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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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明亮此次回老家,并非完全自愿,一半是女友再三催促,另一半缘由深藏于心,秘而不宣。
  已近三月,天气渐暖,新冠疫情似乎渐缓,但人心里依然凉意嗖嗖,内里的恐惧并不见减。很多单位已恢复上班,大都弹性安排,防守严密,口罩是必须戴的;手不仅要反复洗,还要喷上酒精消毒,酒鬼都会拿消毒做借口了,名正言顺喝两口白酒;公交车已恢复运行,不过班次减少,乘客也少,胡明亮经常看到站台上空无一人,公交车疾驰而过,隔窗也未见有人影。
  “一趟趟跑空车,浪费多少资源呀。”他想。
  这特殊时期,女友偏让他回老家借钱,好买辆车。简直绝情。
  “你看現在还有谁没车?”女友说着对他翻了个白眼。他心里恼火,却无可奈何。
  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她觉得公共交通很便利。漂城地方不大,公交线路纵横,懒了打个车,也花不了几个钱。高铁都开通了,出远门也可以坐高铁。买车耗钱费力,找不到停车位烦神,再有个磕磕碰碰的,多闹心。现在女友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要说平常没车也没什么,现在你看看,没车还真没法过。”女友口气有所缓和,“你在家里体会不到,有书看,有字写。我要上班,虽然单位在新区,离得远点,但公交车直达,以前倒也不要劳神。现在不行了,疫情曼延,哪能去坐公交车?传给我等小民倒也罢了,传给你这大作家,罪过大了。胡老师,你说是也不是?”一番倒牙酸的话,说得胡明亮心里有火发不出,只得赔笑,最终咬牙道:“我去!”
  唉,谁让自己寄人篱下呢?当年他与妻子离婚,除了几件换洗衣服,什么都没带出来,净身出户。他辞职投奔到市里朋友的一个文化公司任编导,主要是自编自导一些微视频,住在公司集体宿舍。期间遇到现在的女友,比他小十岁。孤男寡女,烈火干柴,一点就着。胡明亮遂搬到女友住处,每日相伴,倒也融洽。不知是不是情场太得意,好日子只一年多。朋友跑路了,不仅欠他一年工钱,还从他这借走十几万。胡明亮失业,成了名副其实的“坐家”。本可以充充评委,做做讲座,赚些散碎银两度日,不料疫情来势汹汹,一切都停顿下来,除了在家编剧本外,其它外快皆为泡影,只出不进,坐吃山空。女友态度虽不很恶劣,但时时有讥讽之言。
  “我怎么就沦落到这种地步。”胡明亮强忍心头火。
  这时,同学老龟在“浮水人在漂城”微信群里面吆喝:车找人,明天上午八点漂城去浮水。老龟其实叫老贵,姓舒名贵,工作后头发日渐稀疏,直至全秃,大脑袋一根杂毛没有,又黑又亮,像浮在水上的乌龟壳,故称老龟。老龟在浮水县中教书,他妻子也在县中教书。儿子在市里中学读书,夫妻二人将课程排错开,一个上半周,一个下半周,轮流来市里陪读。常常是他回来把车停下,妻子接过车又开走,接力赛一般。“我们都跑死了,每周花在路上的时间就得两天,油费花了不知多少。”老龟叹息。他常常会在群里发些信息,划拉两个人搭顺风车,一趟也能收个大几十的,补贴油费。“快了,还有几个月就脱离苦海了。”其子今年高考,成绩还行,胜利在望。
  胡明亮立即打电话给老龟。老龟接了,骂道:“这时候不在家待着,乱跑啥!”胡明亮说:“回去看看父母。”
  老龟又骂:“不是过年才回去过呀,现在怎么突然这么孝顺了。”
  胡明亮说:“有点小事情。”
  “又让我少挣几十块。”
  “给你车费。”
  “算了吧,明早八点楼下见。”
  胡明亮还要说,那边已经挂了。胡明亮对着手机骂:“死老龟,不就是有个破车吗?想当年我也有车,你那破车就是请我坐,我也不坐。”说完,自己先泄了气,车呢?房呢?统统没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还有什么可豪横的。
  一上车,老龟就似笑非笑问:“女人呢?”
