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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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他通过微信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闺蜜李的家里,听李与其好吃懒做的丈夫吵架,孩子在一边哭。李在汉口一家小小的卖女性服装的小店帮人守摊,好的时候一个月有两千多元——那是她多卖了几套衣服的时候,不好的时候就是底薪一千六。这点钱,要付房租,要吃饭。李的丈夫不出去找工作,还找李要钱买酒喝,偶尔还打李。“这种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李哭着说。作为惩罚,李不想让丈夫沾身体,就让她住进了李的一室一厅的租赁房里,她和李和三岁的孩子睡在床上,李的丈夫就被迫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样的日子已经一个多月了。虽然李说就这么住着,三五年不用分开,她总觉得不太好,不是个长久之计,可是她不住李的家里,就只能睡在大街上。她在汉口举目无亲,她还没找到工作,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而李是她几年前在东莞打工时认识的姐妹。
  李和丈夫吵得正欢,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的声音。她看到他的头像,戴着蓝色太阳帽,穿着牛仔衬衫,很帅气的样子,笑得很愉快的样子,看着也年轻。她看不出他的年龄。他请求加他为好友。对陌生人,她是警觉的,排斥的。她问他:你是谁?他赶忙说:是裴总介绍的。哪个裴总?是吉安的裴永胜老总。过了好一会儿,她通过了他的加好友请求。她很严肃地告诉他,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是不会跟陌生人说话的。他说,谢谢你。我可不是陌生人,裴总是你朋友,我是裴总的朋友,那我也可以是你的朋友。她问,你找我做啥子?他说,不做啥子,裴总说你年轻漂亮,又心地善良,就想跟你交个朋友。
  她当然认识吉安裴总,现在就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她有过一段不太愉快的经历,那就是东莞打工之后,她去了吉安,一座位于江西中部的、与她以前毫无关系的城市,待了五年。原因是她与吉安的一个男孩子恋爱,男孩子想回家创业,她觉得这男孩子还不错,再加上她年轻,对人容易信任,就跟着他回了家。五年来,在这个离她家上千里的小县城,她做过理发店洗头女,夜宵摊的传菜生,超市的售货员,有一阵没一阵的,而男孩买了卡车,跑起了长途货运。他出门的日子里,她孤独,又特别担心他,心里总是悬着的。她不太喜欢这种不好的感受,可她總觉得,只要男孩子好,值得托付,苦一点没什么。她与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不咸不淡地交往,仿佛有了一些朋友,也被这个城市的人欺负过。她是贞洁的,可她的男朋友,每次跑完长途回到家,都怀疑她跟别的男人有染,两个人也总是吵架,闹不愉快。就在去年,她决定结束这段日子,趁着他又一次出门,给他留下一封信,告诉他就此别过,不要找她,就一个人回到了湖北汉口。在吉安的五年里,裴总是给她留下不错印象的男人,做生意,出手大方,经常到她们的夜宵摊喝酒,也请她去过几次卡拉OK厅唱过歌。他们加上了微信,裴总对她说,以后就叫她裴大哥,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他,他分分钟帮她搞定。她在最难的时候还真向他借过几次钱,数额都不大,她至今也没还他,他也从来没有催她还过。就在几天前,他在微信里半开玩笑地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说不定,裴总说的,就是他了。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在微信里,他介绍自己,是吉安人,四十岁,离异,没有孩子。现在省城南昌一家国有企业做中层。年薪大概二十万左右。有房产。然后,他海阔天空地聊,聊吉安街道的哪个店里的炒螺蛳好吃,最好吃的河水煮活鱼又在哪家店。他说知道她在吉安的经历,她曾经的男友村庄家离他的老家不远,小时候经常骑车去一个姑姑家都要穿过那个村。他从裴总口中知道她心地善良,性格活泼,做人讲规矩,有底线,就特别有想跟她交往的愿望。他安慰她,不要为吉安的经历感到难过,说不定,这一段不好,是为了下一段更好。说不定,就有好事儿在前面等着她。看得出,他刻意讨好她,是个心细温暖的男人。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太冷漠,她告诉他,她家在湖北孝感,一个小山村里,有个哥哥在内蒙,开一家小超市,她的父母都跟着哥哥去了内蒙。她的姐姐嫁到了河北,他们一家就这么四分五裂,聚少离多,她已经一年多没见到爸妈了,特别想。说到这些,她的泪水就忍不住流下来。可想想微信那头的是个陌生人,就赶紧擦了泪水,兀自笑了起来。
