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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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山寂寂,头顶月光清冷。宇文直站在棱棱的山石间,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
  堂堂须弥剑客的弟子,“妙光剑”的传人,初出江湖便在恶虎岭一战中崭露头角,杀了臭名昭著的大寨主孙一刀和他的两个结义兄弟不说,还顺利救出了大侠江北关的千金小姐江飞雪,成为了“千山烟波第一庄”近十年来最年轻的座上宾……英俊潇洒、武功高强、人物风流,几乎所有用来形容英雄少年的词汇,放在他身上都是那么恰如其分。
  可是,就是這样一位炙手可热的少侠,此刻既没有坐在西子湖畔的望湖楼上喝一樽“临江仙”,与江湖同道谈论即将举行的武林大会;也没有与各大门派的前辈们一同泛舟湖上,共赏明月,谈武论道。而是在这无名的野地中,用已然砍出缺口的长剑,斩杀了两名穷追不舍的黑衣杀手。
  臂上的一道伤口还在流血,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的手忽然开始发抖,看着倒在地上的两具尸体,听着他们粗重的呼吸渐渐低落下去时,他忽然意识到,整件事似乎有哪里不对。
  “江湖人心险恶……”老迈的师父已经不良于行,卧在榻上,仍不忘让贴身的老仆将他这个即将出师的徒弟叫过来,细细叮嘱一番。
  “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要留个心眼儿……别和师父一样……”话还没说完,垂暮的老人痰气上涌,愈发咳喘不停。
  宇文直知道,师父的身体是当年行走江湖时中了别人的暗算,落下了病根。以至到了血气亏虚的年纪,一下暴发了出来。
  此时,他已准备好了行囊,即将踏上梦寐已久的江湖路。或许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但是身为师父武功的唯一传人,他必须完成师父的愿望,去中原武林一展当年“妙光剑”的雄风。
  他也盼望自己的名号能如师父当年那般,响当当地叫起来。
  男儿在世,行走一遭,为名为利,岂非都是天经地义?
  海船在南海上漂了十天后,终于到了陆地。当他发现脚下不再是松软的沙滩,而是坚实平整的石板路时,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轻松与踏实的感觉,瞬间充斥全身。
  曾经日夜面对的大海,已然成为了身后的风景。面前也不再是住了多年的平静渔村,而是热闹繁华的街道与城镇。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没了咸腥的气味,甜甜的,带着让人愉快的香气。
  一切都是如此新鲜、美好,好到几乎可以让他忘记此行的目的,忘记江湖无处不在,忘记行走在外,最重要的是什么。
  “江湖嘛,可不就在奴家这里么?”一个鲜红的肚兜扔在了宇文直的脸上,浓腻的脂粉香气,终于让他彻底忘了江湖的存在。
  海边的镇子上就有烟花巷,烟花巷中自然就有烟花女子。而当宇文直在这个叫海棠的姑娘房中呆到第二天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这里不仅有妓女,还有小偷。
  师父给自己当盘缠的二百两银子和几片金叶子,已经不翼而飞。钱袋拎起来轻于鸿毛,寥寥的几个铜板在袋中相互撞击,发出单薄到让人心痛的声响。
  天光已然大亮,门外的薄地板上传来了龟公、老鸨们急促的脚步声。宇文直已经来不及多想,胡乱地穿上衣服,推开窗便跃了出去。
  身后传来女人尖利的大叫,和着门被撞开的声响和咒骂,就算离得很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宇文直狼狈地逃进了一条窄巷,这才意识到这些年来苦练的步法和轻功,原来竟是如此有用。
  晨间的阳光从高处漏下,被巷子间纵横来去的竹竿和晾衣绳切得支离破碎,散乱地投落在宇文直的身上。他仰起脸,贪婪地感受着那稀薄的光与热,慢慢地,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是了,江湖不就是这样的么?
