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隐在蒙特利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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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隐坐在闹哄哄的教室里,看到艾米莉从教室门走进来。像往常一样,艾米莉头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金发,一个圆滚滚的身子裹在花色连衣裙中,连衣裙外是一件黑色的长大衣,上面粘满了白色的纤维。小隐知道那是猫和狗的毛发。艾米莉与几只猫和狗住在一起,她喜欢在讲课时不断地讲猫和狗的故事。艾米莉一只手抱着厚厚的英语词典,一只手拉着行李箱,走到讲台前,把外套脱下来放在椅子后面。那件大衣的一半在地上。不过没有关系,衣服的后摆本来就沾满了泥土。艾米莉实在是一个邋遢的女人。她把英语词典放在桌上,弯下腰,打开行李箱。艾米莉并不是刚刚远行归来,她的远行只是从公寓到教室。每次上课她都拉着这个行李箱,在蒙特利尔春天满是雪水和泥泞的马路上,姗姗而来。行李箱是艾米莉的法宝,里面装满各种英语词典,每堂课她都把这些词典摆在桌上,下课时再把它们放回行李箱,她从来没有用过,但每次上课都这样,好像在进行一个仪式。这个仪式每次浪费掉一堂课的最初十分钟。
   自从移民到蒙特利尔,每一分钟对小隐都很重要,因为每一分钟都需要学英语或者法语,学习计算机课程。做十分钟的无用功是一种奢侈,小隐是一个珍惜时间的人。
   教室里照例是乱糟糟的,所有人都在讲话,朱小春正在同胡宁交换电话卡。
   有百分之二十的折扣。朱小春说。一张五块钱的卡只用四块钱,这是我朋友店的,他们不挣我们的钱。要多少张?
   就一张。胡宁说。她有一张血色充盈的脸,像红苹果一样,小隐肯定她童年是在乡村的田野上奔跑过的。
   那你呢?朱小春对小隐说。
   我也一张。小隐说。
   最起码两张吧。朱小春有些不满地说。你打一张,还要留一张,谁知道什么时候你需要给国内打电话,可不是总有这么便宜的电话卡。有些钱能省,但给国内打电话是不能省的。
   朱小春这样说的时候,翻了一下白眼,口气中有明显的不屑。小隐听出了这种不屑,却没有回应。朱小春的两只手飞快地翻着电话卡。那双手白皙又年轻,是一双灵巧漂亮的手。与朱小春的面庞形成鲜明的对比。相比之下,她的五官摆布很随意,皮肤倒也白皙,只是布满麻子和红雀斑,凹凸不平。
   艾米莉开始叫名字,小隐以为是点名,却只叫了几个姓名就停下来。菲律宾姑娘绿走到艾米莉的桌前,捧着笔记本。原来艾米莉要当堂批改作业。小隐在国内是语文老师,笃信批改作业是老师课后的工作,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老师在课堂不教课,只批改作业。
   课堂更加乱起来,就好像一个市场。艾米莉不管学生们,只管坐在桌前看作业。朱小春转过身向后座问谁还买电话卡。很多只手臂在空中交汇。小隐的作业已经做完,就从书包中翻出C++看起来。
   看这个没有用的。朱小春说。现在计算机都开始用Java编程,谁还用这个版本。这个学校拿了政府的钱,尽开一些没用的课程。
   小隐看了看表,五分钟过去了,绿还坐在艾米莉对面。
   这一堂课是轮不上批改自己的作业了。小隐想。她感到无所事事的紧张。
   窗外的天慢慢暗下来,在北纬45度的冬天,五点钟天就暗了,小隐很不安。她不知道李岩是不是回了家。妮子一定是放学了,如果李岩没有回家,就只有妮子一个人在家,她会害怕。小隐的心忐忑不安。