  他们慢慢熟悉了起来。她想反正自己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有个人陪着自己,也挺好。他告诉她这几天在外面出差。中午时候,他说到了酒店,在房间里,要跟她视频,她迟疑了一会儿就同意了。视频里的他,比微信里戴帽子的头像,显得老相一些,头发稀疏不少,可说起话轻声细语,很温柔的样子,笑起来呢又有点坏坏的。他给她看他的房间,很大,到处闪闪发亮,单人间,算得上豪华,不像是那种便宜的快捷酒店,正和他说的工作和收入情况相符。他们说话,开始还有点拘谨,可是他很善于找话题,调节气氛,渐渐两个人都放松起来,聊得还是很愉快的。她就想,这个男人,这么容易让人亲近,算得上是个有意思的人呢。
  2
  他不是国营企业的中层,也不是离异单身。他也不认识什么裴总。他的真实身份,是国家公职人员,江西省直单位的一个小处长。他的妻,在省城一家公司上班。他们有个可爱女儿,已经是北京某大学二年级学生。
  他的年龄也不是四十岁,而是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离知天命之年已不太远。比起才初中文化的她来,他的人生就平顺得多:大学毕业,分配在省城现在的厅局,从科员做起,一路升迁,到几年前的处长。他有着与他的经历与职级相契合的品行和能力:爱读书,喜欢研究中国历史。熟悉国家时政。为人稳重,谦逊,处理问题条理清晰,快捷高效,说话得体,脸上总是带着适度的笑容,让人觉得亲切、随意。与同事关系良好。写得一手好材料。不抽烟。爱喝茶。饮酒节制。业余爱读小说、看电影。喜欢旅行,热衷于参观每个城市的博物馆。有良好的健身习惯。手上戴着浪琴牌男士机械腕表。有稳定的交际圈。在妻子眼里,他通情达理,关心体贴,不拈花惹草。每到生日、情人节、结婚纪念日,他必送花,微信里编着让她愉快的祝词。在女儿眼里,他斯文,有趣,工作努力,爱好广泛,追求上进,品质上趋于完美,是个好父亲。他在这世上得心应手。按理,他和她,是完全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本不该有交集的可能的。他们相差十余岁,是不同辈分的人了,她不是他的同乡、亲友,不是他的工作对象,隔着两个完全不同的省份,不可能与他相遇在一个饭局上,甚至在一条路上撞见的可能都不会有。   可是他心里藏着事,一件天大的事。他这个看着光鲜的省直厅局的小处长,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江西吉安某乡村一对老年夫妇的儿子。他心里的那件事,就是他们交代给他的。这件事让他羞辱,恼怒,难堪,与他所受的教育相违,也与他的身份不符。可是他没有办法。他多次劝说他的父母,不要让他去做这样的事,可是他们哀求他,在他面前流泪,让他于心不忍。他要尽孝,就必须全力以赴。
  他开始谋划这件事。他琢磨着这件事的可能性。这件事的重要一环,就是需要找到一个隐秘的合作者。并且,在这个合作者面前,他需要遮蔽,需要隐藏真实的身份,才能让自己处于安全的位置上。在做了一番盘算之后,他开始行动起来。他找到他在吉安的一个这么多年依然有来往的高中同学帮忙。他的同学联系上了裴总。裴总向他的同学推荐了她,说她是湖北人,读书不多,年纪不到三十岁,有过在吉安生活的经历,未婚,待业。他看到同学转来的裴总发来的她的照片(后来他知道是从她的朋友圈扒来的图),长发,假睫毛,戴着一看就知道是廉价的耳环,手上戴着同样廉价的电子表,模样呢还算周正,就抱着试一试的心,买了另外一个手机,办了新卡,新申请了一个微信号。他已经有些秃顶,这是他这些年打拼留下来的后遗症——为了获得今天的成绩,只有他自己知道吃了多少苦!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他竟无端地不自信起来。为让自己争取到第一眼的印象分,他给自己拍了张戴帽子的照片,用作新的微信号的头像。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微信名,公子小白,那名字看起来轻松俏皮,容易被人接受。当然,这微信是专给她一个人准备的。