  师父曾经对他说过许多关于江湖的故事。其中出现得最多、也最合他心意的,便是那些大侠们快意恩仇、劫富济贫的桥段。这种故事听得多了,就会让人觉得大侠们很少会缺钱。一旦缺了,只需去找个为富不仁的,盗他个三五千两,再将其中的大部分送给被欺压的穷人就好了。
  宇文直不是傻子,为了自己将来的名声,诸如从妓院的窗口逃出来这样的事,不能再做第二次了。
  要劫富济贫,也需要找个能够名利双收的机会。
  他的运气很不错,这个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那是他踏入中原的第三天。就在他踟蹰着,考虑用最后的两个铜板买馒头还是烧饼时,一旁同在茶铺里打尖的江湖中人的只言片语,顺风落进了他的耳朵。
  恶虎岭的大寨主刘一刀,手下喽啰上百,平日里打家劫舍,无恶不作。江湖中人几欲为民除害,不是因为山寨地势险峻,无功而返,就是因为这位刘寨主的武功过于高强,损兵折将,铩羽而归。而那刘一刀也因此气焰日盛,行事更加有恃无恐,甚至还放言要江湖中人拜恶虎岭为“神虎宫”,尊称他刘一刀为“武林盟主”,岁岁纳贡,还要将漂亮的名门淑女全都送上山寨,给他和手下兄弟们当老婆。
  江湖中人舍命拼斗,有时候并不是为了什么天大的公理道义。倒是行事嚣张、狂妄自大往往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当跟随着人潮来到恶虎岭时,这不大的山头下已经浩浩荡荡地挤了不下三五百号人。但见这山岭确实也堪称雄奇,下窄上宽,如一把尖椎从天而降,直直插入岭下的乱石堆中。其山壁平滑如镜,每上百丈,便设一道壁垒,垒后那密密麻麻的“天星连珠弩”,就是那些数度强攻未果的江湖侠士们最大的噩梦。
  “或许可以用反间计呢?”有人还在出主意,“比如离间一下刘一刀和他的两个兄弟。”
  一旁一人白了他一眼,道:“上次说要使反间计的那个人,还没上山就吓尿了裤子。”
  “他既然喜欢美女,不如就……呃,送一个……一位女侠上去……”一旁另有一个人在小声咕哝。
  “听说你新娶的媳妇儿貌美如花,不如就送上去吧……”旁边一人冷笑一声,话音未落,就连退三步,闪开了三支明晃晃的飞镖。
  “据说江北关江大侠已经召集了几位江湖朋友,打算来攻恶虎岭,也不知是真是假。”终于有个年纪较大,看起来也算是沉稳的布衣汉子闷闷地发了话。
  众人一听,便更加来了精神,当下有人就道:“听说江大侠与‘千里烟波第一庄’严锦琅庄主是结义兄弟,又与江湖中许多门派来往甚密……”   另一个粗嗓子的人也道:“我也听说了!这位江大侠不仅武功高强,侠义盖世,还是今年武林盟主的有力竞争者,要是他肯出面,恶虎岭这班强人的好日子怕也到头了……”这人的话刚说到一半,忽地戛然而止。
  众人赶紧随他惊异的目光看出去,只见一点白色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攀上了光滑的山壁,起纵跳跃,灵如猿猴,须臾间已经爬到了第一道壁垒之下。但见他这里点一下,那里抓一把,似乎只是凭着指尖与脚尖的力量,便能踩着微小如隙的山缝往上攀爬。
  似乎还没见过如此奇怪的身法,底下的人一片惊呼,全都仰起头来向上看去。而此时,山腹中第一道壁垒后的喽啰也发现了有人入侵,各自调整连珠弩的角度,机栝转动的“咔咔”声中,一片密集的羽箭直向山壁上招呼了过去。
  箭支急如暴雨、密似飞蝗,远远地也能看到箭头簇簇的冷光。先前已经有许多自负轻功了得的人栽在了这犀利的机栝之下。眼看着那人也要被射成个刺猬,下面的群豪不禁惊叫出声,多少为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感到有些可惜。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那山壁上的白衣人忽然猛地跃起,向上蹿出五六丈。但听金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箭支在山壁上撞得或折或段,纷纷落下。众喽啰调转弩机还要再射,只见那白衣人凭单臂悬于山石之上,腾出的手只一甩,便将一个石块似的东西投进了壁垒之后。
  耳中只听“喀喀”连声,壁垒后的十数台机弩竟只在这一眨眼间便停止了激射。众喽啰大惊失色,各抽兵刃想要去砍,那人却又连连蹿纵,早就脱出了刀剑的攻击范围。
  山根之下,一片静默。围观众人惊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个个张目结舌,看着这白衣人不断上行,如法炮制,只在须臾之间便接连攻下了三道壁垒。
  而此时,攀在山壁上的宇文直心中却有些奇怪。
  这样的向内倾斜的山体,在他练功的地方并不少见。打从十来岁起,师父便将他关在一个有孤峰危崖的小岛上,命令他每日至少三上三下,说这样不仅可以增长臂力,也有利于轻盈身体。
  那时他被师父收入门墙还不到三个月。对一个从小吃百家饭、对将来从未有过任何憧憬的孤儿来说,师父口中的高深武功听来就像那些海上的妖异传说。但是只要有饭吃,他就不觉得苦。还未到半年,他就可以像岩蜥那般在悬崖上爬上爬下,不费吹灰之力。就算是最陡峭的山坡,也能像走在平地上那样飞快地来去,连师父也不由得惊叹他在轻功上的天赋。
  而那看似犀利的机弩,却也正是他所学过的为数不多的机栝原理中的一个。师父学识广博,各种学问都有所涉猎。也曾告诉他说,这些机关其实不过是由水银驱动的死物,只用一块石子,就可破去机匣,让它们成为一堆废铁。
  但是,让他疑惑的并不是这些。虽然他没有多少江湖经验,也不至于自满到以为只有自己一人可以做到这些。他纵跃进第五道壁垒,拔剑出鞘,将垒后的十余名喽啰尽数砍翻在地。又扭过一柄机弩向上连射,将山寨围墙之后的十余名喽啰射得非死即伤。有两个人惨叫着跌了出来,在突出的壁垒上重重地撞了一下,鲜血淋漓地坠了下去。
  目光顺着那尸身下落,只见底下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有人欢呼,有人鼓掌,有人窃窃私议,还有人抱胸作静观状……猛然间,一道电光闪过脑际,他的嘴角再度浮出一丝微笑。
  “江湖中人多有私心,真正的侠义之士可谓少之又少……”师父讥诮的口吻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恨人有,笑人无。锦上添花、落井下石,都是惯见的手段……”老人的目光中亦有电光划过,“……只有比他们强,比他们强许多,强到鞭长莫及,他们才会真正的钦佩你,尊敬你。”
  不错,只有比他们强,强许多,才能扬名立万,名动江湖!
