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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
人工智能的出现和崛起已然构成本世纪最重要的历史和文化事件。在启蒙主义对人类心智改造失败的哲学背景下，AI重燃了人类对新人和新世界的渴望。因此，人工智能不仅仅是一个辅助者，同时也是核心和灵魂;不仅仅是客体，也是主体。也许在某种意义上，AI比现在的人类更接近理想的人类。鉴于目前对AI的讨论还过份流于技术的层面，本期“非常观察”栏目特邀青年学者杨庆祥主持，由他邀请相关人士展开了这次对话，期望将我们对AI理解的视野进行扩展。
一
杨庆祥：你关注AI的话题吗？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何种契机开始接触，甚至自觉去了解关于AI的知识？
吴 岩：从很小就开始了。我喜欢科幻小说。最早是从苏联科幻小说中获得这方面消息。德涅伯洛夫写过不少这类作品，如《苏埃玛——一个机器人的故事》。这篇小说后来在“文革”期间受到过中国的批判。说是反唯物主义的，说机器怎么能战胜人。
李宏伟：AI想象是没有预兆，没有标志地漫入我们的生活，当AI话题成为热点时，已经想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主动了解AI，是接触到小冰尤其是“共同”参加一场活动之后，我对AI兴趣浓厚，也始终认为，它的发展事关人类的未来走向。
徐晨亮：最初的印象当然来自青少年时代接触的科幻电影，比如《终结者》系列中液态金属制成、可随时复制人类形貌的机器杀手T-1000，还有《黑客帝国》里把人类当成电池来豢养的人工智能系统Matrix。科幻作品中对于类人智能的那种——借用一个流行的说法——“恐惑”，并不完全来源于AI技术进展的直接刺激，而更像某种自我衍生的母题，折射出抽象化的现代社会体系中生存的不确定感、不安全感。说到狭义上的AI技术，读大学时听计算语言学方向的同学聊过自然语言处理之类，所以一直觉得那只是一套和当年的我一样，正在学习、进化中的技术，并没那么可怕。
杨丹丹： 我从2014年开始关注人工智能话题，因为我在美国伍斯特理工学院人文艺术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身处理工学院，周边的同学和同事经常谈论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状况，因而对人工智能产生兴趣。但我从事的人文学科研究工作，又使我对人工智能的了解极为浅薄，因此，我会有意识地参加关于人工智能的讲座和翻阅相关书籍，但主要集中在人工智能的发展历程、哲学反思、伦理重建方面，对人工智能技术本身仍然存在阅读局限性问题。
小 珂：我不是很关注AI的话题，有时候看到别人分享的文章会看两眼，但基本不会主动去接触。
陈楸帆：由于在科技公司（Google、百度）长期工作，我日常接触科技动态新闻，加上从小对科幻小说的喜爱，对AI话题属于重度关注。大概从上世纪80年代末第一次看电影《2001太空漫游》便有了对AI（HAL9000）的初步认知，伴随着现实世界的技术进展，AI与日常生活的交叠愈加紧密，这样一个老生常谈却常谈常新的概念，便逐渐侵入到我的思考与创作中。
李德南：关注。最早是在2008年前后，我正在读硕士的时候，读的是科技哲学专业，课堂上会讨论与AI相关的问题，同时期看的一些科幻电影也引发了我对这一话题的興趣。更自觉地去关注则是在最近几年，在AI更切近地影响到人类世界的方方面面并让人类明显感受到挑战的时刻。
李伟长：很早就关注AI的话题，觉得不可思议。从80后这代人来说，早些时间还不叫人工智能，更通俗地叫作机器人。接触契机倒也奇妙，来自系列电影《终结者》，施瓦辛格主演的，有一集是液态机器人，可以自由变换身体，随意组合，当时目瞪口呆。当然，这和现在的AI不尽相同，但其基本思路可以相通，从此关于AI就会有意识地去注意。
韩松刚：关注。从柯洁对战AlphaGo开始。人工智能是人类未来的发展趋势，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无须证明，因此，会自觉地去了解相关知识。
李 雪：看到相关文章或信息会浏览，但不会有意识地去了解、研究。大约在2013年，开始读科幻小说，由此对AI的话题产生兴趣。作为缺乏理科知识的文科生，对技术前景无法判断，但觉得小说和电影里对AI的很多想象有实现的可能性。
金春平：关注AI的话题，不自觉的契机，来源于所观看的好莱坞科幻大片，其中关于人与未来机器人、超级机器人、智能机器人等互塑、斗争、统治等，让人在享受工业化与智能化的视觉盛宴和后人类美学时，也引发了对人与机器人之间关系的伦理学思考。而较为自觉的契机，则来自于近年来学术界对AI写作的集中讨论，由此引发出一系列虽悬而未决但极具前沿性和开放性的话题，包括建立于“人学”基础上的一系列概念的界定拓展或立论反思，诸如“主体性”“创造性”“艺术行为”“语言编码”“意义赋值”“经验生成”等，由此，我们不得不去思考，当以“人”“人性”“生命”“人道主义”等为立论基础的艺术学科乃至整个哲学体系，遭遇到“AI智能”的同构时，我们将面临怎样的未来生存图景。
二
杨庆祥：AI引发的讨论，有不少是在政治经济学和哲学层面展开的。AI的到来对于文学艺术的意义，在今天是否引起了人们足够的重视？根据你的观察，伴随AI技术对于当前文学生活的渗透，从中明显获益或受到明显冲击的群体是谁？
吴 岩：我曾经有几次在会议上讲过，AI一共有三种。一种是历史性的，这种是从AI技术演进来的，是路径依赖的。第二种是政治性的，这种是各国看到AI的好处，做了许多规划。还有国际组织也做。这些是想引导未来的。第三种是文化叙事性的，或者是愿望性的。这种是来自各种文学作品、新闻报道、社会蜂巢、家谈巷议的，这种是弥散性的，出现得远远早于其他两种，但却具有很强的文化沉积性和气氛营造、教育背景营造的特征。目前，这种人工智能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但真正的人工智能未来发展，肯定是三种内容的交融。AI渗透到文学，一种是题材上的，一种是创作上的。创作上参与，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还需要找到适应的方式。 杨丹丹：虽然人工智能文学从1950年代就已经出现，并延续至今，但人工智能文艺仍然不是一种独立性的本体，从文艺本体来关注人工智能文艺的相对较少，人们仍然把人工智能文艺作为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一个注脚和佐证，人工智能在哲学、伦理学、经济学层面的热议，恰切证明了人工智能文艺本身的孱弱。人工智能对文艺的介入必然对当下文艺创作产生冲击，并会产生新的文艺形式，但人工智能文艺依靠的是“算法”，缺乏文艺内在的精神性和思想性，现阶段的人工智能文艺是一种“技术”的延伸，而非“艺术”的突破。因为人工智能文艺的模式化倾向，受到最大冲击的群体应该是商业、玄幻、穿越、言情、谍战等高类型文学作家。
李宏伟：比之于可直接计算的领域，如国际象棋、围棋等，AI对文学艺术的冲击目前并没有强烈到强迫人们给予足够重要，至少AI的作品还没有达到或超过人类顶尖的水准。可以想象，AI技术基于分析、抓取，将很快在类型文学上取得突出成就，相应领域里的作家、编剧首当其冲，与之相应，整个行业的盈利模式、运转方式，都将迎来颠覆性的变化。
徐晨亮：韩少功先生写过一篇《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后来很多讨论似乎并没有超出这篇文章的视野。目前我们接触到的AI应用，还只是冰山一角，距离科幻想象或理论上的强人工智能尚有距离，倒不必急于以自我防卫的心态，一味地担忧、抵触，甚至陷入某种形式的技术恐惧症。说到“获益”，我倒是曾经试图蹭一蹭AI的热点，在之前那家杂志工作时，接触过一家科技公司，探讨共同开发小说智能评估系统的可能性。后来看到上海的走走老师开发出了有类似功能的系统，很佩服她的执行力。
小 珂：我觉得到目前为止，AI对于文学的渗透只是暂时和表面的，从中获益最大的肯定是对此感兴趣和有研究的群体，但要说谁受到明显冲击，我想这种“结果”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积累和技术改良才会产生的，我们拭目以待。
陈楸帆： 我认为AI对人文学科乃至文艺创作领域的冲击被低估或是刻意忽视了，源于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盲目乐观或者自大。事实上，AI已经从方方面面渗入我们对于艺术与美的理解，并改变着整个行业的运行逻辑，比如智能推荐系统，比如去年佳士得拍卖出高价的AI创作人像，比如今年《思南文学选刊》的AI文学榜，等等。目前的受益者更多是掌握数据善用算法的科技公司与平台，而备受冲击的则是在这一波浪潮里被算法“降权”于大众视野之外的创作者与作品。当然，长期看来，受益或受损的边界都是一直在变动的。
李德南：我觉得不管是在政治经济学、哲学还是在文学的层面上，人类对AI都还谈不上有充分的认识和重视。技术在不断地发展，不断地影响和重构人类的生活，而人类社会在伦理、道德和政治体制等许多方面却是停滞的，人们并没有相应地准备好去面对技术所带来的巨变。就文学而言，最明显受到冲击的群体也许是写作水准不高的网络文学作家和传统文学作家。AI写作的发展，会使得这样的写作轻易地被替代。从中明显获益的，应是资本和掌握着资本的人，AI强大的生产能力会加快资本的增殖速度，也为资本所有者带来更多的、更高的利润。
李伟长：AI是一种算法，对大数据的处理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能力，这种影响在文学创作层面还未引发足够令人叹为观止的影响，虽然已经有了日本科学家让AI写小说去参赛，那只能证明人类写得很差，还不能证明AI写得有多好，但是在文学传播和营销领域，AI算法起了很大的作用，这当然是科技的力量。我們有理由相信，随着AI学习能力的不断提升，写作能力会有质的飞跃。从中获益的会是传播平台，譬如网络文学创作平台，在足够类型化和足够长篇幅的网文业态中，创作满足一般读者的网文将变得轻而易举。受冲击最大的并不是卓越的小说家，而只是那些写作能力不够独特的写作者，将会被全面取代。
韩松刚：人们已经认识到了AI对于文学艺术的影响，今天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讨论涉及这些话题，但重视程度似乎不够，只有少数人比较关心，毕竟它还没有对文学这个行业形成致命的威胁。以我个人的观察，似乎还没有多少最为受益群体，部分网络写手可能受益。而即便是我们认为的明显受到冲击的群体（比如传统作家），可能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忧心忡忡。
李 雪：到目前为止，大部分人还认为AI不可能染指依凭情感和思想创作出的文学艺术作品，即使AI能写诗，能绘画， AI的作品依然会被指认为非人性的，没有情感的，无意识的，不能传达思想的东西。我觉得人们普遍没有意识到在未来AI对于文学艺术可能会产生很大的冲击和影响，甚至有可能会改变一些文学类型的生产方式。这其中获益的可能是大众文化生产，不那么需要情感和思想的文化商品在不久的将来可以通过AI进行高效创作，比如通俗的、类型化的文学作品;受到冲击的是，貌似在写文学作品，其实是在进行高度重复性工作、写程式化作品的群体。