  他输入了同学从裴总那儿弄来的她的手机号。他是不安的,心里有罪恶感。他感觉自己在行骗,这有违他的德性。当他想到自己如此是为了尽孝,他内心的罪恶感稍稍有了减轻。同时,他担心她会拒绝他,毕竟,他对她来说是一个陌生人,她完全可以不理他。还有,即使通过了他的请求,她也可能因为他太老而看不上他。所幸,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按照裴总的交代,把自己设计好的情况介绍给她,她并没有过于反感他。他使出浑身解數,几乎拿出了早年追女人的功夫。事情的进展还算顺利。没有花上多少时间,他们成了看起来不错的朋友。
  
  3
  他们的交往依然在继续。他珍惜这好不容易搭上的线索,利用一切空闲,和她说话。他逗引她的表达欲望,从孝感乡村的成长到广东东莞的打工生活,再到江西吉安的爱情。他熟知引导对方告诉他自己的过往,有助于加强对方对自己的信任。在这一点上,他可以说是完全成功了。她告诉他她的家乡风景优美但资源有限,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她读书不多,是因为她的家乡没有多少人知道读书的用处,像村里大多数女生一样,她读到初中毕业就读不下去了,然后跟着大人去广东打工。她到了社会上处处碰壁,一些收入较高的工作根本做不了,才知道读书是这个世界的入场券,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都是命,她说。她在微信里发出了一个露出牙齿微笑的表情。可是他笑不出来。他为她感到酸楚。她说到在广东的打工生活时,向他发来了一张说是她的手指的照片,照片上的右手大拇指弯曲着,有些畸形,从手指到掌心处有一道很深的伤疤,她说是在某个工厂开机床时不小心被切的痕迹,当时流了好多血,已经伤了神经,至今手指的活动受损。他感到难过,她却安慰他,说她已经够幸运了,同样打工的姐妹中有人被切掉了整根手指。她说到吉安失败的爱情,表示已经原谅了她曾经的男友,虽然她白白浪费了五年工夫,可她不怨他,他们同是天下受苦人,他心地不坏,日子也过得不易。她说人重要的是往前看。这么多年的苦都受过来了,希望自己以后一切都好起来。说到这里,她发来一个拳头紧握的表情。
  他感到她已经充分信任他了。她毕竟年轻,哪里是他的对手。她觉得和他聊着那么愉快,很多年来,很少有人像他一样愿意倾听她这样一个人的故事。她不知道,虽然对他来说,他不无感动的时刻,可取得她的信任,验证她的人品,了解到她是个本分之人,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才是他实施某种计划的最关键一步。
  他感觉她已经入了套。他觉得机会就要来了。前戏已经做足,他可以开始实施第二步了。他要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不让她有非分之想。他不想让她有更深的误会,对她产生不必要的伤害。他在寻找着机会。终于在他出差的第五天中午,他琢磨着下午不会太忙,他可以和她进行充分的沟通。他在微信里呼她。他说几天来他对她有十分良好的印象,她聪明,体贴,坦率,是个好人。但他有件事请求她的原谅。他对她撒了谎。他并不是一个离异的人,他找她并不是为找一个婚姻对象。他有相处得不错的妻子,以及读大学的女儿。他费尽周折通过裴总找到她,是想求她帮个忙——
  他问她能不能帮他生个儿子。他是他父母唯一的儿子。而他老婆生的是个女儿。他的父母一直希望他为他们生个孙子,以满足他们传宗接代的念想。他们是乡下人,希望有人能延续他们的血脉,在族谱他们的那一支脉里,有人能填补他身后的空白。因为没有孙子,这两个可怜的老人,内心虚弱,表情恓惶,在乡亲面前总抬不起头来。
  他说,过去,他一直以国家有规定搪塞他的父母,他们并不敢强求于他。可是现在国家放开了二胎,他们催促他,哭着哀求他。他是个孝子。他有责任完成父母的愿望。而他的妻子,因为身体原因,已经无法完成。
  他说,他无意欺骗她。他不屑于用欺骗感情的方法来做这件事情。他是个希望过健全生活的人。他无意去伤害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希望一切都能做得堂堂正正。
  他说,他们可以通过医学的方式。他已经获得了妻子的同意。医学可以把他和他妻子的胚胎提取出来,然后让她来帮助完成孕育的工作。
  他说,我会给你一笔钱。这样一桩事需要多少钱?咱们可以商量。
  他说,如果你同意,你就是我家一辈子的恩人,是我家的送子观音,救苦救难的菩萨。我们全家人都会感谢你的大恩大德!
