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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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和群星。
  —— 聂鲁达
  还有三十六天,你将要迎来人生的第一次画展。再过三十六天,同样迎来的是自己第三十六个生日。刚开始的激动期盼,已湮灭成灰,如今更多的则是焦灼等待,而这份等待是无法稀释的苦痛。当然,你早已经学会了将负面灰暗的情绪掩埋在心,他人看到的永远是你云淡风轻的假面。甚至在面对镜子时,你都无法辨识出自己的真正面孔。只有拿出画笔,面对画布时,你才能够完全地交出自己,释放内心的恶魔。每完成一幅绘画,你便获得一次重生。即使重生只是场幻觉,却让你赢得了片刻安宁。对于即将而来的画展,你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总觉得并没有完全呈现内心的荒野图像。直觉告诉你,你的心中还有未完成的画作。
  穿着丝质睡衣,你走到画布前,拿起画笔,盯着眼前的空白,心中也是波涛涌动,然而,却找不到回头的岸,仿佛是被遗弃在海中央的孤岛。当然,你早已经习惯了这种举目四望,满是荒芜的孤独。半个小时后,你只是在白色画布上留下了两笔蓝色,而这也是你今年来第七次画出类似的蓝色弃作。是啊,蓝色在召唤你,而你必须对此作出回应。
  坐在阳台上,你点燃了一根烟,看着曙光从东方缓缓涌出,即将驱走这人世间的万般黑暗。你捻灭了烟火,拿起手机,打开相机,对着曙光拍了三张照片。之后,你从其中挑选了一张最满意的照片,加了滤镜,然后发到个人微博上,配了一句简单的话,来自于《圣经》——你们都是世间的光。
  你喜欢这种即兴的记录方式。自从五年前注册了微博,你便每天在上面进行一次更新,从未间断,仿佛是一种自我定位的简短仪式。有时候是自己的摄影,有时候是自己的绘画,有时候则是短短的几句话。你从来不转发任何微博,也没有关注任何人,只是在喧闹的世界里去记录,去探索,去完善自我。如今,虽然有十七万的关注量,但丝毫不影响你的记录习惯。然而,有这么多双眼睛在注视你的时候,还是加剧了你的孤独感。你再也不能像很久之前那样随意而为,而是将自己最好的状态展示给他人。或许,你喜欢的便是戴着枷锁舞蹈。
  这种记录的习惯来自于父亲。你保存了他整整五本日记,那里也记录着他的苦乐悲喜。这些文字让你与他产生了更为亲密的精神关联,即使他的肉身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但灵魂因此变得更加生动强劲。每次阅读他的日记,你都会对自我有新的认知。在你八岁生日那天,父亲的日记里只留下了一句话:女儿是我的生命之光。因此,你也记录自己的每一天。你明白,父亲以另外一种方式关注着你,只不过他是以隐形静默的方式存在于这个喧哗世界。
  早餐后,你给昊天发了一条微信,告诉他你即将出发,之后便收拾好行李,离开了住处。没过多久,便坐上了出租车。一个半小时后,你在机场的门口看到了昊天的身影。他向你挥了挥手,脸上是标志性的明媚笑容。也许,你正是因为他的纯真微笑而接受了他。靠近他的时候,他象征性地拥抱了你,身上是清淡的古龙香水味。你非常熟悉这款名为蓝色密码的香水,因为这是你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个星期前,你陪他一起度过了他的二十八岁生日。那个夜晚,你们喝了很多的酒,又说了很多的私心话。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他在诉说,你在聆听。从很小的时候,你就学会了将自己的内心封锁起来,从不将深渊展示给他人。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自我匮乏。那个夜晚临睡前,他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苦闷,动情之时,像个无助的孩子那样哭泣。他发誓会永远爱你,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对此,你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只是握紧他温暖的手。这次双人海滨度假便是生日那天所共同作出的决定。
  当飞机平稳地飞行在万米高空时,你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奇幻世界。他将目光放在了窗外动物形状般的大团云朵,而你则注视着他,回忆着你们之间的点点滴滴——起初,他在微博上给你发私信,表示欣赏你的绘画作品,并且写了一些评论性质的文章,而你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回应。那段时间,你刚离婚不久,内心动荡不安,不再期待真正的感情,对他人抱有更强烈的防备心。后来,他每天都会给你发私信,内容也各不相同,大致上都是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他说他在你的字里行间以及在你的绘画作品中看到了彻底的孤独。三个月零五天之后,你通过私信把自己的微信号码发给了他,并没有再说多余的话。三分钟后,你便收到了他的好友验证请求。你并没有立即通过,而是喝完了半杯红酒后,凝视着自己刚完成的油画。半个小时后,你通过了他的验证请求,和他说了几句简单的话,随后便把自己的地址发给了他。接下来便是他的沉默。你知道,你的突兀肯定会吓走他,而这也正是你的本意。
  那是一个漫长的雪夜,你靠在沙发上,开始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二卷——这是穆津最喜欢的文学作品,他说自己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发现了时间与艺术本质,而这种本质性的东西又重新激发了他的绘画热情。进入普鲁斯特的文学世界后,你开始慢慢理解穆津所說的含义。在你放下书,准备去泡澡的时候,又收到他发来的微信,说他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不知为何,那瞬间,你心生暖意,却没有立即回复他的信息,而是去泡澡,因为你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半个小时后,你给他回了信息,谎称自己刚看到信息,并问他是否还在小区门口。所收到的回复是肯定的,你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微笑。于是,你化了淡妆,穿好大衣,踩着夜雪,去门口接他。那是你第一次见到他,也许是因为光线原因,他比你想象中的更清瘦苍白。他没有说话,而是上前抱住了你,像是失联很久的旧朋友。随后,你将自己的围巾拿下来,围在他的脖子上。你没有和他说话,而是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穿过茫茫黑暗。你领着他来到了你的房间,之后,你们的肉身在黑暗中试探与交融。在剧烈的冲撞中,你甚至短暂地忘记了自我的存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你们平躺在黑夜中,没有说话,而他却突然唱起了一首民谣。到了副歌部分,你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一曲结束,他又唱了另外一首英文歌曲。随后,他抱着你,你抱着虚无,你们共同进入睡眠。你明白这是你们第一次相见,也是最后一次,所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然而,你的预感是错的,他并没有因此而与你断绝往来。相反,他之后与你建立了一种更为亲密的关联——不是恋人,也不是密友,是一种无法描述的关联。此时此刻,他看着外面的风景,而你则看着他。事到如今,你越来越觉得他是一道独特的神秘风景。   飞机落地已经是下午三点。之后,你们搭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夏日酒店。路上,你们没有语言上的交流,各自沉默,但他会时不时地拉起你的手,观看你掌心的每一条纹路。他曾经说自己是手相学专家,可以预知他人的未来,是某种意义上的先知。你知道他是故作严肃地开玩笑,于是扮出虔诚的神态,请他为你预言未来。每一次在观看研究完你的手相之后,都是同样的结论:你将会成为卓越的画家,以及在经历一次失败婚姻之后,你将会遇到那个真正理解你与深爱你的人。你当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但是,你并不想给他确定的答案。因为你明白他所爱的是作为画家的你,而不是作为普通人的你。他是美院毕业,热爱艺术评论,总是和你探讨关于艺术的各个面向的问题,甚至做完爱后,俩人平躺在暗黄的灯光中,他所提及的都是塞尚、奥基弗与马蒂斯。他说自己最大的问题就是懂得艺术理论,通晓艺术史,却无法进行真正的艺术创作。有一次,他说他在你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梦想成为的那类人。你当然喜欢和他谈论艺术,而你早已在你们的关系中看到了动荡不安的因素。
  此时此刻,在通往酒店的高速路上,他握着你的手,你则将目光放在了窗外的倒退风景,海洋的涌动声隐隐浮在耳畔,像是某种神兽的悲鸣。在过高架桥的时候,你突然想到了十二年前的那场旅行,也是同一条路,同一座高架桥,同一种悲鸣,不同的是,身边坐的人是另外一个男人:那是你与穆津的第一次外出旅行,也是你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海。当时的种种记忆已经模糊了。但是,你始终记得你们一起坐在海边看日落的场景。你答应要画出一幅关于海洋的油画,要将当时的种种情感都付诸笔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始终没有画出心中的海洋。然而,海洋却始终涌荡在你的心间,成为黑暗中的密语。
  四点整,你们来到了酒店的房间。随后便是洗澡,喝水,静默与休息。六点半,你们一同出去吃晚餐。他在网上提前订了双人晚宴,是在临海而建的西餐厅。你们在靠落地窗的位置坐了下来,转过头,便看到海洋以及海洋上的天光云影。雖然餐厅内流淌着肖邦的夜曲,但还是可以听到海洋的波涛暗涌。用餐期间,你们闲聊着彼此的生活。他说他已经厌倦了在中学做美术老师的日子,但又无法离开,感觉自己像是被围困的野兽,有种强烈的窒息感。接着,他补充说自己也想成为真正的画家,但又感慨自己没有绘画天赋。最后,你们的话题落在了你即将而来的画展。他对你过去的作品非常熟悉,也表示期待你的新作品。你说自己为这个画展已经准备很久,画作也基本确定了。但是,总感觉缺少了什么。有个夜晚,你梦见了父亲,梦见了和他一起去湖边看天鹅的那个午后,之后,你又把那些画展上的作品展示给父亲看,他摇了摇头,并不是特别满意,还没等你开口说话,父亲已经消失在黑暗中。梦醒后,你决定在记忆的废墟中寻找过往的时间,将其绘成画作。你在雾茫茫的道路中,看到了微光,也看到了方向。你唯一不确定的是这条路将带你去往何时何地。你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晚餐后,你们沿着江城的街道散步,晚风中是海洋的咸味。与长安城不同,江城因为靠海的缘故,多了份神秘的浪漫气氛。他拉着你的手,哼唱着一首英语民谣,眼神中凝聚着光,这也许是你喜欢他的重要原因,忧郁又纯真,温柔又倔强。你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晓海的神情,他们眉目之间的神韵是同一种类型。这也许是一种情感悖论:你越是想要忘记一个人,越会在另外一个人身上找到他的种种痕迹;你越是想要逃避,越无法逃脱。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在来来往往的人身上,总能拼凑出晓海的破碎样貌。于是,你选择不去试图遗忘,也不试图铭记,所有的一切都是天意。
  你们来到了一家名为BLUE NIGHT的酒吧,各自点了一杯鸡尾酒,坐在酒吧的角落,看着灯红酒绿的喧哗世界。每个人的笑容背后都是疲惫与落寞。如果没有了绘画创作,你不知道自己该怎样与这个世界角力与妥协,你更不知道如何克服心中的恶魔。在你七岁拿起画笔,创作出第一幅简笔画开始,你隐隐约约地开始明白自己将要过上双重生活。父亲是你绘画上的启蒙者,他不仅教你绘画的基本技能,更是以绘画为桥梁,让你看到更加宽广深刻的世界。父亲对你的影响,后来才慢慢地浮现出来。然而,当你抬起头来,想要把自己的疑惑讲给父亲时,收到的却是满眼的荒芜: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所有的呼喊与细语都无法抵达。但是,你又选择相信他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以另外一种目光凝视着你。
  没过多久,舞台上渐渐安静下来,主持人介绍了今晚的驻吧歌手。随后,这位眉目清秀、神色迷离的歌手开始弹唱自己创作的一首民谣,歌词的基本内容是关于孤独与迷失,以及无望中的希望。当第一个和弦响起时,你便被其强烈吸引,仔细地聆听其中的每一个音符。你凝视着这位陌生又熟悉的歌者。你在他细微的表情变换中再次看到了晓海。晓海以前喜欢唱歌,苦练过吉他,梦想成为一名歌手,甚至曾经为你写过一首情歌。至今你仍然保存那份歌词,独自一人时,也会哼唱那首歌。那首歌是你和晓海之间的秘密,也是彼此的承诺。此时此刻,你屏气凝神地听他的歌,默默地流下眼泪。昊天坐在你的身旁,握着你的手,与你共同沉默。
