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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秋天，在我读研的母校，一座高达二十八层、耗资数亿的文科综合大楼落成了。那些文科院系，比如法学院、商学院、文学院、新闻传播学院等等，为了庆祝即将进驻其中，都陆陆续续举办了各种研讨会。这些会议，短的一个上午，长的足足开了两周。反正新大楼里会议室多得是，大会小会敞开了开就是。
我早就从文学院毕业多年，如今混迹在一所北京远郊的民办大学教书，这几年倒也发表过几篇论文，也被邀请回来参加本院的研讨会。当年的导师是会议的学术主持，让我帮着承担一些会务，还在校宾馆里给我安排了房间。会议报到那天，我带领几个师弟师妹，一整天都在忙于各种杂事，比如分发房卡和会议材料，报销路费，订返程机票，等等。等我忙完，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是深夜时分。我进了房间，里面漆黑一团，只能隐约看到对面的床上有一团隆起的黑影。
看来我的室友已经入住。我轻手轻脚地放下行李，那团黑影突然动了动，接着从床头飘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
话音响起的同时，床头灯也亮了。等我的眼睛适应了从昏暗到光亮的突然变化，我看清楚这个在对面床头坐起来的那个男人。他大概三十七八岁，脸孔很瘦，很长，面色白皙，头发稍有些蓬乱，床头放着一副框架颇为精致的眼镜和一盒档次不低的香烟。
你好。我答应着。
看来咱们要在一起住上几天了。他说。
我说，是啊，文学院的会要开三天，我还负责一些会务，要在这里住四天。
文学院？你是搞文学的？你写小说吗？
他的话让我一下子很纳闷，愣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校宾馆的房间，并不是完全按照院系来分的，我这位室友显然不是文学院邀请来的。于是，我说，我哪里有创作的细胞啊，只是偶尔写写评论。
哦，对，那是，就像经济学家不见得自己做生意，法学家不见得都当法官，搞研究和搞实践毕竟不一样。他点着头说。接下来他告诉我，他要参加的研讨会也是为期三天，至于是哪个学院的会，他没有明说。
第二天早上，我不到六点就起床了，胡乱洗漱一下，就来到会议室指挥师弟师妹们安排座位，放桌签和矿泉水。我那些师弟师妹们，一个个外语了得，对外国学者的最新观点了如指掌，但对中国学术界的情况却完全陌生，在安排座位时，竟然把一对几十年来一见面就吵的论敌放在一起。我看着他们摆放的桌签直流冷汗。等我把座位按照官衔、学术地位、辈分、年龄以及或潜或显的规矩一一调整好，就陆续有记者到了，我又得带着两个师妹给记者发红包和新闻通稿。
一天的会议结束后，我还要和师弟师妹分头连夜整理会议发言，要尽快做成一份研讨会综述，争取赶上下一期学报。房间里只有一张写字桌，室友让给了我。他翻开一本书，坐在床头看了起来。夜渐渐深了，我打字打累了，抬起头，重重打了一个哈欠。我回头看到他看书的姿势似乎并不舒服，有些不好意思，便出去买了些啤酒零食，两个人边吃边聊起来。我们发现彼此在各自学科的资历地位相差无几，在职称啊、课题经费啊这些事情上颇有些共同语言，一直聊到了半夜，才各自昏昏沉沉睡了。
第二天也是这样，白天我一直忙得要死，吃过晚饭就在电脑前敲打文字，他则靠在床头看书，我们一边忙着，一边聊着各自专业领域的趣事，又一直聊到深夜。终于，三天的会议结束了，送行晚宴后，导师又带我和师弟师妹去唱卡拉OK，算是对我们几天来连续操劳的犒赏。当我回到房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时分了。
出乎我意料，我那位室友并未入睡。他正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穿戴整齐，脚边安安稳稳地放着拉杆箱。
你那边的会也结束了？我说。
是啊。我八点钟的飞机，过一会儿接我去机场的车就到了。他说。
我实在太困了，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钻进了被窝。我躺了一会儿，因为知道房间里有个人在盯着自己，尽管疲惫极了，却仍然难以入睡。
睡不着？他说。
我在被窝里点点头。
他说，咱们在一起住了几天，我是故意一直没告诉你我来参加哪个学院的会，也是故意没和你换名片。
我从被窝里伸出上半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几天，我之所以這样做，就是为了在今天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待了很久，已经整整十年了。其实，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谁，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很容易就能打听到。但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这么做。
在这三天里，我从未见到他用这样郑重的语气说话。我揉揉脸，让自己变得清醒些，说，能听故事，当然比睡觉好啊，你说吧。
他微笑，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慢慢地说起来——
这个故事是从十年前，一位老教授出版自己的十卷本著作全集开始的。所谓隔行如隔山，这位老教授的名字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如雷贯耳，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在这个学科以外，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而已。嗯，在这个故事里，姑且就叫他老教授吧。故事发生的场合，是在一个研讨会上。在我们这个行当，每个人都知道，为老教授出版十卷本全集并召开研讨会，是他所在的大学为他的八十大寿献上的厚礼。他在这个专业里搞研究，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虽然已经退休多年，他仍然算是这所大学的金字招牌。这所大学里，这个专业所有的教师，三位博导，八位硕导，都是他的弟子或者再传弟子。系主任就是他二十年前的博士研究生。这次会议大概也是老教授学术生涯的最后一笔了，为此，这所大学也真算是全力以赴，把全国各地这个领域里得到承认的学者基本都邀请到了。终于，研讨会隆重举行，在开幕式后，参会的六十多个学者被分成三个小组，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讨论老教授的学术成就。
那时，我刚刚拿到博士学位，进了南方一座省会城市的研究所搞研究。那段时间我状态极佳，一篇三四万字的论文，一个月就能写完，在核心期刊上发表的几篇文章更是引起了学术界极大的关注。那时，信心爆棚的我，觉得这个领域里到处是可供深入的空白，选题俯拾即是。我深信过不了几年，自己一定能在学术界占据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所以，我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我扩大影响的机会。那次的研讨会也是如此，我专注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颇为得意于自己的眼光，觉得自己能看出每个人到底是在重复别人，还是有着独到的思考。与此同时，我也在默默构思着自己的发言，坚信在获得发言机会时能一下子震动整个会场。 研讨会第一天下午，会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出去上厕所，恰好看到有个很漂亮、身材也不错的女人，从另一组的房间里握着手机一路小跑出来。她站到窗边的散尾葵旁，背靠窗台，花枝招展地打着电话，还时不时整理一下耳边的头发。我在她面前走过时，她似乎抬头瞟了我一眼，接着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手机上。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她还在那里打电话，但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当时，她双肘支在窗台上，身子深深地向前倾着。这样一来，她的连衣裙就在臀部那里绷出了两个紧致的圆。这时四周没有其他人，我索性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把脚步放得很慢，沿着走廊一步步走过来。直到走得近了，我才猛然看到她映在玻璃上的笑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从玻璃上看到了我，心里一惊，赶紧收回目光。
你知道那种姿势吧？街边书报亭里，似乎有无数的杂志在用摆出这种姿势的泳装女郎做封面。他说。
我点点头，只觉得脸上热了一下。
他说，我到旧金山、巴黎、阿姆斯特丹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人家这些城市够时尚够国际化了吧？可除了那种特殊的街区，根本看不到这么暴露的照片。反而在我们国家，这样的照片满大街都是——算了，扯远了，我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当我走到她那间会议室门口时，从半敞的门望进去，看到对面的桌边少了一个人，只有一只桌签摆在那里。我回到自己座位，打开会议须知，找到了她的名字。我隐约记得似乎在哪本学术期刊上见过这个名字。