  他说,以后我们就是亲人。你有什么困难,我都可以尽我最大的力量去帮助你。
  他说,你可以考虑考虑。三天之内回答我可不可以?   他感到自己都快虚脱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里竟然夹杂了哭声。隔着手机,她甚至都看到他眼睛里的泪花。他仿佛一个缴了械的俘虏,忐忑地等待着对手的裁决。
  
  4
  她怔在那里。她没想到会是这样。几天来,她都以为这个男人真心想和她处朋友。他那么体贴,周到,温和,让她不禁有了倾诉的冲动。当然,她向他敞开心扉,是想得到他更多的善待。她觉得,这个男人虽然有点老,可是知冷知热,是个挺不错的人。这些年来,她得到的来自男性的善待并不太多。当他说出了他的真实用意,她当然觉得恼怒,羞辱。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原谅了他。她甚至有些同情他的良苦用心。是呀,他是这么有孝心的一个人。他有什么错呢。
  她转而考虑他的恳求。他竟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真是太过分了。她还是个未婚的女子。他怎么可以要求她替他们怀他们的孩子呢。
  可是,他说是帮他一个忙。他说得那么诚恳。他会给她一笔钱。那该是很大的一笔钱。他说她可以考虑。同意与否决定权在她手里。他没有逼迫她。她如果不同意,她当然可以轻松拒绝他。
  她是该同意,还是该拒绝?她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她知道这是上天给她的一个机会。这么多年来,她受了那么多苦,可是给她的机会并不多。她干了那么多工作,都是辛苦的,甚至是危险的、不挣钱的工作。她的手指头,差一点被轧断了。她不断地被命运驱赶着从这座城市,逃到另一座城市。她吃着廉价的饭菜,住条件很差的、有着很多人的生活印记的出租房(现在竟然和已婚的李和她的孩子挤在同一张床上),坐拥挤不堪的、慢腾腾的绿皮火车的硬座,爱无法给自己幸福甚至还让自己难堪的人。她手里都是一把烂牌,再好的牌技也翻不了身。
  她梦想着有翻身的机会。可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机会,会在哪里?她的身边,有不少人走了另外一条路,比如,做有钱人的情人,或者去夜总会这样的地方工作。她们不少人真的就翻了身,不几天就全身珠光宝气,手臂上挽着上万元的包。可是,她对这是嗤之以鼻的。她认为,人一辈子活着,脸是最要紧的。
  而现在,机会来了。是个大单。她是该拒绝,还是接受?她一点也拿不准。她的心好乱。这么大的一个事,堵得她胸口痛。她要寻一个商量的人。趁着她的闺蜜李的丈夫不在,她把事情告诉了李。
  这件事情全无头绪,把这件事说清楚,费了她不少时间。这件事也太过离奇,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有些不信了。她看到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
  李沉吟了好一会儿。她说,妹妹,这是一件大好事呢。
  李接着跟她算起了账:事成之后,你可以得到多少钱?最少是二十万。你跟他好好谈谈,三十万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么多钱,相当于我不吃不喝挣十年。
  而你只要一年的时间。
  有了钱,咱姐妹俩就有了第一桶金。咱们可以开一家小超市,或者一家小饭馆。事业就有了起步的基础。咱们就不需要给别人打工了。咱们就是老板不是。
  不不,你做老板,我给你打工呢。你分点股份给我就成。
  咱有了钱,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好吃懒做的丈夫给开了。现在,我要开他,都没有能力。我上班了,孩子谁管?
