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起你的盖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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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吴花花要结婚,竟然给我发来请帖。
  去?不去?我数窗外那棵槐树垂下的一串花朵,双数就去,单数就不去。数来数去数了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
  有该去的理由:她是我中学同桌,几年里我们形影不离;零食合着吃,衣服伙着穿,连发型都是一样的——高高的马尾辫,半尺来长。那时,同学们也觉得我和吴花花很像一对姐妹花,就给我起了个绰号“苦菜花”。最重要的是她给我发了请帖,虽然是微信版的。
  有不去的理由:她抢了我男朋友;我最近很忙,在赶写一篇关于女英雄王七妹的报告文学……
  本来是要写烈士王七妹的故事,我的同学吴花花却硬挤了进来,乱哦。
  2
  王七妹出生在瑶山冲一个世代为农的家庭里,排行老七,是她父母最小的女儿。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她出生的那个时期,正是中国大地风起云涌的时代,只是闭塞的山里人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依然过着平静而困顿的生活。老实安静的王七妹十八岁时,由父亲做主嫁给同村老实的郎中张大印,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吴花花比我小三岁,就因为比我年轻那么一点,让陈三移情别恋?
  吴花花又挤了进来,报告文学写不下去,我又重新把王七妹的相关材料找出来。
  张大印家里殷实,王七妹嫁到张家后,脸上很快红润起来,单薄的身子渐渐丰腴。患有肺气肿的王父起床后张嘴咳喘一阵子后,会一只胳膊叉着腰,慢慢地走到女婿家,请大印给他诊脉拿药,药钱自然是不收的。七妹脑后挽了个髻,系了碎花的围裙,歪着一双小脚,屋里屋外麻利地张罗着,一会儿她就给老父亲和丈夫端上来两碗白生生、稠糊糊的稀粥,一盘冒着热气的葱油饼,还有两只青汪汪的咸鸭蛋。配着吃粥的萝卜干切得碎碎的,还洒了麻油。王父一边喝着粥,一边偷眼瞅女儿柔软的身板,心里不免有些发愁,女儿嫁过来一年多了,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张大印身为郎中,自己却是个病秧子,又十分爱惜身子,王七妹肚子没有动静其实不是王七妹的过错。王父着急时,王七妹还不懂得着急,她除了一日三餐地伺候丈夫,还喜欢拿着鞋底或者鞋帮往姑嫂婶娘群里凑,和大家一起做女红。嫂子婶婶们说男女间的荤事,别人笑得东倒西歪,王七妹则红着脸抿了嘴。
  七妹,瞧你大姑娘似的害羞,白跟大印睡了这四百多天了?嫂子们开始转过头来笑她,王七妹顿时忸怩了,恨不得变成一只蛾子,朝窗口那飞了。
  王七妹文静、胆小;吴花花活跃、泼辣。王七妹是烈士、英雄,她吴花花算个什么东西?破鞋一只。
  想到吴花花,王七妹只好退出脑子。
  中学时的吴花花是一朵刚开的花,芬芳、艳丽,我还真不知道她有哪不好。她每天早上拎着垃圾桶站在教室门口大声叫嚷:“晨扫了!晨扫了!还不出去?”
  校园篮球场是我们班的卫生区,每天早上要分派一组同学去捡垃圾。无论哪一组去,吴花花都会参加,谁叫她是劳动委员呢!她学习没有我用功,成绩却永远比我好那么一小截,下课我咬着笔头为数学题犯难时,她总会趴到我肩上,一只手夺过我的笔,一边在草稿纸上画,一边嘚吧嘚吧地诘问:这个也不会啊?怎么这么笨啊?总要等我真的弄懂了,她才罢休。我那时是文娱委员,负责出黑板报。每一期黑板报的插图都是吴花花做。出黑板报的那天我们一般回去得都很晚,吴花花帮我们做好插图,拍拍手上的粉笔灰,坐上课桌,甩着两条长腿,不停地催,苦菜花快点哦,快点哦,天黑了鬼就出来了。她见我变了脸色,手忙脚乱,便仰了头咯咯咯地笑——回忆起这些,我不由得也笑了。
  王七妹也曾是一朵花吧?女人,谁没有开花的时候呢?可惜她的生命只停留在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对女人来说也还是花季呢,不过,二十五岁的她已经结过果了,有了一个一岁多的女儿。
  吴花花也生过一个女儿,十八岁时生的,是个私生子,名声从此就坏了。我们初中那些同学聚会时都不叫她,好像她给我们集体丢了脸。我那时还有点同情她,没想到后来陈三被她勾走了,在我们准备拍婚纱照之前。
  不提了,想起这些就堵心。