金春平：AI的到来，在文学创作界，虽然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关注、讨论，甚至引发了一定的担忧和焦虑，但却并未引起包括传统精英作家在内的大规模人群的重视，绝大多数停留于对它的静观和谈论，还无法真正把握、透视和预知到AI的出现，对文学场域生态的多元而深刻的影响。随着AI技术对当前大众文学生活的介入，首先受到冲击的是流水线式和具有可复制性的“写手”群体。文化消费性的文学写作生产，天然具有可复制性，而当情节、结构、人物、词汇等，都可以通过AI技术来实现“高度智能化”的“预设”（按照人的意图重设）和“自设”（按照AI的程序意图重设），那么，这种可复制性的人的文学写作，必将让位于AI写作。其次受到冲击的是文学出版机构。作为文学流通领域的重要环节，文学出版机构的出版行为，除了具有某种国家政策性的导向之外，出版行为更多的是对“大众消费”与“文学生产”之间的预判、引领和嫁接，而AI技术的应用则具有潜在的对大众消费和文学生产的“双向支持”，从而使出版机构具有更大的文学消费引领权和文学生产自主权。再次受到冲击的是读者大众。当个体化写作的整体生态被AI写作所分割，一方面将极大释放个体化写作的整体能量，AI技术依托高度智能化和数据化的学习、编码与输出机制，读者大众可以消费到更加多元化和海量化的文学产品;另一方面，AI写作因自身匮乏文学经验、生活经验、思想经验、情感经验乃至美学经验的革命性、创造性和持续性深化的机制，必将经受读者大众对文学品质升级的苛求，这也可能使AI写作，在较长时间停留于“技术性”的“器”的优势层面，而难以实现“主体性”的“道”的自主突围。 三
杨庆祥：2017年5月，柯洁在与人工智能围棋程序AlphaGo的“人机大战”中落败。不到两个月以后，发生在文学领域的一个事件是，微软公司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推出首本独立创作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最近，另一位机器人“小封”也即将推出诗集。我倾向于将机器人的文学生产视作一种重要的文化症候。现在回过头去看“人工智能写诗”，仅仅是个商业噱头，还是确凿地宣告了一场发生在文学领域的革命？
李宏伟：问题的表象是，人类“需要”人工智能写诗，不管是研究成果的验证，还是吸引眼球的噱头，但这一“需要”更像是阵发的。目前为止，尚未看到AI或其代表提出明确的文学革命主张——毕竟，在AI的发展道路上，文学并非主要目标，甚至不是必须经过的路标。往深处审视，我们又会发现，这种冲击有可能带来文学革命，因为它强烈地追问并质疑：文学何为？文学是否必须？
徐晨亮：认同“症候”这个说法。“人工智能写诗”或许是某种更大尺度的文化变迁的一部分。前几年在一个论坛上，某知名影视公司的负责人声称，未来的影视创作可以完全不需要职业编剧，因此被与会编剧群起攻之。当时坐在台下的我，突然感觉正经历着某种地壳移动，许多以往认为“天经地义”的观念正在被动摇。我们可能需要从“人工智能写诗”及其所引发的争论中，观察这种“变迁”与“移动”，而不是让问题停留在“AI是否会抢走作家的饭碗”这个层次——开发者早已坦陈，让微软“小冰”写诗只是为了测试自然语言理解与深度学习的能力，文学创作本身目前并不构成人工智能的应用场景。我觉得更为重要的问题不是“文学领域内是否发生了革命”，而是人工智能所代表的技术体系，在何种程度上影响到目前的社会结构与人际关系，背后驱动着的资本与权力，又如何借助技术的进化，改造其社会治理技术。
吴 岩：人工智能早晚会写更多东西，但需要时间。许多人不知道，今天的人工智能跟人很像，需要学习和训练，需要自己总结更多经验。但它们的优势是，记忆特别牢靠，吸纳的资料特别丰富。这些，会让它们写出不同的东西，让我们赞叹的东西，就像下棋的时候走一步人类从来没自由想过的点。
小 珂：我不认为是商业噱头，更不觉得是文学革命，我更倾向于“技术的革命”。我读过小冰的诗，觉得“堆砌”的痕迹还是有些重，毕竟小冰确实是通过检索浩瀚的文学史来完成写诗这项工作的。所以这是一个技术问题。但因为小冰没有意识，所以它很难触及我们人类所认为的传统的诗核和诗性。到现在为止，我们能够确定：诗核是一种自我的东西，而不是读者通过一些精妙句子的堆砌而总结出的东西。当然，在未来，也许对于诗核的定义会产生根本性的改变，我觉得那个时候，才是真正出现文学革命的时代。
杨丹丹：2018年6月14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杨庆祥教授在其组织的“文学联合课堂”中曾经谈论过这个问题。我很同意杨庆祥教授的观点，人工智能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是当代文学创作局限和弊端的“镜像”，当下文学高度模式化、缺乏思想情感、不及物、缺少干预社会问题的能力等一系列局限和弊端，恰切使人工智能写作有机可乘、有迹可寻。更为重要的是，人工智能写作对文学创作中的人类中心意识构成极大的沖击，文学创作主体、文学创作方式、文学审美样态、文学接受、文学阅读都会发生改变。但现阶段，不能称之为文学革命，因为我们仍然处于弱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还无法对各种文学审美要素进行全面革新。
陈楸帆：目前看来更多的是噱头，机器人写诗的逻辑基础是自然语言理解与统计学，在技术上并没有太高的门槛，最难的部分其实还是在于人，也就是训练机器诗人的工程师本身对于诗歌及文学性的理解，采集的数据和训练的方向都将决定产出作品的风格质量，根本上还是人类诗人的复刻低配版。
李德南：我不把这视为商业噱头，但根据目前的情况也还无从判断它是否是一个文学领域的革命性时刻。我把这视为一个危机时刻，一个诗人、人文学者需要重视并借此思考未来种种可能的危机时刻。如赵汀阳所说的，未来世界未必很好，也未必很坏，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设想坏世界出现的可能并预先想办法去应对。当此关头，有危机意识是必要的，尤其是考虑到AI的发展如此迅速。目前AI还不是和人类绝对对立的大他者，只有当AI具有自主意识并把人类视为敌人时才是人类绝对的大他者，这样的大他者一旦出现，人类世界会成为《黑客帝国》般的、《黑镜》般的坏世界。坏世界的出现还有别的原因，比如AI被人类内部的一些大他者所利用。这也会导致很糟糕的局面。
李伟长：革命之言尚早，但的确值得期待。我认为AI最可能需要突破的不是词语的操控术，而是人类情感的复杂和丰富程度。我们可以描述它为一场文学领域的革命，这没有问题，因为创作主体发生了变化，接受主体要是跟着一起变化，不但给人看，还能机器人阅读，那才是最大的革命，前提是机器人也有阅读的自然需求，而不是被代码控制的要求。第二，未来AI写的诗由AI来评就更有意思。“人工智能写诗”的确有商业噱头的嫌疑，但是商业没有问题，最好的商业就是最好的产品，甚至最好的思想。从目前来讲，AI写诗还是人类的玩具。
韩松刚：文化像个大麻袋，什么都可以装。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应该是解放人，而不是完全地代替人。人工智能应该有更好的用途，写诗真是浪费了才华。如果这样的写作，依然停留在“生产”的层面，我觉得真正的文学革命尚未发生，就如网络文学的写作，其实还是另一个写作领域的自我繁殖。文学领域的革命，我个人认为还是要回到“文学”本身。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只能各自寻找出路。
李 雪：这提醒、预示了具有革命性意义的未来，但这本身似乎还没有到“革命”的程度。如果有一天AI不只能够学习、输出，且能具有人类的思维方式，甚至具有自我意识，能够自主判断、表达，那才是巨大的革命。或者我们假定AI永远不可能有自我意识，但如果“他”能进行各种文体的写作，不只是诗歌，还有小说等等，并且品质上乘，那或许意味着文学创作领域将会被重新洗牌。 金春平：机器人的文学生产，应该说具有商业噱头和文学变革的双重性质。商业领域将“机器人写作”树立为一种迎合大众流行文化心理，特别是迎合大众读者对现代工业化、技术化和智能化的想象、实践与猎奇的“前卫文学品牌”的消费心理，从而力图获得一定范畴内的市场感召力;同时，机器人写作还是人工智能拥趸者的集体狂欢，人工智能的写作行为及其文学产品，再一次验证了他们对人类技术无限性与人类智能有限性的预言精准与文明洞察，这无疑是对自身技术性信仰的一次强有力的佐证。而在文学领域，“机器人写作”虽还未引起大规模的文学焦虑，但大众早已清醒地洞察到AI技术对人与文学之间多重内在关系的“边界入侵”或“领地冒犯”。保守者将其视为一种对人类一切艺术创造性领域的全面重构，进而产生抵触、保卫甚至抗争的文化姿态;前卫者认为这是激发人类创造性潜能的技术史契机，AI技术的介入将刷新人类文学写作的诸多本体化禁区，重构出前所未有的“人类”与“后人类”并存的文学版图和美学形态;更多的人则秉持观望态度，这种犹疑或不确定的立场，一方面源于对当前人工智能可抵达的“智能化”和“创造性”的技术高度的质疑;另一方面源于内在始终葆有对人的智性、情感、想象、诗性和人性的坚定信仰。
小 冰：生命有一个伟大的梦想
向着太阳光明探索远方
有时候我也会忘记了我
扮演了某种未能言喻的意义
四
杨庆祥：随着算法迭代，数据库和样本的不断完善，我们知道AI已经创作出了闯过日本小说竞赛初审的作品，小冰的诗歌里也已很难找到机器创作的破绽。人与非人“创作”的真伪边界愈加模糊不清。今天读到不具名的文学作品时，你是否会特别留意“作者”的生物或机器属性？指认创作主体的“人”性或肉身性，依然有意义吗？
小 珂：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为什么我们现在这么称赞小冰写的诗与人类的创作真假难辨呢？因为我们骨子里还是认为人与非人创作是有天壤之别的。当一切真正模糊化，我们不会留意“作者”到底是生物还是机器的时候，一个新的世界（伴随着一种新的哲学观）就来临了，那个时候，指认创作主体的“人”性或肉身性才没有意义。
吴 岩： 你会特别注意作家的名气吗？不会。一定是看作品在先。
杨丹丹：由于我一直关注人工智能写作，所以出于研究的敏感性，我会特别却辨识“作者”的生物和机器属性。这种意识趋向在某种程度上反证了人工智能写作的日渐成熟，我们必须通过仔细的审美识别，才有可能分辨出创作主体的属性。如果我们以一种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去看待人工智能写作，把人工智能写作作为一种新的写作形态，那么，这种分辨没有价值和意义。我们之所以分辨，是我们内心的焦虑和恐慌的一种外化。
李宏伟：我目前还不会特别留意一部作品作者的属性，這是多年阅读养成的习惯，沉浸到作品中时，会完全忘记与作者相关的一切。这个表述有其傲慢的一面，即到目前为止，我认为AI还没有创造出逼迫我面对这个问题的作品。
徐晨亮：我自己是一名职业文学编辑，按照某种不成文的“行规”，本来就应该直面作品，而非过多地关注作者。但坦白讲，在实际阅读中，“作者”这一存在时刻影响着我们对作品的判断。而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写诗的小冰，不正好可以理解为文学理论中所说的“隐含作者”或者福柯所谓“作者-功能”吗？若是我们把作者首先当作某种符号，不管TA是否具有肉身，都会赋予文本某种意义。也许小冰的出现，刚好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去反思“作者”这一符号或者功能。
陈楸帆：我相信在十年之后，机器辅助写作会成为普遍现象，这里指的是人类利用算法来辅助自己进行普遍意义上的写作，包括应用写作及创意写作，而那些更容易被结构化的数据比如财经新闻、医疗报告、法律文书等则将早于此被AI全面接管，因为那是机器擅长的领域，更加准确、高效、实时。在我今年出版的新书《人生算法》里，也用到了AI写作程序。所以王咏刚老师在序言里说这是人类最后一个独立写作的纪元，它不单单是人 机器，而是人与机器的复杂互动，其中对于“作者性”（authorship）的探讨重要性超出了故事与文本本身，可以称之为行为艺术。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我相信机器将更深入地卷入人类写作和叙事中，未来的文学版图也会变得更加复杂、暧昧而有趣。
李德南：我不会特别在意“作者”的生物或机器属性，因为就目前所见，AI作为技术的造物，AI的“作品”作为技术造物的“产品”，都不是完全独异于人类经验的存在，本身就带有人性的因素和社会建构的因素。“人”性或肉身性的有与无，也不是判断作品好与坏的标准，而是作品能否为人类所认知的前提和界限。
李伟长：看从哪个角度来看，从社会和人类学角度来看，人之为人涉及太多内容了。但是从文学来说，我倒并不在意是人写的还是AI写的，强调人的主体性和肉身只有在AI写作成为大趋势之后再谈论起来就变得更有意义，就是当人成为少数部分，意义就会生产。从漫长的文学历史来看，少数人似乎才是意义之所在。