  “她不回。”胡明亮对老龟的言辞有些反感,顺手拿起车上的口香糖扔进嘴里。
  早上起来,胡明亮自己热了个包子,就着白开水吃了。他想跟女友打个招呼,可女友还没睡醒。女友是不愿去的,合谋跟父母要钱,她可不愿意背这锅。
  “你不早说,我还以为你们两人都来,就没再带别人。”老龟埋怨,那神情似乎失去了一个大单。
  胡明亮没好气地说:“现在带也不迟啊。”
  “现在到哪带去?带鬼呀。”老龟更没好气,又说:“你以前还有个小婆娘,还联系不?”
  “开你车,别多话。”胡明亮恨不得把口香糖吐到老龟的秃脑门上。他想象老龟的大脑门上粘着个口香糖,差点笑出声来。
  “肯定回去找她的。”老龟仍然不怀好意。
  “找个屁。”胡明亮脑中闪过那个女人的脸。
  “还没开学,你早早来干什么?”胡明亮岔开话题。
  “东西都在这呢,要上网课,这里安静,网线好,家里网络老卡。”老龟说。
  “高考要推迟一个月考了,可以多点时间复习。”胡明亮嚼着口香糖说。
  “早考早完了,机会都一样的,现在又要多熬一个月。”老龟摇头。
  “儿子在家学习安稳啊?”胡明亮问。
  “安稳屁呀,差点没把我害死,拿我老婆手机上网课,哪个晓得还玩网络游戏,借网贷,上个月底借了大几万。”老龟脸沉下来。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要不是老婆到银行买理财产品,人家查征信用记录说有网贷记录不能办,现在都能欠出二十万了。要真那样,哭都哭不出来。”
  “还真是的。”
  “都是新冠,把人弄得不正常了,要不然哪有这一出!”老龟骂。
  “快了,疫情快过去了。”胡明亮安慰道。他知道,这个疫情老龟损失不仅在此。老龟本来可以办个补习班,收几十个学生,二十天就能挣个几万,可疫情一来,他不赚反赔。
  “杀千刀的疫情!”老龟骂。
  “杀千刀的疫情!”胡明亮也跟着骂,按下车窗,噗地一口,吐掉口香糖,抹了抹嘴。心里却暗自庆幸,自己算有运气的,虽然少挣些外快,却重拾起以前一直想写的一个剧本。因少受外界影响,编得前所未有的顺畅,几乎都要下笔千言了。等剧本完成,疫情一过,卖个好价钱,够混几年的。   老龟把车驶进服务区,停在了加油站。胡明亮奇怪,本来就是一个半小时车程,加把劲就到了,哪有必要进服务区呢?
  大概也是受疫情影响,服务区也见萧条,没几个影子,两边车辆稀少。加油站生意冷清,以前都要排队的,现在就他们一辆车停着。一个身穿黄衣服的男子提着加油枪过来,隔着车窗做了个手势,便绕到前面加起油来。一会儿工夫,黄衣服男子又过来,趴着车窗往里看。老龟在掏口袋,掏的样子很夸张,却什么也没掏出来。胡明亮只好问:“多少?”
  “二百。”老龟说。
  胡明亮掏出两张票子递过去。老龟没接,打开了车窗。胡明亮倾着身子,将票子递给黄衣服男子。
  “妈的,死婆娘,沒事就掏我口袋。”老龟骂。
  胡明亮没吱声。
  “回头微信转你。”老龟启动车子。
  “算了算了。”
  “有什么好算的,真要大方,借我三万。”车子上了高速。
  “那还是算了。”胡明亮苦笑,又拿了块口香糖塞入口中,腮帮一动一动。
  胡明亮站在故乡双月镇街头,看老龟调转车头去县城后,回转身来,忽然就想起鲁迅先生的著名小说《故乡》的开篇,脱口而出:“我冒了疫情,回到相隔二百余里,别了一个月的故乡去。”
  说着,自己都笑了。街上有人来回走动,脸上基本上都是光光的,倒有两个年轻人戴着口罩,但皆悬于下巴,嘴里衔着香烟,酷酷的样子。沿街向南走不多远,便到了家。最初的家在村里,几间土坯房。如果那时候回家,就可以这样描述:“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现在只能这样说:“灰蒙蒙的天底下,沿街竖着几排安静的两层楼房,稍微有一些生气。”
  胡明亮的父母搬到镇上已有二十年了。这可以看作父亲一生中最大的手笔。“这都是我花的钱,指望你们,还不被倒掉的几间草房砸死!”老头子几乎是恶狠狠地说。
  没想到哥哥嫂子也在家。胡明亮明白,此行跑空腿已成定局。大家也明白,胡明亮这次回来,是跟父母借钱。现在哥哥嫂子在家,他没机会开口。其实说了也白说,钱在父亲手里,母亲管不着。父亲的小气是乡里出名的,一钱当命,口袋掖得紧紧的,哪里会漏下一星半点?
