”一刀说,“总之要选在玩家挫败感强的时候,第一次不能要很多,10块就好。有了第一次消费,就会有两次三次。”
  DIGRA(国际电子游戏研究协会)在中国的第一次会议,有个主题即讨论是否存在“中国式游戏”。“我们讨论了两天,最后一致认为在文化上面我们恐怕没有能力说存在一种中国式的游戏。”刘梦霏说,“但在盈利模式上,从规模和效果来看,确实具有独特性。游戏内付费虽然不是从中国开始的,但这个模式确实是在中国发挥得最彻底的。”
其他文献
与所有年少成名类似,丁俊晖的故事始终披着暗黑童话的色彩,流传着偏执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人们对传奇习以为常,却始终看不清传奇背后躲藏着的少年的脸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一夜之间,大家都喜欢他。他那时刚出来,很有意思,很青涩。亨德利是斯诺克的传奇;这是一小孩,16岁,把传奇干掉了,是一个很好的故事。大家会津津乐道,俱乐部也像雨后春笋,球场都起来了。欣欣向荣。”  对于斯诺克推广人任浩江来说,10年前的
被赶出公司7年后,杰克·多西再度被任命为Twitter的CEO。同样的经历也发生在他偶像乔布斯的身上,后者曾于1985年遭到驱逐,又于1997年出任苹果临时CEO。  尼克·比尔顿撰写的《孵化Twitter》一书中曾经着力描绘了多西与乔布斯的相似之处:“多西开始按照史蒂夫·乔布斯的样子塑造自己的形象,他像乔布斯一样自称为‘编辑’,而且总是穿着单调的套装:白色的迪奥衬衣、蓝色牛仔裤和黑色西装。”  
四川人喜欢吃豆花,磨豆时用勺把浸泡开的豆子加到石磨的洞里,添加适量的水,右手抓住磨盘的木头柄顺时针旋动。家里吃豆花时,一般都是我和外婆围坐在石磨旁,我负责推磨,她负责加料,她总是啧啧称赞我:“我们德琨力气真大,这次磨的豆花肯定很细嫩,外婆给你的佐料里多加些麻油哦!”听到她的夸奖,我把磨盘转得飞快。少女时期的我和外婆关系很好,特别吃饭时,她总是偷偷在桌下踢我的腿,我就知道她嫌我夹菜太少,吃饭的人多,
当那位女性朋友趴在提莫西·库拉克(Timothy Kurek)肩头哭泣的时候,他感到十分为难。  过去23年,库拉克一直是朋友圈里的小神父。这个波兰裔男孩出生在美国田纳西的基督教家庭,生活围绕《圣经》和教堂展开。唱赞美诗,周末的保留节目是去教堂,喜怒哀乐悉数虔诚告知上帝。他偶尔会在深夜接到朋友的电话,听他们的忏悔甚至痛哭,然后给出宽厚的劝慰或几句责备。到上大学的年纪,自然而然地,他被自由大学录取了
传播学者约翰·彼得斯认为,交流问题,从根本上说,是一个政治问题和伦理问题,而不仅仅是一个语义问题。50年代生人的他在《交流的无奈》一书中研究交流的失败,鼓励今天的人们放弃交流的幻想,因为“我们永远不可能像天使一样交流”。  假使这个悲观的结论成立,那么,“加强交流”还有没有必要?  最近的调查显示,至少在中日关系上,双方都信任且看重交流的意义,无论这种交流是发生在庙堂之上,还是乡野之间——两国受访
梁尚立是我妻子的老上司,因为彼此关系密切,所以我们都叫他“立叔”。第一次见到立叔和立婶是我们新婚后不久,在香港北角的一家茶餐厅请他们饮茶。那天老夫妻俩兴致很高,大家没有一点生分的感觉,其乐融融就像一家人。    说起梁尚立,人们就会把他与广东改革开放的历史联系在一起。他是中国改革年代招商引资的先驱。1978年,立叔出任广州市外经贸委副主任,第二年起又担任分管外经贸的副市长。他往返于穗港澳之间,积极
对尼泊尔来说,喜马拉雅是一把双刃剑。这既是她陷于穷困的先天诱因,又是她得以长久倚靠的“金山”——还有什么比世界最高峰的无敌景观、多样得令人咋舌的生态资源、印度教和佛教混杂而成的情调更吸引目光?或许还有很多原因,比如,向全世界敞开的博大胸怀,为远方贵客诚意奉上的谦卑,对神明的虔诚,对俗世的泰然,甚至原始和混乱中蕴含的惊喜之美。  这段旅程,我“捡”了四五个旅伴,吃了30碗豆汤饭,走走停停40天,跨越
Y先生混过很多大学社团,最先参加的是一个支教社团,成员从本科生到博士生都有,还进行一些课题研究。Y先生多才多艺,会剪纸、编绳子、串珠子等各种手工,成了最受欢迎的老师,民工子弟小学的校长说:教语文、数学的,我们不缺,你们来还抢了我们自己老师的活儿,教得又不连贯,就缺教孩子玩儿的,体育、美术、音乐这些。  Y先生还在白鸽社做过负责人。白鸽社的核心活动是定期在校园里以再生纸换废纸,收上来的废纸拉到再生纸
不知你有没有读过这么句话——“把今天当成活着的最后一天,像明天就要死亡那样去生活。”这话据说是鼓励人们珍惜当下、投入生活的。可我琢磨,倘若我确定无疑地知道明天要死,那今天八成会躺在家里床上。亲友乐意陪我说话最好,没人理我,我就吃喝打滚,读闲书看电视玩游戏,特别“颓”地度过这最后一天。才不会在“活着的最后一天”去学习锻炼做好事呢——就剩24小时,何必费那劲呢?  有一阵子,说不清是幸运还是不幸,有了
大暑那一天,我和季风在艾镇摆酒。选在镇上最气派的一家酒店,但艾镇的气派也就是在“世纪大饭店”的招牌上挂点塑料红玫瑰花球,泛着油光的红地毯一路铺到二楼,“鸾凤厅”门口放着五层大蛋糕,上面立的两个小人白着脸,没有五官。就这样还1288一桌,说是保证两个海鲜菜,附送一个身穿紫色灯芯绒西装的婚礼主持。  我表妹是伴娘兼收礼金,在门口黄桷树下摆一张桃木桌子,她化了大浓妆,穿宝蓝色纱裙,等不及客人走掉就开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