  我继续看王七妹的材料。
  王七妹并不因为自己衣食无忧而忘记受苦受难的乡邻,在五哥的引导下加入了革命队伍。当时,王坤的游击队就在瑶山一带活动,五哥经常带队伍上的同志到村里来做宣传,招募队员,筹集粮食。他们总是在黑夜的掩护下悄悄潜入村庄,零星的狗吠声提醒王七妹,是五哥他们回村了。这时,王七妹总会悄悄起身,给他们烧上热热的饭菜。王七妹组织村里的进步妇女为他们做鞋、裁衣,队伍上有困难了总能得到她的支持。王七妹还经常为山里的同志送情报,有时化装成走亲戚的小媳妇,有时化装成乞丐。她一双小脚,走几十里的山路,个中艰辛常人很难体会,但她总是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小腿走肿了,脚板走出了血,也从不叫一声苦。有一次,她接到一份重要的情报,需要立即送到山里王坤队长那里,她穿上结婚时穿的斜襟红花布衫,头上扎了一块蓝花的毛巾,挎着一只竹篮出门了。竹篮里有几十个红壳的鸡蛋,那份重要的情报就在鸡蛋底下压着。
  王七妹刚走出村子,迎面来了搜村的敌人——等等,这批敌人是谁?我得查查。是国民党的队伍,还是地方反动武装力量?我翻遍了手头上有关王七妹的材料,也沒有弄清王七妹遭遇到的危险来自哪里。
  既然是写报告文学,我就不能坐在家里杜撰,任何一个疑点都不能马虎,我需要更详实的材料。有充足的食材才有可能烧出一桌可口的佳肴来,酱醋蒜姜样样不能少哩。对了,王七妹也有过爱情吧?最好能在她的材料中找点“酱、醋、蒜、姜”,这样才有味道。
  我去地方志办公室找老方,想在地方志里搜罗一点东西。老方跷着二郎腿,一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往嘴里送烟,眼镜就在烟雾后面闪亮着。我挥手驱赶着鼻尖前的烟雾,皱着眉头骂了声“烟鬼”。烟鬼问我有何贵干,是请他喝茶,还是喝酒?我说请你喝你媳妇的洗脚水。开了几句玩笑,我言归正传,说明了来他宝殿的用意。他弹弹烟灰,不以为然,说王七妹没有那么高大上,不值得写。   从老方的地方志办公室出来,我很郁闷,不仅是没有搜罗到想要的资料,在烈士一栏中连王七妹的名字也没有找到。老方还告诉我,王七妹不是在送情报的途中牺牲的,她是死在自家院子里。
  3
  王七妹的报告文学我必须写,领导交代的任务。
  我继续寻找王七妹的材料。在文创室的文友那里找到了一本写王七妹的剧本,据说县剧团还排过这话剧,演王七妹的就是吴花花。
  初中毕业后,我上了师范学校,吴花花上了县一中。那时我们交往还很密切,书信来往几乎每周一次,寒暑假我们都要见一次,总是她走了很远的土路,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的樱桃树下。
  苦菜花!她站在樱桃树下叫。我立即从屋里蹿出去,两个女生的笑声便在空中碰撞出铃铃的声响来。那时我们有说不完的话,过去的老师,现在的同学,早上校门外有什么好吃的早点,晚上做过什么梦,某个男生的一笑一颦……一个说着,另一个突然没来由地大呼小叫,抢过对方的话题。我上师范后,学长陈三就开始追我,不久他也认识了吴花花。那时,我喜欢她的到来,不在一起读书,友谊不是加深于相互的帮助,而是她知道了我的小秘密,我知道了她的小秘密,我们成了对方秘密的保险柜。但人生中真的有了不可告人的大秘密时,也不会再放进“保险柜”了,直接沤烂在自己心里。吴花花对我隐瞒的第一个秘密就是生了私生女。
  这个消息我还是从阮兰蘭那里辗转得知的。阮兰兰说,呀,苦菜花,这阵子看过吴花花没有?听说她生了个私生女。阮兰兰捂了嘴笑,目光下意识地在我小肚子上扫呀扫,像一把毛刷子。那时我正从公交车上下来,阮兰兰站在等候冲锋陷阵的人群中。我惊讶地扶住眼镜,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步。后面立即有人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一回头,阮兰兰已经从我身边挤上公交车了,站在窗边朝我挥手。
  我本来应该去看看吴花花的,但母亲阻止我和那样的吴花花交往。我自己那时也很犹豫,害怕别人看见我出入吴花花家,把我也当成不在乎生私生女的女孩。
