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解读的“创造性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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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王国维的“创造性背离”
  王国维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按:应为“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人间词话》初刊稿第二十六则)这就是广为人知的“人生三境说”。
  在这一则词话中,王国维引用了三个词句来表达“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这三句词分别出自晏殊《蝶恋花》、柳永《凤栖梧》和辛弃疾《青玉案》。
  晏殊的《蝶恋花》是一首伤离怀远的婉约词:“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一句描写了主人公昨夜彻夜未眠,今晨登高望远,却不见所思的情形。这三句尽管包含望而不见的伤离意绪,但感情是悲壮的,没有纤柔颓靡的气息。
  和晏殊的《蝶恋花》一样,柳永的《凤栖梧》也是一首登高怀人之作:“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一句直抒胸臆,表达了主人公的钟情与执著。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的《青玉案》写了上元灯节时的回首一望,周汝昌先生说:“这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词人都如此本领,竟把它变成了笔痕墨影,永志弗灭!”[1]
  基于以上分析可知,王国维所引的三句词在原词中各有所指,与“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并无直接关联。想必,晏殊、柳永和辛弃疾在写词的时候,也没有“人生三境”的念想。所以,王国维的理解无疑是背离作者原意的。对此,王国维自己也说:“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2]那么,如何看待这种阅读现象呢?
  叶嘉莹先生认为:“王国维这样的解释方法,也是有一个由来的。从中国的传统来说,那叫做‘断章取义’”[3]“对于这种读诗的方法,其实在西方有一个意大利的学者墨尔加利(Franco Meregalli)也说过,他说这叫作‘creative betrayal’,就是‘创造性的背离’,他说读诗的时候你可以背离作者的原意,有你自己的更丰富的联想。德国的美学家沃夫岗·伊塞尔(Wolfgang Iser)也说,读书就是要从你读的书本里面有你自己的一种创造性的联想。你可以背离他的原意,有更丰富的联想。而中国古代从孔子,从《左传》里面使臣的问答,就培养出来了我们中国人带着丰富的联想读诗的传统。”[4]
  二、叶嘉莹、周兴陆等人的“创造性背离”
  有趣的是,后人对于王国维的“人生三境说”的理解,也常常是众义歧出,难以归一,表现出一定的创造性。现选录两位学者的解读如下:
  复旦大学周兴陆教授认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事业和学问的第一阶段,有所追求,有所想念,然前面的路途是一片迷蒙,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心中也是茫然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事业和学问的第二阶段,经历过迷蒙茫然之后,若能锲而不舍的话,方向就会逐渐明朗,目标就会逐渐明确,就是词中的‘伊’出现了。这时,追求的主体应该坚定执著、艰苦卓绝地探索钻研,培养主体的能力,增强主体的修养,纵使面容憔悴、身体消瘦,依然无怨无悔,用心去追寻、深入地体会对象。这在禅宗谓之‘渐修’。‘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是事业和学问的第三阶段,是在长期艰苦的渐修的基础上,一朝忽然开悟,茅塞顿开,天机骏利,触处皆通。这在禅宗谓之‘顿悟’。”[5]
  著名学者叶嘉莹先生认为:“我们每天耳之所闻,目之所见,目迷乎五光十色,耳乱乎五音六律,我们的耳目都被那些繁杂的、奢华的、眩惑的、迷惘的声光色彩所引诱了,所以你追求世俗之所尚,所以你就与世俗同流合污了,真正有智慧的人要‘昨夜西风凋碧树’,你要把遮蔽在你眼前的社会上这一切吸引的诱惑都超越过去,你要有这种超越的精神,你才能看到高远的理想,你才不是为个人的、世俗的、一己的得失而生活。所以王国维说‘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第一个境界……这里‘为伊’的‘伊’,还是指的那个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理想。我为实现我的这个理想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执着地追求的毅力……忽然有一天我恍然大悟,我得到了。得到的这个东西不一定是外在的名利禄位,而是真正在内心之中达到了一种自足的、自我实现的境界。”[6]
  仔细琢磨,不难发现,两位教授的解读也存在差异,这种差异主要体现在对前两个境界的理解上。周说认为:第一境虽有追求,但无目标;至第二境,因锲而不舍,目标逐渐明确,‘伊’出现了。叶说认为:第一境意在传达要有去除遮蔽、超越诱惑的精神,方能看到高远的理想;第二境的“伊”,当为第一境中所见的那个高远的理想,那个成大事业、大学问的理想。那么,他们的解读,哪个更符合王国维先生的原意呢?王先生已然作古,结果似乎也就无从论证了。如果其中有一说不符合王先生的原意,那么他(或她)的阅读行为,无疑也具有一定的“创造性的背离”了。
  三、吃鸡蛋的时候,你考虑母鸡的感受了吗?
