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洞庭湖边的第一代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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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佩云

一、我的年少时光(1937-1955年)


  1937年,我出生于长沙一个工商地主家庭,祖辈在长沙与人合伙开了一家金银首饰店,主要以此维生。1949年后,土地充公,哥哥作为党员,将家里剩下的一点本钱也充公了,我们家里的日子就比较艰难了,只能依靠父亲在搬运公司拉板车来养活家里的10口人。
  哥哥在外读书,面对体弱的母亲、四个弟弟、两个妹妹以及家中日益艰难的情况,我不得不停学两年,帮助父亲拉板车。一般来说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别的人家不会让女孩子读书,但我父亲算是开明的,坚持让我上学读书,让我复学。我的童年生活就在拉板车和努力复学中度过。

二、我的师范生活(1955-1962年)


  1.报考江西南昌师范学校①
  1955年,我没有继续读高中而选择读中专,原本想选择财会,但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最后选择了读师范。因为读师范不要钱—吃饭不要钱,天冷的时候还可以申请棉衣,甚至如果周末回家不在学校里吃饭,还可以申请退粮票。而且当时急缺老师,学校动员我们去当老师。班主任组织我们听各地优秀教师讲课,听优秀教师做报告,怎么教学生、怎么提高学生的学习成绩。听了这些优秀教师讲的课,我很感动,觉得当老师好崇高、好高大,想像他们一样,终于下定决心报师范。得知我改报师范,班主任说:“肖佩云你就应该读师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选择财会。你活泼外向,文体美都比较全面,就应该报师范。”当时师范生报考更加严格,报考师范虽然不需要面试,但是需要各方面比较全面,我一直是班里的文艺尖子,年年都参加全市的文艺会演,所以可能也比较合适吧。
  2.短暂的师范生活,有缘分的小学母校
  在师范学校,我们什么都学,没有分科,学的学科和初中的学科是一样的,而且门门合格才能毕业。1958年,“大跃进”开始,学校急缺老师,于是我和班里几个同学心理学和教育学这些课程都还没有来得及学,就提前一年毕业了。
  机缘巧合之下,我被分配到我的母校—江西南昌的滕王阁小学任教,遇到了我小学时候的校长万良坤校长。有一次,我们班里一个同学从垃圾桶里捡了一张照片跑过来:“肖老师,你看咯,这好像是你哦。”我一看,真是我小学时候和校长的合影。
  那时候,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从师范毕业出来的新老师教书都从三年级开始教起。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一直当班主任,或教语文或教数学或教全科。后来我才知道,小学三年级是比较难教的,因为从数学来讲,三年级数学是一下子麻梯形①的,学生很难一下子冲上去。另外,三年级学生也开始调皮了,如果这个坎能过去,就能管得住学生。虽然那个时候老师比较少,但是分配到学校里都会有一个老教师带新教师。备课、授课在学校里也学过了,但新教师对重点难点的把握、怎么突破重难点等,还是比较难,所以老教师对新教师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我很感谢当时带我的师傅,让我逐步从师范中专进入教师状态。

三、西洞庭的教师生活(1962-1994年)


