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夜宴图

来源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jamess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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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术老师李佳音因引诱男学生被校方开除,她带着外公留下的画作《松林夜宴图》开始了京漂生活。在潦倒作画的寒夜里,在谋生的奔波中,她与孤独和饥饿对峙,却渐渐窥见了《松林夜宴图》里隐藏着的可怖真相……
  
  一
  她后来想,一切也许可以从白虎山说起。
  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河都是早已被命名好的,就像脚下这座山,癞秃、干渴、褶皱、独立千年而不能成说。它有一个威风凛凛但已苍老到两千岁的名字:白虎山。
  据说西秦首都勇士城两千年前就曾在這山脚下,都城四面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命名四座山,白虎山在西,故名。对应五行之金,四季之秋,六部之刑部。从白虎山再往南便是祁连山余脉。两千年里这里曾有过无数边境之战、灭国之战、屠城之战,后来又几成流放之地,来过各朝的苦役。就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来过一批被城里遣送过来垦荒改造的右派,听放羊老汉说他们中间大部分都是文化人。后来他们中的很多人,也像那些古代的战士和各朝的苦役犯一样,大多没能返回家乡,留在了白虎山上,最终被黄沙掩埋了起来。
  有时候大风卷过之处,就可以看到埋在黄沙之下的累累白骨,有两千年前的,有几百年前的,有几十年前的,早已经分辨不出老幼。新旧的白骨一簇一簇挤在一起,仿佛是刚刚从黄沙之下唤醒的蚌珠。有些暴露在黄沙外面的头骨安静地睁着两个黑洞,看着西部冰蓝色的天空。皮球一样滚来滚去的头骨被住在附近的小孩子们当玩具捡起来垒在一起,垒成了一座座七层宝塔,远看如同一片壮观的塔林。风从一个头颅的眼窝钻进去,像条无骨的蛇一样,再从另一个头颅的眼窝中爬出来。这些头骨宝塔静静地诡异地矗立在白虎山的某个山包上,等待着与爬到山顶来玩的大学生们不期而遇的那个瞬间。
  山下有座师范学院,就建在两千年前的勇士城遗址之上。不知是因为兰州城太过狭长,还是因为这学校实在不被待见,青城、金崖、榆中,沿着黄河一路放逐,竟被赶到了这白虎山下。师院的学生们平素的娱乐只有两种,一种是骑着自行车骑十里山路去一个军用机场看飞机,另一种就是爬上白虎山看落日。
  十里山路看不到人,看不到村庄,看不到树木,只有绵延不绝天荒地老的黄土沟崖。学生们骑着自行车,吃力地扭着屁股爬山路,一路下来裤子和臀部几欲摩擦起火。在山路上爬着爬着忽然就会有一种身处宇宙洪荒的无力感和庄重感。开天辟地,天地玄黄,日月盈昃,人走在其中如舟行海上,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黄土吞没,随时会在这坚固如铁的时间里消散成灰。
  偶尔会在半路上碰到一个卖苹果的农妇,一抹水红色的围巾尖利地刺破纵横的黄土。农妇守着一箩筐木讷憨厚的花牛苹果蹲在路边,不知打算要卖给谁,倒好像看死了他们一定会打这里经过。有时候学生们果真会停下买苹果,仿佛这农妇是他们在宇宙间遇到的唯一人类,连丑笨的花牛苹果也连带着成了这山中的珍异。下山坡的时候,自行车容易掉链子,刹不住闸,那就索性让自己连人带车地向路边的一堆沙丘撞去,脱缰的自行车驮着一坨惊恐万状的肉,像节失控的火车车厢一样轰隆隆驶向沙丘。车轮稳稳插进沙丘,人则被高高弹起来,然后再砸在沙丘上,腾起一片雾。
  终于骑到了机场,军用机场不让随便出入,守在门口的哨兵如果见是女生就多看几眼,如果见只是男生,就依旧泥塑一样挡在门口,目光空洞地看着远处的栖云山。学生们只能站在墙外,仰脸数着起起落落的大小飞机。绿色的飞机像一大群候鸟呼啦啦起飞,结伴从他们头顶盘旋而过,往另一种季节里投奔而去。直到读完四年大学,这个学院的学生都是看到的天上的飞机比地上的汽车多。
  再或者,在黄昏时分爬上白虎山看落日。李佳音就经常在落日熔金的黄昏带上自己的几个学生爬上白虎山画落日。李佳音是一九九五年被分配到这所学校的美术系来当老师的,甘肃榆中人,在三江汇聚的甬城读完了美院,然后,毕业时又被分回了原籍。当她几年前再次回到白虎山下的时候,母亲还有几分不高兴,说,你姥爷活着时就想着你能留在南边了,回来做撒呢?南边到底比这个搭搭干散,把书念上又回来做了个撒。她有气无力地说,不服从分配留在南方就连户口都没有了,也没有了工作。听说从明年开始国家就不包大学生的分配了,到时候自己找工作还不定能找到什么样的。我们是被包分配的最后一批了,总得抓住这个机会。
  她心里却时刻为自己作了这样的选择而感到羞愧,多年以后她才想明白,是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稳妥使她无法自信。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外公执意要教她画画,就时常表现出对她的失望。他总是对她说,侬晓得什么是艺术家?就是侬要去追求那些美而徒劳的东西,只要侬是真的喜欢,就不要讲画画有没有用。外公年轻时候是个画家,曾留学贝桑松美术学院学油画,浙江余姚人。他是几十年前被遣送到白虎山改造的那批右派劳改犯中的一员。几年的垦荒改造结束后就地落户,没有再回余姚。他和一个年长他几岁的当地女人结了婚,那女人身体不好,后来就生病去世了。他们有一个孩子,就是李佳音的母亲。李佳音的母亲因为成分不好,从小被同学们歧视,上完小学就没有再上过学,早早嫁给了当地一个家徒四壁的农民,就是李佳音的父亲。
  外公高瘦清隽,在西北多年仍然没有改掉浙江口音,他对榆中方言里把“喝水”叫成“喝蜚”、“吃吧”说成“吃撒”永远深恶痛绝。他坚持要把“母亲”叫“阿姆”,把“晚上”叫“夜到”。李佳音小的时候就曾问过外公,你为什么要从那么远的南方来到白虎山呢?外公说,因为吾会画画。李佳音说,为什么会画画就要来白虎山呢?外公说,因为会画画的人都是小居(小孩)。
  过了几年李佳音又问他,你们那时候在白虎山上每天都做什么呢?他说,做交观多(许多)事情,劳动啊吃饭啊种粮啊割草啊养猪啊,啥西(什么)都做。阿拉连住的屋子都是自己做的,就在黄土坡上挖个月牙形的洞,洞口小,但里面可以挖大些也可以挖小些,还可以在旁边再挖个套间,套间还可以再套一间,反正阿拉想怎么住就怎么给自己挖。那窑里交观(特别)宽敞,比现在榆中的平房大多了,阿拉可以横着睡也可以竖着睡。吃的东西也交观多啊,青稞炒面、玉米面团子、洋芋角子、浆水面、灰豆子、糜面疙瘩,阿拉在山上给自家种了很多玉米和土豆,阿拉甚至还种过百合和玫瑰。百合的根是可以吃的,囡部部(又甜又软),侬晓得百合花是白色的,其实也有橘色的。玫瑰花也可以吃,侬晓得甘肃这一带从明朝就开始种玫瑰了,最好的玫瑰叫苦水玫瑰。把玫瑰花瓣采下来用白糖腌渍成玫瑰酱,或者包在火烧里做成玫瑰饼,咬一口那真真齿颊生香。夏天的时候,山上诶到各处(到处)都是阿拉种的玫瑰和百合,红白相间,云蒸霞蔚,登样(好看)极了。就是在六○年那年没有粮食吃的时候,阿拉也能找到各种野菜吃。和吾住在一个窑里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生物学家,另一个是音乐家。阿拉干什么都在一起,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有一口吃的都要三个人分了吃。生物学家带着阿拉在山上找龙葵、曼陀罗、苘麻、刺蓟、虎尾草、牛筋草、石灰菜、马唐、鳢肠、水稗,还有一种叫马屁泡的菌子,小晨光(小时候)是白色的,但当长大到不能再大的时候,它就会自动炸裂,喷出黑色的烟雾,好玩得很。里面黑色的粉末是可以止血消炎的,阿拉都把它当药来用。那个音乐家则每天在落日时分蹲在窑口用口琴给阿拉吹《红河谷》和《三套车》,快要落山的夕阳又大又红,把满天的云彩都染得血红,像在天空里烧了一把大火。   李佳音又问,那个生物学家和那个音乐家后来都去哪儿了?