  关于吴花花生私生女的事,我后来又听到了一些传言,说让她怀孕的那个男人风流倜傥,是个有妇之夫,说吴花花爱上了他,死活要为他生一个孩子,她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捆住那个男人。也有人说,那个男人老婆不生育,骗吴花花为他代孕。也有人说,那个男人是想跟吴花花结婚的,只是羁绊太多,男人又懦弱……总之,吴花花十八岁生下的女儿成了私生女。还听说,吴花花的母亲扇了那个男人几耳光,说要去派出所告他,吴花花跪在母亲面前替他求饶,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再次见到吴花花,我已经师范毕业,那天我挎着陈三的胳膊扭着脑袋在步行街东看西看,苦菜花!吴花花举着一团棉花糖突然从小书店里蹿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那朵举在耳边的棉花糖立即粘住了陈三的目光。是你呀?我松了陈三的胳膊,悄悄地推了他一把,陈三知趣地钻进了书店。我和吴花花站在街角梧桐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我小心地询问她的近况,她大大咧咧地笑,说很好啊,已经拿工资了,要不要我请你们吃大餐?我知道她高中没有念毕业——出了那样的事,她无法继续在学校待,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去了县剧团,渐渐成了县剧团的台柱子。阮兰兰那帮女同学,提起吴花花去县剧团的事,脸上总挂着讳莫如深的笑容,仿佛吴花花能去县剧团,除了她长得漂亮,能歌善舞,还有别的原因。
  我不想吃她的大餐,我也不想知道她到底怀了谁的孩子,孩子出生后又送到了哪里。我只想知道,一个女孩子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该是何等的惶恐和无助?她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是不懂,是害怕,还是不忍?在那漫长的九个多月中,在后来更漫长的时光里,她经受的是什么样的精神折磨?
  我和吴花花中间仿佛放置了一块毛玻璃,双方的话语都如同海面上的浪花,只在毛玻璃的里面飞花四溅,我们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扒心扒肺地交流了。
  我和吴花花感情上交恶,是因为陈三跟她传出了绯闻。我不知道其中的前因后果,这是吴花花向我隐瞒的第二个秘密。怎么又扯到吴花花身上了?言归正传,我还是来看王七妹的材料吧。
  我在剧本中找到王七妹某次送情报的情节——王七妹刚走出村子,迎面来了搜村的敌人,王七妹已经躲避不及。邻村一名乡绅家的跛腿公子,手指夹着一支烟,正扭头跟队伍中的一个军官说笑。王七妹退到路边,低了扎毛巾的脑袋,一手哆哆嗦嗦地伸进了斜襟褂的衣兜里。衣兜里那把小巧的手枪,是王坤队长当礼物送给她的。
  你个百脚猫,动不动又要回娘家?锅碗洗了再走!脑后突然响起老女人尖锐的嚷嚷声,王七妹还没来得及回头,一把竹枝已经打在头上。村尾的周婶恶婆似的出现在她身后,王七妹从衣袋中抽出湿漉漉的手,立即用衣袖去抹眼睛,机敏地转了身乖乖地钻进周婶的屋里。村道上的那一群人以为是一对婆媳发生了矛盾,跛腿公子对她们看了几眼,就斜着肩膀跟着队伍进村了。
  王七妹没有牺牲在送情报的途中,也不是牺牲在自家院子里,而是牺牲在村尾去后山的路边。那时,王坤队长在她家养伤,住在她家西厢房里,王七妹精心伺候着。有天夜里,王七妹听到外面狗叫声,就披衣起床,悄悄拉开了门闩,走到院子中。她发现一队人影正朝她家围过来,情知不妙,立即给西厢房的王坤队长发了个信号,自己为了掩护王队长转移,就朝村尾跑。那队黑黢黢的人影立即朝村尾追去,王七妹被乱枪击中,倒在血泊中,英勇牺牲。
  王七妹为游击队做了哪些具体的事,材料中记录得并不多。写报告文学又不能胡编乱造,粉少做不成大粑,这点材料不够构建报告文学,我打算去王七妹的故乡瑶山冲采访。
  4
  清明时节,草长莺飞的江南,空气里有一种湿漉漉的甜。我打着哈欠出门时,阳光正透过香樟树的枝叶,在人行道的砖面上撒了金子般的光斑,它们还顽皮地撞击着我的眼镜,仿佛撞出了冷冷的声响。耳朵里便有了春天的旋律,心情顿时愉悦起来。
  我昂着头朝公交换乘中心走去——像我这样戴近视眼镜的人,一般走路都是高高地昂着头颅,虚张声势地瞪视着这个世界,当真有该引起我们视觉注意的事物出现时,常常又会措手不及。吴花花就是这样蹿进我眼帘的——长及腿弯的绿色风衣,一条大红花的长围巾,一张四月的月季一样的圆脸庞,突然间出现在换乘中心的铁门边。其实人家早就站那了,是我眼神不济,才突然发现。我陡然一怔,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   呀,苦菜花!真的是你吗?她眼睛弯成了两轮小月亮,似乎要向我扑过来。
  在大众场合,竟然还叫我当年的绰号。我又不是名人大腕,见到我用得着这么大呼小叫吗?我矜持地朝她点点头,恰如其分地笑笑。吴花花如火的热情突然遇到一盆冷水,欢天喜地的神色仿佛出门撞上了玻璃,有了痛感地变形。两只像翅膀一样张开的双臂,停顿、迟疑,终于灰溜溜地垂下。
  你去哪里?我有点不过意,补救般地问。
  我去瑶山。你呢?
