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鹅司令”
　　没人想到，广耀会回乡创业，而且“创”的是最不起眼的“业”。
　　他养鹅。
　　因此，他被人称为“鹅司令”。
　　改革开放初期，“万元户”出现的那个年代，人们爱给一些养殖或种植大户起令人炫目的外号，如“鸭司令”“鸡司令”“猪司令”“牛司令”等等。后来，社会发展了，一万两万穷光蛋，十万八万满街站，百万千万算有钱，这些“司令”值不得一提了，也就很少有人屑于再做这些“司令”，而到城里或开发区谋求大发展，做董事长，总经理，老板，什么长的去了，人们再也不把养殖种植当做创业，养猪养鸡这类事情渐渐由“留守”的老弱病残掌管，要不就完全放弃。
　　广耀大学毕业，还上了研究生院，虽然学的是“农行”，也是分到了市里农科院，专门研究养殖，那工作既体面又悠闲，工资也高，偶尔下乡，小车接送，做做实验，搞搞调研，指导指导工作，居高临下的，很是风光。村里人说他“不会享福”，偏偏就“犯了神经病”，辞职不干，回家养鹅。
　　我见到广耀那天，艳阳温煦，和风习习，防洪大堤上的刺槐、杨柳以及各类灌木，正蓬勃生发，红的、黄的花开满堤坡，绿茵遮路，花香扑鼻。我让车子停下，站在久违的堤上，畅望我自小“摸爬滚打”过的微山湖，欣赏这颗苏北鲁南地区耀眼的明珠。这里的天是这样的蓝，对面的远山也是蓝的，而且透明，几块白云缭绕其间。近处低空里飞翔着灰鹤、白鹭、鱼鹳、野鸭、百灵等。尤其是百灵鸟儿，它从地上一跃而起的时候，让你不及细看，然后停留在空中的某一个方位，煽动着翅膀，快乐的亮起歌喉。这时候，你不能不想起英国诗人雪莱的《致云雀》，如果你读过这首诗的话，无论多久，在这样的环境里，你都会想起：“你好呵，欢乐的精灵！/你似乎从不是飞禽，/从天堂或天堂的邻近，/以酣畅淋漓的乐音，/不事雕琢的艺术，倾吐你的衷心！/向上，再向高处飞行，/从地面你一跃而上，/像一片烈火的青云，/飞入蔚蓝的穹苍，/永远歌唱着飞翔，飞翔着歌唱！……”还有翠鸟那翠蓝色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着光亮，忽然从高处箭一样冲向水面。须浮鸥总是在水面上盘旋、低飞，像一架架小战斗机。此时，在堤内运河里，靠近航船的左边，不远处正有一只须浮鸥，它可能发现了运货船走过荡起的浪花里有鱼的影子，匆匆奔过去。几只小黄鸟儿在灌木丛中穿梭蹦跳，唧唧喳喳的叫，虽然没有百灵的乐感，但声音也很是清脆悦耳。……啊，这就是微山湖畔的春天，它的空气也是那么清新香甜！呼吸着家乡的气息，欣赏着湖色闪光，突然对我几十年的城市生活有了些许厌倦。
　　人，还是应该好好享受大自然啊！
　　从这个层面，我忽然理解了广耀。
　　我是为采访广耀而来的。
　　广耀就在这段大堤下坡处搭着几间草庵子。他是我的本家小兄弟，往上十辈我们是一家人。他小我三十岁，说实话，此前我还不认识他。我是从报纸上知道他，从老家的另一个人口里了解他的。
　　我走下大堤，他已经从草庵子里出来，往堤上走过来。他穿着朴素，与现在乡下青年没有二致，瘦削的身材，个头挺高，漫长脸，黑里透红，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精神、机灵，有一股书生气从他身上溢出来。
　　我们握手，拥抱，寒暄着进了他的草庵子。
　　他住的这间草庵子，外表看来不怎么精致，可是室内布置，还是蛮“阔气”的：一张小架子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有角有楞，没有当过兵却有军人形象，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一排书架，上面放着几种图书，有养殖种植的，有生活常识的，有励志的，有哲学的，有传纪，也有文学。一张书桌，上面支一台电脑，电脑开着，屏幕上显示着一个表格，对于表格我没有细看，不知道是什么内容。我顺手翻起桌上那本《麦田守望者》，跟他聊起这本书的某些情节与涵义。