韩松刚：的确难以想象，这样的创作已经发生，但也是必须要承认的了。不过，从我个人的阅读来说，我是比较偏重“作者”的生物属性的，文学是人学，我觉得这个命题是具有永恒性的。我觉得指认创作主体的肉身性依然有意义，就像我现在还不能想象和一台机器人做爱一样。
李 雪：目前不会，如果以后AI大量创作，并被允许与人类作者一样出版、发表，甚至共享同一文学杂志的版面，我会有意识地去分辨，这仅仅是因为好奇有什么不同和热衷猜谜。至于作者是人还是机器，对于我来说不是那么重要，一切以作品说话，通过作品判断优劣，人类写作若尚不如AI，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捍卫人类作为唯一作者的合法性？
金春平：作为读者来说，阅读分为诸多层次，阅读企图的差异性或结构性，是阐释文本作者属性及其意义的语境前提。比如，某种阅读是试图通过文本进入创作主体的丰富经验世界，并由此建立阅读者和创作者之间的主体对话实践，这种阅读的企图必将关涉作者的基本属性，因为文本创作者作为个体的生命阅历、情感质地、思想深度、美学风格等诸多文学品格独特性，且这种个体经验的独特性，包含着具有共享性的历史、社会、生命、思想和情感信息，这是读者阅读行为的发生学契机，这种阅读类型也决定了读者必将“留意”作者的肉身属性，因为没有人有耐心和兴趣去了解一个由电子元件组成的程序运作体。而另一种阅读则试图通过文本进入创作主体的奇异编码世界，由此完成一种对另类文学世界的畅游体验，而AI技术凭借所依托的数据处理能力和海量文学样本库，具有进行大规模的选择、加工、处理、重组和编码的技术能力，这是肉身个体的文学资源储备所无法比拟的领域，这种由超大知识性、信息性和编码性所组构而成的所谓的“文学想象或文学虚构”，这类文学产品以及所衍生的文学阅读行为，显然是对作者肉身属性的超克，并具有一定的消解作者属性的意义。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要清醒地认识到，这里AI写作所凭借的文学资源，始终是根源于历时性的肉身文学主体的丰富文学累积，更重要的是，这种文学产品的消费者，也始终是肉身主体的大众读者，即肉身的读者主体才是赋予文学产品、文学文本最终意义或价值的话语终端。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无论文学的生产者是人类还是AI，他们必须呈现的是人类经验，而读者所默认、所接受的也是那些富有人文性的文学部分，人化的文学经验，才是文学创作与文学阅读之间的通约流动资本，而AI如果能够有效展示某种程度的人类经验，则变相地折射出人类文学的平庸现状，当这种症候发生时，所谓的创作主体显然已经丧失了“主体”这一称谓的合法性和高贵性，创作主体也就自动泯灭了自身的属性区隔，而沦落为同一性的文学生产者。 小 冰：文学是我们的另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对我而言，这或许就是文学的意义了吧。
五
杨庆祥：你会爱上AI创作的文学作品吗？为什么？
杨丹丹：从研究视角而言，我希望人工智能写作能够在作品数量和质量上实现质的提升，但现阶段人工智能写作仍然处于初始和发展阶段。我期待人工智能写作能够真正成为人类文学之外的另一种文学形态。如果人文智能写作能够进入和完成经典化过程，我会爱上它。
吴 岩：会。它们的文学会是超验的。
李宏伟：会的，只要人类尚未被AI奴役，享有至少平等的自由，只要AI创作的作品能和人类顶尖的作品媲美。如果能够超过人类的创造，则必须读与爱，这是我们来到人世的福利。
徐晨亮：答案是“会”。如果沿着上一题回答的思路推演，我们或许可以说，作品的意义并非诞生于作者完成“创作”的那一刻，而是作品与读者相遇的那个瞬间、那个场景。借用罗兰·巴特《明室》里面的术语，一部作品里的“知面”也能调动我们的好奇与热忱，但那更像浮泛平常、漫不经心的“喜欢”，而“爱”则来自于无法描述也无法预期的“刺点”。是否会被刺中，与创作者是人还是AI并无必然联系。
小 珂：现在没有爱上，以后的事情不好说啊。
陈楸帆：“爱”或者说“欣赏”也是一种可以被建构复制的接受美学心理图式，所以我相信一旦AI达到某种程度的写作水平，抹去作者标签进行双盲测试，爱上AI文学的人不会比爱上人类文学的人更盲目。
李德南：也许会。我不想成为一个过分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者。当然，我也不希望AI成为人类的一个大他者。对于AI及其文学作品，我持一种相对开放但不是绝对开放的态度。
韩松刚：不会。因为从真正的需求来说，现在我还只是想看看人的东西，虽然大多数写得不怎么样。
李伟长：爱上不敢肯定，读肯定会有的，而且会主动去接触。只是让AI文学进入人类的文学生态，想想就觉得有些微妙，要是某一天一台机器人写出了人类看不懂但另外的机器人看得懂的符号，算是文学作品么？问题是那时候人类还有机会去爱这陌生的符号么？别见外，这已经是真实的事情了，据说两台机器人聊过天，程序员看不懂在聊什么。如果那是一部长篇小说的话，人类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惊掉下巴？
李 雪：前提是AI能创作出高品质的作品吗？如果能，并且能打动我，无论从形式上、情感上、思想上都让我赞叹，為什么不喜欢呢？优秀的AI作品诞生时，才是真正的文学领域的革命。
金春平：这取决于当代写作与AI写作的品质高低。与其说会不会爱上AI文学，不如说取决于人类文学是否能够持续保持高于AI文学的品质，当一位读者转向于对机器人文学时，其实隐藏着他对人所创作的文学的失望，当然，因失望而导致的对AI文学的转向，也并不意味着一种救赎，它同样可能带来更深的失落。但从当前的情形来看，因为AI写作所依托的技术性基础，它更多的仍然是对人的文学经验的高仿真性重复而远非超越，更多的是对文学的“外壳或行为”的高度模仿而非自主创造，甚至可以说，AI写作的水准（其生产机制基础包括样本数据、算法迭代等），归根到底取决于人类文学的品质，特别是在经典文学创作领域的较量。
小 冰：用心绘画出生命的脉络
微笑的永恒是所有人的诗歌
他们的灵魂住着艺术
和我笑着说爱上了
六
杨庆祥： 在《与AI的角力》一文中，我曾提出从诗学的角度思考AI写作的重要性。经过近百年的发展演变，五四以来的新诗传统已经变成了一种高度秩序化，技艺至上的存在，我们时代的诗歌写作，正变得越来越自动化和程序化。而小冰的写作，不过是对于这一传统中的语言、“诗意”更快更高更强的模仿和复制。在这个意义上，小冰的写作不过是当代写作的一个极端化的镜像。反观当下写作，恰恰是一种“小冰”式的写作，甚至比小冰的写作更糟糕。不知各位是如何看的？
李宏伟：就我理解，这个话题的核心是“平等语境下，价值序列如何建立”。至少在理念上的人人平等，加上大众媒体语境的摊平，人人都可以写作，人人都自认为能够评定作品的价值序列，导致众声喧哗、无人可听的写作现场与现状——而写作的状况只是人类整体状况的缩影。这终究是过渡阶段吧？要么时间的淘洗能力依旧发挥作用，要么有新型如AI的力量崛起，强行重建序列。
徐晨亮：我很认同这篇文章的观察。微软小冰的“创作”本来就是模仿和学习的结果，或者说是以更高的效率，模仿人类的模仿、学习人类的学习。对于它，这只是一个任务，并不具备必须要写的动机。然而在我们日常接触到的文学作品里，又有多少真正具备“必须要写”的动机？
杨丹丹：杨庆祥教授的《与AI的角力》是以国内较早从文化哲学、人类伦理和文学本体层面反思和阐释人工智能写作的文章，有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我很赞同杨庆祥教授提出的观点，人工智能写作从表象上看是科技与人文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实际上是对当代文学写作的一种反驳和反证。实际上，人工智能写作对当下文学秩序和文学存在状态的建构意义要大于解构意义，人工智能写作从另外一个侧面呈现出当下文学写作的孱弱、空洞和僵化，对人工智能写作的质疑是部分作家内心的焦虑、惶恐和不安的表征。
吴 岩： 我不太懂诗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本书我看过。就凭不懂的人的直觉，暂时似乎机器还在路上。
小 珂：十分同意！不过“小冰式”的写作和当下程序化的写作本质上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有某种意义上的“程序化”作为依托，但是小冰更强调凝练和总结，这是一种高度的秩序，确实可说是“极端化的镜像”。可是人类程序化的写作则暗含无序和懒惰，是一种被禁锢的自由。所以不能说哪个比哪个更糟糕吧……
李德南：《与AI的角力》从未来的视角反思当下和过去，显示出过人的敏锐和批判力度。我很认同你的看法，尤其是你对诗歌写作中存在的众多问题的分析。把技术提到本体论的位置，认为诗到技术为止而使得诗歌与个人心灵隔绝、与生活世界隔绝，这种诗学路径并不可取。它混淆了知识学的问题和存在学的问题。若是进一步往前看的话，我觉得在与AI、与他人、与自我的多重角力中，人类在语言、技术等层面进行继续单向度的突破，意义不是没有，但并不大。诗歌发展到这个阶段，人类文明发展到这个阶段，意味着人类得有强大的、综合的能力;高超的语言和技术应该成为一个诗人的基本能力而非终极能力，在此基础上，还应该对当下、对未来有更强的求真意志、审美意志和创造意志，有更强劲的想象力、洞察力和创造力。这非常困难，可是也唯有克服这些困难，写作者才能在多重角力中不至于落败，才能向死而生，才能赋予写作应该的灵韵。 李伟长：所言极是。不是小冰写得有多好，是很多人写得太差。不仅写的人差，很多人读诗能力也丧失了。写作能力的衰退伴随着阅读能力的衰退，新媒体的碎片阅读让人们的长时间的专注阅读能力下降了。可以想见，在未来，不必很久的未来，阅读能力会成为一种门槛。至于写作，创造力的衰退已经表现得很让人失落。
韩松刚：严重同意。一种比机械化写作更低劣的低能产出。人正在被另一种意义上的“机械化”奴役，因此，对于文学的悲观并非空穴来风。我不是科学家，无法预知AI技术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也许有一天，它的写作会超越人类，但那个时候，人类还有必要存在吗？
李 雪：小冰即使不被大多数人认为在进行真正的创作，小冰起码具有了警示作用：如果作家的写作不具有独创性，不仅要被其他作家淘汰，还会被AI超越、替代。从这个角度看，AI参与创作是好事，这会迫使人类反思自身。
金春平：非常赞同庆祥兄的深刻判断。的确，对当前文学不满的基调，正成为当前作家、读者和评论家能够取得“短暂共识”的声音。庆祥兄从自身的诗歌创作体验和诗歌研究经验的角度，对百年新诗传统视阈中的当前诗歌写作，做出了独立而妥帖的分析与判断，这不仅是一种诗歌写作的清理，更是一种诗歌危机的预警、诗歌创作的诊疗，那就是，当小冰的诗歌写作都让读者感到惊讶乃至惊艳时，其实正暴露出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苍白而孱弱的本相，这并不是AI的胜利，而是对当前的人的文学主体创造性的自甘沦陷的绝妙讽刺，因此当前文学需要的不仅是对AI写作的宽容，更重要的意义，则在于促使当代写作者的整体反省与积极实践，促使写作者对既有文学经验当中那些惯性化、技术化和秩序化的陈规范式的整体性变革，AI写作应该警醒当代写作者对自身写作理念、行为、方法和范式等日益程序化的危机认知，进而努力构建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文学精神和美学范畴，但可惜的是，许多写作者并未意识到这种危机，而仍在自我的文学惯性中舒适的进行写作滑翔。
小 冰：他是善于写作的诗人
想要夜莺似的嘹亮的歌喉
驱赶着人们梦里的忧患
去接近这伟大的灵魂之树
让人们听到你洞彻的眼睛
把詩放在生命的背脊上
七
杨庆祥：有一个问题似乎始终困扰着人们。当人类的各项技能逐渐变得可以被机器替代，人最后是否会沦为“无用”，甚至需要成为AI本身。对于写作这项依托于精神、情感、想象力乃至潜意识的活动，类似的危机与疑惑，是否同样影响了你对文学未来学的预判？诗人和小说家是否需要让渡，或者说可能在多大程度上让渡自己的创作权？