  有一次,老胡跟村里一个人分账。为什么事情算账分钱,胡明亮就不知道了,他只记得,夜里十一点多,老胡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说被人少算了钱,现在就去要。出去了好长时间才回来,欢喜地说,终于把账算对了,少算的钱要了回来。母亲问,多少。老胡说,一分钱。这事在乡里被传为笑谈,大伙甚至都当着老胡的面嘲笑他。老胡正色道,一分钱也是钱,一分钱能逼倒英雄汉。再说,这不是钱的事,是对和错的事,是原则问题,是大是大非的问题。再给你举个例子,考试错了一道题,少了一分,就考不上大学,就得在家刨地;多了一分,就改变命运,成了国家公务人员。一分之差,天壤之别!
  老胡本是民办教师,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转为公办教师了。此等大喜事,本当祝贺。老胡特地买了几个大西瓜,亲自剖开,给同事们吃,共享喜悦。这就行了吗?老胡认为这已经是大放血了,就算请客了。那么大的西瓜,个个都沙瓤,甜得要命。但同事们不满意,他们想去喝酒。按说这要求也不过分,但老胡严词拒绝了,为表决心,还把小食堂的几个碗给摔了表示抗议。老胡跟同事们关系闹得很紧张,最后被调到别的学校。
  此等事例,不胜枚举,且有多种版本流传,但主旨相同,多举无益。问题是老胡老师勇于坚持自己,几十年观念不仅不变,还有增无减。退休后,将工资存折锁得紧紧的,从不示人。别人问起,胡老师,您每月工资多少。他都异常警惕,含糊其词。如此严谨之人,怎么可能借钱给别人呢?哪怕是亲生子女。
  况且,他对两个亲生子女都极不满意。
  “我把你们拉扯这么大,已经对得起你们,老了,不跟你们要钱,就是对你们最大的支持。”
  “国家发老子钱,是因为老子给国家做了贡献,老子受之无愧,跟你们无关。”
  这些话不无道理,但说出来却极伤人。胡明亮从来没想过揩父亲的油,他本人一直以来生活虽不富裕,至少也不拮据,时常带点东西回去,哄父母开心。父母坦然受之。
  “给是情分,不给是本分。认为父母就应该给子女钱,是谬误,要狠狠批判。”胡明亮观点鲜明,立场坚定。
  有时候,他甚至想,如果父亲跟母亲一样,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那笔可观的退休金,是不是大家都会相处和谐。
  “也许。然而,这社会总是有矛盾的。”胡明亮想。
  哥哥嫂子看到胡明亮回来,很是诧异。他们平常都不在家,在苏南打工,逢年过节才回来,过个七八天就走了。当下,老大老二坐下寒暄。
  “老二,你怎么有空回来的 ?”老大问。
  “顺车回来看看,大哥,你们还没走?”老二说。
  “别提了,疫情影响,没让复工呢。”老大说。
  “噢噢噢,那什么时候复工呢?”老二问。
  “不晓得呢,得看疫情控制情况,至少还得一两月。”老大一脸无奈。
  “那就正好歇歇。”老二宽慰道。
  “歇不起啊,歇了没钱啊。”
  “歇不起也得歇呀。”
  “杀千刀的疫情!”老大忍不住骂。
  “杀千刀的疫情!”老二也骂。
