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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那一天,我和季风在艾镇摆酒。选在镇上最气派的一家酒店,但艾镇的气派也就是在“世纪大饭店”的招牌上挂点塑料红玫瑰花球,泛着油光的红地毯一路铺到二楼,“鸾凤厅”门口放着五层大蛋糕,上面立的两个小人白着脸,没有五官。就这样还1288一桌,说是保证两个海鲜菜,附送一个身穿紫色灯芯绒西装的婚礼主持。
我表妹是伴娘兼收礼金,在门口黄桷树下摆一张桃木桌子,她化了大浓妆,穿宝蓝色纱裙,等不及客人走掉就开始用猩红的手指拆红包,然后公开把所有低于四百块的名字记在一张纸上。老槐树上知了拼了命叫,路边的栀子花有一股油焖笋的香味,艾镇的老房子拆了一大半,却拆了也就是拆了,一直没有下文,世纪大饭店孤零零站在左右两边的瓦砾堆里,碎石灰腾起浓浓白雾,客人们就打着伞从雾里走过来。我穿15厘米高跟鞋站在门口,从8点开始太阳就顶头照,妆完全花掉了,婚纱拖尾上洒了一杯完整的橙汁。有客人远远看见表妹,偷偷摸摸往红包里加了一百块钱。我很满意,结婚就应该这样。
仪式非常漫长,我爸的家长致辞已经超过了20分钟,厨房憋着一直不肯上菜,客人们开始露出茫然的神情。他以前是艾镇文化馆的文学干部,退休前一年评上了副高职称,今天早上专门吃了一份3两的排骨面和10个红油抄手,有能力以及有决心抒情。他又酝酿5分钟,终于到了高潮:“昨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想着如果我的父亲今天也在这里,他会多么高兴。父亲死于1967年,他一辈子都是艾镇中学的校长,最后死之前却是个拉板车的车夫,死因大家也都可以想象,这是时代的悲剧,也是家庭的惨剧。现在,我要向他敬一杯五粮液,希望他的灵魂能参加从未见过的孙女的婚礼。”
我爸動了情红了眼,拿出手帕,大家都听到今天酒席上居然有五粮液,掌声很是热烈,也有可能是因为终于开始上菜了,三文鱼刺身带着冰渣,桂鱼努力昂起完全不像松鼠的头。上甜品的时候我们终于敬完酒,甜品放在一个长盘子上,用冻牛奶和红豆沙做成麻将牌,正好一副十三幺。我吃了个红中,正打算再拿个东风,奶奶坐在我边上来:“小妹,你妈说你们要去台湾度蜜月?”
“是,后天就走,都是季风选的,台湾现在38度,都不晓得过去是不是每天在宾馆里头吹空调。”
“你替我去见个人,拿包东西给他。”
“什么人?奶奶你还认识人在台湾?”
