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拥抱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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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喃喃自语、圆脸短发的华裔女人,推着坐轮椅的老太太,每天上午八点太阳赤热前,会在滨海公路的步道上出現,眺望着沙滩上弄潮和日光浴的男女老少。这是附近居民已经熟悉的景象,虽然他们或许无法分辨,推轮椅的女人不是半年前的那一个,之前那个女人更娇小精实,两条文眉,长发成束,虽然讲不来什么英语,但逢人就笑,大方地咧着有缝的两颗门牙,推起轮椅也更利落。那个是老太太多年的保姆,名叫莉莉,回老家带孙子去了。
  今天一直到九点多,她们缓缓前行的身影才出现,沿着海边步道往上走。戴头盔、紧身衣裤勒出线条的男男女女,裸着鼓起两球肌肉的小腿使劲踩,车的前杠上插着两瓶水,这段是上坡路,要到前面那栋白色洋房前才会平坦起来。他们匆匆掠过这个蜗行的轮椅,轮椅推把上晃着装着水、点心、湿纸巾、薄毯子、太阳眼镜和雨衣的提袋。
  推轮椅的女人目送那些拱背翘臀奋力踩踏的背影。年轻人的力气就像太阳能腕表,从白天嗒嗒嗒走到黑夜也不愁没电。力气,对他们是不值钱的,随时可以补充恢复,成天变着法子把它用掉,力尽瘫倒的那一刻带着满足的笑容。从来没想过,力气会越用越少,有朝一日这气就充不起来了,瘫倒的人形再也不能鼓鼓站起,从来没想过,疾病和死亡。
  她的英文不够用。你好?天气变暖了,多么美。珊蒂不错,我也不错,谢谢。再见,享受一个好日子……真的想说什么时总是辞穷,搜索枯肠,里头没有储备足够的词汇,文法更是颠来倒去,用现在式和一点点过去式,常省略动词变化,名词一律单数。当女人说英文时,就像英文在控制她,舌头僵硬,反应永远慢半拍。过去几个月,她勉强应付下来了,最怕的是一些真的想跟她聊天的问话。例如:为什么迢迢从太平洋的那一端跑到美洲大陆的这一端?
  为了母亲。
  对方听了没有表示对这种孝行的赞誉,如家乡人会有的反应,而是点点头或保持同情的沉默,然后继续问她在这里的感觉、跟家乡的不同……仿佛认可她在这里照顾母亲是她的选择,自有她的理由,没有什么对或错、好或坏。每个人都得为自己作选择,在这里,或去其他地方。
  这些谈话只是让她更加渴望与人真正地倾谈,谈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她的处境。她开始跟前院常来的一只花猫说话,它用一双琥珀色晶亮亮的眼睛看着她,歪着古灵精怪的三角脸,仿佛能了解她的异国语言。花猫不是天天来,她就在脑子里跟自己说,说急了说多了,字句不由自主从嘴里迸出来,成了自言自语。她在小镇居民心中的形象就这样奇异地固定下来:眉头轻锁,念念有词,出现时总像推个巨大的行李箱般推着她的母亲。
  路的另一边是住宅区,一条条小路隔开来像棋盘。靠马路的这一排,全是海景别墅,每一栋的建筑风格都不一样,有加州常见的西班牙式建筑,红瓦粉墙,拱门和露台,但更多的是简约的现代风格,方正的线条,落地窗。她们经过的这间,楼上大玻璃窗里可以看到一个男人,脖子上搭条白毛巾,对窗摆动手臂走跑步机。他的眼睛注视着海,那海被窗子框住了,就像屏幕上的海景,美丽无害,一切都在控制之中。而事实上那海无边无际,比人所知的世界、比陆地生物所栖身的世界大得太多。它的存在告诉一名像她这样的囚徒:自由不过是一种想象。
  刚开始的时候,她曾试着带本书。没用的,什么都读不进去。白花花被海水反射的强光,伸出舌头能尝到空气里的咸味,水的颜色依天候变化,有时靛蓝,有时灰蓝。今天的太阳躲在云后,天空是阴郁的灰色。阴天好,她从来没喜欢过大太阳,她喜欢雨天,没有太阳的阴天,起雾或刮风,都比大太阳好。她每天带雨具出门是沿袭多雨家乡的出行习惯,也是一种祈雨。
  她转向大海和陆地的边际线,那是居民和游客的运动场,他们钻进海里戏水游泳,在沙滩上跑步。遛狗的人也多,或大或小的狗,跟前跟后。沙滩上是不是有很多被沙埋起来的狗粪?她没去赤脚走在沙滩上,她的脚趾拒绝被海亲吻。她不会游泳,不喜欢日晒,而且,这是别人的海。
  “我,应该是在葡萄牙吃面包夹罐头沙丁鱼的,在西班牙看弗拉门戈,依照计划,接下来到巴黎,在雨果和肖邦的墓前献花……”她对着母亲的后脑勺说: “如果我不在这里,珊蒂怎么办?”心里不痛快时,她随这里的人直呼母亲的英文名。
  “珊蒂,你怎么办?”
