酥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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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难得的安静。只有壶盖哒哒哒被顶起。铁炉趴在时间里像一只兽。她打开酥油盒,用勺子挖一块酥油放入茶水。茶水里油花浮泛。她掰下白饼,一小块一小块蘸着碗里的油花吃。丈夫一大早就把家里的牛放上山。丈夫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他总是倚着土墙,用一把银柄小刀削一块又一块的木头。这些木头被他削成一头牛、一只羊,或一条狗、一只鸟,依次排列在窗台上。女儿们总是为这些木质玩具吵得不可开交。“把你的牛给我。”“不,那条狗才配你。”“不要抢我的羊,你不想要狗,那里还有一只鸟。”通常,她总是用似可化开酥油的目光看她们。目光的威慑力使得女儿们慌张地向阿爸跑去。丈夫总是在这时候,张开手臂,女儿们像三级台阶靠在他胸膛上。
  现在,三个女儿就睡在铁炉的那边,头发蓬乱,像鸟窝。前夜,她在佛堂里点一盏酥油灯,出来,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呼呼入睡。她看着她俩红扑扑的脸蛋儿,嘴角挂着涎水,就用手抹去,手上的潮湿不一会儿就干了。她蹑手蹑脚地步入里间,丈夫胡子拉碴地躺在床上。丈夫这老实巴交的男人那会儿来了心思,他笑眯眯地把躺在身边熟睡的小女儿抱起放到大女儿被窝儿。丈夫进来,关门灭灯,嘴上糟乱的胡须蹭她脖颈,怪痒痒的。这老实巴交的男人常说一句不怎么老实的话。“翁毛,你就是块酥油,可以被我捏出不同形状的酥油。”她总觉得自己就是块软软的酥油。在露天畜产品市场阿佳拉姆也这么说。阿佳拉姆嗓门大,说话五十米开外都听得见。阿佳拉姆说:“你呀你,把你的酥油批发我得了。干零售,你这块软酥油(指翁毛)谁都可拍打,你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她当然不愿意。她把酥油摆在阿佳拉姆的店子旁。虽然自己摊子的后面有一个垃圾桶,但这并不耽误她做生意。每次,有经验的老人总是在她那儿买酥油。他们懂什么是好酥油。看成色是一点。重要的是将一丁点的酥油放到舌尖上尝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只有那些年轻人不懂这里面的名堂,常常受骗。阿佳拉姆就是这方面的一把好手。阿佳拉姆沉稳地看着她做生意,好些时候价钱谈不拢,嫌太贵。市场零售价就这么高。她不明白自己的好酥油为什么遭冷遇?分析原因:主顾在讨价还价时只要阿佳拉姆在场,就会摇摇头离开。问题就出在这儿。她慢慢明白,阿佳拉姆站在自己的后头可以用表情手势做些什么。可恶!看着剩下的酥油,难道要背回去不成?她两星期才来一趟,背回去意味着这趟白来了。阿佳拉姆用劝告的语气说道:“把酥油卖给我,要不你还得背回去。”这条路不给她步行时间,即使给,一个来回那得要多长时间?不划算。令人恼火的是,她站在路边招手,期盼有车能把她捎到县城,而后的回程又成了问题。是的,回程的自己总是像一根傻傻的柱子。这根柱子开始招手,眉眼里带着一丝乞求,那些开车的男人——面孔一张张在她脑海里轮盘一般转动,最后总卡在一张瘦脸无法过去。那张瘦脸不好看,比不得自己老实巴交的丈夫。有几次,她从夜里惊醒就是因为这张面孔。窄。目光飘忽。几根鼠须。牙齿上挂着一星绿菜。她记得车窗里探出的那颗人头,用嘶哑的嗓音和她说话。她惊诧。这男人大概已经一年没喝水了?想到这儿,她觉得背在双肩包里的酥油在大呼小叫。手里提着的杆秤,秤砣实在。铁疙瘩冷硬冷硬。脑子在那一刻牢牢记住了当时的对话,她其实想忘掉可怎么也忘不了。
  “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看见这辆车先前是从自己的身边驰过,而后急刹车,倒回来,轮子发出的声音好像是在和马路商量什么。
  “去县城。”
  “做什么?”
