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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悌,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个词,也是最基本的一个道德标准。这个词在《说文解字》中是这么解释的:“善事父母曰孝,善事兄长曰悌。”“孝”字的汉字构成,上为老、下为子,意思是子能承其两亲,并能顺其意。“悌”,原为“弟”,本指敬重乡中长辈,古时当时乡中皆是同族 ,后指敬爱兄长。“孝悌”,原义是指尊重自己父母,推而及人到周边的长辈。后来语义变化,“悌”演变为尊敬兄长,“孝悌”也从敬老演变为妥善处理家庭关系,视为“齐家”中最重要的一环。
“孝悌”这个词,看似只是在规范中国传统社会中的家庭伦理,可是在以伦理綱常起家的儒家心中,这个词的分量可不止这么简单。在他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论建构中,成为“齐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承前启后,一步步规范则我们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乃至日常生活。“孝悌”,名为伦理纲常,却早已超越了原初的词义内涵,不断向外延展,成为了中国人在传统文化中汲取的文化基因。
善事父母曰孝,善事兄长曰悌。
天之经
《诗经·小雅·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诗经》作为我国历史上第一部诗歌汇编,虽然经过了文人有意识的加工,但却是民间人们的心声,就如这首诗歌一般,吟诵出的拳拳孝子之心。此诗六章,是悼念父母的祭歌,分三层意思:首两章是第一层,写父母生养“我”辛苦劳累。头两句以比引出,诗人见蒿与蔚,却错当莪,于是心有所动,遂以为比。莪香美可食用,并且环根丛生,故又名抱娘蒿,喻人成材且孝顺;而蒿与蔚,皆散生,蒿粗恶不可食用,蔚既不能食用又结子,故称牡蒿,蒿、蔚喻不成材且不能尽孝。
诗人有感于此,借以自责不成材又不能终养尽孝。后两句承此思言及父母养大自己不易,费心劳力,吃尽苦头。中间两章是第二层,写儿子失去双亲的痛苦和父母对儿子的深爱。第三章头两句以瓶喻父母,以罍喻子。因瓶从罍中汲水,瓶空是罍无储水可汲,所以为耻,用以比喻子无以赡养父母,没有尽到应有的孝心而感到羞耻。
孝作为“孝悌”中的核心,是天之道,是人们与生俱来的美好情感,甚至在动物界中,飞禽走兽里也不乏行孝进善之举。《本草纲目·禽部》载:“慈乌: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同样的,《增广贤文》中有“羊羔有跪乳之恩。”是说羊羔在吃母乳时,都会跪着吃,以感谢母恩。此中种种,有的虽有牵强附会之嫌,倒也让许多不孝子“畜生不如”、自惭形秽了。
孝之道,不光是人,便是自然界中的动物,也能体会一二。当我们追本溯源时,发现人们在看到动植物时,反躬其身,这种发自本心的孝悌,虽然跟教养和知识有关,但就像生物本能一样,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
汉蔡顺,少孤,事母至孝。遭王莽乱,岁荒不给,拾桑葚,以异器盛之。赤眉贼见而问之。顺曰:“黑者奉母,赤者自食。”贼悯其孝,以白米二斗牛蹄一只与之。
这便是《二十四孝》中著名的“拾葚异器”,孝子蔡顺的举动,在战乱年间,甚至感动了乱贼流寇。孝悌,因为它有着直击人心的力量,让那群视人命如草芥的人受到震动,引发情感的共鸣,这便是孝悌,这便是天之经。
地之义
正所谓“百善孝为先”,孟子也有“入则孝,出则悌”的道德要求。《二十四孝》的故事也是自古相传,以孝悌为纽带所维系的宗族血缘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中国社会中的基本机构。那么孝悌,是如何从单纯的父母兄弟之间的伦理道德,演变为社会结构中的框架的呢?当然和儒家门下的一本书有关。
《孝经》,儒家十三经之一,虽然有人怀疑并非孔子编订,但是作为儒家经典之一,《孝经》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地位仍然是不言而喻的。《孝经》在唐代被尊为经书,南宋以后被列为《十三经》之一。在中国漫长的社会历史进程中,它被看作是“孔子述作,垂范将来”的经典,对传播和维护社会伦理、社会秩序起了很大作用。
