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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响了。他们的电话一般不在这个时间响。”这两个句子出自弗拉基米尔 · 纳博科夫的短篇小说《符号与象征》,1948年发表在《纽约客》上。这两个句子是一个功能完美的故事中功能完美的句子。当读者遇到它们时,一对深夜未眠的老夫妇正在为他们的儿子担心。那天早些时候,他们去他住的疗养院看望他,为他过生日。一到那里,他们就被告知,他最近曾试图自杀,探望他可能会打扰他。夫妻俩默默地回到家里,当父亲的深夜睡不着,决定第二天要去接儿子回家。这时,电话铃响了,我们以为,一切都要不一样了。然而并没有,打电话的是个陌生人,声音像个小女孩的。妻子说,打错电话了。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人。妻子告诉来电者:“你摁了字母o,而不是数字0。”然后挂断了电话。夫妻俩深夜喝起了茶,他们欣赏着自己给儿子的礼物。然后故事就在这一句“电话又响了”中结束了。
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我经常想起这个故事,但主要是由于电话铃声出人意料地点缀着沉默。突如其来的戏剧性,蕴含着的丰富意义,在接听电话之前铃声传达的死亡预期—这些就是电话,特别是座机电话所拥有的力量。电话是悬念的源头,是大大小小的行动的源头;它是世界的噪声,以近乎超自然的方式进入一个房间。在小说中,它是一种受人珍惜而又濒危的装置,一种充满各种可能性的装置。毕竟,打进电话来的可能是任何人。
自19世纪电话被发明以来,它就经常被描绘成不吉利的东西—命运通过它来召唤。弗朗茨 · 卡夫卡是有名的害怕电话的人,电话在他的写作中扮演了噩梦般的角色,包括在他未完成的小说《城堡》中。在他的短篇小说《我的邻居》中,年轻商人越来越害怕他的竞争对手正透过墙壁监听他的电话。电话成了这种绝望的象征。在故事的结尾,他和盘托出了:“有时我惶惶然如芒在背,我将耳机捂在耳朵上,踮起脚尖蹦来跳去,可这样也防止不了秘密给泄露出去。”
卡夫卡给了电话一个核心定位:它让人说话,也让人被别人听到,但人们也可以被打破平静,暴露在看不见的力量之下。这种特质很容易陷入超自然的境地。穆丽尔· 斯帕克(Muriel Spark)1959年的作品《死亡警告》(“Memento Mori”)就是由各色人物都接到一个神秘电话推动的:“记住,你必须死。”到底是谁打来的?从未透露,是上帝打来的吗?在《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三卷中,马塞尔· 普鲁斯特将电话接线员描述为“看不见的达那伊得斯姐妹(出自希腊神话,49个达那伊得斯姐妹遵父命犯下弑夫罪,被罚在地狱中永远用筛取水。—译注)”,“神秘的仆人”,以及我个人最喜欢的—“容易生气的隐形女祭司”。在《洛丽塔》中,叙述者亨伯特 · 亨伯特指出:“出于某些难以理解的理由,厕所—还有电话—都正好是我的命运可能被绊住的地点。”
电话并不总是像卡夫卡和纳博科夫小说中的那样,是一种预兆或关口,它也可以是一种具有鲜活社会性的固定装置。部分原因是它本身就具有公共性,可以将通话变成一种表演,还有部分原因跟它的固定性有关:它在空间中的既定位置,以及它的匿名性(没有来电显示之前),让作家有了玩悬念的实验机会。亨利 · 格林(Henry Green)1939年的精彩小说《聚会去》(“Party Going”)几乎完全依赖于电话。这本书讲述了一群年轻人从伦敦前往欧洲大陆,他们的巨富朋友麦克斯,一个讨人喜欢的神秘单身汉,要在那里举办家庭聚会。当浓雾降临伦敦时,他们的火车延误了,他们被迫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里暂时住下来。余下的情节就是这群人在各个房间之间活动;谈话成为小说的主题,被电话引导、塑造、约束,就这样推动着故事的发展。在旅馆里,麦克斯认为他那美丽而又爱指使人的情人阿玛贝尔会联系不到他,他在离开前与她在电话中争吵过;同时他又在考虑向这群人中的一个姑娘朱莉娅 · 雷求爱。在整本书中,电话是一个主题,当人物在争吵、调情,等待着最重要的电话—那个会告诉他们火车可以出发的电话—打进来时,它是一个不变的主题。格林围绕着一个单一的物体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嗡嗡作响的世界,它将人物联系在一起,使他们同时既联系得上又联系不上,既可知又不可知。