  外公平平静静地看着远处,声音也像从遥远的地方慢慢飘过来的,侬晓得,阿拉真的像亲兄弟一样……佢拉后来都回老家了。吾留了佢拉的地址,佢拉一个叫周在堂,是江苏无锡人,一个叫李书平,是湖南岳阳人。吾记得很清楚,都是南方人,又文气又礼貌。自从佢拉回家之后,吾每年都要给佢拉寄去西北的百合干、牦牛干、苦水玫瑰、柳花,年年过年都要寄的,没有一年落下。二十年了,侬晓得?吾都寄了二十年了。
  虽然从小给她讲白虎山上的故事,外公却从不让她到那座山上玩,于是白虎山在她眼里变得日益神秘,如笼着一层蓝色的大雾。在李佳音记忆中,外公只对两件事感兴趣,吃和画画。李佳音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教她画画,他喜欢给她讲格列科、提香、丁托莱托、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波提切利、塞尚、伦勃朗。他最崇尚的画家是伦勃朗,他保存着一本破旧的伦勃朗画册,他喜欢把里面那张叫《夜巡》的画一遍一遍指给她看。有时候明明是指给她看的,他自己却坐在那里看得满脸是泪。他说,侬晓得伦勃朗从画完这张画就破产了,当时没有人知道这张画有多么好。后来不久他就死了,才五十多岁啊。可是吾每次看到这张画的时候,还是会觉得,人生不管怎样虚空和荒诞,某些东西仍然会到来,会发生。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对吃感兴趣。有一天黄昏他带着她去榆中县的十字街口买豆腐脑和麻叶做晚饭,雪白的豆腐脑盛在一口钢精锅里,上面洒着绿色的韭菜花和红色的辣椒油,他一边走一边不停闻着锅盖下散发出的香味。拐过一个弯之后他站住了,对她说,阿拉还是先把豆腐脑吃完了再回去吧。然后不等她说话他就捧起钢精锅,哧溜哧溜只兩口,就把一锅还烫嘴的豆腐脑都倒进自己肚子里去了。吃完之后好像又有点不相信是自己吃完的,他狐疑地羞愧地看着那口空锅,自言自语道,吾吃的?不能吧?却久久不敢看她一眼。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她开始为他感到羞耻。她吵着要回家,生怕有人会看到他们。他明白了她的意图,他捧着那口空锅忽然抬起头,肃穆地对她说,侬是不是觉得吾挺可怕?“当我们脏时爱我们,别在我们干净时爱我们,干净的时候人人都爱我们。”那个和吾在白虎山住过的音乐家曾经告诉吾,这是前苏联的一个叫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家说过的话。他说肖斯塔科维奇一辈子都在等待一个枪决。
  后来当他变得越来越老之后,他对画画的兴趣开始越来越小,对吃的兴趣却越来越浓烈越来越顽固,这兴趣长在他身上,像身体上发育出了一只硕大无比的畸形器官,简直要比四肢比脑袋都要显眼。
  他越老便越爱惜自己的身体。由于睡不着觉,他每天早晨天还黑着就在炕上开始做一套保健操,横着做完竖着做。起来后按摩太阳穴,干洗脸,然后再出去倒着走半个小时。每天早上要雷打不动地吃三颗红枣三颗核桃,晚上睡前要风雨无阻地喝三杯枸杞泡的小酒。每天都要午睡,一到那个时间他就脱光衣服,头上裹上毛巾是怕受风寒,盖上被子午睡一个小时。午睡过后要喝一碗小米汤去火,然后在屋子里开始画画。他本是画油画的,到后来却只是拿毛笔随意在纸上涂抹,没有人能看懂他画的到底是什么。他画好一幅就往墙上挂一幅,只给自己看。时间一长,墙上挂得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墨挂满了屋子,挽联似的青森阴凉。画挂多了她才渐渐看出来,那画上画的密密麻麻的好像全是人,各种形态的小人或坐或站或睡,看上去有点像日本的佛教画《甘露图轴》,又有点像朝鲜19世纪的《十王图》,还有点像密密麻麻罗列在纸上的亡灵的墓碑。
  更老了些之后,他看见邻居的小孩子喝牛奶,都要过去问小孩,侬一天要喝几袋牛奶啊?小孩想捉弄老头,便伸出七个指头来。他就当真了,侬喝七袋啊,那吾差远了,吾每天才喝一袋。于是早晨喝中午喝晚上喝,咽不下去了就往里灌,每天拼了命也要喝够七袋牛奶。
  有时候李佳音的母亲赶集买了些饼干坚果之类回来,他见了就先在自己的枕头下面藏一部分,睡觉前躲在被子里偷着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一醒来又从枕头下面摸出来接着吃。结果被子里的各种食物碎屑多得能养活两窝老鼠。就是这样,他还是一天比一天老下去了,耳朵已经和摆设没有两样了。别人说什么他其实是一句都听不见的,只是看见人家笑了他就跟着笑,因为慢了半拍,别人笑完了他还没笑完。别人问他笑什么,他就说,你们不是在笑吗?因为听不见,只能看见别人的嘴在动,动来动去看着都一样,他大约也有点烦,所以后来干脆就见了谁都没有表情,泥塑似的一张脸上挂满深深浅浅的褶子。有时候看见邻居家吃什么了,回去就和李佳音的母亲闹着要吃,阿拉也吃那个吧!在街上看见小孩们口里吃着什么他会上去说,小歪(小男孩)给爷爷吃点,让爷爷尝一尝,就尝一点,就一点。吓得邻居的小孩子们一见他就跑,像见了大灰狼一样。
  他看起来内里总是很渴、很饿、很空,无论扔进去多少东西都填不满,都能马上听见空荡荡的回声,好像他患上了一种奇特的类似于饕餮的疾病。然而就在那些刚刚吞咽下食物的清醒瞬间里,他仍然会哆哆嗦嗦地拉住她的手,催促她去看伦勃朗的画册。他说,侬一定要去看他那些无与伦比的光线,伦勃朗光线,真正的艺术家啊!就是画不出,侬也总可以去向往的。人其实就是在活那一点向往。
  外公是在她去甬城读美院的第一学期去世的。等她寒假回到家里才知道,外公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外公曾住过的房间已经被母亲清理过了,墙上挂的那些阴森森的满是小人的画都被取下焚烧掉了,取代它们的是一张外公的遗像。年老的外公站在一种枯瘦冷硬的黑白光线里,嘴唇紧抿,双目凹陷,正像一个谜一样无声无息地看着她。
  她问母亲,外公走前痛苦不?母亲说,就是受罪了,你没见他到后来瓜(傻)滴,人都召不住了,裤子掉了都不知道个提。她问外公给她留下什么话没有。母亲说,没有,只留下几幅画,他神志清醒时就嘱咐过她,一定要把一幅画和一本画册留给李佳音。那几幅画有的用色粗粝浓烈,有的雅致如青绿山水。有一幅画里是血一样的大片花丛,好像昨夜西风微雨刚罢,满地宫锦残红,飞絮蒙蒙,有三个长发白衣的老者正在花下品茗下棋。另一幅是寒食前后,杏花如雪,三个白衣老者正赏花归来,满纸是平林新月人归后的清旷。留给她的那幅画叫《松林夜宴图》,画中充满了北宋李成的寒林气质,荒原空旷,月夜清凉。看起来时节应是冬天,松间与林下有积雪在月下闪着寒光,此处大约得王诜笔法,在树冠处敷上了厚厚的银粉,便尽得夜雪之肌质。松下有三个白衣老者在煮酒夜饮,其中一个正在抚琴,另外两个则醉卧,似听非听。   这幅画看起来和别的山水画不同,有一种奇怪的气质。人物比例被放大,画中那个抚琴的老者正看着画外,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秘表情,正欲说还休。她与那个画中的老者对视了很久,画的右下角没有标注日期,看不出是他什么时候画的。她一时想不明白,外公为何一定要把这样一幅没有一个字的山水画留给她作遗物。
  后来她就一直把这幅画带在身边,在甬城读美院的时候她曾拿出来给罗梵看过,她问罗梵在画中能看到什么?罗梵看后说,山水倒没有出彩之处,不算上乘之作,只是画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不安气息,很紧张,近似于恐惧,像有什么事情即将要发生之前的那种可怕的平静。
  外公留给她的那本画册是伦勃朗的自画像册。伦勃朗从十八岁的少年开始画自己,每年画一幅,里面有三十岁如日中天的伦勃朗,四十岁国王一般骄傲的伦勃朗,五十四岁身材臃肿、缠着头巾、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伦勃朗。他越是往后用色越厚重,到了后来,画中厚厚的色彩看上去像是铜铸的,闪着金属的光泽。她翻到了最后一幅自画像,这也是伦勃朗生前给自己画的最后一幅画像。整幅画中用的是夺目的金属色光线,人物好似铜版浮雕。画中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落魄老人,戴着一顶旧帽子,满脸皱纹,眯起眼睛正向画外面看着。他苍老的脸上有一丝非常诡异的笑容。她想到了外公的《松林夜宴图》里弹琴老者的表情,觉得二者之间似乎有某种相似。
  她第一次爬上白虎山,是在外公去世之后的那个冬天。几天前的一场薄雪已经基本化尽,只有山脊的背阴处还有斑驳的雪迹。她一站在那里就愣住了,满眼只有无边的黄沙和大小的砾石,枯死的沙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偶尔见一棵低矮的沙枣树上没有一片叶子,满身的荆棘,几颗早已风干的沙枣血滴一样挂在枝头。十里黄沙看不到一个人影,甚至看不到一只飞鸟。一扭头却发现几步之外有一只寂寞的头骨正趴在黄沙中与她静静对视着。她这时才发现,黄沙之下,残雪之中,到处是白骨。有的像树枝一样露在外面一截,有的像发芽的种子一样只露出一点点,还有的完全赤裸在风中,闪烁着一种类似于银色的可怕光泽。她一个人站在白虎山上打着寒战却迟迟不肯离去,这时冬日的太阳已经开始落山,夕阳里的白虎山看上去辉煌壮丽而充满诡异之气。
