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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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奇异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奇异的时代,其荒谬性通常会被消解,遗弃在野史怪谈这类故事的角落。比如,一个女人被一头长着X型犄角的黑山羊刺穿腹膜,死了。
  但作为目击者,我认为这故事值得书写,不仅因为字母“X”代表的未知量,更是由于其指向了意义模糊的普遍性领域。
  那是一个准备彻底衰落下去的年头,我们镇上的经济受到某场来自遥远城市的金融风暴的影响,结构逐渐瓦解。农场主们纷纷讨回本已送去屠宰场的山羊,金钱成了一个虚无的符号。真是匪夷所思。一般来说,这种跟外界融通渠道微弱得近乎不存在的农耕小地,除非是战火蔓延,其经济独立性会持续几个世纪(这当然有点夸张)。
  其间,我正创作一部难以界定其属性的作品。它既非完全虚构,因为事实的背景正是发生在百年前的一场疫病,但又并非基于真实的细节,毕竟这场疫病的真实资料难以考究。我只是偶然听到一个临死的女人回忆起那场近乎幻影的疫病,一场疯羊病:一夜之间,山羊集体抽搐;在月亮暗淡下去的瞬间,在场的人被黑暗中的羊角攻击;恐慌暴乱仅持续了几分钟,月亮重现时,所有山羊消失了,空气里连漂浮的羊毛都没有;在场的人在第二天接连死去,都说是消失的山羊顺势带走了它们主人的灵魂。
  唯一存活下来的居民,是一个男子,他正是那个临死女人的祖上,以上的回忆出自他的供述,片言只语,充满人类的古怪冥想。不难想象,所有奇异事件的亲历者、目击者、幸存者,甚至耳闻者,都是史料整理员和纪实作家犯难的源头,在是否信任他们这件事上,难以下决断。因为幻想、臆想和妄想,是内心经历过惊涛骇浪的人特有的能力。那些相信现实世界不存在歧义性的人,会闭上眼睛,轻佻地跃过那一潭倒映着绿色月亮的深水。
  若要给这部作品下一个确切的定义——是虚构,还是非虚构——它的关键无疑是那个男子。山羊消失一事,极有可能是他受惊后的臆想,以民间恐怖故事的形式流传下来。在苦苦思虑几个日夜之后,我决定创造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就是那个幸存的男子。基于虚构的真实,一次语言上的把戏。
  这个想法带来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新的苦恼让我再次陷入思索:那段臆想式的描述,对男子来说是真实的,对他的后代来说,也是真实的,可是我心里无比清楚,那根本是天方夜谭。因为在牛以外的反刍动物——比如羊——身上发现牛海绵状脑病,亦即所谓的疯牛病,只不过是近十年来的事,而百年前那场疯羊病,更可能是人类大脑的一次集体幻影,通过离奇而真实的消失,表达一个不具现实意义、不会被时代承认,同时跟时代错位的预言。就我们所知,自疯牛病被发现以来,已有将近一百人死于此病。
  在西方,山羊是邪恶的象征,黑山羊在颜色上更加深了其邪恶的意味。在东方广袤的城镇,我们对山羊没有迷信上的恐惧。这场疫病通常被冠以神秘的意义,是人类意识之外的一次超自然现象,与山羊无关。现在,山羊早已重回畜牧品种的名单,反而,金钱成了不祥的虚无的符号。不过要承认,世界文化的融合无法避免,加之农场主对朊病毒的提防,奇怪地转变为对毛色和羊角的全面控制,后来发生的事称得上是奇闻:镇上的农场主决定不饲养黑山羊,出生的黑山羊會被抛下悬崖摔死,以减少后代黑毛色基因的表达几率,另外,白山羊会在出生后不久被主人去掉羊角。一条狭窄的河流之下,可能有蔓延数百里的地下暗河,看吧,百年前疫病留下的心病,成了跟季节转换、风雨雷电一样平常的自然现象。放眼望去,在草场上散步的山羊,颅顶上除了一对柔软无骨的耳朵,就再也没有硬物了。我们因此无法发展斗羊这种娱乐活动,没有流血的动物打斗是没有看头的,还不如去看斗鸡呢。
  我们这个城镇,从百年前到如今,都是一只活在虚构之丝和真实之丝交织的蛛网上的蜘蛛,对蛛丝发生的每次震颤,无法很好地判断到底是昆虫落网,还是只是一阵风穿过罢了。
  我是这只母蜘蛛众多幼蛛中的一只。我要将所谓“基于虚构的真实”的重心,放在虚构上还是真实上?我要在这部作品里探讨虚构的真实性,还是真实的虚构性?就预言一词而言,它本身就兼具虚构和真实的双重属性。
  啊,我的创作生活,也不过是另一场人类的幻影!