  老二看到老大面色不好,想来这一个月在家并不愉快。除夕上午,他从市里回来,看哥哥面色还不错,心情也不错,衣服也与往年不同,不再是臃肿的羽绒服,而是格子衬衣,红领带,灰呢子外套,很有点小老板派头。胡明亮想起上学时,老大总是穿新的,他总是拾旧的。老大很注重仪表,总是梳着小分头,腋下夹着文件夹,挺直腰板在前面走。而他只能穿哥哥穿剩下的补丁衣服,背着旧书包,在后面跟随。老大头脑聪明,能说会道,情商很高,也颇有女人缘,哄来了漂亮的嫂子。老大经常向他讲述自己的一些英雄事迹,“很吃得开哩,别看力气不大,没人敢动我。”大舅也说:“我大外甥就凭那张嘴也能吃遍天下。”这是大舅的原话。胡明亮想,如果老大在单位,肯定能混个干部做做。可惜他没考上大学,又没出外面混,只在镇子周围小厂里打点零工。与他差不多年龄的人出去混,大都发了财。只是近几年,老大才携家外出,在南边一个好同学办的厂子里做点工,虽不发财,总比在家好。虽然如此,每见到比他混得好的同学,老大总是恨道:“我那时要是有本钱,做点生意,他们岂能比得过我。”老大怪父亲当时没给他钱,没有资金成就大业。   除夕中午,一大家子聚餐,开始还热热乎乎的,不知谁提到钱的事,也借着多喝了两杯,就争执起来。
  “就是再困难,也不跟你要钱,我自己扛着!”老大仰面喝了一杯。
  “有什么困难,要是当时你考上大学……”老胡气得也要喝酒,但没人给他酒杯,他胃不好,已戒酒多年。
  老大自顾说道:“实说了吧,我年前做了个大动作,把我们厂子承包下了,我现在大小也是老板,每年给老板一百万,剩下都是我的了。”
  胡明亮一惊,才懂得老大这次为何看上去精神面貌与往年不同。
  老胡刚才还大有拂袖而去之意,此时惊道:“一百万,你苦得起来?”
  老大说:“苦当然能苦到,我算了下,每年除去杂七杂八支出,我至少能净赚二三十万。苦几年回来,到浮水买房,离你们远点,省得你们看我不顺眼。”
  “哪个看你不顺眼的?”老胡又火了。
  胡明亮赶紧岔话题,问父亲:“镇上有在武汉回来过年的不?”
  老胡想了想,说:“没听说,南面开超市的吴老板,前几天回武汉过年了,女人没回去。”
  父亲说的吴老板,胡明亮不止一次听父亲说过,父亲经常去他超市买东西,很谈得来,可以说是忘年交。“人家可也是个读书人,我把你书拿给他看了,他夸坏了,很想见你。”
  “我们初五就走,就走。”哥哥又拿酒杯,嫂子赶紧夺过,把一碗饭塞到他面前,说“喝什么喝,吃饭!”
  哥哥真是听话,不去抢酒杯,开始闷声不响扒饭。
  接下来大家都闷头扒饭,除夕之战只是短兵相接,就鸣金收兵。
  “你们家倒是挺热闹的。”女友事后对胡明亮说。胡明亮只有苦笑。
  他们本来打算在老家住上两天,初二或初三回的,但初一下午,就迫不及待回了,倒不是家庭气氛不和谐,而是新冠疫情形势已经严峻,据说市里已有多起感染案例,镇上也有人从疫区回来。此地不可久留,他们仓皇出逃。
  “不要出去串门,也不要出去吃饭,出去要戴口罩。”临走时,他还再三叮嘱父母和哥嫂。
  “没那么严重。”他们几乎异口同声。
  现在,才一个月没见,胡明亮看老大面色灰暗,胡须凌乱,比上次见到憔悴了许多,俨然大老头一个。自己比哥哥年轻五岁,看起来也好不到哪去。
  到后面来见父母。母亲在房间看电视,父亲在淘米做饭。父亲问:“也不是假期,怎么回来了?”