  “反正不是去干坏事,问那么清干吗?”
  她又补充一句:“如果脑瓜子还算正常,你一定明白我这是去做什么。”
  不难猜。她的双肩包很大,包口露出塑料袋中的酥油。当然,手提的杆秤已经暴露身份,如果连这都想不通,那就连笨蛋都不如。
  “你就是那个卖酥油的。”
  “去掉‘那个’,好像搞得你知道我,我就是卖酥油的。”
  “脾气蛮大的嘛,想坐车就上来。”
  她越发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坐他的车。瘦脸,看上去就让人捉摸不透,那种不确定性着实让她思忖。可在当时,她暗自庆幸又搭到了一辆车。这条路对于她来说路程有点远,在路边招手搭车没几辆车愿意停下来。那些车像是附着无法控制的疯马之魂呼啸而过,弄得她招手的动作几近变成挥手告别之意。她自己都弄不明白即使坐上了車,她也无法理解心里藏着的意绪。当然,她绝不会告诉老实巴交的丈夫自己坐了瘦脸的车。返程也是。这个瘦脸好像总是要经过她经常等车的路口。所以,她总是撇开他把讲述的重心移到阿佳拉姆身上。这个阿佳拉姆,你们无法知晓她心里想什么!有好几次,我似乎要猜中她的心思了,可是她像只水獭在话语之河里游开了。三个女儿听到这里,总是站成三角形问她不同的问题。
  大女儿站在她面前问道:“阿妈,阿佳拉姆是好人还是坏人?”
  二女儿站在她的左边问道:“阿妈,怎么才能让她不打扰你卖酥油?”
  三女儿站在她右边问道:“阿妈,把酥油卖给阿佳拉姆咱吃不吃亏?”
  她又把自己带回到那个情境:街道上吹过一阵冷风,撩拨着袍子的下摆。她坐在冷风中,装着酥油的大包像是一块大石头。那些人依然停下来,拿出装在一个个塑料袋中的酥油左看看右看看。阿佳拉姆的店子里飘出一支歌。细听,歌词说了解一个人必须了解那人的经历。她打定主意要了解阿佳拉姆,从哪儿开始呢?这是个问题,比三个女儿的问题要棘手得多。目光扫视的扇形半径中,右前方僵坐的那个卖曲拉的老女人,又在风中絮絮叨叨。一个或半个词时不时飘进她耳朵里。如果说意念是一把钳子,她不断地把脑子里的一根铁丝折出自己想要的形状。是啊,有了想法就要实施。不实施那就在风中坐成一坨被风吹硬的酥油。她马上想到那个卖曲拉的老女人一定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猜的。感觉到的。
  那种感觉强烈到直顶脑门儿。好像在敲。她猛地站起身,快步跨过马路,想直接开口问卖曲拉的老女人,想好的措辞到嘴边不知怎么就缩了回去。“你说说,可以用不确定的语气,讲讲你眼中阿佳拉姆的一件事。”她觉得一件事足以勾勒出心的线条。多日来,她已练出用强硬的语气把自己装扮得不像块软酥油。当然,她知道自己没有将这句话甩出口,也知道这句话即使出了口,卖曲拉的老女人也不一定买账——老女人出乎意料地镇定。老女人镇定得有些忘乎所以。老女人爱搭不理视她如无物。老女人视而不见的神情让她生气。她突然发现从老女人的位置看阿佳拉姆的店子那才叫观察。不像自己的摊子背对着店子,所有的一切都在自己的背后发生。发现这问题时已意识到对于老女人来说,坐在这位置好像在看巨屏电视——阿佳拉姆的店子敞开门,门洞里飘出一支歌。牌匾上的大字个个闪着光,无非是太阳把一束束光投过来,是光的反射作怪。那个绿色垃圾桶前的摊子,一把破旧的椅子被风吹日晒得脱了颜色。如果自己坐上那位置,那么,美妙的画面必将呈现出来。   阿佳拉姆突然从门洞里探出头,缩回去。这个画面充满了情趣。老女人一定乐于看到她与阿佳拉姆的画面,那些细节也逃脱不过她的眼。酥油。阿佳拉姆。她。这三点的关联,好像是用一条无形的直线连着。当然也可以是曲线。所以,卖曲拉的老女人知道她凑过来想要从她这儿得到什么。情报。呵呵。老女人嘴角挂着米粒大的冷笑。她突然看到眼前的画面好像又调换了频道——阿佳拉姆的儿子跑出来。书包在后背一跳一跳。