　　我说，我看了一遍这本书，它以主人公霍尔顿自叙的语气讲述自己被学校开除后在纽约城游荡将近两昼夜的经历和心灵感受，主人公多次提到他的理想就是能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守望一帮孩子在金黄的麦浪里撒泼打滚，并且在他们跑得太远的时候去把他们揪回来。这本书不仅生动细致地描绘了一个不安现状的中产阶级子弟的苦闷仿徨、孤独愤世的精神世界，一个青春期少年矛盾百出的心理特征，也批判了成人社会的虚伪和做作。
　　他说，你这是教科书里的说词。不错，“有那么一群小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孩子，附近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帐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我整天就干这样的事。我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是书里非常典型的一个情节，是主人公自己的想法。但是要我说，那只是一种情绪的流露，这本书就是一种情绪。作者写的这种情绪在很多人、特别是像霍尔顿这样的孩子身上都有，引起了共鸣，所以才成为名著。
　　我欣赏他关于成为名著的观点。接着，我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问他，你以为你回家来养鹅是不是“麦田守望者”？
　　他摇摇头，“我们有那么高深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应该回来，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为农村发展做点事情。”
　　我不完全同意他的这个说法，我说，在市农科院你不是可以为农村、农业、农民做更多事情吗？
　　他笑了，说：你不理解我的想法，高高在上做指挥，像模像样下乡走一遭，与实实在在做点事情不是一回事，其中的區别不身临其境不会体会到的。
　　我调侃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哈。
　　他接腔道：是的。
　　你养了多少鹅？好像还有鸭子？我伸头出来看堤外沿河以及这岸的大片鹅圈里或游浮或歇息或跩着屁股溜达的鹅鸭们。
　　一万只鹅；鸭子少，就二百来只。
　　哦，这么多！
　　也是千军万马了，哈哈。
　　所以，你当起了“鹅司令”。
　　别提这个“鹅司令”，那是他们讽刺我的。 　　怎么？
　　早些年，说“什么什么司令”是高看，是褒奖，是夸耀，而现在，社会发展了，时代前进了，再说“什么什么司令”就是贬义，就是看不起了。他们说我命里是穷鬼，就只会养鸭养鹅，没有出息，就给我起了这么个外号。
　　这样啊？
　　我还就喜欢当这个“鹅司令”，我领着我的肉鹅肉鸭“千军万马”，在这里建立了“根据地”，以后我还会再往外发展，“农村包围城市”，把附近几个城市的鹅鸭市场包揽下来。
　　野心不小。
　　不是野心，是创业的宏伟蓝图。
　　好！我赞了一句。又问，就你一个人？
　　还有两个呢，一个兽医师，一个副经理兼员工，这是专职的，忙的时候，往外走货的时候，临时工就不一定有几个了。
　　他们呢？
　　最近两天有的鹅慢食，就是食欲减了，吃东西少了，兽医去市里购药去了，副经理押车去商丘送货了，那边你看，有两个临时工在出鹅圈，就是往外弄鹅粪。