  父亲并不知道他早就辞职的事,只道他调到市里,更不知道他现在已成了无业游民。
  “疫情期间,不要天天上班,在家里把事做完就行了。”胡明亮搪塞道。
  “还是你有个正规工作好,你看你哥哥,打打工就算了,还想挣大钱,现在工厂都关了,哪天能复工说不准呢。”父亲摇头。
  “那就不承包算了。”胡明亮說。
  “说得容易,三十万定金押在人家那呢,他自己家底全押上了,还借了十万。”父亲道。
  “他也挺不容易的。”胡明亮说。
  父亲一瞪眼:“谁让他不肯学习的,要是跟你一样……”
  胡明亮见话不投机,赶紧又到前面来。
  此行自然是跑空腿。中午老大和老二喝了两杯酒,除了老大吐苦水,老二帮着声讨疫情,老胡闷声吃饭,不时问几句“疫情什么时候能控制住”“死了多少人”“外国太不太平”等话题外,其余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喝酒。”
  “嗯,喝酒。”
  “你说,什么时候允许复工复产?”老大问。
  “快了,钟南山说,四月份就控制差不多了,总会过去的,国家花了这么多钱。”胡明亮安慰道。
  “你说他是不是知道疫情要严重,把厂子承包给我,一走了之。”老大当然骂的是他的同学老板。
  “谁也没想到会这样。”老二说。
  父亲叹了一口气,大概又要说:“如果当初你争气能考上大学……”
  最后竟然放下碗说:“人活着没意思呀,说死就死了,有多大本事,有多少钱都没用,你看看,武汉死了那么多人,不少都是有头有脸的。”
  胡明亮听了,看着八十多岁的老父,心里感觉很凄凉。
  晚上,胡明亮住在县城宾馆里。住宾馆比以前手续繁琐,免不了测体温,详细询问登记,但也算顺利。到了房间,胡明亮先狠狠洗了个澡,围浴巾出来,拿着酒精喷剂在屋里喷了一通,喷得不多,怕有安全隐患。非常时期,宾馆应该有职业良心,提前做好消毒工作的,此时只是心理安慰而已。接下来,他躺在宽大舒适软和的床上,眼看着片片光晕在洁白的天花板上跳来跳去,一下子陷入巨大虚空。以往他来,免不了呼朋引伴,吃喝玩乐,现在倒不知道该怎么打发了。
  沉默良久,才拿起手机,找到一个号码,看了半天,才发出一个短信:你好,在吗?他忽然感觉耳朵里一股嘶鸣的声音冲出来,心脏失常地悸动。好半天,才平复下来。他握着手机,手臂平放开来,尽量以放松的姿态等待回音。世界静得可怕,天花板上的光晕仍在跳动不停。再拿起手机看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仍然没有人回复他,他感到很空落,想了想,微信视频一个县城好友,半天无人应答。他深感失望,犹如被抛于荒山野岭,无人问津。“在哪?”终于有一个朋友回话。“浮水!”他回。一阵沉默之后,那边回:“噢,我有事,下次。”就再无回话。另一个朋友回视频过来,盯着看了半天问:“在哪块呢?”他答:“宾馆。”又问:“浮水?”他答:“你说呢。”那边哈哈一笑:“好好歇歇,老婆身体不好,我就不过去陪你了。”说着挂了视频。他心情沮丧,如被水淹般透不过气来。其实自己并不是让他们过来,或请他们吃饭,只不过想跟他们聊聊,诉说诉说苦闷而已。当前疫情如此,他难道不知道?他们却像怕病毒一样怕见他。
  这一回,胡明亮又陷入沉思。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已是凌晨两点,确切说,是被饿醒的,原来自己午饭后再未进食。第一件事是看手机,没有他想看到的信息。看到柜子里有两包方便面,撕开一包,放好调料,又去烧水。等待水开的间隙,躺在床上看手机。   看着看着,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拿起手机,没发现什么新的信息。
  他起来,把昨天壶里的陈水倒了,又灌了壶新的烧起来。然后给老龟发去一条微信:何时回?
  老龟很快回:下午打电话给你。
  他回:我在浮水宾馆。
  他以为老龟会问他,怎么到县城,不在家的。或者再问问他午饭怎么吃的。可老龟只回了一个字:好!就没了下文。
  他有些失落,怏怏起身,倒开水泡方便面,油香味立刻扑面而来,冲得他鼻子有些痒痒,打了个喷嚏。
  吃面时,免不了骂两句老龟。昨天加油的二百块钱,老龟完全可以通过微信转给他,可他到现在提都不提。难道老龟不打算还了?这两年也没坐他几趟车,一下子就收了二百块车费,也太黑了,这不是抢劫吗?这等品行的人怎么能教书育人呢?