  來年暑假的时候她再次独自爬上白虎山,仍然是满眼的黄沙白骨,仍然几乎看不到一丝绿色,偶尔有束灰绿色的沙蓬也是血溶于水,掉进黄沙中立刻就消散不见了。玫瑰与百合听起来像这十里黄沙中的一个千年大梦,而龙葵、曼陀罗、苘麻、刺蓟、虎尾草、牛筋草、石灰菜、马唐、鳢肠、水稗这些植物的名字则像一艘早已沉入海底的沉船,锈迹斑斑,长满牡蛎,只见其中草影幢幢。她独自在山上走了很远,似乎只要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进外公最后的那几张画里去。玫瑰、松林、杏花、残月。品茗下棋、弹琴长啸、青梅煮酒。她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唯恐找不到痕迹,又唯恐真的找到什么。到最后她只在陡峭的黄土崖上找到一排又一排的土窝。那都不能算土窑,只能算土窝,因为窄小得不像人住过的,而且没有门窗,只有赤裸的洞口在大地之上隐秘开放。就像已经知道里面蛰伏着什么怪物一样,她甚至不敢往里再多看一眼,只是坐在黄土上,大口大口喘气。
  从美院毕业被分回榆中的那个夏天,她又一个人来到白虎山上。西部的落日硕大而金碧辉煌,仿佛是从一种无生命的深渊里长出来的凶猛植物,只是不停地分泌出金色的光线,再把这箭镞一样的光线掷向每一棵树的生,每一片黄色土地的生,每一道沟壑的生,每一条嶙峋峡谷的生。它像一种无生命的生命,蛮横有力,强暴万物。白虎山上的黄土吸饱了这样浓烈凶悍的阳光,变得通体金黄剔透,天上地下,这么大规模这么浩瀚的金色汇聚在一起,天真单纯而扫荡一切。无论是曾经在那三江汇聚的甬城,还是后来在北京深秋的银杏林中,她都再没有见过这么多这么大规模的金黄色。黄沙之下露出的白骨像埋在这土地里的种子,不知道将要长出怎样奇异的人形植物。她坐在沙丘上,眼看着自己如旷野里的一座塑像,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色。
  山腰上有个放羊的老汉正在唱河州花儿,“天下的黄河往南淌,水大着淹了个享堂。远路上有我的好心肠,看去是没有个落脚的地方。”满山只听见古老悠远的花儿,看不到人,也看不到羊。又过了一会儿,一只领头的黑色大山羊出现在她的面前,接着一群白色的绵羊跟着黑山羊出现了,再接着,绵羊的最后面跟着一个放羊的老汉,甩着皮鞭,嘴里正唱着花儿。
  羊群低头啃着沙蓬草,黑山羊顶着一对大角在旁边看守着它们。她和放羊老汉坐在沙丘上聊天。她说,老伯今年有多大了?老汉说,五十四咧,就是看着像个老扎扎。她说,才五十四,一点不老,那还是叫你叔吧。老汉高兴了,说,尕女子是做啥子滴?她说,我是这山下师院的老师。老汉惊叹,大学滴老师?满服(佩服)滴很撒。她说,叔,这山上多年以前是不是还种过玫瑰和百合?老汉嘎嘎大笑,尕娃是梦见了撒?止(这)簸(白)虎山上啥子都不能长,从古只能打仗。她说,叔,你知道这山上为什么有这么多骨头,是人的还是动物的?老汉摇头叹气,你是尕娃不知道,我九岁上就在止山上放羊,啥子事没见过?古代打仗当兵的愣 们都死在止里,我十六七岁还是个崭页子(小伙子)滴时候,很多文化人也被送到了止山上改造,一个个簸生生(白生生)滴,都长得心疼滴很。就住在止山上挖的土窝子里,每日头垦荒种粮,尕娃看止山上还能长下个粮食?啥都不长。那时候止里人多滴很哪,后头两年闹饥荒莫有吃滴就饿死了很多人,就地埋了。啧啧,席嘛吓人,文化人饿了也是逮到啥子吃啥子,老夫子(老鼠)、蝼蛄子、蛐蛐儿。为保命啥子都能咽下去,人饿了都一个式子(样子),就是心里得过个坎坎子。席嘛吓人撒。
  放羊老汉赶着羊群都离开很久了,李佳音还独自坐在那座沙丘上。她觉得很冷很饿,却是一步都动不了,也不想动,她只想天荒地老地坐在这里。直到天边的晚霞彻底燃尽,一轮巨大惨白的月亮像座宫殿一样,轰隆隆从白虎山下升了起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离月亮那么近,好像只要一步就可以跨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李佳音在整理外公的遗物时,翻出了厚厚一沓包裹单。所有的包裹单都是外公寄给两个人的,周在堂和李书平,一年又一年的包裹单,看上面的时间,前后大概持续了二十年。奇怪的是,所有的包裹单都是被邮局退回来的,上面盖着查无此人的邮戳。一年又一年。   这个暑假,李佳音翻遍了榆中县志、地方志,到县文化馆找当年关于白虎山农场的资料,但什么记录都没有。她又逢人便打听,最后七拐八拐才打听到了一个当年落户在榆中县夏官营镇的老右派。那是个一条腿已经不能动弹的老人,出不了门。她骑着自行车去了夏官营镇,找到这老人,向他打听当年在农场可认识宋醒石。老人拄着拐杖坐在沙枣树下,想了半天说,是二队的,浙江人吧,是个画家。她再问更多,他便不知道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那时候还能干吗?把人饿得每天想的就一件事——吃。然后他再次打住,又不愿往下说了。一直磨蹭到最后她都要走了,他忽然神情古怪地说了一句话,二队那十几个人,最后活下来的就你姥爷一个人。她一惊,那他的那两个同伴呢?他们关系很好,干什么都在一起。一个叫周在堂,是江苏无锡人;一个叫李书平,是湖南岳阳人。他们后来都回自己家乡了啊。老人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群山之上的流云,摇摇头,不再说话。
  她骑车回榆中县的路上,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月亮再次爬了起来,悬在那里,俯瞰人世。
  “月光這么白,北方的大雪都没有这么固执,这么凶狠。没有把一切事物都撂倒的决心,我穿得更厚,才敢从月光里穿过。”
  二
  二○○三年,这已经是李佳音在白虎山师院做老师的第八个年头。李佳音经常带着学生们上白虎山画落日,但她总是觉得他们没有找到落日的颜色,她指着天边最后的光线告诉学生们,你们想想《向日葵》和《麦田上的鸦群》里的色彩,你们画出的根本不是金黄色。梵高的黄色是炼金术的金黄色,是在无数鲜花中采集的,提炼成类似阳光的蜜金黄色。他画里不是麦穗的火焰色,不是干草编成椅子的枯黄色,那是一种经过天才无尽想象的完全个人化的金黄色。它不再属于外界,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色彩。
  李佳音还经常带着学生外出写生,有时候带三四个,有时候就只带一个男生。她带着他们去武威、张掖、天水、酒泉、敦煌、河西走廊、甘南草原、巴丹吉林沙漠、祁连山下。她带着学生们一路西行,路上住过肮脏的小旅馆,借宿过农民的土坯房,在戈壁滩上搭过帐篷。她带着一个男学生曾在戈壁滩上见到过一种奇异的蓝天,如小时候外公告诉过她的,在塞尚的画中有一种蓝,这是一种类似于古老埃及的阴影蓝,一种闭合的蓝,倾听的蓝,雷雨般的蓝。天蓝、海蓝、布尔乔亚的棉布蓝、淡淡的云蓝、蜡烛蓝、湿漉漉的深蓝、多汁的水蓝,充满了反抗的蓝混杂在一起的颜色。
  她对男学生说,你知道什么是颜色?颜色不过是显示物的内在生命的手段,而这内在的生命本身就在那里。树、石头、墙、峡谷都呈现着它们最内在的秘密,它们生长在那里,才如此明艳动人。颜色其实是我们的神经与天地万物相会合的地方。
  男学生在戈壁滩的天空下崇拜地看着她,像她曾经教过的那些悟性最好的男生一样,崇拜她。她享受着这种崇拜的同时,便再次闻到了罗梵的气息,她说,你想想莫奈的画,整个天主教堂在发蓝的薄雾中被蓝色材料筑成,在各种蓝色中颤动着,在这种有无数细微差异的蓝色复调中,教堂有了翅膀,翅膀呈现各种蓝色,翅身颤抖。它飞了起来。
  暮色四合之前,男学生打出了草稿,接着,星月浮出茫茫戈壁滩,一条浩瀚的银河低垂旷野,似乎伸手之间便可以摘下无数星辰。他们生起篝火,搭起帐篷,坐在火边。火光之中学生忽然问她,老师,为什么你只是教我们,自己却不愿画画?她看着火光不语。在西北的戈壁滩上,她又回忆起那个三条江水汇聚接头的地方,甬城,永寿街,文昌巷,粉墙黛瓦,香樟树,莲花缸,无日无夜的雨和雨中腐朽的雕花木窗,墙根下滑腻的青苔和砖缝之间柔媚的毒蕈。
  那些毒蕈只有一夜的光阴,仿佛生来就是为了死去。这种回忆让她再次感到了痛苦。她像是要抵御什么,就着火光把一只手放在了男学生的手上,就像当年在甬城的文昌巷,罗梵把一只有断指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当年,她还是一个美院的学生,他是她的老师。当她第一次在课堂上见到他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得他像是年轻时候的外公,她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外公,从她有了记忆,他就已经是一个嗜吃如命的饥饿老人,他的胃永远都无法填满。但她无数次想象过年轻时候的外公,高瘦清隽的身形、洁白的衬衣、修身的西服、窄腿西裤、派克大衣、三接头皮鞋、抹了发油的三七分发型。如眼前的男人一样,在才华横溢中傲慢地散发着毒蕈一般的气息。
  他在第一堂课上讲梵高。他说,梵高的画中有着巨大的节日性,他比其他任何画家都更具有花朵的感觉,有一种在大地上盛开和陶醉的堕落。他其实不属于艺术史,而是属于我们人类生存中带血的神话。
  她觉得这才是那个她应该遭遇、应该小心保存并珍藏好的外公。
  “我们都是有罪的,今晚我们把这罪行之一重复—遍。你可以哭,却不要忏悔。”
  在这个夜晚,罗梵与外公合二为一变作一个人,准确无误地再次驶回她的记忆中,像在戈壁滩上浮出的唯一一条船舶。回忆裹挟着铁器的钝痛向她袭来,但回忆他却总是让她重新获得了一些生命,这生命如一种可怕的矿物质能量,从她身体深处被开采出来。为此她握住男学生的手有些发抖,她牵引着那只年轻的手穿过衣服放在了自己的乳房上。那只手因为紧张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心脏。然后她撩起自己的裙子,他终于携带着他那些心脏趴在了她身上,慌乱紧张之中他嘴里不停叫着她,老师,老师。他像是急于要向她辩解些什么,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就如她当年也是这样对罗梵一遍一遍地说,老师,老师。