  想到这里,宇文直冷冷一笑,不再看下面一眼。脚尖在垒边猛地一点,身子灵巧地翻起,在底下一片喝彩声中,进入了恶虎寨。
  手中的劍落了下去,磕在石上发出的响声,将他自己从回忆中惊醒。杀手已经断气,宇文直抬起头,赫然发现这中秋之夜的月光竟比剑光还要晃亮。
  是的,那时当真是一帆风顺!他想要的原本只是名利双收,岂料老天爷竟如此厚待自己,除了名利之外,还送了他一个天仙般的未婚妻。
  江飞雪被发现时,实在不像个天仙。
  她的脸实在太脏,泥污混合了汗水和泪水,将散碎的头发都粘在了脸上。她嘴里被塞上了一团破布,“唔唔”地叫着说不出一个字,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还在拼命眨动,提醒着他背后有危险袭来。
  恶虎寨并不大,喽啰的武功也并不好。就连那两位自称寨主结义兄弟的二当家和三当家,也没法在他手下熬过十招。宇文直一路杀到寨中最高最敞亮的这个院子时,身后已经再也听不到喊杀或是奔逃的声音了。宇文直心里一直在冷笑,若非江湖中人人心不齐,凡事只为自己的利益,以这恶虎寨的实力,断不能嚣张到自封武林盟主的地步。
  若我有一天坐上这武林盟主之位……一想到这里,他嘴角边又不由得泛起了笑意。只觉有股力量在胸膛中涌动,脚上猛力一踹,踢开院中正屋的大门。
  江飞雪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一张椅子上,连挣扎的力气都已经没有了。宇文直其实也没有看清她使的眼色。因为几乎就在他踏入这间屋子的同时,已经感觉到脑后金风骤起,风势凌厉异常,可见对方武功之高已超过了先前遇到的所有人。他想也不想,立即移步闪身,只听“当”的一声大响,一柄厚背钢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了青砖地上。
  碎石迸溅,打在人身上隐隐作痛。尘土飞扬中,一条八尺大汉已站在了面前,手拎钢刀,铜铃般的双眼里满是愤怒与怨毒。
  直到现在,宇文直还能清楚地记得看到自己的面孔时,那条大汉眼中闪过的一丝奇怪的表情。也不知是疑惑,还是惶恐。
  “你……便是你破了我的连珠弩?”刘一刀的语声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发颤,就连脸上的肌肉也开始抽搐,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又仿佛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哀。
  “不错,正是在下……”宇文直看了这大汉一眼,手中的剑握得更紧。
  刘一刀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几遭,直看得他有些发毛,才道:“你姓什么?”   “宇文!”他昂着头,报出了名姓,“宇文直,须弥剑客座下弟子!”
  刘一刀的瞳孔似是猛地缩了一下,像是被一根尖针直刺了进去。忽然间,他哈哈大笑了起来,声震屋瓦,连梁上的灰土都簌簌地掉落了下来。
  宇文直知道很多人大笑其实是为了虚张声势,掩盖心中的恐惧。当下便更有把握,正打算趁机突袭,却见刘一刀笑声忽收,连说了三个好字,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话音一落,忽然举起手中的钢刀,合身便向宇文直扑了过来。
  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前一刻还招式沉稳的人会忽然使出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招式,宇文直下意识地抬剑急刺,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锐利的剑锋立即洞穿了他的咽喉。
  “砰”的一声,刘一刀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圆睁的双目缓缓闭拢,却有两行泪水自眼角缓缓滑落。
  “雪儿!”
  门外一阵脚步杂沓,一个身型高大的中年人当先抢进了屋来。他身后还跟着十来条大汉和两个年纪相仿的中年人。见宇文直手上的剑还在滴血,立时有五六个大汉冲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刀剑出鞘,杀意顿盛。
  屋中的气氛有一时的凝滞,宇文直环顾一圈,只见明晃晃的刃尖悬在眼前不带一丝颤动,看来这些人不仅都是个中高手,而且一定也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物。
  “住手!”当先响起的是个清脆的女声,椅上的少女已在那中年人的帮助下脱了困,她忙不迭地跑过来拦在了宇文直身前,一边甩开缠在身上的绳索,一边叫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谁也不能动!”
  少女拿衣袖在脸上抹了两把,回过头来时,已露出了一张清丽的容颜:“是这个人杀了刘一刀……”她的眼中漾出了泪花,继续说道,“也是他,救了我……”
  “英雄救美”自然也是那些江湖故事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宇文直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他只是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他简直无法接受。
  等通了名姓,他才知道,那当先抢进门来的便是大侠江北关。后面跟的两个中年人中,一个短衣短袄,腰间别着一支铜烟管的,是人称“兽王”的袁异人。听说其能言兽语,更兼能豢养猛兽凶禽,从动物的动作中悟出的“五兽七禽拳”,或灵动或凶猛,可谓独步江湖。而另一个锦衣华服、面色白净,举止间气度不凡的正是“千里烟波第一庄”的庄主,严锦琅。
  这三人本是世交,如今更是结义的兄弟。此番正是因为江北关的爱女扮了男装出去游玩时被刘一刀所掳,这才带人上了恶虎岭,救人杀贼。谁料竟有人捷足先登,从常人无法攀爬的峭壁一侧上了恶虎寨,还大展拳脚,剿灭了这伙为祸一方的绿林巨寇。
  “少侠的轻功当真了得!”当先发话的是“兽王”袁异人。这个看来与乡下老农无异的人,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而且极是爽朗健谈,“只道江兄当年人称‘飞絮渡江’,轻功已是当世罕有,岂料长江后浪推前浪,看来咱们这些老头子不服老都不行了!”
