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谁都不像,我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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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80年代,曾经是文学的黄金时代。当时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就读的苏童,曾梦想成为诗人或作家,然而写了两三年,两眼一抹黑。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有了要发表的福音,“否则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发表苏童诗歌处女作、在关键时刻给他信心的编辑,就是时任《星星》主编的叶延滨。
  时光荏苒,近四十年了,苏童依然深深记得当年的情景。他说,自己“先打扮成叶延滨的读者”,然后直接将诗歌投给了叶延滨。叶延滨的回信是以《星星》诗刊的名义,告诉他有几首诗备用。
  而那时的叶延滨,尽管刚刚走出人生的低谷,却始终保持着对诗歌的热情和敏锐。不知道自《星星》走出的诗人和小说家有多少,苏童、阿来……有些在叶延滨的记忆中深藏,有些则随着时间淡忘了。
  自《延河》,叶延滨步入写诗的起点。他写了一首政治抒情长诗,编辑部提了很多意见,前后改了九稿。最后发表的时候,诗歌组长说,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倔的孩子。
  舒晋瑜:1973年,您参加《延河》组织的诗歌创作会的时候,还没有发表过诗歌。一个月之后就先后在《解放军文艺》和《陕西文艺》上发表作品,是巧合吗?
  叶延滨:巧合。创作是有准备的,而且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创作准备。我最早写诗是1972年,那时我在陕南略阳的2837工程处当团委书记和新闻干事,以工代干。大山里没有多少新闻可写,所有读物,除报纸之外,只有一本《解放军文艺》。当时诗人李瑛出版了一本《红花满山》,是写边塞哨所的,很美,我读了很感动,就想,我也在山里,我也能写!
  我从1973年开始投稿,每个月都寄稿。因为是部队的工厂,也不用贴邮票,在信封上剪个角就寄走了。有件事,很让我感动。解放军文艺社寄来一个很大的信封,是我这一年寄给他们的稿子,编着号,一封不少;还有一封回信,说我是编辑见过的最勤奋的作者,让我好好写,同时寄给我一本解放军文艺社的笔记本。落款:雷抒雁。
  雷抒雁是第一个给我回信的。后来,我们成为朋友,尽管性格有很大差异。
  到1973年年底,我收到一封《陕西文艺》诗歌创作座谈会的邀请函,到西安参加“诗歌创作会”。在山里能到西安开会,我很高兴。去了一看,陕西一线作者都在那里,会上最有影响的人物是梅绍静,他后来到《诗刊》当编辑。开会的時候,人家都在说去年创作什么今年发表什么,我是唯一没有发表作品的,不知道该怎么说,王丕祥替我说话了,他介绍说,这个叫叶延滨,这是个好娃,就写他身边的事情,我们准备让他在这里当一段时间的工农兵编辑。
  《延河》是在东木头市74号,杜鹏程、王汶石都在这个小院里,我接触的一些人中,陈忠实是刚出头的最优秀的作者,路遥比我早几个月当业余编辑,也见了贾平凹,背着稿子来投稿。那时当编辑和现在不同,每封来稿都要登记。回信都用复印纸,有底稿,一是给来稿编号;二是写回信,要留底稿存档;三是如果送审,三审通过,要给作者单位写外调信,审查作者在“文革”中的表现及单位是否同意发表。
  当时有一条规定,允许到图书馆借需要的书供批判用。半年时间里,我从图书室里借了至少二三百部中外诗歌名著,这是我第一次集中阅读中外诗歌,才知道诗歌是这样。这是我很重要的一个准备。我文学的起步是从这里开始的。我写了一首政治抒情长诗,编辑部提了很多意见,前后改了九稿。最后发表的时候,诗歌组长说,我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倔的孩子。
  原来他们是想“枪毙”那篇诗歌,所以,前面提的意见就是不断刁难,我那次创造了修改纪录。这首诗的修改过程是很好的训练,这是我真正的写诗的起点。
  舒晋瑜:您真是那么倔吗?
