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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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花婶把饭菜端到桌子上,让男人和孩子们吃,自己却提着一篮子鸡蛋出了门。她要趁着中午歇晌的工夫,去沈坳供销社,把鸡蛋卖了,再买点盐还有一些针头线脑的日常用品回来。居家过日子呢,哪一项都缺不得。
  莲花婶身高腿长,走起路来呼呼的,快得像一阵风,顶多也就两盅茶的工夫,她就到了沈坳供销社。进了供销社的门,干净的玻璃柜台里面却没见有营业员,莲花婶就把一篮子鸡蛋往柜台上一搁,喊一声,小金呢?卖鸡蛋啰。
  好哩,来啰。莲花婶一喊完,里间就有人应了。应声悠长,脆嫩,韵味十足,像一根有韧劲的细纱线。细纱线牵出一个眉目清秀的大姑娘来,姑娘手摇一把小折扇,走一步摇一下,袅袅婷婷的,像舞台上的演员踩着锣鼓点。
  与莲花婶照了面,小金姑娘说,哟,大婶,这热的天,中午也不歇一下呀?
  莲花婶笑着答,没得歇的命呢姑娘,下午还要出工哟,迟了要扣工分的。
  说话间,小金姑娘已将鸡蛋过了秤。取下鸡蛋,小金姑娘又拿过算盘,开始算账。小金姑娘的算盘打得熟,莲花婶的目光跟着小金姑娘灵巧的小手,在算盘上不停地跳荡着。
  噼里啪啦几声脆响过后,小金姑娘的账就算好了。小金姑娘说,大婶,鸡蛋三斤三两,六角八分钱一斤,一共是二块二角四分钱。
  小金姑娘报出钱数后,莲花婶也开始算账了。莲花婶算账不用算盘,是心算。小金姑娘算的是总账,莲花婶算的是分账,她要把小金姑娘报出的总钱数分解到每个鸡蛋头上去,看每个鸡蛋摊了多少钱。
  莲花婶心里其实是有个谱儿的,这个谱儿也是多次卖鸡蛋得出来的。照以往的惯例,像她家这样大的鸡蛋,一个应该卖到七分钱以上,小金姑娘报出的钱数,如果达不到这个谱儿,就说明有问题,不是压了秤,就是扣了钱。日子里的莲花婶是精明的,她预防吃亏上当的方法,总是那样简便,又那么实用。
  账算出来了,就该付钱了。小金姑娘拉开柜台里的一个小抽屉,小抽屉用薄木板隔成了三个不同大小的格子,分别装着分币、角币和大票子。那时最大的票子是拾圆,但小抽屉里很少见,营业员怕不安全,将拾圆的票子移了地儿,单独存放,平时抽屉里的大票子也就是一些壹圆、贰圆、伍圆的,这样分开,找钱方便。小金姑娘看了看柜台里的钱,准备拿钱时,手却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来看着莲花婶,问,你要不要买点么事?
  莲花婶的心思全用在了算账上,没顾得上回答。小金姑娘问第二遍时,莲花婶的账才算完,算完了账的莲花婶赶忙答道,买耶,你先帮我秤二斤盐。
  小金姑娘秤好盐,然后倒进一个现折的三角形筒子里,那是一个纸筒子,用旧报纸折的。小金姑娘人很活泛,做事利索,两手包着盐,嘴也没闲着,说大婶,你家养的是些么事鸡呀?肯定好大一个个的吧?莲花婶说,也不大呀,还不跟人家的差不多。
  小金姑娘惊呼说,跟人家的差不多?那你家的鸡咋生这么大一个个的蛋呀?莲花婶说,我家鸡生的蛋是比人家的大一些,一般人家的鸡蛋能卖到六分就不错了,我家的鸡蛋,闭了眼睛也能卖到七分多,今天还卖到了七分半哩。说起鸡蛋,莲花婶的话就多了,人也有了些豪气。
  小金姑娘说,大婶,那是什么窍儿呢?你说出来听听,我也好叫我妈跟着学学。莲花婶笑了,大着声说,这有个么窍儿,鸡鸭蛋,谷米换。你舍得喂谷给它们吃,它们就多给你生蛋,生大蛋。
  莲花婶说完,小金姑娘也笑了。小金姑娘说,大婶,你真会说话呢。莲花婶说,我一个种田插地的,哪儿会说话?我只知道,要想马儿长得好,就得给马儿多吃草。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嘛,你舍不得谷米,雞怎么生得出大蛋来?
