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福利与资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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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场有悠久的历史,在新石器时代后期就存在。但是市场自诞生以来,都是附属在当时的政治、社会乃至经济生活之上的。只是到了十九世纪,随着劳动力市场和金本位制的确立以及自由贸易国家意识形态的形成,市场开始主导人们的经济生活,并且同时主导了人们的政治、宗教和社会生活。这就是波兰尼在其名著《巨变》一书里所说的资本主义形成的这一“巨变”,这种现象就是市场的“脱嵌”。“脱嵌”不是自发的,而是西方各国政府的积极干预甚至强制推动下到来的。那么,在这个“巨变”后的时代,市场就完全可以“脱嵌”了吗?否也。因为各国各地区的制度框架不同,“市场经济并非超越国界的经济体制,而必须镶嵌在特定的民族国家的政治框架和当地的文化习俗乃至信仰之中”,所以市场仍然“嵌入”在不同的社会里,发挥着效果不同的作用。究竟事实如何,薛涌先生的《市场到哪里投胎:三种资本主义模式的得失》有着很精彩的描述和分析。本书通俗易懂,信息量大,视野开阔,属于面向大众的科普类图书,加上薛氏文笔,可读性强。
  薛涌先生是一员闯将,跨领域研究历史和分析时事。这不,又闯进了经济领域。原来他告诉我是金融史,我发现这本书写的主要关心的是市场在不同制度框架下各有什么样的表现,比较了三种模式:以美国为代表的盎格鲁-撒克逊自由放任式,以德国和日本为代表的莱茵兰社团-国家式,以及北欧福利国家为代表的社会民主式。如同薛先生在教育和政治领域里的写作关怀,此书依然是把目的放在中国的经济发展,尤其是市场经济问题。
  那么让我们先看看书中所说的三种市场模式。先说盎格鲁-撒克逊资本主义和莱茵兰资本主义。薛涌以漫画方式来开始介绍这两种模式,以求通俗易懂。不妨把此漫画概略介绍一下。两个漫画各有一个中心人物,一个是美国人麦克,一个是德国人马丁。两人都是已婚中年人,各有两个青少年孩子。他们都在资本主义的市场体制中爬到了管理阶层,过着中产的生活。可是两个人的生活信仰不同。麦克信仰的是盎格鲁-撒克逊资本主义,强调个人奋斗、个人责任、效率优先;马丁信仰的是莱茵兰资本主义,强调家庭的稳定、家庭成员之间彼此的责任、同舟共济的精神。两人这次都赶上了全球经济的“大衰退”,失去了工作。假定他们所在国家中失业人员的待遇等外在条件忽略掉,面对的是同样的挑战,他们根据自己的信仰会采取什么样不同的应对策略。
  麦克采取的是,十四岁和十六岁的孩子出去自谋生路(看看卡内基,还不到十四岁就在美国当童工,后来成了钢铁大王,以此来鼓励孩子),夫妻把房子卖掉,用这笔钱来重新创业,这样才有成功机会。“你们年纪轻轻,面对这样的挑战,也会受到锻炼,培养出高度的个人责任感”。
  而马丁的应对是:告诉孩子们面临的困境,决定卖掉房子,全家租个最小的房子住,两个孩子共用一个房间,父母的房子更小,并告诉孩子:“家里没有固定收入,大家都要省吃俭用。这样,靠积蓄坚持的时间才能长一些。而坚持的时间越长,父母在积蓄用完之前找到工作的可能性越大。更重要的是,你们都在上中学,是一生的关键时期。首要目标还是保证你们的学业不受打扰。有些额外的补习班,该上还是要上,这种钱不能省。要知道,钱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这样,一家人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几年后的镜头是:经济反弹,情况好转,两家人谁更成功呢?很难评说。麦克一家东奔西走,夫妻小店经营有方,买卖做大成为百万富翁;两个孩子历尽艰辛也从超市打工到地摊小贩,现在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店,大家聚到一起后感到无上自豪。这一切似乎都证明了麦克对盎格鲁-撒克逊资本主义的信仰:个人是自由的,首先要自己为自己负责。只要有这种自由,艰苦奋斗,摆脱依赖别人、吃“免费午餐”的心态,就能无往而不胜。
  而马丁一家呢?大概发不了财。精打细算过日子,不可能创立自己的公司,而是最多回到原来公司上班,还挣原来的工资。但是两个孩子发奋学习,几年下来,全是优等生,他们有更大的机会到名校去读书,接受比父母更好的教育。
  但是在实际生活中,我们更愿意选择哪种方式呢?薛涌先生认为多数中国人会选择马丁的应对策略,而不是麦克的策略。因为前者风险太大,小孩子很可能走上不良道路,而且牺牲了教育。在这个漫画下,实际上,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资本主义企业就是麦克的做法,到了经济危机时候,就把雇员这些“孩子们”解雇掉;而德国的莱茵兰模式则是大家同舟共济。
  这两种方式很大的一个区别是,美国方式公司对员工不太愿意投资人力资本的培训,因为今天培训了,明天你可能就另谋高就了;而德国不是,几乎很难辞退一个雇员。而且因为美国这种方式,员工们更愿意在一般人力资本上投资,换工作容易,如果在一个方面钻研太深,换工作人家没有这个职位的需求,就很难找工作;而德国模式的员工就愿意在自己的专门领域钻的很深,不担心工作问题,他们稳定。比如德国面对这次经济危机,不是解雇工人,而是增加假期,强化职业培训,因而,职工没有因为停止工作而丧失技能。恰恰相反,他们的专业技能变得更精。这样,德国产品的质量和精密就胜过了美国,而且“德国经济率先反弹,突然接到大量订单的企业,因为没有解雇工人,大家修够了假,也接受了专门培训,可谓是养精蓄锐、各就各位,使企业能够保质量地突然加大生产,没有出现美国的企业面对经济反弹时拿着订单找不到合格职工的狼狈局面”。这,是两种资本主义模式的得失。