  这样一来,连男子的身份都靠不住了:难道他没有可能是女人临死前的一次臆想?这个关键角色就这样被悬置了,我只能暂时将他命名为“角色-X”。
  我们知道,很多表面繁荣都是一堆泡沫,经济学识并没有在我们镇上得到足够的重视,当我们听到金融风暴一词时,只是单纯对纸币的价值产生恐惧。在泡沫式的恐惧里,我们为自己制造了一场真实的金融泡沫危机。
  我不敢走到街上去,一是因为“角色-X”迟迟未能确定,二是街上实在太混乱,刚从屠宰场回来的山羊乱成一团,占据了街道。农场主们在皑皑白雪般的牲畜群里,仔细辨认自家的山羊。急躁的气氛,爆炸的鸣笛引起山羊的集体恐慌,做出随时要攻击人类的姿态。看来,百年前的疯羊病要再次重演,我期待它发生,以一种把伤害尽量降到最小的方式发生。如此一来,同时作为目击者和写作者的我,便可以合理地代入角色-X的位置,创造叙述故事的推动力。这也就是所谓的“基于虚构的真实”。
  但事与愿违,现代的山羊大多被驯化到一出生就能听懂人类语言命令的程度,那种近乎直觉式的服从,是从它们父母身上携带而来的。街上的动物暴乱很快被平息,预期的野蛮狂欢没有发生,所幸的是,我的耳朵得到了暂时的歇息。它们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回到了各自的农场,把头伸进挤奶棚的脖套儿里,安静地等主人们来挤肿胀了好几天的奶水。
  这意味着,无论我在狭窄的书房对着白纸,发表多少异想天开的论述,我的挤奶工作还得如期进行。我把记录以上文字的笔记本放回抽屉,锁上,然后洗了个澡,将身上沉积了几天的霉气冲洗干净,换上挤奶工制服,出门去。
  我在一个女农场主家里做挤奶工,微薄的工资是我创作这部作品期间唯一的收入来源。羊奶跟羊毛一样,都是长出来的金钱。每次挤奶结束后,按羊奶桶数来结算的工资会立即兑付。当女农场主决定将部分山羊卖掉时,这意味着羊奶的桶数会下降,我感觉自己的温饱受到了威胁,幸好,尚未到来的金融风暴帮了我一把。   女农场主恰巧有个对我来说充满解读性,也符合其身份的名字,肖羊:拼音的XY;女性的X,男性的Y;未知量的X,路径分岔的Y;或者,直接说成:消失的羊。
  跟她的名字相反,肖羊本人的生活很单调,为人吝啬得出奇。给一百多只羊挤奶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但我的工资并没有因此得到体现。在我来见工的第一天,肖羊就已明确且坦白地跟我说,羊奶出自羊身上,我没有为奶水的自然产生付出劳动,挤奶工如同接生婆,只应得到将它们带到现实世界的那部分价值,无法拥有羊奶的价值,好比接生婆不应得到所接生的孩子的抚养权,以及孩子给予亲生父母的同等的爱。乍听之下,这套论调牵强得惊人,但我无法否认其中竟然拥有如此自洽的逻辑,存在天然的合理性。我的这一双手,跟接生婆的一样,只是新生事物的媒介。这让我想到,百年前那场神秘疫病的研究价值,是先于我存在的,而我,只是它的代笔者吗?又如,一双写字的手,如何能在牲畜的躯体内创造出纯白的奶水?不,只是接生,只是一股挤压的力道,就可以让摆满地板的水桶在几个小时后溢满将被出售制成奶酪的液体,用蛋白质哺乳肉体,流动的,腥香的,决然可以在每一个清晨感受到营养注入胃部的满足感。而像空气这样看不见,似乎也难以明显触摸其形体的东西,仿佛是虚构出来的物质,无法填饱胃囊。人要对空气产生强烈的渴望,除非经历过爱伦·坡笔下被活埋之恐惧,否则很难在生存需要上重视起空气来。说实话,对历史的是非臧否,我向来没有兴趣,对此我的父母也早已知晓,因此他们在决定搬到城里的历史博物馆做管理员时,连做做样子,问我要不要和他们一块离开都不愿意。可是现在,我怎么突然对那段幻影般的疯羊病往事产生了兴趣呢,以至辞掉工作在书房里夜以继日地琢磨构思,为了吃上一口饭甘愿在农场做卑微的挤奶工?是生存的需要,还是精神的诉求呢?我祈求,在我完成这部作品前,父母千万不要回来。毕竟,一个落魄的形象,一项违反本性的研究,一桩在虚无之海釣鱼的事业,就是个笑话。
  肖羊也不是羊奶的生产者,按道理,她也不应该得到财富。当然,我不能用她的论调反驳她,因为这些话术明显是用来对付我的。但我依然天真地相信,我将作为主动发现和接生世界的角色继续存在。