　　这时，我才注意到在那边的大堤坡下，停着一辆四轮车，有两个人正用铁锨往车里装挖出来的鹅鸭粪便和垃圾之类的东西。
　　停了一会，我说：“耀弟，我这次来是想给你写一个长篇报道，或者非虚构，预约电话里也说了……”
　　他没等我说完，就说：“我说过的，你来玩玩，看看，我欢迎，弟兄啊，家乡啊，能不来认认门？我真的不希望再有什么报道了，那次那个记者来，弄了个什么新闻，这下好了，村里炸锅了，说啥的都有，我怕成什么新闻人物，只希望默默做我的的事情，除了生意，别人谁都别来打搅，这才叫‘聚精会神搞发展’，做实业不图热闹。”
　　那……好，咱哥俩聊聊这几年家乡的变化吧。
　　中午我弄两个菜，咱兄弟俩喝两杯。
　　我一边乐呵呵答曰，既来之则喝之，一边看着那天、那堤、那河、那鹅鸭，我心里想的，是怎样“套”出他的养殖“秘笈”。同时我也想，有这样踏踏实实做事业的创业者，社会何愁不发展？什么样的梦想不能实现？
　　一桥飞架两岸美
　　微山湖西岸防洪大堤上修了一条贯通南北的等级公路，我从徐州市区出发，在蔺家坝进入，就是沿着这条路，经过柳新、沿湖来到马坡地界的。访问广耀并不顺利，但是午餐气氛十分和谐热闹，尽管就我们两个人，我们抛弃了一切酒禁令，碰杯，“互掐”，猜拳行令，不亦乐乎。其后，我说我想到堤上看看，便走上大堤，弃车而行，沿着路牙石边缘，晃晃悠悠，一路向北。两边的树木花草静静地恭立，仿佛向我致礼，欢迎我的到来。
　　其实也没走多远，也就是三四百米，便到了河涯路口。我张开眼睛，这儿早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河涯口了。左边引水河上的大桥已然翻新，它高出地面许多，桥面延长直接堤口。而右边，一座非常“现代”的大桥横跨运河湖西航道上。据资料称，这座桥为先进的下承式钢管混凝土系杆拱桥，设计荷载采用公路二级标准，最高通航水位35.84米，桥面净宽8米，全长383.24米，为东西向桥。资料太死板，还是看看这座桥吧。在我的醉眼里，它俨然润扬大桥，它还是一道彩虹，装点着运河这条南北水运大通道。大堤以西的村落和田禾，都被春风吹绿了，天蓝蓝，地绿绿，何其壮观！大堤以东的桥、河以及鱼塘、湖波，相映成趣，更加美轮美奂。
　　无巧不成书，我遇见了近房弟弟广彩。他看到我，“吱———”刹住摩托车闸，翻身下来，赶忙打招呼，大哥啥时候来的？
　　我回答，上午。
　　他疑惑，怎么没见你？
　　我说，拐广耀这里喝酒了。
　　哦？“鹅司令”发了。
　　你也发啊。我说，听说你又是鱼塘又是浴池，还承包了大片土地，一年少说净收入也几十万吧？
　　听他们瞎吹乎？没有的事，不过够吃够花的。
　　你也是大方手。
　　好朋好友。可大哥还没有在我家吃过饭呢！
　　来家哪次不和你一起吃吃喝喝啊？
　　那是在别人家，在饭店，你还没进过我的穷店哩。
　　还穷店？你要是穷，就没有富的了。
　　大哥夸奖。实在说，也有几个，可也是咯吱窝里的汗水，一伸胳膊就完了的。
　　现在啊，人的眼界都高了，百儿八十万都不当回事儿了。
　　哈哈哈，也是。
　　你这是干嘛去？
　　去鱼塘啊，湖里还有两个大鱼塘，我夜里来看夜。这不，家里拾掇好，安排一下，让他们娘们儿经营着，我就过来了。今天来的早一会儿，正好碰到大哥。
　　是啊是啊，早一分钟遇不到，晚一分钟遇不到，不早不晚这会儿就遇着了，哈哈。
　　广彩比我小三四岁，在同胞兄弟中排行老二，老大从部队转业南京金陵饭店，算是金陵名人。广彩也是当过兵的，退伍后回村，赶上土地承包责任制，他除了做好地里的生计，还在我们庄与西庄中间的苏北堤河桥头盖了几间房子，经营澡堂子，他的浴池里有桑拿浴、池水浴、淋浴、鸳鸯浴，等等，地方不大，浴种齐全，怪不得四季有客，365天赚钱。而且，生意越做越大，现在又上了超市项目，儿子也从部队回来了，一家人老婆孩子一起上，那日子可想而知的红火。