  话音还未落,屋外忽然传来“吱吱”的尖叫声,一团毛茸茸的事物在檐下一攀一晃,便挂到了门框上,还未等宇文直看清楚,那团事物就又翻了起来,“吱”地大叫一声,落在了袁异人的肩上。棕毛卷尾,对着宇文直一通龇牙,却是一只不过尺来长的小猴。
  “不瞒少侠说,我们三人是让这‘灵珠儿’从绝壁攀上,打开建在这山峰背面的山寨大门的。”严锦琅呵呵笑着,看来亲切和蔼,“这样既可绕过正面那些犀利的弩箭,也可出其不意,杀刘一刀一个措手不及……只不过,这番安排如今看来倒是多余了。我看过一路而来的尸体和伤口,竟都是一剑而倒,早知有少侠在此,我等还何必费这个周章。”
  他目光闪烁,道:“江湖中还未听说过有复姓宇文的英雄……以少侠的实力,看来我‘千里烟波第一庄’的这碗茶,你是非喝不可了!”
  宇文直一时间不明其意,只知道这个时候必须要作谦逊之态,连忙道:“严庄主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在下初入江湖,实在是……”
  话还未说完,江北关已走了上来,一手挽着羞红了脸的江飞雪,哈哈大笑道:“宇文老弟,严兄的这碗茶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喝到的。当年我为了上他家的凌烟阁,可是和他打了三天三夜。”
  见宇文直一脸乍惊怎喜的表情,江北关呵呵地笑着,继续说道:“凌烟阁中秘藏的武学典籍种类繁多,较之苏州妙绝山庄所藏更为驳杂罕见。为了一些失传已久的秘笈,常有人不惜逐级挑战,却都因为最后败在了严兄的手下,悻悻离去。而那些有幸胜得一招半式的,则可直入阁中,由茶僮奉茶,在一炷香内尽览阁中秘藏。宇文少侠英雄年少,在这个年纪便得入阁一探,日后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啊!”
  “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
  宇文直很少听师父说江湖和武功以外的事,偶尔提及一句,便会记得特别清楚。
  在大破了恶虎岭之后,四月间,宇文直应邀直上千里烟波第一庄,在凌烟阁前与严锦琅象征性地交手几招后,便由严庄主亲自领路,入阁奉茶。
  五月,随江北关一同北上拜谒武当。半日之后,掌门师弟玄英真人亲自将二人送至解剑石下,言谈之间,对这位年轻人极为推崇赞赏。江湖中一时流言纷纷,都说今年的武林大会,怕是要有这位宇文少侠一席之地。
  六月,华山派内乱。有弟子不服掌门对继任人选的安排,勾结了邪魔外道,回来将剑架到了师父的脖颈之上。闻得讯息,袁异人、江北关与宇文直星夜赶至,杀敌救人,保下了华山派百年的基业。
  七月,酷暑似流火。唐门设在闵东的一处分舵也起了场大火,将上百包刚从海路运来的珍贵药材,连同正副两个舵主都一齐烧成了焦炭。宇文直凭借着对海事的熟知,很快就在货船上找到了线索,将两个逃到商船上的唐门外戚逮了回来,前后一共只用了十天。
  士别三日,就当刮目相看,更何况是隔了四个月。
  师父曾对他讲过,要让这个江湖接受一个新人很不容易。除了自身要有相当的实力之外,最好的方法就是与那些功成名就之人出入随行,用他们的光环来照亮自己的前路。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宇文直几乎都和嚴、袁、赵三人在一起,随着他们一同拜访名士,行走江湖。   他只是觉得师父似乎将这个江湖看得太过严苛。旁的不说,就这几位时时与他同行的前辈,就个个温和可亲。虽在人前时常摆出颇为冷淡的样子,但只要无人在场时,便是对自己关爱有加,还将许多功劳都记在了自己的头上。
  有这样的前辈扶持,自己的前途自然一片光明。宇文直每每想到这里,都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但令他欣喜若狂的却还不止这些。
  江北关的爱女江飞雪在恶虎岭一役之后,便对他生出了感情。还未到八月,便由严锦琅起了个由头,让袁异人做了媒证,要为宇文直解决这桩终身大事。
  订婚的酒宴连摆了三日,宇文直觉得他大概也醉了三日。醉在江飞雪柔情的眼波中,醉在江湖豪客们声声的道贺与赞赏中,也醉在了他自己的江湖梦中……
  用水悦斋的上好锦缎精工细做的华服还是湿漉漉的,裹在身上被夜风一吹,冷得刺骨。
  宇文直颓然坐在了山石之上,已经分不清濡湿衣衫的到底是钱塘江的江水,还是自己的冷汗。
  八月十六,天下英雄在西子湖畔举行武林大会,并打算在会上推举出这一届的武林盟主。虽是后辈新晋,但凭着近几个月的声名,再加之江北关乘龙快婿的这层身份,武林大会金红相间的请柬也如期送到了他的手中。
  为了不误会期,宇文直乘船自富春江顺流而下,与未婚妻江飞雪一同赶往杭州。
  英雄美人,出双入对,一路自然引得不少行人投来的艳羡的眼光。宇文直很得意,非常得意,得意到已经彻底忘了那句话,那句师父百般叮嘱的话:
  “凡事都要留个心眼儿……”
  前方灯火遥遥,依稀便是杭州城,江飞雪上前将一袭披风替他搭在了肩上,转到身前一边替他打着系带,一边说道:“父亲已经安排了车马在渡口等待。去望湖楼上喝过酒后早些回来,我先去客栈等你。”说完美眸一睇,带着些许的嗔意,低声道,“敢去那些教人学坏的地方,仔细不让你进门。”
  美人如玉,呵气如兰,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又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宇文直诺诺连声,手却伸了出去,想要搂江飞雪的纤腰。江飞雪一声轻笑便躲了开去,嗔怪道:“没正经!”话音还未落,忽然听得“咚”地一记闷响,船身跟着猛地震了一下。江飞雪立足不稳,一声惊呼,便倒在了宇文直的怀中。