  叶延滨:我的性格确实很倔,是能够做事做到底的人。我举个例子。
  50年代读小学,我上的是省政府干部子弟小学“育才小学”,育才小学与原来的“延安育才保育院”有点瓜葛,还是供给制,穿的小皮鞋,发的毛呢小大衣。当时一般公务员每月伙食费就是六块钱,这所学校算是够资格的“贵族学校”了。因为母亲已经在某个运动中被开除党籍,从宣传部长直降为教育局中教科长,父母由某党委批准并签发离婚书。我母亲不是“右派”,但她被派往大凉山去当下放者的“领队”。到了西昌,母亲不愿坐办公室做“管理下放干部”的事,自愿申请去师范校当一名教师。一年后,父亲与我谈了一次话,意思是你是大男孩了,愿意去陪伴母亲吗?我去了大凉山。这是我人生第一次重要急转弯,从省城到蛮荒偏僻山区。从成都到西昌城,坐了三天长途汽车
  进入高考复习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四川日报》头版点了父亲的名字并冠以“走资派黑帮分子”。因为闹革命,不上课更没有高考了。因为毛主席要接见造反红卫兵,家庭出身好的同学,都得到一次大路朝天的机会,坐车上北京“大串连”。我因为父母成批斗对象,无路可去。少年气盛,便找到同班其他三个也不够当红卫兵资格的同学:陶学燊、王守智、张云洲。四个人商量决定做一件大事,深夜在学校贴出一张“我们也要见毛主席”的堂皇宣言,背上行李卷,连夜离校出走。从西昌到成都,一路上害怕红卫兵和校方阻截,每到一地都在凌晨三四点钟起程赶路。什么叫闯江湖?我想那时我们就想闯开一条能走的道,无论是宽是窄,走一回就憋不死!
  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乏味,艰苦,梦中被闹钟吵醒,从热被窝出来,没有灯火的马路一片漆黑,一边走还一边打瞌睡……头两天这样走还有心气,因为害怕被抓回去,再往后,就难了,走着走着就没办法再走下去了。睡够了起床,再吃早饭,就到了八九点钟了。走不了三十里,太阳当头,该吃午饭了。下午在阳光下行军,十分燥热,到了住宿点,累得倒头睡觉。第二天更不想起床,越走越没劲头。在雅安休整一天,四个人商量是继续走下去,还是结束行程回家。说了大话,贴了告示,回头丢死人!那就必须确定怎么走。头几天每天最少行程都在八十多里路,重要的原因,就是凌晨三四点钟起身上路,在看不见路的黑天起身。文雅点讲:路是走出来的,天是脚踩亮的!   凌晨三四点钟起程。天黑风凉走得快,也不出汗。有时太冷,背的军用铝壶里装着烧酒,喝上一大口,寒气全消!等到天亮,太阳出来了,行程近一半,走出了三四十里路。吃过早饭,再走到中午最热的一点多钟,就到了当天的目的地。午餐后,还能在乡镇上逛一逛。我带了个行程本,每到一地,就到当地的邮局,请邮局的人在本子上盖上一个邮戳。天一黑,烫脚睡下。开初是天天都后悔吹了牛,后来是天天都惊奇居然又走了一天。一天天下来,形成习惯,拂晓前就醒了。
  走了四个半月,一步步量完了6700里路。这是我和三位同学一生都值得回味的事情,也是年轻胆大才可能去冒的风险。完成这漫长旅程有许多因素促成,比如说全社会都无事可干,比如说社会风气相对淳朴,比如说年轻人都有追星情结而我们追红太阳,比如说我们没有退路却还想向红卫兵们叫板……在所有的可能中,最重要的一个细节,就是我们的长途跋涉,始于无路可走的困境,建立拂晓前摸黑上路的行程表上,赶在太阳出来前,让眼前有全新地平线,让身边有全新风景,而且还有已经写在新的一天日志上的里程数,让一无所有的自己有了成就感。
  舒晋瑜:一路上应该有很多难忘的事情吧。
  叶延滨:最有诗意的是,我们从西昌走到延安,走了两个多月,和家里没有任何联系。但是家里人知道,我们会走到延安,再走到北京。到延安的时候,看到红卫兵在街上挂了很长的一排白纸,是各地的家长给孩子的汇款单,都寄到延安红卫兵接待站。突然有一个人叫:叶延滨,有你的名字!