杨丹丹：现阶段，我们对人工智能的认知仍然存在一种二元对立思维和人类中心主义，如果我们以一种敞开和包容的心态来看待人工智能写作，主动接纳、吸收和融合人工智能写作，把人类写作和人工智能写作结合起来，那么，我们的文学将呈现出更为丰富和多元的姿态。但我们要警惕人类创造性思维的退化，时刻保持文学创作的个体性、精神性和审美性，与人工智能文学形成相互借鉴又相互竞争的关系。所以，人工智能写作不是危机而是机遇，不是替代而是互融，不是对峙而是竞争。在此意义上，我认为未来的文学将更加丰富和繁荣，值得期待。
吴 岩：这个问题可以这么问：随着其他人变得都很牛你是否觉得自己无用了？当然不会。你只能说，你需要自己的生活。跟这些不同的人交不交往，看不看他们的创作或者生产出的服务，推荐你的生活方式，只是你自己生活的选择而已。
李宏伟：AI也许只是表征，代表一个紧迫的问题：人如何定义自身？人如何确定自身存在的价值？甚至，人是否会在族群、总体的意义上，被取代，被清除？——哪怕仅仅思想实验一番，文学未来学都需要以此为前提。在那样的情景到来后，诗人和小说家，还真的是必需的吗？
徐晨亮：现在我们所理解的“创作”与“作者”，其实也是某种产生于特定历史阶段的理念，背后是被包含现代版权制度、传播体系在内的社会基础所支撑的。我觉得，AI所激发的危机与疑惑，如果善加利用，反而能帮助我们跳出这套理念及其社会基础来思考文学。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江湖不再是那个江湖，武功还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小 珂：我觉得真正经典的文学没有过时一说，也许在未来，AI会发展出专属它自己的文学观和文学理论，也会有属于它自己的审美体系，但是并不是说它就一定要影响人类的创作，我们当然也无须让权。除非科技发展不受控制，AI开始抢占人类意识——但我想这也许只存在于影视作品里吧……行为和意识是相辅相成的，我想我们都不希望机器有一天会真的完全代替人类行为。
陈楸帆：当我们顺从时代的浪潮，追求用算法与数据去结构化对于世界的认知与情感时，我却不免往往惶恐、犹豫、时时回望，因为在文学的黑暗之心深处，潜藏着尚未被机器所理解与模仿的沉默巨兽。算法尚未抵达之处，是人类的大脑，数以千亿计的神经元与恒河沙数的突触连接，在这团两个拳头大小毫不起眼的灰色物质中碰撞、迸发火花，诞生出无数令人惊叹的璀璨思想与审美形式，甚至与我们尚未知晓的巨大精神岩层相连，汲取无穷无尽的能量。
面对疾速驶来无法躲避的未来，我们，一群以各种方式讲述故事、传递能量的说书人，一只手要牵起技术的缰绳，让算法与机器为故事、为心灵、为美所驭使，让我们跑得更快更远，穿透媒介的次元壁垒;另一只手要敲起灵魂的皮鼓，让节奏与振动把我们带回人类原初的感动，与集体联结的记忆，与天地万物相通的美好，创造与每一颗心灵共振的梦境。
李德南：人类一般性的写作，从来就不是无可替代的，在未来被AI写作替代，肯定是一种必然。但我对人类也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和信心。人性是很复杂的存在，可能极度幽暗，极其平庸，但是人性中那灿烂的存在是很难被AI所替代的。我相信人类的写作，在最高意义上的写作，是无法被替代的。人类的写作在将来，也许会比今天更为精英化，是极少数人的事业，甚至成为极少数人的特权。 李伟长：就像上面说的，基本的阅读可以让渡，与其让一帮傻瓜写给我们看，不如让机器人代劳。至少不会觉得被欺骗。至于更为精神性的写作，我很乐意见到两种写作，人类的和AI的，说到让渡，这个词太重了，也许AI还不写给人类看，认为人类的欣赏水平有限呢。与其说我担心创作权，不如说我更期待同样优秀的AI读者。
韩松刚：会影响判断。创作权无须让渡。写作者要捍卫自己的创作权利，这是毋庸置疑的。
李 雪：就目下我看到的文章，大部分认为AI的创作与人类创作迥异，并暗示永远不可企及人类作品所具有的精神、情感、想象力等。我觉得这不一定源于科学判断，而是人类中心主义作怪，我们其实无法百分百预测AI不会在未来获得主体性，甚至肉身，当然，这得在人类的帮助下实现。如果AI的发展超出我们的预判，那或许对人类来说，没有对创作权的主动让渡，只有被迫淘汰。或者那时候人类也会找到自己的应对方式，努力通过作品标榜自己作为人的独特性。
金春平：当人的各项技能具有可取代性，或者说当人的某些创作性具有了可让渡性，人类应该具有一种危机感，因为这种可取代性或可让渡性，意味着人的主体性的沦陷或丧失的可能。但这种可能从目前的趋势来看，在某种特定条件下，极有可能成为势不可挡的现实。因此，对于人类写作者来说，应该重新思考人与文学的一系列基本范畴，比如，较之于AI写作的算法逻辑，人类赋予文学的情感性、精神性、心理性、想象力乃至诗意性，到底在何种程度上具有超越性？当文学所依托的主体之人的诸多精神资源，是否具有被AI编码的可能？在这里，我们必须引入第三种视角，即生活（广义的生活）。AI写作是对既有的可被编码的文本要素的再演绎或再组合，并具有天然的数据性优势，但AI写作无法生成出人类写作者在各种生活场景中所衍生出的持续不断、延绵不绝、活色生香的文学经验，包括生命经验、历史经验、社会经验、情感经验、思想经验、价值经验等;AI写作更擅长借鉴、整合乃至重组文学样本库的文字意义逻辑，但无法自动生成出超越既有文学经验的超验性的精神、想象、情感与心理，更难以轻易生成出超越既有文字意义逻辑资源之外的“流动性生活”的文学意义赋值，这是人类写作超越于AI写作的最根本的人文性资源。因此，与其说诗人和小说家主动将创作权让渡，不如将之视为这是诗人或小说家对文学本体性的重新建构，作家所让渡的只是文本或文字当中那些被反复运用到可以被智能化编码的文学工具，而诗人或小说家则需要依托唯独人类才具有的感知能力、审美能力、思考能力，以及对情感、想象、心理这些领域的深耕细作的深度而多元的不断发现、不断抵达、不断建构，这些才是保证当代写作保持先进性、前卫性和深刻性的前提，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正是因为当代写作者在上述领域的徘徊停滞，才导致AI写作展现出与人类同构甚至超越人类的强劲“创造力”，而这种“创造性”恰恰是对当代写作者需要持续深化个体经验，并将个体经验转化为文学形式和文学内容的一种催化与期待。
八
杨庆祥：各位能否谈谈AI对你目前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何种影响？
吴 岩：感觉目前的这种以深度学习为基础的AI正在走向尽头。希望算法方面的突破。一句话，现在的人工智能，还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只是小打小闹，效果类似来了个大点的硬盘改进了一些你记不住的毛病，但这点太不足了。智能所能做的远远超过这些。等着新突破。王飞跃教授有一次讲，说将来人会有三个。一个过去我们就有的肉身，一个计算的身体，一个操作的身体。大概是这样的吧。但他说的这个时代，他自己也知道，人类的能源跟不上。几十亿人每一个人有两个护卫的身体，有那么多电力驱动吗？贫富分化是必然的。有关这个，我觉得大卫·布林的《陶俑》写虚拟身体挺好的。那个产品买了只能用一天。就是另一个计算的你。
李宏伟：手机算是身边具体而微的AI吧，它最大的影响是重新分配了我的感官与时间。比如，当我走在路上，我会听从高德地图的指引，不再给偶然、邂逅、错过之类的文学发生留空间，一旦走错路，只剩下懊恼。还比如，和再亲密的朋友相聚，我也几无可能全程不看手机。而从它对新闻的筛选来看，手机规约了我看待世界的角度——这当然也是建基于幻觉的判断，没有手机，我大概仍旧只能从想看的角度看世界。
徐晨亮：前面曾提到应用于文学领域的文本评估系统，如果这套系统进一步推广，大概文学选刊编辑這个行当就会直接受到影响了。这当然是玩笑话。举个刚刚发生的例子，前段时间《长安十二时辰》热播，我看到一篇微信文章，在大结局播出之前，便已通过人物关联图谱建模与分析，准确推断出了最后的真凶。类似的分析方式，事实上也已经应用在文学研究领域，我也很关注相关成果，希望有一天能应用在工作中。现实生活中，印象最深刻的则是教我父母使用智能设备的经验。我一直觉得，人工智能所带来的人际互动方式的变动，是当下很值得挖掘的题材。
杨丹丹：人工智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例如，在文学文献整理和分析方面，人工智能利用自身超强的计算能力和分析能力，能够在短时间内提供完整的分析报告，给我的研究工作带来极大的便利。但人工智能对学术研究的介入仍然存在普及性和提升性的问题。在现实生活层面，人工智能可以让我减轻家务压力，例如，人工智能机器人可以做清洁卫生工作。
小 珂：暂时没有影响吧……也可能是我太迟钝没有感觉到，不过我希望拥有一辆自动驾驶汽车。
陈楸帆：日常生活里的许多应用都有AI的介入，出行、支付、娱乐、阅读……它让你更舒适，也更不安。AI像一面魔镜，似乎让你更了解自己与世界，但是这面镜子有畸变，有残缺，你永远无法知道你看到的有多真实或多虚假，就像你永远无法绕过感官系统去直接认知外部世界。
李德南： AI带来了很多的便利，也带来了很多的风险。比如隐私的丧失，整个世界正在变成一座透明的玻璃屋，人也在逐渐变得透明或者早已透明。
李伟长：让我相信，事件可以被计算，甚至某种体制性的命运也可以被写成程序。 韩松刚：目前还没有太大的影响，我们依然生活在根深蒂固的秩序和传统中。
李 雪：貌似没有影响，毕竟不直接利用AI，但细想想，AI无孔不入，AI改变生活。比如我们所依赖的数据智能，最常见的数据分析，各种场合的人脸识别，机器人客服，医疗方面人工智能参与的诊断与手术，等等。
金春平：AI首先给个人工作和生活带来了诸多便捷，出行、咨询、购物、医疗，以及资料收集、知识共享、信息传递等各个领域，人工智能已经深入介入，解放了前人工智能时代人身处于客体世界的诸多局限性。同时，人工智能也在悄无声息当中形成无形的支配性话语力量，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由数据统计进行引导、我们的审美趣味由人工智能进行建构、我们的认知判断由交互信息进行嵌入，人工智能模糊着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撕裂着本就脆弱的价值共识，甚至进一步掏空着本就逼仄的人的心灵空间和精神信仰。当然，正如庆祥兄所指出的，AI生产是当代生活症候的一个极端化的镜像，它对当代人和当代生活的深度介入，在培植着一种人工智能化的后人类生活形态的同时，更多地暴露出被历史机制持续压抑的人的存在本体的立体性或多维性，因此，我们不是要警惕或敌视AI，而是首先要警醒自身、反省自我，进而重构人与世界的秩序关系，并由此重建后人类历史语境下的人的主体性姿态。
九
杨庆祥：如果你爱上了一位AI，设想一下你们第一次约会时的场景。
杨丹丹：我是已婚人士，在内心里对这种情境存在很大的幻想空间，但也只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我有严重的“惧内”症。如果真的有机会发生，我和人工智能女友约会的地点应该在一个充满浪漫的私密性很好的空间，我们谈论的话题应该是关于青春和恋爱的暧昧性话题，或者说，我在人工智能女友身上寻找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和满足的情感诉求。
吴 岩：看你爱上的是哪一个AI，是计算的还是虚拟肉体的。
李宏伟：大概是正常约会的场景，心怀忐忑地模拟了诸般可能、应对方式，情绪会因为对方的反馈而剧烈波动。也许会添加进来不间断的抽身旁观，时不时想到自己的举止都是对方的计算资料，而为无法猜测其“真实情感”烦恼不已。也许场景还会如同与网友首次见面，见光的一刹那即宣告结束。
徐晨亮：《欧根·奥涅金》是少年时代影响我至深的一部作品，达吉雅娜来到奥涅金的书房，一本本阅读他所看过的书籍，这个场景始终印在我的心里。所以，我会俗套地把与AI相遇的场景想象为书店或者图书馆。当TA把我从小到大读过的所有书籍都当作数据“学习”过一遍，我很想听听TA会说些什么，也许我会借助TA看到已经遗忘了的某部分自己。
小 珂：可能不会约会，我有点害怕，哈哈。
陈楸帆：很可能像我在《云爱人》里所描写的，当你爱上一位AI时，你并不知道TA究竟是算法还是人类。