   小隐在艾米莉宣布下课的第一时间,冲出教室,冲到车站,这一个下午白费了,她想。真不如逃课去打工,或者待在家里,如果自己在家,妮子下課该多高兴啊。
   能不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工作呢?小隐不知道。
   吃完饭,李岩说要报税了,小隐说我们只是学生,还要报税?李岩说每个人都要报税,这是在加拿大,又不是在中国。说话的口气好像他们不是一起来的。小隐心里明白,这是一种学位的歧视。李岩读了博士就优越起来,全然忘记了小隐本来是大学老师。小隐不说话,这是事实,有什么可说的,自己在出国前没努力学英语,又是个学中文的,没有一技之长,如今只好先补课。是自己鼠目寸光。
   李岩说,我不知道怎么报,还要请洛平过来帮忙。见小隐不说话,李岩说人家也挺忙的,自己家的还没有报。小隐就说好啊,麻烦她了。
   说话间洛平就来了。小隐把一只苹果切开来,削了皮,切成半大不小的块儿,装在素瓷碗里,给妮子一碗,给洛平一碗,上面插着牙签。洛平接过碗看看,说你切得好奇怪,要么是小块,要么不切,这是什么?老外都是拿着一个苹果吃的,这里的苹果也不用削皮儿,老外的苹果健康,没有那么多农药。小隐并没有想到一碗苹果会惹来这么多话,却也不辩解。洛平就和李岩开始讨论报税的事情,一堆表格堆在桌上,密密麻麻,上面都是小隐看不懂的字,小隐看了一眼就离开桌子,对妮子说,你不是要买铅笔吗?咱们这就去一元店。
   小隐走在街上,好像失神一样,她抓着妮子的手,不知不觉越抓越紧。妮子说妈妈你干啥抓得这么紧,你抓疼我了。小隐这才回过神来,心疼地揉揉女儿的小手。妮子有一张刁嘴巴,吃东西古怪得很,好吃的一口吞下,不好吃的嘴唇一张一翕就吐出来,好像天女散花。不好好吃饭的结果是人长得小,七岁的年龄,看上去只有五岁的模样,但到底是年龄大了,心眼儿也机灵,看出了妈妈的失神。威灵顿街道两旁的路灯都是圆的,好像是月亮,只是这么多的月亮,层层叠叠地挂在街两边,让小隐心中好生奇怪,她不知道此时是像嫦娥一样奔月,还是像后羿一样射下几个,只留下一个更好。小隐此时的心情就是这般的杂乱。不明白的是自己,为什么见了洛平就胆怯,居然还领了妮子在街上逛,难道梅尔街57号不是自己的家吗?既然是自己的家,为什么要跑出来,把家让给丈夫和他的女同学?是什么让自己出来?是大度?是小气?是胆怯?小隐想了想,牵着妮子的手,原路走回家去。
   周一照常去上课,朱小春坐在小隐身边,手指飞快地敲打着电脑。那是一堂网页设计课,老师是来自上海的陈教授,讲台上下都是中国人,却用英语讲课。小隐听得囫囵一片,晚上没睡好,精神也萎靡不振。朱小春就斜一下眼睛说,你没休息好,有什么事情吧?朱小春的敏感让小隐吃了一惊,这个五官不正的丑女孩,有一种让人惊讶的读心术。朱小春笑一笑说,其实你担心什么?有本事的人,就让他们去读博士硕士找工作,我们这些副申请也是要活的,你听我的话,就去开个店,赚了钱就买房子当房东。小隐说我哪里有钱买房子。朱小春说只要买下来一个房子就好,然后抵押,一个抵一个。这是多少前辈的经验,一定行的。我们现在坐在这里熬春秋,着实是耽误时间。小隐说那你还不去干。朱小春一笑,说我例外,我得先把我老公弄下来。小隐不解,朱小春说他读博士,找了工作,哪里还有我的地位,所以一定不能让他读完。小隐说读博士是好事,你怎么不让他读完?    朱小春说他读完了找到工作,我的地位就危急了。说着从兜里掏出钱包,钱包的小夹层里放着一张照片,原来是朱小春的结婚照。新郎新娘都是中式大红袄,虽然化了浓妆,朱小春还是鼻歪眼斜,新郎却五官周正,眉清目秀。差异实在太大,小隐好生奇怪,说那你们是怎么相爱的?朱小春说,本来他是我闺蜜的男朋友,后来吹了,那时候他正痛苦,我就找他借书。小隐说借书干什么,朱小春说,这你都不懂。借书当然是最好的靠近方式,一借一还就可以约会两次。