  一听,我眼泪就掉下来了。一张汇款单五块钱,每半个月给我寄一张。一条街上挂着白白一串汇款单,全写着小孩子的名字。那是家人的惦记,母爱和温情的力量深深地感动了我。
  就这样走到北京。
  我要证明我们也能串联。我们这几个人,因为“黑五类”或家庭出身不好,没资格坐车,步行却可以!我到清华大学找到姐姐,她见了我,第一句话就说:你长大了。
  舒晋瑜:这段经历给您带来什么?
  叶延滨:当时我们四个还是高中生,能走下这四个半月,主要还是边远地区的孩子那种上进、奋发的精神支撑。人生一世,宽路窄巷,少年时的经历让我领悟:不怕堵,不畏窄,咬牙迈脚,过去了就只是一个坎!在宽路窄巷都被堵死的长夜里,我用双脚走过了一生最长的一条6700里的长路,从西昌出發,在延安过元旦,走进北京已是1967年春节。三十年后,2006年夏天我重回西昌,四位老同学见面,留下了一幅合影。
  舒晋瑜:在您的经历中,救父亲也堪称是个奇迹。
  叶延滨:我陪着母亲在那里读完中学。把我召回到父亲身边的是“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张报纸。1966年初夏,北京大学抛出了陆平,南京大学抛出了匡亚明,于是,省城的省报头版,以几乎一版的篇幅,点名批判在大学当校长和党委书记的父亲。大段的声讨文字中流露了这样一个信息,“走资派”叶某某被愤怒的革命师生包围,工作组做了大量的工作才免于一死。就这样,我赶回省城,来到父亲身边。
  省城武斗越来越升级,军管会把各厅、局和各大学的“走资派”集中在锦江宾馆办学习班。大概是怕这些“当权派”在武斗中被莫名其妙地弄死了不好交代。学习班外“武斗”,学习班里“文攻”,硝烟浓烈。不久,就传出医学院的院长和一位大学副校长跳楼自杀了。听说其中一位还与父亲同住一室,大白天正写着材料,推开窗就一头栽了下去。听到这消息,一连好几天我都围着锦江宾馆散步,我希望父亲万一也推开了窗,会看到我。我希望他活下去。
  连连发生跳楼事件,学习班也办不下去了。上面叫各单位派人把自己的“走资派”领回去。我早早骑自行车赶到宾馆门口守候,看到有的开着小车把人接走,有的是派人和家属一道来接人。父亲的那个大学“造反派”威猛,开来一辆大卡车,车上贴满“打倒”“砸烂”的大标语,车帮上架着高音喇叭。来者不善。一群“造反派”,拥着父亲出来,刚迈出大门,立即反扭父亲双臂,按着头,哈着腰,按倒在卡车驾驶室顶篷上,大喇叭狂喊乱叫,大卡车急驶而去,我一路紧追,紧追慢赶,追进大学的校医院。我没见到父亲被打的情形,只见父亲牙齿脱落嘴角出血,浑身青紫的伤痕。我带父亲去校医院,医生的鉴定是:长期缺乏锻炼所致劳损。我很吃惊,也很恼火。我想,父亲这样下去一定会出问题,我必须把父亲救出来!
  我立即就找当地的军管会,军管会的答复是,让我们自己想办法。当时父亲被关在学生宿舍大楼里,校门口都是沙袋、机枪。父亲关在学生大楼里被三个学生看管同住。武斗开始后,几百米外的公路上常常有人朝这里打枪。父亲的家不能住了,我数了数墙壁上被重机枪打出的弹孔,正好有18个打穿进屋的孔,和我当时的年龄一样。我找了一个工人、一个老师,还找了一位姓黄的工程技术员,商量怎么才能把父亲营救出来。
  我每个星期去两趟 ,我可以见父亲,每次买两大包东西给父亲,另外的送给三个看管父亲的学生;每个星期给父亲推一次头发,不管样式,被批斗的时候揪不住就行。时间长了,和看守的学生关系有了改善,我给看管父亲的学生提出一个要求,希望父亲能在早上打开水的时候,在院子里走一圈,活动一个钟头。他们答应了。那还是夏末秋初,六点钟的太阳已经很大。到了11月份的时候,早上六点还漆黑一片,天气越来越冷,轮值陪同父亲的人就不愿意看管父亲了。父亲独自一人,照常去打水,再沿着校园围墙走一圈,七点前回到住处。从那以后,早上起床后没有人跟着父亲了。
  11月的成都雾很多,我和工人老张选了一个晚上,住进了学校墙外一户人家中。早上五点,我俩推着自行车,带着准备好的梯子来到围墙外,等父亲走过来,我把梯子从铁栅中间塞进去。父亲把竹梯搭在围墙上,爬上去,再抽出竹梯递下来……工人老张骑车在前面带路,我的脚哆嗦得蹬不动,我努力地蹬起车子,从西郊一直跑到川大,在川大化学楼的楼顶层藏了半个月,才把父亲交给了军管会,我又回到了西昌。
  我身上的潜能全被开掘出来了。如果不是那个时代,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1978年,命运从这里转折。叶延滨考上了北京广播学院,当时,广院只在西昌招一名学生。
  舒晋瑜:在西昌,您的工作也不错,为什么想到考大学?