晚上回到房间里，我上网查询她的资料，知道了她的年龄——当时她三十五岁，比我大八岁，还查到她前几年离婚了，如今正在北方一所大学里教书。我在网上找到她不少照片，基本都是在学术会议上发言时拍的。这些照片上的她，眼神很凌厉，微微皱着眉，左手压着一沓纸，右手握着的圆珠笔在半空中有力地挥动着。看到这里，我笑了，因为我发言时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情、动作。
會议第二天，我在开会时好几次走过她那间会议室门口，她的位置一直空着，中午在自助餐厅也没看到她。在自助餐厅吃了晚饭后，我出了校宾馆，在校园里散步。我走累了正准备回房间时，在距离宾馆大堂三四十米的地方，猛地看到她从一辆黑色轿车里下来，然后朝掉头开走的汽车招着手。我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和她打个招呼，正式认识一下，却看到两个胖胖的、大概五十来岁的女人从宾馆里出来。她们显然很熟悉，她拉着她们的手，说自己被当地一个朋友接走玩了一天。那两个女人约她到外面走走，她稍一犹豫就答应了，三个人一起朝校园外走去。
会议到了第三天，上午继续分组讨论，下午，则是老教授本人的一次讲演。我在分组讨论时的发言，并未引起预期的反响，我听得出，掌声更多是出于礼貌而非赞赏。无论如何，研讨会圆满结束，晚上，老教授自掏腰包，在当地一家高档饭店安排了晚宴。在那个巨大的包间里，我被安排在第四桌，她则是第二桌。我和自己这一桌上的几个人都不认识，相互间很快就无话可说了，却远远看见她花枝招展地说着笑着，很快就成了那一桌的中心。我正觉得无聊，只见她端着杯子，带着一桌人到主桌去敬酒。她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逗得老教授和主桌上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接着我这一桌的人也站起来一大半，排着队过去给老教授敬酒。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过去。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这时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桌边了，傻乎乎地面对着杯盘狼藉的饭桌。这时，她回到自己那桌坐下，看到我的样子，投来诧异的一瞥，接着又朝我笑了笑。我赶紧挤出笑容，朝她点点头。这时，我同桌的人陆续回来了，我也端起酒杯，朝主桌走了过去。
老教授正在和一个来敬酒的人谈着什么，我以为这种敬酒很快就会完成，想不到那人却一直在表情生动地说着什么，老教授没看到我在他身后。我端着酒杯站在那里，不知该回去还是继续站下去。我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越来越不知所措，当时肯定满脸通红了。这时她从旁边绕过来，捅了捅敬酒那人的胳膊肘，那人这才看到我，很快就喝完酒离开了。
我赶紧敬酒，见老教授看我的神情礼貌而诧异，知道他并不了解我，就赶紧介绍了自己的师承和单位。老教授耳背，周围又太热闹，我说了几次他都没听明白。幸好，她又出现了，凑在老教授耳边说了我是谁，如今在哪里工作，老教授这才呵呵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次受刑般的敬酒才算结束。
她竟然知道我！我回到桌前坐下后，心里激动极了。
我订的机票是当天晚上的。晚宴还没结束，会务组安排的车子就来到这家饭店门口。我提了行李上车后，发现车里已经搁着一只精巧的乳白色拉杆箱，接着就看到她轻快地拉开前面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她告诉我，她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航班也在当晚，目的地离我居住的城市不过两百多公里。她刚上车，手机就响了起来，而且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就这样一直到了机场。
我和她过了安检就道别了，走向各自的登机口。我没精打采地慢慢走到登机口，坐下来后，脑子里还满是她在窗台前打电话的样子。过了几分钟，我才注意到机场广播里提到有几十个航班发生了延误。我侧耳听了听，其中就包括我要乘坐的那班飞机。广播里说，中国东南沿海正遭遇台风过境，飞往那一带的航班全部延误，起飞时间未定。
接下来广播里通知，所有受到影响的乘客将被送往机场附近的一处酒店休息。当时一共来了三辆大巴车运送旅客，车在机场里绕来绕去，最后到了一栋简陋的灰色旧楼前。
我进了分配给自己的房间，这是一个极为狭窄的标准间，除了两张和火车卧铺差不多大小的单人床，以及一只歪歪斜斜的床头柜，就别无他物了。至于洗澡、方便，则需要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公共卫生间。房间里还隐隐有股可疑的尿骚味，窗台上则扔着一堆烟蒂。
和我一起分到这个房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进了房间，他先是四下看了看，就说宁可自己花钱也要另外找地方，接着就一甩背包扬长而去了。
我怏怏躺了下来。这里条件虽然很差，但好处是远离市区，房间里非常安静，除了隐约传来的飞机起降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我和衣躺着，刚要从行李里找出本书来，猛地想起来，如果我的航班因为台风延误了，她的航班很有可能也一样啊。我的心跳一下子加速起来，拿起手机，想问问她现在何处，这才想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我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你——知道我心里冒出什么念头了吧？他徐徐吐出一口烟雾，慢悠悠地说，脸上的神情在烟雾后变得很模糊。
而我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有些发愣，迟疑着点点头。
他看着手里的烟卷，嘲弄地说，当时我也老大不小了，一直在大城市生活，自然也有过几次艳遇，和对方是在酒吧或者网络聊天室认识的，这两种场合就决定了我可以不用试探就直奔主题。但这次不一样，如果我试探了她之后才知道，她不是我所期望的那种类型，那么，后果会是相当可怕的。
他说到这里停下了，似乎希望我说些什么，但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弹了弹烟灰，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拼命回忆着和她之间的细节，越来越觉得她似乎对我发出过暗示。如果在刚才的晚宴上，她主动帮我解围，还仅仅是出于善意，那么她刚才在车上打电话时，多次给对方说，这次的会议很无聊，闷死了，又算不算是在向我发出某种信号呢？是否在暗示我，要我做些什么，把她从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中解救出来？我知道，很多人在参加这种会议时有了艳遇，但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吗？有时，我觉得她流露出来的这些迹象其实已经很明显，但几秒钟后又觉得完全是我在自作多情。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任何头绪，我靠在枕头上，各种念头浮起来又沉下去，心里满是烦躁。
我知道，可以向会议主办方去问她的号码，但这个时候，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成了我说服自己不去试探她的一个理由。我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如果有了她的号码，无论是给她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有可能导致身败名裂，我绝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我重新拿起书，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大概是通知登机吧，我想，机会已经丧失了，就让铃声一直响着，没有心思去接。铃声停了之后，很快又重新响了起來，我有些火了，一把抄起了话筒。
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起聊聊吧。一个女声从话筒里传来。
没有！我恶狠狠地喊着，猛地挂断了电话。我没想到，这样偏僻低档的旅馆也能接到这种电话。忽然，我觉得不太对劲，那个声音简直和她一模一样啊，难道真的是她？我赶紧向那所大学的会务问了她的手机号码，马上拨了过去。
对不起，刚才我误会了，我还以为——
她咯咯笑了起来，说，那你过来吗？我在三楼，我的机票是头等舱的，航空公司的房间大概比你那里宽敞一些。
好的。我赶紧答应着，又问清楚房间号码，到公共卫生间好好洗了把脸，才到了她的房间。
她开了门，对我投以微笑。她的衣服已经由晚宴上的艳丽裙装换成了休闲风格的牛仔裤和紧身毛衣，胸前那两团物事在我眼前沉甸甸地晃动着。进了房间，她说了声“请坐”，把一只一次性纸杯递给我。我接过杯子，木木地坐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问了些我那家研究所的情况，听得出，她和所里的几个领导都很熟悉。