  1.初入农场的艰苦生活
  1962年,在多次申请后,我从江西南昌调到了西洞庭农场任教,这一待就是一辈子。
  西洞庭农场是1955年从一片芦苇荡开发出来的,教学条件很艰苦。教室是用茅草搭起来的茅草屋,一到下雨天,外面落大雨,教室里面下小雨。等到雨停了,教室里面的茅草还在滴水,滴在我的白衬衫上,像酱油一样,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穿过白衬衫上课。农场的环境和我在南昌上课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改善校舍。放假的时候,我没有休息,给校舍的屋顶铺草、房间补墙,晚上用竹签子绞毛蜡烛,解决教室的用灯问题。
  农场里只有我是师范毕业的,加上我的教学能力强,带的班级也不错,学校对我比较重视,我也蛮受学生和家长欢迎,几乎全农场的老师都来听我的课,视察的老师也是听我的课,我就成了一块“招牌”。
  2.唯成分论的艰难生活
  1964年左右,我刚调整好农场里的教学环境,就被下放到农科所劳动。但因为急缺老师,所以没有多久我就又调回来当老师了。据说有一次,老师教老师的“师”和统帅的“帅”,有学生问:“老师,老师的‘师’和统帅的‘帅’有莫子②区别呀?”老师回答:“‘师’就是‘帅’,‘帅’就是‘师’。”在这样的情况下,领导就让我在队里教书,一学期之后,我又被调回场部学校里。调回来以后,主任一见到我,高兴得不得了:“好不容易把你搞起来③,这就有戏看了④。”他很激动,每次上公开课,都要让我上。
  很快“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因为成分问题,校长将矛头对准我,往我身上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批斗我,如我对贫下中农没有感情,拔尖培养地主子弟。我一向胆子挺大,也不服:“校长,我不理解。是不是我以后要这样当教师—出身不好的地主子弟考了100分,我给他们打50分,甚至不及格;贫下中农子弟考不及格,我就给他们打八九十分,甚至100分?是不是这样就不是重点培养地主子弟?”校长被我问得不好意思了:“那不是的,不是的。”我就反問:“那你说我该怎么搞①?我是不晓得我要怎么搞。”校长被我问得哑口无言。可并没有因此减弱对我的批斗,反而在教师大会和大队里变本加厉、声势浩大地批斗我。最严重的时候,谁都不敢跟我讲话,因为跟我讲话就表明他立场不坚定。
  那段时间,我可以说是“运动员”,哪场运动都少不了我,但即使是这样,也没有影响我的教学以及和家长的关系。学校把烂班②交给我,我最后都会把它变成先进班,甚至有一些家长听到自己的孩子分到我班上,高兴起跳③。无论怎么评选,我的班都是先进班,无论怎么统考,我班上的成绩都是全农场第一。学校里的老师常说:“就算‘文化大革命’那么乱,学生那么不读书,肖老师班上都是正儿八经读书的。”   3.柳暗花明的教师生活
  1977年邓小平同志要求“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我以突出的教学教育能力以及中专文凭被选为教导主任,又从教导主任升为校长,后来入党成为学校的支部书记。1980年左右,我主张将场部学校的小学部独立分出来,在学校附近独立建小学校舍,后来和七分场的小学合并。我带的学校,不管是学习成绩还是运动会比赛等,都是遥遥领先的第一名。
  (1)严格抓教学
  我对学生老师④要求十分严格,比如语文作文,每一篇基础训练有一篇大作文,我就要求老师每个星期要有一篇小作文。另外,我一个学期要检查两次备课、作业和作业批改的情况、学期计划等。有一些老师受不了,抱怨“搞不了,搞不了”⑤。老教师了解我的教学风格:“怎么搞不了?肖老师就是这样把教学搞出来的。”我检查一位周老师的作文,并且把他作文的题目一一写在我的工作笔记本里,但他在大会上讲:“肖老师官僚主义,工作不深入,我一本作文你都没有看,就讲我只有几篇。”我就应声:“好,周老师,你明天把你的作文本收上来,我看看。”第二天我拿来作文本一本本地对,和我抄在工作本里的题目是一模一样的,我就把他叫到办公室:“你的第一篇作文是……你的第二篇作文是……在你的计划内作文没完成是事实!”说完,他哑口无言。还有老师跟我女儿说:“你妈妈当时工作就蛮认真了,当时我备课没有那么多,甚至有些课没有备,你妈妈发现了,就把我喊到办公室狠些地刮了一餐⑥,并且跟我讲下不为例。之后,我就再也不敢马虎,备课每次都是认认真真的。”
  (2)严格抓作息
  我是一个活的打卡机,每次准点站在学校门口,迎接学生和老师,放学要求老师按时离开教室、离开学校,不准留学生,发现没有学生了,我才回家。
  一个体育老师是下午第一节上课,但是他到点了还在睡觉,我就让其他老师帮忙喊他上课,然后我就走了,第一次犯错误我是要给老师面子的。第二次,这位体育老师又睡过了,没有起来上课,我又让老师敲门叫他起来,但我没有走,在门边等着,体育老师一出来看见我,就马上去上课了。因为要管着年轻教师,白天出去开会的时候,我都不能声张,走之前还要到学校里巡视一番,开完会马上回来赶到教室。由此,老师和学生都养成良好的作息。
  (3)严格抓教学
  当时没有提倡“师徒制”,我只能手把手地教教师们怎么上课,怎么备课,帮助他们反复修改教案。有些教师刚讲完就不记得怎么讲的了,我就一遍一遍地听上课,一遍一遍地陪着他们训练。我鼓励教师多上公开课,甚至让全农场的教师都来听我学校的教师上公开课,一些教师听完课之后就说:“老师上得这么好,学生配合得这么好,肯定上的第二次。”
  一是我自己喜欢听课,听各种老师上课,到后来做了领导,我仍坚持听课。二是我听完课之后会评课,一针见血地评价老师的课。有时老师的脸一下子血红血红①,我解释:“对不起哦,这是屋里,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我不会讲太多优点,只指出缺点。将来外面老师也来听我们的课,要人家讲缺点不如自己讲。”当时有的教研组组长评课讲优点,我直言不讳:“你这样对她没有好处,她还老以为自己课上得好。将来派别的学校老师来听课,人家肯定会讲闲话,说你们完小就这么个水平,我们还是要对老师严格一点。”我要求教研组组长敢于讲真话。后来,老师们就慢慢习惯了这种听课评课方式。导致后来我带的学校老师都喜欢听课,且互相评课。