阿佳拉姆的话语如雷炸开:“儿子,戴上你的帽子。”这句话显然使上中学的儿子动作慢了下来。“快点,快点,要迟到了。”阿佳拉姆从门洞里出来,步伐以慌乱的碎步为主。白毛线帽占领她儿子的脑袋。他跨上自行车,双腿使劲地蹬踏,自行车上的他渐渐变成一个越去越远的点……如果再调换频道,她相信卖曲拉的老女人会告诉她什么。时间证明,总共也就三段话。那一天,老女人好像一台老收音机突然有了信号。“想听阿佳拉姆的事就把耳朵凑过来。如果你慢了半拍,就追不上我的语速了。追不上我的语速你很可能就会遗漏最关键的——阿佳拉姆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是捡来的。”老女人说完这句,又开始慢条斯理地说,“是在雪窝里捡到的。阿佳拉姆用双手把光着身子的婴儿捧出来,像捧着一坨酥油。那一刻就觉得自己的一生是在为他准备。”“从此,阿佳拉姆和这孩子相依为命。”说完,老女人闭嘴,闭眼,好像一切都与她没有任何的关系。她听到老女人的话像滚落的石头在自己的耳孔里咕噜噜回响了一阵,而后,意识到不管自己坐到哪儿,即使是在家中的炉子旁也会陷在时间的阵仗里咝咝响。有时候她觉得人活着就是一个撒气的过程,咝咝,慢慢地,气耗完了,干瘪了,也就该到阎王那儿报到了。
  她猛然站起,炉子上的壶盖已不在哒哒哒哒地顶撞时间。老实巴交的丈夫回到家眼圈发红,身后的门板被风吹得咣当咣当响,好像一记随时会扇到脸上的耳光。门应当关好,这是追随他多年的好习惯。她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伤悲,胡须中掩藏的嘴紧紧地抿着,红红的眼圈好像是要掉出一滴泪来。突然,他粗糙的大手猛地抓起她的茶碗,咕嘟嘟,将那碗漂着酥油油花的茶一饮而尽。接着,有话掉在了地上:“西拉巴德死了。”“怎么会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像自己的声音了。不像自己的声音也不像别人的声音。那就怪了,怪了。怎么会这样呢?眼前浮现枯草晃动的草坡,牦牛们顺着风势低头吃草,那是三天前,西拉巴德一头白发,骑着马来到山坡上。马颜色是白的。西拉巴德一如既往地黑着脸。嘴里无话。他下马后,用石头在坡上钉了个马橛子。拴上马。臃肿的身子斜躺在草坡上。他就那么看她。有时,会静静地看上一小时。眼神迷离,老泪纵横。肥厚的手背抹着眼泪,鼻涕从鼻孔里探出头。
  “太像了。”
  “你太像你阿妈了。”
  “你现在这样子把我的老泪都勾出来了。”
  西拉巴德失态到臃肿的身子在颤抖。肥厚的手掌使劲地探出来,好像是要握她的手一下。她知道自己和阿妈越长越像。阿妈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模样。她趴在后头朝阿妈做鬼脸。小时候的她这样做,其实是要逗自己的阿妈笑。她常看到阿妈对着镜子笑,眼睛总是看镜中趴在地上打滚的她。
  有一天,她突然看到去世多年的阿妈在镜子里复活了。那一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到底谁是谁。她对着镜子叫了一声阿妈。镜中的那个人和她口型一致。她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滑了出来。她记得自己哭得最伤心的那次——阿妈和西拉巴德竟然躺在床上,西拉巴德光着身子压着阿妈,阿妈竟然喘得像得了哮喘。她第一次奔向原野,在原野的怀里哭。“阿爸,我想你了。”阿爸去世还不到半年。西拉巴德是阿爸最好的朋友。关于阿爸去世这件事,她眼前总是浮现西拉巴德背着阿爸回来了,阿爸软塌塌地立不起来。西拉巴德脸上有伤,袍子撕得破破烂烂。西拉巴德说遇上熊了,要命呀。他号啕大哭,拳头擂着地,咚咚咚咚,像敲着一面鼓。