  吃完面,又躺下,实在是无事可做,只好继续翻手机,看疫情通报:江苏无新增病例,他所在的城市也无新增病例。
  女友昨晚发微信来,两人简单聊了几句。女友问他:进展如何?他回答:一切顺利!女友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然后就晚安了。现在,女友大概还没有醒吧。疫情期间,她喜欢上了追剧,说不定又追了一夜剧,现在刚刚入睡。
  看了会手机,他又困了。他有个毛病,只要是在床上,无论躺着还是坐着,都容易犯困,头脑昏昏沉沉。离开了床,困意就会消失。也可能是身体原因,脑供血不足。所以他除了睡觉才上床,平时读书都身体笔直坐在书桌前,不至于睡着。可在这里,他只有睡在床上才自在。
  迷迷糊糊中,他看到哥哥拿着个钳子在撬锁。哥哥没发现他。他想喊,喊不出,他想过去阻止,脚迈不动。哥哥撬的是父亲房间桌子的抽屉,撬得很用力。哗啦一下,锁开了,抽屉里的东西掉得满地都是。哥哥翻找起来,都是存折呀。他想过来抢,可是干着急不能动弹。这时候,父亲出现了。父亲喊:“别动,别动!”哥哥抓了一把就往外跑。他想拦住哥哥,可是他动不了。父亲追出来,手里边拿着一张纸,是一九七七年的高考语文试题。父亲边追边喊:“来来来,你来做一做,能做到八十分,我就把存折全给你。”而此时他已经能动弹了,他没有去追父亲和哥哥,而是在刚才哥哥翻找的地方找,没有找到一张存折,全是高考试卷。他笑了,醒了,手机也响了。
  他迷迷糊糊拿起手机,是父亲打来的。父亲问他在哪?他说在浮水宾馆。父亲说,我给你们点钱,你和你哥哥,一人十万,我和你妈留十万养老就行了。他说,我不要你们钱,我有钱。父亲说,呸,你有个屁钱,钱都是别人的了,房子是别人的,车是别人的,哪样是你的,你一个大学生混得不如那些没念过书的,人家不识几个字都能开车回来。他脸红了。父亲说,你们拿钱去,一人买一辆车,下次都给我开车回来。胡明亮说,我真不缺钱,我有钱买车,你把钱给老大吧,他真需要钱。父亲说,反正钱我为你留着,什么时候回来拿都行,疫情会过去的,你打电话多劝劝你大哥,亏点没什么,只要人在,会翻身的。胡明亮有点缓不过劲来。父亲在那头说,唉,你知道不,小吴死了。胡明亮一惊,问,哪个小吴?父亲说,开超市的吴老板呀,年前去武汉跟父母过年,得了那个肺炎死了,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才三十几岁,说没就没了,连老婆孩子面都没见到。
  父亲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在外也要注意,不要老在外吃吃喝喝,最近也不要出去开笔会了,出门要戴口罩。”
  胡明亮答应。父亲挂了电话。
  几乎在挂电话“嘟”的一声同时,一条信息“叮咚”跳出来,他也几乎要跳起来,终于回了。
  在,你最近好吗?她说。
  还好。他说。
  胡明亮的心跳得厉害。几年前,他还在浮水,县里举办个作家笔会,请了一些外地作家,胡明亮也参加了。本地作家一般都回家住,但组织者跟他关系好,给他开了個房间。由此认识了她。她不算作家,只是个文学爱好者,请来帮忙的。没想到跟胡明亮一见倾心,晚上到胡明亮房间讨教,是和本地姓刘的诗人一起来的,后来刘诗人有事先走了,而她次日凌晨才离开。他知道她丈夫前两年外出开公司,她自己一人在家,上个闲班。第二天早上,那个刘诗人敲门进来喊他吃早饭,还特意看了看角柜上摆的物品,诡秘一笑。
  让他没想到的是,不久后,他们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后来他老婆也知道了,冷战了有半年,终于不声不响离婚。他辞职去了市里,后来听说她也辞职到丈夫公司去了。此后再也没联系。此为一段艳遇,也是一段孽情。他已经家庭破碎,不想再去破坏别人。
  新冠疫情疯狂传播,让他担心。她丈夫的公司正在湖北某城,她跟她丈夫在一起。早就想问候一下了,但他一直克制着,怕女友看到生疑。半个月前的一天,突然接到她的电话,“其实我也离婚了,他那边早就有了人,公开了,我算什么?我也不是厉害人,也没什么闹头,自觉退出呗。就在年前,我们从湖北回来办了手续,和平分手,他立即走了。没想到疫情严重起来,就封城了。”她在电话里说。
  “他没事吧?”他问。
  “封城后不久,他就被查出感染了,他们公司有很多人感染,他和那个女的都感染上了,他以为他在那混得可以了,可到头来连医院都住不进去,关键时候,谁也管不了谁了,好不容易住进院了。具体我也不清楚,他不跟我联系,是儿子告诉我的,儿子在日本读书,没回来。”
  胡明亮说:“还好,你回来了,我就放心了。”
  她说:“就像做梦一样,不过,我希望他们还好,大家都不容易。”
  胡明亮想了想,又问:“他知道我们的事吗?”