  闻到空气里奶水的骚味了吗?今天的山羊怎么挤都挤不出奶,躁得直撞木栏。那些柔软发红的奶头,正忍受着膨胀的痛苦,像一个个灌满水的红气球,让人心痒痒的,恨不得用一根针戳破它们。我只得暂时放下工作,准备把情况告诉肖羊,请兽医来。
  我浑身黏糊糊的,制服浆得干硬,不吸汗,也不透气。
  “姜……圣西?你的名字可真够怪的。”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飘来。在大棚门口,浮满干草屑的黄昏斜光,照出了四种事物,在这个时刻闪耀着神圣的光芒:一个年轻的女人,一头长着X型犄角的黑山羊,一只熟烂的水蜜桃,一段削了皮的甘蔗。
  这个一手牵着黑山羊,另一手拿着甘蔗,嘴里叼着水蜜桃的女人,是肖羊的女儿,肖利。这个名字也没比我的名字正常多少。她可以叫肖莉,小丽,雪莉,甚至叫Shirley都可以,而不是叫肖利,一个身份和性别皆不明的名字。
  “对,是我。”我们站在门口对视。
  她把甘蔗塞到我手里,“别让我妈知道,她觉得你们这些挤奶的男人就该饿着。”
  “饿着?我必须吃饭。”我说。
  “她比较神经,老是以为你们会偷喝羊奶,还是对着羊奶头直接吸那种。哈哈,她有次在羊奶头那里发现了一排牙齿印。”
  “肯定不是我干的,我掉过一只牙。”我咧开嘴,露出一个空空的牙洞来为自己作证。
  肖利是我们这个地方为数不多在外地上学的知识分子,暑假回来农场帮忙期间,她认识了我。或者说,我认识了她。像她这种拥有高学历的女孩,我是不敢轻易透露自己正在创作一部什么作品的。自学成才跟求学成才,前者总是显得不正规,没有被认可的资格,只是狂妄地自封为王,企图咸鱼翻身。所以大多数时间,我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她在每个夏天回来时,都能看到的临时聘用的普通挤奶工,在骚味哄哄的挤奶棚挥汗如雨,在光影暧昧的动物躁动里,发生几个眼神的交接。我们唯一的共识,大概是一致认为,那场金融风暴不会波及至此,一切都将是一场虚惊。这个共识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特别是在她得知我是本地人后,她觉得,我比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只会勾引她,但每个夏天结束后都不再出现的挤奶工,多了些许安全感和人情味。这句话令人遐想联翩,不知道在我之前的那些夏天,那些各色各样的挤奶工和农场主的女儿之间,在夏日邪魅的羊奶气味中,在干草堆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找了片干净的草地,叫我坐下去。我的眼睛却被黑山羊的橘黄色眼珠吸引住了。
  “我妈每年都挑选一个男人送来农场做工,为的就是等我放假回来,有个男人处处,处得来,那就结婚吧。她不介意自己的女婿是自家农场的挤奶工。”她说。
  “……没合适的吗?”我问。
  “爱情太难了,动一下感情都是危险的。”她回答。她在吃的那个水蜜桃,粉红,软烂,牙齿轻易地嵌入果肉里,泛黄的汁水从她的嘴角淌下。有一堆蚂蚁正围绕着滴在地上的水蜜桃汁,组成一条长长的队伍,不知道那个幽深庞杂的蚁穴到底在哪里。
  “我更爱吃甘蔗。水蜜桃一捏就得烂。”她又说。
  “正相反,我讨厌甘蔗,容易扎破嘴。”我舔舔嘴唇,那儿有个小伤口,隐隐刺痛。
  肖利把头凑过来,“真的呢,流血了,我给你止血吧。”然后,她把自己那两瓣儿像红色海蛞蝓一样的嘴唇贴过来。在一阵视觉变形的惊恐之后……我的舌头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血的腥,甘蔗的腻,蜜桃汁的甜。它像魔法一样在口腔里流动,麻痹了其他味觉。如果有一种新近发现的水果是这个味儿,那它的学名一定叫作血蔗桃,也许是某个航海家流落富饶荒岛后的意外发现。我仔细辨认着,它是怎么从刚开始的浅淡,到浓烈,直至最后消散。
  每个夏天,她的爱情都是这么开始的。剥除了羞耻心和情欲感的香气,从牲畜棚里涌出来的鼓胀的奶水气,共同攫住每个挤奶工的灵魂。   口腔里的味道消散后,我的嘴唇不再刺痛。肖利咬着桃核,在把玩,来回翻动,接着利索地将桃核吐出去,吹了一声口哨。