  钱钟书的《围城》出版后,有一位英国女士给他打来电话,说她喜欢《围城》,想见见他。钱钟书婉言谢绝道:“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见杨绛《记钱钟书与〈围城〉》)的确,我们吃鸡蛋的时候,又有几人认识下蛋的母鸡呢?又何必一定要考虑母鸡的下蛋意图呢?难道一定要考证、推敲、搞清母鸡的下蛋背景、动机、经历等等信息,才能更好地吸收鸡蛋的养分吗?作品与作者的关系,近似鸡蛋与母鸡的关系。母鸡下完蛋,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哪里还要牵挂蛋被何人以何种方式消费掉了呢?同样道理,作者写完作品,读者怎么读,那是读者的权利,作者就无权干涉了。作者更无权要求读者一定读出所谓的创作意图。读者阅读的目的,也不尽在揣摩、论证作者的写作意图。   清代学者谭献在《复堂词录序》中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阅读就是一种创造性活动,创造性阅读文本是读者的权利,文学文本已然给读者提供了创造性阅读的空间。意大利学者弗兰哥·墨尔加利在《论文学接受》中将读者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一般性读者,能够从表面把作品看过去,这是最普通的读者。第二类是透明性的读者,能够透过作品表层的意思看到里面的本质。第三类读者是把作品当成一个出发点,然后通过自己的想象对之做出一种新的创造性的诠释。”[7]
  元稹创作的《莺莺传》,站在张生的立场,称“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为其辩护,对其美化,然而这丝毫不能改变读者对张生“始乱之,终弃之”的无耻行径的厌恶;元稹虽借张生之口污蔑崔莺莺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称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然而这丝毫不能影响读者对莺莺勇于挑战封建礼教、追求自由爱情却遭背弃的悲剧命运的同情。后代的读者,对这个爱情悲剧极为不满,不断对故事进行改编,尤其是经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至元代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从根本上改变了《莺莺传》的主题思想和莺莺的悲剧结局。在《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中,崔张两人的爱情道路虽然崎岖坎坷,但是他们坚贞不渝,勇于冲破封建礼教、婚姻制度的束缚,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假如元稹看到《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不知会有何感想?很显然,后代读者的改编是对元稹创作意图的背离。这种创造性的背离,让故事内容更加健全丰满,让作品的主题也更加丰富深刻,无疑具有巨大的价值。
  叶嘉莹教授说:“有这么一种‘creative betrayal’,你读什么书都可以读出自己的见解,如果它是好书那当然是好,即使是坏书你都可以超越它,读出你自己的高深的见解来,这才是真正会读书的人。”[8]此言不虚也!读书不能尽围作者转,要活读书,而不能被书牵着鼻子走,照本宣科,本本主义。读书,要勇于对话,勇于创造,勇于取舍,让作品为我所用。
  参考文献:
  [1]周汝昌 唐圭璋等:《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3月第2版,第1470页。
  [2][5]黄霖 邬国平 周兴陆:《〈人间词话〉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12月第1版,第56页,第57页。
  [3][4][6][7][8]叶嘉莹:《〈人间词话〉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5月第1版,第78页,第80页,第76页,第80页,第83页。
  肖元凯,教师,现居江苏宿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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