  老师。这个词听起来充满绝望、崇拜、控制、隐秘、饥饿、不死、方死方生、方生方死。多么新鲜而古老的称呼,新鲜到它刚刚在地球上出现,又古老到足有两万年的寿命。
  这是她在戈壁滩里引诱过的第五个男学生。总是选择在戈壁滩,是因为它充满了末日颓败的仪式感。最早的时候她曾为自己感到羞耻,但这种羞耻毫不起作用。她最终喜欢上了对他们这种轻而易举的控制,庞大对弱小的控制,老师对学生的控制,艺术对世俗的控制,神对人的控制。它如一座豪奢雄伟的建筑矗立在她和他们中间。她对每一个和她做爱的男学生都说过一句歌剧台词一样的话,你要学会去爱那些美而徒劳的东西。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和她对面的男学生越发像舞台上追光灯里的两个伶人。两个角色在灯光里都拖着长长的影子,鬼魅般的水袖半遮着彼此的脸。她想起在雨夜的文昌巷,在那扇雕花木门的后面,罗梵也是这样抱着她,用那只有断指的手抚摸着她的身体。在那么一两秒钟的错觉里,她恍惚觉得她正在镜子里看着年轻时候的外公,和他怀中的女人。   画室里的灯光幽暗,浓烈的松节油气味弥漫在空气的每一道褶皱里,靠墙的阴影里立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她从昏暗鬼魅的镜子里看到了藏在里面的空间有如神秘的洞穴。洞穴里有木窗、灯光、油画,还有他们水草般交叠在一起的影子。
  罗梵当年在艺术系的闻名,除了因为他的才华,还因为他对美丽女人的博爱。在传说中他有过很多女友,就是这样,她仍然愿意去爱他。后来她想,人之所以愿意让自己去崇拜一种更巨大更黑暗的力量,愿意凝视那深渊,愿意让这种深渊把自己吞噬掉,是因为在人的内心深处都明白自己太过弱小,都明白自己有一天是要死的。
  她也曾有过嫉妒,她曾站在甬江边威胁他,如果他再不结束他那些混乱的男女关系,她就从这里跳下去。他说,我爱你和爱美是两回事,爱美只是一种本能。结果,事后他依然如故,而她仍然不能不爱他,包括爱他那截断指。仿佛那断指里依然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而她变成了一只嗜血的飞蛾。外公死后她猛然发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原来这么孤独,于是她一次一次去文昌巷找他,敲开那扇雕花的木门。月光从涂满颜料的彩色玻璃里流进来。墙上有一幅很大的抽象画,看起来有些像保罗·克利的《通往埃及之路》。画中变幻莫测的色块与屋子里的光影交融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画中的哪里是真实的,哪里是幻觉又哪里是现实。她和他最早就是从性爱开始,似乎这样就不需要证明她爱他。她褪尽衣服,从那面昏暗的镜子里瞥见自己赤裸的后背上被他绘上的那朵血红色的花瓣,如通布利画中的第四朵玫瑰。
  她背负着玫瑰的十字架俯下身去吻他。只有在性爱中她才不再是一个人,在这个过程中她亲眼看着自己从我变成了我们,我们被创造出来。她的绝望和孤独就在那一瞬间得到了最大程度的稀释和解救。这种解救是如此的庞大,以至于她无法从中逃脱。她想,这就是离开罗梵之后,她为什么要一次一次去引诱那些男学生的原因。
  回过头去才发现,除了罗梵,她自己也是一道深渊摆在那里,令人目眩。
  在后来的戈壁滩上,当那些男学生对她充满崇拜的时候,她便把他们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或裙子下面。她知道,此时,他们必然会爱着她,因为爱情永远是卑微者的事情。所以,当他们紧张怯懦地俯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又觉得他们其实不过就是她的一部分。这使她又觉得和这些男学生的性爱,就像一种自我的交媾和自我的吞噬,充满了地老天荒与痛不欲生的淫靡气质。
  有时候在这个过程中她觉得更好地接近了罗梵,接近了罗梵便是接近了外公。她才能为他加热,保护他,喂养他。外公在她的回忆和想象中长大,大得开始脱离那个贪吃的丑陋老人,伸展开艺术家的修长四肢,从而能让她走进去,像独自走进一扇门。
  她和罗梵的道别是在一九九五年七月的一个夜晚。甬城又是无休无止地下着雨,香樟和梧桐在雨中散发着植物体内的寒香,从叶尖沁出,如同呼吸。拐角处的一棵香泡树上沉沉落下一只早熟的香泡,像女人身上一件肉质的器官跌落在了青石板路上,发出了梦一般遥远依稀的声音。她走到他文昌巷的家门口,一扇雕花的腐朽木门,门口的水缸里一白一红两朵睡莲开得正安静热烈,一尾红鱼如灯火般从莲花下倏忽而过。她在雨中久久站着却没有上去敲门,她想告诉他,她毕业了,她得回到家乡,她被分配回原籍了。她希望他会留住她,把她从此留在他身边。可是她又怕如果他真的把她留下了,她就会错失这最后一次的分配机会,她将变成一个连户口都没有的人。她做不到。
  木门后面静静的,不知他是在画画还是已经睡了,他并不知道她此时就站在他的门口,也许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夜晚。她在雨中一直站到半夜,但始终没有上去敲那扇雕花的木门。雨一直在下一直在下,无始无终似的。雨珠敲打在木门上,香樟叶上,莲花上,时间上。最终她决定还是不辞而别。
  回到甘肃后她如此痛恨自己,便开始给他写信,一封一封地写,白色的信笺,黑色的墨水,她在每一封信的开头仍然叫他老师。她在课间给他写信,在白虎山的落日里给他写信,在秋天的落叶中给他写信。但他从不回一个字,一个字都没有。就这样过了一年,她再写过去的信忽然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原因是查无此人。她又写,又被退了回来。再写,还是被退了回来。查无此人。
  他消失了。
  她拼命向那些江浙籍的同学打听罗梵去了哪里,都没有人知道。后来一个留在甬城的同学告诉她,某天罗梵忽然从学校辞职了,然后就从甬城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她向学校请了假,坐了30多个小时的火车返回甬城,月夜下,永寿街、文昌巷,走过那个有香泡树的拐角,便是他的家门口。门前的水缸犹在,莲花已残,梧桐叶坠,花影扶疏处不见红鱼,只有月影横斜,池水清浅。雕花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门后的宅子晦暗如海。她使劲敲门,没有人出来开门,再敲,还是没有人应答。他真的消失了。他连工作连户口都扔掉了,什么都不要了。只有罗梵会这么做。
  她从没有这样痛恨過自己,鄙弃过自己。她觉得自己确实不配被爱。
  她对男学生的引诱大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给学生们讲格列科、丁托莱托、瓦萨里、波提切利,讲伦勃朗。她知道自己尽管庸俗而怯懦,却仍然可以告诉学生们什么是荷兰黄金时代的良心,什么是艺术家,什么是《夜巡》。
  她说,什么是永恒?从流行的东西中提取出它可能包含着的在历史中富有诗意的东西,就是永恒。
  她说,每个时代的艺术都有它的仪态、目光和举止。
  她说,艺术的权力就是命名,名字都没有,宗教就消失了。
  她对学生说着他说过的话,她用他用过的方式引诱男学生,让他们和她做爱。她变成了一个偷换了性别的他。老师,是她对他的命名,就像眼前这个在她身上的男学生,正给予她同样的命名。
  戈壁滩上除了干枯的风声外几乎没有别的声音,在他们上方是一整块广袤璀璨的星空,像极了梵高的《星月夜》。旷野之中,她看不清男学生的脸,她可以把他想成是任何人。她在一种假设的沉迷中抚摸着他年轻的身体,觉得这样便足以惩罚自己和解救自己。忽然,她听到男学生在她耳边叫了一声,老师。她浑身一哆嗦,睁开了眼睛。   还有一次是她带着一个男学生去张掖,他们试图找到那条曾通往西域的古丝绸之路,据说这里离曾经的黑水国遗址已经不远了。她和男学生走了很久,后来他们没有找到黑水国遗址,却在没有人迹的荒漠里遇到了一片村庄的残骸。黄土夯筑的土坯房都已经坍塌破败,有的只剩了几堵墙壁,残垣断壁上横七竖八地架着几根腐烂的椽子,院子里依稀还能看到泥灶和铁锅的痕迹,有死去的沙枣树,还有几眼早已干枯、像黑洞洞的嘴巴一样张开在天空下的旱井。
  李佳音和男学生穿过整个废弃的村庄都没有看到任何活物,整个村子是空的,只有塞外的朔风卷着黄沙从残垣间呼啸而过,一望无际的黄色在阳光下捶打着他们的眼睛。他们在村口徘徊半天,她正想着可以把这神秘村庄画下来的时候,那男学生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大声叫她,他看到了一具半掩在黄沙之下的人骨。他们很快就发现,这黄沙下面埋着的远不止一具尸骨,应该是很多具尸骨被集中埋在了一起,时不时会有一截大腿骨从黄土中戳出来,像银色的树枝一样诡异地刺向天空。
  她忽然就明白他们遇到什么了,这应该就是她曾听说过的那个村庄。几十年前,这一带有个村庄,所有的穷人曾在一夜之间秘密达成了一个契约——杀掉村子里所有已被命名好身份的异己者,一个都不留。这些人平日里可能就是他们的邻居或亲戚,只是略有几块田地,或者是从城市里发配到这里改造的文化人。那夜的契约里说,每个穷人都必须动手,没有人可以例外。不动手者也是异己者。想来,他们在这里看到的大约就是当年被埋在一起的那些异己者的白骨。和白虎山上的那些无名白骨不同的是,它们是一堆曾经被命名过身份的白骨。
  李佳音和男学生几乎落荒而逃,回到张掖城找了一家旅店住了下来。那一晚,李佳音不停地要求男学生和她做爱,好像这些黄沙白骨,这些近在咫尺的死亡最大程度地激发了她的性欲,就仿佛她一定要在这个夜晚建立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末日。她用乞求的声音命令他,抱紧我,快抱紧我。男学生很是紧张,他的脸在她上方,半是羞愧半是恐惧地叫着她,老师,老师。
