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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据湘人沈从文先生言,“保守”或“激烈”两种极端情绪都能上演到极致,乃是是湘人风貌特色之一种。抑或因此,中国进入近代史之后,先后两位被朝野视为最长于“洋务”或“外交”的居然都是湖南人,后生自然是邵阳蒋廷黻(1895—1965);先贤则是湘阴郭嵩焘(1818—1891),这位1876年被清政府正式派往西方世界的第一任公使,也是蒋廷黻生平最佩服的乡贤之一。
郭嵩焘逝后三年,中日之间爆发甲午战争,时局似乎总是被他不幸而言中:“设防于不相应之敌,耀兵于无可用武之时,徒为戏耳。”(郭致李鸿章函)“同治中兴”以来兴兴头头备办的北洋水师半日之内近乎全军覆没。想来这位一生试图追求退隐却总有用世之情的儒门贤者地下有知,也要难免一叹:
拏舟出海浪翻天,满载痴顽共一船。
无计收帆情更急,那容一枕独安眠?
汪荣祖先生上世纪九十年代为“郭嵩焘与道、咸、同、光时代”写下专著《走向世界的挫折》,既得益得力于当时郭嵩焘日记面世,更感同身受于郭氏在其时代的“挫折”与“不遇”。如今岁月流溢,又逢甲午、乙未,东亚世界却依然没有太平,仿佛又增添了许多新冲突,世界史的轨道已产生大幅度的遽变?东亚动荡将不知伊于胡底?仅从这个甲、乙之交日元与卢布的剧烈滑坡中,的确不难看出人文学者理想中“冲突”或“对话”的文明措辞并不能掩饰“世界史的轨道”真相:战争仍在继续,只不过坚船利炮置换成了货币经济。何止“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世界秩序,要靠“经济上的自由贸易与政治上的霸权均衡”来维持?道德辩证与实际利益(义利之辩?)之间的消息,怕是人类永远没完没了的命题。
同为湖南人的左舜生(1893—1969)先生同样一生用世,晚岁讲学于史林,却亦能以“感性史学”而卓然成家,其讲述中国近代史(《中国近代史四讲》)以甲午战争为开端,无疑看重的不仅此战当中无论水、陆清朝政府皆一败涂地,无可避免输掉了自己的国家尊严、国际地位,继之而来的列强瓜分狂潮;更在此战使得中国人面对“同治中兴”败北于“明治维新”而激起的内部改革的愿望与行动包括冲动,使得中国乃至东亚的“古今”裂变无法不成为现实,不以人的意志遑论情感为转移。
甲午战争的直接后果是乙未(1895)年《马关条约》的签订,此事更直接激起了引发戊戌变法的“公车上书”。来京城赴考争当“天子门生”的台湾试子一夜之间失去了自己的故园(台湾被割),当真情何以堪,于是,继之有十日“台湾民主国”。同样,湖南籍的诗人易顺鼎(1858—1920)也要素服麻鞋、“墨绖从戎”援台,军事不成毕竟他还留下了《四魂集》中一份感人血性:
痛哭珠崖原汉地,大呼仓葛本王人。(《寓台咏怀》)
但使天留人种在,珠崖还作汉神州。(《津舟感怀》)
两河忠义旌旗在,万福威名草木知。(《台舟感怀》)。
二
二十世纪初叶前后十年,日本分别在亚洲打了两次仗,1894年的甲午战争和1904年的日俄战争。之后,在不足二十年内就彻底葬送了世界两大帝制巨国:日清战争后十六年,1912年清朝逊位、民国建元;日俄战争后十二年,1916年沙皇被驱,苏联成立。
一个一度被西方蔑称为“东洋猴子”的蕞尔小国当真改写了东亚历史。尽管这背后自然还是“时势”所致,东亚帝国内部的腐败透顶之外,是西洋文明的长驱直入,迄今不见风头稍歇的硬或软的东征。
两甲子之后文明人于此有了更文明的安置,曰“文明的冲突”或对话——此更证明,两甲子之前那场战争,同时被击碎的还有中国人自己曾经极其自负乃至膨胀(此正郭嵩焘所谓“虚骄无实”)的文化信心。
新竹清华大学杨儒宾教授,素有收藏近代文物之雅,蒙其讯告,知他两甲子之后重逢乙未(2015),正在筹办“甲乙春秋”展览。据告展览将展出与甲午、乙未两役相关作品两百余件,不仅展现甲午战争前中日两国的时局、中日甲午战争、台湾乙未战役的种种历史回响,更将体现乙未战役后台湾的历史的创伤如何转化。在布展说明中,杨儒宾教授回顾两个甲子之后再逢“甲(午)乙(未)”,二者之间不乏对话意味:
两甲子前的甲午年(1894)是东亚史上的关键年,此年,僻处东海一隅的日本帝国经过三十年的“维新”,竟然打败称雄东亚千年的天朝。甲午战争是日清之间的战争,是明治维新与同治中兴之争,也是十九世纪东西冲突下两种响应模式之争。甲午首次显题地引爆了“现代性在东亚”的火药,其后续效应直震至当代。
甲午之战,清廷败北,台湾成了牺牲品,为老大帝国赎罪。然无辜受累,事非自愿,台人多不从。日人既已抢得此新领土,所以虽面对住民顽抗,仍悍然以武力征讨之。此次的征台之役始于乙未年(1895)5月29日,首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率日军自盐寮登陆;终于10月21日,台湾民主国最后的据点台南沦陷。前后历时五个月,全台底定。乙未征台后,台湾被并入一个陌生的祖国,历史行程彻底改变。台湾子民被迫必须适应一个显性的他者:大和民族,以及一个隐性的他者:现代化源头的欧美。这种重层的现代性历经半世纪的淬炼后,大幅地改变了台湾社会的性格。
在杨先生看来,十九世纪末的甲午、乙未两个连续年分“决定了下一个新的世纪的东亚史”:
日本吸纳了现代化的成果,自身转化为帝国主义的成员,密集从事海外远征,最后引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则在受挫于西洋的现代性之后,再受挫于东洋的仿效之现代性,甲午战败带给清廷空前的震撼。尔后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继起,其历史脚步仍不能不沿着甲、乙之道前进。十九世纪末的东亚的历史行程急遽变化,甲午、乙未是关键的转折点,而转折的参考坐标已不能不放在世界史的脉络下衡量。
应该说,无论“明治维新”还是“同治中兴”,日本与中国在十九世纪末最初都有被“逼向世界”的意味、被迫寻求西方意义上的“富强之路”。先行了一步的日本步趋于它的西学前辈,先后觊觎琉球、朝鲜继之中国本土,乃为这一“富强思路”的必然导向。 如果两个甲子之前“先行”了这一步的是中国呢?想想我们最后的“经生”、其家“五世传经”的刘师培,都曾在少年著述中不遗余力赞美“殖民”为英豪百代之不世盛业。人类的理性能力的确经常异常有限。
又是个让人徒呼奈何的“气数”(汪荣祖先生所不满的“命定论”)问题:日本先行一步的时候,清朝政府内部正忙于应对太平天国运动的挑战。而这一动荡本身,你自然不能不承认,乃为当时不富不强的民不聊生所激发。天下也真没有无缘无故的“革命”。单纯痛恨革命带来的社会破坏并无意义,如果健康充满生机,运转良好的社会生活本身并不追求破坏性革命。
三
同样怀念咸(丰)、同(治)时代,左舜生先生似乎多年之后忆及还是忍不住眉飞色舞,尤其那一时代特出的“楚材”于斯为盛:
我是十九岁才离湖南的,在我青年时期所见一部分的同乡前辈,深深觉得他们那种讲学治事的谨严,多少总还保持得有一种咸、同时代的流风余韵;后来我知道谭嗣同、唐才常在戊戌、庚子两役所表现那种倔强不屈的精神,又看见黄克强、蔡松坡对革命与倒袁两役所表现那种朴诚迈往的气概,我乃更感到曾、胡、江、罗辈的影响未容忽视。假定戊戌一役没有谭嗣同等的壮烈牺牲,则维新一幕的光芒可能为之低减;假定同盟会成立以后没有黄克强六年的苦斗,清廷的颠覆便不见得那样的迅速;更假定民国四、五年之交没有蔡松坡的崛起,则中华民国的基本动摇,又何必要等到今天?江忠源明明知道庐州不能守而必守,谭嗣同明明可逃而卒不肯逃;罗泽南受命于危难之际而战死武昌,武昌卒得而不复再失,黄克强也受命于危难之际而苦战汉阳,汉阳虽失而卒有南京的继起;胡林翼能与一个阘茸庸劣的官文相处得水乳相融,蔡松坡乃能把一个一代奸雄的袁世凯玩之于掌股之上;这些都是偶合,但您能说历史人物的感召,对后起者绝无影响?大致湖南知识分子的堕落,是从杨度、章士钊一辈才开始的,而陈天华、杨笃生、宋教仁、谭人凤、禹之谟……仍为湖南人才的后劲,到刘揆一、胡瑛、李燮和……的晚节,则已趋于变种。其实少壮期的杨、章,又何尝不显其美质,以时代有变化,学术有纯驳,政风有良窳,乃逐渐流于荒唐,亦不尽属章、杨之咎。(载民四十七年十二月十九日《联合评论》)