  叶延滨:当时西昌12个县只有一所高中。我在学校学理工科,排名总在前三。考试的时候,数学的三角函数考试,我半个小时就交卷。老师看过卷子说,下面请延滨同学代我监考——这是最高荣誉。
  “文革”结束恢复高考,我是地委的新闻报道员。在地委宣传部里当新闻报道员,刚被送到省委党校学习。恢复高考的第一年我就想参加高考,领导说,你上大学是为什么?我说学知识,有知识才能更好地工作。领导说,上大学学了本事,回来分配工作也就是你现在的工作。可能那个时候你的位子别人干了,你就没有了,还不见得能有你现在的工作好。
  这个故事跟农民晒太阳的故事一样。
  我完全是被一棵大树砸进学校的。我上班的地方是一个斜坡,前面是个三岔路口,在路口上有一个马路工人在修树,他把树锯断的时候,正好我骑车路过。我睁开眼,发现树干从我的鼻梁刮过,满脸是血,我的飞鸽自行车两个轮子还立着,梁断了。
  我想的第一个事是一定让他赔我自行车。
  工人叫了救护车,检查后发现,我的骨头和内脏都没问题,但是全身都是擦伤。单位批准我在家休养。这时我就想,我要考大学。
  但是快三十的人了,我想學理工学不出什么了。在墙上贴了世界地理、历史年表,背地理知识,通过历史年表记年代、事件、人物。等到我能下地走路了,也就进考场了。我成了我们地区文科第一名,打高分的是的历史、地理,语文得了68分。
  舒晋瑜:这个结果很意外。
  叶延滨:当时我一拿作文题目就笑,是要求把长文章改成600字的新闻报道。我想这是我每天上班干的活儿。我就拿笔在上面钩,画完也没算字数。但是那一年是把四川师大的学生集中起来在阅卷中数字数,我的字数超了,扣了很多分。我是广院82届毕业生,一个同学后来当了学校的教务处长,把当年的大学毕业成绩单每人复印了一份,我成绩最低的一门功课是90分。
  舒晋瑜:1978年,改变了很多人一生的命运。您在大学里收获了什么?
  叶延滨:上大学以后,主要是写作,我在大学里得奖,参加了第一届青春诗会,加入了中国作协。
  从《干妈》开始,诗坛无人不晓叶延滨。
  舒晋瑜:主要是《干妈》这首诗,影响太大了。
  叶延滨:这首诗是我的成名作。那是我在延安和老农民生活一年的体验。这个体验是其他知青没有的。我想,我既然到农村里,那我就住到农民家里去。这是陕北最穷的人家,只有一孔没有窗户的土窑洞,他俩睡在窑洞最里边的大炕上,大炕上有个大尿盆,我睡在门边的小土炕上,小土炕上有个小尿盆。这就是整个家的全部布局。老汉是饲养员,老婆是小脚女人。他们叫我“干儿”,我叫他们“干妈”和“干大”。和两个老农同居土窑的一年,让我接够了地气。这孔土窑,关上门就像坟,开了门就叫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我在中国最穷的“受苦人”家中生活了一年,我自信没有什么比这一年更难更苦的了,就像掉进深坑里,只要敢迈步,无论朝哪方,都是向上。
  《干妈》写的都是真实感觉。当时能产生很大的影响,是因为当时有几千万人当过知青,大学里坐满了从农村回到课堂的知青。我写的是我自己真实的故事细节,也是这几千万知青自己的情感,轰动也就可以理解了。今天人们还总提起这篇诗作,是因为有一代人不会忘记的这段历史。除了共同的命运以外,我认为,我在诗中不仅写了知青的命运,还说了老百姓的愿望:“……人民好比土地/啊,请百倍爱护我们的土地吧——/如果大地贫瘠得像沙漠,像戈壁/任何种子都将失去发芽的生命力!”四十年前对一个执政党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只有诗人!
