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少数民族地区教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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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宝环
  女,汉族,1930年2月—2017年8月,贵州省安顺市关岭县永宁镇人,高等师范肄业。
  1950—1952年,先后在关岭县花江镇花江小学、新场村新场小学担任唱游、语文和音乐教师;1952—1987年,转到镇宁县六马区①任教,先后在六马区的乐运村、良田村和打帮村等少数民族聚居区担任全科教师,执教三十余年;1987年调到镇宁县城关镇城关三小担任小学语文教师,直至退休。1959年至1985年,先后多次被区、县、市、省评为“先进教师”“先进教育工作者”“三八红旗手”“优秀班主任”“贵州省民族团结模范”等。
  1987年被评为“小学高级教师”,1988年被国务院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

一、大户人家的女儿(1930—1949)


  我的家乡在贵州省关岭县永宁镇。在永宁,黄家和聂家是大户人家。我的父亲是区员,母亲是小学老师,家里有兄弟姐妹四人,我排行老大。母亲温和、善良,而且很勤快。小时候,她常常教我们背《女儿经》《养蒙俗歌》等,这对我一生的为人处世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7岁时,我到永宁小学上学。最喜欢的老师是徐老师,他有时候用口诀歌、画图的形式讲课,我们容易记住和理解。所以我觉得教小娃娃得用具体一点的方法,讲详细点,他们才容易懂。小学毕业后,我报考了贵州省立关岭师范学校,在这里“简师”读了三年,“高师”读了两年。1948年7月,我读“高师”的第二年,学校因为没有钱停办了。

二、初入教育岗位(1949—1952)


  1949年11月,我在花江小学代课,当时花江小学的条件在关岭县算是不错的。半年后,我转正成为正式教师,教一年级的唱游课兼任班主任。两年后,因教师紧缺,我被调到新场小学当老师,兼任那所小学的负责人。新场是比较偏远的农村,办学条件差,至今印象最深刻的是,冬天冷得睡不着,我和另一位姓杨的女老师只好相互抱着取暖。

三、三十余年边远民族地区的坚守(1952—1987)