接着,她又看到西拉巴德在牛圈里压着阿妈,在她眼里他化成了一头熊,要了阿爸命的那头熊。她长大了,盘算着用一把刀杀死他。她偷偷地磨自己吃肉的小刀,可之后再也没见到那头熊出来。只有西拉巴德时不时来家里坐坐。他健谈,总是能把阿妈逗得大笑。鱼尾纹,阿妈长了很多鱼尾纹。这好像全是他的功劳。每次,阿妈都会给他一坨酥油,让他带回家。人们说,西拉巴德的老婆脾气好,对他的事不闻不问。即使那天,西拉巴德骑着马上山,也如此。——西拉巴德哭得像个小孩。他不停地嘟囔着:“太像了,太像了。”她猛然看到他又化成了一头熊,和西拉巴德讲述中杀了她阿爸的熊一模一樣。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眨眨眼,便看到那头熊拔下马橛子,装到搭在马鞍后桥的褡裢里,然后,骑上马走了。她恍惚得有些找不着方向了。草坡上只有风在指示方向……
  炉子旁,老实巴交的丈夫叹了口气。她猛然想到自己和老实巴交的丈夫走到一起就是西拉巴德撮合的。“当然,不这样做我那两个双胞胎儿子迟早为了翁毛自相残杀。呗咂萨埵。有时候,你觉不觉得人比兽强不了多少?”她听到西拉巴德对正打酥油的阿妈如此讲。她躲起来,躲在储藏间。她当然好奇双胞胎兄弟普布和其米为了她究竟干了什么!“普布因为其米要我去你家说亲,竟然拔出刀子要和比自己早出生十分钟的哥哥干仗。”“我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尽管我也有意让自己的一个儿子娶你女儿,可他俩都想娶,不选择变通,我只能另做打算。”她知道西拉巴德的话阿妈爱听。透过土坯间的一道缝隙看去,阿妈脑门儿上闪着汗——那时候用酥油筒打酥油是力气活儿,不像现在有了奶油分离器方便多了。奶油分离器解放了广大的牧区妇女。——阿妈手中握着酥油筒里伸出的木杆,眼睛却对西拉巴德充满期许。阿妈从来没这样看过阿爸。她听到西拉巴德说:“所以,我要将你女儿许配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小伙,要知道女人就是软酥油,不能任人随便拍打。”她听到阿妈回应:“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全听你的。”她又想起阿妈和阿爸常常因为一件小事争执不下。可到了西拉巴德这儿,阿妈怎么会变得如此绵柔,像一坨鲜酥。
  现在,她眼前又出现了酥油,她细细点数,总共十一坨。这是最近用奶油分离器打出来的。今天,就是要去县城卖酥油的日子,她在墙上的挂历中已经标出来了。一个红圈,红圈中21这个数字被囚禁。她打定主意去县城卖酥油之前,要去办一件事。她对丈夫说:“亡者家我会去的,你就不要去了。”丈夫又开始坐在炉子旁用银柄小刀削木头。木屑掉在地上听不到声音。只有刀子划开木头,好像割开一个人的皮肤,刮下白骨的骨粉。她说:“我走了。”丈夫点点头,把目光投射到她后背的双肩包上。她觉得自己背着酥油,手里提着杆秤,步伐由开初的慌里慌张变得极富节奏感。显然,节奏感和西拉巴德家传出的诵经声是合拍的。入门,亡者的老婆憔悴,头发蓬乱。手里的转经筒转动。她捧出两坨鲜酥,嘴里呢喃着:“一点心意,给亡者点酥油灯用。”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声音能不能叫人听得到。从屋里出来,她用空着的那只手一抹额头,全是汗。很快,冷风吹干了汗水,额头像溜冰场一般凉。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西拉巴德的双胞胎儿子出来了。看架势是来送她的。他俩还是一模一样,分不清谁是谁。面对面就像照镜子。唯一可以区分的是两人穿着不同颜色的袍子。   穿蓝袍的说:“翁毛,你过得还好吧?”