“你不要管,见到人也别说话,放下东西就走,这东西也不值钱,就是不放心寄过去。”
然后给我一个小小的扎染蓝布包,顶上打结的位置塞进去一张叠好的八行笺,隐隐看见秃笔淡墨的小字。奶奶说:“喏,纸上是电话地址,就在台北。”
奶奶姓方,老太太们上了年纪也就叫老太太,但她一直叫方永梅。虚岁刚过84,今天穿淡青色乔其纱旗袍,上面绣着小朵小朵白梅,头发没有全白,挽成一个整整齐齐的髻,手上是一对赤金扭麻花镯子,戴的时间太久,金的颜色沉下来,却有一种“祖上曾经阔过”的铮铮铁证感。其实只要奶奶还活着,穿紫红色丝绒长袍坐在老屋临街的藤椅上看书,偶尔有风吹起长袍的边,露出黑色绣花鞋上的蝙蝠翅膀,谁也不敢怀疑方家真真切切祖上曾经阔过。
酒席在下午3点终于散了,还好现在摆酒只吃顿午饭,我换了短裤拖鞋,季风衬衫都湿透了,还拿着两大口袋没吃完的喜糖,我爸抱着婚纱就走在边上。今晚大家都住老屋,说是老房子看起来喜气。我们路过镇政府的大门,我爸一万次地重复这些话:“你看,登记室那张桌子,是你太外公家的黄花梨木插肩榫翘头案几,小时候你奶奶逼着我在上面临汉碑帖呢。里面花园里有个大石缸,外面刻着迎客松鹿回头,青苔有手掌那么厚,里头的乌龟怕还是我10岁那年放进去那只,现在,哼,现在是什么都说不上了。”
我很烦躁,怕季风不像我这样久经考验能听得懂“肩榫”,更怕他觉得这家人原来这样可笑,就岔开话题,提了提那个蓝布包。我爸沉默了一会儿,说:“让你把东西送去你就去吧。”
其实我已经把事情想明白了。我爸今天提到的那个父亲,倒不是他真正的父亲,奶奶再嫁到白家的时候,我爸已经有七八岁了,之前的那个人,家里没人怎么提过,好像希望这回事就这么囫囵着过去了。我一直以为是死了,还想着奶奶这辈子死了两个男人,颧骨又有点高,特别小心不敢在她面前随便说起命运啊面相啊这些词,现在才知道前头那个还在台北,只死一个老公,就无论如何不能充分论证“克夫”这回事了。
我有点兴奋,没想到这种故事能发生在我们家,但想想又觉得公平,这么多故事咕噜噜冒着气泡到处游荡,一家一户按理也得平摊一两个,哪怕时代的悲剧呢,哪怕家庭的惨剧呢。
回到家里,纵是外面空气都热出金光,老屋里却还是有浸浸凉意,灰色石砖刚洒了水,墙角青苔绿得惊心。奶奶换下旗袍,照例一丝不苟穿着青色真丝长褂。她泡了一壶杭白菊,我们就坐在黑沉沉的八仙桌旁喝茶,看着菊花在玻璃杯里慢慢开出繁复花瓣。墙壁上高挂着爷爷的炭笔相,小圆眼镜,长衫扣得很紧,头发涂得漆黑,高高耸起一块,也就是胡适的样子。下面是奶奶的字“白墨轩遗像”,字是多宝塔碑上那种颜体,一撇很轻,一捺极重。
季风偷偷指着上头问我:“怎么死的?”
我努力往上拽脖子,又指指那根巨大的黄杨木横梁。
我和季风先后洗了澡,倒在大红绸缎床单上,大红被面上开着朵朵绿色牡丹花。我睡得沉,几乎是魇住了,千辛万苦地挣扎着醒过来,一眼看到床尾小凳上的蓝布包。窗棂上糊着翠色纱窗,因为再找不到这种纱,那颜色越来越浅,正透进今天最后的一点光,除此之外屋里是黑尽了。顶上吊扇慢悠悠转着,在什么都没有的空气中撞击出声响。
我大声叫醒季风,不想配合老屋演这出阴阴冷笑的戏码。
林三民在电话里约我在台大池塘的长椅边见面,他说不清楚地点,含含混混地表示“就是沿着椰林大道走到头然后左拐,再绕几下就能看到的池塘”。我的心眼突然变成米粒大小,鄙夷他连找个有空调的咖啡厅都不舍得,烈日当空和我约在下午3点的户外。 季风说:“你怎么叫他,爷爷?”