  舒晋瑜:回顾一下,走上诗坛,您受到谁的影响?您的诗歌创作的营养来自哪里?
  叶延滨:最早是受到李瑛影响。在《诗刊》发表作品以后,邵燕祥给我一个很大的帮助。从《延河》开始,到上大学后,我力图摆脱当时对我影响很大的“解放军文艺”体。尤其是看了很多诗歌以后,我必须谁都不像,我就是我自己。
  一段时期朦胧诗很流行,我在参加青春诗会的时候,就跟另一位诗人说,我参加这个会最大的收益是,我必须跟他们不一样。我和北岛们完全一样的话,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舒晋瑜:您的写作,一开始就不贴标签,不打旗号,好像“不入流”,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坚持?
  叶延滨:我有一个和别人不太一样的地方。现在很多年轻人,从走上文坛开始,想到的先是和编辑搞好关系,参加各种学习班。我在一开始进入写作时,只是因为,我曾经想当一个将军,没有机会;想当科学家、探险家,也没有机会。只有一纸一笔还能向世界证明我自己,我必须找到和民众相通的地方,找到艺术探索中我的位置,以及我和时代之间关系。反过来说,我绝对不会追随谁。这也是一个成功的经验。
  舒晋瑜:您参加了首届青春诗会,能谈谈当时的盛况吗?您有哪些收获?
  叶延滨:青春诗会前,我在《诗刊》头条发表了一组诗《那时我还是个孩子》,这是我进入青春诗会的入场券,写了“文革”中的三个孩子。参加第一届青春诗会的17个青年诗人中,我在到会前都知道他们的名字,但真正见过面的不多。梅绍静在延安插队,我认识她最早,还认识顾城,是在《北京文学》,当时好像是诗歌组长姚欣找我改稿子,谈话间顾城到编辑部来送稿,前面是父亲开道,后面是母亲提包,顾城自己没说一句话。我注意到顾城穿一双部队发的那种塑料凉鞋,不过,特意在后跟上粘了一层同样的塑胶鞋底。其他诗人都是新朋友,徐国静、徐晓鹤、孙武军都是大学生,一混就熟了。徐敬亚和王小妮是一对恋人,幸福指数很高。江河和舒婷在青年诗坛名气不小,都是“朦胧诗”代表人物,青春诗会上还没有“朦胧诗人”这一说法,江河给人印象很随和,让我愿意与他交谈。舒婷不一样,名字很淑女,说话很玫瑰,好听的话里总有刺。如果要舒婷回忆青春诗会,她会说两条:一是“叶延滨欠我一杯咖啡”,二是“我在青春诗会上就说了,我们中间叶延滨会当《诗刊》主编”。   舒晋瑜:那时您就提出“三点决定一个平面”,为什么会有这么高屋建瓴的理论认识?
  叶延滨:我以为,我对时代、读者和艺术之间三点关系的理解,基本上决定了我一生的创作倾向。
  在“青春诗会”的讨论中,我说,在我们今天的时代和社会中找到自己的坐标点,在纷繁复杂的感情世界里找到与人民的相通点,在源远流长的艺术长河中找到自己的探索点,三点决定一个平面,我的诗就放在这个平面上。《诗刊》老编辑王燕生作为首届青春诗会“班主任”,生前回顾当年的青春诗会,还提起我的“三点决定一个平面”的这个发言。
  舒晋瑜:“青春诗会”对您来说,有怎样的收获和意义?