  她抚摸着男学生年轻的身体,却越发觉得所有的肉身之下其实都不过是累累白骨。
  “最后一百个早晨开花,姹紫嫣红。他饱赏美景,又痛哭着埋他死去的人的坟。”
  三
  戈壁滩上,银河坠地,繁星陨落,火光渐小。火光咬出的一圈空地像黑暗中孵出的一个粗粝的舞台,局促、孤寂、紧张。上面还没有任何人物来得及登场。
  就在那一瞬间的空洞里,李佳音心里忽然有一点点害怕,不过,也只是一点点。她忽然害怕这刚刚离开她身体的男学生会去做点什么,也许,他会开始反抗。她转而告诉自己,不会的,之前的其他四个男学生都没有过一丝反抗,作为学生,他们根本不可能反抗。她一直一直记得,当初罗梵把那只有断指的手放在她手上的一瞬间,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她看着他那只斷指,那是一只小拇指,像是被刀或斧砍掉的,她忽然很渴望那切口是赤裸的,是打开的,她就可以从那伤口一直看进去,看见那森森白骨和鲜艳血液构成的内在秩序,就像探视一眼神秘的深渊一样看进去。这样她才会加倍地去崇拜去心疼他的一切。
  她从没有问过他,那截小拇指是怎么没有的,似乎一旦问了便削弱了它应有的庙堂性。但她听过很多关于它的揣测,有的人说那是他在做一件雕塑作品时误伤了自己,有的人说那是因为他在画不出画的苦闷中自残的。这截断指像梵高的耳朵一样,从主体上剥离下来,已经独自长成了一个庞然大物。她不能不仰视它,好像它是一种被特制的、质地迥异的、前所未有的崭新生命。那种来自断指的控制,间或会给她一丝阴谋里的诡谲,而更多的则是对它奇异的崇拜。
  方才就在男学生离开她身体的一个瞬间的表情里,她忽然看到了当初的自己,那种爱与控制交错而过时,唯一的一个平静的临界点。不会的,现在她是被崇拜的一方。在明天的课堂上,她会给他们讲丁托雷托,讲他具有提香的色彩、巴萨诺的明暗对比、委罗内塞的银灰色。也许,如她千百次想象过的,她会一直这样待在这座白虎山下的学校里,不停地去引诱她的男学生,直到她变老变丑,至死方休。她发现她越是厌弃这里便越是血肉相连,无法挣脱。
  她没有想到的是,从戈壁滩上回来不久,这个男学生便给学校写了一封举报信。原因是,他事后才回味过来,感觉自己被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人强奸了。
  校长坐在她对面不住摇头,用天水口音对她说,李老师哇,莫说你教滴不行,你教滴真还攒劲,只是你在么(这么)大个人,做滴啥日怪事?为啥不找个男滴嫁喽?你要是找不上滴话,让老师们给你踅摸一哈嘛。世上两条腿的男人家多滴很撒,咋好找学生哩?这些男娃娃,还莫长大哩,还是学生娃。
  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校长又用主持追悼会的表情向她宣布,经过学校研究,由于此事影响比较恶劣,她已经被开除教职了,希望她能接受这个事实。
  校长说话的时候,她一直看着窗外。阳光普照万物,连桌上那盆滴水观音的叶脉里流动的都是剔透的阳光。此刻她多么想不顾一切地告诉罗梵,那个雨夜,我就站在你的门口,只是你不知道。其实我多么希望你把我留下。
  站起身离开的一瞬间,她看到了玻璃窗里她和校长变形的倒影,忽然就想起了弗朗西斯·培根的画。在他的画里,人的肉身上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痉挛,那么多脆弱的痛苦?他其实是不是在说,所有痛苦的人都是肉,肉只是人和动物的共同区域。也许,在他用画笔屠宰这些肉身的时候,他自己已经是身处于教堂之中的神父了。
  “有人消逝,在云朵里一去不返。村庄的一棵大树被拔出,一个人的庄园,也血肉模糊了。”
  整个榆中县都很快知道了她被师院开除的原因,这个消息一经传出,整个县城都显得很快乐,像过节似的。她母亲终日闭门不出,对外称病,连邻居各种性质的探视都一概拒绝。至于她沉默寡言的父亲,则选择只身去了几十里地之外的一个油田去当守门人,那油田里日日夜夜就只有一个守门人。据说前一个守门人是个老鳏夫,为了排遣深夜里的孤独,想出了各种各样的良策。他在山上捉到一只老鼠,便在老鼠尾巴上绑上灯绳点着了,老鼠在他面前上蹿下跳地发出吱吱的叫声,他就当是它在和他说话了。而更前一个守门人是个中年光棍,据说第一次拿了工资之后便一路狂奔到榆中县城,看见什么买什么。因为很久没有见过活人,一路上只要见到是个人就拼命盯着人家看。见到路边站着个人便抓住人家问,我请你吃饭好不好?求你和我吃顿饭吧,你要和我一起吃饭我就给你买东西,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我有钱。   闭门不出地在家赋闲半年后,那个甬城的同学给她打来电话,告诉她说有人曾在北京见过罗梵。李佳音在那一瞬间就决定了,去北京流浪。
  二○○四年的初春,李佳音带着简单的行李带着外公留给她的画,只身来到位于京郊的宋庄。因为据说罗梵曾在这里出没过。甬城同学事先帮她联系好了,来接她的是一个高瘦的画家,叫郭一原。李佳音刚走近潞城的公交站牌,就看到旁边站着一个旗杆似的高瘦男人,两只肩膀挑着一件灰色风衣,戴着一顶灰色鸭舌帽,风衣宽大,使他看起来有些僧侣的安闲气质。郭一原两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说,我得先核实清楚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重名重姓的人多了去了。李佳音说,他有九根半指头。男人微微一笑,那就是了,外号老九。他是在宋庄待了好几年,只是,一年半前他就出国了,好像是去了美国。他出国之后就消失了,谁都联系不到他。
  郭一原先带着李佳音参观了自己的画室。画室很大,估计有400平米,看起来更像个生产车间,车间里摆满了他的画、雕塑、模型、画架、画框、画布、颜料、松节油、调色油、雕塑泥、雕塑台。他两手仍插在口袋里,像个庄园主一样倨傲地环视着自己的画室。我这画室根本不算牛逼,不能和那些个金刚和太岁比,因为他们的画室更大,据说在里面喊话都有回音,他们要是在里面上卫生间的话还得骑上个自行车。
  他又忽然转头问李佳音,听小毛说你之前在大学当老师?李佳音连忙说她已经辞去了教职,准备来北京当自由画家。郭一原斜着嘴角一笑,是吗?果然和老九一个德性,我就喜欢你们这种真敢辞职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本来就没有工作,盲流一个,也就不存在什么辞职不辞职。你们辞职图什么?就图个能自由画画呗。老九当年也是辞掉大学老师的工作跑到北京来画画,先是和我在圆明园做了一阵子盲流,后来才来到宋庄。刚来北京时我俩住一起,四处搬家,后来在圆明园那一带忽然发现有个环境清幽的四合院,太适合画画了,那么大一个四合院好像就住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我们就商量着去这四合院租两间房画画,就怕房租要得贵,结果那女主人很痛快地说,好啊,房租也不多问你们要,一个月给我五十块钱吧。我们赶紧连滚带爬地搬进去了。结果住了才半年,一天半夜警察来查暂住证,那女人竟然一个人爬窗逃走了。我们这才知道这四合院的主人远在美国,院子一直空着,结果被一个女盲流先住进来了,占领根据地后又租给了我们两个男盲流。
  然后他带着李佳音参观宋庄,他指着那些形容简陋的平房说,盖房子是来宋庄的艺术家的一门必修课,这不,都是自己盖的,自己不盖就租村民的房子。住在平房里冬天还得生蜂窝煤,要是煤糕熄了还得去邻居家里借正着着的煤糕。当年我们住平房的时候,都是一大早就用铁钳夹着烧红的煤糕窜来窜去,活像一群黎明里打着灯笼在找路的无头人。当然也有不租房不盖房的画家,有一个当年和我们一起在圆明园待过的叫严纳的画家就相当牛逼,他只过流浪生活,而且比我们都智慧很多。他住过很多高级的地方,比如打烊后的大型超市,半夜像老鼠一样在里面啃食所有他想吃的东西;住过夜场后人去楼空的电影院,在舞台上声情并茂地朗诵自己写的诗歌,当然没有一个观众;住过提供夜宵的洗浴中心,为逃避结账每次都要舍弃自己的一双鞋子;住过废弃的烂尾楼,整栋破楼就住着他一人,土皇帝似的。据说他现在白天经常到宜家睡觉,在宜家三楼展示现代时尚的豪华卧室用品样板间里舒舒服服地睡觉,一直睡到晚上商场闭店时他才溜出去画画。他把宜家各种造型各种材质的床和羽绒被都睡遍了,包括儿童床。你说这不是智慧是什么?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打开了一个看起来久没人住的小院子,院子里有两间平房,院子中间有水槽和水龙头。他两手插兜,扬扬脖子,这是老九以前向一个村民买的。现在地皮涨了,那村民又想原价把院子收回去,中国的小老百姓自古就这样。老九在这儿住了几年,冬天的时候他裹着一件大棉猴,吃著土豆大白菜画画。我问过他,你们这些海边长大的人不吃鱼也能活?他说,人总是要进化的嘛,实在没有鱼吃土豆也将就了,总不能把自己饿死。
  屋里简陋异常,一间屋是睡觉的,有一盘土炕,炕上蹲着一张席梦思床。郭一原说,老九是南方人,睡不惯土炕,喏,他就先上土炕再上床。另一间屋子看起来是画室,满地的废弃颜料,靠墙立着一张大油画,满是灰尘。油画里的背景是古明州的亭台楼阁,万川映月,月湖中随潮涨落的水则碑,粉墙黛瓦下的月光竹影,从竹丛旁的一扇梅窗里望过去,是秦氏古戏台上流光溢彩的金色穹顶。亭台楼阁深处立着一个男人的背影,看不到脸。中国金碧山水苍冷的底子里,弥漫着江户时代盛极一时的妖冶颓靡。油画被工笔刀划过,已经毁坏。郭一原在她身后说,老九当初把自己关起来整整画了大半年,最后又被他自己毁了。他不愿意画行画,但画自己想画的又往往挣不来钱,画家就这样。所以后来差点都吃不起饭了。他为画这张画不吃不睡,哪知道画完后根本卖不出去。画廊不愿要这么小众的画风,收藏家见不是名家作品也不会收。我就说他,你简直都赶上伦勃朗当年画《夜巡》了。
  后来呢?