  回到酒店已经凌晨一点。你喝了很多的酒,意识却相当清晰,但身体不听使唤——胃部灼热,双腿瘫软,头脑里是摆脱不掉的轰鸣声。清醒时,你会克制住自己的悲伤,所有苦涩只留给夜晚独自去吞咽。醉酒之后,曾经的苦涩又全部涌上心头,然而,你依旧不会向他人去倾诉,依然无法完全去信任另一个人,只是哭笑无常,时不时会用唱歌来缓解内心的焦灼。即使醉酒,你也无法放下心中的包袱。你让昊天用手机播放歌曲,接着抱住他,在房间内随意跳舞。他的身体散发出迷人的青春气息,既带给你安全感,又让你失魂落魄。你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问他会不会在将来离开你。他亲吻了你,承诺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当他将你拥入怀抱时,你却感觉他距离你越来越远。
  你又梦到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和你有着同样的面貌与同样的衣着,只是她从来不开口说话,却如影相随。你并不知道她来自何处,更不知道她去往何处。然而,你却以自己的名字呼喊她,也许对于她而言,你才是真正的无名者。在这场梦中,你们不停地奔跑,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你们。你们的族人已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所吞噬,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你们跑到了海洋边,洪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你们别无去处,而你水性太差,又不会游泳,这或许是你死期的到来。然而,她拉着你的手,向海洋的方向跑去。   进入海水的瞬间,你醒了过来,头脑中还残留着余梦的风暴。你从来没有把类似的梦告诉他人,这或许是你与梦中的她的秘密。也许,世界上真的存在着一个与你完全相同的人。或许,在她的梦里,你也是谜一般的存在。你和她虽然身处不同的世界,然而共有着同一个名字,同一场梦。不知为何,这种想法给你带来了很大的精神慰藉。
  已经快清晨五点了。你拉开窗帘,户外的天空开始泛白,黎明也即将来临,而海洋没有沉睡,观看着这世间的一切。你泡了杯茶,坐在窗口,聆听着海洋的叹息。半个小时后,你又回到了床上,观看他酣睡的神情,赤裸又坚实的肉体,像个做着美梦的拿斯索斯。你不想惊扰他的梦,同时,又被他的美所吸引,所诱惑。你拉开了被子,用手抚摸他那近乎完美,仿佛大理石般精雕细琢的肉体。你以前从未意识到他的美,这种刚性之美带着某种女性的温柔之美。他的双唇仿佛黑暗中待放的花朵,甚至带有神圣的况味,而你此刻是他唯一的守护者。最后,你屈服了这份美,开始亲吻他的脸庞,右手则在他的身体上抚摸探索,仿佛是迷失在海洋中的夜航船。
  他醒来了,用吻回应着你的吻,用爱抚应答着你的爱抚。没过多久,你和他的身体盘根错节地纠缠,而你们的灵魂却因此而分道扬镳。
  再次醒来已经是正午时分。你们一起洗澡,一起吃午饭,之后又一起去海滩散步。你不会游泳,对海水有着天生的眩晕,所以只能坐在海滩上,看着海景,听着海浪,周围则是孩子们的嬉闹声。昊天小时候是在海边小镇长大,很早便学会了游泳,水性相当好,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感觉自己更像是海生动物。他穿着红色短裤,走向海洋,很快便消失在你的视野之外。你有点羡慕他,因为海洋意味着另外一种生活,意味着一种神秘的诱惑。与此同时,你又无法克服海洋带给你的恐惧。十二年前,穆津和你也曾经来到同一片海滩。那是你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海洋,也是第一次与另外一个男人外出旅游。你答应穆津要学会游泳,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有兑现诺言:海洋召唤着你,也恐吓着你。
  你坐在海滩上,看着眼前的大海,心中的那幅没有开始的画慢慢地浮现。随后,你戴着太阳镜,平躺在椅子上,慢慢地,沉入冥想之海。
  晚餐结束后,你们一同去附近的艺术影院,看了伯格曼的电影《犹在镜中》。你对故事本身并没有多大兴趣,然而你却喜欢电影所营造出的孤独氛围,尤其是那座孤零零的海岛,显得格外迷人。昊天与你有着同样的感受,他提议明天一起去海岛玩,海岛上还有一座白色灯塔。
  第三天上午,你们坐着轮船,一同前往那座海岛。离开海岸后,你有种挣脱了樊笼的自由,既惊喜,又不安。在船上的时候,你们的身旁坐着一位白发老人,眼神坚定地看着不远处的灯塔。没过多久,他开始和你们说话,讲起自己的往事。原来,他是那座灯塔的守护者。四十五岁那年离开了家庭,因为种种机缘巧合,而成为看守灯塔的人。原本以为只是份临时性的工作,是逃避生活的借口,后来就一直做到了现在。他原本无法适应独自一人的生活,后来却无法适应外面的世界。妻子去世,儿子们结婚之后,他与外面世界的来往越来越少。但是,他与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完全切断联系。他喜欢听那些水手与旅客的故事。他以前是个中学老师,梦想着写一本与海洋有关的书。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搜索着与海洋有关的素材,把听到的那些醉生梦死的故事变成文字。
  下了船之后,你问他是否已经了解了海洋的全部。他摇了摇头说,不,海洋始终是一个谜语。随后,他又补充说,这也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留在灯塔的原因。目送老人走进灯塔之后,昊天领着你在海岛散步。整个过程,他也没有多少话,而你则将目光放在这座海岛的亚热带风情。在青埂崖前,昊天突然停了下来,拉起你的手,让你先闭住双眼。你突然间内心慌乱,但还是故作镇定地闭上了眼。等你再次睁开眼时,他已经单膝跪地,手心捧着一枚心形的钻戒。他郑重地请你嫁给他,并且承诺会保护你一生一世。你杵在了他的面前,内心百感交集,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眼前的一切。
  你并没有接受他的钻戒,相反,你转过身,开始逃跑,逃到没有任何承诺与谎言的国度。你越跑越快,而他则在身后呼喊着你的名字。他的声音越来越缥缈,而关于前一段婚姻的回忆在你的心头却越来越清晰,无法驱散,也无法挣脱。
  晚上,你们躺在酒店的床上,面对着周围的黑暗,都不开口说话。你知道自己伤透了他的心,因为,你更不知道这段关系将走向何处。他的沉默让你如临深渊。过了很久,你在黑暗中抚摸他的身体,然后握住他的手。随后,你轻声地唱起了那首歌,期间,心中浮现的都是晓海的形象。唱完之后,他转过身体,抱住你,亲吻了你的额头。你告诉他这是另外一个男人为你写的歌。你并没有说出关于晓海的故事,而他也没有过多地探问。随后,你告诉他自己已经构思好了一幅画,画作的名字叫作《水象》。
  关于什么的呢,他问道。
  关于海,你回答道。
  随后,你们再也没有说话。
  明天下午,你将要离开这座靠海的城市,然而,海洋已经装进了你的心间。你已经听到了海洋在纸上澎湃汹涌的声音。
  土 象
  如果没有遇见穆津,你的生活将是另外一番图景。甚至可以说,你将过上更动荡更漂泊的生活。你所拥有的一切都会土崩瓦解。你不会举办任何画展,甚至不再去画画,更不会受到艺术的庇护与诅咒。或许相反,你将过上另外一种更平实更庸碌的生活,你将会完全陷入生活的泥淖而麻木不堪,你将被生活的琐事捆绑而无法逃脱,只能观看着生活的残影余像,束手无力,最终因为疲倦而死。当然,这些都属于自己的假想,而生活总是以无法预知又命中注定的方式,在你的面前徐徐展开,又无法被篡改。但唯一确定的是,没有遇见穆津,你将会成为另外一个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的关系越发的纯粹坚固,而他始终是你在艺术领域最为信赖的人。因此,完成《水象》之后,你立即拍了张照片,通过微信传给了穆津。没过多久,他便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主要的还是肯定,随后也提出专业性的意見。他喜欢这幅画作的名称,并表示想要当面观摩此作。你当然不会拒绝他的请求,并且约好了会面的时间。随后,你又将照片发给了昊天。过了很久,他才给出了一个称赞的表情,并没有给出任何其他评价。一些东西在慢慢地消逝,而你并不想做任何形式上的挽留与叹息。   那个夜晚,你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着红酒,观看一部恐怖电影,这是你自我解压的最好方式。记得多年前的那个下午,父亲带你去县城唯一电影院看电影的种种场景。当天,影院只放映一部电影,是一部鬼片。父亲有些犹豫,问你是否愿意去看这种电影。你非常确信地点了点头,父亲便领着你进入影院。当你坐了下来,周围全是黑暗,而荧幕内是阴森恐怖的另外一个世界。一方面,那个新世界吸引你不断深入其中,不断下沉,另外一方面,你又想逃出电影院,回到平静又光亮的平常世界。所以,每当恐怖场景出现时,你一只手拉住爸爸的胳膊,另外一只手则挡住双眼,留了一条缝,观看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父亲问你是否想走,你摇了摇头,表示想要看完整部电影。接着,父亲在你的耳旁说道,别害怕,爸爸一直在你旁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记得父亲说过的这句话,即使他并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在你最无助恐惧的时候,他却不在你的身边,无法保护你。
  如今,你不再因此去责难父亲,而是将其幻化成一种力量,变成艺术。因此,穆津甚至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的绘画,他说在《水象》这个作品中,看到了你对神秘海洋的向往与恐惧。
  第二天下午,穆津准时来到了你的家。看完你最近刚完成的几幅绘画后,他从理论上进行了剖析,有肯定,也有批评。这是你和他之间的精神契约:对待彼此的艺术,要说出最真诚的想法,不做任何形式的保留。随后,你们一起去楼下的咖啡馆交流意见。你们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见面了,而穆津也快要完成最新的学术著作,并且打算先让你看看样稿,提提意见。之后,他说自己十月份将要去趟美国,参加女儿的婚礼。随后,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愁容,说道,现在女儿真的要定居美国了,自己却有很多遗憾,要是她能有你这样亲近就好了。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你脸上费解的神情,他不再说下去,而是换了另外一个话题。不知为何,你在他的眉目之间看到了对生活的疲惫倦怠。他仿佛换了一个人,与你最初见到的那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人。那时候的他目光坚定,对生活有足够的信心,现在在学术界与艺术界都有很高的声望,自己却像是在森林中迷失的孩子,对很多问题都不知所措。离开之前,他说自己三天后去沙漠上走走转转,寻找灵感,并且请你和他一同前往。你接受了他的邀请。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你突然觉得他是陌生人,而你们的关系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慢慢变质。你又坐回位置,重新点了杯卡布奇诺,看着窗外熙攘人群,往事的潮水又重新涌上心头。
  在美院上大二那年,你主修了一门西方美术史,而教这门课的正是穆津。那时候,你对学业已经产生了倦怠心理,也很久没有认真作画,每天都是浑浑噩噩,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规划,一心想着早日离开大学,去社会上工作。对你而言,上课只是为了拿到必要的学分,能够顺利地毕业。那时候,你并不想成为什么画家,只想过上最普通的生活。然而,上了穆津的课之后,这种想法慢慢地发生变化。与其他老师不同,他讲课时神采奕奕,风趣幽默,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能够将艺术史融汇贯通,与其背后的历史、文化、经济甚至宗教联系起来,形成一种庞大的知识网络。更为重要的是,他会和同学们进行有趣的互动,而不是照本宣科,不是自说自语。在他的课堂上,你学会了用不同视角来认知艺术,进入艺术,而这重新燃起了你对艺术的热情。每次上他的课,你都会坐在最前排,聆听他的每一句话,认真做着课堂笔记。在你与他的目光碰撞的瞬间,你并不闪躲,也不逃避,而是凝视着他眼神中的光。他是謎一样的男人。后来你才知道他是一个知名的画家,也是文艺理论家,出版过三本个人专著。于是,你从图书馆借来他的每本专著来阅读,并且做了详尽的阅读笔记,也读了他在课堂上推荐的很多书籍。你越是了解他,越不敢主动去与他交流,有一堵隐形的高墙横挡在你与他之间。