  叶延滨:“青春诗会”最主要的内容就是请文坛的著名作家诗人给“青年作者”讲课。老师的阵容强大:艾青、臧克家、田间、贺敬之、张志民、李瑛为十七位年轻人讲授诗歌创作。黄永玉、冯牧、顾骧等为与会者报告当下的创作动态。袁可嘉、高莽向大家介绍了世界诗坛,蔡其矫透彻地分析了一批著名的外国诗歌。这些都是中国文坛重量级的人物,他们给十七位青年人讲课、交谈、对话、讨论,展现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文学界特别是诗歌界十分可喜的开放、宽容和民主的氛围。整整半个月的时间,名家与新人,文学界的领导与青年写作者,坐在一起,平等交流也不乏交锋,这种姿态和气氛,空前民主和空前开放。能坐到一起,也有坐到一起的道理。此時文坛的大家名流,多是刚“平反”重新回到久别的文坛,与会的青年诗作者同样来自生活的底层,大家都有共同的愿望,也对改革开放充满了热望与信心。其实,参加“青春诗会”时我已经三十岁了,这应该是我告别青春的一次仪式,从此以后,我被诗坛所认可。
  先后在两家全国最有影响的诗歌刊物任主编,叶延滨有自己恪守的原则。他说:“我是职业的编辑,必须对职业操守负责。读者和作者请客,我从来不去。”
  舒晋瑜:在诗坛有这样大的影响,后来回到《星星》,是怎样的机遇?
  叶延滨:我是一首诗得奖,一首诗加入中国作协。大学毕业时,包括《诗刊》在内的五家单位要我,但是,我作为学校的党支部书记,到最后待分配的只有一个,就是叶延滨。
  舒晋瑜:什么原因?
  叶延滨:我当时写过一句话:爱情需要不断更新。这是鲁迅《伤逝》里的一句话。被一位记者写了内参,成为精神污染的重要典型。《中国青年报》还以“爱情需要不断更新——谈正确的婚恋观”展开讨论。
  舒晋瑜:这件事对您有怎样的影响?
  叶延滨:我被分配到《星星》,省报和一家刊物继续把我当反面人物批判精神污染,我没写过一个字的检讨。这件事拖了八年,后来总算重归平静。
  舒晋瑜:您从1982年担任《星星》诗刊编辑,后来又担任副主编、主编,有什么体会可以分享一下?
  叶延滨:当时编辑部看稿的编辑有四个,围着一个方桌,旁边是一个竹筐,一个月要看四百斤稿子,相当于一个编辑看一百斤稿子。
  我接手主持《星星》后,把推出青年诗人,重点扶植有实力的中青年作为办刊方针,让《星星》成为青年诗人进入诗坛的入口,接纳不同的风格流派。比方说,我不赞成“非非主义”的理论主张,我认为它所宣扬的是无法与创作发生关系的理论,没有诗人能在写作中实践的理论。但是,对当时站在这个旗号下的许多年轻诗人有个人追求的作品,《星星》同样刊登。
  没有所谓博古通今的全能大师。我的体会就是,一要对新事物敏感,二要对不同的艺术流派尽可能地宽容和理解。这两条缺任何一条,哪怕样子很先锋,或者很主流,都没多大上升空间。
  舒晋瑜:担任主编,您做了哪些事情?
  叶延滨:在四川工作期间,我是不喝酒不请吃、不让作者进门的人。这就避免了一些干扰。
  这里,还有个故事。当时有位和我父亲认识的副省长找到我,问怎么能帮助我?我说你帮助四川作协所有的刊物吧,到年底把所有印刷费付了,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星星》杂志当时的发行量是另一家刊物的20倍。
  舒晋瑜:《星星》给您带来怎样的影响?
  叶延滨:我在主持《星星》期间也挨批,也被人写过内参,日子不好过。但我主持工作期间,《星星》没有一篇作品挨批,没有一个作者或编辑挨整,创造了刊物发行的最高量和刊物经营的最好时期。刊物办得好了,麻烦也会找上门,记得有一天上级突然找我谈话,在谈话期间找到财务收走全部账本。鸡飞狗跳地查了几个月,查出会计多记了十九元的收入。在《星星》最红最火的时候,我主动离开《星星》,调到北京广播学院当系主任。
  我在当《星星》副主编以后开始写杂文。我的杂文的影响是在《星星》时形成的。我在从事这个职业的时候明白这是我为社会服务,写作是我自身的个人的事情。这是公和私之间的事情。正因为有了在《星星》时严格的自我约束,我自己的文学追求和职业操守保持了下来,我珍惜自己的羽毛。
  长期的编辑工作,使叶延滨始终保持着对诗坛新事物的敏感。
  舒晋瑜:您在广院当教授的时间,只是短短一年。什么机缘到了《诗刊》当主编?