  她也去瑶山?我就知道,这一天的好心情算是彻底毁了。
  我们不得不坐同一辆车,不得不坐在一起。路上总该说点什么,不说话气氛就太尴尬了。你去瑶山干什么?我首先挑起了话头。去看几个人。她把几个袋子朝车座底下塞了塞。
  我记得你演过王七妹?当吴花花知道我是去瑶山收集王七妹的素材时,话开始多起来,眉飞色舞地说她认识王七妹的女儿张老师,是个古板的老处女哦。她咯咯咯地笑,仿佛老处女就是一个笑话似的。吴花花说要带我去见见王七妹的女儿,一定能询问出我想要的材料。
  我问吴花花对她扮演的王七妹角色的理解。她蹙起眉头,用食指抵着光洁的额头。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我们很难看到故事最真实的部分,人们看到的总是自己想要看到的,而不是事实的本身。舞台上的王七妹,那是作家笔下的王七妹,不是真實的王七妹。真实的人生永远比作家笔下的丰富、复杂吧。说这话时,吴花花神情少有的庄重,不像我大脑中储存的吴花花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已经看到你的喜帖了,祝福啊。话题也不得不提到她结婚的事。
  谢谢。我说双方家人在一起坐坐就行了,他非得邀请朋友,说二婚也是喜事,一定要有那份喜庆劲,我的朋友不多……吴花花脸上漾起幸福的红晕。
  二婚?
  我二婚。他头婚。她转过脸来,坦然地看着我笑。
  我欲言又止。
  她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轻轻地说,我没有对不起你。她眼睛直视着我,心扉敞亮地开着,我信她说的是实话,也懒得再提陈三那货。她见我没有再问什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们都当我是一只裂了缝的鸡蛋,人人都想叮一口。
  哦,我明白了。我伸手抱抱她的肩,没有再说什么。我这个举动仿佛使她很感动,身上的热情又死灰复燃了。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男朋友的种种好,就连他脸上的一个痦子也那么可爱迷人。说她男朋友时,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着花一样的色泽。我不得不承认吴花花其实很漂亮,五官看不出有多精致,却弥散着一种甜香的神韵,像沁人心脾的果子,使人垂涎。一双大眼睛尤其可爱,有时惊愕地瞪圆,有时笑眯眯地弯着。
  公交车不久就到了瑶山冲。瑶山冲被两组绵延的山紧紧地夹住,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川”形。平川里的麦苗使劲地绿着,油菜花疯了似的黄着,一条小河亮闪闪地在它们中间窜来窜去。零零星星的村庄散落在山脚下的绿荫里,有的看得见,有的看不见。
  吴花花把我领到黄四娘家的木楼前时,已经临近中午。黄四娘肘弯里挎了一只装满衣服的木桶,斜歪着从溪流边爬上坎来,脑后用一根豪猪毛簪了个茶杯盖大的发髻。看见吴花花,黄四娘笑出了一脸的波浪来,大着嗓门问吴花花怎么才来。
  这半个月忙哩。吴花花也大着嗓门跟黄四娘说话,说的竟然是山里的方言。霞子呢?
  这丫头昨晚又没有回来,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
  晚上没有回来?吴花花急了,圆溜溜的眼睛似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黄四娘却满不在乎,说孙女肯定是去同学家了,一边把衣服抖开往竹竿上晾。吴花花一脸的焦虑,划着手机不停地翻找,好像霞子变成了一只小蚂蚁藏进了她的手机里。
  吴花花找出了一个电话号码,立即朝屋后的山上跑。干吗呢,她?
  到山顶上找信号去了。俺这里电话打不通。黄四娘说。
  半个小时后,吴花花气喘吁吁地下来了,草绿色的风衣搭在臂弯里,头发乱蓬蓬的,好像和谁干过架。
  苦菜花你在这等我啊,我去找霞子。
  不用去的,野够了她自然会回来。黄四娘却不急,端了玉米粒去喂鸡,咕咕咕咕,她唤着,鸡们便拍着翅膀聚拢来,很有节奏地啄玉米。黄四娘说,十五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哪里丢得了?
