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江湖·青鸾羽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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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州以西有一座云浮山,山上住着一个神秘的部族——云浮族,他们虔诚地向往着天空,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然而平静终究被打破,异族少女唐玉烟的突然出现让云浮少年青辰的心里开始泛起涟漪。这时他想起一个神秘人告诉过他可以获得自由飞翔的能力,只要他能杀了唐玉烟……

第十七章白鹫飞空


  第二天,天光大亮,洞外还是没有族人的动静。
  “不会是……出事了吧?”唐玉烟试探着说。
  此话一出,青辰的心里立时“咯噔”了一下。
  他忽地想起那日唐飞霄在天葬场上的苦战身死,想起族长在师父屋中所说的那句“云浮族决然不会离开”,想起自己出发前师父将天葬刀交到自己手上时的落寞和黯然……
  他早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然而内心却一直在回避,没有胆量细想。此刻唐玉烟的话,瞬间燃起了他内心的恐慌。
  “一定要尽快离开这里!”青辰焦虑地踱着步子,在洞里团团乱转。
  终于,在他又一次接近洞口时,岩鹰朝着他发出了一声鸣叫,以示警告。
  他停住步子,望着它,怒道:“我说鹰老兄,我瞅你咋这闲得慌呢?能别跟死尸似的一直在这儿僵着么?”
  岩鹰高傲地站着,并高傲地朝着他拉了一坨便。
  见青辰如此被藐视,唐玉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望着那坨便,青辰忽然一拍大腿,叫道:“我有主意了!”
  唐玉烟一脸惊奇:“什么主意?”
  “咱们一起去请白鹫来帮忙!”
  白鹫所居之地,与云浮相隔不知几百几千里,若要请来白鹫,必须要用到桑料、燃起桑烟。二人此次前来鹰穴,就是为了采集制作桑料的石蜕。
  眼下石蜕已有,但其他材料却是不全。不过,天葬院的桑料一向是由青辰配制,所以他很快有了解决的办法。
  “桑烟由石蜕、参柏香、油松子、狼烟蒿和燕衔泥按特定比例配制而成。参柏香尚无,但此物可用松香代替,虽然烟的纯净度和燃烧时的气味有些差别,但所幸差着不是太遠;油松子和松香乃同源而生,洞口外的那株松树上便能寻到;狼烟蒿,巧得很,鹰老兄叼来用以铺地的这些杂草中,恰好便有两根;至于燕衔泥,只是为了提高桑料燃烧的持久度,用这石壁根下的泥土,也可粗略代替……”
  青辰逐一捋顺着,如数家珍。唐玉烟听得云里雾里,直等他说完,才小声问道:“请问,需要我做些什么?”
  青辰将一些材料交给她,道:“你负责用石头把它们磨成粉,磨得越细越好。我去和鹰老兄商量商量,让它借我点松香松子。”
  岩鹰在洞外守得紧,警惕性也很高,青辰方一接近洞口,它便叫嚣着作势欲扑,根本容不得他靠近松树。他思前想后,最后将洞中的树枝干叶捆成一束,一并点燃,将大火苗子朝着岩鹰扔了过去。
  岩鹰惧火,振翅飞离。
  青辰在火焰的掩护下,攀上松树,刮松香摘松果,不多时便返回了洞中,一张脸已被熏得黢黑,头发都被燎得焦糊了。
  二人齐动手,忙活了半晌,最后终于将桑料配好。他们在洞口外架起一堆树枝,在表面撒好桑料,燃起篝火,但见青色的桑烟蒸腾而起,汇聚成束,笔直地插向高空。
  二人坐在火旁,不时地向火堆里抛一把桑料,来让桑烟时刻维持在最佳状态。
  按青辰的经验,从燃起桑烟,到白鹫飞至,一般需要一个多时辰。他告诉唐玉烟,一会儿白鹫飞来的时候,咱便躺在地上装死,白鹫是腐食性动物,势必会落下来,到时候咱眼疾手快,抓住白鹫的脚脖子,便能让它带咱飞上悬崖。
  唐玉烟原以为天葬师能与白鹫交流,让白鹫屁颠屁颠地带着二人飞回天葬院,却没想到是这种方法,不由得咧了咧嘴。
  这个主意……嗯……很悬,她想。
  但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和煎熬的,尤其是青辰。他虽然嘴上说得肯定,但心里其实也没太大的把握,就连这桑料燃起的烟,都令他觉得没底。他并不确定这些临时东拼西凑来的材料,是不是真的能够起到作用。