  然而,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五月末的一个下午。那是在放学后,他在讲台上收拾书本,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教室,整个空间只剩下你们两个人。你鼓起了勇气,走上前,把自己写的一封长信递给了他。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你面赤耳红地离开了教室。那瞬间,心中的石头也落地了,你并不后悔自己如此莽撞行事。即便在他心里,你可能将会成为一个笑话,也无怨无悔。那个晚上,出乎意料,你收到了他打来的电话。他简短地回答了你提出的几个问题,最后邀请你周六上午去他的画室,看他最近的几部作品。你没有任何迟疑地答应了他。挂断电话后,你无法抑制心中的狂喜,不知所措,但又预感自己将迎来新的生活。狂喜过后便是焦灼,因为你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来重新面对他。
  事情和你想象中的如出一辙。这一切都像梦境,要不是真实地发生在你的身上,你一定会觉得这种事情只存在于罗曼蒂克的电影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越来越觉得,整个过程就像是自己精心设计的棋局:自己既是设计者,又是棋子。刚开始只是情感游戏,后来,你却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因为你的骨子里是依赖于他人的。后来的某一天,你突然顿悟,终结了这场危险的情感游戏。你常常会因为这段关系而陷入道德困境,但是,你并不后悔自己最初所做的决定。
  那个周六,你们在一家咖啡馆见面。他说他已经逐字逐句地读了你的长信。关于你所提出的艺术问题,他做了更为详尽的回答。关于你对他的仰慕以及你的情感困惑,他并没有作出任何回应,而这种态度激发了你对他的热情,更想要不顾一切地去得到他的关注和他的爱。虽然在那个时候,他有着稳定的家庭生活,而你则有一个在邻校的男友。喝完咖啡后,你们一同去他的画室。那时候,他刚刚完成了五幅以蓝色为主题的绘画作品,这些作品流露出一种澎湃激情,与他温和儒雅的外表形成强烈反差。其中,你最喜欢那幅名为《蓝梦》的画作,画的是一匹独角兽从浅蓝色的迷雾中奔跑而出的场景,而你似乎在蓝色梦幻中听到了独角兽的哀鸣。随后,你提出了关于绘画色彩与结构的问题,而他的回答则别具一格,有着浓烈的哲学思辨气息。也许是因为太入迷了,你被他的神采奕奕吸引了过去,忍不住地上前抱住了他。他突然停止了说话,抱住了你,而你似乎找到了失散已久的玩具,喜极而泣。离开画室前,他把那幅《蓝梦》送给了你,你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一周过后,你们再次在画室见面,没有说太多的话,而是进入最隐蔽又最热烈的主题:在彼此身体的冲撞中,你似乎看到了永恒的幻象。之后,你躺在他的怀中,仿佛暂时找到了安全的港湾。但是,你已经看到了这种安全背后的脆弱,因此,更加珍重与他的分分秒秒,也不会让他作出任何承诺。很久之前,也只有父亲能给你带来类似的安全感。不知为何,在穆津身上,你看到了父亲投下来的阴影。也许,这也是他当初让你着迷的重要因素。这种想法让你在这场情感游戏中迷失了方向。
  之后,这间画室成为你和他之间的情爱与艺术的乌托邦。你们在这里做爱、画画与沉思,而他关于艺术的种种理念与实践也帮你打开了新世界,重新点燃了你对绘画的热情。于是,你也重新拿起画笔,在色彩与形状之间,在形式与内容之间,寻找属于自己的表现风格。当沉入艺术创作时,你会出现忘我的境界,进入另外一种无我的世界。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慢慢地,你似乎又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也就是从那时起,你暗暗作出决定,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虽然这意味着你将要牺牲很多个人生活。这间画室也成为你做梦的地方。除了穆津之外,没有人能读懂你的梦。当然,你也只愿意将自己的梦分享给他。
  这间画室成为你们的共同秘密与共同乐园。画室内,你们是情人,是朋友,甚至是父女,而在画室之外,你们只是普通的师生关系。这已经成为你们秘而不宣的誓约。这种看似危险的感情游戏,却让你体会到更为真实的甜蜜感。他鼓励你创作,并对你的每一幅习作都作出批评。大三上半学期,在他的推荐下,你的画作被选到上海的重要画展上展出,并且获得了相当高的评价。随后,你卖出了生平的第一批画作。在收到款项的第二天,你请他去西餐厅庆祝,接着,你们又一起去影院看新上映的惊悚电影。在电影的后半部分,你突然发现穆津靠着椅背睡着了。也就是那瞬间,你突然发现他老了,而你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隔阂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无法逾越。
  你听从了他的意见,考取了本校的研究生,而他则是你的艺术导师。你为他整理准备教学课件,也为他的新专著寻找材料,提供意见,并且参与了最后的校对工作。而他呢,一方面积极地向外推荐你的画作,另一方面,他也会带着你参加各种学术会议与艺术论坛。研二上学期,在他的推荐下,你在美国的康奈尔大学学习了整整三个月。你们的关系也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你们的肉身关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纯粹的精神关联。与此同时,他换了一个新的画室,而你们的秘密也随着旧画室的消失而消失。然而,你始终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理解你的人,而理解比爱更加珍贵:理解是最深层次的爱。而你呢,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去更全面地理解他,理解他的艺术与情感,理解他的困惑与踟蹰。在此期间,你们的关系也在微妙地变化。以前,你对他一直是仰视的态度,后来,随着自己心智与艺术的不断成熟,这种仰视逐渐演化为更为平等的交流,而后来,他也越来越重视你的看法与观点。除了你自己,没有人知道你为此走过了多少艰难险阻,遇到过多少曲折波澜。
  研究生毕业后,在他的推荐下,你留校做辅导员的工作,也带一些本科生的课程。与此同时,你开始攻读博士学位。很早之前,你失去了人生方向,以为自己会过上随波逐流的漂泊生活,然而不得不承认,他的出现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甚至可以说,让你发现了更深刻的自己,让你觉得自己并不是孤零零地存活于世。你不再惧怕未来的不确定,因为你的心中始终有光的存在。在你七岁生日那年,父亲送给你一本《安徒生童话集》,并且在那天的日记上留下了一句话:女儿是我的生命之光。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在寻找父亲所谓的光。
  上博士的第二年,穆津第一次邀请你去他的家里做客。你没有拒绝,而是带着相当强烈的好奇心去赴宴,好奇心背后则是某种羞愧与隐痛。他的妻子比你想象中的年轻漂亮,化着淡妆,身上散发出淡雅却高贵的香水味。他的女儿在和你打完招呼之后,又去继续练习钢琴,弹的是莫扎特的嬉游曲。随后,你们一同去客厅喝茶聊天。说了一些客套话之后,她便点明了这次见面的主题——她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之后,她用了几个关键字来描述这个未曾见面的男人——学历高,公务员,有车也有房,不过眼光也高,喜欢有艺术气质的知识分子。你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只能象征性地微笑点头。接着,她说这个男生叫程波,是她的亲侄子,她看着他长大的,算是自己的半个儿子。她问你是否愿意和程波见见面,聊聊天,说不定还能处得来。你用眼光瞥了穆津一眼,他的神色中有种令人费解的喜悦。于是,你点了点头,答应和程波见面。
  三天后,你和程波在一家西餐厅见面。他比你想象中的要清瘦单薄,也更能言善语,整个人的状态也是彬彬有礼,干净利落。整个过程,你和他相处得相当融洽,而他的幽默感也让你心生暖意。再后来,你们和其他恋人一样,一起看电影,一起旅游,一起吃饭。其间,你似乎尝到了爱情的甜蜜,而那段时间,你与穆津的关系也越来越淡,你与绘画的关系也越来越远。博士毕业那个季节,你与程波领取了结婚证,举办了婚礼。那个时候,你已经有了身孕,憧憬着自己将过上正常的生活。然而,迎接你的将是另外一番荒野图像。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情感都烟消云散了,然而,记忆却历历在目,恍若昨日。当你和穆津置身于内蒙的这片沙漠,你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内心图景,或者说走入了自己的梦境——在那个无尽的梦中,你迷失于一片橙色荒漠,独自一人,没有方向,只有不停地走,但又不知道该走向何处。然而,当来到真实的沙漠时,内心的荒芜反而因为眼前的荒芜而消散。走了很远的距离后,你转过头,穆津和同行的旅客逐渐变成了黑点,消失在地平線。越往沙漠深处走,你越能听到来自内心的神秘召唤。你听到了穆津在喊你的名字,然而,你并没有回头,而是不停地向前走——你仿佛置身于自己的梦境,分不清楚梦境与真实的边界线。与此同时,在你的头脑中,一幅关于梦与沙漠的抽象画开始慢慢显现,而你所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记住画作每一个细部,记住神启的每一个时刻,然后用画笔将其塑造成型。
  金 象
  画完关于海洋的《水象》与关于荒漠的《土象》之后,你突然明白了自己接下来该画些什么了。于是,你将自己关在房间,用了两天时间画出了新的作品,名为《金象》。这幅绘画的焦点放在了一座倒塌的烂尾楼,其变异的钢筋水泥露出了狰狞笑容,仿佛在蔑视这座看似光鲜平静的废墟之都。画完这幅画后,你久久地凝视这座城市废墟,废墟之上是天光云影,废墟之间则埋葬着你的过往回忆。要不是因为创作的缘故,也许你会更容易地遗忘过去的细枝末节——绘画给了你最大程度的自由,同时,这种自由又让你成为记忆的囚徒。   画完《金象》的那天,你和昊天一同去吃了晚飯,之后又一起看了夜场电影。回到家后,昊天没有尽兴,又一起喝了红酒。他在今天拿到了新房子的钥匙,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住处,也因此多了份安全感。随后,他从口袋中掏出一把钥匙,放到你的面前,说道,那里以后也是你的家,欢迎你随时来住,我一直会等着你。不知为何,心中的甜蜜与苦涩同时涌上心头,你强忍住泪水,说道,我配不上你,我比你老,还离过婚,你应该找一个年轻的姑娘去结婚。他走了过来,抱住你说,我不在乎这些,我就是喜欢你,我不想和别的人交往。接下来,你打开了音响,里面传出他所喜欢的爵士乐。他搂着你,在昏黄的灯光下一起跳舞。这些舞蹈也是他曾经带给你的礼物。在跳舞的某个瞬间,你突然想象着和他未来的婚后生活——失去激情后的无聊、无奈与无助。那时候,你们的生活将没有了舞蹈与音乐,只剩下沉默与战斗。你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明白其中微妙曲折的黑暗。于是,你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哼着音乐,希望这些短暂时刻能够成为某种永恒。
  第二天上午,你们共同吃完早餐后,昊天便离开了你的住处。简单收拾之后,你也离开了这个空荡荡的家,要去见那个每个月不得不见的男人。刚开始的时候,你并不习惯这种固定相见的方式,因为你们曾经都发过毒誓,不再去见彼此,永远从彼此的世界中消失。然而,事到如今,往日的烟云早已消散,而你呢,甚至将这种固定相见视为生活的某种隐形仪式。
  你提前了二十分钟来到了这家位于长安路的洛神咖啡馆。在临窗的位置坐下后,你点了一杯加冰的美式咖啡,随后便翻看随身携带的小说,是远藤周作的《深河》。读了一会儿之后,你将目光放到了窗外,熹微的光线洒在世间,而每个来来往往的人,都负荷着各自的往事,携带着各自的阴影,走向时间深处。随后,你看到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而他们都被身后各自的微光簇拥环绕。
  程波和女儿朵朵坐在了你的对面。你给程波点了一杯焦糖玛奇朵,给朵朵则要了一杯摩卡星冰乐,然后又给每个人都点了一块蛋糕,所有的这些细节都成为仪式的重要组成部分。随后,你和程波开始了简单的交谈。过去是如此亲密的人,如今只能在只言片语中了解彼此生活。他说自己的妻子刚怀孕不久,他还是很开心的,以后有人可以陪朵朵一同长大。你表示了祝贺,并问朵朵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朵朵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为了避免冷场,你说了说自己的近况,并且邀请他参加你的画展。他点了点头,许诺会带女儿一起去看你的画展。随后,便剩下你们三个人的大段沉默。半个小时后,他离开了咖啡馆,将时间留给了你和朵朵。
  出了咖啡馆之后,你带着朵朵逛附近的商场。转了一圈之后,你给她买了新的裙子、鞋子以及玩具,之后又去了一楼的书店,给她买了一些课外读物。只有这些物质上的付出,才会减轻你心中的愧疚感。随后,在女儿的要求下,你带她去附近西餐厅吃意大利披萨。其实,你还是不知道如何去关心她,因为她的眼中是多疑和敏感。于是,你便询问她最近的学习状况。她点了点头,说,还行吧。当你再问具体的情况时,她显得很不耐烦,说道,爸爸说今天出来就是休息的,不谈学习好吗?