  李安慰她说,你不要有啥子顾虑。你这跟去夜总会呀做二奶都不同。他不用沾你的身子,你这钱是干净的。
  李说,就一年时间。我们做到神不知鬼不觉。那娃也跟你没有血缘关系,你日后不用有牵挂。也不耽误你以后生娃嫁人。
  你爸妈那边好交代的。他们都在内蒙,反正过年也不回孝感。
  到时你租个房子,找个人照顾你就成。要不,就我来照顾你。反正我在那个成衣店做烦了。让他给咱开工资。往高里开!
  这是老天爷给咱的最好机会,一定要抓住,一定要抓住!
  那个男人是不是骗子?我们要不要去考察下。
  5
  行文至此,我必须将我的底牌和盘托出:我所写的是散文,只不过盗用了小说的一点全知视角和叙述手法,为的是能更全面呈现事情的原貌。散文要求真实,我文中所述,也没有一丝虚假。前面的他,是我的同乡吴,算是我在南昌的铁杆朋友。我们有着相同的籍贯,相同的经历(都是农家出身,初中同学,都在省城工作),同样的成长记忆,高度的相似性以及同城工作的现实将我们紧紧地维系在一起。
  他正在进行的事情事关隐私和声誉,他当然不会对很多人说起。可他总需要一个知情的人。我就是他心中的最佳人选。他不断地向我报告这件事的进程,以便我能随时给予他适当的建议。我因此知道了这件事情的细节与全貌。但有愧于他的是,除了鼓励,我没有能提供哪怕很少的建议。我理解他之所以这么琐碎地告诉我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建议,他只需要一个完美的倾听者,一双倾听的耳朵——就像一个在黑屋子里的人,需要一扇窗那样。
  吴邀请我一起参与接待他的朋友——他开玩笑地说是他事业上的合作伙伴。他说对方两个人我怕自己对付不了。他说我们两个男的招待她们两个女的,在礼节上是对等的。他说这是一个重要机会,他不想出什么岔子。他为了说服我,还拿我的作家身份说事。他说,你是作家,这可是你体验生活的绝好机会。
  于是我被邀请参与到这件事情中来。等她们确定了行程,我被吴安排开车与他一起去火车站接她们。我们来到了火车站该列火车的出站口。不一会儿工夫,我看到她们从出口走出。我看到的是与吴给我看的照片里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照片里的她们直发,现在明显是新烫的卷发;照片里的她们,略施粉黛,可现在,她们的妆都化得很浓,口红过于鲜红,她们的形象,因此显得有几分失真。她们都穿上了崭新的色彩鲜亮的连衣裙,这样看起来她们就很有些花枝招展的意思。如果忽略她们耳朵上戴的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的耳环,她们一点都不像是吴所描述的困顿中的人,而是节日里盛装出行的贵妇人。
  吴招呼着她们,并及时把我介绍给她们。他们已经在手机微信里通过视频见过很多次面了,因此并没有第一次见面的陌生感。主人身份的吴更是热情有余,脸上堆满了和悦的笑意,一见面就紧紧握着她(周)的手,十分熟稔地称呼她“妹妹”。周向吴和我介绍李。因为微信里周早就向吴介绍了李,说是比她大一岁的同乡,以前一起打工的姐妹,她在这世上最好的闺蜜,吴就对李“姐姐、姐姐”地叫着。吴比李要大十多岁,他竟然随着周的口把李叫著姐姐!这使得相见变得喜庆,戏谑。一路上她们听着吴夸赞她们漂亮,脸上仿佛盛开了姹紫嫣红的花朵。   我给他们当车夫。一会儿,她们来到了他提前预订好的酒店。酒店是四星级,房间是可以看到赣江的全江景房。到了房间,吴殷勤烧水泡茶,然后打开了为她们精心准备的礼物。那是一人一套牌子不错价格不菲的化妆品。她们故意装着不太在意,正眼不瞧地搁在了一边,但我发现她们眼角掩饰不住的愉悦。这说明他称了她们的心!