   小隐听这小姑娘的诡计,真是啼笑皆非。
   那你把他弄下来了?小隐问。
   那当然。他现在去开便利店了。朱小春说看,指一指电话卡,这就是他的店卖的。
   他怎么舍得不读书?小隐有些费解。
   大姐,醒醒,在加拿大,干什么工作不重要,重要的是赚钱。你该换脑筋了。
   见小隐不语,朱小春又说,我知道你有多烦心。下堂课咱们不上了,我带你去看店,我帶你看一个,你就懂了,以后你就自己去。
   两个人收拾了书包,偷偷溜出教室,陈教授还在对着黑板写程序,头顶秃秃的,周围是剪得短短的头发,好像罩着一条草裙。白衬衫上套着一件黑马甲,怎么看都更像酒店里的侍者。
   朱小春先出来,站在走廊,见小隐也出来了,就吃吃笑。小隐想自己也不是完全不喜欢朱小春,朱小春身上的青春活力,是年届中年的小隐正在消失的。
   两个人到了爱德华王子街拐弯处,大楼下有一个招牌,是一家便利店。朱小春一进去就叫,有人吗?抢店的来了!随着话音,从里面走出一个身材短小的女子,五十多岁的年龄,椭圆脸,白净皮肤,一双眼睛有些狐媚。朱小春介绍说,这就是前辈杨巧云。小隐就微微弯了腰,以示尊敬,朱小春问大姐干什么呢?杨巧云说正在练古琴。小隐没想到她会这样回答,重新又看了一眼,原来一个略低于柜台的小几上摆着一把棕黑色古琴,一张琴谱斜倚在柜台上,歪歪扭扭的,好像已经累了。朱小春说小隐想开店,问问前辈。然后回头对小隐说,你问吧。小隐就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杨巧云解围说开店很简单,还不是营业额多少,费用多少,两项相减,看你能挣多少钱就完了。
   小隐听了就笑笑说,谢谢大姐。杨巧云说只是时间长,每天15小时耗在这里。你们家几个人啊?小隐说夫妻两个、一个孩儿。朱小春说,她老公不干,在上学,能找到工作。杨巧云说那你一个人干?干不来的,还不如你也去找工作。小隐就呆一呆。小隐见杨巧云的店窗明几净,很喜欢,就问大姐你卖店吗?杨巧云笑道,我不卖,我指着它吃饭呢。
   出了门,朱小春问开店好不好,小隐说好,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还弹古琴。朱小春就笑。小隐说只是一天15小时我干不来。朱小春说巧云姐就是一个人,英语不好,法语不会,就会那几句小店语言,还不会开车,连上货都是拉着小行李车自己干,不也活得好好的。小隐听了信心倍增。朱小春笑道,这是我第二次成功说服别人开店,我老公也是这样,我给他看了看这个坑,他就自己跳下去。小隐听着朱小春这样说,颇有阴谋论的意思,但她如今顾不得那么多,如果李岩走了,她和妮子要活下去。
   小隐跑了一下午,不知不觉已经黄昏。回到家一推门,妮子就扑上来,带着哭腔说,你到哪儿去了?小隐慌忙地安抚说没事,妈妈今天下课晚,爸爸还没回来?妮子只顾着摇头,此时门却开了,李岩背着书包进来,见母女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女儿正在哭,厨房却是清锅冷灶,就问小隐干什么去了?小隐如是说了,李岩说开什么店,我们出国又不是来开小店的,你快做饭吧。小隐说朱小春的老公,博士不读都去开店了,9·11之后找工作不容易。李岩说不试怎么知道?你就不能耐心等一等?给我三年时间,不行再另找出路。
   小隐就不再说话。第二天回到教室,中规中矩地读书。朱小春见了,眼珠转转,说也好,你不给他机会他不甘心。那你就再生个孩子吧?不然你来到加拿大不是白来了?
