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大刚尖”的江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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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年前,笔者随改革开放之风,流寓都下。离乡背井与人交,往往报里籍,举大江、说南丰蜜橘、列匡庐之胜景……但似都不足以取重于人。灵机一动,改说课本里有的陶渊明、王安石甚至戏剧家汤显祖,人闻之,则未有不知者。对方惯常的反应是:惊讶,赞叹江西人有才!笔者与有荣焉。然而,我江西才人究竟如何?术业的落脚点在什么地方?笔者认为,可一言以蔽之——“久大刚尖”。
  先说这“久”。
  记得20世纪80年代末,中央电视台来南昌录了一期《东方时空》节目,节目内景,用的是一幕墙书法——那是写满自陶渊明而下,差不多两千年来江西前贤的名字。江西学术,其道也长,其任也久。
  如何诠释这个“久”字?可略举两点:钟鸣鼎食,江西学人以家族为依托而“窝出”。清代有一联:“数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该联或传形容道光师傅许乃普学士,流传甚广。而笔者以为,用它来形容江右望族,则更恰如其分。仅北宋神宗年间,江西“清江三孔、临川三王,南丰三曾”在当时就流为美谈。不唯如此,江右学人父兄相继,子孙接替者比比皆是。“南丰三曾”之曾布(曾巩弟,王安石变法之助手)曾有“三世文章称大手,一门兄弟独良眉”的诗句,虽自誉,却是实情——自其祖曾致尧被荐为翰林,到第三代曾巩曾布曾肇,一门“三曾”均获此资格。徽宗继位,曾布为参知政事(宰相),而为皇帝起草诏命的学士,就是他兄弟曾肇。接下来的故事是:曾布与蔡京不和被黜,一时间党禁甚严,凡入元祐党籍者及家人,流徙后不得入京。而曾布之子曾纡(号空青),偶涉都下,因歌词出色,徽宗皇帝竟自犯禁律,将其引入大内。他得意地指着曾纡对侍女们笑道:看见没?我带来了,他就是你们热爱的空青词人!
  山谷道人黄庭坚以诗鸣,穷极变化,世与东坡并称“苏黄”。而其荣誉对黄氏后人的影响,则达数百年之久。翁方纲乾隆年为四库馆臣,家中来了声名藉甚的青年诗人黄景仁。翁写道:仲则(黄景仁字)为文节公(黄庭坚)后裔,每来吾斋,拜文节公像,辄凝目沉思久之。予亦不著一语,欲与之相观于深处,而孰知其饥寒驱迫,无晷刻发箧陈书之隙,而其精气已长往矣。长往往何?如黄仲则之“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等为人传诵的名句,翁方纲上文给出了靠谱的说明。
  南宋金溪三陆(陆九韶、陆九龄、陆九渊),以象山陆九渊最为知名,也是江西古代最重要的哲学家。其父亲生有六子,素无田产,蔬畦不盈十亩。但却聚食逾千指,合灶达二百年,一门翕然。
  说江西学术之“久”,我们还可以庄子所言的“美成在久”来解释。“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太华岑。”(陆象山诗句)江西学人的成就,无论是曾巩文章之精严,黄庭坚书法之雄浑,还是汤显祖戏文之典雅,八大山人绘事之简略,皆艰难曲折,老而有成。而那种万众瞩目、一蹴而就的天才际遇,除了极个别的,比如北宋晏殊,似与江西人无缘。
  其次说这“大”。
  一般而言,如果真有广为人知,并可指称的地域学术,它必然大,且可以化育后人。
  江右学人最惊人的话语,莫过金溪陆象山的“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宇宙内事是己分内事,己分内事是宇宙内事”。当然,没有后一句,可指其近禅;而有后一句则为象山之发明,见其大。黄宗羲、全祖望的《宋元学案》在“述象山学案”中说:“陆象山之学,先立乎其大者,本乎孟子。”然而,如果将目光前后移转,如陶渊明以诗立名,自适旷达之情感,成为中国士人永久的精神家园;欧阳修、曾巩继韩愈之后,立一代文章之典则,天下从之;王安石以所学为政事,史称“王氏新学”,他一面行政变法,一面著书立学,王安石著《三经新义》一书,开科取士,影响两宋达四十年之久,江右学风被于天下。即便到了异族称皇的大元帝国,崇仁布衣吴澄与其弟子虞集,先后入国子监与翰林院,为数十年的国师。《元史》举吴澄弱冠之年的话说:道之大原出于天,神圣继之……近古之统,周子其源,程、张其亨,朱子其利也,孰为其贞?未之有也。然则,可以终无所归哉!叹息吴澄以斯文自任如此。然元朝的学术,因吴澄师生,几可说就是江西的学术,而吴澄本人也被追谥为“文正”,实现了年轻时的自期,不亦“正”而且“大”乎!至于陆象山学术在浙东甬上的传播,王阳明光大其后,思想史家将两人并称“陆王”,而阳明学术对近现代中国的影响,又岂可以言语尽之?