  听到她的回答后,你心里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堆出笑脸,换了话题,说一些讨好她的话。每个月仅有这一天半的相处时光,你并不想给女儿留下半点不悦,想要把自己最好的形象展示给她。女儿越大,你心中的愧疚也越深,越是无法谅解过去的错误。你在她纯真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曲折又破碎的过往。
  吃完饭后,你带她去了你的住处,那个还无法被称之为家的地方。你带她去看自己最近的绘画作品,而她也显然很有兴趣,甚至提出了几个很有趣的问题。她说自己最喜欢《水象》这幅画,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大海,而她在这幅画中听到了海洋深处的鲸鱼声。你对朵朵说,过段时间,我可以带你去看大海。朵朵说,不用了,爸爸妈妈说他们会带我去看大海。也许是看到了我脸上的微妙变化,朵朵拉着我的手,改口道,爸爸和那个阿姨会带我去看海,但是,我还是想和你一起去。你抱起女儿,亲吻她的脸,承诺会带她去看真正的大海。
  回到客厅后,你给朵朵取了一瓶酸奶,而她则从你的书架上取出一本绘画集翻看。她随手翻到了莫奈的油画,让你给她解释那些画作。你给她讲了一些关于印象派绘画的看法。随后,她又翻看着其他艺术大师的画作,迷惑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疑惑。你问她是不是对画画感兴趣。她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说道,我喜欢画画,但爸爸不允许我画画。
  为什么?你问。
  爸爸说画画的人都不正常,爸爸想让我做一个正常的人。
  你突然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热发烫,甚至带着一种自责与讽刺。多年以前,程波曾经说过他最喜欢你画画时候的专注神情,也最喜欢你的画作。然而如今,一切都变了,过往的推崇如今看起来是如此的卑微可笑。你拉着女儿的手,说道,爸爸的这个说法不对,如果你想学画画,妈妈可以教你。
  她点了点头,说道,但是,不能让爸爸知道。
  好的,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
  说完后,你带女儿来到自己的画室,铺开了一张纸,开始给女儿讲素描的最基本技法。也就是在这手把手教画画的时候,你才更能体会到母女之间那种亲密感受。女儿是有绘画天分的,对色彩与结构有着天生的直觉,然而,你打心底也并不希望她成为一名画家,而是希望她能够像普通人那样生活,只是把绘画当作兴趣爱好。当然,这只是你的个人意愿,你并不能决定另外一个人的命运。很多年前,父亲估计也是同样的想法,他是你绘画上的启蒙老师,明确表示不希望你以后以绘画为生,而是应该有份稳定的工作。事到如今,父亲也许不会对你大失所望。至少,你靠着绘画过上了相当不错的物质生活,也有了他不断强调的社会身份。其实,你最希望他能够参加你的画展,以你为荣,为你祝福,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没有人知道他到底身处何地。但是,你依旧相信,他始终站在你的身后,以另外一种方式关注着你。画画的时候,这种感受更为强烈而生动。
  晚饭结束后,你带朵朵去电影院,观看刚上映的动画电影。你明白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并不是合格的母亲,在她三岁那年,你和程波协议离婚,并且主动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搬出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开始一个人的生活。为了所谓的创作自由,你宁愿放弃家庭生活,放弃孩子,而孤注一掷地追求精神生活。事到如今,你无法原谅自己的决绝与冷酷。但是,你的生活中不能没有艺术,不能没有画画,这些都是你活在世界上的真正理由。除了成为自己,你别无选择。因此,你对女儿始终怀有愧疚之情,你总是想着各种方式来满足她,取悦她,从来不在她的面前展现任何负面情绪。   记得小时候,你在自己母亲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事,害怕惹她厌烦。在你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个不快乐的人,总是在抱怨生活,埋怨父亲。她总是以悲观的态度看待世界,将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别人,而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母亲对你并没有太多的爱,总是以各种理由来责难你。心情抑郁的时候,她总是说后悔生了你,说你毁掉了她的生活。那时候,你并不理解母亲这句话的意思,也从来不辩驳,不质问。你总是躲在角落,竭力避免与母亲单独相处,因为你害怕她,害怕她不断地暗示着你的存在是一个错误。那时候,你总是希望自己能快点长大,快点离开那个家。你在心里已暗下决心,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一定要成为温柔耐心的母亲。然而,讽刺的是,如今的你,为了所谓的自由和艺术,主动放弃了女儿的抚养权。更为讽刺的是,你慢慢理解了母亲当年的种种困顿与艰辛。
  看完电影后,你带着朵朵去附近的蛋糕店买了些甜食。一路上,她都拉着你的手,偶尔会哼唱新学的歌曲。过十字路口时,你抱起女儿,沿着斑马线,走向对面。在你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抱过你,甚至不愿意多看你一眼,而你则尽量在女儿身上弥补当年的种种缺憾。
  没过多久,你们便回到了家。洗完澡后,你和女儿开始吃刚才买的甜食。她的脸上也涌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她说她爸爸不允许她在晚上吃甜食。你说,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不会告诉他的。你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的神情。吃完之后,女儿突然问道,妈妈,你一个人生活不害怕吗?
  不害怕,因为妈妈要教书,也要画画。你说。
  妈妈,你可以再结婚的,这样就会有人陪你。
  不知为何,看到女儿纯真的表情,你突然有种想要哭泣的冲动,然而你却微笑地对她说,有你陪着我,妈妈就很开心。女儿没有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你陪着女儿翻看画册,时不时地回答她的那些天马行空的问题。是啊,不得不承认,朵朵对艺术有种独特的热情,而你所能做的就是鼓励她,维护她的这份热情,让她最大程度地成为自己。其实,你心里特别清楚,艺术改变了你的生活,常常将你推向深渊,然而,在你最困顿的时候,艺术又拯救了你。
  临睡前,女儿让你给她讲故事。于是,你给她讲自己的童年故事,特别是暑假时期,与表妹莉莉的故事。那时候,你和莉莉像是彼此的影子,总是能在那个偏僻乡间找到种种乐趣。每当遇到暑假,母亲会把你送到外婆家,你可以无拘无束地做自己。除了完成暑假作业,剩下的每分钟都是自由自在。直到如今,你都特别怀念那些短暂的快乐时光。
  没有听完你的故事,朵朵就睡着了,但你没有丝毫睡意。你离开了卧室,独自坐在客厅,打开一瓶红酒,独自啜饮。外面的夜色更浓厚温柔,而你的心却漂浪到过往的时空。刚才,你对女儿撒了谎,但你并不为此内疚。其实,这么多年来,恐惧与害怕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你。原本以为婚姻会让你找到平静,找到自我。然而,事实证明,这只是你的纯真幻象,婚姻以自由之名将你捆缚,让你几近窒息。
  刚认识程波的时候,一切都符合你的标准:他有着稳定的工作,是地税局的公务员;他毕业于上海的重点大学,研究生学历;他的家庭背景也很好,父亲是高校教授,母亲则是国企领导;最重要的是,在严肃的外表下,他懂得幽默,又懂得温柔,懂得如何赢得一个女人的心。几次约会之后,你们便确定了恋爱关系,甚至毫无保留地交出了彼此的心。在那段热恋时期,你们有说不完的私语,走不完的夜路,分享不完的音乐与电影。你带他看各种画展与艺术展,给他讲伦勃朗、高更、安格尔与弗里达等人的艺术,而他则带你去各地旅游,去玩桌游,去爵士酒吧,甚至去玩极限运动——当你们一起拥抱着,从高空坠落之时,你撕心裂肺地呼喊,似乎把身体中的所有恐惧激醒。在快速下坠的瞬间,你甚至产生了掉入深渊,临近死亡的幻觉,但是,你突然间不再害怕死亡,因为他在你的身旁,紧紧地抱住你。当你们倒立身体,停留在空中时,你抱紧他,然后睁开眼睛,看着他,同時也确定了他是你毕生最重要的男人。
  他的母亲一开始反对你们的交往,觉得你并配不上她的儿子。原因也非常简单,你的家庭条件太普通,你的父亲也过早去世,因此,在并不完整的原生家庭下长大,她质疑你的精神状况或许并不稳定。对于她的种种猜忌,你并没有完全放在心上,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遭受了太多的曲折与非议,那些留在你心上的种种疤痕早已变成自己的盔甲,有着足够强大的抵抗力。唯一让你内疚的是,在介绍你的家庭时,你不得不撒了谎——你父亲并不是因为生病而早逝,而是以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世界。
  对于母亲的反对,程波始终坚持自己的立场——他确定你就是世界上那个让他等待已久的人,而你是唯一适合他灵魂的女人。在听到灵魂两个字的时候,你的心也紧缩一下,既苍凉又温暖,因为这个世界上唯一不需要的可能就是人的灵魂。在他的坚持之下,他的母亲才勉强接受了你,答应了你们的交往。那时候,你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证明她的种种猜测只是个人偏见,你会和她儿子过上生动丰富又令人艳羡的生活。
  认识五个月之后,你们在城市最大的五星级酒店举办了婚礼。婚礼过后,你们一同去巴厘岛度蜜月。在那里,你看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景与日落,听到了最美妙的民谣,也闻到了最迷人的花香。每一天,你们几乎二十四小时都不分开,一起洗澡,一起睡觉,一起漫游,一起探索这异域风情。有他的陪伴,你甚至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甜的,而你们的眼中只有彼此的存在。在彼此交融的瞬间,你甚至感觉你们就是同一个人,也觉得新生活就在眼前。在夜色的映衬下,海洋在暗处汹涌翻滚,你也听到了彼此内心的滚滚暗涌。在半梦半醒之间,你甚至产生了某种幻觉,以为自己就是海洋的新生儿。
  蜜月之后,你们开始了真正的家庭生活。然而,一切美丽的东西最终都归于平常,而手中所紧握的美丽也抵挡不住时间的损耗,慢慢地走向破碎,最终化为乌有。你也并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个时间点开始,你们的关系发生了质变,开始转向另外的航向。在不知不觉中,你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特别了解眼前这个男人,甚至到最后,你会发现你们居然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如今回想起来,你仍旧找不到是从何时开始,你们的关系开始走向冷漠,甚至充满了恶意。结婚后没多久,他开始忙碌自己的工作,整天都在应酬、开会与写材料中耗费自我。回家后,整个人也显得疲惫麻木,对你也变得麻木,甚至不愿意碰你。刚开始,你主动找他说话,询问他的烦恼忧愁。起初,他还会在你面前抱怨工作,后来慢慢地变成了敷衍冷漠。于是,你也放弃了这种沟通上的努力,对他的生活也不管不问,等着时间去解决这一切问题。每天回家,他坐在客厅里,拿着遥控器,看各种电视节目,而你则选择读书、追剧或者是做教案。那时候,你以为这就是婚姻的实质,从最初的热烈归于平静,从掏心掏肺地说话到彼此的冷冷清清,从主动到敷衍。然而,慢慢地,你看清楚了这平静潜流背后的疾风骤雨。
  更为可怕的是,他并不支持你去画画,语气中带有显而易见的嘲讽。有一次,他甚至说搞艺术的人性格都有缺陷,所以要靠艺术来发泄心中抑郁。起初,你还会与他争辩,后来,你也失去了耐心,也渐渐地明白,这种尝试沟通的努力只不过是一种徒劳。然而,他的那些关于艺术的激烈言辞仍旧会刺痛你的心,自此之后,你也不会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他。