  她老师说,这丫头最近都逃课好几次了,现在竟然夜不归宿,你还不急呀?你这奶奶是怎么当的?吴花花很不客气地数落黄四娘,黄四娘讪讪的,端着盛谷子的瓢不动了,看着吴花花蓬着被树枝扯乱的头发,山猴一样跳下坡去。
  黄四娘招呼我坐,又扯开吴花花给她的礼品袋子,扯出一套蓝色的牛仔服,说霞子穿的四季衣服都是吴姨买的,书包也是,鞋子也是。也去参加家长会,给霞子买辅导资料。亲妈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我市侩的好奇火炬般被黄四娘的絮絮叨叨点燃,我记得吴花花有过私生女,算算也该上初中了。
  5
  我向黄四娘打听王七妹的事。黄四娘在大锅里炒着苋菜,我在灶下烧火。锅里嗞啦嗞啦的,热气中黄四娘偏着瘦小的脑袋往锅里撒盐。你说哪个?她大着嗓子问。
  王七妹!烈士王七妹!
  你问她呀?四九年被枪打死的那个?是我娘家村里的。
  锅里焖上了咸肉和干笋,嗞嗞声被罩在锅盖里。黄四娘靠在灶台上说,你问她干吗?我说我要给王七妹写文章,表扬她。
  黄四娘在围裙上擦着手,撇撇嘴,那就是个困山头的,还表扬?
  困山头?
  就是和躲在山头上的野男人睡觉。
  别瞎说呀。她给游击队送情报,为了掩护队长王坤牺牲了自己……
  你说的俺晓得,那个大胡子王坤就是她野男人。后来那女的就干脆住到了山上。家里的男人不要了,女儿不要了,最后连自家的性命也不要了。孬不孬呢?
  我呆呆地坐在灶膛前,忘了添柴火。这酱醋蒜姜的味道也太冲了。火光在我脸上暗淡下去,黄四娘忙赶我起身,自己去添火,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他们相好的细节。   英雄的故事变成了一个男女相爱的故事。
  十八岁的王七妹,只懂得男女,不懂得相爱。和许多父母包办的婚姻中的男女一样,她和张大印男女搭伙过日子,因为日子还滋润,她也还满意,白天麻利地做着家务,安静地和女人们一起做女红,晚上和丈夫做爱,也许也销魂,也许就那么回事,以为是该做的就做了。
  有一天五哥带回来几个人,围坐在八仙桌边,她烧了茶水给大家端过去,一个大胡子男人客气地向她道谢,灯光下他的目光像擦亮的火柴,在她脸上燎过来燎过去,燎得她脸发烫,心口有小鹿在撞。她坐在灯影里听他们说话,偷偷地端详每一张陌生的面孔。他们衣服破旧,头发凌乱,但他们一个个都精神饱满。大胡子说话可真好听,他那么有主见,一身正气,满怀激情,照亮屋子的仿佛不是灯光,而是他的激情。王七妹突然替自己的男人难堪起来,心里闷闷的。回家见到张大印蔫头蔫脑,一副好死不活的样子,心里更是堵得慌。
  他们时常来,王七妹知道了那个大胡子叫王坤。他们一来,她就给他们烧好吃的。有时大胡子也跟她开几句玩笑,她脸红红地和他对呛,口齿格外伶俐。她喜欢和他对话。他们的对话总在夜晚被她从记忆里翻出来,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情不自禁地笑。爱的种子突然间在心田裂壳了,萌芽了,不顾一切地长出来。她的花开了。
  他们去了山上,王七妹就丢了魂似的。地扫了一半,她会拎着扫帚站到院门口朝山道上望;菜闷在锅里,她抓了抹布不由地就站到了大门槛上往山道上瞅。有黑点从山道上下来了,慢慢地辨出人形,担了一担柴火,她失望地跺跺脚。有时人影近了,是背着药篓的郎中,她便扭了脸走开,去屋里干活了。听见枪响,她会腾地从夜梦中坐起来,捂着心口久久不能入睡。郎中翻身,咕哝,细细的鼾声游魂似的在屋里绕来绕去,绕得人心烦。
  瞧不见人的日子没着没落。有人把情报送到村里来,等山上来人取。王七妹终于有了上山的借口,她要自己把情报送上去。颠着一双小脚,风拂杨柳似的走着,她把情报送到了山上,把自己也送给了山上的他,敞开热热的软软的胸怀,死死地搂定他。