  只听船底传来一连串的破裂之声,江水翻涌着灌入了船舱,那艄公和他的两个伙计仿佛早已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似的,船身一破,立时不约而同地抛下了船桨,跳进了水中。
  宇文直叫了声:“不好!”几乎就在同时,两个黑衣分从左右二舷一跃入舱,二话不说,举刀就向二人砍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已经无法记起全貌。只记得自己奋力抵挡时,江飞雪忽然猛地从后面撞了上来。他只觉得后背一痛,一回头间,看见江飞雪的身子正斜斜地往船舷外倒下去。情急之下,便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可手掌握处,冰冷生硬,却只是握住了她腕间的一只镯子。便在这么一顿的当口,她的手已从那镯子中褪了出去,只听一声惊叫,她整个人就这么掉进了水里,还未等宇文直的心凉透,一个浪头跟着打过来,雪白的衣裙在水中只一闪,便再也看不到了。
  “女人如鹘臭布衫,玩乐之时尽欢即可,弃之莫多犹疑……更不值得为她们搭上性命。”师父的话在脑际一闪而过,宇文直惊痛之下,挥剑连削,将那两名黑衣人逼退了数步。他又回头看了下江中,还是不见江飞雪浮上,只觉得心下莫名烦乱。正不知如何取舍之时,耳中只听“咔”地一声大响,船板应声而裂,一惊之下,想要提气跃起都已经来不及了。江水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只觉脚下跟着一空,他整个人都坠入了江中。
  “没想到,即使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不忘杀人灭口。”冷冷的声音仿佛一支利箭,忽然扎进了心里。宇文直猛地回过头,却见从幽暗的林木间走出来的人道袍云履,正是武当的那位掌门师弟,碧宵宫主事,玄英真人。
  “心思缜密、手段狠辣,像这样的人,这二十多年来,咱们也只见过一个而已。”月影之下又站定一人,青衣青巾,面色阴沉,正是华山掌门徐如松。
  “就连手法也如出一辙。”另一块大石上,唐门三当家唐闻已经施施然地坐了下来,翘起一条腿,好整以暇地看着另一个方向,说道,“江大侠,事到如今,你还不相信么?”
  江北关就立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用一片树影挡住了他的面孔。宇文直见他到来,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悸痛,扑过去失声吼道:“岳父!飞雪!飞雪她……”话还未说完,忽见对面之人目光暴涨,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陡地出拳,往他的左胸处击来。
  “咔嚓”一声,肋骨折断的轻响在寂静的山林间听来格外瘆人。宇文直却没感觉到任何疼痛,只是觉得有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向自己涌来,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轻飘飘地就飞了出去。
  耳边风声呼呼作响,脑子里却异常清明。宇文直似乎记不得师父说过什么话,是关于他现在所处境地的……但是有一点他却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便是整件事的不对之处。
  后背撞上一株大樹,巨大的震动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尽数震碎。一口甜腥的血趁机涌上喉头、从他大张的口中喷出时,宇文直的身体已经砸落在了一块大石上。生硬而光滑的石面上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撕裂般的疼痛一起,瞬间游走全身。
  听着他惨叫出声,在场的四个人脸上都没有丝毫怜悯之意。江北关紧握着拳头走了过来,通红的双目中仿佛要喷出火来,他一把抓起这个烂泥般瘫软的年轻人,狠狠地掼在了地上,喝道:“混账!‘岳父’二字也是你叫得的?你害得飞雪险些淹死江中,竟还有脸叫她的名字?”
  又呛出了一大口血,猩红之中还夹杂着一些内脏的碎肉。宇文直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依旧说不出半个字。喉咙中“嗬嗬”连声,懊悔的目光在旁人看来,竟有些狰狞可怖。
  “江兄放心,我唐家在杭州的宅邸守卫森严,令嫒在那里休养,可保万无一失。”或许是见江北关动了大怒,唐闻的语声缓和了不少,说道,“也是令媛吉人自有天相,事发之时,犬子的船只恰好正在左近,闻得打斗之声便急速赶了过去……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飞雪……飞雪没有死?”乍听得这个消息,宇文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勉力地想直起身,想要告诉他们船上发生的那些事,可只轻轻一动,那裂骨之痛倒又狂浪般地袭来,几乎又要将他所有的意识都尽数淹没。
  连吸几口气,勉力平复下胸中的怒气,江北关的面色稍霁,恨恨地瞪了宇文直一眼,转身抱拳向唐闻深施一礼,说道:“唐兄父子的救命之恩,小弟铭记于心。他日若有驱驰,我江北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虽然江姑娘得救了,可这整件事还没有结束。”徐如松的声调冷冷淡淡,仿佛再炽烈的感情也没法暖透他的心。他侧头看了看玄英真人,说道,“那枚铁针,真人可是验看过的,与当年玄叶真人死时发现的凶器,可有二致?”