  小金姑娘笑得更厉害了,说还说你不会说话,一套一套的,比我们主任都强。莲花婶说姑娘莫不是笑话我吧,我拿么事跟你们主任比呢?莲花婶说这话时,脸上泛起的桃红把汗珠儿都染了一层色彩。
  小金姑娘见莲花婶有些不好意思,就停了笑,岔开了话题,“不比了不比了,现在,我该问问会养鸡的大婶,你还想要点么事不?不要的话,我就找你钱。”
  脸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的小金姑娘,边说边把扇子呼呼地扇,扇得夸张、滑稽。莲花婶说,真是个调皮的丫头。说完,又要了六盒火柴,一斤红糖。
  莲花婶早算好了,二斤盐三角二分钱,六盒火柴一角二分钱,一斤红糖三角钱,还多一块五角钱,也算是个整数,不能再拆散了,钱一拆散了就不经用。
  手里提着买好的货,兜里揣着卖鸡蛋剩下的钱,莲花婶心里高兴。高兴的莲花婶俯着头,沿着玻璃柜台慢慢地游走着,目光轻抚过柜台里陈列的每样货物。那些货物,莲花婶都很喜欢,从心底里喜欢,就像喜欢自己的每个孩子,这大概也是女人的一种天性吧。莲花婶很想把它们都领回家去,给它们个个都派上用场。她家还真的需要它们呢,有了它们,她家就是一个富足的人家了,今后儿子找媳妇,女儿说婆家都容易些。但她知道她没有这个能力,她只能隔着玻璃柜台看看它们,目光热切、温柔。
  小金姑娘又恢复到了先前的状态,袅袅婷婷地站在柜台里,小扇轻摇,目光却跟着莲花婶移动,随时准备为莲花婶取出看中的货物。
  莲花婶走到了西头的布匹柜台。布匹柜台是用红砖水泥砌成的,台面刷了一层红油漆,光洁平滑,上面摆放着各色各样的布匹。布匹一卷一卷的,都是椭圆形状。大的椭圆不是新上柜的,就是销得慢的;小的椭圆当然是销得比较快的,或者是上柜时间相对较长的。莲花婶的目光掠过那些大大小小的椭圆,最后蝴蝶般落在了一个浅蓝色的小椭圆上。
  那是一匹浅蓝色的衬衣布料。她认出,垸里几个后生小子新近做的衬衣,用的就是这种布料。听说这种布料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的确良。良不良她不知道,但贵她是知道的,买一块这样的布料,最少得九块钱,而买一块上好的府绸布料,也就三块多一点,一般的人家,谁舍得买这种布料啊。可那些爱好看又不晓得艰难苦涩的后生小子和姑娘们要。
  端午节前,垸里的二叔到儿子对象家送节礼,儿子的对象就提出要一块的确良布料。二叔家穷,哪拿得出那些钱来。可儿子对象家传出话来,没有的确良布料,就不要去她家了。这等于是下了最后通牒,当时儿子在外做水利,二叔一人在家急得跳梁,到处找人借钱,东挪西借,好不容易凑够了钱,到了沈坳供销社,二叔却忘了布料的名称,一个人急得在营业厅里转圈。二叔边转圈边用手敲着脑袋,脑袋被敲得嘣嘣响,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良、良、良……小金姑娘问,大叔,你要买么事啊?二叔说,良、良,我要买那个么事良。小金姑娘说,是的确良吧?二叔一下子跳了起来,说,对,就是急得梁。   自此后,垸里人就把的确良叫成了急得梁。
  想起这个故事,莲花婶的心里就多了几分苦涩,乡下人过日子,难啊!但她的心思很快又回到了那块布料上,她在心里感叹,佛靠金装,人靠衣装,东西没有错贵的,要说这布料还真的不错,很衬人,不管什么样的后生小子,只要穿上这布料做的衣服,就精神帅气。她的儿子大牛,早就吵着要一件这样布料做的衬衣,可家里没钱,一直没买成,大牛为这个还在跟她闹别扭呢。