“呸,你在边上等我3分钟,看我扔下包就走,我们转头就去紫藤庐喝下午茶,我连喂都不要喂他一声。”
最后的确没有喂一声,我客客气气叫他“林先生”,为一种奇异的自尊心,怕他觉得我家教不好。叫爷爷是不可能的,我只认炭笔画里的疑似胡适是我爷爷,春节清明七月半给他烧黄纸,八仙桌上供一刀煮成七分熟的三线肉,早上供到下午,最后加点蒜苗炒成回锅肉。我爸说,爷爷死之前怕家里人收拾尸体麻烦,提前给艾镇街上的“白事一条龙”付好钱打好招呼,让他们下午4点来家里,他死于3点40,穿一件刚浆洗过的蓝布长衫。他在八仙桌上垫好报纸才踩上去,桌上还有一本翻烂了的《石头记》,书签放在晴雯被赶出大观园那一页。
林三民怕也过了85,我忍不住恶毒地想,有些人吧比如我奶奶你就觉得是长寿,有些人吧比如他你就觉得是活得也太久。他按理說个子也不矮,却总像被人从中哪里截去一段,具体是哪里又难以定义,穿那种上面印着“福”字的土黄色对襟短卦,一看就是全化纤面料,下面却是一条黑色大裤衩,黑色凉皮鞋。我想到奶奶的五六七八件旗袍,天冷了披上自己打的灰色羊毛坎肩,哪怕洗得走了丝也比眼前这个人气派一万倍。我感到高兴,好像下棋的时候已经先吃了对方一个马,又稳稳地把车挪了出来,心里分外安定。
林三民抹着汗,用台湾普通话说:“真不好意思啦,本来应该请你们到家里去坐坐,但今天我在边上的医院针灸,我也没办法啦。”
我注意到他也没叫我名字,估计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定位和我的关系。我把蓝布包递过去,如果我现在掉头就走,在气势上等于用卒换了对方一个炮。但我控制不了好奇心,想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之前我和季风已经试了各种办法想打开,但奶奶显然防了我们有这手,把打结处缝死了,想打开必须得把布剪坏。
林三民摸着包,脸色渐渐变了。太阳正是最毒的时候,池塘边空无一人,几只胖墩墩的鸭子凫着水,大半个身体也沉到水下去,只有我们3个神经病无遮无蔽,并排坐在长椅上,晒成三片蔫黄的叶子。季风和林三民中间隔了一个我,他有点激动,半站起身子,没想到度蜜月还能看这么场戏。我羡慕他,坐在台下看戏的人只需要悠悠叫声好,不像我,无可逃避地演一个配角中的配角,站在台上茫然四顾,几乎接不上下一句台词。
我故作镇定地把瑞士军刀递给林三民:“林先生你还是打开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他流着汗慢慢把死结割了,天色无端端在几分钟里暗下去,又无端端打起雷来,我和季风把头凑得不能再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包里有一堆信,一个布皮笔记本,一个文件袋,几个看不清楚的小东西。林三民大概也就瞄了一眼,就把布包重新系起来,慌慌张张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有事得先走了,改天再给你们打电话,实在有事,我也没办法啦。”
他走得飞快,赶在第一道闪电之前彻底消失了。台北的雨下得有凶相,好像是一股再也忍不住的怨愤之气,我们赶到紫藤庐的时候浑身湿透,一人点了杯热巧克力。那三棵老紫藤树缠住半边落地玻璃窗,大颗大颗的雨滴砸在门外石臼里的飘萍叶子上,鲜红的锦鲤在暗沉沉天空下闪着光,我想到刚才见到亲生爷爷,想到他缩头缩脑说“我也没有办法啦”的样子,实在进入不了这浓郁巧克力味的现实世界。
季风大概觉得我可怜,把话题扯开去:“这就是紫藤庐啊,好像殷海光当年老在这里。殷海光你知道吧,最早翻译哈耶克那个人。”
我点点头,我怎么也拿了新闻和经济双学位:“知道,还有《自由中国》那些人,殷海光故居好像就在这附近,我们要不要等会儿去逛逛?”