我想把话题引到那种事上，可和她淡淡地聊了几分钟后，我感觉到，一种话不投机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出现了。我有些惊慌，但又对如何调整这种气氛无能为力。到了第三次冷场时，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用手背轻轻掩住嘴。我看着她的动作，绝望地想，她下句话大概就是“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时，一架飞机从窗外掠过，机头上射出的眩目灯光在房间里一扫而过。她微微皱眉，起身拉上了窗帘。就在我马上就要站起来和她道晚安时，她往后一靠，整个人陷在落地窗帘里，脸上浮现出一阵笑意，直盯着我说，刚才我打电话给你时，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还以为是那种骚扰电话——我讪讪地说。
她听到了我的话，却一言不发，继续微笑着盯着我。我慢慢站起身，嘴里明明想说“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她冲去，一把搂住她的腰，还用自己的嘴唇紧紧地堵住了她的。开始，她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双手也往外推我，但我把她越搂越紧，把她整个人按进了窗帘里。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十几秒，可能两三分钟，我感觉到怀里她的身体变得柔软了，她的双手似乎也环住了我的腰。我睁开眼，看到她的双眼紧紧闭着，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心里快活地想大喊大叫一番。接着，我闭上眼，慢慢享受着她双唇的柔软和清凉，嗯，还有那种一阵一阵钻进我鼻子里的成熟女人特有的体香。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的胆子为什么忽然变大了，就不怕她反抗吗？他把烟蒂在烟灰缸里重重按熄了，接着又点燃了一支烟。还没等我回答，他自己又说了起来——
其实，当时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做出这种行为完全是出自本能。我读书读了二十多年，一向自诩是一个理性冷静的人，现在却因为一个几乎是素不相识的女人变得如此疯狂。我读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古代埃及的亚历山大大帝在远征印度的时候，一个巫师把一团乱麻捧到他面前，说只要你能解开这团麻，就能够征服世界。结果，亚历山大没有啰嗦，拔出剑来一下子就把乱麻劈开了。后来，他真的征服了全世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影响，总之无论如何，我的冒险成功了。这个漫长的吻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事情结束后，她下了床，到浴室里扯出一条浴巾裹住自己，然后从包里摸出一支女士香烟，坐在沙发上抽了起来。
你胆子真大，我根本没这意思。她说。
我趴在床上，脸紧紧贴着枕头，眼睛望着她在黑暗中的轮廓。我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起，只得随口说，刚才感觉好吗？
还好。她说得简短而冷静，简直像是在毕业论文答辩会上对某个心里没底的学生说出自己的评审意见。我看着她的脸，想看看有没有撒谎的痕迹。她吸了一口烟，那枚小小的红色圆形光点变亮了很多，但她的眉眼还是模糊一片，看不出她脸上是什么神情。
她很快抽完烟，然后就回到床上，一弓腰熟练地钻到我的怀里。这时，她又接听了一次电话。给她打来电话的似乎是一个她不讨厌的男人，在整个通话过程中，她被对方逗得笑个不停。她的身体异常光滑，每次笑起来都好像有一整捆丝绸在我怀里抖动似的。我再次兴奋起来，好容易等她挂了电话，马上就朝她压了过去。 那天我们一连做了好多次。每次做完，我们都一言不发地各自躺着休息，因为累，因为困，很快就半梦半醒地睡着，但我们往往又会在同时醒来。接着，我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重新紧贴在一起。一整夜，外面楼道里的脚步声时有时无，各处房门不停地打开又关上，还能听见在远处的机场，陆续有飞机在起飞、降落。当时，飞机低沉的轰鸣声传进房间，我感受着皮肤被这种低频声波所鼓荡的感觉，就像被夏夜的细风轻轻拂过一样，舒服极了。
到了最后那一次时，我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拽着她的双手按在窗台上，让她做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姿势，然后从后面进入了她。这次，我似乎找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节奏，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击中她身体深处的那根琴弦。大概是太兴奋了，我一把扯开窗帘，这时，又一架飞机在不远处的夜空掠过，机头的灯光毫不客气地倾斜进房间。我低头避让那束强光，看到我们的影子在地面上古怪地纠缠着，又想到飞机里不知装着多少乘客，是否会有人透过舷窗看到我们，一下子就支持不住了。我有些惭愧，两只胳膊抱歉似的把她的腰搂得更紧，她把我的手拨开，从我的覆盖里钻了出来。
我们回到床上，我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地趴在她身旁，她仰面躺着，慢慢抽着烟，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过了多久，我侧脸看到窗帘上已经有些发亮，随口说天快亮了。她伸手把床头的手机打开了，结果没过一分钟，她的手机就响起短信提示音。我心里掠过一丝慌乱，这才意识到，我和她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接下来，她坐在床边看手机短信，我还是继续趴着，不安地看着她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过了十几秒，她告诉我，她的航班四十分钟后就要登机了。
我该走了。她说。
她是在十分钟后离开的。当时，我以为她会在浴室里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就准备悄悄下床，走进浴室抱紧她。可是，她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从浴室里出来了，快得出人意料。我看她已经穿戴好，赶紧也从床上跳下，抓过外套披着，下面只穿条内裤，打算送她出门。
我觉得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就非常想在她走出房间前赶快说些什么，但一团没有头绪的话在喉头那里噎得紧紧的，半张开的口腔仿佛锈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她拉开了房门，我才脱口而出，我能去看你吗？
她回过头，走廊里的灯把她的轮廓长长地投在地上。她微微一笑，摇着头说，最好别。说完，她走进外面的光亮里，砰的一声关上门，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了。听着她的高跟鞋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开始我并没什么异样的感觉，还觉得很愉快，心想，我一分钱都没花，也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心思去一步步地接近她，就获得了这样美妙的一个夜晚。但是，一秒钟以后，甚至还不到一秒钟，我看到床上乱糟糟的被子，看到她在枕头上留下的凹陷，心里猛地揪紧了，一阵可怕的冷清，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看着她离开后空荡荡的房间，看清楚这里的确比我那间房宽敞多了，也豪华多了。我呆立在床边，左右看着，忽然觉得这个房间实在太大了，就像一个没有边际的篮球场。我觉得遗弃自己的，不仅仅是她，而是整个世界。这时，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帘渗了进来，清晨到了。我心里越来越害怕，飞快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像箭一样穿过走廊。我看到，有的房门大敞着，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在握着手机大声斥责着对方；还有的房间里是带着婴儿的一家人，婴儿在哇哇大哭，那一对青年夫妻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嘴里还在毫不留情地相互咒骂。我觉得非常惊讶，这些人竟然完全不在乎，也不知道我正在承受什么样的折磨。我从一个个房间前跑过时，脑子里一下子涌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比如，我要弄清楚她在哪一所大学或者研究机构工作，然后想方设法调过去，成为她的同事，这样就能重新见到她，和她把昨晚的关系保持下去。我当时根本不觉得这些想法有多么疯狂。我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让她从我的生活里离开，为此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回到了自己的那个简陋房间，不知所措地坐在床边，全身不停地颤抖。我觉得和现在的这种刺痛相比，从前自己眼中那些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比如在大三时女朋友被外校一个男生抢走，连续两次考研失败，参加工作后在研究所里被压制……这些如今都算不了什么了。