  海水刷地卷起白浪,仿佛准备要给出一个答案,沉吟了一秒钟,还是哗地跌落,去而复返周而复始,像是有意嘲弄。她瞪着这海浪狡猾的诱引和回避,想到早上打给弟弟艾德的电话,没有接通。她后来再打了一次留言:打电话给我,有重要的事。她又等了一刻钟,怀疑艾德根本就在家,这是周六的早晨。
  艾德没有给她手机号码,他说用不着,有什么事打家里电话,白天露西也在。露西是他老婆,在家上班。艾德不希望在外头接到电话,听她抱怨关于母亲的事。要是有紧急的事情呢?艾德说:紧急的事叫救护车,叫警察,我赶过去要两三个小时。
  前夫刚刚再婚,她就接到弟弟的电话。少通音讯、已成美国人的艾德,从加州打电话到台南找她,问她教职提早优退后都在做什么。计划出国旅行啊,一个人,长时间的旅行……那你怎么不来我们这儿?我们这里是有名的度假胜地,空气好,风景好!来陪妈妈住一阵子,你有几年没来看妈妈了?她最近记性越来越差了……
  她无法拒绝亲人强势的要求,害怕跟他们发生冲突。不是什么“以和为贵”,更不是基于对他们的爱。如果别人能那么强势地要求她配合,或许她有义务要这么做;如果别人能拉下脸来作出不合理的要求,那肯定是他们有权利这样做。她一次又一次妥协,对她的母亲、前夫,后来又加上弟弟,以此躲过雷霆炮火的正面冲突,并为之感到庆幸。
  周六的早上,沙滩上出现一群群青少年,他们架起网打排球,坐在一起喝啤酒说笑。附近的居民以家庭单元出现,父母和小孩,也有老人。浪头打到沙滩上碎成白色泡沫,像刷牙漱口时吐出的沫液。小孩居中,爸妈各抓住一只手,浪来时,大人手一抬孩子离地,降落时,白色泡沫迅速从十个趾间退去。孩子不要大人拉了,他要自己跳,得意地咭咭发笑。大海还是老样子,青灰着脸,重复同一个动作,像跳绳时把绳子尽职地甩过来。这游戏已玩过千百年,从人类首次带着子嗣来到它面前,用这种方式认识它。她记起躲在遮阳大伞下,看母亲拉着弟弟的手跳浪。也许她从未经过这个仪式的洗礼,所以一直未能亲近海。   “我不喜欢海,”她对母亲的后脑勺说,“你怎么会选这种地方养老?是艾德建议的吧?”
  母亲侧过脸,黯黃的脸像一粒瘪掉的橘子,戴假牙淌着口涎的嘴犹疑地吐出这个名字:“艾德?”
  “是啊,艾德。是他让你住到这里的吧?可是他却不来看你。”
  她的语气带着挑衅,但母亲只是皱起眉头,认真思索着,“艾德?”
  “是啊,你的艾德。”
  “他来了吗?”
  “没有。”
  “他还没来?”