   晚上,小隐睡在床上,李岩还在灯下看书。小隐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你想不想再生一个?李岩愣了一下,忽然放开手,把书抛在一边,说你让我累死不成,一个脑子读着书,你再生一个,每天大人叫孩子哭,夜里再起夜喂奶,我可受不了。说完转过身,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贴着床边,生怕失身一样。小隐叹一口气,也别过身,朝向床的另一边。小隐不知李岩睡没睡着,自己这一夜,眼睛却是半睁的。
   到了夏天,洛平毕业了,开始找工作。她先到理发店剪了一个童花头,然后到专卖店去买了蓝灰色套装、同色系包包和皮鞋。她每天像刷牙一样,准时去网站找工作,发简历,关注《大公报》上的招聘广告。几个月后终于找到工作,在美国,合同一年。洛平走的时候来告别,见到桌上的老照片,就说好一对金童玉女,这是谁呀?小隐指指自己,又指指李岩,洛平就哈哈笑,说不像不像,你现在太胖了。洛平走了以后,小隐拿起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把照片反扣过去。
   小隐现在经常与朱小春一起翘课,这叫春丽很不安。春丽说昨天瑞塔点名,我回答了三次“到”,瑞塔问我到底叫什么,我脸红耳赤。春丽说,朱小春是个不靠谱的人,你怎么能跟她混在一起?小隐明知故问说,有什么不靠谱?春丽把小隐拉到一边,悄声说,昨天我在玛丽皇后大街上,看见朱小春和一个黑人勾肩搭背,绝对是一对情侣,她不是结婚了吗?丈夫不是中国人吗?小隐一听也吓了一跳,说不可能吧,她好像很在意她丈夫呢。春丽摇摇头,我跟她说话她还不理,好像不认识一样。这些八零后的女孩子,我们真的是不懂。
   这时朱小春在小隐眼里就神秘起来。她不知道朱小春有几张面孔。一方面把丈夫拉到小店里,一方面又跟黑人勾勾搭搭。联想到平日里朱小春的心机和懒散,不禁有些害怕。但朱小春到底给她打开了另一扇窗,这另一扇窗,关乎小隐日后的生计。随着与李岩的关系日渐疏淡,小隐已经不再只想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圣诞节的时候,李岩说要到美国去打工,小隐说你在哪里打工不挣钱,加拿大不能打工吗?李岩说这里打工是赚加元,那口气好像加元不是钱。小隐说那你就去吧!李岩没说话。到了第二天早晨,妮子去上学,李岩就整理背包,把衬衫和袜子放在双肩包里。小隐只当没看见,眼泪在眼圈里转。李岩还从背后熊抱了她一下,那种敷衍是从来没有过的,还不如没有。小隐没有动,等到门在身后砰地关上了,好像一根鞭子抽到了身上,让她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小隐就跌坐在沙发上。    小隐后来说她将李岩拱手让给了洛平。朱小春不相信,坚持认为小隐被抛弃了。小隐对朱小春的抛弃论置之一笑。小隐说自己都不明白洛平为什么会看好李岩,除非她是一个对性爱要求不高的女人。要求不高,并不是强烈程度,而是温柔程度。小隐喜欢温柔的男人,但李岩从不顾及她的感受。李岩看起来温文尔雅,做爱时却急得很,又毛躁,他总是拉疼她的头发。与其被他拉疼头发,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小隐是个有洁癖的女人,精神洁癖。
   上课的人越来越少,俄罗斯人斯洛夫是不常来的,来了也早退。他从来都不偷偷地翘课,而是光明正大。他对陈教授说,我两点钟要到披萨店去送外卖,所以不能完成你的课,很抱歉。你知道一个家庭所承担的经济压力。陈教授就点点头,从来不给他记早退。菲律宾姑娘绿也不常来,她已经开始在别的专业选课,到这个学期结束就改学护工,不再学计算机。这个专业对我来说太难。她说,实在是应付不了。
   越南阮兄弟每次来都穿沾满油漆的衣裤,他一边给人刷房子,一边上学。如果不打工怎么生活呢?他笑眯眯地说。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只有艾米莉的英语课,一如既往地闹哄哄。不过小隐不再着急。她看报纸广告,看哪里卖店,案头工作。
   放学时,朱小春对小隐说,今天我上你家行吗?我实在不想回家,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小隐说,你丈夫呢?朱小春说他一个月没回来了,小隐见她眼里突然有了泪。小隐想自己比朱小春好,有妮子。上了地铁,朱小春的眼睛已经很明亮了,一对小斜眼,四处乱转,望着身边的人,又把一只手放在口中,不停地嗑指甲,五个扁平的指甲,让她嗑得七扭八歪。
   小隐到底忍不住,对朱小春说,昨天我在威灵顿街看到你了。朱小春说昨天我没去威灵顿街啊。小隐就停下来,不知是继续说,还是就此打住,到底是别人的人生。朱小春却恍然大悟,说你见到的那个人是不是跟一个高大的黑人在一起?那个是我姐。小隐听了,一时心中竟如释重负,说是吗?你们长得真像。
   朱小春说,那当然,我们是双胞胎。小隐这才说,难怪我叫你,你也不回答。朱小春咯咯笑,说怎么会回答,朱小珍又不认得你。然后转转眼角,说你不知道,我平生最恨的就是她。小隐不解,朱小春说,就是因为我父母偏疼她,从小什么好事都是她的。我父母让她上大学,我上大专。我俩都要出国,父母说只能供一个,她先出来了。小隐说真的?朱小春翻翻白眼,说当然是真的,骗你干什么,对我又没有好处。
   小隐说姊妹是最亲的,你还真的恨她?