很快，我的手机上也接到了登机短信通知，我的航班也即将起飞了。
在等待起飞时，我心里跳出一个念头，就是回到她那个房间，去找找有没有她遗忘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长发，或者是扔在浴室里的那种五毫升洗发水包装袋。我看看时间，距离起飞只有十五分钟了，只得绝望地仰头靠在了座椅上。
这时，我发现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真正的美女，她的身材相貌都比那个女人好很多，还比她至少年轻十岁。但我对和她搭讪聊天毫无兴趣，她的美丽和我无关，她属于其他的男人，就像同行的研究成果，无论多重要都和我无关一样。飞机起飞了，越飞越高，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侧头看着舷窗外的一切，直到地面上的一切都非常模糊了，我才转回了头。这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喉咙都在痛苦地抽搐着。
他慢慢讲着故事，手里的香烟一根接一根，房间里的烟雾也越来越重。他咳嗽了几声，继续说——
在飞机上，我还曾一厢情愿地以为，等我回到家，这种痛苦就会随着旅行的结束而消失。当我回到自己那套位于筒子楼角落里的狭小的一居室，孤零零地站在天花板下，终于明白，这种痛苦一定会持续很久。
果然，没有她的日子就像潮水一样朝我涌了过来，把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淹没了。我每天早上都是在三四点钟早早醒来，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面对如约而至的一个个白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就像那天在她的房间里一样，根本待不下去。我们这些搞研究的本来不用坐班，每周只需要到研究所里去值一天班就行。但那段时间，我都是连早饭都不吃就跑到研究所里去。别人当然非常奇怪，我只好解释说邻居在装修房子，噪音太大。
你知道吗？我很热爱自己这个学科，平时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专业研究上。在那个夜晚之前，每天早上我醒来后，站在书柜前，看着阳光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看着书脊上那些令人崇敬的名字，想到我可以一辈子这样与书为伍，完全沉浸在这个乐趣无穷的学科里，就会觉得一阵喜悦。除了读书、写作，我没有任何娱乐，我不需要。我不看电视，不旅游，不外出吃饭，不参加任何与学术无关的聚会。在研究所领到新的课题，或者在电子信箱里接到学术期刊编辑的约稿通知，是我生活中最快樂的时刻。那时，给我一个课题我就能展开思考，很快就能形成大段大段的文字。每当我察觉到自己在这个领域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心里就兴奋极了。我一度非常奇怪，不理解有些博士、大学教授为什么会去抄袭别人的论文。发现一个有价值的问题，再把它解决掉，这是何等快乐的事情！抄袭，不就等于断送了这种快乐吗？ 但是，自从那个夜晚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看不进任何一本书了，书里那些光辉灿烂深刻无比的思想，我从前明明觉得能指引整个人类前进的方向，而现在，却对我正承受着的痛苦无济于事。研究所里分配下来的课题，我在电脑上打出一个题目后，根本没法思考，思路总会不受控制地又飘回到那个晚上。为了缓解心里的刺痛，我要一遍遍回忆那个晚上来安抚自己。我拼命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唯恐自己会忘掉。但是，对过去回忆得越多，我就越清楚，我再也无法拥有那样的夜晚了，这让我心里更加难受。
可能，你会觉得我的反应太夸张，我也曾经一遍遍告诉自己，那种逢场作戏，在如今这个时代明明是司空见惯的啊。在我所处的学术圈子里，许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那个女人對此似乎也轻车熟路。而且，后来我也明白了，那天晚上，她的确是在引诱我。但是，即使我明白这一点，心里的痛苦仍然原封不动地停留在那里。不管别人如何看待这种事情，它对我来说毕竟是非常特殊的，和我从前对生活的认识完全不一样。你试想一下，某一天，一个小男孩被母亲带到百货商场，并且知道自己可以挑选一件玩具作为礼物。他很快看中了一辆光闪闪的铁皮小火车，母亲也让售货员把小火车拿给他。可是，就在他刚把小火车放到地面上玩起来时，母亲发现它的价格超出了自己的预算，脸色一下子变得灰暗下来。这时，这个小男孩一定会马上感觉到危险。但不管他抱着小火车坐在地上如何大哭，小火车还是会被拿走，被放回到货架上。其实，如果那只小火车仅仅是被他艳羡的目光看到，他最多难过半小时也就忘了这回事。但因为它曾经属于这个小男孩，男孩的小手触摸过它那冰凉光滑的铁皮，等到失去它的时候，小男孩才会更难过。而且，当他看到别的小朋友玩小火车，甚至在电视上看到类似的小火车，那种痛苦都会重新回来。那个女人带给我的，就是这种得而复失的刺痛。就在我刚刚知道一个成熟的、几乎是风情万种的女人能带给一个男人什么样的感觉时，她却以抽身而逃的姿态离开，这让我觉得整个灵魂，全身的血肉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那所大学寄来的会议合影。在照片上，她的脸正好处于一道树枝的阴影里。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还是觉得，她正在嘲弄地看着我。
我说，后来你又见过她没有？
他说，当然，任何一个学术领域的顶尖学者圈子都不会太大。那些在全国各地接二连三召开的学术研讨会，不就是同一拨人自娱自乐的游戏吗？我遇到过她好几次呢。每次遇到她，我和她打招呼，她都对我非常礼貌，但也非常客气，好像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我也创造过和她单独接触的机会，比如在她离开会场去上厕所时，我守在过道里等她。每当这个时候，她对我都毫不理会，板着脸从我身边走过去。我还给她打过两三次电话。一开始她还接我的电话，但是，有一次我试探着说要去她所在的城市看她，被她拒绝了。后来，我再打电话，她就直接挂断了。再后来，我才知道，她在那天晚上之后，很快就再婚了，嫁给了她那所大学的教务处处长。
那个晚上对她来说，大概连个小插曲都算不上，但是，你知道我从痛苦里恢复过来花了多长时间吗？你不用回答，你一定想不到。
其实，治疗心理创伤的方法，最有效的还是时间。但我没有想到，一直过了四年，这种痛苦才开始减退。我要感谢一部叫做《盗梦空间》的美国电影。我当时在地铁里听别人说这部电影很精彩，回家后就下载了。我只看了十多分钟，整个人就被剧情完全抓住了，在足足两个半小时里没有想起那个女人。我接着上网下载了好些部悬疑类、科幻类电影，说来可笑，这种爆米花电影，都是我从前不屑一顾的。后来，不看电影的时候，我也渐渐不再想她，不那么痛苦了。终于，在事情发生五年后，我恢复了过来，可以重新坐到书桌前写文章了。很快，学术期刊上又重新出现了我的名字，同事们看我的目光也和从前一样了。后来，我们的工会主席，把一个老战友的女儿介绍给我。相亲时我们对彼此都很满意，很快就结婚了，儿子如今已经三岁了。
对了，我老婆家境很好，我岳父岳母送给我们一套四室二厅足有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作为结婚礼物。在我那个研究所，就数我的住房条件最好。现在，我的生活很简单，就是早晚接送儿子去幼儿园，白天在家看书写文章，晚上则是陪老婆看看电视剧，一般不到十点就睡了。至于向老婆“交公粮”，通常是在周六早上。平时她工作太忙，晚上还要哄着儿子睡觉，只有在周六早上，我们才有机会。我知道，很多上班族夫妻都会选择这个时间。我还在两年前入了党。就在来开这个会之前，我们所长向我暗示，很快就会把一个课题组交给我负责，课题顺利完成后，就提拔我当研究室副主任。
当然，这件事的影响也不是完全消失了。他说着，朝空中吐出一个烟圈。他望着烟圈撞上天花板后分崩离析四下飘散，才继续说，这几年，每当我向这个学科最前沿最深奥的领域挺进时，脑子里似乎都会有一个声音在说，即使你成功了，研究成果被承认了，那种感觉能和那天晚上那种痛快淋漓的快乐相比吗？我承认，这个声音一再出现，的确对我有所干扰。我的导师、朋友，都说我这几年的研究不像前些年的势头那样强劲了，拿出来的文章也平淡了很多。但这归根结底也没太大关系，我已经是这个学科里公认的一流学者了，正高职称也有了，全家人住在一套宽敞的大房子里，更好的前途也在不远处等着我。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这些东西。人这一辈子，总不能要求太多。
说到这里，他背后的窗帘已经变得很亮了。他掐灭烟蒂，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扩胸的动作，说，好了，这是我第一次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故事讲完了，我心里最后一丝残存的痛苦也消失了。剩下的这点记忆，仅仅是一桩十年前的旧事而已，和所有别的经历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谢谢你听我讲这个故事，你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说着，朝我伸过手来。和我握过手，他就拎着行李出了房间，推门而出的动作似乎格外轻快。
