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从乡下来京城打工时,先是在一家发廊给顾客洗头。可洗了没几天,顾客们就纷纷向老板提意见,尤其是那些城里的娇小姐,说我这双种过地的大手太有劲儿,抓挠她们的秀发就像是在薅杂草。于是,我被解雇了。
　　后来,我又到浴池给人搓背,这回我这双种过地的有力大手倒派上了用场,直把那些城里的大爷、大款们搓得通体红润,像是新生的婴儿,纤尘不染。
　　但干了半年,我又打了退堂鼓,觉得这工作没意思,整天对着人肉使劲儿,一点技术性也没有。我刚20岁,这要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和我同一浴池的修脚工老刘师傅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天下班后,他把我叫到小酒馆,要了酒菜,说要和我喝几杯。
　　酒过三巡,他醉眼发红地开了腔:“小张呀,这几天我看你搓背有些搓烦了吧?”
　　我答:“可不是,我心里一烦闷,下手就重,搓得顾客吱哇乱叫像杀猪。”
　　“搓背工没意思。”老刘呷一口酒说。
　　“那您说我干什么好?”
　　“傻小子,跟我学修脚吧。”
　　“修脚?整天眼臭脚丫子打交道?”
　　“别看不起这一行,这可是国粹。”
　　“国粹?您别糟蹋这个词了。”我轻蔑地说。
　　“当然是国粹。”老刘师傅一本正经道,“这可是大学教授给我们讲课时说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红皮证书递给我。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他的技师证。他说:“这是那次我到卫生局培训考试合格获得的。”他有些自鸣得意,忽然又神色黯然,道:“可这修脚的活儿越来越没人爱干,眼看我就到了退休的年龄,想带几个徒弟吧,可城里孩子都不爱学。小张,我看你倒是勤恳能干,干脆,你给我当徒弟吧。”
　　“什么,让我学修臭脚?”
　　“这可是凭本事吃饭。”
　　“整天侍弄臭脚丫子,这算什么本事?”
　　“怎么不算本事?就连中央有些大干部还请我修过脚呢。”
　　“真的?”我惊疑地问。
　　“当然。实话跟你说,人家中央大干部派车接送我,还跟我握手,夸我是脚病扁鹊呢。人家都没看不起这一行,你敢看不起咱?”
　　我被老刘说得犹豫了。
　　老刘见我心眼儿活动了,趁热打铁说:“小张,你看,现在这社会,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得脚病的人也越来越多,这一行大有用武之地啊。”
　　我点点头,终于同意了。
　　这以后,我就成了老刘师傅的入室徒弟,开始学着给病人修脚。很快,像脚垫、鸡眼这些常见病我都能应付自如了。
　　因为我的加盟,来浴池修脚的病人越来越多,很快,我的收入也攀升上去。手里有了钱,我就想把家乡的未婚妻小凤接到城里来逛逛,她生活在那山沟沟里18年了,还从没坐过火车来过大城市呢。
　　我把小凤从火车站接来,白天带她逛京城的名胜古迹,晚上就把她安排在浴池的临时床铺上休息。
　　渐渐地,小凤知道了我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她噘着小嘴不满地说:“我以为你在城里干什么体面的工作呢,原来是给城里人修臭脚丫子。上次你给我来信说你不洗头了,改搓背了,现在怎么档次越来越低,又修上脚了?”
　　“档次怎么低了?”
　　“明摆着嘛,从头一直溜到脚。”
　　“凤,你可别小看这工作,这是个快失传的绝技,就连中央大干部都管我们修脚工叫脚病扁鹊呢。”
　　“扁鹊是什么鸟?”