   朱小春说,怎么不恨?别人都说姐妹是亲的,在我看来姐妹都是来争命的。既然有了我,为什么还有她?有了她也行,为什么一到分高低的时候总是她比我强?她到底哪里比我强呢?论模样是一样的,论读书她倒是略胜我一筹,但心眼儿还少我一脚呢。我不与她争,争也争不过。我倒是要让我父母看看,到底谁有出息。朱小春一边说一边咬指甲,脸也涨红了,脸上的小斑和小红豆就更明显,小小的三角眼闪着光,却是亮亮的生猛。
   小隐说,那你怎么移民来的?朱小春叹口气说,靠老公呗,享他的福。我知道他也是靠不住的,现在不读书了,整天待在店里没事干,又与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当我是傻子不知道,我只装作不知道,有一天不想忍了再说。
   小隐就无话回答。那天小隐穿一件浅灰色薄呢上衣,朱小春见了,说你穿衣服倒是有品味,这件很像伊斯卡达今年的风格。小隐说是我妈买的。朱小春说你妈还给你买衣服?小隐说我的衣服都是我妈买的,她逛商店多。又问,你妈不爱买衣服?
   朱小春说她爱买,就是只给自己买。给我买过一件,又老气又难看。诚心把我打扮得难看。
   小隐说别这么说,哪有母亲不想把女儿打扮漂亮的。
   朱小春听了就生气,说他们有什么好心,你看他们给我取的名字,朱小春,每次点名都有人笑。小隐知道她指的是英语,名在前姓在后,朱小春就是小春朱,发音就成了小蠢猪。再看他们给朱小珍取的名字,怎么叫都是小珍珠。我和她有什么不同呢?是眼睛不一样,还是鼻子不一样?
   小隐见她怄了气,像个小孩子一样,就笑,说他们取名的时候,也不知道你们会到加拿大,叫成了这个名字。朱小春并不听她的话,只是生气着说,他们就是对我不好,从来没对我好过。
   到梅尔街下了车,沿着道路一直向前走,朱小春说,你手头要是有钱,抓紧换一点。小隐说换什么?朱小春说,最近美元涨了。小隐说涨了多少钱?朱小春说两个点。小隐心中快快地算自己那点储蓄,说那也没多少。
   你到底要多少呢?朱小春恨恨地说,两千不多,两万也不多,20万的两个点多不多?小隐想我又没有20万。见小隐不说话,朱小春就说,你这样的人只会让人骗。小隐说我又没钱,又没色,骗我做什么?
   走到57号楼下,见一个穿蓝色小夹袄的女人,在门前一闪而过。朱小春叫道,那不是莫妮卡吗?小隐說这栋楼是个中国楼,房东是中国人,居住的六户人家也是中国人。哪里有个莫妮卡?朱小春说原来你住在这里,与莫妮卡是邻居,口气中满是羡慕。又解释说,莫妮卡也是中国人,原名叫莫丽,我们一起上法语课,老师就给她起个洋名叫莫妮卡。
   朱小春说,说起来莫妮卡真不简单。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莫妮卡原来是国内有名的电视台节目主播,15频道的,你想起来了吗?