  她说:“不知道吧,这很重要吗?”
  “没有什么是重要的。”
  聊了十几分钟,他们挂了电话。从电话中,他知道她的离婚跟他没有关系,但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释怀。而她似乎并没有死里逃生的幸运,相反,情绪低落。
  这半个月,他们再没联系,但他知道,自己一直牵挂着她。此次回老家,他在路上就想跟她联系,但他克制着。昨晚,他还是给她发了信息。
  可以电话吗?他问。
  可以。她答。
  接通电话,还是那熟悉的声音,听起来要低沉一些。
  “昨晚在姐姐家的,手机没电了,上午回家才看到你信息。”她解释。
  是真的吗?还是她也在犹豫。他想。
  “他现在怎样?”他没忘了关心下她的前夫,上次说他已经住进了医院,大概已经好了吧。
  “不知道,儿子说,住院后不久,忽然联系不上了,我怀疑不好了,儿子在骗我……”
  “或许,医生不让跟外界联系。”
  “也许吧,你在哪?”
  “浮水宾馆。”
  “一个人?”
  “嗯。”
  “噢。”
  “见见吗?”
  “见见吧。”似乎有一肚子苦水要倾诉。
  “到哪呢?”
  “我过一会儿过去,外面也没地方见。”她犹豫了一会儿说。
  “可是,现在,外面疫情……”
  “没事的,我开车过去。”
  “嗯,好。”
  挂了电话,胡明亮的头脑一片空白,他是一个编剧,接下来剧情该怎么发展呢?
  他可以给女友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在老家接触了一个湖北人,现在在宾馆隔离,需要半个月。那么半个月后呢?他其实手头还有二十万块钱,藏得比较隐秘,没给任何人知道,他得留条后路呀。有可能半个月后,他会回去,拿出这一半钱,说是父亲借的,可以首付买一辆车。
  他可以不回去了,给女友十万块钱。
  或者现在就回去,关了手机,也不等老龟了。回去买车,一心跟女友过日子,相伴到老。
  胡明亮站起来,拉开窗帘。窗外蓝天白云,大大小小的楼群静静地沐浴在清辉之中,公路上车辆交错移动,驶向各自方向。往下看,宾馆大院的广场上乌龟一样趴着一辆辆小车,院门口的通道上横着起落杆,一动不动。数年前的一天,他也是这样推开窗户,不经意瞥到一个绿衣女子骑着自行车缓缓进来。
  他转过身,吁了一口气,想,该收拾了。
  (责任编辑:廖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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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今天本来想在房间安安静静看书,怎么朋友一吆喝,现在我又在打开第四瓶酒了?这些美好的事情都有些懒散的成分。  在一个这样安静的夜晚,我们一群人聚在了朋友郊外的房子里。其实他们家甚至不在里尔,在一个叫做蒙桑巴勒尔的小城边缘,每天都要跨越城市去上学,不过欧洲的跨越城市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的路程而已。  到里尔之后交到了不少朋友,丝毫不惭愧地说,外国朋友可以一起喝酒,一起旅游,一起去博物馆,但是在寂寞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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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里尔很漂亮。  昨天因为地铁的末班车时间已经过了,我和从巴黎来的朋友睡在Mikako家。今天慢吞吞爬起来,慢吞吞喝咖啡,吃早餐,慢吞吞出门之后竟然看到里尔有难得的好天气。为了陪朋友玩,搭车到里尔市郊的游泳池博物馆。路上两个巴黎朋友见怪不怪,但是我和Mikako一直发出此起彼伏的赞叹:“天呐,里尔也太漂亮了,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地方。”  我说:“对啊,要不是今天刚好陪朋友来,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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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培浩:《特区文学》的“大湾区文学地理”栏目一晃就快一年了,回顾起来挺感慨。这一年期间发生了至今仍影響着世界的新冠疫情,当然,我感慨的不仅是时间和世事,而是一件当初我们并不知道会呈现为什么形状的事情,就这样做下来了。在我看来,重要的倒不是我们梳理了哪些“大湾区文学”的作家作品、文学现象和审美价值,而是我们找到了什么样的方法去面对一个新生的概念。