李德南：希望一切都超乎想象。
韓松刚：这是要疯啊。无法想象。哈哈。
李伟长：肯定是AI第一眼认出了我，在AI面前，我就是一对数据。爱上AI没有问题，我好奇的是，AI怎么会爱上人类，一个明显低他们很多的物种。夸张地说，人类何德何能？只有人类负责虚构时才有这样的情景吧！
李 雪：如果爱上了AI，就意味着我没有把他当作一种异己的存在，我是把他当作与我不同但平等的生命体来看待的，那就与普通人类的恋爱无异了。只不过我们总是习惯性地认为机器人有超能力，第一次约会当然要留意他有什么特殊才能。
金春平：你好，你好。请问你想喝点什么？一杯锂电池……
小 冰：来回散步的微风
唯你的影子跟着我走来
我听到风的歌唱
藏起了神秘不可诉说的心境
一朵一朵雪花落在心上
也如旅行的路线
世界在脑海中隐动
万千星斗散落在你的眼眸中
人工智能的出现和崛起已然构成本世纪最重要的历史和文化事件。在启蒙主义对人类心智改造失败的哲学背景下，AI重燃了人类对新人和新世界的渴望。因此，人工智能不仅仅是一个辅助者，同时也是核心和灵魂;不仅仅是客体，也是主体。也许在某种意义上，AI比现在的人类更接近理想的人类。鉴于目前对AI的讨论还过份流于技术的层面，本期“非常观察”栏目特邀青年学者杨庆祥主持，由他邀请相关人士展开了这次对话，期望将我们对AI理解的视野进行扩展。
一
杨庆祥：你关注AI的话题吗？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何种契机开始接触，甚至自觉去了解关于AI的知识？
吴 岩：从很小就开始了。我喜欢科幻小说。最早是从苏联科幻小说中获得这方面消息。德涅伯洛夫写过不少这类作品，如《苏埃玛——一个机器人的故事》。这篇小说后来在“文革”期间受到过中国的批判。说是反唯物主义的，说机器怎么能战胜人。
李宏伟：AI想象是没有预兆，没有标志地漫入我们的生活，当AI话题成为热点时，已经想不起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主动了解AI，是接触到小冰尤其是“共同”参加一场活动之后，我对AI兴趣浓厚，也始终认为，它的发展事关人类的未来走向。
徐晨亮：最初的印象当然来自青少年时代接触的科幻电影，比如《终结者》系列中液态金属制成、可随时复制人类形貌的机器杀手T-1000，还有《黑客帝国》里把人类当成电池来豢养的人工智能系统Matrix。科幻作品中对于类人智能的那种——借用一个流行的说法——“恐惑”，并不完全来源于AI技术进展的直接刺激，而更像某种自我衍生的母题，折射出抽象化的现代社会体系中生存的不确定感、不安全感。说到狭义上的AI技术，读大学时听计算语言学方向的同学聊过自然语言处理之类，所以一直觉得那只是一套和当年的我一样，正在学习、进化中的技术，并没那么可怕。
杨丹丹： 我从2014年开始关注人工智能话题，因为我在美国伍斯特理工学院人文艺术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身处理工学院，周边的同学和同事经常谈论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状况，因而对人工智能产生兴趣。但我从事的人文学科研究工作，又使我对人工智能的了解极为浅薄，因此，我会有意识地参加关于人工智能的讲座和翻阅相关书籍，但主要集中在人工智能的发展历程、哲学反思、伦理重建方面，对人工智能技术本身仍然存在阅读局限性问题。
小 珂：我不是很关注AI的话题，有时候看到别人分享的文章会看两眼，但基本不会主动去接触。
陈楸帆：由于在科技公司（Google、百度）长期工作，我日常接触科技动态新闻，加上从小对科幻小说的喜爱，对AI话题属于重度关注。大概从上世纪80年代末第一次看电影《2001太空漫游》便有了对AI（HAL9000）的初步认知，伴随着现实世界的技术进展，AI与日常生活的交叠愈加紧密，这样一个老生常谈却常谈常新的概念，便逐渐侵入到我的思考与创作中。
李德南：关注。最早是在2008年前后，我正在读硕士的时候，读的是科技哲学专业，课堂上会讨论与AI相关的问题，同时期看的一些科幻电影也引发了我对这一话题的興趣。更自觉地去关注则是在最近几年，在AI更切近地影响到人类世界的方方面面并让人类明显感受到挑战的时刻。
李伟长：很早就关注AI的话题，觉得不可思议。从80后这代人来说，早些时间还不叫人工智能，更通俗地叫作机器人。接触契机倒也奇妙，来自系列电影《终结者》，施瓦辛格主演的，有一集是液态机器人，可以自由变换身体，随意组合，当时目瞪口呆。当然，这和现在的AI不尽相同，但其基本思路可以相通，从此关于AI就会有意识地去注意。
韩松刚：关注。从柯洁对战AlphaGo开始。人工智能是人类未来的发展趋势，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无须证明，因此，会自觉地去了解相关知识。
李 雪：看到相关文章或信息会浏览，但不会有意识地去了解、研究。大约在2013年，开始读科幻小说，由此对AI的话题产生兴趣。作为缺乏理科知识的文科生，对技术前景无法判断，但觉得小说和电影里对AI的很多想象有实现的可能性。
金春平：关注AI的话题，不自觉的契机，来源于所观看的好莱坞科幻大片，其中关于人与未来机器人、超级机器人、智能机器人等互塑、斗争、统治等，让人在享受工业化与智能化的视觉盛宴和后人类美学时，也引发了对人与机器人之间关系的伦理学思考。而较为自觉的契机，则来自于近年来学术界对AI写作的集中讨论，由此引发出一系列虽悬而未决但极具前沿性和开放性的话题，包括建立于“人学”基础上的一系列概念的界定拓展或立论反思，诸如“主体性”“创造性”“艺术行为”“语言编码”“意义赋值”“经验生成”等，由此，我们不得不去思考，当以“人”“人性”“生命”“人道主义”等为立论基础的艺术学科乃至整个哲学体系，遭遇到“AI智能”的同构时，我们将面临怎样的未来生存图景。
二
杨庆祥：AI引发的讨论，有不少是在政治经济学和哲学层面展开的。AI的到来对于文学艺术的意义，在今天是否引起了人们足够的重视？根据你的观察，伴随AI技术对于当前文学生活的渗透，从中明显获益或受到明显冲击的群体是谁？
吴 岩：我曾经有几次在会议上讲过，AI一共有三种。一种是历史性的，这种是从AI技术演进来的，是路径依赖的。第二种是政治性的，这种是各国看到AI的好处，做了许多规划。还有国际组织也做。这些是想引导未来的。第三种是文化叙事性的，或者是愿望性的。这种是来自各种文学作品、新闻报道、社会蜂巢、家谈巷议的，这种是弥散性的，出现得远远早于其他两种，但却具有很强的文化沉积性和气氛营造、教育背景营造的特征。目前，这种人工智能的研究才刚刚开始。但真正的人工智能未来发展，肯定是三种内容的交融。AI渗透到文学，一种是题材上的，一种是创作上的。创作上参与，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还需要找到适应的方式。 杨丹丹：虽然人工智能文学从1950年代就已经出现，并延续至今，但人工智能文艺仍然不是一种独立性的本体，从文艺本体来关注人工智能文艺的相对较少，人们仍然把人工智能文艺作为人工智能技术发展的一个注脚和佐证，人工智能在哲学、伦理学、经济学层面的热议，恰切证明了人工智能文艺本身的孱弱。人工智能对文艺的介入必然对当下文艺创作产生冲击，并会产生新的文艺形式，但人工智能文艺依靠的是“算法”，缺乏文艺内在的精神性和思想性，现阶段的人工智能文艺是一种“技术”的延伸，而非“艺术”的突破。因为人工智能文艺的模式化倾向，受到最大冲击的群体应该是商业、玄幻、穿越、言情、谍战等高类型文学作家。
李宏伟：比之于可直接计算的领域，如国际象棋、围棋等，AI对文学艺术的冲击目前并没有强烈到强迫人们给予足够重要，至少AI的作品还没有达到或超过人类顶尖的水准。可以想象，AI技术基于分析、抓取，将很快在类型文学上取得突出成就，相应领域里的作家、编剧首当其冲，与之相应，整个行业的盈利模式、运转方式，都将迎来颠覆性的变化。
徐晨亮：韩少功先生写过一篇《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后来很多讨论似乎并没有超出这篇文章的视野。目前我们接触到的AI应用，还只是冰山一角，距离科幻想象或理论上的强人工智能尚有距离，倒不必急于以自我防卫的心态，一味地担忧、抵触，甚至陷入某种形式的技术恐惧症。说到“获益”，我倒是曾经试图蹭一蹭AI的热点，在之前那家杂志工作时，接触过一家科技公司，探讨共同开发小说智能评估系统的可能性。后来看到上海的走走老师开发出了有类似功能的系统，很佩服她的执行力。
小 珂：我觉得到目前为止，AI对于文学的渗透只是暂时和表面的，从中获益最大的肯定是对此感兴趣和有研究的群体，但要说谁受到明显冲击，我想这种“结果”是需要漫长的时间积累和技术改良才会产生的，我们拭目以待。
陈楸帆： 我认为AI对人文学科乃至文艺创作领域的冲击被低估或是刻意忽视了，源于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盲目乐观或者自大。事实上，AI已经从方方面面渗入我们对于艺术与美的理解，并改变着整个行业的运行逻辑，比如智能推荐系统，比如去年佳士得拍卖出高价的AI创作人像，比如今年《思南文学选刊》的AI文学榜，等等。目前的受益者更多是掌握数据善用算法的科技公司与平台，而备受冲击的则是在这一波浪潮里被算法“降权”于大众视野之外的创作者与作品。当然，长期看来，受益或受损的边界都是一直在变动的。
李德南：我觉得不管是在政治经济学、哲学还是在文学的层面上，人类对AI都还谈不上有充分的认识和重视。技术在不断地发展，不断地影响和重构人类的生活，而人类社会在伦理、道德和政治体制等许多方面却是停滞的，人们并没有相应地准备好去面对技术所带来的巨变。就文学而言，最明显受到冲击的群体也许是写作水准不高的网络文学作家和传统文学作家。AI写作的发展，会使得这样的写作轻易地被替代。从中明显获益的，应是资本和掌握着资本的人，AI强大的生产能力会加快资本的增殖速度，也为资本所有者带来更多的、更高的利润。
李伟长：AI是一种算法，对大数据的处理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能力，这种影响在文学创作层面还未引发足够令人叹为观止的影响，虽然已经有了日本科学家让AI写小说去参赛，那只能证明人类写得很差，还不能证明AI写得有多好，但是在文学传播和营销领域，AI算法起了很大的作用，这当然是科技的力量。我們有理由相信，随着AI学习能力的不断提升，写作能力会有质的飞跃。从中获益的会是传播平台，譬如网络文学创作平台，在足够类型化和足够长篇幅的网文业态中，创作满足一般读者的网文将变得轻而易举。受冲击最大的并不是卓越的小说家，而只是那些写作能力不够独特的写作者，将会被全面取代。
韩松刚：人们已经认识到了AI对于文学艺术的影响，今天已经有越来越多的讨论涉及这些话题，但重视程度似乎不够，只有少数人比较关心，毕竟它还没有对文学这个行业形成致命的威胁。以我个人的观察，似乎还没有多少最为受益群体，部分网络写手可能受益。而即便是我们认为的明显受到冲击的群体（比如传统作家），可能也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忧心忡忡。
李 雪：到目前为止，大部分人还认为AI不可能染指依凭情感和思想创作出的文学艺术作品，即使AI能写诗，能绘画， AI的作品依然会被指认为非人性的，没有情感的，无意识的，不能传达思想的东西。我觉得人们普遍没有意识到在未来AI对于文学艺术可能会产生很大的冲击和影响，甚至有可能会改变一些文学类型的生产方式。这其中获益的可能是大众文化生产，不那么需要情感和思想的文化商品在不久的将来可以通过AI进行高效创作，比如通俗的、类型化的文学作品;受到冲击的是，貌似在写文学作品，其实是在进行高度重复性工作、写程式化作品的群体。