  最可怕的是,你发现自己失去了绘画的冲动。刚开始,你以为只是自己不够耐心、不够平静的缘故。然而,当你长久地凝视白色画布时,却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画不出任何作品,头脑中全是混沌的理念。在七次失败的尝试之后,你放弃了画画,或者说,艺术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也抛弃了你。你不知道何时才能重新拿起画笔。不再画画的时候,你有种强烈的丧失感,仿佛灵魂中最核心的部分被粉碎毁灭。
  女儿出生之后,你并没有因此得到更多的喜乐,相反,更多的时候,是一种生活上的窒息——你时时刻刻要把心放在这个新生命上,于是,你必须无条件地放弃自我最重要的部分。不得不承认,女儿的诞生剥夺了你很多的自由,让你在无尽的操劳中丧失自我,而你又不知所措,只能无条件地付出,不求任何回报。成为母亲后,你才真正地理解了自己的母亲,理解了她的冷漠与无助。然而,你并不允许自己成为母亲那样的女人,你以最大的温柔和耐心对待女儿。当朵朵第一次喊妈妈的时候,你心生酸涩,留下眼泪。你抱起了女儿,给她哼唱歌曲,并且在心底立下誓言,放弃绘画,成为他人眼中的好母亲。
  然而,你最后还是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成为母亲之后,你才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适合抚养孩子。艺术的冲动仿佛心魔,一次接一次地啃噬你的灵魂,让你始终无法摆脱内心的愧疚。你总是告诉自己要坚持下去,又不知道这种坚持的意义在何处。有一次,女儿不小心摔碎了玻璃杯,小手也被碎片划破,你突然间不知所措,陪着女儿一起哭泣。在去医院的路上,程波和婆婆对你说了非常难听的话,甚至说你这样做是一场提前预谋好的阴谋,说你把对家里人的怨气全部撒在了孩子身上。快到医院时,程波突然阴阳怪气地说,搞艺术的人都有点神经病,你要理解。对于他们的种种责难,你没有辩驳,也无力取悦,所能做的就是保持沉默与忍耐。
  从医院回来之后,你们的关系也开始走向恶化。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公公和婆婆也搬到了你的家。他们将你当作外人,或者从来也没有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对你的客气中带有强烈的冷漠,对你的问候中带有明显的嘲讽,从不让你独自带着女儿玩。有一次,程波连着三天都没有回家过夜,他说自己是出差了,而直觉告诉你他只是厌倦了你,他在外面有了其他的女人。但是,你并没有质问他,而是不理不问,也许,他在你的态度中也找到了答案。接下来的几个月,你们基本上没有了语言上的沟通,而他也搬到了次卧睡觉。那个时候,你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失眠,感觉自己走到了悬崖的边缘,伸头往下看,是看不见的深渊。后来,你只能靠着安眠药入睡,在无数个长夜,你总是梦到同一个场景——你在黑夜中自由自在地飞翔,飞到没有任何光亮的永恒黑暗。
  女儿过完三岁生日之后,你主动提出了离婚,而程波也长吁了一口气,没有任何迟疑地同意了你的提议。很快,你们便办完了离婚手续,与此同时,你主动地放弃了女儿的抚养权,净身出户。最后一次离开的时候,你对女儿撒谎说自己要去世界各地旅游,要出去很久很久才能回家。女儿让你带她一起去旅游,你说要等她长大了才能一起去。最后一次关掉那扇门的时候,千头万绪全部涌上心头,但你还是忍住了心中的悲痛。走出小区,迎接你的却是漫天大雪。你扬起头,雪花落在你的脸上,你的舌尖,而你则看不清楚天空的形状。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你才等到了一辆出租车。坐到车上后,你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冻成冰刺,扎在心间。电台放着动人的情歌,而你的心却在旋律中慢慢地破碎成灰。
  回到自己的住处后,突然间获得了灵感,于是将自己关在画室,将心中的恐惧与悲伤都付诸笔端,变成各种各样的画作。除过吃饭以外,剩余的时间,你都与自己的心魔角力抗争,甚至在作画的时候,会完全忘记自我的存在。与此同时,你发现自己正在突破旧风格,在崭新的绘画语言中,你发现了艺术上的新大陆。你欣喜若狂,面对着镜中的自己,独自舞蹈,然而,没有人可以与你共享这份绝望后的喜悦。二十三天后,完成一幅名为冰冻之河的油画之后,你放下手中的画笔,走出了画室,瘫软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之后,你独自去郊外散步,温煦的光线洒在路上,而你也仿佛因此而获得了某种新生。
  如今回顾往事,你并不后悔自己所作出的每一个决定。即使遭遇了各种各样的非议与责难,你的心却在不停的创作中获得了最大限度的自由。自此之后,你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结婚,再也不会过普通女人那样循规蹈矩的生活,但是,你仍然相信爱情,相信世界的善意。在放弃很多重負,艰难向上时,你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有更多的可能,更好的未来。
  已经凌晨三点钟了,你打开手机,戴上耳机,重新聆听那首雪天时在出租车上偶然听到的情歌。循着节奏,你在昏暗的灯光下起舞,原来这首歌一直驻留在体内,保存着过往的疼痛与难堪。一曲终了,你也累了,放下耳机与手机,去卧室睡觉。临睡前,你亲吻了女儿的脸以及她的梦。
  清晨八点,你按下闹钟,叫醒女儿,给她准备了简单的早餐。吃完早餐后,你就要送她重新回家。女儿有点不舍,拉着你的手,问道,妈妈,我可以不走吗?我喜欢和你在一起。   你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抱了抱她,然后说道,回到家了,赶紧把作业补完。
  女儿没有说话,背着书包,拉着你的手。之后,你开车送她回家,一路上,你们都没有说上几句话。一个半小时后,你把她送到了社区外,而程波已经在门口等待多时,眼中满是温柔。他向你们挥着手。某个瞬间,你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这里也是你的家,以为他是你唯一等待的那个男人。然而,这不过是一场匆匆终结的梦。临走前,你邀请他参加你即将而来的画展,而他表示了祝贺,并且许诺会准时参加。
  送完女儿后,你又独自回到住处。你给昊天发了信息,让他晚上过来陪你。不知为何,面对着《金象》这幅作品,你总觉得不太满意,因为并没有展现出你内心的荒芜景象。在与女儿相处了一天之后,你突然理解了那种荒芜的本质。于是,你展开了画布,重新创作这幅作品,而那张旧画被撕碎,扔进了垃圾桶。
  火 象
  还有九天,画展就要开始了。你已经把邀请函逐个发了出去,还有最后幾张,是你留给自己的家人。你一直不确定是否邀请母亲和继父来参加这个画展。毕竟从自己离婚这么久以来,你基本上与那个家失去了联系,连最起码的关心都没有了。只有在过年时,你才会象征性地给母亲打个电话,说上两三句祝福的话,之后便是彼此的沉默。挂断了电话后,你会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你实现了小时候的愿望,离开了那个家,有了自己的个人空间,过上了独立的生活。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快乐,与此同时,你越来越理解母亲当年的冷漠与困境。越是理解她,你越是不敢再去靠近她,原因是你害怕从她的身上看到你的未来——即使不再联系,但母亲在你心中始终像一面站在面前的镜子。
  最后,你还是改变了主意,决定邀请母亲和继父来看你的画展。其中的一个原因是父亲的日记。你清楚地记得,在某一篇日记中,父亲曾写道,金华太孤独了,她和我就像生活在一起的陌生人;不过,女儿越来越像她了,我希望女儿可以更长久地陪伴她。你对父亲留下的那些日记非常熟悉,不知为何,父亲多年前留在纸上的那些声音,已经潜移默化地进入你的生活空间,甚至成为你艺术创作的重要泉源,成为你的声音。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创作上的需求。在完成前面三幅绘画后,你突然间特别疲惫,丧失了灵感,厌倦了长久的等待,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火象》与《木象》这两幅作品。面对空白的画布,你头脑中也是空白无物,仿佛身处没有荒草的荒原,举目四望,没有任何出路。越是临近画展,你越是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方式——记忆似乎对你关上了大门,将你挡在了门外。于是,你将自己创作的僵局告诉了穆津。听完你的困惑后,他建议你暂时走出画室,多去外面走动,最好回老家,和母亲生活上几天。
  你听取了他的意见,随后便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告诉她你想要回家住几天。母亲迟疑了几秒钟,也许,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有点突兀鲁莽。或许在她心里,早已经没有了你这个女儿。然而,你很快收到了她的肯定回复。挂断电话后,你扬起头,突然看到一个飘荡在空中的红气球,你还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姿态重新面对母亲。
  第二天清晨,吃完早餐后,你便开着车,离开长安城,向平乐县驶去。你太熟悉这条通往记忆深处的路了,即使没有导航设备,你也记得每一个拐角与路口。越是靠近故乡,你越是胆战心惊,因为那里有着太多你想要逃避的东西。你突然间想要放弃,不想回家,不想面对那些破碎往事。然而,你暂时无法回头,因为你必须走完剩下的高速路。你打开了音响,里面传来Carla Bruni的歌声,而你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哼唱起来,夏日的风景也因此变得温柔明媚。
  下了高速之后,你将车停到了渭河岸边。下了车,你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眼前的熟悉景象。很多年前,父亲也曾带你去河边,摇摇手,召唤着河中央的船夫。之后,父亲和你坐在船上,一起去河对岸。当船进入中央时,船夫扯起了嗓子,唱起了民歌。父亲跟着他一同唱起来,那些声音惊飞了落在船上的水鸟。那时候,你听不懂歌词的深层含义,但是,你还是跟着节奏,拍着手,跺着脚,为他们伴奏。你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父亲如此轻松快乐。
  父亲要带你去对岸。他说对岸有一种奇怪的树,名叫生命树,每一个看到这种树的人都会得到神的恩惠。你并不是特别理解父亲的意思,但是,你期待能看到生命树。到了对岸之后,父亲拿着别人给他的地形图,领着你一同去找生命树。你们走了很长的路,经过了三个山洞,两个断崖以及一片野草莓之后,你们终于来到了地图上所标识的位置。然而,除了一棵杨树之外,什么也没有。你在父亲眼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你拉着父亲的手,说道,我们也许找错了,生命树或许在另外的地方。父亲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站在父亲的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切,沉默了很久。回家的路上,父亲眼神空洞,目光涣散,没有再说一句话。
  如今回想起来,你还是不够了解父亲,他的存在对你而言始终是一个谜语。抽完烟后,你转过了身,重新回到了车里。你打开了音乐,沿着柏油路,向着那个熟悉的方向驶去。在经过一个漫长的隧道时,你产生了错觉,感觉自己是沿着时间的反方向行驶,驶向记忆的深渊,驶向梦的乌托邦。
  四十分钟后,你终于回到了平乐县。小时候,你一直觉得这个县城就是整个世界,是无法穷尽的时间迷宫。有一次,父亲带你去县城看马戏团表演。中途,你去小商店买糖果,等出来之后,人群已经将父亲湮没。于是,你一边吃着糖果,一边哭着寻找父亲,口中的甘甜加剧了心中的苦涩。那时候,你以为自己再也找不到父亲了,你以为自己永远走不出这个没有出路的巨大迷宫。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太过于天真脆弱,也许因为有父亲的庇护,所以很容易被未知的恐惧所击碎。后来,等自己长大,去了省会城市读书,见识了种种风雨之后,重新返回县城,才觉得这里是如此的渺小卑微,以前的自己是那么的可笑荒唐。当然,如今的你,眼中满是沧桑,丧失了少年时代的纯粹明亮。