这种公共和私人之间的互动—谁会接电话?他们会知道什么?—成了电话戏剧性的关键。在泰莎· 哈德利(Tessa Hadley)的处女作《家庭事故》(“Accidents in the Home”)中,主人公克莱尔给她闺密的男朋友、未来的情人大卫打电话,用的就是她家在爱尔兰租住的房子里的投币电话。这是她第一次打这样的电话,在衣帽间年幼孩子们的大衣堆里摁号码。可是大卫没有接,是闺密接的。有那么一秒钟,克萊尔想象着她们可能会说什么,她可能会抱怨她家的这次度假;她的朋友会“把这个电话当作一长串这种电话之一”。然而电话还没接通。克莱尔突然意识到,她的朋友海莉从来没有给过她大卫的号码。那她怎么会打了这个电话呢?她还想到,如果她挂断电话,那海莉可能会按这个号码回拨过来,可能会知道是她打的。海莉会发现这是一个国际电话,“那她就暴露了,”克莱尔想,“那就全完了。”她挂断了电话。“然后她坐在那里听着电话里的声音,仿佛她可以在里面听到发生过的事的余音。”
小说中电话的衰落,当然也是它在现实生活中衰落的一部分。一半以上的美国人生活在没有固定电话的家庭中;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四岁的人中,这个数字上升到近百分之七十五。深夜,隔壁房间里可能没有不祥的手机铃声;它在床头柜上嗡嗡作响,来电显示灯光闪烁。在小说中,人物和现实中的人一样,总是可以联系得上。短信提供了一种新的、联络的中间形式;事实上,《聚会去》中的大部分电话在今天根本不需要打。而手机在很多方面,比固定电话要亲密得多,因为它摆脱了固定在家里或街道上某个地方的性质。 手机产生了自己的戏剧性—表情符号满天飞的短信,社交媒体的牵引—当然应该在文学中发挥更大的作用,而在文学中,它仍然是现代生活中一个有些污名化的特征。在为《洛杉矶书评》撰写的一篇精彩文章中,斯蒂芬· 马奇(Stephen Marche)指出,作家常常把智能手机当作烫手山芋,就好像,“如果你在一个关于亲密生活的短篇小说中提到智能手机,那么智能手机就成了这个故事的主题”。
其中一些不安可能来自手机对小说传统的挑战,或者说对过去的传统的挑战。在《此时此地:保罗 · 奥斯特与J. M. 库切书信集》中,两位小说家简要地讨论了手机如何改变了他们的创作过程。库切承认他在作品中省略了这种设备,他把自己描述为一个“21世纪写小说的人,作品中没有手机等21世纪的通信工具”。他想知道它们对情节推动的影响,并指出它们尤其可能改变关于出轨的小说。“不论过去和现在,太多的小说写作机制都是关于让人物获得信息或不让他们获得信息,关于让人们聚集在同一个房间里或把他们分开的。”他在2011年的一封信中写道,那是在iPhone发布四年之后。“如果,突然间,每个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接触到其他人—电子化的访问—所有这些情节会落得个什么结果?”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但问得好。奥斯特的回答是,虽然每个人都能接触到每个人,但“只是以一种碎片式的、临时的方式”。这是对今天沟通的一个恰当的描述:它是恒定的,但又是松散的,某种程度上因为更能联系上而不那么稳固了。然而库切的担忧依然存在:固定电话具有手机所没有的某些重要约束。它使得在虚构的世界里,人们可以貌似真实地被分开,无法交流,然后在一次爆发中被聚集到一起。它使得信息可以被隐瞒也可以被释放。它让不可预知的东西进入一个房间。
在小說里,不确定性弥足珍贵。它往往是令小说阅读变得愉悦的原因:我们进入的世界不稳定;感觉有些事情将要发生,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我们得到了承诺,想象的东西可能真的会发生。这种不确定性的机制往往需要某些物品的配合:坏掉的汽车、门铃、未拆封的包裹。固定电话也许是这些物品中最伟大的一种。在它生命的黄昏,我们可能会像纳博科夫一样记住,它是一条有着无限可能的线,等待着铃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