  在酒店,她们开始了交涉。吴讲述着他的计划:怎么去北京,他之前怎么跟北京的医院交涉,他们大概需要多少时间,费用如何,吃住怎样,以后真成了怎么安排她,他准备按怎样的程序支付给她的薪酬,他怎么看待这件事(他说不是生意,是结善缘,得恩德,要用一辈子来报答)。计划是周密的。吴是有丰富行政经验、心思缜密的人,做一个这样的计划,并不会有什么差池。
  按理她们应该参与到这个计划的讨论中来,发表富有建设性的意见。可她们并不迎合吴。她们仿佛是商量好了,故意站在他的反面,对他的计划挑三拣四。她们的反驳,甚至有些无理取闹的意思。她们跟他谈条件,比如要她们两个人同行才可以,因为她们本来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们要坐飞机才可以去,在北京要他答应请她们吃烤鸭,去看天安门,去爬长城。当听到他再次强调他会非常尊重她,肯定不会趁机揩她的油,做出那种她不愿意也对不起自己妻子的事情,她们竟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如此这般太过麻烦,不如假戏真做直接开花结果,反正她也是未婚,嫁啥人不是嫁,能吃饱喝足就很不错,这辈子就跟他做个不要名分的隐形夫妻也不是不行,他家外有家,正是成功人士的标志。看着吴涨红着脸说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她们两人暗地里交换着眼神,有计谋得逞后才有的挤眉弄眼的小动作。这一切全让我看在了眼里!
  晚饭时间,我们一起来到了餐厅。她们主动接过了菜谱,依然继续着为难他的游戏,故意在一些价格昂贵的酒菜上演双簧似的反复讨论,比如说鲍鱼是时价,半斤以上的可以来两条,拉菲红酒要是真的可以来一瓶,螃蟹她们俩一顿可以吃多少只,然后用余光看吴的紧张反应。当然最后她们点的菜都是价格不太贵的家常菜。她们故意为难他,不断给他设置难题,为的是看看他的反应,为她们增加笑料,同时也检测他对合作的事情有多上心,他对她们的态度有多真。
  看得出她们对他的考察是满意的。他是那么地真诚,对父母那么孝顺,对朋友那么细心,做事情那么缜密。他所做的一切,完全可以让她们觉得他值得依靠、托付。事情呢是这么好的一个事,既是为他人积下无量功德,又是为自己谋一份家业。看起来她们已经认同了他,合作应该有几分把握了。她们说她们要回去再好好想想。她们仔细拿捏着火候的样子,看得出她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6
  他们终于在戏谑中结束了交涉。晚饭也吃完了。此刻,赣江就在窗外,夕阳下泛着美丽的波光,向着我们发出了召唤。在我的提议下,我们告别了餐厅,乘着电梯来到了赣江边的草地上。
  春风吹拂着我们。江边的沙滩上有人放着风筝。也有人在恋爱,两具并排交谈的身体的体态看起来无比甜蜜和黏稠,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芬芳。两岸的高楼在余晖的照耀下仿佛巨型的玉石、蓝宝石和银器,发出耀眼的绿色、蓝色和银色的光芒。赣江荡起金色的波纹,咕咕作响。柳树长出了崭新的叶子。它们仿佛相约到江边梳洗着飘逸长发的少女,整个江边的景致因此充满了柔情蜜意。不远处游乐场的喇叭里传出了歌声。那歌声绵软,欢快,经过江水的漂洗,歌声就显得更加清亮了。
  我们四人在这和煦的春风中驻足。夕晖把我们的影子都拉得很长,让我们顿时有了置身童话里的感觉。美好的春光让我们暂时忘记了各自的运命,忘记了人世间的种种苦楚。李情不自禁地唱起了歌。“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那是由游乐场的喇叭里刚刚发出的歌声,这么烂熟的调子,我们不用想就知道名儿是《今天是个好日子》。我看着唱着歌儿的李。此刻她根本不像吴告诉我的那样是一名身处困境中的女人,而是如沐春风的新娘。春光和歌声,让周情不自禁地有了言说的欲望。她告诉我和吴说,在孝感家乡读小学时,她其实有过练习舞蹈的经历。她们的学校,是个村小,只有几个老师,学生呢根本不多。其中有一名师范毕业的年轻女老师特别爱跳舞。她开心的时候跳,不开心的时候也跳。在这个寂寞的村庄里,跳舞是她排遣寂寞的主要方式。她教学校里喜欢跳舞的女孩子跳舞。更多的时候,是她跳,学生们在旁边做她的观众。她是她挑出来学跳舞的学生之一。
  为了配合她的讲述,她开始在歌声中翩翩起舞。老实说,她的动作,是生硬的,相比正规的舞蹈,有些变形走样,可她跳得很努力。她开始显得羞涩,拘谨,可是,她越来越放松,无拘,好像此刻,她不在异乡的让她陌生的城中,而是生养着她的故乡的小学课堂。她呢不是命运中无措的女子,而是不谙世事的、对未来怀着憧憬的女童。
  一曲终了。我看着她在最后的音符中把腿劈开,企图完成一个漂亮的劈叉,可是她发现她并不能。她已经没练习过这一动作很久很久了。但她极力把分开的腿往下压。她的身体里仿佛有一个顽强的意志,要让劈叉达到标准的程度。而她的右手早已探向前方,左手高高扬起。配合着她的舞蹈,她的嘴边,绽放着无限美好的笑意。