  玄英闻言,长长叹了口气,走到近前,将一枚藏在袖中的物事拿出来递给了江北关。透过已有些模糊的视线,宇文直只看见那东西长不过寸许,细小暗淡,呈现出乌沉沉的颜色。
  “这……”江北关一见之下,大惊失色。连忙又拿过那东西来细看了许久,这才惊异地说道,“二十年前,玄叶真人在武林大会之前忽然离逝,死因便是这能杀人于无形的鬼影针……这、这又是何处得来?”
  玄英连连摇头,又叹了一口气,道:“当年玄叶师兄死得蹊跷,事后才知是被鬼影针刺破血脉而亡。只是没料到事隔二十多年,竟有人意图故伎重施,欲要杀害江大侠。”
  “我?”江北关闻言更是吃惊,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谁?”忽然,他像是终于明白了过来,趔趄后退一步,惊到道,“莫非是他?”
  宇文直眼前金星乱冒,却还是看清江北关手指点指的正是自己,不由得一阵大骇,又呛出了一口鲜血。
  “除了玄叶真人,鄙派师叔周寂和唐三当家的兄长唐望岂非也是被这劳什子所害的?”徐如松依旧冷冷淡淡,可在场之人都可以听出这冷淡之下被强压住怨怒,“这鬼影针出自西域,一旦打入体内,便可在人身血脉各处游走,刺穿血管,损伤内脏。中招之人初时完全没有感觉,要等到六个时辰之后,此针所附的麻药失效,才会全身疼痛,呕血而亡。当年周师叔走时,就是……就是……”说到这里,他已再也说不下去,忽然猛地一掌击在了身旁的树干上。“咔嚓”声响中,树叶纷纷掉落,树皮如泥灰般剥落下来,显露出了底下应声龟裂的白色树芯。
  唐闻也叹了口气,说道:“江姑娘一被救醒,就对人述说了此事。原来此贼为了寻觅合适的时机,一直将针暗藏在身上。有一次被江姑娘偶然发觉,探问于他,却被他用旁的理由搪塞了过去。想来就是这么一问,便引起了此贼猜疑。于是他今日索性在江上安排下了杀手,佯装凿船行刺,其实就是为了在搏斗之中将不识水性的江姑娘推下河去,杀人灭口。届时他自己只须装作不敌落水逃走,日后见了江兄,便可以行刺为由,将杀人的罪责尽数推卸掉。”
  “这……”江北关瞠目结舌,一时间惊怒交加,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闻说道:“在下听闻此事,也是难以置信,无奈人证物证俱在,当下便与真人和徐掌门来找了江兄。”说到这里,他面现悲戚之色,说道,“江兄宅心仁厚,宽以待人,江湖中无人不知。可是这等肖小的伎俩,难道见过一次之后,第二次便会认不出了么?”
  “你……”江北关面色刷白,看看唐闻,又看了看徐如松和玄英,见二人也是同样肯定的表情,顿时面如死灰。
  玄英见他的面现悲戚之色,便上前扶住了,说道:“江兄为人耿直,不屑此等下三滥的行径。可是,这等暗自生杀的人,这江湖中又何曾少過。”
  此时,徐如松已然恢复了往日的冷淡,继续冷冷地道:“二十年前,那于思光也是如此这般,接二连三地除掉了好几位武林同道。江兄也因此痛失爱子,一连消沉了许多年。”
  “鸢儿啊……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江北关重重地垂下头去,这骤然提及的往事显然让他有些不堪重负。俄尔,他抬起了头来,恍悟道,“你们的意思莫非是……他是……于思光的弟子?”江北关仍然难以置信,连连摇头,“不会!那于思光在逃走之时已然中了唐兄的暗器,就算活得下来,也必然是个废人。说不定早就不在人世了……”
  见他兀自不肯相信,徐如松缓缓说道:“数月前,江兄与严庄主、袁大侠三人合攻恶虎岭,当时这宇文直半路杀出,从原本决不可能突入的悬崖一侧进入了山寨,抢先一步杀了刘一刀。当时江兄的爱女失陷寨中,关心则乱,怕是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
  “那刘一刀原名刘义道,是当年于思光的随从之一。”玄英说道,“此人虽是响马出身,但侠义之心尚存,见不得那于思光几次三番地暗中生杀,最后鼓起勇气,向咱们告发了他的恶行。”
  “后来于思光事发逃走,他却一直心惊胆战,既害怕于思光回来报复,也怕江湖中人会转而将报复的矛头指向他。因此才在恶虎岭上设下了重重壁垒,又将当年于思光制作的强弩安插其上,以求自保。时日一长,为了维持生计,便难免重操旧业,做些没本钱的买卖……”
  江北关睁大了眼睛,似乎已经明白了徐如松和玄英的言下之意,惊道:“你们的意思是说……这宇文直是于思光派来报复刘一刀的?”