  穿黑袍的也跟着说:“翁毛,好久不见。尽管,我们两家只隔着一片草场,以河为界,但还是碰不上。”
  她记得自己好像说会碰上的日子还长着呢。她后悔自己的嘴怎能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合适。碰什么面,都是有家室的人,希望永不见到才好。她有些不爽地在路口搭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来到县城。阿佳拉姆的店子关门了。她当然知道关门的原因。阿佳拉姆那宝贝儿子拿了家里的钱和一帮同学跑了,去了拉萨。拉萨警察打来电话要家长过来领人。而卖曲拉的老女人已经好长时间不来了。她想老女人是不是殁了?当然,这种想法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而后她又会觉得老女人的子女不让她出来卖曲拉了。本来嘛,让一个老人出来风吹日晒的不好。应该待在家里好好念经才对。她发现与其摆一个摊子坐等主顾,不如背着酥油去一个个的小区寻找。当然,她是受了一个同行的启发。何况,大棚畜产品市场建起来了,很快路两边不让摆摊了。这对于她来说是改变销售方式的由头。
  她慢慢地沿着公路踅摸,踅摸,眼睛不停地打量:前面是一个小区。楼房甩下一排排阴影,空气用稀薄的冷缠住脖子,裹住头,使她不由自主地往小区门前走。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小区叫什么名儿。叫什么名儿已经无关紧要了,她跟随一个弓着身拄着拐杖的老人走进去,低头看手机的保安没看见她。她在楼房间好像迷路般地打转,可嘴里吐出的话不是问路。“你要酥油吗?刚打出来的酥油。”“要不你自己看看,很好的酥油。”说着,她把手里的杆秤晃出动静。她发现没人搭理她。这几个人或是摇摇头,或是一脸的嫌弃,或是想停下来看看,又改变主意离开。她没想到一来到小区自己就挺难堪。要在以往,坐在那儿等就是了。而且,想要酥油的自然会凑上来问。现在却来了个颠倒,她有点蒙,空着的一只手不由得抹了一下额头。凉。手顺势下来抹了一下眼皮。取开,一个人已站在她面前。
  她一惊。心扑扑地跳得紧张,但很快恢复平静,眼神里闪出冷冷的光。是瘦脸。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这家伙。瘦脸凑过来看她双肩包里的酥油。他用胳膊肘碰碰她。她躲开,想走。瘦脸喊道:“你的酥油我全要了。”她愣了一下。瘦脸转身往前走。稍后,他回过头喊她:“走,跟上,我家住三楼。你得帮我把酥油背上去,我老婆也在家。”后半段话明显提高了音调,好像在提示那儿是个安全的去处。
  移步上楼。屋子宽敞。窗子即使拉着一道纱帘依旧挡不住光亮。地毯像张开怀抱一样展开。她不敢踩上去,双脚显得局促,皮鞋上蒙着尘土。瘦脸说:“没事,大不了用吸尘器多吸几遍就是。”说着,自己踩上去。她跟进。而后意识到瘦脸所说的老婆在家无非是老婆的照片摆在桌上,瞪着大眼,一脸的迷惘。她不知道照片中的她迷惘什么,反正,有种预感他俩现在不再是夫妻了。而这张照片被他摆在桌上无非是想保持屋子里的一种平衡。她说不好这种感觉的由来,为何越来越强烈?!把双肩包卸下,从包里取出十一坨酥油,不,还剩着九坨。一一用杆秤称重,收钱。