就在即将踏出房门时，他回过头看着我说，有几次我饶有兴致地问自己，如果可以回到航班延误的那个晚上，即使明知后来要承受那么多年的折磨，我还愿不愿意和她重来一次？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至于答案是什么，我自己都难以置信。说完，他朝我狡黠地眨眼一笑，才关门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听到外面走廊上拉杆箱脚轮的滚动声渐渐远去、消失，长长吐出一口气。听一个基本上算是陌生人的男人讲自己的性史，的确是件让人尴尬的事情。我慢慢把身体收回被窝，想好好睡一觉。但是，他留下的烟味儿在房间里到处都是，听他讲故事时还没感觉，这时，满屋的烟味儿却让我难以忍受。我从床上跳起来，拉开了窗户。校园里的晨风很凉，吹在脸上很舒服，但我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羡慕那个男人。这种感觉吓了我一跳，我不敢再想下去，赶紧重新躺倒，把被子盖过头顶。
烟味儿逐渐飘散，我也慢慢睡着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
我早就从文学院毕业多年，如今混迹在一所北京远郊的民办大学教书，这几年倒也发表过几篇论文，也被邀请回来参加本院的研讨会。当年的导师是会议的学术主持，让我帮着承担一些会务，还在校宾馆里给我安排了房间。会议报到那天，我带领几个师弟师妹，一整天都在忙于各种杂事，比如分发房卡和会议材料，报销路费，订返程机票，等等。等我忙完，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是深夜时分。我进了房间，里面漆黑一团，只能隐约看到对面的床上有一团隆起的黑影。
看来我的室友已经入住。我轻手轻脚地放下行李，那团黑影突然动了动，接着从床头飘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好。
话音响起的同时，床头灯也亮了。等我的眼睛适应了从昏暗到光亮的突然变化，我看清楚这个在对面床头坐起来的那个男人。他大概三十七八岁，脸孔很瘦，很长，面色白皙，头发稍有些蓬乱，床头放着一副框架颇为精致的眼镜和一盒档次不低的香烟。
你好。我答应着。
看来咱们要在一起住上几天了。他说。
我说，是啊，文学院的会要开三天，我还负责一些会务，要在这里住四天。
文学院？你是搞文学的？你写小说吗？
他的话让我一下子很纳闷，愣了几秒钟才明白过来。校宾馆的房间，并不是完全按照院系来分的，我这位室友显然不是文学院邀请来的。于是，我说，我哪里有创作的细胞啊，只是偶尔写写评论。
哦，对，那是，就像经济学家不见得自己做生意，法学家不见得都当法官，搞研究和搞实践毕竟不一样。他点着头说。接下来他告诉我，他要参加的研讨会也是为期三天，至于是哪个学院的会，他没有明说。
第二天早上，我不到六点就起床了，胡乱洗漱一下，就来到会议室指挥师弟师妹们安排座位，放桌签和矿泉水。我那些师弟师妹们，一个个外语了得，对外国学者的最新观点了如指掌，但对中国学术界的情况却完全陌生，在安排座位时，竟然把一对几十年来一见面就吵的论敌放在一起。我看着他们摆放的桌签直流冷汗。等我把座位按照官衔、学术地位、辈分、年龄以及或潜或显的规矩一一调整好，就陆续有记者到了，我又得带着两个师妹给记者发红包和新闻通稿。
一天的会议结束后，我还要和师弟师妹分头连夜整理会议发言，要尽快做成一份研讨会综述，争取赶上下一期学报。房间里只有一张写字桌，室友让给了我。他翻开一本书，坐在床头看了起来。夜渐渐深了，我打字打累了，抬起头，重重打了一个哈欠。我回头看到他看书的姿势似乎并不舒服，有些不好意思，便出去买了些啤酒零食，两个人边吃边聊起来。我们发现彼此在各自学科的资历地位相差无几，在职称啊、课题经费啊这些事情上颇有些共同语言，一直聊到了半夜，才各自昏昏沉沉睡了。
第二天也是这样，白天我一直忙得要死，吃过晚饭就在电脑前敲打文字，他则靠在床头看书，我们一边忙着，一边聊着各自专业领域的趣事，又一直聊到深夜。终于，三天的会议结束了，送行晚宴后，导师又带我和师弟师妹去唱卡拉OK，算是对我们几天来连续操劳的犒赏。当我回到房间，已经是第二天凌晨时分了。
出乎我意料，我那位室友并未入睡。他正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穿戴整齐，脚边安安稳稳地放着拉杆箱。
你那边的会也结束了？我说。
是啊。我八点钟的飞机，过一会儿接我去机场的车就到了。他说。
我实在太困了，又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就钻进了被窝。我躺了一会儿，因为知道房间里有个人在盯着自己，尽管疲惫极了，却仍然难以入睡。
睡不着？他说。
我在被窝里点点头。
他说，咱们在一起住了几天，我是故意一直没告诉你我来参加哪个学院的会，也是故意没和你换名片。
我从被窝里伸出上半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几天，我之所以這样做，就是为了在今天告诉你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在我心里待了很久，已经整整十年了。其实，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谁，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很容易就能打听到。但根据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这么做。
在这三天里，我从未见到他用这样郑重的语气说话。我揉揉脸，让自己变得清醒些，说，能听故事，当然比睡觉好啊，你说吧。
他微笑，调整了一下坐姿，这才慢慢地说起来——
这个故事是从十年前，一位老教授出版自己的十卷本著作全集开始的。所谓隔行如隔山，这位老教授的名字在我们这个行当里如雷贯耳，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在这个学科以外，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而已。嗯，在这个故事里，姑且就叫他老教授吧。故事发生的场合，是在一个研讨会上。在我们这个行当，每个人都知道，为老教授出版十卷本全集并召开研讨会，是他所在的大学为他的八十大寿献上的厚礼。他在这个专业里搞研究，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了。虽然已经退休多年，他仍然算是这所大学的金字招牌。这所大学里，这个专业所有的教师，三位博导，八位硕导，都是他的弟子或者再传弟子。系主任就是他二十年前的博士研究生。这次会议大概也是老教授学术生涯的最后一笔了，为此，这所大学也真算是全力以赴，把全国各地这个领域里得到承认的学者基本都邀请到了。终于，研讨会隆重举行，在开幕式后，参会的六十多个学者被分成三个小组，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讨论老教授的学术成就。
那时，我刚刚拿到博士学位，进了南方一座省会城市的研究所搞研究。那段时间我状态极佳，一篇三四万字的论文，一个月就能写完，在核心期刊上发表的几篇文章更是引起了学术界极大的关注。那时，信心爆棚的我，觉得这个领域里到处是可供深入的空白，选题俯拾即是。我深信过不了几年，自己一定能在学术界占据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所以，我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让我扩大影响的机会。那次的研讨会也是如此，我专注地听着每个人的发言，颇为得意于自己的眼光，觉得自己能看出每个人到底是在重复别人，还是有着独到的思考。与此同时，我也在默默构思着自己的发言，坚信在获得发言机会时能一下子震动整个会场。 研讨会第一天下午，会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出去上厕所，恰好看到有个很漂亮、身材也不错的女人，从另一组的房间里握着手机一路小跑出来。她站到窗边的散尾葵旁，背靠窗台，花枝招展地打着电话，还时不时整理一下耳边的头发。我在她面前走过时，她似乎抬头瞟了我一眼，接着又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手机上。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她还在那里打电话，但已经换了一个姿势。当时，她双肘支在窗台上，身子深深地向前倾着。这样一来，她的连衣裙就在臀部那里绷出了两个紧致的圆。这时四周没有其他人，我索性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把脚步放得很慢，沿着走廊一步步走过来。直到走得近了，我才猛然看到她映在玻璃上的笑容。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从玻璃上看到了我，心里一惊，赶紧收回目光。
你知道那种姿势吧？街边书报亭里，似乎有无数的杂志在用摆出这种姿势的泳装女郎做封面。他说。
我点点头，只觉得脸上热了一下。
他说，我到旧金山、巴黎、阿姆斯特丹去参加国际学术会议，人家这些城市够时尚够国际化了吧？可除了那种特殊的街区，根本看不到这么暴露的照片。反而在我们国家，这样的照片满大街都是——算了，扯远了，我还是继续讲故事吧——
