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阅读导引】
节选内容选自雨果的《悲惨世界》,在这部分内容中,议论替代叙事成为了主要内容,而“夹叙夹议”正是雨果长篇小说的特色之一。一般在每一卷甚至每一节的情节展开前,雨果首先展开议论,通过议论抒发自己对政治或某一社会现象的看法,并试图通过篇幅不短的议论介绍孕育故事情节的时代与社会背景。
节选内容出自第四部第七卷第一节,雨果在这一节中探讨了“俚语”这一社会现象并引出了自己的“人道主义”思想。“俚语”其实就是民众使用的日常语,在文中雨果并不赞成将之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对象。他同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欧仁·苏等一道通过手中的笔为“俚语”正名,即让不同身份的人说不同身份的话。在雨果看来,“俚语”能够代表一個民族的语言,透过俚语可以窥得当时社会肌理中普遍存在的问题,而这也是“黑暗的人”表达情绪的需要。归根到底,不那么符合语言规范的“俚语”产生于民众教育缺失的大背景下。为此,雨果呼吁增加“光明人”的数量,这非大力兴办教育和科学不可!冉阿让在苦役期间习得的书写与阅读能力在一定程度上为其转变奠定了基础。正如《悲惨世界》的序言所述,雨果在创作中始终关注孩子、男子、妇女的生存处境,关注人民的处境,这正是雨果“人道主义”思想的体现。在雨果看来,教育与科学的普及正是将人民从“悲惨世界”中解救出来的一条可行之路。此外,雨果认为身处光明的人也有责任为身处黑暗的人哭泣。也就是说,在狭义的爱之外,还存在着更为广义的爱——博爱,即对全人类的悲悯与关怀。正是这种爱,使得迪涅主教具有了感化冉阿让的能力,使其完成了从苦役犯到“圣人”的转变,而冉阿让将这份爱传递给了那些与其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珂赛特与马吕斯,甚至包括致力于追捕自己的警探沙威。可以说,冉阿让的涅槃重生、临终前的臻于完满,象征着雨果“人道主义”思想在书中的胜利。书名虽为《悲惨世界》,但因这份爱的存在,在悲惨的世界中我们依稀能够窥见微光,这光愈发强大并最终使法国封建君主制走向破败。
【作者简介】
维克多·雨果(英文名:Victor Hugo,1802年2月26日——1885年5月22日),法国19世纪前期积极浪漫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人道主义的代表人物,法国文学史上卓越的资产阶级民主作家,被人们称为“法兰西的莎士比亚”。一生写过多部诗歌、小说、剧本、各种散文和文艺评论及政论文章,在法国及世界有着广泛的影响力。
【附文】
悲惨世界(节选)
[法]维克多·雨果
PIGRITIA是个可怕的字眼。它孕育着一个世界——la pègre,即“盗窃”,和一个地狱——la pégrenne,即“饥饿”。
因此,懒惰是母亲。它有一个儿子——盗窃,和一个女儿——饥饿。现在我们讲到哪里了?讲到俚语了。
俚语是什么?它既是民族,又是方言;它是人民和语言这两个种类下的盗窃行为。三十四年前,这个凄凉故事的叙述者,出于同一目的,将一个讲俚语的小偷引进了一部著作中,当时,人们惊讶失色,大叫大嚷。——“什么!怎么!俚语!俚语是丑恶的语言!它是划船苦役犯说的话!是蹲苦役牢、蹲监狱的人说的话!是社会上所有可恶的人说的话!”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我们始终也没弄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反对。后来,又有两位才华横溢的小说家,一个是对人心进行深刻观察的巴尔扎克,另一个是人民无畏的朋友欧仁·苏,他们也像《囚徒末日记》的作者那样,在他们的作品中让强盗讲他们平时讲的语言,也遭到了同样的抗议。人们反复说:“这些作家用这种污浊的语言,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俚语实在丑恶!俚语叫人毛骨悚然!”
