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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间,由于总书记考察“东北粮仓”之后,更因为中美关系问题,农业成了大家闲聊的话题,更是媒体聚焦的热点。证券市场的农业股也闻声而动,一度集体大涨。粮食问题或者说农业问题又引起热议。或者可以说,长期以来我们对“农业国”的定义,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大家都以为,农业国就是落后、传统的象征,而发达、先进的国家一定是工业国,只能是工业国。很少有人想到,美国本来就是个农业国!美国不但是地地道道的农业大国,还是一个科技水平超高的农业强国。
美国作为世界上最早实现农业现代化的国家之一,现代化程度最高的国家之一,这与近代美国高度重视高等农业教育,形成了农业教育、农业科学研究和农业推广相结合的办学体制有密切的联系。至少在一百年前,美国就有发达的农学教育科研体系。这也是清末民初许多胸怀“教育救国”“农业救国”志向的中国留学生选择农学专业的原因。比如1910年,胡适留学美国入康奈尔大学选读的即是农科。再如《一片初心能对月》(上海远东出版社2020年版)书中的主人公严家显,1934年到美国明尼苏达大学攻读博士,也是向往的农学院。
坦率地说,严家显并不是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一是他所从事的农业教育向来不为大众关注,二是他在建国之初就英年早逝了。不过他有两位大名鼎鼎的亲人,一是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民进中央主席的女儿严隽琪,二是曾任台湾地区领导人的堂兄严家淦。
壹
去过苏州木渎古镇人,应该知道当地有一处精湛的私家园林——严家花园。它便是严家显祖父、当时木渎四大富翁之一的严国馨从他人手中购置。由此可见,严家显出身吴门望族,属于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所以他长大后就读东吴大学法律系也就名正言顺了,毕业后便可像其堂兄严家淦一样走从政之路,或者去经商继承祖业也行。可他偏偏产生了农业救国的想法,一年后转入金陵大学农学院昆虫系。在这里,他受农林先辈的影响,立志投身教育、改造农村。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叛逆”思想和抉择得到父亲的大力支持,其父不惜斥巨资在自家花园中给儿子建设昆虫实验室。
金陵大学毕业后,严家显继续北上燕京大学研究院深造,这样他就成了当年少有的就读过三所知名教会大学的人。但是,严家显并不满足于此,他把眼光投放到遥远的大洋彼岸。他深深地知道我国千百年来,虽然尊重土地尊重农事,却于技术上少有研究改进。他对父亲表达内心的农业救国理想,希望提升中国农业科研水平,通过发展中国农业生产,以挽救积贫积弱的国家现状,让老百姓在极短的未来都能过上美好的日子。“孩儿这辈子志在学问,昆虫学这门专业,就属美国领先世界,要学就学最先进的!”儿子的直抒胸臆,做父亲的也触动了:“你就放心去吧,不拿个博士帽就别回来,钱不够我来供!”
三年之后,严家显果真获得美国明尼苏达州立大学农学博士,并于抗战爆发之际回到灾难深重的祖国。先后受聘于武汉大学农学院教授、广西大学农学院教授兼广西省政府技正、福建省立农学院院长兼福建省粮食增产督导、复旦大学农学院院长等职。新中国成立初期,参加筹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医学科学院,并担任该院昆虫系主任。1952年初,严家显准备参加抗美援朝反细菌战,因查出罹患胃癌而作罢,旋即病故。他为我国的农业教育沥尽一生心血,培养了众多农业科技人才,为新中国的农业教育奠定良好基础。
在严家显47年的短暂人生历程中,最让人铭记的一段当属福建时期。1940年夏,在时任福建省财政厅长的堂兄严家淦举荐下,应福建省政府之聘,自桂入闽,于福建战时省会永安县黄历村筹办福建省立农学院(福建农林大学前身),任首任院长。他把美国农业院校“教学、科研、推广”三结合的办学体制,结合福建具体实际推出“研究、教学、推广为三大任务,必须兼顾并重”的办学理念。其中,“研究”为学科的发展服务,“教学”为学生的学习服务,“推广”为社会的进步服务。严家显对“本院”提出如下要求:
使在学时熟悉本省农业之所地,出校后能以合理解决本省农业病症……更须注重深入农场,服务田间,广布新智,指导改良,以增进农业生产,提高农民思想,应养成刻苦耐劳之精神,与乎强健体魄,坚决意志,来改革农业,建设农村。
1941年暑期开始,严家显奉令兼任福建省粮食增长督导。敏锐的他立刻察觉到这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学习机会,遂组织农学院数十名师生参与了福建粮食增长督导工作,分赴闽北九个县进行督导。最终圆满完成了历史特别赋予福建省立农学院的这项使命,为支援前方抗战、促进后方粮食增产作出了贡献。