　　咱曾经是军人，不能丢当兵的脸，回来就得好好干，带头致富，这是党的号召。我回村的时候，那时大家都还很穷，生产队里的牛马都分了，拖拉机也分了，被黄家买去运输了，犁耙耩子叉子扫帚扬场锨没有不分的，分到可用的倒好，分不到的就要到市场去买。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没有分到可用的农具，哪样都要花钱买。钱从哪来？好在我有几个安置费，就买了一些急用的。生产上的事好说，横竖就那几亩地，一年两季，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干完了。农活干完，农闲干啥？这时兴起打工热，青壮年都外出了，有的跑几千里路，到外省外县的工厂矿山，辛辛苦苦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有时候还被老板坑了，一分拿不回家。我才結婚生孩子，孩子小，父母年纪大了，不好出门，就守着这家。不能闲着啊，我就考察了一番，觉得咱乡下洗澡困难，要么要去乡镇里，来回十几里，多半天，不够耽误事的，再说这周围十里八里的，也没有洗澡堂子。我就七借八借，凑了些钱，建了一个大澡堂子，你虽说没去过澡堂子看看，也知道这些情况，就不多说了。可是也不易，不是一帆风顺。刚建好的时候，怕没有人来洗澡，开业那天，我买了几十盘两千头的大雷炮，还有二三十梱烟花，白天放鞭炮，晚上放烟花，一连放了三个白天三个晚上，顾客还不算少。三天以后，问题来了。 　　广彩每次见我都有说不完的话，并且每次的话题还不一样。他把摩托支好，继续他刚才的话题。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你说过，咱庄上有人也知道一二。因为我的浴池占地有争议，乡里说是乡里的，西庄说是西庄的，这儿也要钱，那儿也收费，更甚的是，两边都让我扒掉。我花了十几万建起来的，一分不值的拆了，我负的债怎么还？以后的日子还过不过？那阵子，我真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每天都百爪挠心，坐卧不宁。
　　没有办法，我只能出其下策。大哥，你千万不要说出去，那样，我就不仁不义了。你说我是行贿吗？我也是没有办法；你说他们是受贿吗？那时就是这个风气。说实话，后来很多贪官是怎么形成的？那也是有形成他贪腐的条件的，没有这些条件，他不敢贪腐，也不能贪腐，或者根本就不想贪腐。我不是给贪官鸣冤叫屈，他们贪腐，活该受刑，有的太可恶，枪毙都不解恨，可是大家想过没有，他们为什么贪腐？为什么能够贪腐？为什么长期贪腐就没有受到抑制？等疮成型了，出脓了，才想起来动手术，其实也害了人了。不说他们了。
　　我当时买了好烟好酒，趁着几个月黑天，跑了几个门子，从乡里到村里。好酒好烟还不行，那烟盒里还得塞几张老头票，塞多塞少，看他们官大官小，在这件事上作用大小。不错，大哥，我是用了心了，不用心能行吗？不用心我的事情就办不成，我就得倾家荡产，一家老小性命攸关啊！
　　我是共产党员，我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我啥不懂？没有办法啊，只能背着良心背着党纪国法。这也是公开的秘密。
　　那天晚上，我给一个关键人物送礼。这个人有多关键？这样说吧，你送一千送一万不如送他一个管。他一松口，这地儿我谁都不怕了，他说是谁的就是谁的，他说是我广彩的谁也争不去，比确权证还管用。给他送礼的排队，你听说过排队送礼的吧？细节不说了，反正等了好长时间，才排上我。我把礼送上，他看了看，没说话。我知趣，转身想离开，就在我刚要迈出他家高门坎的当儿，他叫住我，问，你哥哥在金陵饭店吗？我回过头来，回他，是的。他说，你抽颗烟。我看有门，就回来，接过他递来的那支名牌香烟，掏出打火机，先给他点着他嘴上叼着的烟卷，再给我自己点了，轻轻吸一口。