  她不能老待在山上。她想女儿;他们要不停地跑来跑去,她不能拖累他们。所以她又下山了。
  村口溪边有嫂子在洗衣,有婶子在洗菜。她们看见她来了,装着没有看见。她蹲下身用汗巾洗了把热腾腾的脸,拧干汗巾擦脖子。婶子洗菜呢?嫂子衣服淌掉了。她热心地跟她们打招呼,假装不在乎她们异样的眼神。
  郎中关上门揍她,往死里揍。她坐在地上,屈膝抱脑,任他打,不哭,也不闹。他打累了,坐到椅上喘气。她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烧火做饭,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这以后,她和郎中分开睡,郎中再也进不了她的心也近不了她的身……
  我心目中的王七妹突然可爱起来,生动而可爱。她轰轰烈烈地爱过,真真实实地爱过,作为女人,她鲜活过。
  王坤受伤是在柳芽初爆的三月,江北有人过来,想摸清对手的布防情况,为大军过江做准备。王坤带领几个战友去江边接应,过哨卡时被岗楼里的兵发现了,一枪击中肩胛骨,差点丢掉性命。几个战友连夜把他送到了王七妹家。
  怎么了?怎么了?王七妹一边哆哆嗦嗦地系着斜襟褂子的布扣,一边拉开了门。扣子老是系不上,她也就顾不得了,敞了半边胸襟,赶忙去扶王坤。她把王坤扶进西厢房,放在热热的被窝里。倒腾着一双小脚,去东厢房叫郎中给王坤看伤。郎中睡死了似的不动弹,王七妹扶着床沿给郎中跪下了。
  郎中坐到王坤面前,从药箱中拿出一把尖刀。尖刀在燈光下泛着寒光,王七妹哆嗦了一下,手上的油灯晃了晃,又稳住。郎中拿刀尖在火上燎了燎,拨开王坤的伤口,剜出了弹头。王坤把嘴唇咬出了血,王七妹手中的油灯又不停地晃起来。郎中给王坤的伤口敷了草药,收拾好药箱出了西厢房,王七妹才发现自己仿佛从水里爬上来,浑身湿漉漉的,刘海紧贴在额头上。
  王七妹心里一直不踏实,总觉得会发生什么。她告诉王坤,茅厕北边有一个地窖,和张秃子家的地窖紧挨着,她已经把两家的地窖打通了,上了张秃子家的地窖,就是一片杉木林,可以逃生。
  那天午饭后,郎中背着药篓拿着药锄出门了,晚饭后仍然没有回来,王七妹便睡不安生,尿也特别多。半夜里她自己小解后,正要给女儿把尿,村口突然有狗狂吠起来,接着村中的狗吠便像粥锅烧开了,喧嚣而热闹。王七妹抱了妞妞急急拉开大门,隔了几块田地,借着朦朦的月色,看见一群人影正朝她家这边走来。她知道不好,放下妞妞,弯腰捡了块卵石砸向西厢房的窗子,自己摸索着朝大路上那群人迎过去,等到他们能看到人影时,她就朝南山跑去。
  她跑起来,像男人一样跑起来,她想跑得很快,又想跑得很慢。她不时地回头,看看他们是不是追上来。透过菜地的篱笆,她看见他们的身影鬼魅样抖动,跟着她跑动的还有篱笆上的木槿花,还有云层中的月亮。后来她踉跄了一下,想稳住,但身子却不听话,重重地栽下,又轻轻地弹起来。她扭头朝她家看看,那个人已经转移到杉木林里了吧?女儿真乖,竟然没有哭哩……
  泪水从我脸上滑落下来。
  6
  午饭后我说,想去看看王七妹的坟墓,想去采访王七妹的女儿。
  没得看,坟墓有什么好看的?黄四娘显然对我的提议不予采纳,她说王七妹死后,张家人不许她葬入张家的坟地,王家羞于让她葬于王家的坟地,后来就葬到野猪岭去了。退耕还林后,那里的野猪多得像耗子,庄稼都被它们祸害尽了,说不定会咬人。我要是带你去看她,村里老人会戳我的脊梁骨。学生娃清明送的花圈都被他们扔到河里去了,黄四娘强调说。
  为什么大家就容不下她?她没有给游击队送过情报?
  送过。
  没有舍身救人吗?
  救了。救的人还是游击队上的人。
  王七妹没有其他的好?我真为王七妹打抱不平了。
  有是有,但是她不守妇道,坏了纲常。
  我说吴花花演过王七妹。
  黄四娘笑,说她演得不像。   你看过?