季风看了看外面的雨,说:“明天吧,今天看起来雨停不了,我们打车去吃点好的。”
后来就去了中山北路一段的“青叶”,就着乌鱼子一人喝了一壶清酒,辣炒海瓜子完全不辣,碧绿碧绿的地瓜叶浮在清汤上。吃完饭本来应该很快走到地铁,不知道怎么迷路了,绕到林森北路。破旧的骑楼下开着卖廉价衣服的小店,我挑了一根199台币的翠羽蓝棉纱围巾,上面印着玫红色花朵。我把围巾挂在脖子上,好像真的会在38度的气温下觉得冷。我突然问季风:“你说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显然也一直在琢磨这件事:“信肯定是你奶奶当年没寄出去的,笔记本里可能是日记?文件袋我看那厚薄也就几张纸,那几个小东西我看得不清楚,但有一个好像是个玉的鼻烟壶,应该是当年你家的小摆设,你奶奶一直留着,其实也就这么点东西,想也大概也想到,不会有什么稀奇。”
我点点头:“这个故事可能也差不多——想也大概能想到,不会有什么稀奇。”
我们终于上了地铁,列车开得太快,焦虑地想把一切抛在后面,我紧紧攥住季风的白衬衫下摆,好像担心我们会在这个城市里就此走散。
这个故事实在差不多,想也大概能想到,并没有什么稀奇。
林三民那个时候还叫林中柠,是军统最基层组织里的一个小队长。家里多少代都开着医馆药馆,他职位低,却不缺钱,也从来没有想过升职,这份工作不过是混混日子。只有一次隔着几百人见到毛人凤,回来跟方永梅说:“喏,鼻梁上有颗黑痣,右眼比左眼大一圈,抿着嘴也不说话,看起来倒是不凶的。”除此之外,林中柠也就是每天早上在茶馆喝两泡茉莉香茗后再去上班,下午4点下班又去茶馆再喝两泡。那杯茶还没倒掉,他喜欢茉莉彻底出了味,盖碗里是沉沉的红色茶汤。
1949年林中柠一个人去了台湾,方永梅怀着两个月身孕,不敢先挤火车再挤船跟着去。她去火车站送他,做了一玻璃瓶子艾镇特产冷吃牛肉,让他在船上下酒,网兜里另有20个茶叶蛋,煮蛋的时候加了半瓶子花雕,钱是在他的贴身衣服里又缝了个双层小袋。银元装多了,她就叮嘱林中柠走路要慢点,不然撞出声来会被人发现。
方永梅穿淡紫色软绸长旗袍,还完全没有显怀,头发烫了外翻的卷,戴一对老坑玻璃种的翡翠耳坠,银链子垂得长,她又穿一脚蹬的黑色羊皮细高跟鞋,走在站台上没有风也微微晃动,每个人都向她望过去。她自然有点惴惴不安,怕他赶不上孩子出生,碎碎地说点怨言,眼泪也下来了。林中柠不耐烦起来,让她赶紧回去:“哭什么呀哭,你也看到了,我是没有办法,你要是有事就去找白墨轩商量商量,家里留给你的钱怎么也够你花50年,我看最多一年我就能回来,说不定能赶上你生孩子,要是没赶上,生下来不论男女都叫林梓文。” 后来当然是没有赶上,生孩子的时候的确还不缺钱,后来公私合营后也就缺了。方永梅从来没有这么窘迫过,林梓文前几年习惯了每天三杯牛奶,每天下午还有一盘子核桃酥当甜心,夏天隔三岔五可以吃一盏加双份奶油的冰淇淋,生活突然变成非常精确一周才有一顿肉菜,他馋得哭,爱上了狂热地吸自己的手指。每个人都渴望肥肉,方永梅孤儿寡母,排队买肉的时候总是被欺负,只割到纯瘦的里脊,熬不出油,怎么做都不香。她走投无路,去找白墨轩商量商量,其实就是借钱。
他住在温州街一套狭窄的老式公寓里,楼道里没有灯,我们摸黑一路上了5楼。他已经开了门站在门口等着,还是穿一条大裤衩,上面倒是规规矩矩穿着衬衫,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颗。走进去一时想不通这个家能有什么事情可以忙,看起来他是一个人住,卫生间里有一张孤零零的毛巾,硬得可以独立站起来,复合木地板翻了边,又有斑斑油渍,我强忍着不去问他在这边的家庭生活,又找不到任何话题,只好装作看墙上的几个大字:“难得糊涂。”字写得上不了台面,像是每一笔都努力描黑描粗,我想到奶奶那手颜体字,又想到老屋里永远一尘不染的灰色石砖,觉得自己这局棋早已经把对方将死,赢得太轻易,连欣喜都有点空落。