谁否定俚语?那是可想而知的。从什么时候起,当需要探测一个伤口,一个深渊,一个社会时,下得深一些,深探到底,反倒错了?我们一直以为,这样做有时是勇敢的行为,至少是朴实而有益的行为,就像接受和完成任务那样,值得同情和关注。为什么就不能把一切都探索得清清楚楚,研究得彻彻底底,却要半途而废呢?探头可以半途停下,探测的人却不能。
当然,深入社会底层,到土壤消失、污泥开始的地方去探测,到这些稠厚的浊浪里去搜寻,对这卑鄙下流、泥浆直流的方言,对这满身脓包,每个词都像是深藏在污泥和黑暗之中的妖魔鬼怪身上的一个肮脏环节的语汇紧追不放,把它抓起来,活生生地扔到阳光下,大街上,这既非一件诱人的工作,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像这样在思想的光辉下,赤裸裸地凝视可怕的俚语如何乱挤乱爬,那是最凄凉不过的事了。的确,它就像一种见不得阳光,刚从污泥浊水中拉出来的怪物。我们仿佛看见一个有生命的、满身长刺的可怕荆棘丛在颤动、移动、摇动,想要回到黑暗中,气势汹汹,虎视眈眈。这个词像只利爪,那个词像只失去光辉、淌着鲜血的眼睛,这个句子像螃蟹的一只螯在乱舞。这一切犹如杂乱有序的事物,充满着可怕的生命力。
现在我们要问,从什么时候起,对可怕的事物不能研究了?从什么时候起,生了病不能求医了?难道能设想一个自然科学家可以拒绝研究毒蛇、蝙蝠、蝎子、蜈蚣、毒蜘蛛,要把它们扔回黑暗中,嘴里还说着:“呵!真是奇丑无比!”思想家若是扭头不敢正视俚语,无异于外科医生不敢正视溃疡或疣子。就好像语言学家不敢研究语言现象,哲学家不敢探究人类的实际问题。因为,我们必须向不明真相的人指出,俚语大体上可以说是一种文学现象,是社会的一种产物。俚语究竟是什么?俚语是贫困使用的语言。
说到这里,人们可以打断我们,可以把事实推而广之,这样有时能起到缓和事实的作用;人们可以对我们说,一切行业,一切职业,甚至可以加上社会等级的各个阶层,知识界的各种形态,全都有他们自己的俚语。商人说:“蒙贝利埃备用”,“马赛优质”;证券经纪人说:“延期交割”,“溢价”,“本月底”;玩牌的人说:“三张同花顺”,“重开黑桃”;诺曼底诸岛的执达吏说:“在对放弃继承权者的不动产进行扣押时,无封地者停止租用,不得要求享受该地产的收成”;通俗笑剧作家说:“观众逗熊了”;喜剧演员说:“我演砸锅了”;哲学家说:“现象的三重性”;骨相学家说:“业余性,好斗性,分泌性”;步兵说:“我的单簧管”;骑兵说:“我的小火鸡”;剑术师说:“第三架式,第四架式,后退”;所有的人,剑术师、骑兵、步兵、骨相学家、哲学家、喜剧演员、通俗笑剧作家、法院执达吏、玩纸牌的人、证券经纪人、商人,人人都讲俚语。画家说:“我的徒儿”,公证人说:“我的跳小溪的人”,假发匠说:“我的伙计”,鞋匠说:“我的帮手”,这些也都是俚语。关于左边和右边,水手说“右舷”和“左舷”,舞台置景员说“院子一侧”和“花园一侧”,教堂差役说“使徒书信一边”和“福音书一边”,所有这些说法,必要时,如果非要这样说的话,都可算做俚语。有装腔作势的女人说的俚语,正如从前有假才女说的俚语。朗布依埃公馆说的话和圣迹区说的话有相似之处。有公爵夫人们说的俚语,王朝复辟时期一位极高贵、极美丽的夫人在一封情书中写的一句话便是明证:“您从那些嚼舌头的话中,能找到我放荡的大堆理由。”外交密码是俚语;罗马教廷用二十六代替罗马,grkztntg zyal代替特使,abfxustgrnogrkzutuⅪ代替莫代纳公爵,这些都是俚语。中世纪的医生称胡萝卜、红皮小萝卜和白萝卜为opoponach, per froschinum, reptitalmus, dracatholicum, an-gel orum, postmegorum,这些也是俚语。