  莲花婶心痒痒的,手也痒痒的,于是放下篮子,端起那个浅蓝色的小椭圆,把布料扯开了一些,又扯开了一些,然后把扯开的布料,对着眼睛细细地看,慢慢地瞧。那布料纹路细密,色泽纯正,闪着光儿,更重要的是,布料的两边,各有两排细密的针眼,她听那些买过这布料的后生小子说过,这是的确良与一般布料最明显的不同,别的布料两边是没有针眼的。莲花婶验证似地看了看旁边的布料,还真是这样呢。
  这布料真的不错!莲花婶边看边赞,竟有些舍不得放手了。莲花婶很想给大牛买一件回去。大牛长得还不赖,也正是爱漂亮的年纪,前些时还有人要帮他说对象呢。她相信,大牛如果穿上这布料做的衣服,一定很漂亮。
  可钱呢,家里哪拿得出这么多的钱来?想到钱,莲花婶的神色就像一粒燃尽的炭火,慢慢地黯淡了。家里男人有腰痛的病,做不得重活儿,自己又是个女人家,养着三个孩子,是个老超支户。为了减少一点超支,她狠心让大牛停了学,回来挣工分。家里一年到头难得见个现钱,吃盐吃油都是用鸡蛋换的,哪有钱买这么贵的布料?看过一阵,莲花婶还是放了手。
  莲花婶把布料重新卷好,轻轻放回到原处,人却迟迟不愿离开,目光也像是被那个浅蓝色的小椭圆扯住了。她想,买不成先问个价也好,等攒足了钱再来买。于是抬起头来问小金姑娘,这布好多钱一尺啊?
  莲花婶耍了一个小心眼,她没说那布料的名称,一来她怕像垸里的二叔那样,说错了闹笑话;二来怕小金姑娘怀疑,你既然知道那是什么布,就应该知道它的价钱,你问了买得起吗?因此,问完话的莲花婶,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赶忙低下头来,不敢看小金姑娘,也躲避着不让小金姑娘看她。
  小金姑娘轻摇小折扇,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朝那卷布料瞄了一眼,说那布啊,五角二分钱一尺。
  五角二分钱一尺?你说这布五角二分钱一尺?莲花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手指着那个浅蓝色的小椭圆,抬起头来惊疑地看着小金姑娘。
  小金姑娘很坚决地点了点头,说是啊,五角二分钱一尺。说完,又问莲花婶,你是不是嫌贵了?
  莲花婶又抬头看了看小金姑娘,她知道小金姑娘误会了,可这是个多么美丽的误会啊。莲花婶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气也喘得粗了。喘着粗气的莲花婶忙回答说,不、不是的,我是说……
  小金姑娘说,贵也好,便宜也好,这价钱也不是我定的啊。说完两手一摊,对着莲花婶做了个鬼脸。莲花婶轻轻笑了一下,还未笑完,就抢着对小金姑娘说,那我就扯六尺。
  莲花婶说这话时,脸上发着烧,声音颤颤的,有些走调,根本不像是从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她断定,小金姑娘看错布了,把的确良看成了府绸。
  大婶好眼光呢,这布料俏得很,才回来两天,就卖得只剩这一点了,估计要不了两天,就会卖光的。小金姑娘說完,放下小折扇,拿起那卷布料,扯住布头用力一掀,叭、叭、叭……那个小椭圆就在光滑的水泥柜台上不停地跳跃起来,浅蓝色的布料瀑布一样流淌在小金姑娘面前。小金姑娘手一松,那浅蓝色的瀑布就无声地跌落在了水泥柜台上。
  小金姑娘问,就扯六尺啊?
