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静农书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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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氏家训》说:“尺牍书疏,千里面目”,在思友怀人的时候,相晤无由,得到传来的片语只词,都感到极大的安慰。如果再看到亲笔的字迹,那种亲切感,确实有摄影像片所起不到的作用。回忆我二十一周岁“初出茅庐”还是一个幼稚的青年时,到辅仁大学附中教初中一年级的“国文”,第一个认识的,是牟润孙先生,第二个认识的,即是台静农先生。对我来说,他们真可算“平生风义兼师友”。牟润老比我大四岁,台静老则十年以长。他们对这个小弟弟,既关怀,又鼓励。回忆当时岁月中,有多少一生受用不尽的箴规、鼓舞,得知多少为学的门径。而由于当时不懂得重视,年长以后,再想质证所疑,甚至印证所得,都因远隔天涯,而求教无从了。
  一个十年成长的政治脓包溃烂了,“四人帮”倒了,我才又和牟润老流泪聚首,每谈总提到静农先生,而他居住的距离,更远一程,真是音尘渺然,心情是无法形容的沉重。今年春天,忽然由友人带来《静农书艺集》一大本,我拿到手后,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因为这不止是片纸书疏,其中具有篆隶草真各体俱备的书法,屏联扇册长短俱备的格式。更重要的是从这些作品中看到书者的精神面目,一一跃然纸上。
  孔子说:“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朋友的关系当然与父母有所不同,但关心的喜和惧,应是有共同之点的。我从册中各件作品上看,虽然不尽是一年所写,但大致上总属近年的作品。各件的书风,表现了写时的精神健旺。隶书的开扩,草书的顿挫,如果没有充沛的气力,是无法写出的,这是足以欣慰的一方面;再看行笔,有时以战掣表现苍劲,这种效果自然是出于主动要求,但谛观一些笔道,又实有自然颤抖处。在上年纪的人,手腕有些颤抖,并不奇怪,但这毕竟说明静老已到八十之外了。我这个五十年前的小青年,今年也周岁七十又三,每一念及,海峡两岸何时通航,生平老友何时聚首,又不能不使我心有“如捣”之感!
  台先生从人品、性情、学问,以至他对文学艺术的兴趣和成就,可以说是综合而成的一位完美的艺术家,有时又天真得象一个小孩。记得那年他将到厦门大学去执教,束装待发之际,大家在他家吃饭送行,用大碗喝绍兴黄酒。谈起沈尹默先生的字,并涉及他书斋平日所挂的那一幅尹老的条幅。这时早已装入行李箱中,捆得整齐。他为证明某些笔法,回手去翻,结果无从找到。
  我记得五十多年前,他写一些瘦劲的字,并不多似古代某家某派,完全是学者的行书。抗战时他在四川江津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执教,余暇较多,一本本地临古帖。传到北京的一些自书“字课”,我见到一本临宋人尺牍。不求太似,又无不神似,得知他是以体味古代名家的精神入手的。稍后又见到用倪元璐、黄道周体写的诗,真是沉郁顿挫,与其说是写倪黄的字体,不如说是写倪黄的感情,一点一划,实际都是表达情感的艺术语言。
  今年见到的这一册中的作品,和以前日本印的一小册合并来看,老而弥壮,意境又高了一层。具体说:从西汉的阳泉熏炉到新嘉量、石门颂、看出他对汉隶爱好的路子。再看形是汉隶的形,下笔之际,却不是俯首临摹的,而各有自己的气派。清代写隶书的,象邓石如、伊秉绶、何绍基,不能不说是大家,是巨擘,在他们之后写隶书,不难在精工,而难在脱俗。静老的作品,是石门颂,却不是李瑞清的石门颂;是隶书,却不是邓伊何的隶书。谁知从来没有疾言厉色的台先生,而有这等虎虎生气的字迹。“猛志固常在”,又岂止陶渊明呢?
  至于行书,从外表看来,仍然是倪黄风格为基础的,更多倪元璐法,这在他自序中也有明文。但如熟观倪书,便会发现他发展了倪法之处。清代商盘说过,陈洪绶的字如绳,倪元璐的字如菱。倪字结体极密,上下字紧紧衔接,但缺少左顾右盼的关系。倪字用笔圆熟,如非干笔处,便不见生辣之致。而台静老的字,一行之内,几行之间,信手而往,浩浩落落。到了酣适之处,直不知是倪是台,这种意境和乐趣,恐怕倪氏也不见得尝到的。
  
  他的点划,下笔如刀切玉,常见毫无意识地带入汉隶的古拙笔意。我个人最不赞成那些有意识地在行楷中硬搀入些汉隶笔划,但无意中自然融入的不在此例。所以雅俗之判,就在于此吧?
  台先生最不喜王文治的字,常说他“侧媚”,予小子功,也写了几十年的字,到现在也冒得了一份“书家”的虚衔。但回忆起来,也曾有过超越张照、王文治的妄想。最近在友人家看到一本王文治自书诗册,不觉嗒焉若丧,原来今天我连侧媚的功力也有所不及。若干年来,总想念这位老朋友,更盼望再得相见。若从我这薄劣的书艺看,又不免有些怕见他了。
  最后拿定主意,如果见到他,绝不把我的字拿给他看!
  
  一九八五·七·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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