  1952年8月,我被組织分配到离家很远的六马区教书。从永宁到六马不通车,得跟着打帮①这条河走上来,一天走七八十里,走路要走三天。河边巴茅又高又密,隔着巴茅就算你在我面前我都看不见你。
  1.初到六马区(1952—1953)
  走进村子,村里大多是低矮的茅草房,娃娃们的脸蜡黄蜡黄的,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地看着我。走进学校,学校成哪样样子②哦,三间破房,有的还没有墙,一堆破烂的桌椅板凳堆在一个角角头③。房子后面小坡上长满了茅草,在不远的地方还有一片坟地,晚上觉得毛骨悚然。初到学校的那几天,我一个人在学校收拾,村里的人远远地看着我,也没人过来说说话、送碗水,因为他们觉得我在这里待不了多久,觉得“哪个愿意到这个穷地方来哟!”
  乐运小学只有一年级到四年级,我在这里教音乐和语文。白天在学校上课,晚上负责教村民们唱歌,唱《东方红》《解放区的天》之类的歌曲,大家都很喜欢。为了克服语言障碍,我就向当地妇女学习布依话,慢慢地,我和当地人的距离就拉近了。
  2.调至良田小学(1953—1960)
  (1)缺水的“老豹沟”
  1953年,因为良田村缺老师,上级就把我调到良田小学当老师,那时候良田有个名字叫“老豹沟”④。这里缺水严重,全村就一口井,水淌得很细,大家去挑水都得先在水井前把水桶排好。我们老师白天上课没时间,多是半夜三更没人的时候去挑水。
  (2)两个老师包全校
  良田小学的条件稍微好一点,教室是一栋地主的民房。学校也是一年级到四年级。我调到这里没多久,一位罗老师也调到良田小学。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学校就我和他两个老师,他教一、三年级,我教二、四年级。
  我们教语文、数学、体育、音乐、劳动,包班上课,一个星期上二十七八节课,所以很累。上课的时候,两个班在一间教室里,这边讲完布置了作业,又去给另外一边上课。
  刚开始的时候,手边除了教材什么都没有,最多就是有一本字典。后来逐渐可以订报纸、买书,我就常看报纸和一些搞业务的书籍,通过这些来提高我的专业知识。所以,我的教学成绩在六马区这几个学校中排名很靠前。
  (3)劝家长让姑娘娃娃读书
  在农村,很多家长都有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不愿意让姑娘娃娃读书。放学后,我就去家访,给家长们做思想工作,“现身说法”劝家长送姑娘来学校读书。如果遇到下雨天,放学后,我就把全校的女生组织到一起,给她们讲卫生保健常识。每逢节日,组织学生们搞文艺活动,指导他们排练表演节目,这样能够让学生们热爱学校,巩固学额,同时还能体现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学习氛围。
  (4)我们结婚了,不会离开你们
  1955年,我和在一起工作了三年的罗老师结婚了。看到我们在这里结婚、成家,明白我们不会离开这个地方,更多家长把娃娃送到学校读书,有的老乡还给学校送来了巴茅、竹子和木板,并且帮学校修建校舍。
  (5)开展双语教学
  少数民族①娃娃在家大多讲布依话,不会明话②。刚开始的时候上课,我说:“同学们,把书拿出来。”他们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我。后来上课,我就说:“喔来嗖,阿斯马若。”③他们就听懂了。我是汉族人,本来不会说布依话,但是为了教学,学习布依话很有必要。要不讲什么娃娃都听不懂,他们又怎么能理解我讲的知识呢?在乐运时,我学过一点布依话,结婚后我又向罗老师学习(罗老师是布依族),平时和当地人打交道也会练习说话,慢慢地就掌握了这门语言。给低年级的学生上课时,我用汉语讲一遍,再用布依话讲一遍,确保学生们能够听懂。一年级的时候说布依话多一点,二年级逐步减少,等到了三年级的时候就基本上全部用汉语来教学了。   3.特殊的历史时期(1959—1970)
  1959年,我懷着大伯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困难的时候,我们把野菜和糠和在一起煮稀饭。那段时间,好多学生都因为吃不起饭不来读书了。
  刚生了大伯没多久,我和爷爷⑤就调到打帮小学,在那里待了四年多。1963年,我怀着三叔,从打帮走到区里开会,下雨路滑,我摔了一跤,手腕脱臼。等三叔生下来满月以后才去县城治疗,筋骨“冷了”,无法治愈,至今我的左手都使不上劲。
  1964年,良田当地村民强烈要求我和爷爷回去教书,我和爷爷又被调回良田小学。搬家的时候请两三匹马驮东西,那些就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在哪里教书,哪里就是家。1966年年底,我和爷爷被批斗。一年多以后,这段日子终于过去了。
  4.“千年枯树发了芽”(1978—1987)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切问题都得到了澄清,真的就像“千年枯树发了芽”,这使我更加安心地在教学岗位上奋斗。
  (1)我的语文教学观
  我教的这些娃娃大部分基础都很差,初一①的娃娃写作文,就只写个“毛主席万岁”。我觉得,语文教学不仅是向学生传授语言文字的知识和技能,还要促进学生的能力和智力的发展。因此,对新入学的少数民族儿童,我先利用日常生活中的实物、图片直观地教他们学汉语,然后逐步引导到课本上来。升入初中以后,为他们安排一定量的日记、三日记、周记,每周出一篇专题作文,选字、词、句、拼音、标点符号、阅读、写作七个部分为内容,用《语文必读》《写作集锦》和《小学生词语条》等作为参考,训练学生的写作和表达能力。
  (2)就地取材做教具
  低年级的娃娃学习加减法时,让娃娃们课前带一把苞谷来,上课的时候拿出来数。这样,抽象的加减法在娃娃们那里就变得容易理解了。上自然课讲酸有腐蚀性时,我就拿醋来泡鸡蛋,做实验给他们看。还有就是结合一些课本的内容,组织诗歌朗诵、分角色扮演等,借以巩固课堂知识。
  (3)课余给学生补课
  考虑到农村娃娃回家要劳动,我布置作业一般以课堂作业为主,改作业的时候及时地指出学生的错误,并让他们当堂改正。除了上课,我还坚持课外补课:根据山区村寨远近划分补习组,利用晚饭后、周末和节假日,上门、上寨分组补课和个别指导。有些娃娃家庭确实很困难,我就拿工资和补助给他们买课本和作业本。对于一些后进生,我去家访的时候会多和家长聊天,问娃娃在家的表现,和家长一起找原因。
  (4)与家长的关系
  一直以来,我都坚持家访,哪个学生不来上学,我要去问不来的原因。去家访时,看见家长在做什么,我就跟着他们做,所以和家长的关系越来越好。家长都非常信任我们,对我们很热情,假期经常给我们糍粑,在地里摘几个豇豆也想着给我们送点,不管吃什么都记得我们。