　　你道他想干什么？他要我跟我哥哥说，他有个亲戚，在南京，他想安排进金陵饭店，请我哥哥努力促成。这不明摆着的吗，他要进行交换。当然，他的事办了，我的事也办了，皆大欢喜。大哥，我弄浴池这么一点点小事情，就生出许多枝节，费了多少力气，那些干大事业的人，他们怎么成功的，我都不敢想。
　　不管怎么说吧，我想做的事情做成了，后来在湖里又包了鱼塘，产量也可喜，老天作美，政策保证，我有了积蓄，完成了原始积累，以后可以有所发展、提高了。
　　我还会发挥一个共产党员的作用，先富带后富，推动共同富裕，一家富不算富，大家都富了才是真正的富。
　　广彩滔滔不绝，几乎没有我说话的机会。也好，我还醉醺醺的，脑子也不太好使，舌头有点硬，遇上的是他，如果是别人，我可能会应付不了，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会不会让他们“兵退四十五”，一句话得罪一大片。
　　他让我跟他去湖里的鱼塘，在那里弄个“百鱼宴”，再叫上几个看湖的其他人，热热闹闹度他一个晚上。我摇摇头，推说，不，不，不，弟弟，我还有事。
　　他让了我一会儿，见我坚决不跟他去，就放弃了邀请。指指前边的大桥，对我说，大哥，看到吗？现在过河容易了，运河大桥建好了，来回都方便，这湖里湖外，风光连成一片，你什么时候有雅兴，就过来找我玩，好经常尝尝咱湖里四鼻孔鲤鱼。我常跟人说，一桥飞架两岸美，梦想成真湖畔人，你是大文人，你说是不是？
　　我马上回答，是，是，一桥飞架两岸美，梦想成真湖畔人！
　　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静悄悄……
　　此刻，远处传来清亮的歌声。广彩向我招招手，骑上摩托车，飞一样奔上大桥，渐渐消失在青翠的微山湖上。
　　二次“私奔”的故事
　　这是听来的故事。
　　西边的太阳真的快要落山了，微山湖畔并不静悄悄，从湖里到湖外，到处都是喧嚣，机声，人声，鸟叫声，声声入耳；船影，车影，物流影，影影相随。大运河里似乎更加繁忙，船上的炊烟一缕缕交织，飘散，有的船工嬉笑着向岸上喊号子。他们经过运河大桥时都不约而同向桥上观看，或者他们还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座如此宏伟的新桥，有些惊奇的神色。我站在路与堤的交叉口，看着南来北往、东进西出的車流人影，有非常多的感慨。我小时候在这里玩耍，稍大在湖里摸爬滚打，说不尽的天真浪漫，道不完的酸甜苦辣，有过多少艰辛和眼泪，也有过些许欢乐和诗情。哦，那都是童年或少年时代，而后呢？好像都是苦难，至于欢乐，只能在爪哇国里寻求了。
　　不想过去，只看今朝。
　　这时候，二嫂来了。
　　二嫂拉着板车，一步一步稳稳地过来。她虽然年届七旬，那步伐却是轻盈矫健得很，只看走路，像是三四十岁的壮年。她识字不多，说话也不多，可是出的力不少，她这辈子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上了年纪，儿女有了出息，但她仍不闲着，泡豆芽，卖豆芽，她的豆芽真材实料，不上农药，没有添加剂，纯粹绿色食材，除了供应本庄，还每天都拉满满一板车到湖里的庄台子，卖给那里的居民和单位食堂。
　　二嫂看见我，停下车，笑着跟我打招呼。二嫂爱笑，她每次见我都这样，未曾开口先见笑，说话的声音不高，很甜，句子很简短。
　　你来了兄弟？
　　二嫂，又去买豆芽了？
　　不卖豆芽干啥呢？
　　该歇歇了，都这把年纪了，还不享享福？
　　啥叫享福？活动就是福。
　　不错，不错。
　　咋不进庄？
　　在这里看看风光，和广耀喝酒呢。
　　他“鹅司令”不好当。
　　哦？
　　这年头干啥都不易。