  她猛然感到一只手突然伸到了袍子里,像一条冰冷的蛇贴着她腹部。接着,另一只手用力揽住她的腰。那只在她腹部的手颤抖一下,握住她怀里的物件。一只木头鸟。丈夫用银柄小刀削出木头鸟,木头鸟总是被三个孩子嫌弃,没人要它,所以,她总是将“可怜”的木头鸟揣到怀里,这尽乎成了一个习惯。那只手好贱,竟然把木头鸟甩出去。她眼睁睁地看着它落在地毯上,咚咚咚弹起,又落到地板上。接着,那张瘦脸逼近。他气喘吁吁,嘴里撂着话。“翁毛,我太想你了。我想和你好。”“翁毛,你千万不要拒绝我。”一年前,他也是这么说来着。开初沿着县城公路往回走,她再一次笃定地认为瘦脸只是路过。他可以是回去,也可以是出门。反正,这条路的两端,等车的那个路口和返程写有公里数的路牌处经常有他出现。上车。瘦脸把这句话都快喊成口头禅了。她也没什么疑虑,坐上来,桑塔纳轻微地一沉,而后上路。
  那天,道路上的雪有两道车辙碾化的痕迹。还有,自己的心情好得有点过分。眼睛里,雪原活脱脱是一块斑驳的白狗皮。额头上一片清凉真是舒服。瘦脸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时刻。他时不时看看她。看到她惬意地看向四周的白,瘦脸不由自主狠狠打一把方向盘。她记得瘦脸将桑塔纳驶离了路面。顿时,轮子碾轧石子的颠簸从底盘传上来。
  她惊呼:“你这是干吗?”
  “你到底要去哪里?”
  “你不能走这条路,这样会离目的地越来越远。”
  他刹住车。车头是一条河。岸边冻结的冰面,河心冒着袅袅的水汽。河水哗啦啦地冒出声响。他也冒出声响。“我得降降火。”说着,瘦脸走出车门,脱掉衣裤。赤条条地跳入河里。哗啦,哗啦,瘦脸在河心游来游去。她在车里闭着眼。刚才看见他甩着水滴的黑男根后,她吓得捂住眼睛,一声不吭。只有耳朵听着他在河里扑腾。心里真是有了担心。果然,河里的扑腾声消失后,车门被打开,瘦脸一把将她拉下车。嘴里的话和手上的动作一并进行。在雪地上的挣扎使她有着被撕裂的痛感。一股血喷出来染在了雪地上。他后怕。看着雪地上那红色弯曲的血流,跪下。她面如土色,双眼迷离好像失了魂。“原谅我吧,我鬼迷了心窍。”“我的所作所为不但玷污了你而且坏了你丈夫的名声。”“与其这样,不如就当没发生,我赔你钱,这是一万元。”“如果你不答应,我就用刀捅自己。”他变魔术一般拿一把刀在手里,瘦脸上闪动着惊恐。他在自己的左臂上捅了三刀,血沿着胳膊流下来,滴在雪地上简直和她胯下流出的血在比谁更红。那只光溜溜的胳膊红得像是火烧过一样。现在,那只结有疤痕的胳膊揽住她的腰,用力往他裆部坚硬的“石块”上靠。
  隐隐地,那遥远的撕裂痛悄然袭来,攫住呼吸,使她紧张到圆睁的眼里,那张脸越来越窄。喷到脸上的气息竟然那般灼热。她好像被烫了一下。手里的秤砣猛然砸过去。噗,瘦脸脸上闪着笑。他一定看到了什么?!摇摇晃晃,倒退三步。竟然还扭着头,身子也随着头的转动,倒了下去。扑通。
  她紧张地捂着嘴,蹲下来,看着瘦脸的面孔,那种古怪的神情竟然定格,好像在说:事情竟然已经发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现在要做的是努力使自己镇定。看看你,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气都喘不匀,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坏人。所以,要做的就是平静下来。拿起扔在地上的双肩背包,打开门,气定神闲地从樓梯走下去。如果不是这样,连保安那一关都过不了。   果然,她还没出小区门就被低头看手机的保安拦住了。
  “什么时候进去的?”