严家显曾给福建省立农学院毕业生题写“自反自强”四字,他认为每一位公民无论在何位谋何职,都要懂得自反自强,这样一个国家才有可能自反自强。此语出自《礼记·学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反观当下,我们知道了我国农业与美国有着相当大的差距,能夠反省自己,也就能加强自己。
贰
人物传记,作为“人的专史”(梁启超语),在实际创作过程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为谁立传 提出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作者对于传主的选择与评判:“这个人”是否值得写 或者写什么样的人 梁启超认为,“作专史的主要对象”是“伟大人物”,因为“人物要伟大作起来才精彩”。他具体表述为以下七种人:一是“思想及行为的方面很多,可以作时代或学问中心”的人;二是“一件事情或一生性格有奇特处,可以影响当时与后来”的人;三是“在旧史中没有记载,或有记载而太过简略”的人;四是因为偏见而“被诬”的人;五是记载简略的历代皇帝、政治家;六是“与中国文化上政治上有密切关系”的外国人;七是“学术、事功比较伟大”的近代人。梁氏观点对于如何选择传主,具有一定的现实指导意义。套用在严家显身上,他无疑属于第七类“学术、事功比较伟大”的人。当然,对于传主的选择,也隐含作者的创作意图与目的。既写过知名作家徐志摩,也写过冷门学者张颔的传记作家韩石山说过:“选择一个传主是非常重要的,你选择了什么样的传主几乎就定下来你的研究水平和研究质量。不管选什么样的传主,眼光总要放远些,格局总要大些。”比如朱东润写《张居正大传》,“是希望通过表彰历史上的爱国志士和实干家,唤起拯救民族的力量”;吴其昌应出版社之邀撰《梁启超传》,“既感师恩,又以民族文化建设为己任”;钟兆云先生为严家显立传,虽是受福建农林大学之托,更是“知农事之艰”,对这位矢志农业报国(也是教育报国、科技报国)的先辈的敬重。 有人曾对近几十年来的传记创作进行梳理统计,传主大致有中共要人、近现代历史人物、反帝反封建烈士、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杰出学者、杰出的作家音乐家艺术家、著名的爱国人物及国民党领袖、古代帝王宰相等历史人物、古往今来的反面人物及外国名人等九大类。通过多年观察,笔者则发现传记领域有两大现象:一种是“马太现象”,即越是热门的军政人物文化名家,其传记越多(如周恩來、鲁迅、凌叔华等),越是冷门人物小众专家(如张颔、严家显等),其传记越少甚至没有。严家显显然属于不为大众所熟悉,更不为传记作家所青睐的后者。
传记界还一种是“快餐现象”,即一些公众人物,特别是演艺娱乐圈的名角大腕传记,写的快、出的快、印数多、宣传猛,同时也冷的快,很快被遗忘。可见一味地从商业上迎合大众,结果是迅速地被大众抛弃。真正的有识之士,势必会从长远考量。所以说,《一片初心能对月》这样一部农学专家、教育专家的传记横空出世,在时下颇显另类不群,十分难能可贵。它对今天的传记作家来说,也不无启迪:到底为什么人立传
梁启超在谈“人的专史”时也指出,有历史影响、有研究价值,但无翔实的专记资料的话,是“不能作亦不应作”的。梁氏观点是以庄重、严谨、求实的学术研究精神贯穿始终的。由于社会动荡、时代变迁等原因,严家显的各种文字存世极少,一些人生片断确实难以寻到确切的资料。这就给后人写传带来极大的困难。这在梁启超看来,严家显传记是“不能作亦不应作”的。可是,真要作,怎么办 作者“没办法无中生有,大多只能按照人物的性格与生活经历,进行合理的想象与推测”。比如,依据他小时就喜欢蝴蝶的信息,想象他孩提时代在自家花园里四处捕捉糊蝶的场景,而这之于他,又确实“一生儿爱好是天然”。不过极少的地方,比如第二章“第一只由中国人命名的‘天牛’”一节,写严家显“继续穷追不舍,终于有了新发现,给出了新命名”,则太过简略,推测不足。
更多的时候,是在传主日常工作和生活的细节上卡壳,该书作者坦承,现成的资料太过零碎、简单,有时候仅是交代一句话,如某某年入燕京大学研究院深造,获理学硕士学位;某某年继赴美留学,获明尼苏达大学昆虫学博士。简单的话里藏着不简单的雄心斗志。如果作者也如此一笔带过,岂不是显得太亏待传主自强不息的求学经历了 所以,作者“要给他的经历和人生赋予鲜活的生命,涂上壮观的色彩,就要尽量做出公正合理的判断,赋予他波动的情感、细醎的情节,某一个念头,某一个举动,某一件小事,某一个朋友,某一番心绪,某一种壮志……一件件地,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如此呈现出了一个立体丰满、有厚度和温度的农学家形象。
总之,作者以“推重车上峻坡”之精神,克服重重困难,“史不够,文来凑”,终成四五十万字的大著。可以说作者通过创作实践,在传记文学历史性和虚构性问题上,即历史性和虚构性融合上做出了可贵的探索。学者赵白生曾经指出,“传记既不是纯粹的历史,也不完全是文学性虚构,它应该是一种综合,一种基于史而臻于文的叙述。因此,在史与文之间,它不是一种顾此失彼或重彼轻此的关系,而是一种由此及彼,彼此互构的关系。”诚哉此言。
在国家重视“三农”工作,重视科技创新的今天,这部农教先驱人物传记的诞生,显得恰逢其时。国家的强盛、民族的复兴,需要成千上万个严家显。
(作者系文史学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