　　二嫂说的是，谁都不容易。
　　你认识南庄的张老四吗？ 　　认识啊。
　　我见他闺女了。
　　他闺女我不认得。
　　接着，二嫂断断续续给我讲了张老四闺女的故事。
　　我整理了一下二嫂讲的故事，大体上是这样的：
　　湖里人与湖外人基本是不通婚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有世仇，这个世仇的根源是争地。微山湖里的水不是常年都一个水平线，也不是年年一个样，旱季水少，旱年水更少。水少的时候湖里就出来很多土地，有的年份还“种对湖”。“种对湖”就是两岸水耗地出，以致湖中的水没了，湖东湖西两边的人种地种对了头。湖两边的人要种地，船民也要种地，湖两边的人说地是他们的，船民则说地是他们的，这样，岸上的人与湖里的人就发生了矛盾，解决矛盾的办法往往是打架，双方聚集很多人，拿着各种武器，一架下来死伤难免，就结了仇。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哪还通婚？再一个是岸上的人看不上湖里人，湖里人也就是船民，他们成天坐在船上，久而久之，屁股坐大了，腿坐弯了，所以，岸上的男人看不上湖里女人的大屁股，岸上女人看不上湖里男人的罗圈腿，岸上人没有谁愿意和湖里人结婚的，时间长了就形成“风俗”，不通婚成了他们的“律法”。细究起来，世世代代的人还真没有违反这个“律法”的。
　　张老四的闺女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没考上大学的她心里很苦恼。她的成绩不算差，可就是一考试就犯糊涂，脑子就懵，平时会的也不会了。她不甘心，应届没考上复习一年再考，还是没考上，再复习，再考，一连三年，连专科的分数线都不过，名落孙山，一恼，不考了。她宿命地认为，这就是她的命。她那时还不知道，她的命还不止如此。
　　黄瓜是同村的落榜生。他们同村不同庄，不住一个自然村。村和庄不是一个概念，现在都混用了。不是人们有意混用，而是因为行政设置在这一级有点名称规范不合理，现在的人应该学习古人，古代政权对这一级的叫法就很科学。张家女与黄瓜是同学，黄瓜也没有考上，与她不一样的是，黄瓜的成绩一直不好，看样子他聪明透顶，诙谐有趣，可就是学习一踏糊涂。在学校张家女是看不起他的。也许是同病相怜吧，落榜后他们见面竟有了说不完的话，也有了互相鼓励、互相安慰、互相谋求发展的话题。时间一长，孤男寡女就有了冲动，有了肌肤之爱。张老四两口子是什么人？他们精明过人，很会算计。他们了解黄瓜不是富家子弟，按现在的风气，他是拿不出那么多彩礼钱的。拿不出彩礼钱，自己养了二十年的闺女一分钱不能给家里挣，不是白养了？他们就干涉，不让女儿与黄瓜谈。张家女早就偷尝了禁果，那感觉如醉如仙，如何收得住手？就和黄瓜商量，让黄瓜家里赶快盖三间新房，再弄十几万块钱，把父母搞定，这个婚姻也就成了，她便可天天与黄瓜云雨，享受快乐。黄瓜还算听话，可是到家里一说，他爹他娘犯愁了，投亲拜朋也借不出钱来，不要说彩礼钱，就是盖房子也没有门儿。没钱，张老四是万万不答应的。张家女没办法了，逼黄瓜也没用，后来就与黄瓜商议，双双私奔，到五湖四海建立他们的爱巢。他们席卷了家里所有钱，连一枚硬币都不放弃，张家女挟个小包袱，黄瓜背个大背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出走了。
　　无奈，两个人都不是过日子的手，从家里偷出的钱很快花完，这家打一天零工，那家做一天杂活，凑合着填肚子。日子艰难，两个人矛盾加剧，这时候他们相互都觉得不适合在一起，如此硬努着撑了一个月，然后面黄肌瘦，各自饿着回家了。
　　张家女从此就落下了坏名声。家里人也不待见她。