  莲花婶说,嗯,就扯六尺。
  小金姑娘从柜台里侧抽出一把黄色的小木尺来。小木尺刚好一米长,小金姑娘牵起布料,连着比划了两下,然后在尺头处,把布料一折,再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黑色的大剪子来。
  大剪子是专业裁缝用的,比一般人家用的剪子要大一些。看着小金姑娘灵巧的小手持着那把黑色的大剪子往布料折缝里插时,莲花婶的心猛地抖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哎”的一声叫喊。
  莲花婶本想阻止小金姑娘,叫她不要下剪子,因为此时,她突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小金姑娘还那么小,她一个大老娘们占一个小姑娘的便宜,有点说不过去。小金姑娘却误以为她担心少了尺寸,就笑着对她说,大婶,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足六尺我一分钱不收你的。小金姑娘说完,手一用力,“咔嚓”一声,布料就被剪开了一道口子。看着那道口子,莲花婶的心猛地痛了一下。
  放下剪子,小金姑娘两手捏住那道口子的两边,使着劲撕。布料太结实了,小金姑娘的力气显得有些不足,尽管她使尽了全力,也只把那块布料撕开了不足半尺长的口子。于是,小金姑娘又把两手往下移,捏住布料口子的近处再撕,撕了三次,那块布料才像被剪断了脐带的婴儿,从那个浅蓝色的椭圆里彻底地分离了出来。
  小金姑娘把布料用那把黄色的小木尺再丈量了一遍,说大婶你看看,一点也不少吧?说罢,拿起那块布料,一道一道地折好。布料折好了,她又用有些发红的小手,在算盘上扒拉起来。叭叭几声脆响过后,小金姑娘说,三块一角二分钱。
  在小金姑娘做着这些时,莲花婶一直怔怔地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待到小金姑娘报出钱数来,她才如梦初醒,伸手在兜里掏钱,掏了半天,也就掏出了那卖鸡蛋的一块五角钱。
  莲花婶把一块五角钱递给小金姑娘,小金姑娘只用眼角扫了一下,并没有接。说,大婶,总共是三块一角二分钱哩。
  莲花婶把手缩了回来,眼睛却灰灰地瞄着小金姑娘。莲花婶说,你看,我身上就只有这么多了。小金姑娘说,少了,还要一块六角二分钱哩。
  莲花婶说,我身上没钱了。小金姑娘说,大婶啊,没钱了,那你扯什么布呢?这布是要用钱买的。我总不能白给你吧?
  莲花婶白了脸说,哪能呢?我哪能要你白给呢?
  莲花婶嘴上这样争辩着,内心里却是虚了的。她认识小金姑娘,可小金姑娘并不认识她,连她是哪个垸的人都不知道,她要是就这样把布料拿走,不等于是白给了?   莲花婶知道这样是说不过去的,可事已至此,怎么办呢?她有些急了,莲花婶一急,脸上的汗水就流得更欢了,欢畅的汗水沿着鼻梁的两边全流进了她的嘴里。莲花婶就把那又咸又涩的汗水全吞进肚子里。
  莲花婶乞求似地看着小金姑娘,说,要不这样吧,我把布料先留在你这,钱和篮子里的东西也都留在你这,我回去拿钱来取。你看行不行?
  不这样还能咋样?扯下来的布料又不能再接上去。小金姑娘说,那你就搞快点,要是被我们主任知道了,要扣我工资的。
  莲花婶说,耽搁不了多大工夫,我回去拿了钱就来。莲花婶主动把篮子交给小金姑娘,然后,像个得了赦免令的犯人,转身急急地往外走。
  出了供销社的门,莲花婶就开始小跑起来,她一跑,汗水也淌得快,夏布褂儿很快就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前面鼓起的两个大奶子又将褂儿撑开了一些缝隙,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块要揭又没完全揭下来的皮。
  莲花婶不敢停下来,她要早点回家去拿钱,不然……
  想到钱,莲花婶的脚步就放慢了,家里哪有钱呢?