  看过。俺们全村人都看过。老人们都骂哩……
  我心里隐隐有点痛,为王七妹打抱不平。吴花花如果也不守妇道呢,你是不是也不待见她?我问。我承认我问这话有点不厚道。
  谁还没有年轻过呢?黄四娘语气突然软了,大度地笑了起来。原来她知道吴花花有过私生女的事,说那是孽缘,不能怪吴花花。黄四娘固守着她对王七妹的不屑,却对吴花花有私生女这事一点都不介意,这让我很无语,不禁感慨,凡人的心里都有一杆摆不正的天平。
  说到王七妹的后事,黄四娘的语气倒有些千回百转了。
  王七妹躺在水田里,半边脸扎进了田泥。没有人去给她收尸。那个受伤的男人天亮时又折回来了,把她从水田里抱起来,伤口又挣出了血,胸前衣服洇红了一大片。他用自己的大胡子去摩挲她的泥脸,他为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用自己的一块手表换了李瞎子一副薄棺给她睡。起先还有几个老娘们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紧闭着厚厚的嘴唇,有条不紊地为她做这做那,后来她们便不再多言,只抿了嘴看。
  山上下来几个兄弟,帮他把王七妹埋进了野猪岭。他亲手给她竖了一块碑,碑身很高,却没有刻上一个字。碑竖起来的那天,有人看见他,一直坐在她的坟头,头靠在青色的墓碑上,太阳滑落到西山,他就看着晚霞发呆,胡子格外长了,像野人。
  后来他还来过吗,在硝烟散尽的未来日子里?在只有流萤和秋虫陪伴她的夜晚,他的思念是否也到达过野猪岭?
  黄四娘不愿带我去找王七妹唯一的女儿张老师,她说那个老姑娘有些古怪,不轻易搭理人。父母都不在了之后,她成了一个孤女,舅家养一年,姑家养一年,从小在人们的白眼和唾沫中长大。后来政府照顾她,让她在小学校里代课,成了老师。一辈子没有嫁人。
  小学校坐落在黄四娘家对面的山坡上,一面红旗在山风中舞呀舞,舞成了指示牌。我爬上山坡时,手机突然咕噜一声响,原来这里有信号了。我看见了吴花花发来的一串信息。
  书店里没有她。
  步行街也没有。
  几家网吧都被翻遍了,也没有看见。
  我把电话拨了过去:还没有找到吗?
  没有!吴花花在电话里已经气急败坏。
  你那还不是大海里捞针吗?别找了,还是等她自己回来吧,我说。
  不行!外面坏人多,她一个小姑娘家很容易上当受骗。吴花花说,再找不着她就要报警了。
  吴花花满大街找霞子时,我在小学校后面的菜地里找到了张老师。张老师的短发已经白了,但气质很好,她正在丝瓜架下侍弄丝瓜上扦,对我还算热情,不像黄四娘说的古怪。问到她母亲的事,她说母亲只是一个凡人,母亲去世时自己太小,不记得什么事。问她对爱情婚姻的看法,她说她不想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人,她之所以没有走进婚姻,仅仅是没有遇到让她倾心去爱的人。她说这话时,两只手攀上两朵黄灿灿的丝瓜花,把它们聚拢到一起,给雌花授粉。她说她这辈子一直跟心地干净的孩子们打交道,很幸福。
  我在张老师家找到了一张王七妹的画像,脑后绾着一个蓬蓬松松的髻,腼腆质朴,微胖,面容平凡得如同菜市场上常见的大嫂。不知道为什么,看了这张画像,我有一种失落感。
  离开小学校时,张老师拉着我的手说,她不想我们把她母亲写成英雄,她说她母亲也不想。
  7
  太阳已经落山了,吴花花还没有回来。黄四娘已经烧好了晚饭,腊肉炒蒜苗的香气一直从厨房袅绕到门口的坎上,我和黃四娘就站在坎上的板栗树边,看着路口。
  我问黄四娘,和吴花花是不是亲戚?
  比亲戚还亲哩。
  哦?你孙女好像跟吴花花缘分不浅?