  “没有。”
  “艾德,你打电话给他。”
  “打了。”
  “你打了?”母亲扁起嘴,看起来可怜兮兮。
  愤怒不过就是卷高的浪头,瞬间便溃散。就像世上所有的好女儿,她软下声来安慰母亲:“他待会就来,我们回家的时候。”
  “回家。”
  “对。”
  她继续推着母亲往前,一直走到白房子,地势到此就平坦了,马路向东拐去。所有人必须在这里止步。她的恤衫汗湿了,抬手抹了一下额头和脖子。只要不出力,海风吹拂下,汗一会儿就干了,如果躲到树荫下,也不觉得热。这可不像家乡,整个岛到了夏天就是个大烤箱大蒸笼,无处可逃。大家都说加州是人间天堂,适合老人。老人捱不了严酷的天气:冬天的冰雪,夏日的高温;他们也不那么在意春花秋叶的美景。美不美不重要,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舒适地过完人生最后的岁月,况且海边的负离子有益健康。
  “哈啰,你们好!”一个熟悉的面孔突然从身后出现,是常在沙滩上遛狗的鲍伯,六十几岁从航运公司退休,在海水的温度还能游泳时,他总是住在这栋白房子里,等秋天来了才搬回市区。
  鲍伯长年戴着一副茶色太阳眼镜,脸上满布褐色的晒斑,恤衫短裤和凉鞋,惊人的手毛和腿毛,四肢显得十分粗壮。每回遇见,他总会停步聊两句,咧开一口像假牙般整齐洁白的牙齿,开她听不太懂的玩笑。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对他的语意常感不确定。例如上回他邀她有空时过来喝一杯,看她面有难色,便说:你晚上不能出门对吧?他指的应该是她要照顾母亲,可是那语气又像在嘲笑她是个老派的女孩。她有被识破的难堪。她早已不再为自己的循规蹈矩自豪了,只觉得错过太多,还在继续错过。她想到昨晚一夜的噩梦,今晨明显的黑眼圈。虽是阴天,应该戴那顶大草帽,至少可以遮去半张脸。
  “两位女士要往哪里去?”
  “哦,随便走走。”
  “你知道不可以再往前的,对吧?每一年,我是说每一年,都有蠢蛋在那里送了性命。”鲍伯朝海的方向抬抬下巴。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之前那一大段游客如织柔软平坦的沙滩,在马路拐弯的地方让位给粗砺的礁石地,礁石上满布大大小小海水侵蚀的沟槽和凹洞,石头跟石头之间有或宽或窄的缝隙,一不小心脚会卡到缝里。再往前,最靠近海的地方,有几个岩礁如石阶般可以登上一个两米多高的大岩礁,巨礁傲岸兀立,海鸥在附近盘翔,就像一个日日被殷勤拂拭的宝座,高踞上头能远眺大海,看日落。
  第一次遇见鲍伯时,他就用严肃的口吻告诫过她。那时是四月底,近岸的海水开始回温,海风吹来不再寒刺,这个小镇从冬眠里苏醒,半天营业的餐厅恢复全日开门,小酒吧里宾客盈门,卖纪念品和出租泳具的小店兼卖冷饮,不再门可罗雀。
  鲍伯是老居民,觉得有义务告诉女人小镇的危险所在:那个礁岩区。早晚潮的时间随季节而不同,潮水不声不响涨起,人们流连美景而忘情,等到发现被海水包围时已经来不及。周遭美丽的礁石,此时没入海里成了危险的陷阱,你什么都看不清,也没有人会听见你的呼救。
  应该有个标识,危险……有的,绝对有,但是人们看不到,或者他们不在意,那里的景色太迷人,你不会也想去看看……哦不,我不喜欢海,海给我一个教训,我是小女孩,海把我举起,摔下去,很痛……她不知道当时鲍伯是不是听懂了。
  九或十岁时,全家到海边玩。她套着轮胎般的黑色泳圈,在离岸很近的地方缩起脚漂浮,水只到她的胸口,怎么也想不到海会骤然袭击。海浪瞬间把她卷入,力量如此巨大,巨大到只能屏住呼吸任它摆布,等待一切结束。大海灌给她苦咸的海水,然后把她甩出去,屁股狠狠撞到水底,等她终于站起来时,海水已经退得很远。
  “珊蒂,你好吗?”鲍伯对轮椅里不发一言的老太太客气地问候。
  “珊蒂,我叫珊蒂,我很好。”老太太告诉鲍伯,指指她,“我的好朋友,她就要走了。”长住美国的珊蒂,很习惯使用英语,即使已退化成这样,状态好的时候还能用英语作简单交流。
  鲍伯看着她,“你要离开了吗,海伦?”