《孝经·开宗明义》: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
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孝经》以孝为中心,比较集中地阐述了儒家的伦理思想。它肯定“孝”是上天所定的规范,将“孝悌”与儒家所提倡的诸多道德要求相结合。有的是相辅相成,有的是推一反三,将“孝悌”完美地融入到自己的社会政治理想之中。一方面,使得自己的学说有“孝悌”这一至真至纯的情感,博得大众的认可。另一方面便是,使得孝悌观念深入儒家学说的各个范畴,潜移默化中,使得这一道德准则获得了更大的认可度,深入中国传统文化基因中。
儒家将孝定位为诸德之本,“百善之先”,认为“人之行,莫大于孝”,国君可以用孝治理国家,臣民能够用孝立身理家。不仅如此,崇尚封建等级秩序的儒家,将孝和忠联系起来,认为“忠”是“孝”的发展和扩大:
《孝经·广至德章》子曰:“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量,故治可移于官。是替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
儒家从小家发展为大家,建立起一套从家庭伦理道社会伦理的等级秩序,把这种秩序比作为一座大厦的话,那么孝悌便是这座大厦的地基。所以,儒家大力推广“孝悌”,认为这也是构建理想社会的良方妙药,提出“孝悌之至”就能够“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
不仅如此,儒家弟子还大做文章,对实行“孝”的要求和方法也作了系统而详细的规定,它主张把“孝”贯穿于人的一切行为之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是孝之始;“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孝之终。它把维护宗法等级关系与为君主服务联系起来,认为“孝”要“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具体要求:“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
《孝经》还根据不同人的身份差别规定了行“孝”的不同内容:天子之“孝”要求“爱敬尽于其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诸侯之“孝”要求“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卿大夫之“孝”要求“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无择言,身无择行”;士阶层的“孝”要求“忠顺事上,保禄位,守祭祀”;庶人之“孝”要求“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
同是《二十四孝》中的“孝感动天”,画风便有些不同了:
虞舜,瞽瞍之子。性至孝。父顽,母嚚,弟象傲。舜耕于历山,有象为之耕,鸟为之耘。其孝感如此。帝尧闻之,事以九男,妻以二女,遂以天下让焉。 讲述的是虞舜孝心不光感动上天,最后还感动了唐尧,于是走上了“迎娶白富美,升职CEO”的人生巅峰。如果说“拾葚异器”还只是在論述孝悌作为人类基本情感的感染力的话,那么这里“孝感动天”跟现在的宗教劝诱没什么两样了。少了许多真情流露,多的是理性思辨下的功利得失。
正是这套严密的体系,逻辑完整的论述,使得那种发乎情的“孝悌”,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在儒家理论的加工之下,孝悌也功利了起来,少了些感性的忧愁,多了些许道义的担当。我们知道,单纯的情感是维系不了许久的,若是以道德功利来约束,那自然又是另当别论了。孝悌,之所以能够源远流长,历久弥新,不光是“发乎情”的天性,更是“合乎礼”的加工。如果说前者是天之经的话,那么后天的这种加工便是“地之义”了。
仁之本
在长久以来的耳濡目染之下,孝悌成为我们评价一个人最基本的远则,孝子不管其他品行如何,有孝顺这一条堪称是有了“免死金牌”。相反,不孝子是要被他人戳脊梁的,不管建立何等功业,身为人的基本上就出了问题,正所谓“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例如《晋书·段灼传》:“ 吴起贪官,母死不归,杀妻求将,不孝之甚。”不孝子诚然丧尽天良,可是孝子真的是只要孝顺就可以一美遮百丑了吗?