  万一天空的使者觉得自己不够真诚,一切便都白忙活了。
  直到空中传来一声嘶哑的鸣叫。
  “来啦!”青辰兴奋得一下子跳了起来,“快快,装死!”他快速地往地上一躺,上半身露在洞口外,下半身隐在洞口里,只给白鹫预留一处落点,以便能够更稳妥地抓到它们。
  唐玉烟应了一声,贴着他的双腿,整个躺进了洞口内侧。
  嘶哑的鸣声越来越响,不多时,头顶上空便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接着,白影越来越多,它们在高空盘旋,不时发出声声嘶鸣。
  一声尖利的鹰啸,岩鹰振翅飞离,远远地在空中徘徊。它并不想和白鹫发生正面的冲突。若论单打独斗,岩鹰定然胜过白鹫,但面对这结成一群的白鹫,它还是明智地选择了避让。
  青辰眯着眼睛,望着空中翩飞的白影,心中默念道:天空的使者们,请宽恕我的无礼。
  白鹫是非常谨慎的动物,当见到地上有尸体时,它们会观察很长时间,直到确定对方是真的死了,才会飞过来吃。它们的眼睛非常锐利,身处高空,便能够凭借地面动物胸脯的起伏与否,分辨出它是活物还是死物,抑或是濒死之物。
  二人早有准备,已提前将衣服盖在了上身,并在衣服与身体之间用树枝搭成隔层,以避免衣服与胸膛的直接接触,以此做掩饰,白鹫便看不到胸脯的起伏。
  白鹫生性胆小多疑,此次被桑烟唤来,见地点并不是平日熟悉的天葬场,心里便有些打鼓。半晌,才终于有一只试探着落了下来。
  那大概是白鹫族群中的领袖。它比先前那只岩鹰还要高大一些,一身白羽好似冬日之雪,煞是好看。它落在凸石上,朝着二人发出了几声鸣叫,二人一动也不敢动。它歪着脖子,望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青辰近前。   它探头缩脑地,又踌躇了一阵,而后张开黄色的喙,朝着青辰的肚子啄了下来。
  “就是现在!”青辰猛地睁眼,一把攥住了它的脚脖子。
  白鹫“嘎”地发出一声惊叫。它被吓得惨了,扑棱着翅膀朝着天上飞,直将青辰的身体带离了地面。与此同时,唐玉烟猛地起身,抱住了青辰的双腿。这是二人提早商量好的,共乘一只鸟,因为青辰觉得,凭借白鹫的力量,若只拖着一个人起飞,可能会直上青天,到时候,怕是要将人摔成肉饼。
  一只大鸟,就这样拖着一对少年少女,歪歪斜斜地飞上了天空。
  空中的白鹫群乍见此景,开锅一般“嘎嘎”鸣叫着,四散飞逃。
  二人的体重加起来要有二百多斤,白鹫勉强能够拖动。青辰双手抓着鸟腿,承受着自身与唐玉烟二人的重量,在白鹫摇摇晃晃地飞行中,只觉胳膊都快断了,但此时他纵然死也不能松手,只咬紧牙关,紧紧地攥住。
  耳畔风声呼呼,眼前白云飞掠,很快,二人一鸟便飞上了崖顶。那白鹫受到惊吓,只顾一味地胡冲乱撞,唐玉烟腾出一只手,扯下腰间的绳子,朝着白鹫的脖子抛了过去。那绳子前端被绾了个套,准确地套入了白鹫长长的颈子。她拉着绳子的一端,用手一拽,白鹫的脖子跟着向下一塌。它难以控制身形,朝着下方落了一些。
  唐玉烟并不敢拽得太用力,担心白鹫承受不住,直接摔落下来,到时三个谁都活不了。她只是缓慢而间断地拉扯,在这种力量下,白鹫的身子一点一点地朝着地面落去。
  终于,在掠过一片荒草地的时候,二人觉得时机已成,松开鸟腿跳到了地上。在松手的刹那,唐玉烟手中射出一道绿光,一枚竹叶镖准确地命中了绳套,绳套断开,从白鹫的脖子上脱落下来。
  白鹫如蒙大赦,惊叫着飞上了远空。
  二人摔在荒草丛中,翻了几个滚儿,才终于稳住了身子。
  二人重获新生,躺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望望头顶的蓝天红日,又望望彼此,相顾一笑。
  “谢谢你们!”望着远去的白鹫群,二人高声喊道。

第十八章部落消逝


  二人休息一阵,从草地上站起身,辨别了一下方位,然后朝着云浮村走去。
  此处离村子并不远,他们穿过荒草和树林,不多时,便来到了东部的羊肠小路。向上一望,不远处便是村子,然而青辰望着那些參差错落的石屋,却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站住步子,仔细朝着村子打量,却越瞧越是心慌。
  村子里太安静了,看不到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一声人言。此时临近晌午,正该是炊烟袅袅、农人归家之际,怎么会如此安静?