  “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这个想法。”她微笑。
  “这个时节是这里最美的时候,不过,今天可能会下雨。”
  “下雨,会吗?”
  “我们等着瞧吧。”
  鲍伯走掉了,后背圆厚,腰杆挺直。
  她们站在原地,眺望着那个危险之地。母亲不是不能走,只是脚没力,走得很慢。她曾经扶着母亲走下步道,走到沙滩,脱去她的鞋袜,让她光脚踩在柔软微湿的沙地上。母亲看着自己的光脚,犹豫地蠕动着脚趾,像是什么动物冬眠后逐渐颤动肢体醒来。
  母亲在海边长大,一个叫海口的地方。渔人总是直接把当天的渔获送到家里来,外婆从竹篓里挑选当天的晚餐,外公每晚都要两尾鲫鱼下酒,从鱼腹里夹出鱼蛋送进母亲嘴里……这些她从小耳熟能详。海伦,不,叶明慧的母亲爱海,弟弟也爱海。
  童年有很多假期在海边度过。母亲带着弟弟在水里,她跟父亲在沙滩上,她用小铲子铲沙,一铲一铲把父亲埋起来,从脚踝一路埋到肚子。父亲的皮肉红得像下锅后的大虾,隔天皮肤一片片发白翻卷如鱼鳞,一碰就痛。几个月后,父亲真的被埋到地底下了,母亲的尖叫哭嚎让她很害怕。她不愿意再去海边。
  那是叶明慧记忆里的第一次分离。第二次,她刚考上大学,升上中学的叶明德留级又成天闯祸,母亲决定带着弟弟去美国投靠舅舅。他们成行时,她大学都快毕业了。房子卖掉作了旅费,她反正住学校宿舍。机场送行时,母亲摸摸她的头发说:毕业了,你也过来。   叶明慧爱上古典诗词社的学长,毕业后到私立高中教国文,等学长读完硕士服完预官兵役,他们结婚。请酒时,母亲回来参加,鲜艳的扶桑花衬衣米色长裤,烫短的头发,容光焕发。母亲有个美国男友的传闻是真的吗?她依母亲事先的叮咛,准备了一件翡翠绿的改良真丝旗袍。迎娶的前一晚,在家乡没有自己房子的母女住在酒店里。母亲仔细试了旗袍,在身上轻轻拉扯,左顾右盼,衣柜里挂着她的新娘礼服,母亲却仿佛没有看见。第二天,学长按吉时来酒店迎娶,穿上旗袍的母亲雍容华贵,端坐在床沿,在众人围观下,她一身白纱深深鞠躬拜别,母亲脸上的笑容让她把泪水硬生生吞了回去。母亲忙着跟来参加喜宴的亲人叙旧,她等着母亲跟她说两句体己话:为人妻为人媳的经验谈、祝福,甚至是埋怨。但是喜宴结束后,母亲像其他亲友一样,从她端着的银盘里取了颗喜糖便走了,把她留在了婆家。这是第三次。
  那一天,当她陷入叶明慧的回忆时,她的母亲背对着大海,注视自己的光脚,仿佛不认识那在沙里如软壳动物动来动去的趾头是她的,趾头越蹭越往沙里去,半个脚背不见了。
  她取出水杯,拧开,里头附有吸管,递过去,母亲乖乖衔住吸管,像个小女孩。
  “你记得阿公吗?阿公阿妈?你的阿爸阿母?”
  母亲吐出吸管,眼神空洞。
  “你记得我吗?我是谁?”
  母亲看着她,眼神开始聚焦,突然嘴角漾出一丝微笑,“莉莉,莉莉!”