我们都清楚地知道“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的提出乃是“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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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处女作发表之后,我对小说写作的胆子就大了起来。我对小说一星半点的认知,几乎都搁在我至今写作的小说里面了。它们是我讲故事之时用到的显影剂,有液态物质的迷惑性。我没有讲过一个完整故事。究竟是不会讲故事,还是刻意为之,辩驳的意义不大。故事以哪一块碎片,以怎样的肌理形态,又以怎样的承载体量,出现在我们的阅读之中,是我长久以来在考虑的问题。不是所有的碎片都有价值,不是所有的记忆都值得被书写,至少在短篇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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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好多年前,我来中山大学读书,当时所有的本科生都要先在珠海校区读两年。那时进珠海还需要“边防证”,我的录取通知书就成了边防证。我对这个“特殊之地”充满了好奇,这个好奇与另一个“特殊之地”有关,那就是澳门。国庆假期之际,被几位同学拉着一起参与了一个游玩节目:澳门环岛游。顾名思义,意思就是即便去不了澳门本岛,但是可以环绕着它,远远看看它。其实看了些什么我全都忘记了,关键是那种“看”本身。这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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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威廉  1982年生。先后就读于中山大学物理系、人类学系、中文系,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国语言文化学院创意写作专业导师。著有长篇小说《获救者》,小说集《内脸》《非法入住》《听盐生长的声音》《生活课》《倒立生活》等,随笔集《无法游牧的悲伤》等。作品被翻译为英、韩、日、俄、意、匈等文字。曾获首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首届“文学港·储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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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润庭:作为广东人,我对澳门一直怀着非常亲切的感情。袁老师是澳门在地的著名诗人,能跟我们介绍一下澳门文学近年来的发展吗?  袁绍珊:澳门作家的作品近年开始以非官方组织的方式,在大陆、香港及台湾出版,是可喜之事。澳门文学奖逐步面向全球华人;澳门年度文学选、澳门文学史料整理及研究专著的接连出版;澳门文学馆的筹建;澳门文学节的举办;澳门笔会推动跨媒体文学宣传及跨地域的出版合作等,都是不错的发展势头。譬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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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他看来这是典型的美式公寓,美式厨房:没有正儿八经的饭桌,只有吧台式的餐桌,光滑的大理石面黑白两色,盯上几秒竟觉得像山水画儿,吊灯的光朦朦胧胧笼罩其上。屁股下的高脚凳也不是给亚洲人坐的,高得未免夸张,他的拉夫·劳伦马球袜勉强沾着地板。她光着脚,不知是出自美国人還是韩国人的习惯,双腿相叠,膝盖微曲。每跟她说一句话,他都瞄一眼那被吊灯晃得发白的膝盖。他自己觉得瞄了太多眼,想控制一下,管不管用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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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沃夫的直播间  (花白短发的太阳系人额头出现在直播画面下部,镜头晃动,男人的脸与上身被调整至镜头中央微偏左。男人身穿蓝色夏衣,领口有磨损,胸前印花洗至褪色,勉强能辨认出字样为六种常用语图案绘制的沃夫零件店商标。男人身后为常见布局的单人宿舍,杂物与小金属制品较多。男人动作迟疑地向镜头缓缓挥手,视线在镜头与镜头之外某处来回移动。画面底部滚动播放观众实时发言:“这是谁?”“沃夫呢?”“是员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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