若论“湘人言湘”,这段话自有极为通透、痛快处,例如同文左舜生先生将“咱们湖南人的特性之一”高度概括为“敢作敢为加胡作乱为”,更将清末民初一代湘学教育形容为“改造社会的要求则异常强烈,用力也十分猛勇,那一种高度的热情,简直有点不近人情”——这种不大符合“史学家”身份的断制,你能谓其没有鞭辟入里处?!左氏这番对于“湘学”、“湘人”或“湘水”余波不济的悲叹,正是之前郭嵩焘那份悲观。一生讲求“理势”的郭嵩焘底色中依然牢牢满布儒门义理心性功夫、做人讲求规模。而咸、同之后并不拘于湖南一地的民众肆情的好利与放肆,不仅为时代世风所推波助澜、更推波助澜于时代世风之每下愈况。
性格决定人之命运。设若此人正处于一个历史转折时期的紧要位置,他的性格自然难免作用于当时社会生活之国族命运。
热情敢为的湖南性格同样体现于无论蒋廷黻还是郭嵩焘,例如后者充满挫折不遇的一生中却屡屡选择“义在必出”,即使被他“保守”也能到极端的湖南同乡辱骂为“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也择善固执在所不屈。郭嵩焘一生执著于以汉唐模式为理想的对“理(接之以礼)、势(备而守之)”的探讨,反对情绪化言行,强调内务外交都要据理力争,看重“天下事据理而为,成功无后患,失败不后悔”,一再指责他的湖南同乡、中兴名将左宗棠“负强使气”、指责彭玉麟“负一时之盛气,乃使其理反不足自申”,触目可见他对自己的乡土民风“嚣、滑、无理”种种无奈。
然而到底还是湘人?一生强调“理势”的郭嵩焘偏偏自己行事处世还是意气满满,至于对他最能理解宽和的李鸿章都耐不过他出使英、法期间条陈上奏措辞中的情绪牢骚,以为不如“耐烦忍辱,镇静处之”,以至“此等文字,可以不作”。虽然郭氏对于自己“负气”(“气性太涉狂易”)的个性,理性上也有相当认知,却似乎始终未能有所克制?
在一倡言“胜败不在器,而在气”(郭嵩焘出使英、法时期的死对头刘锡鸿语)的时代氛围中,所谓“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大学士倭仁语),怎怪日后曾最为郭嵩焘欣赏的严复逼出“君子误国”这样貌似悖谬的结论:
吾读中西历史,小人故覆邦家,而君子亦未尝不失败。大抵政治一道,如御舟然,如用兵然,履风涛、冒锋镝,各具手眼,以济以胜为期,能济能胜而后为群众所托命。道德之于国君,譬之如财政家之信用,非是固不可行,然而乃其一节,而非其全能也。……遍读中西历史,以谓天下最危险者,无过良善暗懦人,小为一家之长,将不足以庇其家,出为一国之长,必不足以保其国。……孟子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虽得天下,不为。”此自极端高论,殆非世界所能有。(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
面对仅仅十数年后甲午之战,无论平壤战役(1894年9月15日)中左宝贵死事之烈,“见大势已无可为,矢志必然死,乃著黄马褂,登城上往来指挥,连中数炮而殒”;还是黄海战役(同年9月17日)中赢得日方“中国海军第一名将”称誉的镇远舰长林曾泰,波涛弹雨中始终坚持站立舰桥护卫伤痕累累的旗舰定远,我们有理由觉得,一个国家的管理体制已然如此辜负于其族民的个体道德(即使他们被称为希慕圣贤的“士”),绝然是一种缺德、一种羞辱。此正如之前中、法战争镇南关大捷中老将冯子材短衣、草鞋、腰刀的照相,“气节”之外,蒙羞失德的难道不更是一个泱泱大国的运行机制?
“未有人心流俗败坏,而可与言富强者也”(郭嵩焘致瞿鸿禨函),遑论管理体制依然在庇护、纵容“流俗败坏”。在传统滋养下一点昂藏不屈的属己“士”气消耗殆尽之后,社会人心自然赤贫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