当我走到她那间会议室门口时，从半敞的门望进去，看到对面的桌边少了一个人，只有一只桌签摆在那里。我回到自己座位，打开会议须知，找到了她的名字。我隐约记得似乎在哪本学术期刊上见过这个名字。
晚上回到房间里，我上网查询她的资料，知道了她的年龄——当时她三十五岁，比我大八岁，还查到她前几年离婚了，如今正在北方一所大学里教书。我在网上找到她不少照片，基本都是在学术会议上发言时拍的。这些照片上的她，眼神很凌厉，微微皱着眉，左手压着一沓纸，右手握着的圆珠笔在半空中有力地挥动着。看到这里，我笑了，因为我发言时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情、动作。
會议第二天，我在开会时好几次走过她那间会议室门口，她的位置一直空着，中午在自助餐厅也没看到她。在自助餐厅吃了晚饭后，我出了校宾馆，在校园里散步。我走累了正准备回房间时，在距离宾馆大堂三四十米的地方，猛地看到她从一辆黑色轿车里下来，然后朝掉头开走的汽车招着手。我正犹豫要不要上去和她打个招呼，正式认识一下，却看到两个胖胖的、大概五十来岁的女人从宾馆里出来。她们显然很熟悉，她拉着她们的手，说自己被当地一个朋友接走玩了一天。那两个女人约她到外面走走，她稍一犹豫就答应了，三个人一起朝校园外走去。
会议到了第三天，上午继续分组讨论，下午，则是老教授本人的一次讲演。我在分组讨论时的发言，并未引起预期的反响，我听得出，掌声更多是出于礼貌而非赞赏。无论如何，研讨会圆满结束，晚上，老教授自掏腰包，在当地一家高档饭店安排了晚宴。在那个巨大的包间里，我被安排在第四桌，她则是第二桌。我和自己这一桌上的几个人都不认识，相互间很快就无话可说了，却远远看见她花枝招展地说着笑着，很快就成了那一桌的中心。我正觉得无聊，只见她端着杯子，带着一桌人到主桌去敬酒。她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逗得老教授和主桌上的所有人都哈哈大笑。接着我这一桌的人也站起来一大半，排着队过去给老教授敬酒。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跟过去。我很快就后悔了，因为这时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桌边了，傻乎乎地面对着杯盘狼藉的饭桌。这时，她回到自己那桌坐下，看到我的样子，投来诧异的一瞥，接着又朝我笑了笑。我赶紧挤出笑容，朝她点点头。这时，我同桌的人陆续回来了，我也端起酒杯，朝主桌走了过去。
老教授正在和一个来敬酒的人谈着什么，我以为这种敬酒很快就会完成，想不到那人却一直在表情生动地说着什么，老教授没看到我在他身后。我端着酒杯站在那里，不知该回去还是继续站下去。我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越来越不知所措，当时肯定满脸通红了。这时她从旁边绕过来，捅了捅敬酒那人的胳膊肘，那人这才看到我，很快就喝完酒离开了。
我赶紧敬酒，见老教授看我的神情礼貌而诧异，知道他并不了解我，就赶紧介绍了自己的师承和单位。老教授耳背，周围又太热闹，我说了几次他都没听明白。幸好，她又出现了，凑在老教授耳边说了我是谁，如今在哪里工作，老教授这才呵呵笑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这次受刑般的敬酒才算结束。
她竟然知道我！我回到桌前坐下后，心里激动极了。
我订的机票是当天晚上的。晚宴还没结束，会务组安排的车子就来到这家饭店门口。我提了行李上车后，发现车里已经搁着一只精巧的乳白色拉杆箱，接着就看到她轻快地拉开前面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她告诉我，她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航班也在当晚，目的地离我居住的城市不过两百多公里。她刚上车，手机就响了起来，而且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就这样一直到了机场。
我和她过了安检就道别了，走向各自的登机口。我没精打采地慢慢走到登机口，坐下来后，脑子里还满是她在窗台前打电话的样子。过了几分钟，我才注意到机场广播里提到有几十个航班发生了延误。我侧耳听了听，其中就包括我要乘坐的那班飞机。广播里说，中国东南沿海正遭遇台风过境，飞往那一带的航班全部延误，起飞时间未定。
接下来广播里通知，所有受到影响的乘客将被送往机场附近的一处酒店休息。当时一共来了三辆大巴车运送旅客，车在机场里绕来绕去，最后到了一栋简陋的灰色旧楼前。
我进了分配给自己的房间，这是一个极为狭窄的标准间，除了两张和火车卧铺差不多大小的单人床，以及一只歪歪斜斜的床头柜，就别无他物了。至于洗澡、方便，则需要到走廊尽头的公共浴室、公共卫生间。房间里还隐隐有股可疑的尿骚味，窗台上则扔着一堆烟蒂。
和我一起分到这个房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进了房间，他先是四下看了看，就说宁可自己花钱也要另外找地方，接着就一甩背包扬长而去了。
我怏怏躺了下来。这里条件虽然很差，但好处是远离市区，房间里非常安静，除了隐约传来的飞机起降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我和衣躺着，刚要从行李里找出本书来，猛地想起来，如果我的航班因为台风延误了，她的航班很有可能也一样啊。我的心跳一下子加速起来，拿起手机，想问问她现在何处，这才想起来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我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你——知道我心里冒出什么念头了吧？他徐徐吐出一口烟雾，慢悠悠地说，脸上的神情在烟雾后变得很模糊。
而我被他这么突然一问，有些发愣，迟疑着点点头。
他看着手里的烟卷，嘲弄地说，当时我也老大不小了，一直在大城市生活，自然也有过几次艳遇，和对方是在酒吧或者网络聊天室认识的，这两种场合就决定了我可以不用试探就直奔主题。但这次不一样，如果我试探了她之后才知道，她不是我所期望的那种类型，那么，后果会是相当可怕的。
他说到这里停下了，似乎希望我说些什么，但见我没什么反应，他弹了弹烟灰，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床边，拼命回忆着和她之间的细节，越来越觉得她似乎对我发出过暗示。如果在刚才的晚宴上，她主动帮我解围，还仅仅是出于善意，那么她刚才在车上打电话时，多次给对方说，这次的会议很无聊，闷死了，又算不算是在向我发出某种信号呢？是否在暗示我，要我做些什么，把她从这种百无聊赖的状态中解救出来？我知道，很多人在参加这种会议时有了艳遇，但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吗？有时，我觉得她流露出来的这些迹象其实已经很明显，但几秒钟后又觉得完全是我在自作多情。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任何头绪，我靠在枕头上，各种念头浮起来又沉下去，心里满是烦躁。
我知道，可以向会议主办方去问她的号码，但这个时候，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成了我说服自己不去试探她的一个理由。我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如果有了她的号码，无论是给她打电话还是发短信，都有可能导致身败名裂，我绝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我重新拿起书，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大概是通知登机吧，我想，机会已经丧失了，就让铃声一直响着，没有心思去接。铃声停了之后，很快又重新响了起來，我有些火了，一把抄起了话筒。
有时间的话，过来一起聊聊吧。一个女声从话筒里传来。
没有！我恶狠狠地喊着，猛地挂断了电话。我没想到，这样偏僻低档的旅馆也能接到这种电话。忽然，我觉得不太对劲，那个声音简直和她一模一样啊，难道真的是她？我赶紧向那所大学的会务问了她的手机号码，马上拨了过去。
对不起，刚才我误会了，我还以为——
她咯咯笑了起来，说，那你过来吗？我在三楼，我的机票是头等舱的，航空公司的房间大概比你那里宽敞一些。
好的。我赶紧答应着，又问清楚房间号码，到公共卫生间好好洗了把脸，才到了她的房间。
她开了门，对我投以微笑。她的衣服已经由晚宴上的艳丽裙装换成了休闲风格的牛仔裤和紧身毛衣，胸前那两团物事在我眼前沉甸甸地晃动着。进了房间，她说了声“请坐”，把一只一次性纸杯递给我。我接过杯子，木木地坐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问了些我那家研究所的情况，听得出，她和所里的几个领导都很熟悉。
我想把话题引到那种事上，可和她淡淡地聊了几分钟后，我感觉到，一种话不投机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出现了。我有些惊慌，但又对如何调整这种气氛无能为力。到了第三次冷场时，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用手背轻轻掩住嘴。我看着她的动作，绝望地想，她下句话大概就是“时间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这时，一架飞机从窗外掠过，机头上射出的眩目灯光在房间里一扫而过。她微微皱眉，起身拉上了窗帘。就在我马上就要站起来和她道晚安时，她往后一靠，整个人陷在落地窗帘里，脸上浮现出一阵笑意，直盯着我说，刚才我打电话给你时，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我还以为是那种骚扰电话——我讪讪地说。