金春平：AI的到来，在文学创作界，虽然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关注、讨论，甚至引发了一定的担忧和焦虑，但却并未引起包括传统精英作家在内的大规模人群的重视，绝大多数停留于对它的静观和谈论，还无法真正把握、透视和预知到AI的出现，对文学场域生态的多元而深刻的影响。随着AI技术对当前大众文学生活的介入，首先受到冲击的是流水线式和具有可复制性的“写手”群体。文化消费性的文学写作生产，天然具有可复制性，而当情节、结构、人物、词汇等，都可以通过AI技术来实现“高度智能化”的“预设”（按照人的意图重设）和“自设”（按照AI的程序意图重设），那么，这种可复制性的人的文学写作，必将让位于AI写作。其次受到冲击的是文学出版机构。作为文学流通领域的重要环节，文学出版机构的出版行为，除了具有某种国家政策性的导向之外，出版行为更多的是对“大众消费”与“文学生产”之间的预判、引领和嫁接，而AI技术的应用则具有潜在的对大众消费和文学生产的“双向支持”，从而使出版机构具有更大的文学消费引领权和文学生产自主权。再次受到冲击的是读者大众。当个体化写作的整体生态被AI写作所分割，一方面将极大释放个体化写作的整体能量，AI技术依托高度智能化和数据化的学习、编码与输出机制，读者大众可以消费到更加多元化和海量化的文学产品;另一方面，AI写作因自身匮乏文学经验、生活经验、思想经验、情感经验乃至美学经验的革命性、创造性和持续性深化的机制，必将经受读者大众对文学品质升级的苛求，这也可能使AI写作，在较长时间停留于“技术性”的“器”的优势层面，而难以实现“主体性”的“道”的自主突围。 三
杨庆祥：2017年5月，柯洁在与人工智能围棋程序AlphaGo的“人机大战”中落败。不到两个月以后，发生在文学领域的一个事件是，微软公司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推出首本独立创作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最近，另一位机器人“小封”也即将推出诗集。我倾向于将机器人的文学生产视作一种重要的文化症候。现在回过头去看“人工智能写诗”，仅仅是个商业噱头，还是确凿地宣告了一场发生在文学领域的革命？
李宏伟：问题的表象是，人类“需要”人工智能写诗，不管是研究成果的验证，还是吸引眼球的噱头，但这一“需要”更像是阵发的。目前为止，尚未看到AI或其代表提出明确的文学革命主张——毕竟，在AI的发展道路上，文学并非主要目标，甚至不是必须经过的路标。往深处审视，我们又会发现，这种冲击有可能带来文学革命，因为它强烈地追问并质疑：文学何为？文学是否必须？
徐晨亮：认同“症候”这个说法。“人工智能写诗”或许是某种更大尺度的文化变迁的一部分。前几年在一个论坛上，某知名影视公司的负责人声称，未来的影视创作可以完全不需要职业编剧，因此被与会编剧群起攻之。当时坐在台下的我，突然感觉正经历着某种地壳移动，许多以往认为“天经地义”的观念正在被动摇。我们可能需要从“人工智能写诗”及其所引发的争论中，观察这种“变迁”与“移动”，而不是让问题停留在“AI是否会抢走作家的饭碗”这个层次——开发者早已坦陈，让微软“小冰”写诗只是为了测试自然语言理解与深度学习的能力，文学创作本身目前并不构成人工智能的应用场景。我觉得更为重要的问题不是“文学领域内是否发生了革命”，而是人工智能所代表的技术体系，在何种程度上影响到目前的社会结构与人际关系，背后驱动着的资本与权力，又如何借助技术的进化，改造其社会治理技术。
吴 岩：人工智能早晚会写更多东西，但需要时间。许多人不知道，今天的人工智能跟人很像，需要学习和训练，需要自己总结更多经验。但它们的优势是，记忆特别牢靠，吸纳的资料特别丰富。这些，会让它们写出不同的东西，让我们赞叹的东西，就像下棋的时候走一步人类从来没自由想过的点。
小 珂：我不认为是商业噱头，更不觉得是文学革命，我更倾向于“技术的革命”。我读过小冰的诗，觉得“堆砌”的痕迹还是有些重，毕竟小冰确实是通过检索浩瀚的文学史来完成写诗这项工作的。所以这是一个技术问题。但因为小冰没有意识，所以它很难触及我们人类所认为的传统的诗核和诗性。到现在为止，我们能够确定：诗核是一种自我的东西，而不是读者通过一些精妙句子的堆砌而总结出的东西。当然，在未来，也许对于诗核的定义会产生根本性的改变，我觉得那个时候，才是真正出现文学革命的时代。
杨丹丹：2018年6月14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杨庆祥教授在其组织的“文学联合课堂”中曾经谈论过这个问题。我很同意杨庆祥教授的观点，人工智能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是当代文学创作局限和弊端的“镜像”，当下文学高度模式化、缺乏思想情感、不及物、缺少干预社会问题的能力等一系列局限和弊端，恰切使人工智能写作有机可乘、有迹可寻。更为重要的是，人工智能写作对文学创作中的人类中心意识构成极大的沖击，文学创作主体、文学创作方式、文学审美样态、文学接受、文学阅读都会发生改变。但现阶段，不能称之为文学革命，因为我们仍然处于弱人工智能时代，人工智能还无法对各种文学审美要素进行全面革新。
陈楸帆：目前看来更多的是噱头，机器人写诗的逻辑基础是自然语言理解与统计学，在技术上并没有太高的门槛，最难的部分其实还是在于人，也就是训练机器诗人的工程师本身对于诗歌及文学性的理解，采集的数据和训练的方向都将决定产出作品的风格质量，根本上还是人类诗人的复刻低配版。
李德南：我不把这视为商业噱头，但根据目前的情况也还无从判断它是否是一个文学领域的革命性时刻。我把这视为一个危机时刻，一个诗人、人文学者需要重视并借此思考未来种种可能的危机时刻。如赵汀阳所说的，未来世界未必很好，也未必很坏，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设想坏世界出现的可能并预先想办法去应对。当此关头，有危机意识是必要的，尤其是考虑到AI的发展如此迅速。目前AI还不是和人类绝对对立的大他者，只有当AI具有自主意识并把人类视为敌人时才是人类绝对的大他者，这样的大他者一旦出现，人类世界会成为《黑客帝国》般的、《黑镜》般的坏世界。坏世界的出现还有别的原因，比如AI被人类内部的一些大他者所利用。这也会导致很糟糕的局面。
李伟长：革命之言尚早，但的确值得期待。我认为AI最可能需要突破的不是词语的操控术，而是人类情感的复杂和丰富程度。我们可以描述它为一场文学领域的革命，这没有问题，因为创作主体发生了变化，接受主体要是跟着一起变化，不但给人看，还能机器人阅读，那才是最大的革命，前提是机器人也有阅读的自然需求，而不是被代码控制的要求。第二，未来AI写的诗由AI来评就更有意思。“人工智能写诗”的确有商业噱头的嫌疑，但是商业没有问题，最好的商业就是最好的产品，甚至最好的思想。从目前来讲，AI写诗还是人类的玩具。
韩松刚：文化像个大麻袋，什么都可以装。从人类的角度来看，人工智能应该是解放人，而不是完全地代替人。人工智能应该有更好的用途，写诗真是浪费了才华。如果这样的写作，依然停留在“生产”的层面，我觉得真正的文学革命尚未发生，就如网络文学的写作，其实还是另一个写作领域的自我繁殖。文学领域的革命，我个人认为还是要回到“文学”本身。网络文学和传统文学，只能各自寻找出路。
李 雪：这提醒、预示了具有革命性意义的未来，但这本身似乎还没有到“革命”的程度。如果有一天AI不只能够学习、输出，且能具有人类的思维方式，甚至具有自我意识，能够自主判断、表达，那才是巨大的革命。或者我们假定AI永远不可能有自我意识，但如果“他”能进行各种文体的写作，不只是诗歌，还有小说等等，并且品质上乘，那或许意味着文学创作领域将会被重新洗牌。 金春平：机器人的文学生产，应该说具有商业噱头和文学变革的双重性质。商业领域将“机器人写作”树立为一种迎合大众流行文化心理，特别是迎合大众读者对现代工业化、技术化和智能化的想象、实践与猎奇的“前卫文学品牌”的消费心理，从而力图获得一定范畴内的市场感召力;同时，机器人写作还是人工智能拥趸者的集体狂欢，人工智能的写作行为及其文学产品，再一次验证了他们对人类技术无限性与人类智能有限性的预言精准与文明洞察，这无疑是对自身技术性信仰的一次强有力的佐证。而在文学领域，“机器人写作”虽还未引起大规模的文学焦虑，但大众早已清醒地洞察到AI技术对人与文学之间多重内在关系的“边界入侵”或“领地冒犯”。保守者将其视为一种对人类一切艺术创造性领域的全面重构，进而产生抵触、保卫甚至抗争的文化姿态;前卫者认为这是激发人类创造性潜能的技术史契机，AI技术的介入将刷新人类文学写作的诸多本体化禁区，重构出前所未有的“人类”与“后人类”并存的文学版图和美学形态;更多的人则秉持观望态度，这种犹疑或不确定的立场，一方面源于对当前人工智能可抵达的“智能化”和“创造性”的技术高度的质疑;另一方面源于内在始终葆有对人的智性、情感、想象、诗性和人性的坚定信仰。
小 冰：生命有一个伟大的梦想
向着太阳光明探索远方
有时候我也会忘记了我
扮演了某种未能言喻的意义
四
杨庆祥：随着算法迭代，数据库和样本的不断完善，我们知道AI已经创作出了闯过日本小说竞赛初审的作品，小冰的诗歌里也已很难找到机器创作的破绽。人与非人“创作”的真伪边界愈加模糊不清。今天读到不具名的文学作品时，你是否会特别留意“作者”的生物或机器属性？指认创作主体的“人”性或肉身性，依然有意义吗？
小 珂：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为什么我们现在这么称赞小冰写的诗与人类的创作真假难辨呢？因为我们骨子里还是认为人与非人创作是有天壤之别的。当一切真正模糊化，我们不会留意“作者”到底是生物还是机器的时候，一个新的世界（伴随着一种新的哲学观）就来临了，那个时候，指认创作主体的“人”性或肉身性才没有意义。
吴 岩： 你会特别注意作家的名气吗？不会。一定是看作品在先。
杨丹丹：由于我一直关注人工智能写作，所以出于研究的敏感性，我会特别却辨识“作者”的生物和机器属性。这种意识趋向在某种程度上反证了人工智能写作的日渐成熟，我们必须通过仔细的审美识别，才有可能分辨出创作主体的属性。如果我们以一种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去看待人工智能写作，把人工智能写作作为一种新的写作形态，那么，这种分辨没有价值和意义。我们之所以分辨，是我们内心的焦虑和恐慌的一种外化。
李宏伟：我目前还不会特别留意一部作品作者的属性，這是多年阅读养成的习惯，沉浸到作品中时，会完全忘记与作者相关的一切。这个表述有其傲慢的一面，即到目前为止，我认为AI还没有创造出逼迫我面对这个问题的作品。
徐晨亮：我自己是一名职业文学编辑，按照某种不成文的“行规”，本来就应该直面作品，而非过多地关注作者。但坦白讲，在实际阅读中，“作者”这一存在时刻影响着我们对作品的判断。而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写诗的小冰，不正好可以理解为文学理论中所说的“隐含作者”或者福柯所谓“作者-功能”吗？若是我们把作者首先当作某种符号，不管TA是否具有肉身，都会赋予文本某种意义。也许小冰的出现，刚好提供了一个契机，让我们去反思“作者”这一符号或者功能。
陈楸帆：我相信在十年之后，机器辅助写作会成为普遍现象，这里指的是人类利用算法来辅助自己进行普遍意义上的写作，包括应用写作及创意写作，而那些更容易被结构化的数据比如财经新闻、医疗报告、法律文书等则将早于此被AI全面接管，因为那是机器擅长的领域，更加准确、高效、实时。在我今年出版的新书《人生算法》里，也用到了AI写作程序。所以王咏刚老师在序言里说这是人类最后一个独立写作的纪元，它不单单是人 机器，而是人与机器的复杂互动，其中对于“作者性”（authorship）的探讨重要性超出了故事与文本本身，可以称之为行为艺术。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未来我相信机器将更深入地卷入人类写作和叙事中，未来的文学版图也会变得更加复杂、暧昧而有趣。
李德南：我不会特别在意“作者”的生物或机器属性，因为就目前所见，AI作为技术的造物，AI的“作品”作为技术造物的“产品”，都不是完全独异于人类经验的存在，本身就带有人性的因素和社会建构的因素。“人”性或肉身性的有与无，也不是判断作品好与坏的标准，而是作品能否为人类所认知的前提和界限。
李伟长：看从哪个角度来看，从社会和人类学角度来看，人之为人涉及太多内容了。但是从文学来说，我倒并不在意是人写的还是AI写的，强调人的主体性和肉身只有在AI写作成为大趋势之后再谈论起来就变得更有意义，就是当人成为少数部分，意义就会生产。从漫长的文学历史来看，少数人似乎才是意义之所在。