　　“是个古代神医。”
　　“人家领导那是有风度,随便夸你们两句。修脚工若能当神医,那怎么会失传没人爱干呢?说明大家还是看不起摆弄臭脚丫子这一行呗。我看你呀,连只普通的麻雀也算不上,还自比扁鹊呢,哼!”她轻蔑地一撇嘴。
　　我执拗地说:“我看这一行挺好,既有技术又赚钱。”
　　小凤生气了,正言厉色对我说:“告诉你,我可不嫁修臭脚丫子的。过去你修理地球,土里刨食,那是你生在农村,命中注定,我也就认了。可现在,你来到这花花绿绿的大城市,三百六十行,你干哪一行不好?为什么非要干这低贱的工作?这让我回家可怎么向乡亲们说起我的未婚夫是个整天抱着城里人的脚丫子抠臭的呢?我这脸往哪里摆?你看咱们村东头老李家的大儿子小福,也来城里打工,可人家在商场里当保安,一身笔挺的制服,大盖帽一戴,多神气!整天管着城里人,谁不刮目相看?可你倒好,尽给咱们乡下人丢脸!”
　　我也有些不悦了,说:“干哪一行都是为人民服务,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咱们这个社会就是人们之间互相服务,缺少哪行也不行。”
　　“告诉你,你要是继续修臭脚,咱们就吹!”
　　“吹就吹!这世上缺少修脚丫的,可不缺少大姑娘!”我不服气地说。
　　小凤回到家,就托媒人跟我父母说要退掉这门亲事。我父母来信苦劝我,但终于拗不过我要修脚的决心,只好同意退亲。
　　这以后,我周围的同事先后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人家姑娘一听说我是修脚工,捏着鼻子就走。
　　有一天,一位记者来修脚,他长着很厚的脚垫,还有几个鸡眼。他对我说,干他这行整天奔波在外,走南闯北,最受苦的就是双脚。如果没有一双健康的脚,那就寸步难行。
　　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到医院看大夫?”
　　他说:“我刚从医院来,医生让我到澡堂子找修脚工。”
　　没想到医生也给我们介绍主顾,我欣慰地抱着他的脚,精心侍弄起来。
　　这以后,他反复来找过我几次,终于治好了脚病。
　　他非常感激,说:“小师傅,你爱上了一行没人愿干的高尚职业。”
　　我叹息说:“唉,我爱上了这行,可谁爱我呀?”
　　当他得知我因修脚而找不到对象很苦恼时,非常不平,说一定要写一篇文章在报纸上好好赞扬我,让天下的姑娘都了解这平凡而伟大的行业,一定会有热心姑娘嫁给我的。
　　一个月后的一天,忽然有一位姑娘来修脚,使我很惊奇,因为以往来修脚的都是中老年人,还从没有大姑娘的玉足光临。
　　她的脚长得很美,洁白光润,只是有个鸡眼,她说是穿高跟鞋磨的。
　　我问她:“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嫣然一笑,说:“我是慕名而来。我不仅知道你在这里修脚,还知道你的大名。”
　　“真的?”我一愣。
　　“当然。你是张师傅吧?昨天报纸上还报道了你的事迹,你没看吗?”
　　“我不知道。”
　　“你的事迹很感人。今天一早,我是特意赶来看你的。”
　　“哎哟,没想到我这臭修脚工还成了名人。”
　　“怎么是臭修脚工?劳动光荣嘛!”
　　“可是,没人看得起我们这一行,尤其是姑娘。”
　　“但我例外。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兰,是商场的售货员,卖袜子的,也是服务行业。只是,我是包装脚丫子,而你是修理脚丫子。”
　　“你的工作比我要高贵一点。”
　　“怎么说呢?”
　　“你在包装美,而我在修理丑。”
　　“可你的工作能给人解除病痛。”
　　“我哪有这么神奇。”
　　“我真的很敬重你这一行。”她真诚地说。
　　当我给她修完脚后,她说:“你能给我留下联系方式吗?”
　　我说:“我每天在这里修脚,你的脚如果有病,就来找我好了。”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下班后我能请你一起看电影吗?”
　　“看电影?”我吃了一惊。
　　“是呀。”
　　“难道你不嫌我身上有臭脚丫子味吗?”
　　“不嫌。谁身上没长脚?谁洗脚时不摸臭脚丫子?”
　　“可我整天摸的是别人的臭脚丫子。”
　　“这正是你的高尚之处。”
　　“你夸得我头直晕。我干了这么多年修脚工,今天最幸福!”
　　“你使许多人得到了幸福,自己当然应该感到幸福。”
　　后来,王兰成了我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