四、我的退休生活(1992年至今)


  1990年,我申请到教研室工作,两年后退休,结束了35年的教师生活。
  我感谢这些学生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因为有了他们这些色彩斑斓的笑脸,才让我的教师生活累并快乐着,即使在那段比较艰难的时期都灿烂着。访谈后记
  本可以在自己熟悉的母校,带着自己已经教过三年的学生走向小学毕业,却毅然决然地来到了陌生的学校,从头开始教一波什么也不会的农村娃;本可以理所当然地依靠并向经验丰富的“老教师”师傅学习教学方法,却独自勇敢地一点一点摸索“如何教”,且扛起“教学”的旗帜;本可以享受城市里一隅恬静的时光,却在刚开发不久的“芦苇荡”农场为校舍操劳。瘦小如她,在当时的环境下,理应被生活的苦难压弯了腰,陷入荒芜的泥淖里,可为什么会如此坚决地继续在“芦苇荡”的农场里教学?当她拿出80周岁和学生们的合影,指着照片里一个又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笑着谈论一件件任教时的小事时,我知道,她享受著做教师的乐趣;当她平静地讲出艰难岁月里被打压却依旧被家长信任时,我知道,她早已对教育怀着一颗虔敬之心;当她让女儿继续做教师,并鼓励孙女成为教师时,我知道,她以做教师而自豪。
  离开城市里的优秀学校来到农场里的“茅草”学校,从城市穿着白衬衫上课的教师转为在农村穿着塑料雨鞋上课的教师,巨大的落差丝毫没有影响肖佩云老师教书育人的决心,她甚至决心要把“茅草”学校办得更好。尽管几度辗转,历经艰难岁月,但肖老师初心不改,依旧以绝对的热情,深耕农场的教育。终于,在农场里创办了第一所中心小学。面对水平参差不齐的教师,肖老师锲而不舍地抓教学,手把手地教老师们上课,让教师成为教师,让教育不仅仅是简单的工具相加,而是透着温暖的给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肖老师不仅为教师们做出了良好的示范,而且让一批批农场里的孩子受益,笔者就是其中的一位。
  中国社会作为一个乡土社会,有千千万万肖佩云老师这样的乡村教师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甘之如饴。愿有更多的人乃至全社会关注乡村教育,支持乡村教育,让更多的后来者受益。十分感谢肖佩云老师的家人对多次访谈的支持与理解,更感谢肖佩云老师将自己的教师经历及其人生经历倾囊而出。
  肖佩云
  女,1937年生于湖南长沙,祖籍江西南昌,中专学历。1958年任教于江西省南昌市滕王阁小学,1962年转到湖南省常德市西洞庭任教;1982年为集中师资和学生资源,主张联合附近分厂学校创办西洞庭中心完小,并担任校长;1990年申请到区教研室工作,1992年退休。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师口述史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胡玉敏
  huym@zgjsz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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