  闻声,黑山羊从远处跑过来。我原以为,这个地方不可能有活着的黑山羊,而且它的年龄不小了,还是带角的:扁平而宽大的黑角向后方生長,跟平常向外生长的羊角不同,在接近脖子的位置,它们开始朝中心点交叉,形成一个畸形的、却令人心醉神迷的X型,末端磨得尖锐锃亮。它朝我们跑来时,高高昂起犄角,橘黄色的眼珠子充满邪魅,一只黑色的恶魔——在古老的北欧神话那里,恶神洛基的私生子,正是一头出没在原始森林里的巨型黑羊。我不禁向后挪了几寸,生怕被那对犄角撞翻,被摄取魂魄。肖利轻轻拍拍我的手臂,“冷静,你是一个男人,别被一头山羊吓坏了。我妈可不喜欢这样的男人。”黑山羊在肖利身旁停住,低下头,X型犄角垂直竖起,举向天空。
  “我以为这里的黑山羊都会被摔死。”我注意到,这是一头母羊。
  “它跟我在同一天出生,还有一对交叉的角,这种珍稀动物应该受到保护。每当我妈想把这头不祥的羊崽丢到悬崖摔死,我就会哭。我一哭,她就受不了,良心被折磨。告诉你,我是个私生女。冥冥中,有些东西就命不该绝啊。”肖利说。
  这么说,这头黑山羊至少有二十岁了。这时,黑山羊突然抬起头,望着庭院的木门。
  “你俩坐在这里干吗?奶呢?挤了吗?”肖羊走出庭院,问道。
  我耸耸肩,说:“堵了,奶头堵了,没有奶。”
  肖利撇过脸去,抚摸黑山羊的角。肖羊走进羊棚里,找了一个杯子,然后把那只黑山羊拽到我跟前。她握住黑山羊鼓胀的奶头,用力一挤。黑山羊猛地踢了一下腿,硕大的橘黄色眼珠急剧颤抖,它没有跑掉,只是强忍着疼痛。接着,一股羊奶便滋滋地喷到杯子里。这种行为充满暴虐的残酷,不像一个农场主的所作所为,更像陷入了魔怔。她把羊奶举起来,向我宣告自己的胜利,嘲笑我的无能。
  “喝了它。”肖羊把杯子递到我眼前。然而,杯子里的羊奶泛着令人恶心的血丝,微微荡漾。肖利无神地看着我,手还在抚摸羊角,似在安抚它的疼痛。
  “刚才的事我都看到了。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把这杯羊奶喝了,我就让你住进我家,工资翻倍。与其做一个平庸的挤奶工,还不如加入我们,成为羊奶价值的共同创造者!”肖羊提出了一个荒诞的交易,似乎早就看透了我的想法,“我知道你缺钱,还私下捣鼓一部什么书——当然,这个我并不关心——我只是认为,你需要钱,我需要一个得力助手,我女儿需要一个男人,如果以现代家庭为单位,共同经营畜牧生意,对大家来说,都是有利的。”
  肖利在我耳边笑着说:“别听她的。别以为我亲了你,你就可以有什么特权。这只是个游戏,为了讨好这个女人。我才不需要男人。”她站起来,牵着黑山羊,朝屋子走去,还不时回头对我微笑。我实在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黑山羊和肖利一起进了屋,看来这只黑山羊的待遇高于其他只为产奶的白山羊,被当作宠物来豢养,只是刚才那个被施加暴力的时刻让这种尊贵蒙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
  “这杯奶不干净,换一杯可以吗?谁都怕疯牛病,虽然现在的防疫工作做得很好。”
  “我看你们这种搞创作的人最脏!原始家庭吃生肉、喝鲜血,现代家庭的餐盘里掺了一点血丝,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的嘛。”肖羊把杯子塞到我手里。为何非要喝一杯血奶才能入赘这个家庭?而且,我从未想过入赘,肖利也不像对我有真感情。一个全新家庭的构成,的确掺杂了许多强人所难的因素啊。“喝了吧,喝了吧,喝下去,喝下去……想想你的书,想想你的生活,想想家庭的温暖……”肖羊的催促声萦绕耳边,像烦人的苍蝇,给人伪善的绝望,又给人希望的雏形。
  窗内,肖利白色的脸,黑山羊亮黑的脸,在玻璃的曲折光线里合而为一。那是一张痛苦挣扎的脸,有着琥珀一样清澈的眼睛,那是远古邪恶的洛基的私生子,森林黑山羊的灵魂,正蛰伏在现代家庭的餐桌下,密谋一桩全新的让人类集体消失的神秘事故。
  如同宣誓加入某个文学流派的古怪仪式,我一口喝下了它——象征疯羊病之源、带有X型犄角的黑山羊迫于暴力而产出的血奶,正渗入我空虚的肠胃!