  叶延滨:我在1993年回母校中国传媒大学看望老师,校长说,想不想回母校工作?我动了心,于是广电部把我全家调进北京,我开始在学校当文艺系主任。教授当得还顺心,好像还要委我以重任。结果,一纸调令把我调到《诗刊》。后来才知道,当时上级对《诗刊》办得不太满意,有人向有关领导说:有个会办刊物的人在广播学院。于是,我又开始在第二个诗刊效力。一干就是十四年。《诗刊》获得了“国家期刊奖”,我也获得“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称号。
  舒晋瑜:当年舒婷说,首届青春诗会的诗人中,叶延滨要当《诗刊》主编,她说得还真准。
  叶延滨:《星星》是我说了算。《诗刊》基本是我说了不算。我努力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到《诗刊》工作不久,各种告状信就来了。我想,我必须适应这个环境。我的头脑很清楚。我给自己定的是:守好本职不求上进,很多事就会有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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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非常讨厌读书。看到姐姐们读着什么“世界儿童文学全集”的时候,我觉得她们很蠢,认为那种东西没什么意思。  “书是好东西哦。读书的时候就好像自己变成了主角,兴奋激动、紧张刺激,很有意思。”母亲说。为此,她强制我读第一本书——《佛兰德斯的狗》。  在当初的我看来,《佛兰德斯的狗》一点意思都没有:可怜的少年带着他可怜的狗,最终毫无幸福可言地死去。这样的内容,说它“兴奋激动、紧张刺激
楚语  艾蒿如一个素衣乡绅,还有菖蒲、芷和蕙兰  这些楚国水乡的原住民,聚在一起  像一些无家可归的人  它们有话要说,想说出被春风追赶的细节  想说出它们如何困守楚地的沼泽  说它们看见子夜的涟漪和寂寥的闪电  看见晨光中的露珠,如何从芰荷滑落  说萤火虫是水边植物开出的花蕾  一点点的光,就足够照亮楚地的低语  说它们从归隐的子规那里学会了俚语  听子规如何在深夜,将半句楚语呛在气管里  不停
从操场溜出来的时候,他们在排队:先是立正,立正之后稍息,稍息之后又立正。向前看齐,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有时候老师心血来潮,就把排队的人分成A、B两部分,一部分向左转,一部分向右转。叫一声向左向右转,A和B就背靠背各朝一方。接下来,连着两次,A和B又从不同的方向转到一起。还有向后转,转一下背过去,转两下又回过来,跟没转一样。原地踏步,左脚踏在一字上,右脚踏在二字上,从一走到二,从二走
打完电话后,他有些惴惴不安。在宾馆的房间里不停地走动着,像一头在森林里觅食的猛兽,但他明白,他毫无饥饿之感,有的只是按捺不住的激动,仿佛买了一辈子彩票的人,听到自己中奖的消息一样。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找到她。或者说,想到了却一直没有做好思想准备。这么多年有意无意地打听,一旦获知其下落,他又觉得十分突兀。他的一双手在身子两侧摆来摆去,不知如何安放,最后索性一齐捅进了裤口袋里。   他们,他和
“哇”的一声,女儿呱呱落地。老姐喂了一口掺了羚羊粉的温开水,这是女儿来到这人世间的第一口早餐,据说这样可以少长痱子。  很好奇,当初我降生时吃的什么。  从小到大,也不知道早餐吃的啥。物质匮乏的小时候,在山村里,能填饱肚子就可以了,大部分的时候是红薯丝稀饭配炒土豆块或南瓜,居然也没吃厌。长大了条件好了,倒常常惦记起这一口,清水煮鸡蛋算好了,是补营养的。记得弟弟生病住院,妈妈每天早上两个清水鸡蛋,要
在澳大利亚的大学做老师,每个学期开始的第四节课总是让我充满了期待。这是一节和文化相关的课。这一课,是每一个学生向全班同学介绍一个对于自己来讲最重要的东西,或者是最能代表他的文化的东西。  我第一次上这节课的时候完全没有任何期待,而第一个走上讲台的那个英俊的澳大利亚学生就让我很震惊。他拿出了自己的护照,翻开签证页,上面是密密麻麻整整58个国家的签证———这个毛头小伙子已经走过了58个国家,真是万水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