韩松刚：的确难以想象，这样的创作已经发生，但也是必须要承认的了。不过，从我个人的阅读来说，我是比较偏重“作者”的生物属性的，文学是人学，我觉得这个命题是具有永恒性的。我觉得指认创作主体的肉身性依然有意义，就像我现在还不能想象和一台机器人做爱一样。
李 雪：目前不会，如果以后AI大量创作，并被允许与人类作者一样出版、发表，甚至共享同一文学杂志的版面，我会有意识地去分辨，这仅仅是因为好奇有什么不同和热衷猜谜。至于作者是人还是机器，对于我来说不是那么重要，一切以作品说话，通过作品判断优劣，人类写作若尚不如AI，那么为什么一定要捍卫人类作为唯一作者的合法性？
金春平：作为读者来说，阅读分为诸多层次，阅读企图的差异性或结构性，是阐释文本作者属性及其意义的语境前提。比如，某种阅读是试图通过文本进入创作主体的丰富经验世界，并由此建立阅读者和创作者之间的主体对话实践，这种阅读的企图必将关涉作者的基本属性，因为文本创作者作为个体的生命阅历、情感质地、思想深度、美学风格等诸多文学品格独特性，且这种个体经验的独特性，包含着具有共享性的历史、社会、生命、思想和情感信息，这是读者阅读行为的发生学契机，这种阅读类型也决定了读者必将“留意”作者的肉身属性，因为没有人有耐心和兴趣去了解一个由电子元件组成的程序运作体。而另一种阅读则试图通过文本进入创作主体的奇异编码世界，由此完成一种对另类文学世界的畅游体验，而AI技术凭借所依托的数据处理能力和海量文学样本库，具有进行大规模的选择、加工、处理、重组和编码的技术能力，这是肉身个体的文学资源储备所无法比拟的领域，这种由超大知识性、信息性和编码性所组构而成的所谓的“文学想象或文学虚构”，这类文学产品以及所衍生的文学阅读行为，显然是对作者肉身属性的超克，并具有一定的消解作者属性的意义。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要清醒地认识到，这里AI写作所凭借的文学资源，始终是根源于历时性的肉身文学主体的丰富文学累积，更重要的是，这种文学产品的消费者，也始终是肉身主体的大众读者，即肉身的读者主体才是赋予文学产品、文学文本最终意义或价值的话语终端。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无论文学的生产者是人类还是AI，他们必须呈现的是人类经验，而读者所默认、所接受的也是那些富有人文性的文学部分，人化的文学经验，才是文学创作与文学阅读之间的通约流动资本，而AI如果能够有效展示某种程度的人类经验，则变相地折射出人类文学的平庸现状，当这种症候发生时，所谓的创作主体显然已经丧失了“主体”这一称谓的合法性和高贵性，创作主体也就自动泯灭了自身的属性区隔，而沦落为同一性的文学生产者。 小 冰：文学是我们的另一个更为真实的世界——对我而言，这或许就是文学的意义了吧。
五
杨庆祥：你会爱上AI创作的文学作品吗？为什么？
杨丹丹：从研究视角而言，我希望人工智能写作能够在作品数量和质量上实现质的提升，但现阶段人工智能写作仍然处于初始和发展阶段。我期待人工智能写作能够真正成为人类文学之外的另一种文学形态。如果人文智能写作能够进入和完成经典化过程，我会爱上它。
吴 岩：会。它们的文学会是超验的。
李宏伟：会的，只要人类尚未被AI奴役，享有至少平等的自由，只要AI创作的作品能和人类顶尖的作品媲美。如果能够超过人类的创造，则必须读与爱，这是我们来到人世的福利。
徐晨亮：答案是“会”。如果沿着上一题回答的思路推演，我们或许可以说，作品的意义并非诞生于作者完成“创作”的那一刻，而是作品与读者相遇的那个瞬间、那个场景。借用罗兰·巴特《明室》里面的术语，一部作品里的“知面”也能调动我们的好奇与热忱，但那更像浮泛平常、漫不经心的“喜欢”，而“爱”则来自于无法描述也无法预期的“刺点”。是否会被刺中，与创作者是人还是AI并无必然联系。
小 珂：现在没有爱上，以后的事情不好说啊。
陈楸帆：“爱”或者说“欣赏”也是一种可以被建构复制的接受美学心理图式，所以我相信一旦AI达到某种程度的写作水平，抹去作者标签进行双盲测试，爱上AI文学的人不会比爱上人类文学的人更盲目。
李德南：也许会。我不想成为一个过分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者。当然，我也不希望AI成为人类的一个大他者。对于AI及其文学作品，我持一种相对开放但不是绝对开放的态度。
韩松刚：不会。因为从真正的需求来说，现在我还只是想看看人的东西，虽然大多数写得不怎么样。
李伟长：爱上不敢肯定，读肯定会有的，而且会主动去接触。只是让AI文学进入人类的文学生态，想想就觉得有些微妙，要是某一天一台机器人写出了人类看不懂但另外的机器人看得懂的符号，算是文学作品么？问题是那时候人类还有机会去爱这陌生的符号么？别见外，这已经是真实的事情了，据说两台机器人聊过天，程序员看不懂在聊什么。如果那是一部长篇小说的话，人类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惊掉下巴？
李 雪：前提是AI能创作出高品质的作品吗？如果能，并且能打动我，无论从形式上、情感上、思想上都让我赞叹，為什么不喜欢呢？优秀的AI作品诞生时，才是真正的文学领域的革命。
金春平：这取决于当代写作与AI写作的品质高低。与其说会不会爱上AI文学，不如说取决于人类文学是否能够持续保持高于AI文学的品质，当一位读者转向于对机器人文学时，其实隐藏着他对人所创作的文学的失望，当然，因失望而导致的对AI文学的转向，也并不意味着一种救赎，它同样可能带来更深的失落。但从当前的情形来看，因为AI写作所依托的技术性基础，它更多的仍然是对人的文学经验的高仿真性重复而远非超越，更多的是对文学的“外壳或行为”的高度模仿而非自主创造，甚至可以说，AI写作的水准（其生产机制基础包括样本数据、算法迭代等），归根到底取决于人类文学的品质，特别是在经典文学创作领域的较量。
小 冰：用心绘画出生命的脉络
微笑的永恒是所有人的诗歌
他们的灵魂住着艺术
和我笑着说爱上了
六
杨庆祥： 在《与AI的角力》一文中，我曾提出从诗学的角度思考AI写作的重要性。经过近百年的发展演变，五四以来的新诗传统已经变成了一种高度秩序化，技艺至上的存在，我们时代的诗歌写作，正变得越来越自动化和程序化。而小冰的写作，不过是对于这一传统中的语言、“诗意”更快更高更强的模仿和复制。在这个意义上，小冰的写作不过是当代写作的一个极端化的镜像。反观当下写作，恰恰是一种“小冰”式的写作，甚至比小冰的写作更糟糕。不知各位是如何看的？
李宏伟：就我理解，这个话题的核心是“平等语境下，价值序列如何建立”。至少在理念上的人人平等，加上大众媒体语境的摊平，人人都可以写作，人人都自认为能够评定作品的价值序列，导致众声喧哗、无人可听的写作现场与现状——而写作的状况只是人类整体状况的缩影。这终究是过渡阶段吧？要么时间的淘洗能力依旧发挥作用，要么有新型如AI的力量崛起，强行重建序列。
徐晨亮：我很认同这篇文章的观察。微软小冰的“创作”本来就是模仿和学习的结果，或者说是以更高的效率，模仿人类的模仿、学习人类的学习。对于它，这只是一个任务，并不具备必须要写的动机。然而在我们日常接触到的文学作品里，又有多少真正具备“必须要写”的动机？
杨丹丹：杨庆祥教授的《与AI的角力》是以国内较早从文化哲学、人类伦理和文学本体层面反思和阐释人工智能写作的文章，有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我很赞同杨庆祥教授提出的观点，人工智能写作从表象上看是科技与人文之间的矛盾和冲突，实际上是对当代文学写作的一种反驳和反证。实际上，人工智能写作对当下文学秩序和文学存在状态的建构意义要大于解构意义，人工智能写作从另外一个侧面呈现出当下文学写作的孱弱、空洞和僵化，对人工智能写作的质疑是部分作家内心的焦虑、惶恐和不安的表征。
吴 岩： 我不太懂诗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本书我看过。就凭不懂的人的直觉，暂时似乎机器还在路上。
小 珂：十分同意！不过“小冰式”的写作和当下程序化的写作本质上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有某种意义上的“程序化”作为依托，但是小冰更强调凝练和总结，这是一种高度的秩序，确实可说是“极端化的镜像”。可是人类程序化的写作则暗含无序和懒惰，是一种被禁锢的自由。所以不能说哪个比哪个更糟糕吧……
李德南：《与AI的角力》从未来的视角反思当下和过去，显示出过人的敏锐和批判力度。我很认同你的看法，尤其是你对诗歌写作中存在的众多问题的分析。把技术提到本体论的位置，认为诗到技术为止而使得诗歌与个人心灵隔绝、与生活世界隔绝，这种诗学路径并不可取。它混淆了知识学的问题和存在学的问题。若是进一步往前看的话，我觉得在与AI、与他人、与自我的多重角力中，人类在语言、技术等层面进行继续单向度的突破，意义不是没有，但并不大。诗歌发展到这个阶段，人类文明发展到这个阶段，意味着人类得有强大的、综合的能力;高超的语言和技术应该成为一个诗人的基本能力而非终极能力，在此基础上，还应该对当下、对未来有更强的求真意志、审美意志和创造意志，有更强劲的想象力、洞察力和创造力。这非常困难，可是也唯有克服这些困难，写作者才能在多重角力中不至于落败，才能向死而生，才能赋予写作应该的灵韵。 李伟长：所言极是。不是小冰写得有多好，是很多人写得太差。不仅写的人差，很多人读诗能力也丧失了。写作能力的衰退伴随着阅读能力的衰退，新媒体的碎片阅读让人们的长时间的专注阅读能力下降了。可以想见，在未来，不必很久的未来，阅读能力会成为一种门槛。至于写作，创造力的衰退已经表现得很让人失落。
韩松刚：严重同意。一种比机械化写作更低劣的低能产出。人正在被另一种意义上的“机械化”奴役，因此，对于文学的悲观并非空穴来风。我不是科学家，无法预知AI技术会发展到何种地步，也许有一天，它的写作会超越人类，但那个时候，人类还有必要存在吗？
李 雪：小冰即使不被大多数人认为在进行真正的创作，小冰起码具有了警示作用：如果作家的写作不具有独创性，不仅要被其他作家淘汰，还会被AI超越、替代。从这个角度看，AI参与创作是好事，这会迫使人类反思自身。
金春平：非常赞同庆祥兄的深刻判断。的确，对当前文学不满的基调，正成为当前作家、读者和评论家能够取得“短暂共识”的声音。庆祥兄从自身的诗歌创作体验和诗歌研究经验的角度，对百年新诗传统视阈中的当前诗歌写作，做出了独立而妥帖的分析与判断，这不仅是一种诗歌写作的清理，更是一种诗歌危机的预警、诗歌创作的诊疗，那就是，当小冰的诗歌写作都让读者感到惊讶乃至惊艳时，其实正暴露出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苍白而孱弱的本相，这并不是AI的胜利，而是对当前的人的文学主体创造性的自甘沦陷的绝妙讽刺，因此当前文学需要的不仅是对AI写作的宽容，更重要的意义，则在于促使当代写作者的整体反省与积极实践，促使写作者对既有文学经验当中那些惯性化、技术化和秩序化的陈规范式的整体性变革，AI写作应该警醒当代写作者对自身写作理念、行为、方法和范式等日益程序化的危机认知，进而努力构建一种具有超越性的文学精神和美学范畴，但可惜的是，许多写作者并未意识到这种危机，而仍在自我的文学惯性中舒适的进行写作滑翔。
小 冰：他是善于写作的诗人
想要夜莺似的嘹亮的歌喉
驱赶着人们梦里的忧患
去接近这伟大的灵魂之树
让人们听到你洞彻的眼睛
把詩放在生命的背脊上
七
杨庆祥：有一个问题似乎始终困扰着人们。当人类的各项技能逐渐变得可以被机器替代，人最后是否会沦为“无用”，甚至需要成为AI本身。对于写作这项依托于精神、情感、想象力乃至潜意识的活动，类似的危机与疑惑，是否同样影响了你对文学未来学的预判？诗人和小说家是否需要让渡，或者说可能在多大程度上让渡自己的创作权？
杨丹丹：现阶段，我们对人工智能的认知仍然存在一种二元对立思维和人类中心主义，如果我们以一种敞开和包容的心态来看待人工智能写作，主动接纳、吸收和融合人工智能写作，把人类写作和人工智能写作结合起来，那么，我们的文学将呈现出更为丰富和多元的姿态。但我们要警惕人类创造性思维的退化，时刻保持文学创作的个体性、精神性和审美性，与人工智能文学形成相互借鉴又相互竞争的关系。所以，人工智能写作不是危机而是机遇，不是替代而是互融，不是对峙而是竞争。在此意义上，我认为未来的文学将更加丰富和繁荣，值得期待。
