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感觉自己似乎矛盾、不真实。比如别人对我做了不妥当的事，我却没有意愿还击，也没有能力坚持一种恨，但又不能全然忘却这件事。
　　儒家都讲以直报怨，我却有以德报怨的嫌疑。有时候，我会为某个朋友身上的小心眼着迷，那种感觉像芥末一样，有很刺激的感觉。我在“不计较伤害”方面，轻浮得像一颗糖，总希望以甜味示人。
　　我想，这根源在我父亲。
　　父亲也有愤怒的时候，但，不过像个鞭炮一样，炸一声就成了粉末，扫一扫，就什么都没有了。父亲，像一块青石板一样，让这青石板装脏水，是不可能的。
　　大约正是这种幸运的性格，让他经历了人生很多重大的不幸，却从未压垮他。父亲知足常乐，如今成了80岁的老人，还常常充满艳阳天一样的热情和温暖。
　　他生在赤贫之家，12岁丧父。在此之前，还失去过一对双胞胎弟弟妹妹，20多岁又死去了最钟爱的18岁的妹妹。在“文革”中，妻子和他划清界线，因此离婚。40岁前后，医院给他下病危通知书，他写好遗嘱，干脆从医院跑回家自寻生路。
　　因为他自己心中不记事，缺少小心眼体察人性，他在普通人的生活中活得大步流星，往往不小心踩了别人一脚也不知道，就像在夏天的茂草中遭遇毒蛇一样，他也曾遭遇小人暗算。但，这似乎是乐天派天经地义的遭际，甚至是别人的以怨报德，连这样的伤害他也一挺就过去了。
　　我有时候怀疑，是我父亲活得太无依无靠了，他的潜意识中，也许有一个团成一团的东西，让他像一个圆的铁环一样滚过人生的坎坷之途。但，父亲给我的人格教育，却很清晰地用语言表达出来：转眼忘记恶，永久记住善。
　　就像高个子容易成驼背一样，父亲只是给了我隐恶扬善、免受内心损伤的能力，却并没有给我保护好自身之善的能力。他赠珠缺椟。
　　母亲给过我很多教育和训练——那些对于我后来的人生，也是最好的礼物，但她用了恶劣粗暴的方式，或者说最好的礼物用了最差的包装。父亲给我的善和宽宏的影响，就像给了我双脚，却不能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鞋子这回事，我就这样赤脚走向了远方。
　　我惟有感谢父母，他们不是只给了我包装盒而没有礼物，也不是给了我鞋子却不给我脚。
　　一位哲学家谈及宽谅他人的好处，曾用死老鼠来打比方。他说：如果你去看朋友，手里提着死老鼠，一路上臭的人是自己。
　　我是赞同这个哲学见解的。对父亲，那种“胸中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的质朴境界，我是羡慕的，但我，由于并没有完全领悟父亲给我的人格影响，还处在“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擦拭，莫使惹尘埃”勉力约束自己、朝向大气和宽宏的状态。
　　父母教我勤快、向善、礼貌等等人生必备的品质。他们也给了我内在向上的动力。但，我过度敏感的天性，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养成的过犹不及的实心眼，有时候心直口快，对细节的执着，还有更多矛盾重重的诸方面，很长时间让我的人生状态，阴晴不定，我为此付出了自己应当认领的代价。
　　此生，固然有很多遗憾，但最遗憾的莫过于，没有把父亲的人格中这种大方的、彻底的宽宏学到。反过来，如果多些小心眼，也是不错的，至少对他人的体察更加符合真实的人性。但我，在人格的修炼上，到目前为止，还是像在上升的中途出了故障的电梯里，不上不下，尴尬，危险。
　　接下来的人生，要照着父亲这面明白的镜子，继续修炼自己，解救自己。所谓“无欲则刚，有容乃大”的人格境界，何其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