  后来再画也还是卖不出去,正好有个机会可以出国,他就走了。你放心吧,他那样的人不会在一个地方久待的,他必须得不停地折腾自己,不停地作死,让自己不得安宁才会有创作的欲望,他还真是个艺术家。我不会像他一样,我早就承认我就是个画行画的,他们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什么画能卖钱我就画什么,我让画廊的商人往死里包装我的画,让记者给我写各种报道,所以我的画一幅一幅都卖出去了。不然我怎么可能有间像样的画室?怎么能有钱请朋友们喝酒?不过我偶尔也装一装,假装一下艺术家,假装我是独立的,是有个性和原则的,我的创作是不允许别人指手画脚的。因为我越是这样,他们给我的钱越多,我越是摆谱,他们越是觉得自己的钱花得值。现在的人就是花钱买个范儿。其实我早就懒得去搞什么原创性的艺术了,结局都不过是无聊。我现在就是个艺术家里的婊子,任人操。
  末了他站在那张油画的阴影里,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其实艺术家就是自己操自己,操自己的时候还要请人观赏。他往门口走了几步突然笑了,说:言重了,言重了。那你就先住这儿吧,你不是他那个什么学生嘛。他这个人啊,自打去了美利坚合众国就再没给我们打过一个电话,也不知道是死的还是活的,也不知道是混进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了呢,还是正在中央公园门口给人画像,据说画一张肖像五美元。   李佳音就这样在宋庄住了下来,住在罗梵从前住过的房子里。这个晚上她像爬一座祭台一样先爬上土炕,再爬上床,高高地睡在了上面。她想到罗梵曾经就睡在这里,他早已焙干成灰的体温像一处水洼一样浸泡着她,一点一点,直至把她淹没,她心里开始一点一点变安静。渐渐地,在清白的月光里,她感觉他的气息慢慢与她重叠在一起了。他们正试图折叠为一个新的人或者一种新的兽。她的指尖从他曾经睡过的床单上划过,像触碰到了他身上的某种肌理,这种触碰像某一种沉在河底的、残缺不全而锈迹斑斑的拥抱。
  来北京的第一夜是无眠的。在京郊的月光下,她从没有这么清晰地看见过骨骼暴露狰狞不已的自己。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是在白虎山上与一具黄沙吹尽的白骨相遇了。中间隔着生,也隔着死。她无法告诉罗梵,她对男学生的引诱,她的纵欲,是因为她爱他。没有人会相信的,包括他。这世间的很多真相只会永远在最幽暗的地下行走,永远见不得天光。没有人会明白那些纠缠在白骨与情欲之间的艳丽的死亡气息,也没有人会明白那些被囚禁在时光最下面的控制与反抗。
  现在,在这京郊的月光下,她也成为了一个没有工作、没有身份、没有户口的面目模糊的人,她终于把自己放逐成了一个和七年前的罗梵一模一样的人。外公的《松林夜宴图》她已经挂在了墙上,那是外公对她的唯一陪伴,是外公最后的遗言,虽然她一直没有想明白他究竟要对她说什么。她想如果外公还活着,不知他会为如今的她高兴还是难过。
  夏天慢慢过去了。画室的条件极尽简陋,自来水管在院子里,吃饭得自己用蜂窝煤炉做。等到冬天,又必须在屋子里生起火炉,不然手连画笔都握不住。平房窗户窄小,采光不是很好,屋子里光线昏暗,到处是罗梵用过又遗弃的东西,这使她有一种游荡在古老墓穴中的感觉。来到这里似乎终于摆脱掉了在白虎山下的那种巨大惯性,她开始有了画画的欲望,每天一起床就开始画,一直画到黄昏掌灯时分,然后给自己做饭吃。成为机械,是半年来的她几乎可谓肉感的欲望。在这种简单复制的生活中她想起世上曾经还有外公,现在还有罗梵,便也平静下来。一天天过去,她渐渐开始明白罗梵当初为什么要离开甬城离开永寿街,离开三江汇聚处的富饶与慵懒来到这里画画。因为只有在这种最简陋的黑屋子里画画,没有了任何赘物与虚荣,才是对自己最彻底的一次弃绝。舍弃工作和身份本身就是一次弃绝,像一个盲流一样来到京郊租房又是一次弃绝,而关在这黑屋子里画画,则是对人的物质性的最后抽离与蒸发。
  应该就是在这里,他才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画家。
  在开始画画的同时,她忽然就发现,之前在她身上纠缠的那些奇异蛮荒的情欲也在渐渐褪去。那些对男学生的劫持,对他们的年轻肉体的渴望也忽然就沉寂了,消失了,如艳丽的夹竹桃飘零于水中,绯红与毒性一起碾落成泥。慢慢地,所有疼痛的回忆也开始能够走进她画里来了,寒凉的香樟,烂熟的香泡,手掌心一样的梧桐叶坠落在雨中,水缸里的白色睡莲和水中的血色鱼影,斑驳的木门生满滑腻的青苔。那个多年前的雨夜如今就静静地站在她的画中,仿佛一个蛰伏已久的伤口,没有什么能填平它,也没有什么能为它命名。她的懦弱与世俗,她的不辞而别,在这八年时间里早已经变成了一艘航船,她每个晚上都试图要登上它。而它却待在那里,待在一个不可能的港口里永久地停泊着。
  “我怀疑我在这个世界作恶多端,对开过的花朵恶语相向。我怀疑我钟情于黑夜,轻视了清晨。”
  四
  冬天来了,郭一原叫上李佳音参加宋庄画家的聚会。这是个冬日的中午,饭店门口的一棵柿子树叶子早已经落光了,剩下几只鲜红的大柿子慵懒地坐在最上面的枝头俯视大地,一只大喜鹊俯冲下来啄了一口柿子,肥头大耳的柿子晃了两晃便摔了下去,啪一声摔得血肉横飞。
  正午的阳光齐聚而下,欲毁蚀万物。
  画家们陆陆续续都到了,因为穿著臃肿的冬衣,看上去体积比平日里都大了一倍,熙熙攘攘地坐了一大桌子。李佳音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画家坐在一起,像一种合并同类项的游戏。画家们有的是长发,有的是卷发,有的是光头。有戴呢毡帽的、贝雷帽的、鸭舌帽的、前进帽的。有的穿着橙色的窄腿裤,有的穿着夏威夷海岸花纹的衬衣,像正要去椰林边度假。其中坐着两名女画家,一个留着像黑夜一样的长发,一个是光头。她们坐在一圈男人中间,醒目得像两尊菩萨。
  他们挤在一起很惬意,像冬天里一群集体出洞晒着太阳的小动物,柔软胆怯,毛茸茸的一团,阳光给了他们安全感。他们一边彼此交谈着什么,一边看菜有没有上齐,不停地催促服务员拿来可乐拿来啤酒拿来红星二锅头。李佳音坐在那里忽然就有些不敢看他们,她好像做了贼一样,看着他们像看着一堆艳丽的气球。她知道他们其实和她一样,是弱小的,是虚张声势的。他们很多人也像她一样,住着平房生着蜂窝煤炉下着挂面吃,正在等待出名的路上或等待卖画的路上。但在这里,他们不再是单个的人了,他们是住在同一座珊瑚礁里的珊瑚虫,他们焊接在一起长成了一大块集体。这种窥探让她深感羞耻和不安,像看着一个又一个赤身裸体的自己在眼前晃来晃去。
  众人很快就过渡到喝酒状态。郭一原悄悄对她说,这顿饭是那个戴贝雷帽的画家请的。请客原因很简单,他也是画行画的,有钱,就时不时请请客。他钱多的时候,宋庄的画家们都能跟着他胖一圈;他手头紧的时候,众人又都跟着他瘦下去,简直比在养猪场养猪还明显。这哥们儿端起酒杯说,谁也别鄙视我啊,我压根儿不屑于进什么美术史,艺术的革新也不指望我,我不是什么艺术家,我就是个画匠,匠人,懂吧?也就是个手艺活罢了。摹摹名画,画画小风景,给公司画画广告牌,既不妨碍别人,也不给伟大的社会主义抹黑,挣了钱吃香的喝辣的,把搞艺术的兄弟们个个都养肥,有什么不好?
  正吃着人家喝着人家的,众人一致叫好。酒过三巡,一个画家开始讲自己当年在圆明园画家村的往事助兴,据郭一原说,宋庄画家里,在圆明园混过的都算是老炮。这枚头发谢顶的老炮先是反复敬酒一圈,一个都不落下,倒像个恪守行规的基层公务员。然后才开始吹嘘自己当年和圆明园的很多女画家都上过床,说有些女画家因为实在太喜欢他,半夜跑去敲他的门,一定要求被他宠幸一次,不然的话在女画家圈里实在说不过去。和他睡觉成了一种荣耀。不幸的是那晚在他床上正睡着另一个女画家,他哪敢去开门,只好在黑暗中继续装睡。那敲门声愣是响了半宿,差点把周围住的男画家都给敲起来。   老炮沉浸在自己的光辉岁月里,李佳音已经不忍心再往老炮谢顶的脑门上看了,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对他的惩罚。只见众人表情各异,有的笑而不语,有的低头看菜,有的在认真研究酒瓶子上标的酒精度数。有一个留寸头的年轻画家两眼放光,一笑便齐齐露出了三十二颗雪白的牙齿,牙保养得还真不错,在灯光下闪着结实耐用的釉光。他的表情似要进一步为自己打探如此光明的前景,真的么?真的么?