  事后证明,喝血奶是个糟糕的玩笑,它不具备文学上的意义,对促进自己融入肖羊的家庭也毫无建树。我的身份依然是一个挤奶工,像肖利说的,我没有任何特权融入她的家庭。
  然而,当天晚上,我的身体帮助了我,我发烧了,上吐下泻。于是,出于部分的人道主义,肖羊不得不留我在她家过夜,替我请来了大夫。这是一个足以让她蒙羞的玩笑,她完全没有想到,我的身体竟然这么脆弱,喝了一杯鲜奶(带血的)就几乎要垮掉。如果让卫生防疫站的人员知道了,无论事发原因如何,农场都不得不封闭一段时间。为了不让事情泄露出去,肖羊没有给我请正规的医生,来到我床榻前的人,分明是那个与肖羊保持着紧密合作的兽医。嘿!要把我当羊来治吗?这个兽医住在肖羊为他提供的地下室里,秘密研究一些古怪的牲畜疾病。兽医说,我只是患了轻微的肠胃感染,并无大碍,给我开了一剂人畜通用的治疗感染的药方——这不奇怪,肖利痛经时,兽医还给她开过一种用来给母鸡消炎的药来止痛,药盒子上的确写着它有治痛经的疗效。无论如何,人畜不分的愚昧是需要提防的。
  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个家庭过夜。
  肖羊安排我住进杂物房里,地上堆满了灰黑色的羊毛,连床褥都是用羊毛随便铺成的,这里看起来像春野里肮脏的雪地。服药后,我的身体开始进入麻痹的状态,动弹不得,躺在羊毛床上,如同被一堆丝毛真菌寄生了,体液正一点点地被吸空。真是一次糟糕的体验,想不到第一次住进来就遭到了非人的待遇。
  在我服药后的上半夜,这里人畜不分的情况变得更严重。肖羊所宣称的现代家庭的特点纷纷涌现,在严谨规整的表象之下,泛着现代派的血丝。
  柔软的羊毛堆积得很高,我被放下去后,整个人陷入了沼泽泥潭一般,不断下沉。我的视线受阻,只能看到天花板那一点点空白,所以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当门被推开,一只带蹄子的生物走进来时,我被吓得半死。进来的是那头黑山羊,它在我床边徘徊了一阵——我感觉它是在打量我——接着,一双橘黄色的眼睛便出现在我视线的上方,X型犄角高耸而起的景象带给了我长久的震撼。我无法把眼睛移开,手脚也无法动弹。   在此之前,我已经无数次体验过“鬼压床”的痛苦,即使科学早已向我们展示了睡眠麻痹的真相,却依然无法缓解人类在面对此类身体异常和幻觉出现时的恐惧。我强行把眼睛闭上,暗示自己这一切都是幻觉,然而当我把眼睛睁开时,那头黑山羊依然在盯着我。好吧,看来,病痛状态下的睡眠麻痹所带来的持久性的幻觉,远远超出了其他状态。“鬼压床”完美地诠释了未完成之书的属性,亦即,人类可以在清醒地意识到身处幻觉的同时,沉浸式地体验幻觉带来的强烈真实感。早已消失在时间线后的无从考察的神秘事件,对于身处现代的我来说,无疑具有跟“鬼压床”同等的奇妙之处。
  如果人畜不分是这个家庭的一大特色,那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奇怪事情,我都可以用现代派的眼光去对待,是全然的幻觉,是意识的虚构,是脑部的真实——无论怎么定义,都不会改变它的本质色彩。我再次想起未完成之书,当初我为它预设的“基于虚构的真实”这一定义,似乎慢慢获得了强而有力的现实支撑。
  “你睡在我的床上了。”这头雌性的黑山羊,发出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个生硬的设定。
  “是你的主人肖羊让我睡在这儿的,你的羊奶也是她要挤的。别找我麻烦。”我回答。
  “你身上的羊毛,就是我蜕下来的呢。”黑山羊说话时的嘴部活动,更像是在反刍草料,“每个晚上,我都要清理掉一些痛苦的毛,挤掉一些染血的奶,否則我活不了几天。而你呢,却要用我的痛苦之毛来取暖,喝我的血奶来获得特权,获取那点毫无价值的写作灵感。”
  “我真是冤枉啊!为了写那部书,我几乎要饿死了,如果牺牲一点健康能够换来金钱和灵感,也是值得的。”
  “哦,你说你手上正写的那部蹩脚的回忆录?”黑山羊退回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不会认为那件事真的发生过吧?”
  “虚构,真实,都无所谓。写出来,它的价值就会存在。”
  “你理解错我的意思了。我不关心它的真假,那是我的祖先时代的旧事了。要确定它的真假,最好的做法,就是用全新的方法让它在现代重演一遍。没人会在乎那些只有短暂时代意义的故事。要是搞错了前提,你写的只是一坨粪便。”黑山羊说。令我惊讶的是,它说这段话的过程里,出现了好几个不同的声音,似乎有无数个灵魂共用这头羊的身体。
  “你是谁?”
  “你的人称用得不对,不是我,是我们!你将跟我们一样,在夏天结束后死在这个农场,灵魂被禁锢在这头黑山羊的身体里,永远只能被那两母女奴役。呀,多么痛苦啊,哈哈。”
  它,就是那些在夏天结束后消失的挤奶工们。每个带着理想来这里当挤奶工的男人啊,他们的心在这个现代家庭的手中破碎、死去,为了闪光的未来,也为了幽深的阴影。
  一个人身上的污鬼们曾说:“吾名是群,因为吾等众多。”
  这个房间有一台电话,就在手边不远的桌子上。我要报警!捣毁这个犯罪之家!