   小隐想一想,模模糊糊地竟想起来,这是个美容健身的频道,小隐很少看。小隐说她是住在三楼的,看上去不过是个普通女人,我都没想起来。朱小春笑说,如今是有点发福。小隐说,国家电视台的名人也出来,住在这个地方。朱小春说,你别这么说,到底还是不一样。这只是她的临时避难所,钱在国内还没有到这里,等钱到了就不是这般模样了。小隐说直接带过来不就行了。朱小春说,关键是钱不在她手里,要一点一点弄过来。见小隐不懂,朱小春又说,莫妮卡在那边有个人,是见不得光的,要慢慢把钱拿到手再运过来。小隐说不对吧,她有丈夫和孩子。你说还有个人,那这个男人是她的谁?朱小春说这个丈夫是临时找的,没有这个冒牌丈夫,她也出不来。小隐这才明白了,就抬起头望三楼,对主持人的冒牌丈夫遥遥致意。    两个人到了小隐家,妮子跑上来拥抱小隐,母女俩搂在一起,朱小春就撇撇嘴。妮子向朱小春问好,朱小春好像没听见一样,她端着肩,带着审视的眼光,环视了一下屋子说,真是够简单的,你就这一点家产,还是都藏起来了?听说在国内做老师的都有灰色收入,不会这么简单吧。小隐从来没遇见这么说话的,一时说不出话来。
   妮子饿了,先吃了一小盒意大利快餐面,就进里屋写作业,剩下小隐和朱小春边吃边聊天。朱小春只顾吃饭,眼皮也不抬一下。小隐见她吃起饭来风卷残云,眼见着饭菜就快没有了,就说给妮子留一点吧。说着站起来拿一个空碗,朱小春就像没听见一样,看到小隐的筷子出现在盘子里,才抬一抬头,嘴角向上牵一下,眼神却是空洞的,那表情像一个傻笑。
   小心李岩不回来了。朱小春一边吃一边说。小隐想她是饿极了。
   我已经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都是吃一点饼干什么的,省钱,一卷饼干一块钱就够了。
   吃完饭,朱小春抹一抹嘴巴,说你家的饭菜还行,只是少一样东西。小隐说少什么?朱小春说,没有汤。
   一件挂在柜子里的羊绒衫,朱小春见了说好漂亮,拿在手中爱不释手,然后问小隐,这衣服你还能穿吗?太素雅了,在西方年龄大的都穿鲜艳的。小隐笑道,我几岁?还没有到那年龄。
   要走的时候,朱小春开门见山地说,那件羊绒衫你不如给我吧,反正你要开店去了,开店的店主又不是大学老师,要干活,这么漂亮的衣服你怎么穿?搬箱子拿东西容易刮了,若刮着了你不心疼?还不如叫我穿穿,我还准备去读书呢。再说,我还可以帮你找店。
   小隐听了感到有些刺耳,好像是用羊绒衫做交易。小隐明白朱小春的确是这样想的。但这个想法有点玷污了小隐的感情。她将羊绒衫拿在手中,那柔软与温暖再次刺痛了她,这件羊绒衫是母亲送给她的。以后的路,她不知道怎么样,但从前在母亲身边的温暖是少有了,她狠狠心说就给你吧。
   到了门口终是不舍。小隐又嘱咐说,冬天收拾好,挂在衣橱里换空气,小心虫子蛀了。这一句话说出口,见朱小春也不回头,已经渐行渐远了。
   想一想自己既没有朱小春将老公从博士拉下来的能力,又没有蓝丝绸夹袄的魅力,唯一能做的大概仅仅是自己有限的能力。既然已经出了国,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怎么也不能哭哭啼啼地回去。小隐咬着牙,决定走开店的一条路。想想当年,出国淘金的华侨们,凭着中华民族的忍耐力都活了过来,自己一个大学老师,语言不好可以慢慢来,什么不是人做的呢?
   虽然小隐并不喜欢朱小春,却好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朱小春又馋又懒,爱占便宜,是小隐不喜欢的。但小隐现在的生活,除了朱小春,却没有人与她分担痛苦。朱小春懂得市场又会讲价,是找生意的好帮手。朱小春有一种出乎意料的坏,也有出乎意料的机智。
   杨巧云给小隐介绍了一个纽曼街上的小店,店主是一个北京女人,单身母亲,如今儿子在安大略找到了工作,她终于熬出了头,准备去安大略与儿子一起生活。小隐去看过,与朱小春商量,朱小春说你不能信她,看她那一双三角眼,吊梢眉,就不会说实话。小隐说那怎么办?朱小春就将一双斜眼向两边额角分开,形成一个大大的“八”字,说跟店!每天她开门你就去,关门你就回,每一笔生意都记下来,看看每天卖多少钱。小隐说这个我做不到,那每天不就是15个小时,妮子怎么办?朱小春说让她自己在家别接电话,别开门。小隐说那可不行,她害怕。
   朱小春嘟囔说你真事儿多,那以后开店你怎么办?你要锻炼她的独立精神。小隐说她才八岁。朱小春突然激动起来,说八岁怎么了?我八岁什么都会做,我会炒菜做饭洗衣服。她指着胳膊上的伤痕说,这是炒菜烫的;指着手指上的小伤痕说,这是切菜剁的。小隐吓了一跳,看她脸上那道伤痕说,那这个是什么?朱小春说这个是我和朱小珍打架,她用铁丝划的,差一点滑到眼睛,险些成了独眼龙。小隐说姐妹也掐架?朱小春说怎么不掐?我们一起来,就是争命来的。
   朱小春撩起前额的头发,上面是一道伤疤。她指着说,这个是夜里睡觉,朱小珍把我踢到床下磕的。小隐就不再问,不知道怎么问。朱小春气咻咻地说,这世界上也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亲情也没有爱情,都是骗傻子的鬼话,你若信,就死无葬身之地,何况一个要把店卖给你的人。你快快地去跟店吧!