  她点头,“忘了,忘了就忘了吧。”
  她从袋里掏出两副太阳眼镜。现在大海像一大块反光的蓝绸,一条条闪动着光纹,卷起的白浪流淌出去,就像婚纱的裙边。
  礁石区里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穿及膝宽大的戏水裤,女的穿三点式泳衣,他们在礁石区里爬上爬下。有个地区没有礁石,一地的大小石头,大的像人头,小的像拳头,他们把石头一个个依大小垒起,大的作底座,石头依大小往上摆,垒起一个石塔,仿佛是什么神秘宗教的祈福方式。这不是新发明,附近有几十座砌好的石塔,他们不过是有样学样。男孩拿出手机来自拍合影,拉着女孩,一前一后,踩着礁石往海边前进,不时转过身来拉女孩一把。最后,他们来到了那个巨礁宝座前。
  海水再过一个多小时会涨起,届时波浪滚滚如千军万马,这个宝座,连带附近的礁石都会被淹没。
  母亲在轮椅里扭动了一下,传来一阵异味。穿着纸尿裤,一时还不会渗漏,但也难说。她本来想去买生菜和水果,现在只能直接回家了。
  2
  下午一点,母亲吃过午饭,坐在椅子上盹着了,叶明慧给她盖了张薄毯子。母亲有点拉肚子,午餐前已经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裤。
  今天的午餐是白米饭拌火腿蛋炒青豆,母亲自己拿着汤匙一口口送到嘴里,有时瞄不准撒到桌上,沾到衣襟和长裤。最后半碗,叶明慧拿过来很快喂掉了,没有像往日般,一边喂饭一边跟母亲瞎扯,今天的午餐在静默中完成。母亲吃完后,她很快把自己的饭扒完。
  母亲半开着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叶明慧闭上眼睛。她每天都觉得疲倦。日子重复而空白,听过说过做过吃过的都不作数,它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像这个浪头取代前个浪头,就像在沙滩上堆砌城堡。她仿佛也要盹着,却突然打了个激灵,起身打电话。忙音,艾德应该听到她的留言了,为何不回,留言机的讯号灯也没有亮起。
  她打开前院的门,四处张望。矮墙上、花坛边、灌木丛和夹竹桃旁,还有那条木头长椅,花猫常端坐在上头,黄白相间的长尾巴,优雅地绕到身前。
  “喵……”她叫唤,“海伦?”
  给一只野猫取名字有点奇怪,但是野猫也需要有个属于它、方便人叫唤的名字。把自己的名字给了猫更奇怪,但既然母亲叫她莉莉,她为何不能叫这只猫海伦?
  猫咪海伦没有如常出现在前院。早上没来,下午应该会来,猫食都准备好了,还有干净的饮水。她很想见到海伦,她有好多话要对它说。“海伦……”她的呼唤听来有点绝望。
  她进屋,屋子里显得很暗,暗中有什么在闪动,是母亲的眼睛。母亲坐在那里看着她,眼里一片晓事清明,她一愣就要拜倒。“妈,我是小慧啊!你的女儿小慧。”
  她的母亲微笑。
  她蹲在了母亲身前,握住手,手很温暖,她把那手拉过来摸自己被泪水沾湿的脸。有多久了,母亲没有摸过她?三十年?四十年?或更久?母亲突然缩手,缩到毯子底下,“走开,你走开!”
  叶明慧前一刻哀伤的面孔,此时扭曲了。她环顾四周,好像一时不知该做什么,然后她快步进卧房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忿忿地说:“好吧,既然你不回我电话!”