  “你不必惊慌。你写的那本书虽然很烂,主题偏了,技巧也搞错了,但说不定,它将会是你逃出这里的关键呢。”黑山羊又回到我床前,把那对X型犄角伸过来。我努力抬起手,抚摸它,如同抚摸一樽圣器,两只羊角交叉的地方很温暖。
  那一刻,“角色-X”的形象,反而变得更模糊了。
  当我从这场麻痹中挣脱出来后,肖利进房间来,请我到客厅进餐。
  她笑着告诉我,镇上断电了,今晚我们只能进行浪漫的烛光晚餐,犒劳我的辛苦付出。她用这样的语气与我说话,仿佛我只是个偶然来访的客人,又或者是一个受到主人礼遇的忠心男仆,而今天发生的事情是我的凭空想象:那个突兀的接吻,那杯致病的血奶,那头挤满死魂灵的黑山羊。但我还没能很好地控制身体。肖利打开衣柜,从里头搬出了一架轮椅,扶我到上面坐下。她推着我一路穿过这个家庭最阴暗的走廊,幻影中的橘黄色眼珠漂浮不定,是夜空中闪烁的金星,是宇宙奇趣世界的接入点。
  来到客厅,全室烛光通明,我看见这对母女穿上了同款的红色裙子。肖利引我入座,接着她坐在我对面。肖羊在准备食物,主盘上的羊肉搭配紫红色的葡萄,点缀以气味强烈的薄荷叶,用羊奶烹煮过的土豆白得像失血的肌肉。餐桌很长,那头黑山羊站在餐桌的尽头,是的,它站在餐桌上,不是地上。黑山羊从餐桌的一头慢慢走过来,尽管体型庞大,不适宜站上桌面,但它优雅得如同住在富贵人家里那些可以自由活动的猫咪,每一步都轻盈无声。它走到我和肖利之间的位置,停下,因此我们的视线在它下垂膨胀的乳房之下交汇。在这个奇特的角度下看着肖利,隐秘得到庇护,我看见了她黯淡的内心,曾经阅读众多书籍里被杀死的女神的故事,现在在她的身上捕捉到了共同的印记。一个在年幼时受到死亡威胁的私生女,不知怎么知道了自己年幼时的秘密,也许是作为母亲的肖羊亲口告诉她的,从此打开了幼年的噩梦。为了克服它,她选择了与她分享共同命运的黑山羊为伴,喝它的奶,在一头雌性动物身上重启幼年接受母亲哺乳的亲密关系,何况这头黑山羊的体内还装满了其他男人破碎的心,她一并接纳了所有的爱和痛苦。如果她愿意和我进行第二次的接吻,那肯定会是出于真心,而不是表演给自己的母亲看。
  肖利拿起一个玻璃罐,推到黑山羊的乳房下,伸出双手挤了一罐羊奶,倒了一杯,推到我面前。黑山羊转身回到餐桌的尽头,默默无声地站着,那双眼珠被烛光照得宛如喷火的瞳仁。我接过那杯羊奶,纯白无瑕,散发着甜美的气息。肖利劝我一口喝完它,趁着营养新鲜,趁着夜晚的柔光。此时,我内心不再对羊奶产生恐惧,黑山羊已经赋予我接受馈赠的特权,于是,我将羊奶缓慢喝下。
  然后,一个男人也在餐桌上坐下,是兽医,他向我点头问好。肖利没有跟兽医打招呼,鄙夷地看着我,我看得出这并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兽医,是借由我那张油光泛泛的脸,将这种鄙夷的情绪折射到兽医身上。这个家庭的女性气息是明显昭然的,男性在里面扮演的角色总是充满可疑。比如我,只是一个借由写作的缘由进行生活观察的入侵者。这位仆人一样的兽医呢,总是藏着僭越性别阶层的诡计,想成为这里的一家之主,至少,要先被他的女情人的女儿承认。我们四人的关系若即若离,没有明确的钳制关系,发生在餐桌底下的角力是现代家庭里必不可少的游戏。很多时候,我们只能通过这种游戏的方式,重新拷问无聊生活里的价值意义。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搞清楚那些羊身上发生了什么,因为当我在人的灵魂里找不到突破口时,冷漠的羊早就看穿了一切。从一头羊口中问出事情的真相,是所有科学技术都无法完成的事,难道每个人都必须经历一次恐怖的“鬼压床”才能从一头黑山羊身上听到数千个死魂灵的诉说?表面的研究逻辑已经失去了其效力(我们不能一味把羊吃掉,以为这样就能吸收那庞大的基因信息),只有走到背面,用迂回的方法,才能纵向深入,“鬼压床”的梦幻已经向我证明了事实的确如此:这个家庭有秘密。   “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肖利问道。
  “……才刚开头。我不确定这本书是不是需要写出来。”
  “怎么了呢?”
  没等我回答,这时,肖羊把食物端上来,她坐在肖利身边,开始分派食物。肖利闭上嘴,不再发问。
  “请尽情享用,食材都是最新鲜的!”肖羊兴致昂扬地对我们说。
  “我敢担保,这的确是最新鲜的羊肉。”兽医说,他甩动那头乱糟糟的长发,说不定发梢里还沾着羊血羊粪,“我发明了一种工具,可以快速结束牲畜的性命,以最快的速度将肉送到厨房进行烹饪。姜先生,晚餐后,你赏脸到我的工作室欣賞一下这台机器吗?”