  “为学先立乎其大,不废改过迁善”、“严于律己,事必亲躬”、“践行重于问学”等,中国士人烂熟于心的警语笺言,无不是江西学人用来润身课徒之具。南宋浙东人黄震,在言及江西诗派鼻祖黄庭坚时有一段话:涪翁(黄庭坚)之说,能垂芳百世者,实以天性之忠孝。吾儒之论说,读其书,而不于其本心之正大,不可泯灭求之,岂惟不足知涪翁,亦恐自误。黄特检出“本心正大”一语,发人深省。
  接下来说这“刚”字。
  江西学术不重权威,就其品性而言,可以“刚”字来形容。特点为元生自足,不傍人樊篱,真所谓“人人握龙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钱锺书先生在《谈艺录》中,例朱子二语:其一,“江西士风,好为奇论,耻与人同”。其二,“大率江西人,都是硬执他的横说,如王介甫、陆子静”。朱熹并举“王陆”,可见是一种风气。当然,朱子此语,因学见与陆相异,含微意,我们难与之计较。而在陆象山本人那边看来却是:今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陆象山甚至宣称:即便陆某不识一个字,你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苏东坡在黄庭坚岳父处初见其诗作便赞:“耸然异之,以为非今世之人。”又说:“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刚介独立,不与人同,非真正汉子,其孰能与于此!
  江西学術“性刚”之论,还有一注脚,即江右学人各自爱重,却并不抱团。明人茅坤首印《唐宋八大家文集》,“唐宋八家”之名固焉,而他批王安石文说:“荆公为人多气岸不妄交,所交者皆天下名贤。”欧阳修为晏殊门生,同朝为官,脚步却未尝到其檐下。后来欧阳修文名满天下,修书问师座起居。晏殊看了,仅以数字相酬,连其家人都觉得简慢。福建子吕惠卿才性坚狠,为王安石一手提拔(后也登相位)。但在王安石罢相后,吕欲陷师座不义,为神宗皇帝所警觉作罢。事过之后,吕过金陵,欲拜望老师而有所申说。然荆公拒绝,并言有所异同为国家,与公无私怨也。这应是典型江西人身上才会发生的事。曾巩与王安石声气相投数十年,当神宗问及曾巩王安石为人,曾直答曰:吝于改过。
  可以说江西人不仅师友,甚至父子兄弟,皆各学其学,术其术,未尝少借于人也。诚然,江右学人的这种品性,不利于江右学术的被采用、传播以及门派之壮大,但笔者以为,对于江西人砥砺学风,维持学术生态的多样性,却有莫大的好处。
  最后,江西学术就其面貌而言,还有一“尖”字可言。然则笔者之所谓“尖”是“尖新”的“尖”———容易辨认,一望而知之。苏轼有一则评论黄庭坚诗文的笔记,最为形象。他说:鲁直(黄庭坚)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飱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苏轼说黄诗极美味,然警告沾溉既深,不免移人魂魄,反忘记自己所学。
  说到“尖新”,笔者可另举江西当代画家黄秋园为例。20世纪80年代初,美术界清算了极“左”思潮,然而中国国画界,却一度陷于“失语”的状态,人们在问:该如何画下去?碰巧,这时江西画家黄秋园遗作展在中国美术馆展览开幕,一时称空谷足音。人们似乎重新看到了希望。而以银行职员终其身的黄先生,画作地道传统。界画不必说了,就连元明后绝迹的骷髅皴法,在他的笔下都获得了生机。然而,黄先生决不守旧,他也画革命圣地井冈山,至于黄宾虹的小笔头写意,李可染的大块晕染,凡时人巧妙,黄画中都能找到,且有新意。
  然而,江西学人的这个“尖”,得来却不容易。看事立论高,是因为沉得深。江西学术无不以苦读为基础。王荆公主政变法,对付论敌的方法之一,便是追索别人用功如何。他最能秒杀异见的话语是:君辈错不读书尔!黄山谷诗行以句法用典见长,号称难懂。奇怪的是一旦人们能索解,就会被它俘获,从而仿效,形成中国文学史上流绪最长的一个门派——江西诗派。汤显祖写戏,拿出的是科考的功夫,一部《牡丹亭》,注释可以倍于戏文。但是声律甚难,演员不便,有提出抗议者。汤显祖说:这正是我戏文的精华。拒绝修改。解缙总纂永乐大典事不必说,然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若缺了江西人刘恕,恐难成书。中国当代学人,都知道陈寅恪先生学术精湛,然而其著作之艰深,对谁都是巨大的障碍。
  学风如此,笔者认为江西学人的总体人格趋于内向,钻精而迈往;至于发散聚势,则有所短。也许,这与大江之西,三面环山的地域特征有关……而我江右有志于学者,则应时时回望而自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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