  李佳音悄悄问郭一原,为什么他们只谈女人不谈艺术?郭一原斜睨了她一眼说,因为孤独啊,平常自个儿待在那里画画都很孤独,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吸点人气,谁还愿意再把脑子里的那点事正经八百地挂在嘴上?为什么要聚会喝酒?就是为了暂时不孤独。
  这时候那个留着光头的女画家忽然说话了。她很瘦,两只颧骨锋利地耸立在脸上,穿着一件肥大的中式绣花棉袍一直拖到脚踝,看上去整个身体已经融化在那件空荡荡的衣服里了,只留下外面的一个光头。李佳音想起这几年里见过的搞艺术的女人基本都是这身标志性行头,校服似的。女人嗓音粗大沙哑,像是刚刚大哭过的那种嗓子,带着血丝迟钝地锯着人的耳朵,给人一种反常的疼痛。她说,老王,这种牛逼就别再吹了吧,你现在全身上下也就剩这张嘴能硬起来了。我特看不起你们这些男人以睡过多少女人为荣,数量之多,时间之长,搞得像大跃进放卫星似的。今晚我塞给你一个女人,你倒睡给我看看。
  主人连忙敬光头女人酒,女人杀气腾腾地和别人喝了一圈酒,唯独不理主人。這时主人发现上的菜已经基本被吃完了,又吩咐服务员把所有的菜再上一遍。见有人扭捏推辞,主人把脸一挂,很不高兴地说,请客还能不让人吃饱?你这不是打我脸吗?再说了,像我这种画行画的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呢?我又不是在创造,只是在复制。那我的钱就更要让大家吃饱喝足,这样才有力气搞艺术。尤其是常安,看你瘦的,无论谁请客都要多吃一点才对。那光头女人听了他的话,大义凛然地一笑,瞪他一眼,忽然起身就往出走,袍子一样的棉衣随她迤逦而行,看上去像被她勉强拖走的。主人在后面叫她,哎哎哎,常安,你没吃完怎么就走了?在她转身的一瞬间,李佳音还是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整张脸空荡荡的,像一只悬在空中的瓶子,散发着玻璃的寒脆和冰凉。
  郭一原悄悄对她说,她叫常安,是搞行为艺术的。在我们这行当里,最怕的就是女人搞了行为艺术。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女人搞了行为艺术,就基本不要想什么结婚生子的事了。不止是世俗,连艺术界其实也是这么要求女人的,打着艺术的名义裸体那也不行,那叫二。你以为人人都理解你是搞艺术啊。而且行为艺术无法卖到画廊,赚不到钱,所以连吃饭都是个问题。其实她从前是画油画的,功底很扎实,基本尝试过中国美术界二十年来的所有风格,具象、抽象、写实、超写实、表现主义,她都试过,到最后却开始搞行为了。可能是觉得这些艺术形式都满足不了她表达的欲望,她大概是想成为中国的布诺娃……太理想化了,简直可怜。哦,对了,她和老九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情人。老九这个人啊,我觉得他其实根本不是和女人谈恋爱,他是在和艺术本身谈恋爱,所以这个女人可以,那个女人也可以,长发的可以,光头的也可以。
  后来呢?
  后来?肯定是分手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一个出国了,一个坚持搞她的行为艺术。她有个代表作叫《爬行》,六个男人摞起来,她在最上面,他们全部是裸体。她应该想表达的是独属于女人的爬行。你能想见吗,他们七个人摞起来,估计那六个男人是她花钱雇的杂技演员,可是你想她自己又是怎么爬上去的呢?要不题目怎么叫《爬行》呢?倒像是她为了这次行为艺术硬把自己也训练成了一个杂技演员。多不容易。据说后来她和很多男人睡过,这些男人有搞艺术的,也有不是搞艺术的。据说她和男人们的睡觉也像行为艺术,你分不清真假,也搞不清她为什么要和他们睡觉,肯定不是为钱。假设说,她压根儿没和什么男人睡过,别人也不会相信,大约所有的人都觉得睡她太容易了。因为她在自己的作品中都已经脱光过的嘛,艺术地脱也是脱。大约女艺术家的作品很容易就会被等同为她本人的一部分。你可以说她是质地最纯正的艺术家,也可以说她是个傻逼。这就像一只玻璃球,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进去都可以。
  “万物有待命名,名字都没有,宗教就消失了,宗教不存在,祈祷就消失了,祈祷消失,人类就消失了。”
  李佳音独自冲出饭店向着走在前面的常安的背影追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夜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地上和树枝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大片的雪花从墨黑色的天空里飘下,有寒鸦的影子踏雪而过,整个宋庄忽然之间肃穆得像座教堂。李佳音从后面看到,走在前面的女人光头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花,这使她看起来更像路边一尊风蚀斑驳的菩萨像。她红色的棉衣上也落了一层雪。棉衣看起来很薄,她在风雪中微微发抖。李佳音追上去,在和她并排走着的一瞬间,一种虚弱再次从她体内升起,血被淹没。她在她身上闻到了罗梵的气息。确实,他们才是一样的人,都勇敢得近于邪恶。
  常安裹紧棉衣,疾步在雪中走着,她头也不回地对李佳音说,不要来问我为什么要搞行为艺术,花儿生下来就是要谢的,鸟儿生下来就是要飞的,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做某些事,就像有些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死,这都需要理由吗?有人就不想做人,就不愿成为一个人,她就想把自己变成一件艺术作品,这也需要理由吗?
  她的声音粗大嘶哑,在漫天雪花中听过去,有点歌剧式的孤独与悲怆。她们正走到一盏路灯下,借着灯光,李佳音看到她光头上已经落了厚厚一层雪花,像戴了一顶滑稽的帽子。她的耳朵和鼻尖都冻成了一种剔透的红,似乎一碰就会掉下来。这样看上去她的脸色苍白得接近于透明,似乎都能看到下面流动的血管。李佳音忽然在一刹那就对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怜惜,她伸出手去,欲替她拂去头顶上的积雪。
  常安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她。李佳音在大雪中微笑着说,我是罗梵的学生。常安眯起眼睛打量着她,表情慢慢变软变松弛,哦,老九的学生,你是过来找他的吗?
  我找了他八年,可是等我来了他已经走了。   那说明他根本不想让你找到他。你为什么要找他?
  他还会回来吗?
  其实你就是真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他还是会离开的。而且你心里也清楚,如果你想要的是好好生活,他这样的男人是最无用的,你应该远离他。
  不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以前听我一个在美国画画的朋友讲过一个故事。一次他在拉斯维加斯的沙漠里独自开车去死亡谷旅行,开到天黑时找到了沙漠里的一个小镇投宿。这个小镇在沙漠里孤零零的,却开着一家小旅店,小旅店还带着一间小酒吧,供那些来沙漠里的游人住宿玩乐。旅店里只有一个店员,那晚除了他也没有别的游客。孤独之余就和店员聊天,他才知道这小镇上居然只住着一个人,也是这旅店的老板,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店员自己则是老太太从别的镇雇来的。老太太年轻时是个舞蹈演员,一次去死亡谷游玩时经过这个小镇,她只看了一眼就决定留在这里。此后她就一直住在这个镇上,再没离开过。后来镇上的人们陆陆续续都搬走了,只有她还住在这沙漠里。她每天都要在自己的酒吧里跳一段舞,即使没有一个游人看,她也要跳,风雨无阻,因为有没有人看和她根本没关系。我朋友想见老太太一面,但老太太每天一到黄昏时分就去睡觉了。他在旅店窗口看到被夕阳染得像鲜血一样的天空和广袤荒凉的沙漠,眼泪忽然就下来了。他和我说,在这个世界上,像老太太这样情愿活在一个自己角落里的人应该还不少吧,无论你跳什么样的舞,画什么样的画,其实都和别人没有关系。因為你甚至都不需要观众。
  嗯,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们都说我是从大学辞职的,其实我不是自己辞职的,我是被学校开除的,因为我当老师时曾经引诱过几个男学生。
  你和我说这个是怕我太孤单吧……不管怎样都谢谢你。其实有太多的时候,做爱可能是艺术,可能是暴力,可能是乞讨,可能只是在索要安全感。它绝不止于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
  雪越下越大,整条街道和街道两边光秃秃的树枝都被白雪覆盖,整个世界看起来像个洁净的大墓园。两个人影在大雪中慢慢往前移动,移动,最后消失在了大雪中。
  整个冬天李佳音几乎都在画画。窗外是漫天大雪,炉子烧得通红,她在白天也拉上窗帘打开电灯,时间四溅,孤独如血。白天和晚上混沌一体没有界限,只有作画的人站在现在与回忆之间四分五裂。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此刻究竟是什么,只能把它画出来,就像用文字把它写出来,用骨头把它建起来。
  “艺术家必须发明一种自己的目光,没有这种目光就构不成创造。梵高的目光是漩涡式的毁灭,保罗·克利的目光是幽灵和天使的共存,塞尚的目光是把分离的自然用双手合起来。”
  这话是罗梵说过的。在画画的过程中,李佳音渐渐开始明白,对罗梵的接近其实是不存在的,他要的是在此时此刻的某个他布置好的空间被她遇到,被她看见。而外公和他的画只是静静地站在墙壁上,无声无息地看着她的一切。有时候她会和那张画对视良久,就像外公正在那里和她说话,他正要告诉她什么。她看着画里的三个饮酒的老者,再次想起外公当年的那两个同伴。外公画的应该就是他们三个人,那么,那两个人后来到底去了哪里?