  二人对望一眼,各自将兵刃握在手中,朝着村子疾步走去。
  越是临近村子,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便越来越重,仿佛整个村子,都被一团看不见的气场笼罩在内。原本蔚蓝的天,到了村子上空,便成了一片灰蒙蒙,压得人喘过不气来。
  街道上仍是空落落的,一个人影都不见,甚至连一只狗儿、一只鸟儿也看不到。周围的花草低垂着,在这片阴霾的世界中,似乎连颜色都已变得暗淡。
  青辰的心揪作一团。他走进村口,来到最边上的一处院落门前,伸手想敲,但落到门板前,忽又停了下来。
  门是虚掩着的。他迟疑了一下,缓缓推开。
  有那么一瞬,他的脑中曾浮现出一幅遍地横尸、血溅满院的场景,他很怕,怕得要命,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急促起来。他努力控制着情绪,顺着缓缓敞开的大门朝里望去。
  这一刻,他的眉头忽然舒展开了,心也落回了肚子里。他嘲笑自己那些莫明其妙的想法,嘲笑自己没由头的担惊受怕。面前的小院,一如既往地安静整洁,主人正坐在石桌旁,背对着院门,手中举着一只刚刚打磨到一半的牛角杯端详。
  “牛老伯!”青辰招呼了一声,同时紧跑两步到了主人身后,伸手去拍对方的肩膀。
  “诶……”唐玉烟轻呼一声,伸手想阻拦,却已慢了一步。
  青辰的手掌拍在了对方的肩头,一刹那,对方的身体倏然破碎,化作了一蓬飞灰,无声无息,转眼消散在了风中。
  牛角杯从空中掉落,“当”地一声砸在了石桌的桌面上,又弹落在地。
  青辰一下子怔在了原处。
  一个人,眨眼间在自己的身前灰飞烟灭,这种结果让他难以置信,更无法接受。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伸出的手也僵在了空气中。
  “青辰……”唐玉烟担心地小声招呼了一句。
  青辰慢慢转过头来,面色惨白。他望着她,又看了眼牛老伯方才坐着的位置,似乎是想向她求证自己方才所见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然而,她下意识地摇头,令他的心骤然凉了下去。
  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幻觉!他猛地跑出了院子。
  隔壁的院子里,一个女人正仰着脖子,将手中浆洗完的衣服朝着晾衣杆上挂去。
  “柳姑!”他大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女人举着衣服,身体是定格在那里的。
  “柳姑你说话呀!”他急躁地跑过去,伸手去拉扯对方的胳膊,然而指尖刚刚一碰,对方便也化作一蓬灰,无声消散在了空中。
  院子里侧,一个老人斜躺在藤椅上,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依偎在老人的膝下,一老一少也是一动不动,静得像泥塑。青辰战栗着,伸手欲触,却终究停在了老人的身前。
  他意识到,自己这轻轻的一碰,便会令这对相依的爷孙,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焚尸归土,万灵寂灭!是唐门大公子唐飞尘的焚风。”唐玉烟跟进了院子,道,“强烈的毒性和腐蚀性,可将人的血肉于瞬间化为齑粉。”
