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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一开学,我就被调到了第一排。并不是因为成绩特别好,而是因为我空话特别多。
那时班主任对我说,“把你调到第一排来,看你还怎么影响周围同学高考”。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没有了前桌,我还能花式转体180度扭着脖子跟后桌讲,还能跨越整条过道伸着脖子跟邻排讲,当然,讲得最多的还是跟我的新同桌。
我的新同桌是dota少年刘能能,他因为翘了好几节晚自习去网吧打dota被老师抓到,所以也被无情地流放到了第一排。原本为了杜绝早恋,我们班是没有异性同桌组合的。但基于我们俩是重点监视对象,于是,空话少女和dota少年坐到了一起。
如果你觉得这样的开场很像偶像剧,那你可真是想多了。毕竟有高考把我们保护得如此严实,怎么可能还会有任何一种爱情能乘虚而入呢?更何况这世上从来都只有两种高三生活,一种是电视上放的,五颜六色金光闪闪还时不时“爱得痛了,痛得哭了,哭得累了,日记本里页页执着”,另外一种是我们自己的——只是一部没钱加特效的抗战剧。
如果说非要给这部抗战剧找出一个贯穿始终的中心思想,我想可能是“丑”。
进入高三之后,我妈就没再让我吃过食堂。你知道的,食堂菜作为中国的第九大菜系,最大的特点就是擅长取一些魅惑人心的艺名,什么干锅牛肉、小炒鸡块,其实全是清一色的土豆片。我妈怕我营养不良,特意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今天酱肘子,明天炖乳鸽,好像到时候考不上清华北大全是因为少吃了今天这一口。我觉得那年的妈妈不是妈妈,是个尽职的母猪饲养员。
我的体重就是这么蹭蹭涨上来的,但妈妈说“没关系,上了大学就会瘦的”。这句话的魔力就跟“上了大学就会有美好未来了”是一样的,平白无故不负责任地给了我们一些轻巧、邈远又虚无的希望,却真的能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去忍受眼下被剥夺的生活。
其实不仅是我,整个高三,周围其他女同学的腿也都越变越粗,好像大家都争着抢着想成为中华民族崛起的伟大支柱。而且大家在其他方面的丑无比相似,厚刘海,马尾辫,黑框眼镜,青春痘。好像高考让全天下的女同学长出了完全相同的脸,我想可能这才是“高考面前,人人平等”的真正意思吧,面对高考,没有人美,也没有人敢美。大家都战战兢兢地收起了自己的爱美之心,小心翼翼地套上肥大臃肿的校服。会打扮是一种罪过,到时候考不上清华北大可能全是因为今天穿了件新衣服。
至于刘能能,他跟我们还不太一样,他的丑不是憋着一口气式的,而是带着一种悲壮的末日感。每天早上7点早读,他一定分秒必争准点到达教室,坚决不早到一分一秒;开抽屉,扔书包,掏出语文书,翻到第32页,身手矫健,一气呵成。“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趁老师一个不注意,他已在电光石火之间从课桌里掏出饭团,低头猛吃了一大口。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我都已经忘了,但刘能能的丑却是那么刻骨铭心令人难忘。他就静静地坐在那里,顶着炸裂的鸡窝头,脸上蒙着一层猪油般的困意,嘴边沾着一颗饭粒,却还要假装一本正经、云淡风轻地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那种专属于高三男生的丑,就如同国旗下的宣誓一样嘹亮悲壮。
可能正是因为这份不相上下的丑,让我们原本就患难与共的革命友谊又多了几分情比金坚的意味。我们会在听写单词和默写古文的时候,坦诚相见互通有无,会在对方被老师突然叫起来回答问题时在下面小心提醒。曾经我一度以为刘能能跟我,可能是铁打的孽缘不锈钢的情。可惜,男人嘛,总是无法从一而终。每次一到考试,他就对我实行起了“闭关锁国”的政策,“选择题最后一道选什么?”“我也没做出来。”“我明明看你写了。”“蒙的。”“真的吗?”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啊,都是泡沫,你所有承诺,全部太脆弱。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刘能能。刚进入高三,我们明显就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这股压力不仅来自老师每天一遍遍在你耳边吹响的冲锋号,不仅来自每次考试后老师把你叫进“小黑屋”进行的深入灵魂的交谈,也来自身边同学突然之间的转变。
渐渐地,我发现,后桌那个曾经每天在课堂上拿着MP4看言情小说的文艺妹好像已经很久没看小说了,就连邻排那个品行端正得像是《中学生行为规范守则》生出来的孩子般的好人姐也不太愿意花很长时间给别人解答难题了。
这种改变是悄无声息的,表面上波澜不惊,可依旧掩饰不住背后的暗潮涌动。大家郑重其事地改变,却又不想让别人察觉到这种改变的痕迹。于是,所有人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等待着这场带有强大传染性的风潮席卷自己。哪怕迟钝如我和刘能能,也察觉到了周边同学们的变化。于是他开始不太去网吧打dota了,我也悄悄收起了那些听说集满108套就能召唤出王子的少女漫画,我们试着变得像大人一样凝重,抹掉表情,低头学习,带着一种如临大敌般的决绝。
十八九岁的时候,其实很少有人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更多的人只是被人潮裹挟着前进。我们和置身火车站大厅的游客根本无甚差别,周遭密不透风,心里怀揣远方,双脚却因为被身边的人推搡着而缓慢移动,身不由己,但也无从停止。