  米歇尔·阿尔伯特于1991年出版并迅速被翻译成多国文字的《资本主义对抗资本主义:美国是如何让对个人成就和短期利润的执迷把它带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书,就把这两种模式称为“龟兔赛跑”,并认为以个人成就为基础、追求短期效益的盎格鲁-撒克逊资本主义更具诱惑性,而以社会的集体成功为目标、追求长期效益的莱茵兰模式才更有效率。德国的莱茵兰资本主义下的是:专心致志的企业,耐心的资本,稳定、敬业的员工队伍,三位一体的伙伴,以产品为中心,以人为中心,而不是以利润为中心,最终形成了踏实、严谨、精益求精的德国企业精神。
  而北欧国家的福利国家为代表的社会民主式又怎样呢?瑞典、挪威、丹麦等北欧斯堪的纳维亚国家,是福利国家的典范。这些国家曾被人们批评为“保姆国家”,因为国家福利涵盖了从出生到老死各项福利保障。而正是这些福利国家,不仅经济上的竞争力保持很高,而且人们的幸福指数也位居前列,社会不平等问题相对较和缓。福利国家制度背后有三大动机:第一是利他主义。虽然福利国家也是市场经济,但是背后的哲学不同,不是市场原教旨主义认为的人是自私自利的,而是认为: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实有一种本能的厌恶。所以,我们不能以一句“市场竞争总是有胜有败”这样为贫富分化建立正当性。帮助他人,也是一种基本人性。第二则是人对于自己的经济与社会安全的自我保障。这就是存钱以备不时之需,这也是本能体现。但是面对许多风险,显然自己无力应对自保,大家集中资源,分担风险,应运而生。古人还有包公“开仓放粮”救济饥民呢,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国家福利”应对社会经济危机。第三则是社会共同体成员之间风雨同舟的团结精神,这种团结,表达的是一种归属感,一种与他人的认同,一种平等伙伴之间的互助和互益。所谓的福利国家低效率、高浪费、养懒人之说,是一种集体偏见。北欧国家的现实情况告诉人们,这种福利国家实际上是很优越的:比如根据“世界经济论坛”所公布的2012—2013年环球竞争力排名,瑞士、新加坡、芬兰、瑞典、荷兰、德国居前六位,丹麦第十二位,挪威第十五位,都属于一流的竞争力国家。人均经济收入也多高于美国。   正如本书作者所说,我国市场经济建设中,为许多人所最推崇的是美国的盎格鲁-撒克逊模式,把美国资本主义作为市场经济的原型。作者本书的一大目的就是要消解这种美国模式的崇拜。因为在美国模式下,让许多的人们看不到市场是有着不同的模式的,“单一的范本,恰恰是适合他们被计划经济塑造的单一真理的思想模式”,这是作者薛涌最想通过此书警告国内一些学者或者企业家甚至政府官员的。作者分析了三种模式的得失,并没有那个模式可以独揽所有市场社会的好处。如作者所说:“在这三种资本主义模式中,我对北欧和德国模式多有赞誉,对美国模式则持严厉批判的态度。这并不表明我认为前两种比起后者来有着确定无疑的制度优越。相反,我认为三者各有千秋,难分优劣,虽然美国面临的挑战更大一些。”美国资本主义虽然有她的缺陷,但作者并没有一边倒地否定美国制度,我们现在享受的手机、电脑、互联网不都是美国资本主义下的“创新”吗!?但是作者似乎担心的是,这种体制下,社会不平等会更严重,高端人才获得了巨额财富,而许多人根本上不起学,受不到良好教育,社会分裂严重,最后会拉后腿,比如企业虽有高端技术,但找不到胜任的职工。
  在我国建设中的市场经济,该如何利用后发优势,也就是从已有的诸种资本主义模式吸取经验教训,取长补短,建设一个健康的市场和社会,这是本书提出的一个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福利国家的一些做法,我们也在拿来利用。事实上,每个国家的市场都是“嵌入”在自己的社会制度框架之下的。中国有自己的独特历史传统和文化背景,因而也要让市场在这个环境下发挥它的作用。北欧福利国家,毕竟都是小国,拿来和美国这个大国比较,也是有问题的。“大有大的难处”,王熙凤尚且知道这个道理,我们更要理解中国与美国这样的大国毕竟不同于新加坡和瑞典这样的城市国家或者小国。关键问题是,我们的思路不能为美国一家的资本主义所“一叶障目”,看不多其他诸多可能性。
  结束本文之前,指出一点阅读本书要注意的问题,就是有的地方,作者的用语不太符合惯用法。比如第四章,讲“从资本到人本”。“人本”的英语本身是“humancapital”,应该翻译为“人力资本”,与“人本主义”的“人本”含义不同。我刚看到标题,还以为是个新理念,结果看了才知道,是作者的“新”译法。也许作者再版的时候会纠正过来。
  尽管有这些小瑕疵,但瑕不掩瑜,建议关心市场建设和福利国家制度的人士,甚至一般读者,不妨读读这本书,对认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和我们的社会都很有帮助,尤其是在“天外有天:为什么美国不是个榜样”和“‘悬崖’上的美国”这两章,对消解“美国主义”崇拜是副解毒剂。
  (薛涌:《市场到哪里投胎:三种资本主义模式的得失》,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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