制糖商说:“劣质砂糖,大头糖,透明糖,精制糖,清糖,蜜糖,花式块糖,普通糖,焦糖,片片糖”,这位老实的厂主说的也是俚语。二十年前,评论界的一个流派常说:“莎士比亚有一半是在玩文字游戏和双关语。”这也在说俚语。假如德·蒙莫朗西先生不通韵文和雕刻,诗人和艺术家就会意味深长地称他为“市侩”了,这“市侩”一词也是俚语。传统的科学院院士称花为“福罗拉”,果为“波莫那”,海为“尼普顿”,爱情为“火焰”,美色为“魅力”,马为“坐骑”,白帽徽或三色帽徽为“柏洛娜的玫瑰”,三角帽为“玛尔斯的三角区”,这些都是俚语。代数、医学、植物学都有自己的俚语。船上使用的语言,那种无比完整、绚丽多彩、令人赞叹的语言,昔日让·巴尔、迪凯斯纳、絮弗朗和迪佩雷讲过的,伴随着船具的呼啸声、扬声器的哇哇声、攻击敌船时刀斧的搏击声、船体的晃动声、风声、枪声和炮声的语言,绝对是一种英勇而响亮的俚语,它与盗贼们粗野俚语之间的差别,无异于狮子同豺狼之间的差别。 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不管怎么说,如此理解俚语,总是一种广义的理解,不是人人所能接受的。至于我们,我们只保留这个词旧时精确的、有限的、确定的意义,把俚语限定在俚语的范围内。真正的俚语,卓越的俚语(假如这两个词能搭配的话),自古就有且自成一国的俚语,我们再说一遍,那不过是贫穷使用的语言,丑陋,惶惑,阴恶,奸险,狠毒,残忍,暧昧,卑鄙,深奥,不祥。堕落和苦难走到尽头,便会揭竿造反,决定同所有幸福的事情和占统治地位的法律进行斗争;这是一场可怕的斗争,时而诡诈,时而激烈,既有害,又残酷,它用恶行来针刺和用犯罪来棒打社会秩序。为了斗争的需要,贫穷创造了一种战斗的语言,那就是俚语。
让人类使用过的,可能会消亡的一种语言,哪怕是将其一个残片,也就是说,将构成人类文明并使之复杂化的一种不管是好是坏的成分,从遗忘的深渊中浮上来,让它永远浮在上面,乃是为观察社会提供资料,是为文明本身效劳。普劳图斯就有意无意地效过劳,他让两个迦太基士兵说腓尼基语。莫里哀也效过劳,他让笔下众多人物讲东方语言和形形色色的方言。说到这里,有人又要提出异议:腓尼基语,好极了!东方语,妙极了!哪怕是方言,也还说得过去!那是一些民族或一些省份说的语言,可是,俚语?保存俚语有什么好处?让俚语“浮在面上”有什么必要?
对此,我们只回答一句话。当然,如果说一个民族或一个省份说的语言值得关注的话,那么,还有一件事更值得关心和研究,那就是一个穷苦阶层说的语言。
这种语言,比如说,在法国就讲了四个多世纪了,不仅一个穷苦阶层说,而且整个穷苦阶层,人类可能有的穷苦阶层都说。
此外,我们还要强调,研究社会的丑陋和残疾,加以揭露和治疗,是丝毫不容选择的事。研究民俗和思想的历史学家,同研究重大事件的历史学家一样,都负有严肃的使命。后者研究人类文明的表面,如王位争夺、王子诞生、国王婚娶、战役、会议、著名人物、光天化日之下的革命,即一切浮在外表的东西;前者则研究内部和底层的东西,如受苦受累翘首等待的人民、不堪重负的妇女、奄奄一息的儿童、人与人的暗斗、隐秘的暴行、偏见、约定俗成的不公平、暗中对法律的反击、心灵秘密的演变、民众细微的颤抖、快饿死的人、赤脚的人、裸臂的人、贫苦的人、没有父母的人、不幸的人、卑贱的人,即一切在黑暗中游荡的鬼魂。研究民俗的历史学家要满怀同情,一身正气,既像兄弟,又像法官,一直深入到难以进入的暗道秘穴,去接近那些乱哄哄爬行着的芸芸众生,那些流血的人、殴打的人、哭泣的人、诅咒的人、挨饿的人、吞噬的人、逆来顺受的人、为非作歹的人。研究心灵的历史学家,难道就不如研究外部事件的历史学家责任重大吗?但丁要说的东西,难道不如马基雅弗利要说的东西多吗?人类文明的底层,难道因其更深陷更黑暗,就不如上层重要吗?不了解洞穴,能了解大山吗?