  莲花婶走得心事重重的,每一脚都像是踩在云端上,没有一点踏实感。她把垸里每家每户都盘算了一遍,也没盘算出哪家拿得出现钱来,她想,就是把垸里逐家逐户地搜一遍,怕也搜不出一块六角二分钱来。
  财经队长二狗那儿也许有几个现钱,生产队里的钱在他那里管着。一想到二狗,莲花婶就像吃东西吃出了毛毛虫,忙“呸”地吐了一口,我哪能去求他呢,再怎么也不能去求他啊。那是一只癞皮狗,仗着手中有点小权,总爱占女人的便宜。一想到那只癞皮狗,莲花婶就恶心,就要吐。
  那只癞皮狗早就盯上莲花婶了,一有机会就对她动手动脚的。有天夜晚,乘她一人在屋外乘凉,偷偷地爬到她的凉床上,还解开了她的裤腰带,如果不是醒得快,就让他得手了。她惊醒后,一脚将他踢了下去,并警告他说,再要这样,她就要到大队去告他的状。可那只癞皮狗哪里肯死心,总是在寻找着占她便宜的机会,她要是去求他,不等于是自投罗网?
  可不去求二狗,还能求谁呢?求谁也拿不出现钱来,那押在小金姑娘那里的东西怎么办?特别是那件布料,那是一件多好的布料啊。如果拖的时间长了,小金姑娘也许会发现自己的错误,那样,既要补钱,还丢脸呢。
  莲花婶就是莲花婶,走到垸头时还愁肠百结,进了垸子就眉头舒展了。莲花婶的眉头是看着一群觅食的大母鸡时舒展的。那群大母鸡散在垸边的一个山坡上,正在啄食着虫子和草籽,看着它们,莲花婶不由在心里叫了一声,有了!垸子里借不出钱来,鸡蛋总能借到吧。借到了鸡蛋,不就等于借到钱了吗?
  有了主意的莲花婶,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垸头的四婶家。莲花婶跟四婶说,四婶,你家里有几多鸡蛋啦,借给我,我有急用,过两天再还你。
  四婶跟莲花婶关系不错,平时往来多,互相借东西也是常事,哪有不借的理?四婶说,有十二个,你都拿去吧。四婶连装鸡蛋的篮子一起交给了莲花婶。
  出了四婶家的门,莲花婶又急急地去了两户人家,也都是平时关系不错的,很快,莲花婶就借到了三十一个鸡蛋。那些鸡蛋,明显比她家的鸡蛋小,可借鸡蛋不像到供销社卖鸡蛋,卖鸡蛋按的是斤两,大小没影响,借鸡蛋讲的是个数,不管大小,借一个要还一个,大了也不能掐一點下来。她借人三十一个鸡蛋,再还人三十一个鸡蛋,一个鸡蛋隔一分多,三十一个鸡蛋就差不多要隔四角钱。
  账,莲花婶早算出来了,但她并没因此而心痛,那块布料润着她的心呢。她站在垸头,叹了口气,又舒了口气。
  正午的日头很毒,莲花婶早热成了一只大红虾。可在重返沈坳供销社的路上,她走得比先前还快。小金姑娘见了满面通红的莲花婶,赶忙迎过来,接过她手中的鸡蛋篮,还将自己手中的小折扇递给她。小金姑娘说,大婶,热了吧,快扇一扇,看你身上的汗。
  莲花婶说,没事,我热惯了。说完,忙伸手把小金姑娘的小折扇挡了回去。
  莲花婶哪敢接小金姑娘的小折扇呢,她一直在躲避着小金姑娘的热情。为掩饰内心的慌乱,她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花手帕来,轻轻擦着脸上的汗,擦了几下,手帕就湿了,汗却还在一个劲地往外冒。她知道再擦也无用,就把浸透了汗水的手帕当扇子一下一下地摇,可越摇身上越燥热。
  看了一眼篮子里的鸡蛋,莲花婶像个当场被人抓住的小偷,浑身都不自在。她低着头对小金姑娘说,家里的钱被我儿子拿走了,我就再提些鸡蛋来了。
  小金姑娘说,鸡蛋卖了也是钱,只是这鸡蛋比先前那鸡蛋小了好些呢。