  是哦。四年前,我家霞子红肿着眼睛在大街上找妈妈,就被她吴姨碰到了。她妈在外打工,就那么跟人走了,哪里找去?她老子也要在外挣钱唦,就把她丢给我这个睁眼瞎的老太婆。她吴姨心肠好,心疼霞子是个没有妈妈照料的孩子,就经常来陪霞子。每一趟来都不空手,不是买吃的就是买穿的,上学的钱也是她出的,好像前世欠着我们霞子的。
  我心里涌出了很多问号,就像坡下的溪流一样,哗哗、哗哗地折腾着。更浓的暮色从山林里淌出来,好像是它们粘住了我的嘴唇,没让问号跑出来。
  我和黄四娘都不说话了。我看四野的暮色,看风和树梢打情骂俏,听虫子在草根下或快乐或抱怨地鸣叫。后来,我们看见有两个人影子影影绰绰地上来了,像两条在树干上蠕动的青虫。
  来了,来了!沉默成老树桩的黄四娘,喜悦地活过来。
  找着了?我问。
  找着了。她舔着一根棒棒糖从剧院走出来,被我逮住了。吴花花精疲力尽,报告战果时全没了捷报的力道。灯光下我看到霞子,还是有些吃惊。小鼻子,小眼睛,小个头,看上去也就像个小学生。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腼腆害羞,但她一说话,我立即就能感觉到她满口谎言。她为旷课开具的种种理由,只能瞒哄她奶奶黄四娘。
  黄四娘一边忙着把拢在大锅里的菜往桌上端,一边叫着吃饭喽、吃饭喽。霞子赖到饭桌边的椅子上,拿了筷子就要搛菜,被吴花花一把拉到一边。她把霞子拉到她面前,表情严肃,语气凝重:我再重申一遍,你记住,不许旷课!不许……霞子低了头,偷偷笑。吴花花举起一只手掌,好像要朝霞子头上落下去,半途中又无奈地拐了个弯,落到她自己的头上。一张本来光洁好看的脸,像被风揉皱的池水,恨铁不成钢地扭曲了。黄四娘为了安抚焦躁的吴花花,也硬声硬气地要霞子在吴姨面前做个保证。
  霞子很不情愿地低声咕哝了几句,保证以后不旷课了。吴花花点点头,脸色和缓了许多。她拉了霞子的手,让霞子在她身边坐下,看样子她有许多话要跟霞子说。那样子,确实像个母亲。
  8
  日头爬上黄四娘家的板栗树顶时,我和吴花花站在木楼前看风景。斜对面那块蒸腾着水气的杂树林就是野猪岭。
  “王七妹埋在那里,你要去看看吗?”我朝野猪岭指了指。   “王七妹是小脚女人,她躺在那里不走路,却年年清明要我们跑过去看她。”霞子给我们端过来一碟黄灿灿的玉米饼,过门槛时绊了一下,差点把一碟玉米饼打翻。
  吴花花紧张地瞥了霞子一眼,发现她没有摔倒,又把目光投向野猪岭。还是不去了吧,打搅她干什么?她没心没肺地朝我笑笑。
  吃过早餐,吴花花没有和我一道返城,她说她还要去石凼冲,那是瑶山最远的一条山冲。霞子有点不高兴,说你还要去看周跳跳啊?她把你给的学费全拿去充话费了。
  霞子,周跳跳,这些小女孩到底和吴花花是什么关系?这算不算她向我隐藏的第三个秘密?霞子嘟着嘴陪吴花花一道出门了,我脑子的问号又像溪流似的哗哗折腾开了。
  回来的路上,我给阮兰兰打电话,告诉她吴花花要结婚了,问她去不去恭贺。
  她结婚你也去?不知道她这辈子要结几次婚呢,裤带子比男人领带还要松。阮兰兰的声音像放了盐的茶水,很不得味,我似乎看到了她在电话那头鄙夷地撇嘴。
  我開始夜以继日地写王七妹,文联出版的刊物等着在这期排版王七妹的报告文学。稿子拿出来后,领导蹙眉不语。我赶紧解释,我想写得客观点,她不仅是英雄,她更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领导用两根手指在桌上敲了半天,最终大度地点点头。
  交了稿子,回来时顺路去了老方的地方志办公室。
  忙什么呢?我在烟雾中找到了老方那颗花白的脑袋。
  在整理“小城好人”的资料,要把它们填到年度大事记里去。老方的声音在烟雾中飘了出来。我捂了口鼻赶紧打开他办公室后壁的窗户。
  老方自觉地把烟蒂摁进烟灰缸中,起身给我泡茶。我划拉他桌上的一堆乱糟糟的资料,突然一张熟悉的照片从A4纸中窜了出来。穿一件绿色风衣,戴一条大红花的长围巾,一张圆脸庞像四月的月季一样绽放着,这不是吴花花又是谁?我的目光立即被她吸引了,啊哈,老方,陋室藏娇啊,快说,你和她什么关系?
  老方把照片贴到鼻尖上,眯了眼瞧了瞧。瞎说什么,这是年度小城好人的照片嘛,剧团里的小吴啊。人家了不起,资助了十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哩。
  吴花花,小城好人?我一下子蒙了。这是她向我隐藏的第几个秘密?
  吴花花的婚礼我是一定要参加的,掀起她的盖头时,那些爱与被爱的故事,会不会像四月的大地一样,葱茏旖旎?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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