  “刚才。”
  “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我,我……”
  她紧张得好像舌头打了结,嘴里竟然呜里哇啦地说不清,说清了更没有什么好果子吃。所以,她紧张到反常,反常到局促的神情凸现在三个保安面前。刚才看手机的保安马上联想到最近小区里常丢东西,难道是她所为?肯定是。既然她选择软磨硬抗,那就送她到派出所。走,另两个保安抓住她的左右手臂,这一个走在前面像是开路先锋。派出所就在小区对面。当然了,即使来到派出所,好像打了结的舌头也无法说一个字。她睁大眼睛看着坐在面前的两位警察。警察也看着她惊恐地瞪着他们,好像随时都会崩溃。“你叫什么名字?”男警察问。她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嘴巴微张,半个字也不往外冒。“警官和你说话呢,你聋了还是哑了?”她想说我不聋不哑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好像也顶不开自己的口腔。渐渐地,她觉得要变成一坨酥油了,任由两位警察不住审视的酥油。额上豆大的汗珠滑下来吊在下巴上,晶莹闪亮。双手竟然颤抖到像是有病。她极力克制,毫无办法,于是双手相握,两相支撑,感觉好了些。喉咙里突然有了异动,被阻隔了许久的话语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所有这些话,都像是被一根绳子牵引着,相继走出。她自己都没有料到,曝出的细节惊人——秤砣握在手里,瘦脸的头部区域明显。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秤砣接触到瞅准的头部,声音很闷。倒地的声音更是沉闷。其间,男警察走出去。她说给女警察听。她想,都是女的,她一定会同情自己。可女警那严肃的脸上分明写着不为所动。她说:“大姐,你能给我倒杯水吗?我渴。”女警察说:“烧水壶坏了,我们也是口干舌燥地陪着你。”她使劲地咽了口唾沫,抬头看看头顶的圈灯把光柱洒下来。光点齐聚,好像在说明什么。她再次闭紧嘴,闭上眼,好像觉得一切都可以在紧闭中解决,随之,心情好像在沉底之后慢慢浮了起来。耳听得男警察说:“你可以走了。”她睁开眼,有些不知所措。“走吧,回家去。”男警察和颜悦色。扬起下巴再次示意。门,就在那儿,只要一拧把手就可以打开。她站起来,有些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她试探性地扭转身走到门前,握住把手,再回过头看看。男警察微笑着,扬起下巴示意。走廊里空气很凉,紧贴她的额头。她不急不慢地往前走,生怕男警察改变主意把她叫回去。
  她听到女警察气咻咻地说:“她竟然编了这么多话,糊弄我们。”
  男警察说:“一个乡下女人没见过这阵仗,吓坏了,值得同情。刚才,我在走廊那边碰到了瘦脸,人家活得好好的,并证明她只是个卖酥油的。”
  走廊似乎在情绪中延长,走到最后一扇门竟然用了好长时间。拉开门走出去,便走到黑夜里。夜色沉沉,路灯凄冷地把光洒在地面上。雪花飘下来,凌乱地飞舞。她闭上眼,张开嘴,想让雪花落进口腔缓解自己的干渴,只是雪花打着旋巧妙地避开她的嘴巴。她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过后,眼泪猛然涌出,无声地滑落。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反正,今晚是回不去了。那只冰冷的手不停地在怀里摸索,虽然木质的小鸟没有了,但手机还在。她想,自己那老实巴交的丈夫一定会带上手机,领着三个女儿往路口走。因为,到了路口那边才会有一丁点的信号。
  责任编辑 刘升盈