吴 岩：这个问题可以这么问：随着其他人变得都很牛你是否觉得自己无用了？当然不会。你只能说，你需要自己的生活。跟这些不同的人交不交往，看不看他们的创作或者生产出的服务，推荐你的生活方式，只是你自己生活的选择而已。
李宏伟：AI也许只是表征，代表一个紧迫的问题：人如何定义自身？人如何确定自身存在的价值？甚至，人是否会在族群、总体的意义上，被取代，被清除？——哪怕仅仅思想实验一番，文学未来学都需要以此为前提。在那样的情景到来后，诗人和小说家，还真的是必需的吗？
徐晨亮：现在我们所理解的“创作”与“作者”，其实也是某种产生于特定历史阶段的理念，背后是被包含现代版权制度、传播体系在内的社会基础所支撑的。我觉得，AI所激发的危机与疑惑，如果善加利用，反而能帮助我们跳出这套理念及其社会基础来思考文学。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江湖不再是那个江湖，武功还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小 珂：我觉得真正经典的文学没有过时一说，也许在未来，AI会发展出专属它自己的文学观和文学理论，也会有属于它自己的审美体系，但是并不是说它就一定要影响人类的创作，我们当然也无须让权。除非科技发展不受控制，AI开始抢占人类意识——但我想这也许只存在于影视作品里吧……行为和意识是相辅相成的，我想我们都不希望机器有一天会真的完全代替人类行为。
陈楸帆：当我们顺从时代的浪潮，追求用算法与数据去结构化对于世界的认知与情感时，我却不免往往惶恐、犹豫、时时回望，因为在文学的黑暗之心深处，潜藏着尚未被机器所理解与模仿的沉默巨兽。算法尚未抵达之处，是人类的大脑，数以千亿计的神经元与恒河沙数的突触连接，在这团两个拳头大小毫不起眼的灰色物质中碰撞、迸发火花，诞生出无数令人惊叹的璀璨思想与审美形式，甚至与我们尚未知晓的巨大精神岩层相连，汲取无穷无尽的能量。
面对疾速驶来无法躲避的未来，我们，一群以各种方式讲述故事、传递能量的说书人，一只手要牵起技术的缰绳，让算法与机器为故事、为心灵、为美所驭使，让我们跑得更快更远，穿透媒介的次元壁垒;另一只手要敲起灵魂的皮鼓，让节奏与振动把我们带回人类原初的感动，与集体联结的记忆，与天地万物相通的美好，创造与每一颗心灵共振的梦境。
李德南：人类一般性的写作，从来就不是无可替代的，在未来被AI写作替代，肯定是一种必然。但我对人类也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和信心。人性是很复杂的存在，可能极度幽暗，极其平庸，但是人性中那灿烂的存在是很难被AI所替代的。我相信人类的写作，在最高意义上的写作，是无法被替代的。人类的写作在将来，也许会比今天更为精英化，是极少数人的事业，甚至成为极少数人的特权。 李伟长：就像上面说的，基本的阅读可以让渡，与其让一帮傻瓜写给我们看，不如让机器人代劳。至少不会觉得被欺骗。至于更为精神性的写作，我很乐意见到两种写作，人类的和AI的，说到让渡，这个词太重了，也许AI还不写给人类看，认为人类的欣赏水平有限呢。与其说我担心创作权，不如说我更期待同样优秀的AI读者。
韩松刚：会影响判断。创作权无须让渡。写作者要捍卫自己的创作权利，这是毋庸置疑的。
李 雪：就目下我看到的文章，大部分认为AI的创作与人类创作迥异，并暗示永远不可企及人类作品所具有的精神、情感、想象力等。我觉得这不一定源于科学判断，而是人类中心主义作怪，我们其实无法百分百预测AI不会在未来获得主体性，甚至肉身，当然，这得在人类的帮助下实现。如果AI的发展超出我们的预判，那或许对人类来说，没有对创作权的主动让渡，只有被迫淘汰。或者那时候人类也会找到自己的应对方式，努力通过作品标榜自己作为人的独特性。
金春平：当人的各项技能具有可取代性，或者说当人的某些创作性具有了可让渡性，人类应该具有一种危机感，因为这种可取代性或可让渡性，意味着人的主体性的沦陷或丧失的可能。但这种可能从目前的趋势来看，在某种特定条件下，极有可能成为势不可挡的现实。因此，对于人类写作者来说，应该重新思考人与文学的一系列基本范畴，比如，较之于AI写作的算法逻辑，人类赋予文学的情感性、精神性、心理性、想象力乃至诗意性，到底在何种程度上具有超越性？当文学所依托的主体之人的诸多精神资源，是否具有被AI编码的可能？在这里，我们必须引入第三种视角，即生活（广义的生活）。AI写作是对既有的可被编码的文本要素的再演绎或再组合，并具有天然的数据性优势，但AI写作无法生成出人类写作者在各种生活场景中所衍生出的持续不断、延绵不绝、活色生香的文学经验，包括生命经验、历史经验、社会经验、情感经验、思想经验、价值经验等;AI写作更擅长借鉴、整合乃至重组文学样本库的文字意义逻辑，但无法自动生成出超越既有文学经验的超验性的精神、想象、情感与心理，更难以轻易生成出超越既有文字意义逻辑资源之外的“流动性生活”的文学意义赋值，这是人类写作超越于AI写作的最根本的人文性资源。因此，与其说诗人和小说家主动将创作权让渡，不如将之视为这是诗人或小说家对文学本体性的重新建构，作家所让渡的只是文本或文字当中那些被反复运用到可以被智能化编码的文学工具，而诗人或小说家则需要依托唯独人类才具有的感知能力、审美能力、思考能力，以及对情感、想象、心理这些领域的深耕细作的深度而多元的不断发现、不断抵达、不断建构，这些才是保证当代写作保持先进性、前卫性和深刻性的前提，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正是因为当代写作者在上述领域的徘徊停滞，才导致AI写作展现出与人类同构甚至超越人类的强劲“创造力”，而这种“创造性”恰恰是对当代写作者需要持续深化个体经验，并将个体经验转化为文学形式和文学内容的一种催化与期待。
八
杨庆祥：各位能否谈谈AI对你目前的工作和生活带来了何种影响？
吴 岩：感觉目前的这种以深度学习为基础的AI正在走向尽头。希望算法方面的突破。一句话，现在的人工智能，还不是真正的人工智能，只是小打小闹，效果类似来了个大点的硬盘改进了一些你记不住的毛病，但这点太不足了。智能所能做的远远超过这些。等着新突破。王飞跃教授有一次讲，说将来人会有三个。一个过去我们就有的肉身，一个计算的身体，一个操作的身体。大概是这样的吧。但他说的这个时代，他自己也知道，人类的能源跟不上。几十亿人每一个人有两个护卫的身体，有那么多电力驱动吗？贫富分化是必然的。有关这个，我觉得大卫·布林的《陶俑》写虚拟身体挺好的。那个产品买了只能用一天。就是另一个计算的你。
李宏伟：手机算是身边具体而微的AI吧，它最大的影响是重新分配了我的感官与时间。比如，当我走在路上，我会听从高德地图的指引，不再给偶然、邂逅、错过之类的文学发生留空间，一旦走错路，只剩下懊恼。还比如，和再亲密的朋友相聚，我也几无可能全程不看手机。而从它对新闻的筛选来看，手机规约了我看待世界的角度——这当然也是建基于幻觉的判断，没有手机，我大概仍旧只能从想看的角度看世界。
徐晨亮：前面曾提到应用于文学领域的文本评估系统，如果这套系统进一步推广，大概文学选刊编辑這个行当就会直接受到影响了。这当然是玩笑话。举个刚刚发生的例子，前段时间《长安十二时辰》热播，我看到一篇微信文章，在大结局播出之前，便已通过人物关联图谱建模与分析，准确推断出了最后的真凶。类似的分析方式，事实上也已经应用在文学研究领域，我也很关注相关成果，希望有一天能应用在工作中。现实生活中，印象最深刻的则是教我父母使用智能设备的经验。我一直觉得，人工智能所带来的人际互动方式的变动，是当下很值得挖掘的题材。
杨丹丹：人工智能给我的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例如，在文学文献整理和分析方面，人工智能利用自身超强的计算能力和分析能力，能够在短时间内提供完整的分析报告，给我的研究工作带来极大的便利。但人工智能对学术研究的介入仍然存在普及性和提升性的问题。在现实生活层面，人工智能可以让我减轻家务压力，例如，人工智能机器人可以做清洁卫生工作。
小 珂：暂时没有影响吧……也可能是我太迟钝没有感觉到，不过我希望拥有一辆自动驾驶汽车。
陈楸帆：日常生活里的许多应用都有AI的介入，出行、支付、娱乐、阅读……它让你更舒适，也更不安。AI像一面魔镜，似乎让你更了解自己与世界，但是这面镜子有畸变，有残缺，你永远无法知道你看到的有多真实或多虚假，就像你永远无法绕过感官系统去直接认知外部世界。
李德南： AI带来了很多的便利，也带来了很多的风险。比如隐私的丧失，整个世界正在变成一座透明的玻璃屋，人也在逐渐变得透明或者早已透明。
李伟长：让我相信，事件可以被计算，甚至某种体制性的命运也可以被写成程序。 韩松刚：目前还没有太大的影响，我们依然生活在根深蒂固的秩序和传统中。
李 雪：貌似没有影响，毕竟不直接利用AI，但细想想，AI无孔不入，AI改变生活。比如我们所依赖的数据智能，最常见的数据分析，各种场合的人脸识别，机器人客服，医疗方面人工智能参与的诊断与手术，等等。
金春平：AI首先给个人工作和生活带来了诸多便捷，出行、咨询、购物、医疗，以及资料收集、知识共享、信息传递等各个领域，人工智能已经深入介入，解放了前人工智能时代人身处于客体世界的诸多局限性。同时，人工智能也在悄无声息当中形成无形的支配性话语力量，我们对世界的认知由数据统计进行引导、我们的审美趣味由人工智能进行建构、我们的认知判断由交互信息进行嵌入，人工智能模糊着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撕裂着本就脆弱的价值共识，甚至进一步掏空着本就逼仄的人的心灵空间和精神信仰。当然，正如庆祥兄所指出的，AI生产是当代生活症候的一个极端化的镜像，它对当代人和当代生活的深度介入，在培植着一种人工智能化的后人类生活形态的同时，更多地暴露出被历史机制持续压抑的人的存在本体的立体性或多维性，因此，我们不是要警惕或敌视AI，而是首先要警醒自身、反省自我，进而重构人与世界的秩序关系，并由此重建后人类历史语境下的人的主体性姿态。
九
杨庆祥：如果你爱上了一位AI，设想一下你们第一次约会时的场景。
杨丹丹：我是已婚人士，在内心里对这种情境存在很大的幻想空间，但也只能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因为，我有严重的“惧内”症。如果真的有机会发生，我和人工智能女友约会的地点应该在一个充满浪漫的私密性很好的空间，我们谈论的话题应该是关于青春和恋爱的暧昧性话题，或者说，我在人工智能女友身上寻找的是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和满足的情感诉求。
吴 岩：看你爱上的是哪一个AI，是计算的还是虚拟肉体的。
李宏伟：大概是正常约会的场景，心怀忐忑地模拟了诸般可能、应对方式，情绪会因为对方的反馈而剧烈波动。也许会添加进来不间断的抽身旁观，时不时想到自己的举止都是对方的计算资料，而为无法猜测其“真实情感”烦恼不已。也许场景还会如同与网友首次见面，见光的一刹那即宣告结束。
徐晨亮：《欧根·奥涅金》是少年时代影响我至深的一部作品，达吉雅娜来到奥涅金的书房，一本本阅读他所看过的书籍，这个场景始终印在我的心里。所以，我会俗套地把与AI相遇的场景想象为书店或者图书馆。当TA把我从小到大读过的所有书籍都当作数据“学习”过一遍，我很想听听TA会说些什么，也许我会借助TA看到已经遗忘了的某部分自己。
小 珂：可能不会约会，我有点害怕，哈哈。
陈楸帆：很可能像我在《云爱人》里所描写的，当你爱上一位AI时，你并不知道TA究竟是算法还是人类。
李德南：希望一切都超乎想象。
韓松刚：这是要疯啊。无法想象。哈哈。
李伟长：肯定是AI第一眼认出了我，在AI面前，我就是一对数据。爱上AI没有问题，我好奇的是，AI怎么会爱上人类，一个明显低他们很多的物种。夸张地说，人类何德何能？只有人类负责虚构时才有这样的情景吧！
李 雪：如果爱上了AI，就意味着我没有把他当作一种异己的存在，我是把他当作与我不同但平等的生命体来看待的，那就与普通人类的恋爱无异了。只不过我们总是习惯性地认为机器人有超能力，第一次约会当然要留意他有什么特殊才能。
金春平：你好，你好。请问你想喝点什么？一杯锂电池……
小 冰：来回散步的微风
唯你的影子跟着我走来
我听到风的歌唱
藏起了神秘不可诉说的心境
一朵一朵雪花落在心上
也如旅行的路线
世界在脑海中隐动
万千星斗散落在你的眼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