  徐如松点点头:“或许,从知晓他破去了于思光制作的连珠弩那一刻起,刘一刀就知道了这个人的来历。他当年所为虽是义举,但到底在于思光身边侍奉多年,心中愧惧交加,这二十年的日子着实不会好过……”
  听到这里,江北关终于点了点头,道:“那一日我查看过刘一刀的尸首,剑锋自上而下,一剑穿喉。”他横了宇文直一眼,道,“从刘一刀的武功和他二人的身高差来说,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因为没有目击整个过程,所以一直不敢妄断……现在想来,或许正如徐掌门所说,刘一刀看破了这宇文直的来意,索性自行了断,以免多受活罪。”
  唐闻“哼”了一声,说道:“不错,如今看来,报复刘一刀只是他们师徒重返中原的第一步。这宇文直处心积虑,也如他师父当年那般,想要的其实是武林盟主的位子。”
  “不!”宇文直终于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叫出声。四人的议论虽断断续续地传进耳朵里,可偏就像一道道惊雷,直接打在他的心口。   “我师父……他,他不叫‘于思光’……他学贯古今,武艺高强……”
  “学贯古今,武艺高强?”唐闻轻嗤一声,讥讽地说道,“这老儿也真敢往自己脸上贴金!看得几本杂书、学得几式剑法,就当自己天下无敌了?”
  “数月前,你来华山平乱,我见过你的剑法。”徐如松走了过来,俯下身说道,“……表面看来无甚特异之处,其实却有不少招式与当年于思光所用如出一辙。他如此费尽心机、掩人耳目,甚至不愿意告诉你他原来的名姓,都是为了避免你日后为江湖所不容,不仅难以达成他的夙愿,更会无端送掉性命……”
  “徐掌门……”还未等徐如松说完,唐闻忽然打断了他。他眉头已经紧皱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沉吟了一会,忽然抬起眼来,大呼道,“不对!他不是于思光的弟子!”他将“弟子”二字咬得极重,落在众人耳中,却似一道闪电,骤然划破黑暗的夜空。
  江北关此时猛地跳了起来,惊道:“莫非,他竟是……”
  玄英也点了点头,“呵”地一笑,道:“咱们果然低估了于思光。这种事,他又怎会叫一个徒弟来做?”
  “不错……”徐如松连连点头,道,“唐兄向来足智多谋,也亏得是你,才能想到这一点。”
  唐闻瞟了一眼徐如松,似乎觉得他话中有刺。见他除了刚才提及周寂时有些激动之外,从头至尾都是神色淡淡的,连看了未曾多看自己一眼,一时倒也不能发作,只得继续说道:“记得那一日,于思光发现事情败露,便带了家眷想要出海逃走。岂料半路被我唐门的人劫住,便以为是自己的家人出卖了他,一狠心,便将自己的一妻一妾都杀了,只带一个老仆和自己襁褓中的儿子上船逃走……”
  说到这里,江北关目中恨意暴涨,猛地上前抓住宇文直的手腕,喝道:“你是他的儿子,是也不是?是也不是?”他手中劲力大得出奇,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便将宇文直的腕骨捏碎。惨叫声中,他滚倒在地,一件银亮的物事从他的衣襟中滑落了出来,在石上轻轻一磕,落到了江北关的脚下。
  那是江飞雪的银镯,宇文直一直将它抓在手中,就算在与杀手搏斗时也未曾松开。
  看到脚边的镯子,江北关的眉心便抽搐了起来。他俯身轻拈起那银镯,细细拂去了上面的泥土,说道:“这镯子原有两只,是鸢儿与雪儿满月之时,用武当掌门玄真上人所赠的一块玄铁配以五金打造而成……”他抬起眼来,目光比刀光还要锐利,“当时,于思光为了保命,偷偷从我家抱走了鸢儿。并以孩子作为要挟,阻止我们带人追赶……”说到这里,这平日里沉稳端方的中年人忽然就蹲在了地上,双手紧紧地捧捂住了脸,浑身打着颤,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他说不出的,徐如松便替他讲了出来:“……然而,他毫无信义可言,说好船开出千寻之地就将孩子归还,最后却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孩子扔进了海中……”
  “父债子还,也是天经地义的……”唐闻冷冷地道,“你说对不对?于问志?”
  “听说于思光也有个儿子,叫于问志……年纪似乎比江老弟的孩子大不了多少。”玄英盯着宇文直,一哂,说道:“这老儿也知道若是派自己儿子来报仇,定是送羊入虎口。于是索性将你改名换姓,甚至连你们之间的父子关系也尽数隐瞒了下来,只为埋伏在江兄等人身边,伺机而动,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这样的!”宇文直的猛地抬起头,只觉得眼前满是金星,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全都拥在了嘴边,一时间一句也吐不出来。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我怎么可能是师父的儿子?
  我只是个穷渔村的无名小子,一个从小在村里吃百家饭的孤儿!只是被出海的师父偶尔遇上,便带去学艺的!我只是想来扬名立万,只是想要混个名堂,只是想要……
  “饿虎扑食,从不留半点情义。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心软,下一个死的或许就是你……”老人闪烁的目光再次浮现在脑海中,“这个江湖,你死我活,本就是这样的。”
  是了,是了,这都是你们陷害我……师父说过,人心如虎,人心如虎!