  到后来,她的画里渐渐开始出现甬城的白墙黑瓦、香泡树与莲花缸,白虎山上的黄沙白骨与山下的日落黄河,三江边的爱情与绝望,戈壁滩上类似于某种综合征的控制与情欲,累累白骨之上的恐惧与狂欢,天荒地老的犹疑与反复证明,都借助着色彩、光影与线条,纷纷走进了她的画里。
  这期间常安来找过她一次。那是冬至的第二天,天寒地冻,大雪封门。炉子上的一壶水刚刚煮开,忽然有人来敲门,打开门她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常安。她站在门口,光着头,身上穿的还是那件红色的绣花棉袍,衣领处有个地方开线了,吐出了一缕棉絮。她进了屋里瑟瑟地发着抖,使劲搓了搓手,先把李佳音的画看了一遍,看得很敷衍,她只略略地赞美了几句,说很有想法之类。李佳音心中正感到有些不快的时候,忽然就见常安转过身来直直看着她,把李佳音吓了一跳。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只听见常安忽然嘶哑着嗓子,用最快的语速对她说,那个佳音,你不是罗梵的学生嘛,那就不是外人。我就和你直说了,我最近手头有点紧,能先借我点钱不?我得先去买件厚点的衣服过冬,天越来越冷了。
  李佳音愣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忽然看到了常安的目光,那是一种躲闪的虚弱的还带着点谄媚的目光,有点像刚被打过的小狗或小猫的目光,配着她那醒目的光头、鲜红的棉衣,整个人像把血淋淋的刀子一样扔在她脚下。她连忙大声说,好啊好啊没问题,好像屋里站满了正在听她说话的人。煮开的水壶喘息着吐出雪白的水汽,把两个人的面孔都遮住了,像两个无头人对站着。
  她一边给她拿钱一边提起水壶给她倒了杯开水,递给她杯子时碰到了她的手,一种被抽干了血液的冰凉。她说,喝点热水吧,今年冬天真是冷。
  常安听话地用两手抱住那只杯子,低着光头看着杯子里冒出的热气,热气好像熏着了她,她慢慢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她就像一个正在祈祷的修女。
  常安把杯子放下,准备离去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墙上的《松林夜宴图》,她久久看着那幅画,问,这是谁画的?
  我外公。
  你外公是不是挨过饿?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要相信我的直觉,我从不怀疑我对艺术的直觉。我觉得他画的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松林夜宴。
  那是什么?
  挨饿。或者,是比挨饿更可怕的东西。
  “诗人命名万物。”
  五
  马上就是新年了,有一个画家过生日,又把画家们召集在宋庄最大的饭店里喝酒。一帮画家白天也不知道都躲在哪里,此时一声招呼都蜂拥而至,有点像惊蛰时节百虫出动的盛况。李佳音被郭一原叫了出来,一听有饭局,她一口答应。她已经开始和其他画家没有任何区别了,她不再为看到他们的窘迫而感到羞耻。相反,她也开始喜欢上了这种聚会,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单单就坐在他们中间吸点人气也好。   聚会上她四下张望,唯恐看到常安,却又想看到她。刚刚坐定,便看到常安穿着一件黑色的绣花棉袍走了进来,仍然是锃亮得闪着寒气的光头。她每天都要刮头发,直到把头皮刮得铁青,直到不留一点她是女人的证据。她顶着一个光头穿着一件黑袍进来的一瞬间,李佳音忽然无比心酸,她明白她其实是存心要把自己扣押起来,存心要让自己成为一个人质。
  她穿的黑色棉袍大约是借到钱后刚买的,衣服上静静盛开着几朵妖娆诡异的牡丹。她走得很有气势,像左右手都各拎着一把杀气腾腾的铜花锤进来的。她一进饭店就对过生日的画家说,老焦,你也太装了,才多大岁数就搞得这么隆重,想当座山雕啊?老焦忙说,是常姐啊,快,这边的上位坐。常安又继续,怎么不喊我呢,是不是嫌我们搞行为的穷,怕我拿不出红包?老焦擦擦汗,忙说,我可没收红包,就是找个理由叫大家吃顿饭,不是马上新年了吗?常安大笑起来,声音巨大,像独自在那儿演话剧,我说嘛,老焦好歹也是个画家,总不会把自己搞得像个村干部一样广收红包。
  常安终于坐定,光头像只大瓦数的灯泡一样把整个包间都照得异样明亮。她发现事实上没有人敢盯着常安的光头久看,就好像都怕被晃伤了眼睛。这时候一个年轻画家率先端着一杯酒站了起来,今天我要先敬大家一杯,因为我有个好事情告诉大家。众人鼓掌,吹口哨,什么好事,快说快说,是不是把你的画一口气都卖出去了?年轻画家略略矜持了一下,然后很快乐地说,是这样的,我的一幅油画要得奖了,今天刚接到的通知,嗯,是个一等奖。通知上还说是要收进当代名人画册中呢。
  ……
  主办方是一家有名的美术杂志。通知书白纸黑字,你们不信去看。
  ……
  我们这些人虽然叫自己是自由画家,可是没有人承认我们,我们就什么都不是,对不?所以我们必须要得奖,得奖是认可啊,是承认啊,艺术家不被承认多孤独啊。哎哎哎,你们真别装啊,有些画家就得一个奖,名声马上就不一样了,画也哗哗都卖出去了,钱也来了。梵高当年要是有奖有奖金,指不定能画到八十岁呢。你们不信?……你们真不信么??
  一桌子诡异的寂静,只有长长短短的呼吸彼此交错,像一片刚修剪过的草地,湿漉漉地划过李佳音的皮肤。忽然有一个声音犹豫地怯怯地从一堆寂静中爬了出来,你那个奖……要不要交钱?是不是得交三千……块钱?
  比方才更庞大更彪悍的沉默,蹲在他们面前挡住了所有的去路。忽然一个嘶哑的有力的如同歌剧般的声音乘一骑快马杀了进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常安的声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现在知道了,是不是你们每个人都偷偷交了画参赛,然后每个人都接到了通知说得了一等奖,说要出画册要成知名画家成国际范了,然后你们每个人都赶紧交了人家三千块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就是自由画家,这就是骄傲,这就是自由,这就是自……由。对,我承认我是穷得买不起新衣服,是经常连饭都吃不饱,所以只要哪里有饭局,我一定会厚着脸皮去蹭饭。你们猜对了,我今天还真就是来蹭饭的。可是,你们谁能像我一样在作品里表达我最真实的想法?你们觉得我可怕,可是我们其实都一样可怜,人本身就是一种可怜的动物,活着时千疮百孔,死了都是一具白骨。都是从生到死,人却远远不如一棵植物坦然安宁。我的作品,既不犯法也不耍流氓,我不求升官也不求发财,甚至我也并不求被男人爱,因为爱只会让人软弱。可是你们知道么,我最怕的是我的老母亲,我最怕的是我的作品被她看到……
  突然,她毫无预兆地大哭了起来,声音干枯嘶哑如裂帛,她一边哭一边用自己锃亮的光头一下一下地磕着桌面。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过来拦住她。
  她忽然想到了外公,不知道外公会不会希望看到她的现在,此刻。
  “我是那么接近冬天,像一场小雪蠕动。”
  整个京郊的冬天被大雪封存,画家们和村民房东们倒也相处得其乐融融。有个房东自己杀了鸡,就一定要给住在院子里的画家送过去一条鸡腿。还有个画家总是收到女房东的各种馈赠,一碗鸡毛啊,一盘干草啊,因为女房东是个精神病人,一年得住一次院。还有个房东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画家窗下叫他几声,看他是不是还活着。因为他总是担心画家不会用煤炉从而半夜煤气中毒。
  年过完了,终于等到了春天,李佳音已经画好了八幅油画。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她对着画布一味倾诉,待在里头,倒也不愿出来。这类似于一种酒,她成天喝得醉醺醺的,泡在里头,缩成一团。若不是眼看着积蓄渐渐花光,她觉得就一辈子这样待在里头其实也不错。这个春天郭一原告诉她,有个好机会,过两天有个策展人要来宋庄看画,就看哪个画家走运画能被选中了。
  大约是所有的画家都听说了策展人要来的消息,连着几天,只要在路上见到一个画家,全都把自己收拾得油头粉面,指甲剪了,头发理了,最好的衣服拿出来。李佳音信心满满地看着自己的几张画,她给这八张画取了一个统一的名字《时间》。从甬城的三江口到榆中的白虎山到张掖的戈壁滩到燕郊的潮白河,画里看不到一个人,只有时间,大团大团浓烈得化不开的时间,如阳光般辐射万物的时间,无始无终地老天荒的时间。似乎在这样的时间里,只有天地山水草木鱼虫和阳光,人却还没有来得及出世。
  策展人终于驾临了,肥头大耳,穿身西服,夹着公文包挨个儿走街串巷,活像是个来催款的包工头。这天李佳音和别的画家一样,早早起来作准备,在画室里等着策展人来看画。因为前途未卜,所以等的过程实在煎熬,李佳音看着镜子里收拾一新的自己,觉得怎么看都像个菜市场上摆摊卖猪肉的小贩,担心肉卖不出去会坏掉,又担心肉卖得太好,会一下被搶光。想想别的画家可能也都这样,都使出了浑身绝技,便觉得整个宋庄此刻就像个农贸市场,各色小贩流连其中,土耳其的地毯,阿拉伯的神灯,波斯的夜光珠,东海龙王的定海神针,应有尽有。
  她正想着怎么来打发这等待的时间,没想策展人已经夹着公文包走进了院子。她心想,就是逛集市买菜也不能这么快吧,赶紧奔出去把策展人迎进画室,八张画早已一字排开,恭恭敬敬,等候已久的样子。但策展人对那些画只扫了几眼便不再多看,她浑身的神经跟着这几眼抽搐、拉紧、崩断。他问她,还有别的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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