  【作者简介】江洋才让,藏族,小说散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人民文学》《十月》《钟山》《上海文学》《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并入选中国现代文学馆《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5短篇小说卷》《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2016短篇小说卷》等年度选本。由短篇小说《一个和四個》改编的电影已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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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拐上山路,小奥拓便欢腾了。路不太好,上下起伏,车上的人顿时有种骑马的感觉,一开始还用臀肌和大腿内侧肌暗地里使着劲,尽可能控制身体不被突然地弹出去,再后来,也感觉到了徒劳,干脆放松下来,软踏踏地耷在座椅上,任凭起伏的山路猛地将身体一次次撞向车顶。  罗庄子睡着了,呼噜声随山路起伏。几分钟前他还在滔滔不绝,用他所谓的“镜头语言”——镜头,对,镜头,在我们的上方,拉高,再拉高,就这样,一直凌驾于
[摘要]语文课程是语用课程,真正有用的语文知识主要是实践证明的能形成语用能力的言语运用知识。目前,新课程大力倡导“语言文字运用”这个观点,教师们对如何有效落实“语用”做了不同的思考与实践。笔者认为,找准训练点,是提升“语用”能力的有效途径之一。  [关键词]阅读教学 训练点 语用能力  《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2011年版)》强调,语文课程首要的核心目标是“致力于培养学生的语言文字运用能力”。阅读
美术课在很大程度上属于一个技能学科,技能学科还是需要“师父领进门”,然后再看学生们的“个人修行”的,所以,通常教师都会在课堂上多多少少地进行一些示范。但是,当前的状况是,教师不敢轻易示范,因为低年级的学生年龄小,有超强的模仿性,示范过多会造成学生的思维定式,最终使得学生作品带有强烈的模仿痕迹,这无疑是扼杀了学生的想象力,折断了他们思想的翅膀。所以,在低年级美术教学中,要把握住示范教学的有效性。  
【摘要】适切的课程,让不同基础、不同需求、不同个性的学生得到全面、多元、可持续发展。学校开设校本课程,突出“四性”:注重针对性,体现主体性,倡导发展性,提高有效性。  【关键词】校本课程 自主建构 心灵成长  为全面贯彻教育部《关于全面深化课程改革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意见》的精神,我校积极推进课程设置改革,致力顶层设计,积极实施国家课程、地方课程和校本课程。学校开设校本课程,突出“四性”:注重针
摘 要:数学是思维的学科。在数学学习中,学生往往对数学知识的把握总是停留在一定的认知基础上,却没有质的提升,为此,教师在教学中,可以利用深度学习方式引导学生学习,善于在课堂上为他们的深度学习搭台阶,激发学生的学习潜能,提升学生的数学素养。  关键词:小学数学;深度学习;搭台阶  学习分为深度学习与浅度学习两类,通过学习共同体在学习中相互促进知识和元认知发展的学习方法被称为深度学习,学生采用这种方式
【摘要】随着课程改革的不断深入,对数学教师的发展也提出了更高、更新的要求:要成为注重学生创新精神的培养和健全人格的发展,把传授知识、启迪智慧、完善人格三者有机结合起来的智慧型教师。新课程改革下的教师,应朝着教出数学知识型,教出数学趣味型,教出数学品味型,教出数学境界型,教出人文精神型的方向努力。  【关键词】知识型 趣味型 品味型 境界型 人文精神型  随着课程改革的不断深入,对数学教师的发展也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