  你把车停到了附近的停车场,接着去旁边的超市,买了些水果、酸奶和蜂蜜。之后,你便提着装满这些东西的塑料袋,去见母亲和继父。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世界的变化已经天翻地覆,换了一次又一次的面容,而这里依旧保持着旧日的风貌,只不过,附近的建筑物和人都比往年衰老了很多。在路上,你遇到了好几个熟人,只不过忘记了如何去称呼他们。当他们喊到你的名字时,你扬起了头,微笑,和他们握手寒暄,假装还记得旧日的交往。在父亲出事的那年,你一下子看清楚了这些人的嘴脸,同情的表象下,是他们在暗地里嘲讽、造谣与奚落,是他们对你和母亲的排挤与孤立。那段时间,你突然长大了,也见识到成人世界的凶险冷漠。那时候,你就暗自决定,等自己独立之后,要与这里的所有人都斩断联系,不要再有任何形式上的交流。然而,你依旧没有这份勇气和决心,这里有着你无法清除的灰暗记忆。   母亲依旧住在那个六层高的单位楼里,楼道中渗出腐朽的气息,白色墙面上泛黄泛霉,上面贴着各式小广告以及大片的黑色涂鸦。你沿着陈旧的楼道,一步接着一步地向上走。越往上走,脚步也变得越发沉重,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把你往下拽,阻止着你和他们的相见。但是,你已经下定决心,愿意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你敲响了601的房门,没过多久,门便被打开了,迎接你的是一个男人敷衍的笑脸。这个微驼着背,神情恍惚,满身烟味的男人是你的继父。你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主动去和他握手,与他寒暄。随后,你把袋子放在了旁边的茶几上,继父则帮你把包挂在沙发旁的衣架。洗完手之后,你去了厨房,母亲正在为你准备午餐,身旁是收音机中传来的戏曲。听到你的声音后,母亲只是转过头,说道,你回来了,饭快好了,你再等下。母亲平淡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情绪,好像你是刚上完课,回家吃饭的中学生。你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走了过去,和她一起做饭。整个过程,你们都没有说太多的话,而戏曲声咿咿呀呀,母亲则偶尔会跟唱几句,而你几乎听不懂里面的深奥含义。你一直想要提即将而来的画展,但是,你又害怕惊扰她的平静生活。
  午饭时,母亲和继父各坐在你的旁边,而你的对面放了一副空碗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一直为晓海留着位置,一直等待着他的归来。然而,你心里明白,晓海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为了缓和沉默的氛围,你终于开口,向他们提起自己的画展,并且邀請他们来参加。听完之后,母亲的眼中先是疑惑,再是羡慕,最后才变成了祝福,而继父的眼中则是令人费解的快乐。接着,你问他们是否愿意来参加这个画展。继父点点头,立即答应下来。母亲想了想,说道,到时候看情况,如果没有啥更重要的事情,我就去。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你脸上的失落,她又补充道,我又不懂画,去了也是白去,要是你爸活着就好了。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什么,母亲再也没有说话。
  午饭结束后,你陪母亲去县医院看病,她说自己最近总感觉胃疼,但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医院检查。你知道这只是借口,因为自从退休之后,她拥有最多的可能就是时间。她只是不愿意和继父一同出门,也不愿意独自去医院,或许是不敢面对自己的疾病。
  进入医院后,按照流程排队,见医生,做检查,抽血化验等等。等从医院出来之后,母亲仿佛被抽走了魂,走路颤颤巍巍,像是刚看完地狱的种种景象。你上前去扶住她,生怕她从台阶上跌倒,而她整个人的状态也变得颓废无助。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守在她的身旁,告诉她不要害怕。
  回到家后,母亲坐在沙发上,目光涣散,表情迷离。你给她倒了一杯水,坐在她的身旁,拉着她的手,与她共同沉默。母亲突然间老了很多,往日那种强大的精神气仿佛突然消散了,剩下的只是空空的皮囊。喝完半杯水后,她突然间开口说道,哎,我知道我快要死了,这辈子也算是白活了。
  你想多了,过段时间,我带你去大医院看。你说。
  不用了,我的病我最清楚,哎,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
  说完后,母亲喝完了剩下的水,摇了摇头,独自去卧室休息,把你一个人扔在了客厅。其实,你还有太多的话想和她说,如果现在不说,以后或许真的没有机会再说了。然而,她已经关上了卧室门,将你挡在了门外。从客厅抽屉中的相册中取出过去的照片,一张接着一张翻看,回忆的潮水也慢慢地涌上心头。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厂子里的文艺骨干,能歌善舞,人也长得漂亮,性格傲气,瞧不上那些暗地里追求她的男人们。那时候,每次厂子里的文艺演出,母亲都是备受瞩目的女歌手——她有着天生的好嗓音,也懂得如何去调动听众的情绪。在一次表演之后,厂长特意点名表扬了她,称赞她鼓舞了士气,为工厂的大踏步发展作出了自己独特贡献。那一年甚至被评为厂里的模范员工。之后,她从一线的流水工被调到了办公室工作,这在厂子的历史上也是绝无仅有的案例。之后,母亲的眼头更高了,看不上那些庸碌的男人们,也不愿和那些俗气的女人们有太多交流。那时候,她是厂子里的名人,是公认的厂花,是唯一使用香水的女人。与此同时,关于她的各种流言蜚语也传遍工厂的各个角落。有人居然造谣她是厂长的地下情人,还有人说她的爷爷曾经是汉奸,最后被枪毙身亡。甚至有人说她懂得妖术,知道如何去蛊惑男人们的心。
  听到种种传闻后,她突然觉得自己陷入到某种漩涡,没有人能够真正帮助她,更没有人愿意靠近她,理解她。在那个冷冰冰的封闭环境中,她觉得自己是孤独无援的伤兵。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经人介绍,她认识了苏河。有过几次交流后,她知道他便是她等待已久的那个男人。与厂子里的其他男人不同,苏河身上有种强烈的艺术气息,干净的眼眸中有股无法捉摸的神秘感。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画家,也可能是这个工厂中唯一懂得艺术的人。在平时,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没有人会注意他的存在。然而,当他开始对她讲述艺术史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散发出璀璨的光芒,而之前的沉默仿佛是遥远的黑暗背景。
  有的故事,他只讲给她一个人听;而她则把最美妙的情歌单独唱给了他一人。在相识后的某个夜晚,他们向彼此立下了最动人的誓约。之后,他们便在众人的猜疑与祝福中举办了婚礼。整整一年后,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取名为苏葵。之后,他们的关系在庸常生活中开始变质,开始瓦解,慢慢地走向了毁灭。
  苏河是你的父亲,苏葵则是父亲给你起的名字。从你的记忆开始,父母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母亲总是喋喋不休,对生活充满了种种抱怨,总能在父亲和你身上找到各种各样的问题;父亲呢,始终是沉默的一方,容忍着母亲的坏脾气,继续在业余时间画画,陶醉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但是,他只是在画画,并没有卖出一幅画,也没有多少人看过他的作品,而他的梦想则是在省城开一次只属于自己的画展——这或许就是他们产生分歧的核心原因。然而,你非常喜欢父亲,因为他总是以最温柔的方式庇护你,教你画画,鼓励你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认真地聆听你的快乐与悲伤。与父亲相反,母亲对你始终带着怨气,几乎没有什么好脸色。记忆中,她好像从来没有拥抱过你。生气的时候,她总是说你毁掉了她的生活,有几次甚至打了你。   其实,你并不知道她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得不承认,她是你心中的阴影,只要有她的存在,你就浑身地不自在。然而,你又不能将这种不快乐挂在脸上。你总是躲着她,避免与她单独相处,有时候甚至会在心底诅咒她,诅咒她突然消失,诅咒她去死。有一次,母亲冲到画室,二话没说,便把父亲刚刚完成的一幅绘画撕成碎片,摔在他的脸上后,骂道,苏河,你除了画画还会干啥,连老婆和娃都养不起,你还是男人吗?也许,她的这番话触怒了父亲,他站了起来,把母亲掀倒在地,然后把旁边花瓶和玻璃杯统统摔碎。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你从暗处跑了出来,抱住父亲,让他冷静下来,让他不要生气。母亲则站了起来,指着你骂道,你俩都不是啥好东西。说完后,她哭着离开了房间,离开了这个家。听到重重的摔门声后,你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然后说道,要是她死在外面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父亲诧异地盯着你,然后非常严肃地对你说,以后不能这样说,她是你妈,没有她也就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个家,她只是脾气不好而已。
  你点了点头,更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古怪感情。
  那个夜晚,母亲没有回家,而父亲则带着你去了郊外。在一个空旷的地方,父亲把那些画放到地上,洒上汽油,然后把火柴交给你,让你帮他点燃那些作品。你摇了摇头,但还是点燃了火柴,扔到被汽油浸湿的纸张上面,火焰哗的一声飞了起来。那些画在火中咆哮,升华,最后变成了黑色灰烬。那是你生平亲眼见过的最大的一场大火,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了父亲的眼泪。回到家后,父亲说他以后再也不画画了,自己要做一个正常的人,交很多的朋友,过上平常生活。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夜晚,父亲的举动是如此的怪异,以至于到了现在,你都觉得那是一场梦。
  第二天,母亲回来了,而父亲却消失了。两天后,他们在河流中打捞出了父亲的尸体。再次看到父亲苍白的脸,母亲尖叫了一声,晕倒过去,而你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没有哭泣,没有撕心裂肺地喊叫,而是沉默地,永无止境地自责——要是父亲说自己离开的时候,你拉着他,不让他离开你,也许就不会有这种悲剧的诞生。在他关门的瞬间,他转过了头,你看到了他绝望的神情,你已经预感到了这样的结局,然而,你并没有挽留住他——一种怪异的懦弱与恐惧同时阻止了你。
  父亲死后,母亲再也没有唱过任何歌,她把当年的嫁妆统统卖掉。一年半后,她再嫁给了同厂的一位名叫康铭的实诚男人。母亲卖掉了原来的那个房子,带着你一起住进继父的家中。那时候,你经常想念自己的父亲,但又无法把这种想念说出来,于是,你一遍又一遍地阅读他留下的日记,也一张接一张地练习画画。奇怪的是,父亲死后,母亲再也没有嘲讽过画画这件事情。只有在绘画时,你才会觉得父亲并没有离去,而是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于你的世界。庆幸的是,继父虽然不懂艺术,却支持你走艺术这条道路。
  如今回想往事,除了感慨之外,更多的则是失落与遗憾。你把相册收拾起来,放到抽屉。接着,独自出门,去工厂附近散步。小时候,工厂附近的幸福广场是你的游乐园。放學之后,你经常和伙伴们在这里玩各式各样的游戏。如今,重新坐在梧桐树下的长凳上,你举目四望,周围的世界基本上没有太大变化。然而,你的心境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来的那些玩伴们,如今像风一样消失在各地,而那些遥远而坚固的记忆如今也变得支离破碎。
  再次回到家后,母亲正在准备晚饭,继父则在客厅里盯着新闻频道。你去厨房里帮母亲一起包水饺,这也是父亲以前最喜爱的饭食。在她面前,你从来也不提父亲,她也不再过问你的感情生活。你和她之间有一个合适的自在距离,而这也是你们之间没有说出的契约。
  晚饭后,继父像是酝酿了很久,终于开口问你那个问题:苏葵,晓海还和你有联系了吗?