  这是艾德要找的东西:母亲的遗书。
  这个老房子堆满了各种杂物,母亲的卧房里,除了满坑满谷的衣服外,还有一盒盒的文件,里头是从家乡带来的老照片、文凭、书信。叶明慧展开她母亲的信件,薄薄的红线信纸或天蓝色航空邮简,钢笔字迹,有的是当年跟同学密友的通信,说着姑娘家的心事,也有移民美国后家乡亲友的书信,她用这些信件来打发时间,遐想着母亲如何回答信里的人生难题。
  例如陈淑娟。这个陈阿姨她一下子就对上了号:母亲中学的同桌,家境贫寒,高中毕业就结婚了。陈阿姨的婆家跟外婆家一個村,探望外婆时,陈阿姨有时也会来见母亲。她依稀记得陈阿姨皮肤很白,总是捏着一条手绢,肿着眼皮,哭和笑时都会露出一对虎牙。她在信里跟母亲抱怨自己遇人不淑,回忆着中学时代的无忧,感谢母亲对她像姊姊般的关照,并在每封信末叮咛:千万不要把这些丑事告诉别人。
  陈淑娟和其他人的心事,密密书写在纸上,半个世纪后,叶明慧在无眠的夜里津津有味地读着,伴着绅士综合坚果和立顿花草茶,有时是品客薯片和百威啤酒。不管是婚姻、健康、金钱或其他难解的人生烦恼,如今都像云烟般消散了。
  艾德说他很确定母亲写了遗书,就是不知道放在哪里。当然,找不到遗书也没有问题,他们还是能共同继承母亲名下的财产,只是母亲一直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也许她有什么心愿或特殊的安排……如果你找到了,艾德说,等我一起打开来看。   她翻过母亲的每个抽屉,那些银行流水、医疗账单、朋友寄来的耶诞卡和母亲的手札、过期的驾照和护照,就是没有遗书的踪影。但是昨晚,当她打开一本集邮册时,这个信封就夹在里头,跟赤崁楼、香蕉和嫦娥奔月的首日封放在一起。她的母亲喜欢集邮,弟弟也喜欢。
  叶明慧好奇母亲会留给她什么。除了一半的财产,她最想要来自母亲的纪念品,例如老照片里常见母亲配戴的珍珠项链,或是她从小看惯母亲戴的绿宝戒指。
  她拿着那信封,坐在母亲面前。“艾德不在,我先看看也无所谓吧?”
  “艾德?”
  母亲似乎只对这个名字有反应。
  “是的,艾德。”
  “他来了吗?”
  叶明慧没有回答,一把撕开信封,展开薄薄一页A4纸,上面用英文打字工整写出了老太太的遗愿:我在没有受到任何人影响的情况下,声明对死后的财产分配……我所住的这个房子和所余财物,归我的儿子明德·艾德·叶所有,另给我的女儿明慧·海伦·叶五万美金,给我的保姆红莉·王五千美金,我的母校东海大学美国校友会两千美金……底下是母亲的签名,时间是四年前,还有两个见证人的签名和他们的地址电话。
  她再读一遍,怀疑自己的英文理解能力,读了三遍后,她把这张纸收进信封里。
  “艾德?”她的母亲又问。
  她作了个深呼吸,开口时声音还是拔高、叉裂。“所以,你把一切都留给他?”
  她提醒自己冷静冷静,但下一秒她把信封一扔,跳上前抓住母亲的肩头,“我不会把这个给他的,休想!”
  叶明慧狠狠瞪着眼前的母亲,母亲被她的眼光抬上了那个大礁石,现在那里是一张刑椅,母亲必须坐在那里,为她的不公平接受大海的审判。叶明慧的眼光如寒素的月光调动起潮水,孤身坐在礁岩上的母亲,被涨起的潮水包围,四周载浮载沉的是遗书的碎片。冰冷的苦咸水一寸寸上涨再上涨,终至满盈,从女儿的眼眶滑落。
  3
  晚上十点,叶明慧服侍母亲上床就寝,关上房门。她从母亲的安眠药罐里取了两粒,这时窗外传来几声猫叫。
  她连忙披衣穿鞋,打开通往前院的门。夜色如墨,院子里窸窸窣窣的响声,是夜风吹动草叶或是海伦的长尾巴在扫拂?
  “海伦?”她的声音在颤抖,“你这坏孩子,我给你准备了饭,你吃了吗?”
  四周一片死寂。海伦走了,或是根本没来?这时她才发现,窸窸窣窣的声响是雨点打在草叶上。那碗猫粮应该都泡得糊烂了。所以海伦不屑一顾,到他处觅食了?
  这时,叶明慧听见了浪潮声。如此清晰,就在那里,眼睛看不见,但实实在在感觉到它的存在。
  她记起了那次跟学长在太平洋边的垦丁。一家海产店,店门前陈列着当天的渔获,他们点了炸小鱼和炝活虾、九层塔炒海瓜子和鱼头汤,佐以啤酒,不知是海产新鲜美味,还是热恋中兴致高昂,两人一扫而空,吃好了在渔镇里走,最后下了沙滩。夜晚的海比白天更深不可测,充满吞噬人的危险,她跟学长说,不要离海太近。学长搂着她,两人依偎在沙滩上,正情意缠绵时,远处传来凄厉的女声用闽南语反复哀哀叫唤:回来哦……紧回来哦……尾音拖得很长,直钻进她脑壳,头皮一阵阵麻。这是什么?有人溺水,还是,招魂?学长点起一支烟,朝天把烟长长吐出去,说:装神弄鬼!