   小隐到底没有认真跟下来。每天上午去看看,下午去看看。看看店主,的确是丹凤三角眼柳叶吊梢眉,就不再去。
   小隐最后买的店,是在一个叫朱莉的小镇,距蒙特利尔一小时车程。小镇后面是一条河,还有一个尖顶的古老教堂,小镇只有一条主街,红色小屋顶,白栅栏,像一个童话世界。小隐很喜欢这个店。开始担心资金不够,没想到在银行贷到了小生意款项,让小隐大大松了一口气。最让小隐舒心的是小店后面就是学校,小隐在店里就能看见妮子在操场上奔跑的身影。
   三个月后顺了手,才开始与以前的朋友联系。李岩在西雅图,偶尔会来一个电话,问一下妮子的情况,有时Hello之后,他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小隐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女人最重要的是经济独立,有了经济独立才有精神独立,遇见任何变故都不怕。这样想时,小隐就想起朱小春。也打过几个电话,却没有人接,小隐想朱小春那么一个闲不住的人,不知道又到哪里忙去了。小隐常常想起朱小春的神情,即使在帮助别人,朱小春的眼睛和嘴巴总也掩不住那种恶意。小隐不懂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是一個生硬的女人。小隐想。甚至对小孩子也没有喜爱和怜悯。
   倒是有一天,春丽打电话来说你知道吗?朱小春出事了。小隐说出了什么事?春丽说你没听说张晋案?报纸上都报道了。小隐说,我当了好几个月小店主,什么都不知道。春丽说,张晋在睡梦中被打死了,朱小春失踪了。小隐说怎么回事儿?春丽说,张晋一直有外遇,与他以前的女友好。朱小春发现后就打死了张晋,然后用她姐姐朱小珍的护照成功逃脱,已经回大陆了。警察开始时很快抓住了朱小珍,因为她包中的护照是朱小春的。也就是说,朱小春用了掉包计,打死了丈夫,还把姐姐送进了监狱。
   小隐听了,半天嘴巴没合上。春丽说,那时候你们在一起,我就担心她把你骗了,那是多坏的一个女人啊,你怎么同她成了朋友?
   小隐想不起来怎么和朱小春成了朋友,那时候自己太沮丧了,需要别人的帮助。尽管小隐经常在朱小春那里感到恶意,甚至感到自己的命运被她操纵,但朱小春毕竟以她的行动力,帮助自己走出了困境。这大概也是命运的捉弄。
  作者简介:
  陆蔚青,1963年生。出版有小说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曾获海内外多项文学奖。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魁北克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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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最近的梦,凌乱而清晰,河流,落水,挣扎,呼吸困难……有一次梦到他指着胸口说,这里痛。第二天,他果真来到我的桌前,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咳嗽的时候,这里抽着痛。”  从去年确诊以来,人就进入兵荒马乱颠沛流离的状态,多年来以为沉淀得足够的笃定顷刻土崩瓦解。我曾与死亡为伍,深知那种孤独与荒凉,一窗之隔,世界再精彩也和自己半毛钱关系没有。唯有天空深不可测,前面临渊万丈,这泠泠的寒意和萧然都要独自去面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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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18年夏天,借访学英国的余暇,乘“欧洲之星”,去巴黎参观了一批心慕已久的博物馆。在蓬皮杜艺术中心参观那天,天朗气清,室内明亮,游人不多,于是乘机仔细观摩许多现代艺术作品。这些艺术作品与不远处卢浮宫里的古典绘画形成的鲜明比照,愈引人深思。由蓬皮杜艺术中心的现代艺术反观,卢浮宫里的传世古典作品采用的“语言”,显然已不足以表达现代人类的种种新体验。构成这些艺术品的主要“语言”,多是近百年来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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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不丁,黑洞吞噬,时光倒转。  你连鞋都不脱,一头栽到床上,再也不动弹。  挣扎,本能的反应。灯光摇曳,闭眼,呼啸过往的重型卡车,时不时揪起你不胜疲倦的神经。夜间穿城而过的长途运输车,橡胶轮胎压得低沉,车轱辘难以把持,几近令人胆战心惊的声响伴着游丝的气息,缠绕在你心间,窒息,心悸。像预谋好了的,夜行车相隔而来总与你濒临梦境相撞。一次次“撞击”,没完没了。你的睡意像不断拧上的发条,一次次拧上,一次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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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杨最早的人生记忆,应该是麻将。他躺在吉童童怀里,梦里都是麻将落在桌子上时重时轻的声音——轻的时候少,重的时候多。他还记得屋山头那几个石凳,没有牌场时,就隐在下午的日影里。不远处的杨树林,梢头动也不动,知了的叫声一阵比一阵高昂,仿佛彼此在赌气。几只野猫偶尔嘻闹着冲出来,听到这边的吵嚷声,又忽地停下,警惕地巡视一回,卷起尾巴,一窝蜂转回去。