四、调至县城(1987—1990)


  1.因病申请调动(1974—1987)
  1974年,我患上了脑动脉血管硬化、风湿性心脏病,随着年龄的增长,病情逐渐恶化。1980年3月至5月,因病情严重不得不离职治疗。在良田,一颗去痛片都没有,要走二十多公里去板乐买。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我和爷爷就写申请调到县城。1987年,我调到了县城里的城关三小,爷爷调到了县教育局。
  2.“乡下人”教“城头娃”(1987—1990)
  我这个“乡下人”教城里的娃娃,除了用山区的认真精神外,还改进了教学方法。我用“到校牌”的形式让娃娃们熟悉自己的名字;用画图的方式维持课堂纪律……期末考试,其他两个班平均分都是七十多分,我教的班是八十三分。①1987年,我通过了教学质量考核,评上了“小学高级教师”。1987年12月,我退休了。退休后,三小哪个班缺课,学校领导就喊我去代课。我代过政治课,全县统考,这科考试我代的班是全县第一。

五、退休生活(1988年至今)


  1988年,因为安心在民族地区工作三十多年,并且教学成绩优异,我被国务院评为“全国民族团结进步先进个人”。
  回顾这漫长的岁月,三十多年来以校为家,除了两次生病住院大概半年外,我从未随便误过一天的工作。我的一生,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在课桌凳上坐了十二年,在黑板脚下站了三十七年。看到学生进步了,或者是学生来看望我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觉得很温暖,觉得这一生当老师很幸福。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要选择当老师。

访谈后记


  贵州省高原山地居多,交通极为不便。20世纪50年代,黄老师所在的六马区交通不便,步行是主要交通方式,照明基本靠煤油。在这样的山区里,少数民族同胞说本民族语言,与外界的交流较少,很少有机会走出大山。教育,无疑是他们走出大山,和外面的世界交流最重要的途径之一。但是,因为偏远,许多教师不愿意到那里去。因此,黄宝环老师和丈夫三十余年的坚守,更显得难能可贵。
  在离家百里的异乡,黄老师克服语言障碍,搞好教育工作,尽己所能帮助当地人……这几十年来,教学成绩一直很出色,和当地人的关系越来越好,这些都是她认真付出,以心换心得来的。面对困难,她没有被击垮,而是积极地投入自己的教学工作中,想方设法给学生上好课,并且不断地探索如何根据少数民族地区学生的实际情况,开展有效的教学活动。访谈最后,请她回顾这一生,她似乎忘记了之前所说的苦、难,只说感觉“很欣慰”“幸福”。我想,这正是教师这一职业的魅力所在吧,那么多的“难”,只要学生一点进步、一次看望,就能让它们化为乌有。
  来时芳华正茂,走时白发苍苍。正是他们这些在民族地区教育岗位上坚守的一批批教师,为山里的娃娃搭建了通往外界的路,打开与其他地区、民族交流的窗。
  黄老师的故事能够以文本形式呈现给各位读者,是所有参与人员集体劳动的结晶。在此,我要特别感谢胡艳老师对我的精心指导,感谢黄老师不辞辛劳地接受我的访谈,感谢黄老师家人对我访谈的大力支持。同时,还要感谢我九十多岁的奶奶,在访谈过程中无声陪伴。谨以此文致敬在民族地区、乡村坚守的教师们!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师口述史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胡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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