  你摇了摇头。
  你想要对他说晓海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话到嘴边,你又咽了回去,因为你无法残忍地叫醒一个等待虚无的人。
  晚上,你在晓海的房间睡觉。房间里的摆设还是按照高中时期的样子,墙上贴着发黄的海报,海报上是他很喜欢的一位香港歌手。桌子上放着一本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这是你曾经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也许是他读过的唯一一本外国小说。你随手翻看了几页,上面还有他留下来的痕迹。之后,你又打开抽屉,里面有他的专属相册。打开相册后,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他百天纪念的照片,虽然是黑白两寸照片,但你依旧能在他稚嫩纯真的表情中看到晓海未来的样子。你随手翻看着照片,过往的时间也仿佛从指间流淌而过,想要去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之后,你在照片上看到了那个高挑美丽的女人,她穿着白色长裙,坐在花园中,像是刚落入人间的花仙子,而晓海则痴痴地站在女人的身旁,仿佛花童那样拖着女人的裙摆。那个女人便是晓海的妈妈。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妈妈抛弃了他们,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跑了。他说他曾经也恨过她,诅咒过她,然而他慢慢地也理解了她的选择,因为他的爸爸太过于老实,挣不来钱,没有社交能力,也配不上他的妈妈。
  每张照片的背后都有太多的故事,而他曾经也给你分享过其中的一些故事。如今,你也无法辨认那些故事的真伪虚实。当重新翻看这些照片时,突然发现连他自己也成为故事的本身。翻到最后一张照片,你还是无法控制自己,流下了眼泪。这张照片是你们唯一的合影。那年高考刚结束不久,晓海和你一起去爬山。一路上,你们都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埋着头,向着高处行走。中途,在你想要放弃的时候,他拉起了你的手,在身旁鼓励着你,说他一直陪在你的身边。大概走了很久的路,你们才最终到达了山顶。在俯瞰了山间的风景后,你上前拥抱了晓海。如果没有他,你也许永远无法到达那个俯瞰山间万象的高度。碰巧的是,你们身旁刚好有一位摄影师,他主动提出给你们来一张合影。在这张照片中,你的表情是如此拘束不安,而晓海的眼神却装了一片海,自由而又开阔。
  其实,刚搬进这个家的时候,你并不喜欢晓海,甚至有些讨厌他。虽然高中同一个班,但你们基本上没有任何交流——你属于那种尖子生,永远坐在前排,上课始终正襟危坐,认真听讲,不允许自己在学业上有半点马虎,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而他呢,则坐在最后几排,成绩也在倒数行列,经常迟到早退,偶尔会在课堂上起哄,被班主任警告过多次,要不是他父亲常来说好话,打包票,或许早就被学校开除了。要不是母亲再嫁给他父亲,你们的生活不会有任何交集。命运就是奇怪的东西,把两个完全不在同一世界的人以如此奇异的方式联系在一起。更奇异的是,你对他的看法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刚开始的一个月,你们基本上没有说过一句话。虽然是同班同学,但都是按照各自之前的轨道运行,彼此没有交流。他比你大三个月,所以母亲提醒你要叫他哥哥。你当然不会这样去做,因为他还没有资格成为你的亲人。他也没有把你放在眼里,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对你的忽略,甚至是蔑视。而他呢,对你也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事情的转机是发生在立冬的那天晚自习上,没有老师在场,而教室里总是有人嘀嘀咕咕。作为班长,你有责任维持班上的秩序。于是,你点名批评了那两个说话的同学。然而,你收到的却是满满的挑衅。其中,有一个男生回应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们?你喜欢管,把你的那个家先管好。还没等你开口说话,他又说道,爸自杀了,妈跟着别的男人乱混,都成笑话了,你还装什么装呢?你突然间方寸大乱,仿佛看着别人用匕首捅向你的心脏,然后看着血从刀刃流到对方的手掌。班上突然间安静下来,等待着你的回应。你站了起来,像是被众人审判的罪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僵局持续了三秒钟,之后,曉海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了过去,把那个男生拉了出来,然后一拳打在他的脸上,牙齿被打了出来,嘴里出了血。那个男生倒在地上,大骂晓海的妈妈是破鞋,晓海是没人要的野种。晓海要过去踩碎他的身体,却被其他几个男生拦了下来。教室里像是炸开了锅,很快,教导主任来到了教室,把当事人全部叫到了办公室。
  这个事件成为你们关系的转折点。自此之后,你们开始交流,开始谈论彼此的世界,谈论各自的梦想。原本以为你们是并没有交集的人,慢慢地发现你们在本质上却是同一种人。你们一起上学,放学,吃晚饭,一起做作业,一起看电视,他的陪伴让你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孤独。你们之间保持着朋友的身份,也不把他人异样的眼光放在心上。有时候,你甚至会在他身上看到了另外一个你。上高三的时候,你们相约一起考上大学。你帮他补习功课,而他则在空闲时刻,为你单独弹奏吉他。在你生日那天,他为你送上了一份独特的礼物——一首只属于你的民谣歌曲,并且把写着你名字的谱子送给了你。歌唱完之后,他请求你做他的女友。你同意了他的请求,但前提是这段关系要暂时保密,尤其是不能让父母看出其中的破绽。
  高考结束后,你如其所愿,被省城的美术学院录取,而晓海则被一所大专院校录取。经过反复思量,他放弃了上学,而是选择背着吉他,去南方打拼。离开的前一晚,他许诺自己会挣很多的钱,在省城买房,娶你为妻,然后开一家乐器店。虽然你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还是抱住他,说你相信他,相信他能够成功。那个夜晚,他带你去县城看焰火表演。当天空被火光瞬间点亮时,他紧紧地握住了你的手,很久都没有分开。焰火结束后,他第一次亲吻了你。
  后来,你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按照计划,你一步步地走上了艺术之路,而他呢,基本上失去了联系,你发给他的信息也都石沉大海。后来,你放弃了这种努力,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有一天,你收到了他打来的电话,简单的寒暄之后,他要借你两千块钱。你没有多问,而是直接去银行,把钱打到他的银行卡。之后,你们又断了联系。再次见到他是在你上大三的那年春节,你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嘴上全是大话,而眼神中却是恐惧与焦灼。他把自己的女朋友照片让你看,你也象征性地夸赞了几句,之后便没有了共同话题。大年初三,他与继父发生了争执,差点打出了手。之后,他在继父的诅咒中离开了那个家,头也没回一下。自此之后,他仿佛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继父一直在自责愧疚中度日,也一直等待着他的归来。然而,你知道,他肯定不会回来了,或许他早已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此时此刻,你关掉了灯,黑暗将你重重围困,而你则睡在他的床上,头脑中全是他中学时的样子。忽然间,你又哼唱起了那首他写给你的歌,那首只有你和他听过的歌。也许,他在另外一个世界,能听到你的呼喊与细语。但是,你从来没有在梦中见过他。
  第二天吃完午饭,你就要离开了,而你的心中已经浮现出了火象。在你临走前,继父又对你嘱咐道,要是有晓海的消息,你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你点了点头。
  令你意外的是,母亲走了过来,把父亲生前最后一幅绘画交到你手上,说道,我们会去参加你的画展的,苏葵,我们都为你感到骄傲。
  说完后,母亲第一次拥抱了你。
  你打开了那幅绘画,上面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虽然没有名字,但你知道,这便是父亲所说的生命树。
  木 象
  要不是因为外公的突然离世,也许,你再也不会回到这片乡野民村。虽然,你经常在梦里重返这块土地,和莉莉在田野追风,陪外公外婆在大榕树下乘凉,帮舅舅舅妈干农活等等。然而,自从父亲去世后,你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这里了,虽然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必然的关系。
  你并不是一个人来参加葬礼,而是带着女儿朵朵。现在正值暑假,程波也同意让朵朵多陪你几天,再说,他的儿子刚出生不久,没有太多精力放在女儿身上。朵朵几乎没有离开过城市,更没有在乡村生活过,因此,她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仿佛看见了新天新地,总是拉着你的手,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女儿的样子,多么像小时候的你啊。那时候,你对新世界也充满了热情,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不同的是,母亲基本上不回答你的那些问题,她总是活在自我的忧愁世界。你也避免去亲近她。庆幸的是,外公外婆却认真地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
  外公没有经受病痛的折磨,是在睡眠中去世的。那个清晨,像往常一样,外婆喊着他的名字,让他起床,催他吃早饭。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平躺在炕上,仿佛进入孤独的长眠。外婆把手放在他的鼻息处,闭着眼睛,过了半分钟,她对舅舅说,你爸走了,我也快了。说完后,外婆从衣柜中取出寿衣,和舅舅一起帮外公穿上,而外公的身上已经没有了什么温度。之后,外婆让不知所措的舅舅去通知亲戚朋友,然后准备葬礼。在舅舅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听到了外婆的哭泣声。他并没有上前去安慰她,而是匆匆离开,将外公去世的消息通知亲戚朋友。   当然,这些都是舅舅后来讲给我们听的,而你也能想象出当时的种种场景。外公的葬礼上,你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但忘记了如何去称呼他们。然而,他们都好像认识你,喊着你的名字,称你为大画家。后来你才知道,虽然有太多年没有回来过,但是外公外婆始终把你挂念在心间,经常向母亲打听你的近况,在亲戚们面前经常夸赞你。去年,外公甚至準备好了要去参加你那场名为万象的画展,然而最终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如愿以偿。你把那些绘画的照片发给了母亲,让她拿给外公和外婆去看。外公外婆都喜欢那幅名为《木象》的画作。你一直说要亲手把这幅画送给他们,也以此纪念自己的童年时代。然而,等再次见到他们时,外公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葬礼结束后,你把这幅《木象》挂在了外婆的房间。朵朵站在画前,看了很久,然后问道,妈妈,画中的森林是真的吗?
  是啊,小时候,我经常和你莉莉阿姨一起去那里玩。你说。
  能不能带我去玩?