  谁会对着夜海这样虚情假意地哀告?给予生命、接纳死亡的大海,是不可以狎玩的。
  叶明慧这时又听到了海的声音,从那反复的刷轰刷轰声里,听到海在召唤她。来这里半年了,她从未看过夜晚的海。不止她,天一黑,原先尽情享受大海沙滩的人,都撤回陆地,回到酒馆和餐馆、有灯光有人的地方。她原先是惧怕海的,但此时大海却像对她施了魔法,像个大磁场般把她的心魂吸过去。
  她就这样被催眠似的往外走。邻舍檐下的灯,照出了一丝丝雨线,她向前走,踩进水洼里也不知道。海的吸力越来越强,呼唤越来越响,她的心跳已经跟随着海潮的节奏,突然间,大海出现在眼前。
  那是洪荒的黑,远方有白边卷动起伏,一层层一垛垛直直朝她过来,看久了,就像触手可及。她继续往前,想着是不是该去跳浪。应该不难,当浪头扑上来时,往上一纵,落下时,潮水就退去,这是跟大海的游戏规则,她看过那么多次,她可以的,即使母亲没有在那里拉着她的手!
  为什么母亲不爱她呢?为什么学长也离开了?她想证明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用自己多年攒下的积蓄,到世界各地旅行。退休前就开始计划:旅游手册、旅游达人推介、世界风光影集,又跟去过的同事请教,阅读欧洲历史地理宗教美术和建筑,做了万全的准备,但是她却在这里。半年来,艾德只来过三次,总是推说华人保姆难找,最近又说要请莉莉回来。谎言,都是谎言!
  但是,当个背包客去环游世界,难道不也是用来哄骗自己的谎言?她做了那么多准备,却一直没有定下出发的日期。不过是让自己有事忙,跟别人有话聊罢了。去看世界,谁都会认可并羡慕。
  为什么她要在意这些不在意她的人?
  她没有下到沙滩去,而是沿着每天散步的路线往前。寂静无人的路上,偶尔一部车滑行而过,前灯照亮会反光的车道线,尾灯的金暈在转弯时变红,像瞬间燃起的烟头,像有尾光的甲虫。湿淋淋的头发挡在眼睛前面,她只是失了魂地往前,听到有人在对她说:去吧,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去吧,登上那个宝座,居高临下,那才是最亲近大海的地方!大海唱和着这个声音,浪潮拍岸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叶明慧知道,快要涨潮了,而白房子已经在望。
  4
  周一上午,一辆休旅车在珊蒂家门前停下,车里下来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穿牛仔裤戴圆框太阳眼镜的高挑女人。他们急步走上前院的鹅卵石路,一只花猫受惊喵地一声跃上矮墙。
  “妈?妈!”男人叫着,客厅没人,厨房没人,他大步走到卧室,看到床上有张毯子坟起一个人形。
  “妈?”
  人形动了一下。他走上前,在床沿坐下,“姊呢?她去哪里了?”   “走开,你走开!”那人把被子一拉,盖住自己的头。
  “妈,你干吗?我是艾德啊!”
  那人从毯子后头露出眼睛,“艾德?”
  “妈,你还好吗?”
  “打电话……”
  “是啊,姊打电话说她今天就回去了,也不听我解释,把电话挂了,怎么也不接。她怎么这么自私啊,说走就走!”
  “没关系的,艾德在,你打电话给他。”
  “妈,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是艾德啊!”
  “艾德?”老太太慢慢坐起来,看着眼前人,脸上露出一丝不确定的微笑,“艾德,我的儿子?”
  艾德的太太露西一直站在卧室门口没进来,这时她说:“你姊姊……”
  艾德顾不上跟母亲相认,快步走回客厅,看到沙发边有个行李箱和一个双肩背包。看来叶明慧这次是铁了心。
  叶明慧刚从洗手间出来,贴着创可贴的手指一下一下梳着头发。
  “怎么回事?”艾德气急败坏。
  “我要回去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也不商量一下,说走就走,妈妈怎么辦?”