  “不了,我还要继续我的写作。”我说。我极少向他人透露自己的写作计划,但为了突出它的急迫和复杂,我向在座的人简述了那本书的创作理念。
  “那可是一段古老的动物谋杀历史了。”兽医说,“现代的羊早就没有了攻击性。你看,这头黑山羊可是珍稀动物啊,绝不能让别人知道。黑色——邪恶,羊角——危险,交叉——呃,这个代表什么呢?”兽医迟疑,“总之,现代的谋杀艺术更具鉴赏价值,说定了,饭后来我的工作室吧。”
  “就是啊,来嘛。”肖羊说,跟兽医相互抛起媚眼,“创作者怎能不观察生活呢?你吞下这盘新鲜的肉,就有义务看它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对你的创作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素材。”
  我不知道为什么兽医执着于邀请我观看他的死刑装置。我只知道,如果我不答应,我的性命可能在今晚就结束,藏在家里抽屉的笔记本上的开头,将是我在世仅有的遗嘱,而且我的死亡理由会被污蔑为“因历史艺术而死”,一桩未能完成的艺术。多少个男人在这种现代家庭悲剧中死于心碎?如果我这样死去的话,我的书写到头来只能毫无意义。
  “好,谢谢你们的建议。”
  “够了,别逼他。”肖利生气了,“早知道我就不回来,永远不回这个乌烟瘴气的家。妈,你负责养羊,他负责杀羊,这实在是——姜圣西,如果你执意要来我们家,你会被杀死的!诶,我意思是,一个创作者会被群体扼杀。”这段话听起来似乎是为了挽救我的创作生命。
  “女儿啊,你瞎说什么?何必说出这样伤人的话呢?”肖羊说,“姜先生已经向我们阐明了他的创作理念,他需要跟羊群生活在一起,才能虚构那段消失的家史。我们这是在帮他。”
  “我决定了,我们现在就去看那台机器吧!”为了把肖利从这场斗争解救出来,为了一睹所谓现代艺术的真相,我站起来,答应兽医的邀请。
  离开餐桌前,我发现盘子里的羊肉是生的,这就是所谓的新鲜吧。
  我们来到羊棚门口,地下室的门藏得很隐秘,就在羊棚的地面之下。兽医掀开稻草,门露出来了。打开后,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楼梯展现在我们眼前,它的消失点弥漫着薄雾,像是一片黑色湖水,荡漾着无数头羊的血沫。兽医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率先走下楼梯,我紧随其后,肖羊母女俩殿后。我伸手触摸两侧,竟然没有摸到任何墙壁,空空荡荡,仿佛稍不注意,就会掉进深渊。我在使者的带领下,如同进入地狱,空气凄冷,更多死去的阴魂,在终点跳着激情的舞蹈迎接我的到来。
  记得昨天,我给父母打了个电话,坦言我的创作正面临失败,一个重要的角色没法成功建立起来,但我没有理由去他们的城市生活,一切都太沉重了。我的父亲说:“小西,你终于想通了呢。我们当初抛下你,不也是为了让你有机会面对自己的失败吗?这样你才会去寻找你自己的生活,去组建自己的家庭嘛。”电话里头,我听到母亲催促父亲赶紧去管管看展览的游客,于是便把电话挂了。是的,我现在正组建自己的家庭,一个面目模糊的艺术之家,成员们心怀鬼胎,白日里友好相处,到了夜里密谋相互残杀,它容纳了所有即将被书写的情节和人物形象,在文字的阴沟里,盛开一朵朵沉重的、庞大的时间之花。
  我一步步走下楼梯。如果我能顺利活过这个夏天,从这里走出去,在晚夏的金黄色蠓虫和空气的馥郁中体察自己的内在,那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季节。我想象我亲爱的父母现在正挽手站在博物馆的展览窗前,一起默想那些逝去的时光,怀念一个即将不再是他们儿子的男人。进入过地狱的人,不能再以人间的生死簿去计量他的生命之数。
  事实证明,跟喝血奶一样,地下室同样是一个骗局。
  地下室的灯打开,灯光很刺眼,四周并没有因此被照亮,雾蒙蒙的,像有一个锅炉在燃烧冒气。兽医向我展示挂在墙上的药剂和刀具,详细地讲述从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个兽医开始,怎么研制新药为牲畜治病,后来心灵发生了一次转变,成为一个屠夫。他扶着墙,为自己的双重身份而挣扎,一边光明,一边黑暗。肖羊来到他身边,安慰他说:“亲爱的,不必自责,要不是你治好了那些羊,我们怎么能有健康的奶水喝?要不是你练熟了杀羊的技术,我们这个家怎么能天天吃上新鲜的羊肉?豢养和屠杀,分不开啊。”兽医假惺惺地点点头,抹掉眼泪。他接着带领我参观他的屠杀场地,天花板下吊着许多头被开膛破肚的裸羊。他始终没有向我展示他所谓的现代艺术,那台快速屠杀的机器。我们绕了一圈后,他带我进入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堆满了纸质资料和照片。
  “姜先生,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我花了半生才收集完毕!现在,它们在这里盛大地欢迎你!”兽医说完,猛地把灯光调到最亮,整个房间宛如被太阳的光线塞满了。
  “这,是我想要的吗?”我嘀咕着。
  没花上几秒钟,我就彻底明白过来,这里的资料记录的就是那场神秘的疯羊病的始末,翔实的文字记录,清晰得如在眼前的现场照片。但我不想再回忆起它们,不想再复述它们!我花了这么漫长的时间,心力交瘁,在脑海里一遍遍推演的神秘历史,正以如此枯燥的形式展露在我眼前!一堆没有生命的纸!一张张失去血色的照片!一个个邪恶的纪实文字!