她听到了我的话，却一言不发，继续微笑着盯着我。我慢慢站起身，嘴里明明想说“我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她冲去，一把搂住她的腰，还用自己的嘴唇紧紧地堵住了她的。开始，她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双手也往外推我，但我把她越搂越紧，把她整个人按进了窗帘里。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十几秒，可能两三分钟，我感觉到怀里她的身体变得柔软了，她的双手似乎也环住了我的腰。我睁开眼，看到她的双眼紧紧闭着，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心里快活地想大喊大叫一番。接着，我闭上眼，慢慢享受着她双唇的柔软和清凉，嗯，还有那种一阵一阵钻进我鼻子里的成熟女人特有的体香。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的胆子为什么忽然变大了，就不怕她反抗吗？他把烟蒂在烟灰缸里重重按熄了，接着又点燃了一支烟。还没等我回答，他自己又说了起来——
其实，当时我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做出这种行为完全是出自本能。我读书读了二十多年，一向自诩是一个理性冷静的人，现在却因为一个几乎是素不相识的女人变得如此疯狂。我读过一个故事，说的是古代埃及的亚历山大大帝在远征印度的时候，一个巫师把一团乱麻捧到他面前，说只要你能解开这团麻，就能够征服世界。结果，亚历山大没有啰嗦，拔出剑来一下子就把乱麻劈开了。后来，他真的征服了全世界。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影响，总之无论如何，我的冒险成功了。这个漫长的吻让接下来的事情变得顺理成章。事情结束后，她下了床，到浴室里扯出一条浴巾裹住自己，然后从包里摸出一支女士香烟，坐在沙发上抽了起来。
你胆子真大，我根本没这意思。她说。
我趴在床上，脸紧紧贴着枕头，眼睛望着她在黑暗中的轮廓。我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但又实在不知道如何说起，只得随口说，刚才感觉好吗？
还好。她说得简短而冷静，简直像是在毕业论文答辩会上对某个心里没底的学生说出自己的评审意见。我看着她的脸，想看看有没有撒谎的痕迹。她吸了一口烟，那枚小小的红色圆形光点变亮了很多，但她的眉眼还是模糊一片，看不出她脸上是什么神情。
她很快抽完烟，然后就回到床上，一弓腰熟练地钻到我的怀里。这时，她又接听了一次电话。给她打来电话的似乎是一个她不讨厌的男人，在整个通话过程中，她被对方逗得笑个不停。她的身体异常光滑，每次笑起来都好像有一整捆丝绸在我怀里抖动似的。我再次兴奋起来，好容易等她挂了电话，马上就朝她压了过去。 那天我们一连做了好多次。每次做完，我们都一言不发地各自躺着休息，因为累，因为困，很快就半梦半醒地睡着，但我们往往又会在同时醒来。接着，我们在黑暗中对视一眼，重新紧贴在一起。一整夜，外面楼道里的脚步声时有时无，各处房门不停地打开又关上，还能听见在远处的机场，陆续有飞机在起飞、降落。当时，飞机低沉的轰鸣声传进房间，我感受着皮肤被这种低频声波所鼓荡的感觉，就像被夏夜的细风轻轻拂过一样，舒服极了。
到了最后那一次时，我把她从被子里拉出来，拽着她的双手按在窗台上，让她做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姿势，然后从后面进入了她。这次，我似乎找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节奏，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击中她身体深处的那根琴弦。大概是太兴奋了，我一把扯开窗帘，这时，又一架飞机在不远处的夜空掠过，机头的灯光毫不客气地倾斜进房间。我低头避让那束强光，看到我们的影子在地面上古怪地纠缠着，又想到飞机里不知装着多少乘客，是否会有人透过舷窗看到我们，一下子就支持不住了。我有些惭愧，两只胳膊抱歉似的把她的腰搂得更紧，她把我的手拨开，从我的覆盖里钻了出来。
我们回到床上，我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地趴在她身旁，她仰面躺着，慢慢抽着烟，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过了多久，我侧脸看到窗帘上已经有些发亮，随口说天快亮了。她伸手把床头的手机打开了，结果没过一分钟，她的手机就响起短信提示音。我心里掠过一丝慌乱，这才意识到，我和她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接下来，她坐在床边看手机短信，我还是继续趴着，不安地看着她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过了十几秒，她告诉我，她的航班四十分钟后就要登机了。
我该走了。她说。
她是在十分钟后离开的。当时，我以为她会在浴室里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就准备悄悄下床，走进浴室抱紧她。可是，她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从浴室里出来了，快得出人意料。我看她已经穿戴好，赶紧也从床上跳下，抓过外套披着，下面只穿条内裤，打算送她出门。
我觉得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就非常想在她走出房间前赶快说些什么，但一团没有头绪的话在喉头那里噎得紧紧的，半张开的口腔仿佛锈住了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等她拉开了房门，我才脱口而出，我能去看你吗？
她回过头，走廊里的灯把她的轮廓长长地投在地上。她微微一笑，摇着头说，最好别。说完，她走进外面的光亮里，砰的一声关上门，把我一个人留在黑暗里。
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了。听着她的高跟鞋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开始我并没什么异样的感觉，还觉得很愉快，心想，我一分钱都没花，也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心思去一步步地接近她，就获得了这样美妙的一个夜晚。但是，一秒钟以后，甚至还不到一秒钟，我看到床上乱糟糟的被子，看到她在枕头上留下的凹陷，心里猛地揪紧了，一阵可怕的冷清，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看着她离开后空荡荡的房间，看清楚这里的确比我那间房宽敞多了，也豪华多了。我呆立在床边，左右看着，忽然觉得这个房间实在太大了，就像一个没有边际的篮球场。我觉得遗弃自己的，不仅仅是她，而是整个世界。这时，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帘渗了进来，清晨到了。我心里越来越害怕，飞快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像箭一样穿过走廊。我看到，有的房门大敞着，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在握着手机大声斥责着对方；还有的房间里是带着婴儿的一家人，婴儿在哇哇大哭，那一对青年夫妻手忙脚乱地应付着，嘴里还在毫不留情地相互咒骂。我觉得非常惊讶，这些人竟然完全不在乎，也不知道我正在承受什么样的折磨。我从一个个房间前跑过时，脑子里一下子涌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念头。比如，我要弄清楚她在哪一所大学或者研究机构工作，然后想方设法调过去，成为她的同事，这样就能重新见到她，和她把昨晚的关系保持下去。我当时根本不觉得这些想法有多么疯狂。我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让她从我的生活里离开，为此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回到了自己的那个简陋房间，不知所措地坐在床边，全身不停地颤抖。我觉得和现在的这种刺痛相比，从前自己眼中那些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比如在大三时女朋友被外校一个男生抢走，连续两次考研失败，参加工作后在研究所里被压制……这些如今都算不了什么了。
很快，我的手机上也接到了登机短信通知，我的航班也即将起飞了。
在等待起飞时，我心里跳出一个念头，就是回到她那个房间，去找找有没有她遗忘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长发，或者是扔在浴室里的那种五毫升洗发水包装袋。我看看时间，距离起飞只有十五分钟了，只得绝望地仰头靠在了座椅上。
这时，我发现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真正的美女，她的身材相貌都比那个女人好很多，还比她至少年轻十岁。但我对和她搭讪聊天毫无兴趣，她的美丽和我无关，她属于其他的男人，就像同行的研究成果，无论多重要都和我无关一样。飞机起飞了，越飞越高，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侧头看着舷窗外的一切，直到地面上的一切都非常模糊了，我才转回了头。这时，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喉咙都在痛苦地抽搐着。