那时候白天短,发一阵呆,三顿饭一吃,就没了。  徐杨一晃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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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奇异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奇异的时代,其荒谬性通常会被消解,遗弃在野史怪谈这类故事的角落。比如,一个女人被一头长着X型犄角的黑山羊刺穿腹膜,死了。  但作为目击者,我认为这故事值得书写,不仅因为字母“X”代表的未知量,更是由于其指向了意义模糊的普遍性领域。  那是一个准备彻底衰落下去的年头,我们镇上的经济受到某场来自遥远城市的金融风暴的影响,结构逐渐瓦解。农场主们纷纷讨回本已送去屠宰场的山羊,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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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亚军第二次打开了小橱柜上面的那把看似很乖觉的锁。他捏住钥匙的右手颤抖着,像在风中摆动的树影,他插了几次,才将钥匙插进了锁孔。房间里静谧得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如同烂茅草一样,破败,紧张,急促。党英莲去世后的第十天,高亚军开始整理她的遗物,他将党英莲的衣服、鞋袜、首饰、书籍以及化妆用品清理了一遍,该存放的重新存放,该清理的清理了出去。党英莲的气息依旧十分忠诚地守在这些物件上。现在,只剩下了这个蹲在卧室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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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文学一开始被称作“新文学”,这一称谓一直被沿用下来。所谓“新文学”,从字面上讲即是用新语言、新的文学形式表达新的思想,具体言之,就是用现代白话写作,依靠现代媒介传播,表达“五四”以来确立的民主、科學的现代启蒙思想,以实现对传统的反叛(当然,这种反传统的真实性聚讼纷纭,依然值得讨论)和对现代思想文化的宣传,服务于现代社会转型的文学。在这里,文学之“新”不管是从其社会文化功能,还是从其思想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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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是什么?这是一个极丰富却又经常被自明化的问题。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现代主义的重启,各种各样的“先锋”各引风骚,现实主义甚至一度被视为落伍的、过时的文学代名词。特别是在“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这样以进化论编排起来的线性历史进程中,现实主义被打包送入历史似乎既合乎直觉,也顺应文学规律的历史潮流。可是,历史是复杂的多线交互,“现实主义”的内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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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静安寺的夜色是瑰丽的,不但寺庙本身在灯光里金成火海,四周公园的高树也被冷光灯映得碧绿;百乐门舞厅霓虹闪烁,久光百货像一顶诸葛亮头上的羽冠,高耸在庙旁,淡发白光;往东不多远就是张爱玲住过的常德公寓,如今也装饰了夜灯。  有个平淡无奇的男人在静安寺的夜色里匆匆走,他穿一件短袖棉布白衬衫,领口有污渍;看不出裤缝的黑西裤在圆头圆脑的猪皮鞋上方晃荡。他斜背一个黑色便携旅行包,人造革背带和有点磨损的牛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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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微风吹过,银杏叶飘飘洒洒,落了一地。如兰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又快快地扫起脚下的树叶。公园外面,枯黄的叶子铺满人行道,密密匝匝。一个早班,如兰要来来回回扫五六遍。落叶飘飞,扫了又落,落了再扫……  霜降以后,是如兰最忙碌的时候。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四点半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上班早高峰前,她要将片区清扫干净。她每天累得筋疲力尽,夜里做梦,路上都铺着厚厚的“黄金甲”。  今天,如兰不记得扫几遍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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