  你点了点头。之后,你从舅舅那里要到莉莉的手机号码,然后打电话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去森林。她迟疑了三秒钟,直接答应了你的请求。她让你先等一会儿,收拾完家里的活之后,她就过来找你们。挂电话之前,她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话,却让你倍感羞愧。她说,这两天给爷过事,我看你也不理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
  挂断电话后,你也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她,不主动上前去和她打招呼。莉莉可是你在小时候最要好的玩伴,虽然多年未见,你还是能在人群中第一眼辨认出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不是逃避,不是轻视,或许是因为莉莉的变化超出了你的想象,你知道和她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所以避免和她直接交流。从舅舅的只言片语中,你也知道莉莉这么多年来其实过得相当艰辛,走了很多的弯路。
  莉莉是舅舅的女儿,比你刚好小十天。小时候,每逢暑假,妈妈都要把你送到外婆家。这大概也是你一年当中最快乐的时光。逃离了那个县城,那所学校以及那个家,你来到了乡间,像是从笼子里逃出的飞鸟,享受着最大程度的自由。莉莉既是你的表妹,更是你的朋友。你们会在刚开始的四五天之内,集中精力,认真地完成假期作业。之后,剩下的一个多月时间就用来玩乐。外公外婆那时候的身体也算硬朗,偶尔会带你们去镇子上赶集,吃凉粉肉夹馍,买胡椒米粉,玩射击游戏。而舅舅和舅妈也不管你们,任由你们在村子里撒野玩风。舅舅总是开玩笑说你在城市里是个乖孩子,怎么一来到农村就变成了野女子。你对舅舅吐了吐舌头,之后便又和莉莉跑了出去。
  小时候,你们总是有着消耗不完的精力。即使跑得满头大汗,回家喝上半瓢凉水,然后在床上午睡一会儿,一切又恢复如初。与县城不一样,村里的小伙伴们基本上都是一呼百应,每个人的身上都有着鲜明的个性。虽然偶尔也有分歧,甚至会有各自的帮派,但并不影响他们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他们总是能想到各式各样的新玩法。每年暑假,莉莉都会带着你,重新向他们介绍你。没过多久,你很快便重新融入这里,和他们打成一片。一直以来,你更喜欢这里的朋友,因为他们把最自由欢快的东西带给了你。相反,那些在城里结识的同学,基本上没有在一起玩过,因为每个人都被沉重的学业压住,脸上都写满了烦闷与不快。
  有一次,你和莉莉去森林中采集浆果。路上,你说自己要是能留在这里就好了,你已经不想回城了。听完你的话,莉莉突然停了下来,拉着你的手说道,苏葵,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羡慕的人。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你脸上的错愕,她又补充道,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离开这里,去城里生活。那一天,你们没有说太多的话,然而却采摘了大量的浆果,舅妈将那些果子酿成了果汁。
  如今回想起来,你们都没有实现当初的愿望——你离开了县城,去了省城,读完了博士,也留在了大城市工作生活;而莉莉呢,初中毕业后就留到了老家,帮父母干活,之后又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男人,以后估计也不会离开这个村子。小时候,你们经常玩一个游戏,叫作换身。这个游戏也很简单,就是在某一天,你与莉莉互换名字,也互换各自的身份,然后再说出对彼此的印象和看法。如今,倘若重新再玩这个游戏,你肯定会认输,因为你早已经没有了那份勇气。
  半个小时后,莉莉开着白色面包车,拉着你、朵朵以及莉莉的女儿萌萌,一起去那片森林。巧合的是,萌萌与朵朵也是同岁,只不过萌萌比朵朵小了半个月。你坐在后座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莉莉则一边开车,一边向你介绍村庄的变化。你们对过去的事情只字不提。没过多久,朵朵和萌萌成为好朋友,她们开始在后座上拍手唱歌。不知不觉地,你也跟着孩子们哼唱起来,车内的氛围也变得轻松愉快。
  十分钟后,车便停了下来,而森林突然出现在眼前,仿佛梦幻之旅。你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长久生活在城市,你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清新的感受。在画《木象》的时候,你曾经想过如何将这片森林变成艺术,然而,真实与艺术之间还是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异。重新走入这片森林后,你突然觉得真实有时候更像是一种幻觉。朵朵一直拉着你的手,她总是担心这里会有野兽出没,而萌萌则拉着朵朵的另外一只手,告诉她这里很安全,不会有怪物出现。过了一会儿,朵朵才松开了你的手,和萌萌跑在前面,采摘着无名的花朵。莉莉和你走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突然间,莉莉突然问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于是,你拉起她的手,和她一起沉默地向前走。过了一会儿,女孩们各自采摘了一把花。你和莉莉坐在花丛中,用这些花编成花冠,就像小时候那样,然后戴在了各自女儿的头上。你们看着眼前的风景,时间也仿佛因此而凝固。
  返回的路上,你突然收到了昊天的微信。他说他要结婚了,并且邀请你参加他的婚礼。你拒绝了他的邀请,告诉他之后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了。然后,你删掉了他的微信,拉黑了他的电话。随后,你又打开了微博,把自己刚才拍的森林发布在网络上,并且配了一句话:我们在这里相遇,也在这里迷失。你知道,这也是自己在微博上发的最后一条状态。之后,你便卸载了微博。你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着迎面而来的新世界,眼睛也变得酸涩模糊。莉莉没有说话,拉了拉你的手,然后唱着你们小时候最爱的歌谣。   回家后,母亲正在给外婆剪头发。外婆专注地盯着眼前的镜子,仿佛一尊雕塑,而母亲则娴熟地用着手中的剪刀。母亲以前学过理发,后来去了工厂上班,也放弃了开理发馆的想法。但是,她并没有撂下这门手艺,偶尔会帮亲戚朋友理发。去年,她经常胃痛,却不敢对家里人说,因为她预感很可能是坏病,是晚期胃癌。后来,在你的陪伴下,她去了县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出来,说她只是胃溃疡,只需要药物配合就能康复。虽然她很开心,但又不相信这样的结果,于是打电话给你,让你带她去省城检查。那时候,你也刚举办完画展,于是带她去省城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母亲和你住在一起,她开始回顾往事,对做错的事情作出忏悔。她特别解不开的心结是,她觉得是自己把你的父亲逼上了绝路,是她杀死了你的父亲。她问你是否恨她。你说,小时候恨过,甚至想过让你死,但现在都不知道恨是什么了。她又问你是否原谅了她。你想了一小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后来,结果出来了,母亲并没有得癌症,只是胃溃疡。自此之后,母亲仿佛刚从地狱中走出来,获得了新生,对人对事开始变得温和谦逊。每天都会和你通一次电话,像是黏人的孩子,唠叨着每天的所思所闻。不知为何,你却因此得到了某种安全感。
  理完头发后,外婆坐在客厅中的藤椅上,摇晃着手中的蒲扇。你从包里取出那枚金戒指,坐在外婆身旁,帮她戴在食指上。今天是她八十六岁的生日,也许是刚办完外公的葬礼,没有人再提这件事情,但是,你不会忘记这个特殊的日子。因为在你小时候,每到这一天,外婆都会领着你和莉莉去镇子上吃羊肉泡馍。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啊。那时候,你曾经问外婆想要什么礼物,你会在长大挣钱后给她买。外婆什么也不要,说自己什么也不缺。后来经不住你问,她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想要一枚金戒指。你并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点了点头,默默地记住了她的愿望。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又浪费钱。外婆笑着说。
  外婆,我还想把你带到城里生活呢。
  我哪里也不去,我最喜欢这里了。
  你还想要什么,就告诉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也不害怕了。
  说完后,外婆举起手来,看着那枚金戒指,笑了笑,然后闭上眼睛,继续摇晃着手中的蒲扇。夏日沉闷的空气中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风雨,而外婆的一生看似风平浪静,却也经历过太多的疾风骤雨。
  外公不是外婆的第一个丈夫。第一个丈夫在他们完婚后的第七天,便被招兵,上了战场。外婆那时候只是十八岁的姑娘,却一直坚信自己的新婚丈夫会平安归来。然而,三年过去了,那场战争也结束了,丈夫却没有返回,而她始终也没有收到他的死讯。后来,丈夫的家人也放弃了等待,他们给了她一笔钱和一些粮食,让她的父亲把她接回了家。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命运,自己又无可奈何,只能像野草般坚韧存活。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然而,回到村子后,却成为那些妇人们笑话的对象。她们讽刺她是克夫命,以后不会再有男人敢要她。她受不了这种讽刺,也觉得人生失去了希望。于是,在一个昏黄的午后,她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已经把白布套在了自己的头上,然而,当她准备踢掉脚下的凳子时,听到了父亲的敲门声。她没有理会,而是按照计划,踢掉了凳子。在她快要断气的时候,听到了冥王的审判声。
  等再次醒来,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而她的母亲则在旁边抹着眼泪。那段时间,父母什么也不让她干,让她安心养病。奇怪的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她彻底忘记了丈夫的面貌,甚至连他的名字也想不起了。她決定要与过去挥别,开始新的生活。病好之后,她在后院开辟了花园,在里面种上了月季、芍药与蔷薇,也不再把自己封闭起来,开始和村子里的人交往,也不把过去的那段婚事看成耻辱。慢慢地,她发现自己以前迈不过去的心坎,只不过是微小的尘埃。
  后来,另外一个男人闯入了她的世界。这个男人是逃荒到他们村的,刚来的时候,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与乞丐没有什么区别。父亲给了他一碗粥和两个馍,他大口大口地吃完了。之后,他提出要给父亲干些体力活,以此作为感谢。家里刚好有些粮食需要拾掇,于是,他帮父亲弄好了那些粮食。之后,父亲又留他吃了晚饭,并且留他在家过夜。这样一去二回的,父亲把他留在了家里,让他帮忙干些体力活。他比她只大三岁,看起来也实诚能干,最重要的是,闲下来的时候,他会给她讲那些历史传奇,像评书人那样引人入胜。他说要是自己生在富足人家,肯定也是个读书人,是知识分子。慢慢地,她喜欢上了他,而他也向她表明了自己的爱意。她并不介意他无依无靠,没钱没权,而他从来也不过问她的上一段婚姻。就这样,他们在中秋节那晚私定终生,并且把这个决定告诉了父母。母亲坚决不同意,但父亲叹了口气,同意他们在一起。之后,他们在村子里举行了一场很大的婚礼,几乎半个村庄的人都来参加了,给他们送出祝福。之后,他们便要一起面对生活的风浪暴雨。
  这个男人就是你的外公。如今再回忆那场婚礼,外婆还记得当时的种种场景,记得婚礼的每一个细节。据外婆说,在他们长达六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们没有吵过架,甚至没有红过一次脸。也许是因为经历过生活的坎坷,他们更珍重彼此,都把彼此当作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如今,外公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外婆说自己也跟着他一起离开了,现在所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具皮囊。外婆又说,以前我总是害怕这害怕那,现在,我什么也不害怕了。
  晚上,你和女儿睡在一个房间,母亲则陪外婆一起睡。临睡前,女儿又让你讲故事,讲你小时候的故事。于是,你把外婆带你和莉莉去镇子看大戏的故事给她讲了一遍。还没讲完,女儿已经睡着了,而你呢,则没有丝毫的困意,于是看着户外的星空,寻找那一颗属于自己的星辰。小时候外婆就给你讲过,每一个在地上的人,在天上就对应着一颗星辰。直到如今,你宁愿相信这是事实,而不是童话。
  你又梦到了那个梦。在梦中,你知道这是梦。这一次,你全裸着身体,迷失在森林的深处。你听到了猛兽的吼叫,也看到了野禽的踪迹,但你找不到走出去的路。后来,你来到湖边,看着自己倒映在水中的肉身,发现是如此的圣洁美丽。不由得,你甚至爱上了那个水中女孩。你想要和她说话,想要抱着她,孤独驱使着你去寻找她。于是,你跳下湖,那个女孩也消失了,而你则不断地下沉,不断地靠近世界的核心。然而,在你快要窒息的时候,你却突然从梦中醒了过来。
  森林消失了,湖泊消失了,而你则躺在床上,侧过身来,看到了窗外的晨曦。
  你走出房间,站在院子中间,抬起头,突然觉得自己重新创造了自己,自己成为一个新人。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丁小龙。1988年2月生,现居西安。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在国内多家文学杂志,被多种文学选本转载。另有译作三十万字,翻译并发表了包括托妮·莫里森、科尔姆·托宾、萨曼·拉什迪与珍妮特·温特森等人的中短篇作品。入选陕西省“百优人才”。出版小说集《世界之夜》。现为《延河》杂志社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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