  ——她的样子让我吃惊。此刻的她,多像长在万丈深渊之上的植物,即使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可依然努力向上伸展着童话般的枝条。枝条上的每一片叶子,都渴望着明媚的春光。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江子,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两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天涯》《钟山》等刊物。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第二届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第五屆老舍散文奖等奖次。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委员,现在江西省作协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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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岁月进行到六月,已经没有了新鲜感,仿佛搁置多日不用的算盘。大街上的孩子们,如同四处散落的算盘珠子。在算盘没有修好之前,孩子们,赶紧奔跑,跳跃,藏匿,或者,索性变成巨轮……碾过街道和规则,站在时针的顶端,率性称王。  2.我们唯一能够支配的事就是使发自内心的生命之音不能走调。这是帕斯捷尔纳克说的。以这个标准,郝蕾算是一个没有走调的人,她所唱的《氧气》,最适合,五月的,杨絮乱飘的春天,倾听。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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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与沉默  ——读乔治·斯坦纳的著作  马洛和莎士比亚的微光没有被遮蔽,  因为那时候书籍印刷的奇迹还很新鲜①,  宁可沉默,成为喑哑的盲人——  这是十六七世纪人对生活和语言的看法,  作为过去的美德,他们狂喜地从泥路上捡起一页书,  族谱用最珍贵的羊皮纸写就,  巨大的封面镶嵌蓝宝石。  相反,我们手上的语言已经破败,  由于经常使用,书写复杂的词被抛弃;  为了通过媒介迎合更多的人,  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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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刚落了阵骤雪,小区的道路被铺上了一层白,许多遛宠物的人像一件件寄往异地的快递,裹得严严实实,那些宠物也穿上了衣服,有些甚至想直立行走,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道路两旁却繁花似锦,与此刻的季节极不相称,那些开出反季桃花的树木被栽种在一块块凹坑里,站在二十四楼的窗前往下望,就像月球表面的凹坑一样。  雪停了,我们从窗前走开,继续收拾行李,客厅码了许多纸箱。纸箱上没写字,增加了我们的负担,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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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年前,父亲承包了一项道路基建工程,因此家里有了一笔上万元的余钱。当时还没有百元大钞,社会上流行着“万元户”的说法,积蓄上万者就被认为是富有人家了。父亲将一叠叠崭新的面额十元的钞票打包起来,埋进一个装着谷子的巨型木桶里。按照父亲的预算,我们慢慢吃掉这些谷子,等钞票露出来时,再埋上新一年的谷子,这样下去,我们家就一直是“万元户”了。一年后,当父亲再看到这些钞票时,发现一部分已被老鼠啃烂。老鼠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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