  “你会有办法的,让露西看几天,等保姆来。”
  露西连忙摇手,“我事情很多的,孩子……”
  “那你们把房子卖了,把妈妈送进疗养院,或是搬到你们住的附近,都可以的,妈妈有钱,花不到你们的钱。”
  “叶明慧!”
  “我的车马上来了,你们本来两个小时前就要到的。”
  “该死的,不可理喻……”艾德用英语诅咒着,看看叶明慧,又改回中文,“你退休了,离婚没小孩,你没有牵挂呀,不像我们,我们的担子很重,你应该来帮忙的,我答应你,一个月内找到保姆,或者,我付你钱……”
  叶明慧递过去一个信封,“喏,这是你要找的。”
  艾德接过,掏出母亲的遗嘱很快读过,凝神思索了几秒钟,小心翼翼地把遗嘱依原样折好收起。“所以,你是因为这个要走?”
  她正要开口,电话响了。“哈啰,我是,好的,马上出来。”她放下电话,“去机场的车子来了。”
  艾德叹口气,拎起行李和背包出去了。
  叶明慧到卧室去,她的母亲愣愣坐在床头。
  “妈。”
  “艾德来了。”
  “对的,他会照顾你,我要走了。”她走上前,俯身亲吻母亲的额头。
  “你要去哪里?”
  “欧洲,世界,但我得先回家。”
  “很高兴认识你。”母亲用英文说。这是初识者说再见的惯用语。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叶明慧说。
  车子沿着滨海公路开,此时的大海平静如镜,在阳光下闪亮得难以直视。她感谢大海昨夜没有收了她。
  当时她站在公路拐弯的地方,看着远方那个黑影,准备踩着礁石往那里去,需要涉水就涉水,用两手两脚,攀上那大礁岩,坐在那里看大海。然后,子夜的晚潮会被她吸引,情不自禁地向她靠拢,一寸寸很快地贴近她,呼唤她,直到一个浪头把她卷进海的怀抱。让大海决定她的命运吧!这时,天上一道电叉刺进海里,天地亮了一秒钟,她清楚看见那个宝座就在前方,下一刻又变成一团黑影,一片漆黑。
  她往下走,走进禁止进入的礁岩区,朝着大海的方向。她的脚踩进冰冷的海水,前进非常困难,她想起那些踩自行车的年轻人,但愿自己也有用之不尽的力气。被大海拥抱的渴望催迫着她,双手和小腿都被尖锐的礁石划破了,泡在海水里却不觉得疼。她知道了,如果不在意,就不会疼。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也许无法结束在那宝座上,但一定会结束在这海里。
  努力了许久,仿佛过了一世纪,那团黑影还是那么遥远,甚至更遥远了,是大海有意跟她作对,一波波把它推远了。她停下,气喘如牛,全身湿透,力气用尽了,再不能移动一丝一毫。她突然哭了起来。有这疯狂投水的心,难道活不下去?所有令她心痛的事,是不是也像母亲那一盒盒的旧信札,滔滔的时间像无垠的大海冲刷一切,总有一天,一切都不再那么令人难受。在九岁或十岁那年,它将她卷入,再将她抛出,那时,大海就拥抱过她。
  当车子来到白房子前,她看到鲍伯躺在院子里的凉椅里,手上一罐啤酒。会再见面吗,当她再来的时候?就在这时,车子转弯了,把大海就此抛在身后,越来越远。
   这篇小说跟本期主题有什么关系?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的故事发生在度假小屋里,拍成电影时,度假小屋在海边。三年前我独自去加州一个滨海小镇,漫步海边时,有些画面显现脑海,主要是一个华人看护和一个老太太,不发一语凝望着大海。接到邀约后,我想到那个画面,把散漫的想法发展成故事,也是海滨度假,四大段,家庭纠葛,但说不上是悲剧。
   故事里的女儿挣扎于留下来照顾母亲或是回到自己的生活,
  这是你想要探讨的主题吗?
  这只是故事里自然涌现的一种人生抉择,我更想说的是如何面对大海突如其来的拥抱。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我们处于即将没顶的忧惧中。
   你喜欢海吗?
  童年最难忘的回忆,便是祖孙三代去海水浴场。后来,身边亲密的人不识水性,再后来,发现自己不属于乐水的智者,跟大海越来越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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