  莲花婶说,是小些,这些鸡蛋是我找人家借来的。莲花婶说着,就伸手将鸡蛋往吊秤的盘子里装。莲花婶边装边数着数,装到二十七个时,就对小金姑娘说,你称称看。小金姑娘看到篮子里还有四个鸡蛋,就说,怎么不全装进去?莲花婶说,你先把这些称了,看看少不少。小金姑娘过完秤,在算盘上一扒拉,说,大婶,刚好一块六角二分钱呢。
  莲花婶说,够了就好,够了就好。说完,将四个鸡蛋递给了小金姑娘。莲花婶说,姑娘,给你添麻烦了,这四个鸡蛋给你加个餐。小金姑娘有些慌了,忙推辞说,大婶,我哪能要你的鸡蛋呢?我不能要的。听了小金姑娘的话,莲花婶的腰杆仿佛一下子挺直了,说这才多大个事啊,都是自家鸡生的,我再多喂它们一瓢谷,蛋就生出来了。
  莲花婶说得恳切,小金姑娘也就不好再推辞了,她红着脸说,那我给你钱。莲花婶说,你要给我钱,我就把这四个鸡蛋全砸了。莲花婶说着,真的作势要砸。小金姑娘说,好吧,那我就收下了。莲花婶说,这就对了嘛,几个鸡蛋,只是我的一点小心意,又值不了几个钱。
  小金姑娘收了鸡蛋,将布料和篮子里的东西还给了莲花婶,两人互相说了几句客套话,莲花婶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莲花婶像一个虚脱的病人,全身没有一点力气。没有力气的莲花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直到队长喊出工时,才支撑着站起来。她慌慌地把那块布料锁进卧室的箱子里,但自此后,她的心里就像钻进了一只小兔崽子,蹦蹦跳跳个没完,跳得她心慌意乱,跳得她不敢再去沈坳供销社了。   不敢再去沈坳供销社的莲花婶,心里却老想着那里的事儿,老想着小金姑娘,只要垸子里的人去了沈坳供销社,莲花婶就要去跟人家搭几句话儿,看看那边有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但每次都没有她想听到又怕听到的消息。过了两个多月后,莲花婶终是忍不住了,就又提着一篮子鸡蛋,去了沈坳供销社。
  莲花婶这次去沈坳供销社,走得很犹豫,也走得很惶恐,每往前走一步,都像是赴汤蹈火,进门时,甚至想转身逃走,但她没有逃走,她真的很想去里面探个究竟,不探个究竟,她的心就永远是悬着的,安定不下来。
  莲花婶一小步一小步地往营业厅里走,她一走进营业厅,小金姑娘就迎了上来,说大婶你可来了!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呀?
  小金姑娘的话,热切,娇嗔,还有几分埋怨。莲花婶一听,心“咚”地一跳,接着,两腿一软,两眼一黑。她想,完了,该来的还是来了,躲是躲不过的。
  已经没有退路了。莲花婶闭了眼睛,等着小金姑娘的下文。小金姑娘却说,上次有一个布头子,我帮你留下来了,不知你要不要呢?
  莲花婶仿佛一条冬眠的蛇听到了一声响亮的春雷,慢慢地苏醒了过来,她一点点地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小金姑娘,半天才答道,要,我要。
  布头子就是一匹布卖剩下的最后一段,做一件成年人的衣服可能稍微欠一点。按照规定,这最后一段布料作半价处理。这明摆着是占便宜的事儿,一般人想买也买不到,只有那些特殊关系户,才能得到这样的好处。莲花婶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的好处竟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莲花婶都有些搞糊涂了。更让她糊涂的是,小金姑娘拿出的布料,跟她上次买的那块布料,无论是颜色,还是纹路,都差不多。是上次那块布料飞回来了,还是小金姑娘想用这个试探自己?