我们前面提到,“孝悌”指的是孝敬父母、尊重长辈、友爱兄弟及关爱幼者的伦理行为,体现出感恩、回报和礼敬。当然,这只是字面上的解释,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在孝悌上赋予了许多,其中一种便是“仁”:
《论语·学而》:“入则孝,出则悌,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推及一切皆加礼敬,善待他人,名曰行“仁”,孝悌乃仁之本,因为如果连生养自己的父母都不孝敬,那么推及他人,也可想而知了。但是相反,如果行孝的本身便是不仁,那么结果会如何呢?请先看一个故事:
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曰:“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儿可再有,母不可复得。”妻不敢违。巨遂掘坑三尺余,忽见黄金一釜,上云:“天赐孝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这便是《二十四孝》中的郭巨埋儿,看完这一则孝子的故事,与其说是为他的至孝而感动,不若说是为襁褓中的婴孩感到心寒。鲁迅先生曾经就引文对此作了辛辣的讽刺: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行孝,固然是美德,但也不是为了行孝便可肆意妄为,更加不是作恶的口实。封建社会中,儒家对孝悌加以改造和加工,使得其内涵丰富的同时,难免也会带上封建文化的糟粕。尤其是当宋代“存天理,灭人欲”提出以后,孝悌中最为宝贵的情感共鸣逐渐为伦理纲常的部分所取代。因此,后世的孝悌故事中,出现了许多在如今时代已经是颇不和事宜的故事。孝悌所维系的宗族结构,在新时代也已经瓦解,但是所建构的血缘关系仍然是牢不可摧。所以,新时代的背景下,我们更应该理性思辨。以“仁”为本,如此,方不失孝悌之真意。
侠义与孝悌
武侠中的侠义,按照层次大抵分为三种,一种是恩怨分明,另一层是扶危济困,最高则是为国为民。而在,恩怨分明这一层,则有许多跟孝悌相关的故事。
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便是要顶天立地、恩怨分明,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那么江湖中不共戴天的仇又该怎么报呢?
子夏问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夫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孔子告诉我们,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要枕戈待旦,时刻报仇。这种快意恩仇,为父母讨回公道的行为,便是孝悌,更是侠义。而在历史上便有这么一位侠女、
东汉时期,有一位名叫赵娥的女子,她的父亲为同乡恶霸李寿所害,自己的三个兄弟又不幸病故。李寿认为就此可以高枕无忧了,但是没想到作为一女流之辈的赵娥却一直立志为父报仇,磨刀霍霍、日夜不寐。乡里人有人劝诫她,也有人讥笑她。但是她都不为所动,更是悲愤说道:
“父母之仇,不同天地共日月者也。李寿不死,娥亲视息世间,活复何求!今虽三弟早死,门户泯绝,而娥亲犹在,岂可假手于人哉!”
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等来了机会。赵娥成功在路旁伏击杀死了李寿,然后投案自首,官员感念其孝悌,刊石立碑嘉奖。
武侠小说中的孝子,更是不少了。首先,便想到了《天龙八部》中的乔峰。小说中,得知自己是契丹人的身世之后,乔峰做得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己的父母复仇,寻找雁门关上的带头大哥。要知道,乔峰身为契丹人在江湖上已经是人尽皆知,自己处处受限,且一堆人都欲杀之而后快。就是在这极度危险的境地中,乔峰也是丝毫没有畏惧。他要复仇,即便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但这便是孝悌,这更是侠气,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就该当如此。
有相同遭遇的,还有杨过(《神雕侠侣》)。杨过从母亲和郭靖夫妇的言语中,推断出自己的父亲死于非命。后来在一系列的蛛丝马迹下,发现了郭靖夫妇便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一开始,杨过立志要为未曾谋面的父亲报仇,甚至几乎就要成功了。但是,杨过敬佩郭靖的人品,因此,舉起来的剑几次都放下了。后来,终于在牛家村的铁王枪庙中得知了当年的是是非非后,即便是杀父之仇,杨过却也打消了复仇的念头。我们读到这里,从来都不会觉得杨过不孝,相反,杨过能够跳脱出来,没有所谓的愚孝,更加凸显了他个性中侠义的那部分。
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孝悌不光可以是父子之间,就在师徒之间,这种忠孝在武侠小说中尤为突出,代表人物便是《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岳不群是令狐冲的师父,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况且令狐冲从小被岳不群夫妇收养,又教习武功。尽管他性子顽劣,口无遮拦,但他心里十分尊敬师长,将岳不群夫妇当作真正的父母一样对待,此处可见他的孝。
令狐冲本来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为人十分洒脱。可只要是在师父、师娘面前,他便将自己的性子全然收敛起来,宁肯自己受尽委屈也绝对不出言顶撞师父一句。就连风清扬传他剑法时说了一句岳不群这小子榆木脑袋,他便炸了毛一样跳起来,把剑一丢不学了,如此维护师父,令狐冲可算第一人。后来,逐出师门,他仍然是十分尊敬岳不群,作为衡山派掌门,在五岳大会上,也是唯岳不群马首是瞻,时刻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重归门墙。
侠义与孝悌,看似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道德品质,但是某种程度上却是殊途同归。因为,它们的出发点,都是由内心出发,源自自我深处毫不娇柔的情感,是人类真、善、美的热烈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