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泪排戏
　　鲜玲是老三届初中毕业生，我下乡那一年，她已下乡六年了，年龄该是二十出头。她是一队的，和我们三队只隔一条小溪，她那个队只有她一个知青，知青点在一座名叫七子梁的大山脚下，孤零零的，是两间土墙茅草屋。
　　鲜玲是我们公社最漂亮的女知青，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她的漂亮是一种忧伤的、孤独的、遭人非议的漂亮。她是独生女，没有兄弟姐妹。她父亲是大烟鬼，新中国成立后被关了起来，后来被政府镇压了。她母亲为了养活尚未长大的女儿，做了暗娼，为此“文革”期间在街道里遭过不少罪。这些事，都是我后来当上了基层干部，从组织那里了解到的。
　　鲜玲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能歌善舞，在中学读书时演过白毛女和吴琼花，受过业余舞蹈训练。公社每年都要组织文艺汇演，当时我负责抓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鲜玲因为有一技之长，就由她来编导节目和演主角。她对排演非常认真，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教我们。
　　有一次，两个男知青恶作剧，逗得大家嘻嘻哈哈乱笑，气得鲜玲流着泪一甩手走了。我当时有一种“叫你教戏是看得起你，你有什么资格拿捏”的想法，当即叫人追上去通知她，如果她不立刻回来老老实实教戏，就扣掉她的工分。我这一招，无疑是撒手锏，不一会儿，鲜玲果然乖乖地回来了，红着眼圈，又教大家排戏。
　　拒谈对象
　　下乡的知青中，有不少人谈恋爱。特别是女知青，身单力薄，做不动活，大多还要受到性骚扰，处境都不佳，如果谈个对象，有个依靠，生存就有了保障。可鲜玲作为1968年下乡的老知青，始终没谈对象。
　　关于她的传说也不少，说得最多的是每年春节回家探亲的事。鲜玲穷，挣工分连口粮都挣不齐，每年春节回家，她都背着一只旧军用挎包，挎包里装一套换洗衣服，就这么上路。当年从开县回重庆，得走一天山路，两天水路，路费大约得二十元钱。鲜玲分明是没有路费的，她不和大家一起走，独自上路，也不知是靠什么回的重庆。有人就说，她是“混”回去的，那个“混”字，夹杂了许多暧昧的色彩。我当时是相信这个说法的，所以越发瞧不起她。
　　抗争无声
　　1977年，我们县的老知青大量回城，鲜玲也是其中的一个。她出身不好，不可能得到更好的回城机会，只是被招到开县城里当工人。可以想象，那些日子她是怎样的快乐。那一天晚上，两个招工的男人到一队去找她，敲她独自在山梁下的门。她不开门。两个招工的男人很生气，说，我们是来给你送表填的，你把我们关在外面像什么？再不开门，我们可就走了。等那两个人悻悻地离开后，她才开始放声大哭，一直哭到第二天早上。
　　鲜玲终于走了，到县里当了一名工人，那年她在农村已待了八年。过了一段时间，她们一队有一个本地女青年告诉我一件事，说鲜玲在队里的时候，常叫她陪她睡。晚上知青点的门用一根大木棒顶着，鲜玲晚上睡觉从来不脱长裤，裤腰用一条结实的麻绳系得死死的。而且，她枕头下一直放着一把菜刀，下乡八年，鲜玲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鲜玲。最近舞台上又开始演样板戏，如果她坐在台下，心里会想些什么？但是我想，如果上天公平的话，她从此应该再用不着穿长裤睡觉了，而且枕头下也该再没有菜刀的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