这种无力的感觉在进入“倒计时”阶段之后显得愈发强烈,突然之间,教室的黑板上就凭空多了一块由三勒浆赞助的计时牌。每天,我们就像癌症晚期的病人一样,一边绝望地屈指数着自己所剩无多的时日,一边心心念念地等待着命运的眷顾和奇迹的降临。
那时我们每天的作业是一套高考完整版的语数英以及理综试卷,除了作文不用写,其他都要完成。其实,這个作业量也不算太多,如果每天能给我40个小时,我想我肯定也是能做完的。无奈,人生并没有这么多如果。于是,我跟刘能能只好每天赶着做雪片一样飞下来的试卷,我们在语文课做物理试卷,在英语课做生物作业,可还是做不完。高考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它本身,而是在于它能让你时时被一种巨大的自我怀疑笼罩着,不知所措,却又无能为力。 特别是每当看到学霸同学不仅能按时完成作业,还能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颠来倒去做个遍的时候,每当一周一次的模拟考排名出来的时候,就会深深觉得,“反正我也过不上《小时代》里纸醉金迷的生活了,不如早点去学校门口卖山东煎饼吧”“反正世界末日马上就要来了,你这次模考比我高了20分又怎样,到时候还不是要一起死的”。
我们没人知道高考是不是真的会改变我们的一生。但现实是,我们谁也赌不起。所以就算未来是未知的,是虚无的,我们也只能为眼下那些轻飘飘的字眼而拼命努力。哭完了这自暴自弃的一顿,转身还得赶紧去背明天课上要听写的英语单词。
听起来真的好委屈好心酸,可我的高三就是这样过来的。经常有学弟学妹问我:你觉得高考可怕吗?我都轻描淡写地回一句“还好吧”。可我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自己经历的那些像雷阵雨般突然崩出的巨大慌乱,那些像在烈日下奔跑了很久后的浑身乏力,那些像漫长午睡过后无法降躁的恹恹不安。
有次晚自习课间,我跟刘能能趴在桌子上休息,他突然偏头问我,“要是考砸了,你会选择复读吗?”其实在刘能能问我之前,我都刻意把这个问题屏蔽在脑后,不是没想过,而是不敢去想。“是啊,我会选择复读吗?”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自己在心里暗暗发誓:不复读了,考再差都不复读了,死都不要复读了。
我不想重来一次,也不仅仅是因为拖拽不动自己的胆怯,更是不想再当一次自私的人。还清楚记得,有天放学后,我没有回妈妈在学校外面租的出租屋吃饭,而是先去了办公室找数学老师答疑。等我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房里没开灯,借着幽暗的天光,我看到妈妈竟然坐在饭桌边的藤椅上睡着了,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
当时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道在语文课上做过的成语改错,“每当自己的孩子遇到什么状况,父母们总是首当其冲”。老师在黑板上画了重点并且再三强调,“首当其冲”的意思并不是“第一个冲上前去”,而是“最先受到伤害”,所以这是一个很典型的病句。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好像也没有说错,我觉得自己正被一种湿漉漉的难过包裹着,整个人都变得很泥泞。为了不影响我学习,出租屋里没有放电视、电脑一类的东西,所以当我不在时,妈妈只能一个人待着,只能一个人默默切碎那些漫长的时间。我突然意识到,她该是多无聊啊,无聊到都能随时睡过去,可我竟还一度委屈地以为自己才是那个独自咀嚼了所有沉默的人。
这种感觉太让人难过了,原来在我浴血的高考路上,父母一直像卑微稚拙的孩子跟在身后,撿拾起我所有的苦痛,他们心甘情愿成为我所有淤塞情绪的出口,成为浸透我所有眼泪的纸巾。但我想,我再也不要重来一次了,再也不想当一个如此自私的人了。
说来遗憾,高考的磨炼并没有让我从此改头换面所向披靡,那些青春片里矫饰出来的热血与感动我也统统没有感受到过。如果非要找出这场盛大而荒诞的考试对我而言真正的意义,我想可能是爱吧,它让我深切领受到了自己在人生的前十几年从未注视过的爱。
从2012年到2017年,我的高考已经过去整5年了,那些我曾以为自己会铭记一生的经历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就跟忘记生命中其他平平淡淡的记忆一样。高考留给我的模糊背影也只是在那个考完最后一门的下午,操场上重新穿起裙子的女孩子们流畅的肌肉线条,被抛掷到半空中看起来很像扑翅白鸽的数学课本。我站在楼道里,从迎面撞见的那股兴高采烈的人流中,看到了刘能能,他单肩背着书包,换上了少年的面孔,经过我时依旧像往常一样打招呼,“我去网吧了,再见啊。”“嗯,再见。”很快,他融入了黄昏的背景,暮色里有我看不清的怅惘。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了一阵失落,哦,原来这就是我想要的自由。
原来高考只是把原本就该属于我们的生活还给了我们,那些我曾以为熬过高考就能获得的足以照亮我整个生命的自由,也不过就是生命中普普通通的自由。反倒是那些自己曾拼了命想要逃离的束缚,那些从压顶的乌云间隙偶然泄出的隐秘而微渺的快乐,当我不再常新,它们也不再常有。
不过,当我意识到这些,早已是时过境迁之后。而我之所以能在这里云淡风轻地谈论高考,也仅仅是因为它已经过去了而已。
2012年,世界末日,我高考。但只有那些一步一泥泞走过来了的人,才有资格轻轻地吐出一句:“也不过是一场虚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