他慢慢讲着故事，手里的香烟一根接一根，房间里的烟雾也越来越重。他咳嗽了几声，继续说——
在飞机上，我还曾一厢情愿地以为，等我回到家，这种痛苦就会随着旅行的结束而消失。当我回到自己那套位于筒子楼角落里的狭小的一居室，孤零零地站在天花板下，终于明白，这种痛苦一定会持续很久。
果然，没有她的日子就像潮水一样朝我涌了过来，把我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淹没了。我每天早上都是在三四点钟早早醒来，然后就再也睡不着了。面对如约而至的一个个白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就像那天在她的房间里一样，根本待不下去。我们这些搞研究的本来不用坐班，每周只需要到研究所里去值一天班就行。但那段时间，我都是连早饭都不吃就跑到研究所里去。别人当然非常奇怪，我只好解释说邻居在装修房子，噪音太大。
你知道吗？我很热爱自己这个学科，平时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专业研究上。在那个夜晚之前，每天早上我醒来后，站在书柜前，看着阳光把我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看着书脊上那些令人崇敬的名字，想到我可以一辈子这样与书为伍，完全沉浸在这个乐趣无穷的学科里，就会觉得一阵喜悦。除了读书、写作，我没有任何娱乐，我不需要。我不看电视，不旅游，不外出吃饭，不参加任何与学术无关的聚会。在研究所领到新的课题，或者在电子信箱里接到学术期刊编辑的约稿通知，是我生活中最快樂的时刻。那时，给我一个课题我就能展开思考，很快就能形成大段大段的文字。每当我察觉到自己在这个领域的研究越来越深入，心里就兴奋极了。我一度非常奇怪，不理解有些博士、大学教授为什么会去抄袭别人的论文。发现一个有价值的问题，再把它解决掉，这是何等快乐的事情！抄袭，不就等于断送了这种快乐吗？ 但是，自从那个夜晚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我看不进任何一本书了，书里那些光辉灿烂深刻无比的思想，我从前明明觉得能指引整个人类前进的方向，而现在，却对我正承受着的痛苦无济于事。研究所里分配下来的课题，我在电脑上打出一个题目后，根本没法思考，思路总会不受控制地又飘回到那个晚上。为了缓解心里的刺痛，我要一遍遍回忆那个晚上来安抚自己。我拼命回忆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唯恐自己会忘掉。但是，对过去回忆得越多，我就越清楚，我再也无法拥有那样的夜晚了，这让我心里更加难受。
可能，你会觉得我的反应太夸张，我也曾经一遍遍告诉自己，那种逢场作戏，在如今这个时代明明是司空见惯的啊。在我所处的学术圈子里，许多人都有过这种经历。那个女人對此似乎也轻车熟路。而且，后来我也明白了，那天晚上，她的确是在引诱我。但是，即使我明白这一点，心里的痛苦仍然原封不动地停留在那里。不管别人如何看待这种事情，它对我来说毕竟是非常特殊的，和我从前对生活的认识完全不一样。你试想一下，某一天，一个小男孩被母亲带到百货商场，并且知道自己可以挑选一件玩具作为礼物。他很快看中了一辆光闪闪的铁皮小火车，母亲也让售货员把小火车拿给他。可是，就在他刚把小火车放到地面上玩起来时，母亲发现它的价格超出了自己的预算，脸色一下子变得灰暗下来。这时，这个小男孩一定会马上感觉到危险。但不管他抱着小火车坐在地上如何大哭，小火车还是会被拿走，被放回到货架上。其实，如果那只小火车仅仅是被他艳羡的目光看到，他最多难过半小时也就忘了这回事。但因为它曾经属于这个小男孩，男孩的小手触摸过它那冰凉光滑的铁皮，等到失去它的时候，小男孩才会更难过。而且，当他看到别的小朋友玩小火车，甚至在电视上看到类似的小火车，那种痛苦都会重新回来。那个女人带给我的，就是这种得而复失的刺痛。就在我刚刚知道一个成熟的、几乎是风情万种的女人能带给一个男人什么样的感觉时，她却以抽身而逃的姿态离开，这让我觉得整个灵魂，全身的血肉都在一瞬间被抽走了。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那所大学寄来的会议合影。在照片上，她的脸正好处于一道树枝的阴影里。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还是觉得，她正在嘲弄地看着我。
我说，后来你又见过她没有？
他说，当然，任何一个学术领域的顶尖学者圈子都不会太大。那些在全国各地接二连三召开的学术研讨会，不就是同一拨人自娱自乐的游戏吗？我遇到过她好几次呢。每次遇到她，我和她打招呼，她都对我非常礼貌，但也非常客气，好像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我也创造过和她单独接触的机会，比如在她离开会场去上厕所时，我守在过道里等她。每当这个时候，她对我都毫不理会，板着脸从我身边走过去。我还给她打过两三次电话。一开始她还接我的电话，但是，有一次我试探着说要去她所在的城市看她，被她拒绝了。后来，我再打电话，她就直接挂断了。再后来，我才知道，她在那天晚上之后，很快就再婚了，嫁给了她那所大学的教务处处长。
那个晚上对她来说，大概连个小插曲都算不上，但是，你知道我从痛苦里恢复过来花了多长时间吗？你不用回答，你一定想不到。
其实，治疗心理创伤的方法，最有效的还是时间。但我没有想到，一直过了四年，这种痛苦才开始减退。我要感谢一部叫做《盗梦空间》的美国电影。我当时在地铁里听别人说这部电影很精彩，回家后就下载了。我只看了十多分钟，整个人就被剧情完全抓住了，在足足两个半小时里没有想起那个女人。我接着上网下载了好些部悬疑类、科幻类电影，说来可笑，这种爆米花电影，都是我从前不屑一顾的。后来，不看电影的时候，我也渐渐不再想她，不那么痛苦了。终于，在事情发生五年后，我恢复了过来，可以重新坐到书桌前写文章了。很快，学术期刊上又重新出现了我的名字，同事们看我的目光也和从前一样了。后来，我们的工会主席，把一个老战友的女儿介绍给我。相亲时我们对彼此都很满意，很快就结婚了，儿子如今已经三岁了。
对了，我老婆家境很好，我岳父岳母送给我们一套四室二厅足有一百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作为结婚礼物。在我那个研究所，就数我的住房条件最好。现在，我的生活很简单，就是早晚接送儿子去幼儿园，白天在家看书写文章，晚上则是陪老婆看看电视剧，一般不到十点就睡了。至于向老婆“交公粮”，通常是在周六早上。平时她工作太忙，晚上还要哄着儿子睡觉，只有在周六早上，我们才有机会。我知道，很多上班族夫妻都会选择这个时间。我还在两年前入了党。就在来开这个会之前，我们所长向我暗示，很快就会把一个课题组交给我负责，课题顺利完成后，就提拔我当研究室副主任。
当然，这件事的影响也不是完全消失了。他说着，朝空中吐出一个烟圈。他望着烟圈撞上天花板后分崩离析四下飘散，才继续说，这几年，每当我向这个学科最前沿最深奥的领域挺进时，脑子里似乎都会有一个声音在说，即使你成功了，研究成果被承认了，那种感觉能和那天晚上那种痛快淋漓的快乐相比吗？我承认，这个声音一再出现，的确对我有所干扰。我的导师、朋友，都说我这几年的研究不像前些年的势头那样强劲了，拿出来的文章也平淡了很多。但这归根结底也没太大关系，我已经是这个学科里公认的一流学者了，正高职称也有了，全家人住在一套宽敞的大房子里，更好的前途也在不远处等着我。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得不到这些东西。人这一辈子，总不能要求太多。
说到这里，他背后的窗帘已经变得很亮了。他掐灭烟蒂，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扩胸的动作，说，好了，这是我第一次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故事讲完了，我心里最后一丝残存的痛苦也消失了。剩下的这点记忆，仅仅是一桩十年前的旧事而已，和所有别的经历已经没什么区别了。
谢谢你听我讲这个故事，你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说着，朝我伸过手来。和我握过手，他就拎着行李出了房间，推门而出的动作似乎格外轻快。
就在即将踏出房门时，他回过头看着我说，有几次我饶有兴致地问自己，如果可以回到航班延误的那个晚上，即使明知后来要承受那么多年的折磨，我还愿不愿意和她重来一次？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至于答案是什么，我自己都难以置信。说完，他朝我狡黠地眨眼一笑，才关门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我听到外面走廊上拉杆箱脚轮的滚动声渐渐远去、消失，长长吐出一口气。听一个基本上算是陌生人的男人讲自己的性史，的确是件让人尴尬的事情。我慢慢把身体收回被窝，想好好睡一觉。但是，他留下的烟味儿在房间里到处都是，听他讲故事时还没感觉，这时，满屋的烟味儿却让我难以忍受。我从床上跳起来，拉开了窗户。校园里的晨风很凉，吹在脸上很舒服，但我心里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羡慕那个男人。这种感觉吓了我一跳，我不敢再想下去，赶紧重新躺倒，把被子盖过头顶。
烟味儿逐渐飘散，我也慢慢睡着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