  我正被一步步诱骗进这个家庭的深渊!我看见历史在崩塌,心灵的风暴之潮正在退却!
  肖羊和兽医在外头疯了似的大笑,他们的诡计得逞了啊,成功地向我展示了所谓的现代艺术,这几乎将我杀死!在他们的陷阱之中,我所有的虚构之美,像被抽干了血的手臂,无力再去写任何一个文字,而那本藏在抽屉里的笔记本,将成为羞耻的证据!如果此时此刻,黑山羊冲进来,用它那对X型的尖角刺穿这对情人的腹部,那么,一切虚构都将成为真实啦!作为事件的目击者,我足以凭借它们,进入更大的虚构之海,不是么?   自欺!
  肖利递给我一把火柴和一罐汽油,在我耳边说:“重要的是,毁灭。”
  很快,所有的资料都燃烧起来了!每烧掉一份,它们就退回历史的神秘阴影中一步,虚构的砖瓦重新被搭建起来。
  肖羊和兽医闻声而来,惊慌之下抱起地上一桶桶凝结的羊血去灭火,紫红色的血液像餐桌上圆润的紫红色葡萄榨出来的汁液,涂抹那一片值得被歌颂的消失之墙。火太大了,羊血不起作用,这对情人绝望地用身体去灭火——是呀,他们身体里的艺术之血正在汹涌而起!
  我拉起肖利的手,走上楼梯,朝地下室门口奔去。那里,透进一个方形的光亮,是天堂的入口。出来后,我们迅速把地下室的门锁上,再用羊粪和稻草封死。
  我们冲出羊棚,白山羊也纷纷跟着逃出去。看呐,海边的草场是一片自由移动的洁白。
  就这样,我和肖利成了牧场的新主人。
  往后,修建牧场,接生,挤奶,做奶酪,售卖……我们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去维持一个牧场的模样。尽管付出了努力,和肖利相处了颇长时日,但我一直心不在焉,心里有一个疑问,使我无法安心投入这份所谓的爱情里。
  “肖利,以前的那些挤奶工都到哪儿去了?”我鼓起勇气问她,“每个晚上,我都在做噩梦,梦见分离,梦见大群,梦见屠杀。”
  “圣西,你听过《利未记》里关于替罪羊的故事吗?”肖利问道,抚摸黑山羊的羊角。黑山羊正守在我身边,一边反刍,一边用那双橘黄色的眼珠盯着我的笔记本。自从接手牧场以来,我就没翻开过这个笔记本,没写下一个新的文字。
  我点点头,说:“献祭用的白山羊,我们已经献祭了。”
  于是,在一个大风天的清晨,我们牵着黑山羊走到悬崖。悬崖之下,是那些一出生就被扼杀的黑山羊崽的坟墓,白色的尸骨如生长在海滩的刀刃之花。这些独特的生物啊,人们心中臆想的罪恶之源。
  我把手放在黑山羊的X型犄角上,拍了一下,“去吧。”
  黑山羊叫了一声,便沿着倾斜险峻的小路,走下悬崖,走在尸骨皑皑的海滩,没有悲恸,没有狂喜。日出时,它消失在雾气里。一个朝天空放射出来的X型影子,高耸,庞大,虚空。
  后来的每个冬天,我和肖利都会去海滩走走,收集挂在尸骨上的那些灰黑色软毛。黑山羊蜕下的痛苦之毛。我们知道,它的习性像只候鸟,或者一条必须蜕皮后才能成长的蛇,每年冬天都会回来,只是我们无法看见它。我们把羊毛塞进枕头里,这样,在翌年的每个夜里,枕在上面的我们,会进入一个梦幻的虚构世界。我们因此获得了第二种内心生活。
  重要的是,我得以重新开始阅读和写作,去构建“角色-X”的个性。不过,我们再也没有找到地下室的入口,它就像画在地上的一个圈,被轻易地抹掉了。所有的历史都成了虚构,所有的真实都将在我的内心深处上演着。每次追忆肖羊和兽医,我都以一种回味阅读过的书籍形象的方式进行。在回忆里,他们是一堆词语:“现代家庭”“绝妙的屠杀”“地狱无门”“仓皇的夏天”“紫红色的情人”。
  有天,肖利偷偷翻阅了我的笔记本。我很生气,她只是笑着对我说:“姜圣西,你自己就是角色-X啊,听,它们的发音和结构都是那么接近:J-S-X。”是的,我就是那个在夏季结束后,幸存下来的男人。
  现在我在笔记本的结尾,写下了一个诗人的话:
  “此時我坐在寒夜中,写着,知晓一切。”
  责任编辑:姚 娟
  作者简介:
  路魆,1993年生,广东肇庆人。有作品发表于《天涯》《西湖》《山花》《香港文学》《青年作家》等。获“华语新声”科幻小说奖,即将出版短篇小说集《梦见奥德赛》《角色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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