  此间种种,皆是因为你们嫉妒我。嫉妒我少年英雄,嫉妒我前途无量,嫉妒我远比你们所有人都要厉害百倍。
  想到这里,宇文直的嘴角便又浮出笑意。只是这笑意刚现,就被一口涌出的鲜血掩去。四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宇文直,看着他浑身都开始烈地抽搐,鲜血随之不停地从口鼻眼耳中涌出,汩汩的,仿佛无穷无尽。
  血越流越多,他的身体却变得越来越僵硬。猛然间,他忽地坐起了身子,手高高的伸向天空,喉咙中发出了如野兽嘶吼般的凄厉叫声。
  叫声声震山林,惊起群鸟,不住地哀鸣着越飞越远。随着吼声的低落,似乎所有的生命力也随之消失,宇文直终于垂落了高举的胳膊,直起的上半身跟着也倒了下去,“扑通”一声,重重地砸在了石头上。
  这个刚刚踏入江湖的人,就这么死了。
  远处的天空阴云密布,一场暴风很快就会降临这片海域。
  一个瘦弱的老者坐在院中,看着不远处的渔民们栓结缆绳、搬运鱼获、收拾渔网,忙忙碌碌,做着风暴来临前的准备。他微微一笑,对身旁一个佝偻着身子,正在加固篱笆的老仆人说道:“未雨绸缪,咱们的准备也都做好了么?”
  “早就做好了。”老仆人声音沙哑,头也不抬,兀自忙着手中的活计。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皱纹堆叠的脸来,问道:“他们当真会来么?”
  老者眯起眼睛,享受着带着水腥的海风,缓缓说道:“怎么?不信?”
  老仆人摇了摇头,忽然目光一凛,声音也不再沙哑,清澈的语音中透着坚定,说道:“孩儿相信!多亏父亲想得周到,让那小子先去探路,否则孩儿一去,还不知要死得多難看。”
  老者微微一笑,“为了这一天,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甚至不惜让你扮作仆人,隐藏在我身旁。又岂会如此托大,让你去白白送死?”
  “老仆人”低下了头,略一沉吟,说道:“听说此事一出,江北关一直将自己关在家中,闭门不出。就连各派前辈与一些江湖中有名的人物连番登门,请他出任新的武林盟主,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他不会当真回绝的……”老人微微一笑,一脸了然,道,“欲擒故纵。他越是推却,人们便越觉得他不好名利,反而更对他趋之若鹜。何况,这个江湖中谁做盟主,本来就不重要。大家想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招牌而已。”他将眼睛微微睁开一线,道,“你不是说他的女儿已经嫁给了唐闻的儿子了么?这父女俩果然一个心性,表面看来都在用悲惨的境遇博取同情,实质上……哼……”
  “实质上,不论是谁,想要的都比看上去更多……”“老仆人”依旧低着头,说得平静无波。
  老者点点头,颇为赞许,道:“事隔二十年,江北关装傻充愣的本事愈加精进不说,这次他们的行事,也比当年狠辣得多了。一开始在恶虎岭上看穿那小子的师承并不难,难的是他可以忍得下心性,将那小子一步步往火坑里推。先设法让当年的事主们怀疑他的来历,再安排杀手凿船行刺,更不惜把亲生女儿的性命也赌上,只为将那小子搞到身败名裂……”
  “他有袁、严二人帮衬,就算兵行險招,把握也会更大些。只是这三人会如此默契,定然也有些不能言说的过往,日后孩儿必当更加留心,决不能着了他们的道。”“老仆人”淡淡地说,“虽说这件事在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个中细节无人不知,但能相到其中关联的,怕是少之又少。”
  “这便是他们的高明之处。”老者吁了口气,道,“想当年,他们又何尝不想置那些竞争者于死地?只不过我的手段够狠,把他们想做的事都做了而已。他们以为怂恿刘一刀告密的事情直到现在都没人知道,其实我不过是不愿计较罢了。当时抢走他的儿子便是点睛的一步妙棋,他要我死,我也不会让他好过。父债子还,大家都是吃人的老虎,又何必藏着掖着,扮作正人君子呢?”
  “父亲洞察人心,孩儿佩服。”
  老者直起了身子,手肘撑在扶手上,目光灼灼,对那“老仆人”说道:“那小子会的,你都已经会了。他不会的,你也已经青出于蓝。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你再说一遍给我听听。”
  “是!”那“老仆人”站起了身来,佝偻的腰背一下挺得笔直,衣袖连抹之下,脸上厚积的泥膏尽数被擦了下去,露出一张年轻而清俊的面庞,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小子虽然死了,但以严、江、袁三人的个性必然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们会顺着那小子的来路找过来,届时父亲只管躲去了别处,他们只会从渔民口中打听到您刚得恶疾而死,骨灰按照渔村的惯例撒进了大海。而我这个您的贴身仆人,则在您‘死’后也跳海殉主了。”
  老者眯起了眼睛,问道:“他们不相信怎么办?”
  “无所谓,他们很快就会忘了这件事。”年轻人说得十分肯定。
  “要让他们放弃追查并不简单,你想怎么做?”
  “什么也不用做。”年轻人从身上取出一只银亮的镯子戴在了腕上,微微一笑,道:“我只要在他们回程时与他们‘偶遇’即可。”
  “很好!”老人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椅背上,看来已经没什么事情能让他忧心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这才是这个江湖的生存之道!”
  “父亲教诲,孩儿谨记!”年轻人郑重地说着,垂落的双手已在无意中紧紧攥成了拳头。
  天空开始阴暗了下来,远处的阴云已与海水的颜色相差无几。
  “人心如虎啊……”
  老者眼中的狡黠之色一闪即逝,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仿佛飘进了风里,吹去了远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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