真的是便饭,一大盆子卤肉燥,自己添来拌饭,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清炒高丽菜、一个丝瓜汤,台湾人的卤肉放了红葱头,我没忍住连吃三碗。林三民没拉着季风陪他喝酒,但一瓶金门高粱已经浅下去一小半,没有像样的下酒菜,他就一直剥着盐水花生。 他渐渐喝得有点茫,自顾自说起话来:“哎呀,我也不知道你奶奶后来过得这么苦,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后来那个女人去年才死,她不高兴我和大陆那边联系的,我就给你奶奶去过两封信,留了个地址电话,她呢也没有回我,我还以为她死了呢。她后来是嫁了白墨轩了嘛,白墨轩后来又死了嘛,这个我是知道的,60年代有大陆跑过来的人告诉过我,我又不怪她,难道她还怪我?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回不来就是回不来,要不她是怪我当时不带她走?哎呀我也是没有办法,当时她怀着孩子,而且谁想到后面的事。我在这边过得难道又有多好,照我说呢,家里那些钱后来反正也是没有了,还不如当时都给了我,那样我怕是现在也有块地。台中你们这次去过了吧,景色蛮好看的吧,当年我在绿岛工作,要是稍微有点钱,也在台中买了个院子。你看我现在住5楼,再过两年爬不动了也不知道怎么办呢。我这些年也難呢,也没有办法,我们小公务员,被人调来调去。我以前是看着台大那些反动教授,喏,就是这楼下没多远,殷海光你们知道吧,得看着他,每天站在他家院子外面;喏,你看当年毒蚊子毒蜘蛛咬的疤,还有野猫,凶得很呢,谁容易呢。后来呢,又把我调去景美,景美你们知道吧,怕你们这次是没去,在新北那边,吕秀莲你们总知道吧,当年就关里面的嘛,那边潮得很,你看我腿都伸不直吧,就是在那边得了关节炎,一下雨就痛得不得了呢,所以那天见面我得去针灸,不容易呢,干什么都不容易呢。后来干脆把我调去绿岛,你们都听过《绿岛小夜曲》 吧,哼,唱得那么好听,什么椰子树的长影,那个小岛呀,孤零零的,上面盐分重,其实树都是黄的,也不好混日子的。那些犯人都是知识分子,不听话的呀,不听话常常就会又犯了法,还要押回来的呀,我还得跟着押回来,要帮忙执行枪决的呀,我也怕伤了阴骘的呀,一枪打过去哎呀那血溅的,我手不准,有时候得开两三枪的呀,开始我也睡不着觉的呀,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你们说是不是,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小职员没有办法的呢。白墨轩的日记我看了的嘛,他也是说自己要是没有办法就要去死的嘛,所以他后来真的去死的嘛,我又不想去死,他留着日记是让我不要怪他把我老婆娶了的嘛,我不怪他我肯定不怪他,我们都差不多的嘛,一样的嘛,大家都是没有办法,你们说是不是?”
雨声渐渐大起来,有风激烈地吹打窗户,他屋里只有顶头有一盏白炽灯,照得万物惨白。我看着眼前这个人惨白的脸,嘴唇上有乌乌黑气,好像整个人都扁成一张遗像,却又和爷爷的遗像如此不一样。我不认识他,他的确是个陌生人。
李静睿
记者、作家。出版有随笔集《愿你的道路漫长》和小说集《小城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