顺便提一下,根据上面所说的那些话,可以推断出这两类历史学家有着明确的分界线,但这种断然的划分,在我们思想上却不存在。一个研究民众那一望而知、一目了然的生活的历史学家,如若不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他们内心隐秘的生活,就不算是优秀的历史学家;同样,一个研究人民内心生活的历史学家,如在需要时,不善于研究人民的外部生活,也不能算是优秀的历史学家。民俗和思想的历史,会渗透到大事件的历史中,反之亦然。这两种不同范畴的事实,彼此呼应,互相贯穿,并且常常互为因果。上苍在一个民族的表面刻下的线条,在深层都有暗淡而清晰的平行线条与之对应,底下的痉挛,会导致表面的动乱。真正的历史参与一切,因此,真正的历史学家也应介入一切。
人类不是一个圆圈,只有一个中心,而是一个椭圆形,有两个中心。一个是事实,另一个是思想。俚语不过是一个更衣室,语言要干坏事时,在里面乔装打扮,戴上词语的面具,穿上隐喻的烂衣。这样,它就变得面目狰狞。于是,人们几乎认不出它来了。难道这是法语——人类伟大的语言吗?它准备粉墨登场,与罪恶一唱一和,适于扮演罪恶的所有角色。它不再是走路,而是一瘸一拐;它撑着乞丐王国的拐杖,一拐一瘸地走着,那拐杖可以变成大头棒;它自称为丐帮;所有的幽灵都是它的服装师,为它勾脸上装;它既能爬行,也能直立,这是爬行动物的两种姿势。从此,它能扮演各种角色:当伪造者时,它鬼鬼祟祟;当投毒者时,它长满铜绿;当纵火者时,它满身熏黑;当杀人犯时,它抹上胭脂。
当我们站在社会的门边,听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说话,会听到门外人的对话。我们能分辨出问话和答话。尽管不知所云,但能听到一种丑恶的窃窃私语,好像是人的声音,但与其说是人在说话,不如说狗在吠叫。那就是俚语。那些话丑陋无比,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怪诞不经的野兽特点。我们以为听到七头蛇在说话。
那是黑暗中的鬼话。它吱吱嘎嘎,叽叽咕咕,用谜语补充黄昏。人在不幸中,一片黑暗,犯罪则更是黑暗;这两种黑暗相混杂,便构成了俚语。周围是黑的,行动是黑的,声音是黑的。那是一种可怕的癞蛤蟆的語言,它在由雨、夜、饥饿、恶习、谎言、不公正、裸体、窒息和严冬组成的漫无边际的灰雾中来来往往,跳跳爬爬,嘴里流着口水,可怕地移动着身体;那是不幸人的中午。
让我们给这些受惩罚的人一点怜悯吧。唉!我们自己是谁?同你说话的我是谁?听我说话的你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出世前肯定没做过什么吗?人间和监狱不是毫无相似之处的。谁知道人是不是冒犯神法的累犯呢?
请仔细观察一下人生。它天生这样,让人感到到处有惩罚。你是一个所谓幸福的人吗?唉!你每天愁眉苦脸。天天都有大烦恼,或小忧愁。昨天,你为一个亲人的健康担忧,今天又为你自己的身体犯愁;明天怕没有钱,后天怕遭人诽谤,大后天又怕一个朋友遭不幸;还要操心天气如何,什么东西碎了,什么东西丢了,寻欢作乐,又怕受到良心和脊梁骨的谴责;下一次,又要操心公务的进展情况。还不算内心的种种痛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片乌云驱散了,另一片乌云又出现。一百天,只有一天充满欢乐和阳光。你还算是享有幸福的少数人!至于其他人,黑夜始终笼罩着他们。
审慎的人很少使用“幸福的人”和“不幸的人”这两个词语。这个世界显然是另一个世界的前厅,这里没有幸福的人。人类的真正区分,是“光明的人”和“黑暗的人”。减少黑暗人的数量,增加光明人的数量,此乃我们的目的。因此,我们大声疾呼:大办教育!普及科学!读书识字,就是点亮明灯;每拼读一个音节,便会闪烁一颗火星。
不过,光明不一定意味着欢乐。人在光明中也会痛苦;过分光明,会把人烧伤。火焰是翅膀的大敌。翅膀着了火,仍不停地飞翔,那是神创造的奇迹。
当你认识了,爱上了,还会有痛苦。光明是在泪水中诞生的。享受光明的人会哭泣,哪怕是为黑暗中的人哭泣。
(附文来源:[法]雨果:《悲惨世界》,潘丽珍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11月。)
(作者单位:赣南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