　　她还要生存啊！有一天就到了湖里，在庄台子那儿遇见李毛子。李毛子快三十的人了，是个离过婚的人。李毛子虽说年龄偏大，长得也不精细，还离过婚，可他家庭条件好，家里有个鱼罐头厂，他家的鱼罐头是县里的驰名商标，远销省内外，就是说，他有钱。他离过婚，张家女跟人私奔过，这方面两个人半斤八两，加上都处在性饥渴时期，他们一见面，两个眼神的回合，就一拍即合，上床了。张家女何等温柔之人？她生性爱这事儿，加上与黄瓜的锻炼，床上功夫了得，把李毛子弄得神魂颠倒，对她呼爹唤娘，第一场“交锋”就缴了械，发誓非她不娶。
　　李毛子的爹娘不答应。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家女私奔的事情他们也有耳闻，他们不愿意自己的万贯家业落到这样的儿媳妇手里，就阻止儿子与她接触。李毛子晕了头了，他经过了一个女人，也尝试过几个女人，没有一个如张家女销魂。李毛子与爹娘就产生了对立。对立的结果，爹娘一方绝不让步，没办法，就跟张家女商量，想给她一些钱，不再谈结婚的事，背地里厮混。张家女不同意，她看好的是李毛子有钱，马上到手的荣华富贵怎么能轻易放弃？她要死要活，信誓旦旦，爱他的话说得天花乱坠，李毛子不能不酥骨。就问她，那，你说咋办？
　　咋办？咱跑！
　　私奔？
　　对，你从家里拿些钱，出去走走，等我们有了孩子，他们能不承认？
　　李毛子想了想，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就同意了。
　　不几天，李毛子从家里偷了几个存折，拿了几万块现金，两个人一起走了。他们到了海南，又到了新疆，还到了东北，顺便游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半年后，张家女挺着大肚子回来了。
　　生米做成熟饭，李毛子的爹娘直摇头，可也不得不接受既成事实。
　　二嫂今天又去庄台子卖豆芽，遇上李家辦喜事，虽然宾客不多，但也十分热闹。因为是熟人，老主顾，按照湖上人家的风俗，既然赶上了，李家也邀请二嫂参加了婚礼。张家女上了妆，真的天仙一般，加上肚子里有了李家根苗，李家老夫妇还是有了笑脸。
　　二嫂说完张家女两次私奔终成正果，又补充一句，我吃了一肚子肉，他们还不收礼钱。
　　二嫂赚了。
　　赚啥啊，我一车子豆芽给他了。
　　哦？
　　他们缺素菜。
　　豆芽也上喜酒桌？没见过。
　　他家就没打算办。
　　哈哈，还是办了！
　　啥事儿都是天赶地催成的。
　　张老四的闺女也算有归宿了，但愿她以后安安生生过日子，把李家的家业支撑起来，发展壮大。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说了几句祝愿的话。
　　二嫂让我跟她回村，我说，广耀还等着我吃晚饭呢，夜里我就在他这里住了，明天再回吧。
　　我们又说了几句话，二嫂就走了。她拉着板车的背影在夕阳的光里突然那么沧桑，刚才还略显年轻的感觉一下子没有了。嗨，岁月啊，世上最无情的东西就是岁月。在岁月的手里，连天地都逃脱不了它的摆布，何况人呢！人和天地相比，不如恒河的一粒沙；人和岁月相比，更是微不足道。人在世上仅仅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怎么都是一辈子。我们追求的无非是给自己的人生画个圆，画得越圆越好。谁都想给自己画出最圆，可是，事实上任何人都不可能给自己画出最圆。张家女其实是最想给自己画出最圆的人之一，她画出的是不是最圆，圆到什么程度，也只有岁月可以验证。
　　责任编辑：柳江子
　　作者简介：蒋九贞，男，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出版中短篇及长篇小说十数部，后期主要从事文学评论及地方文史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