  小金姑娘说,大婶,这是一块的确良布料,只有一米四九,做一件成年人的衬衣要一米五,少了一点点,如果裁缝会裁剪的话,也没有太大的影响,但价钱少了一多半,只要四块四角钱。好几个人抢着要,我没给,我说我要,这才留下来了。
  听了小金姑娘的话,莲花婶的心热热的,刚才的顾虑也消除了不少。她感激地看了看小金姑娘,然后低着头,看篮子里的鸡蛋,一只手还伸进篮子里,不停地在鸡蛋里翻转着。
  小金姑娘只顾着自己说话,没有注意到莲花婶情绪的变化。小金姑娘说完话,将那块布料递给莲花婶,莲花婶慌忙把手从鸡蛋篮子里抽出来,可刚碰到那块布料,又触电似地缩了回来。莲花婶说,不,不,我不要,我不能要。
  莲花婶说的话,把小金姑娘也搞糊涂了。小金姑娘说,大婶,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着的呢,别人想要还要不到呢,你咋不要了呢?
  莲花婶更慌乱了。她说,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小金姑娘问,你为什么不能要?莲花婶说,我、我没带钱,这卖鸡蛋的钱肯定是不够的。
  小金姑娘脸一红,但随即又笑了,说你原来是担心这个啊,这次你不用担心了,钱我已经帮你垫付了,你么时有钱么时还我,不急的。
  还能说什么呢?莲花婶什么也没说,卖了鸡蛋,带着那块布料回家了。一回到家里,莲花婶就打开箱子,取出先前那块布料,比对着看。看来看去,她发现两块布料还是有些不同的,小金姑娘帮她留的这块,颜色更亮丽一些,纹路更细密一些,拿在手里也更滑溜一些,还有,那幅度也要宽一些。
  第二天,莲花婶请来临垸的肖裁缝,说要给儿子大牛做一件的确良衬衣。肖裁缝看了莲花婶给的布料,摇着头说,你这不是的确良啊。莲花婶说,不是的确良,那是什么?肖裁缝说,是新式府绸,今年才出来的,不过,这府绸的质量也还不错,买的人很多。
  莲花婶把布料接过来看了一眼,看完后大声笑了,她说,你看我这眼睛,我把布料给拿错了。莲花婶说完,转身去了里屋,重新拿出一块布料来,肖裁缝一看,就点着头说,这才是的确良。
  莲花婶说,我怎么看着是一个样的啊?还真的分不出來呢。到底是行家呀,一眼就看得清楚明白。肖裁缝说,其实好分得很,的确良横幅宽些,它是按米计算的,做一件衬衣一米五就够了;府绸横幅窄一些,它是按尺计算的,做一件衬衣要六尺。莲花婶说,我哪晓得这些啊,真一点也分不出来呢。
  说完,莲花婶转身将那块浅蓝色的布料,重新锁进了箱子里,再也没有拿出来。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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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曾志平,1981年出生,数学教育硕士,中教高级,市优质课一等奖,校优秀教师,骨干教师.
【摘要】从学生对一道高三联考模拟试题解答的低得分率发现函数最值概念理解的缺失.由考題追本溯源揭示出问题的本质属性,由最值定义拓展出一类解题的新视角,同时指出教师需要把握高中数学核心概念教学的精准性和深刻性.  【关键词】高考模拟;函数最值;数学本质
人生只有两种事,就是幸福和愁苦;  一种口头说出来,一种心里暗想着。  ——西藏谚语  三十三年前,我在县城读高中,热爱文学,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是文学的黄金年代,十几岁的少男少女都会背几首北岛、顾城或舒婷。我喜欢金庸、古龙、梁羽生,几乎看完了他们所有的小说。高一时,我的同桌是个叫卓玛的女生。别以为叫卓玛就是藏族人,她是汉人,父亲姓卓,母亲姓马。在那个女生普遍叫张芳、李梅的年代,她的名字显
1引言  美国著名教育家Silver对于提出问题曾进行了如此界定:提出问题指新问题的提出和已有问题的重新阐释,它可以发生于问题解决之前,问题解决之中和问题解决之后[1].所以说,提出问题既可以是在问题解决的前、中、后任一时期,提出与别人不同的看法或见解,也可以是在经过自己的观察、实验、分析和抽象后提出发人深省的或有一定价值的问题.因此,提出问题是创造性思维的体现,是个体勤于思考与探索,敢于猜想和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