  是唐门!青辰猛地抽回了手,冲出院子,直朝山巅的天葬院跑去。
  身后,老人和孩子的身体亦散成飞灰,消失不见。
  青辰疯了一般地奔跑,所过之处,人消兽散,皆化作一蓬蓬飞灰,竟不能留下丝毫存在过的痕迹。这个往日里热闹祥和的村子,此刻已无一活物,人们在各自平常的生活中突然死去,毫无察觉,毫无反抗,并将生前的一幕定格了下来。   二人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狂奔。唐玉烟跟在青辰的身后,她本有内伤在身,方才乘白鹫飞掠鹰翔崖,更牵动了伤势,此刻只觉胸口一阵阵发闷,但她放心不下青辰,只咬牙坚持着。
  二人奔至天葬场,见天葬院黑色的大门洞开着。青辰一个箭步冲进去,提刀直朝师父的屋子便闯,却在经过院中竖立着的白幡时,忽然止住了步子。
  白幡高一丈三,上绣青色羽人图腾,平日便立在院子的正中。然而此刻,青辰发现幡杆下的地面上,有一摊血肉。
  血渍已然干了,黑红黑红的,令他心头一悸。
  他抬起头,望向了杆顶。
  一颗骷髅般的头颅挂在杆顶,随着飘摆的白幡轻轻晃动,黑红色的血,在白幡上绽出了一朵诡艳的花。
  青辰脑中“嗡”了一声,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一下子跪坐在了地上。
  是老天葬师,骨羽。
  唐玉烟紧随青辰而至,见了这一幕,也是一阵失神。但紧接着,她敏锐地察觉到院角的一间屋子里有些异动,于是忽地将身一纵,持刀奔向了那间屋子。
  屋门紧闭着,她顺眼瞟了下门楣上方的牌匾,上面刻着两个字:静斋。
  她侧身在门外,细细分辨了一番。此时青辰发现了她的动作,只以为凶手就在屋中,握着天葬刀大步奔来。他眼珠子满布红线血灌瞳仁,举刀便要往里闯。
  唐玉烟一把将他拦住,摆了摆手,然后猛地飞起一脚,蹬开了屋门。半扇门板呼啸着撞进屋子,她随在其后,纵身跃入屋中。
  屋子里是几排木制的书架,上面一层层都是藏书,不见人影。
  她快速朝着四下一扫,见屋中窗子紧闭,梁上也无人踪,只在内侧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只储物柜。
  那储物柜乃是木制,半人来高,外面刷着红漆。她心中一动,横刀身前,朝着储物柜轻轻蹑了过去。
  储物柜放在角落里,上面落着薄薄的一层尘土,柜子的上盖处,赫然一只手印!
  看那手印的痕跡,应是有人掀开过柜盖。青辰见此,恨得咬牙切齿。天葬院一向少有人来,静斋作为藏书之所,更是鲜少有人涉足,更不会有人来翻动这储物柜,看这手印,凶手十有八九便躲在其中!
  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一左一右,悄悄来到储物柜前。唐玉烟朝青辰比了个手势,青辰会意,双手举起天葬刀,猛地朝着柜盖劈下!
  “咔嚓!”一指厚的木板,被天葬刀一劈两断,两截断板朝着两旁崩飞。
  “啊!”伴着一声惊呼,柜中露出藏身之人。与此同时,唐玉烟手中白光一闪,竹叶刀已朝着那人当头劈下。
  “不!”青辰突然大叫一声,手中天葬刀下意识地朝着旁边一磕,与竹叶刀撞在一处。竹叶刀偏了个方向,擦着柜中人的头皮,扎在了柜子的内壁上,一缕深栗色的卷发,从刀刃下飘落。
  柜中人蜷缩着身子,头脸埋在白羽衫内,浑身抖如筛糠,像一只孤独而无助的鸟儿。
  “青萝!”青辰大喊着扑到箱边,伸手去拉她的胳膊。
  “啊!不要!”柜中的女孩大叫着,满脸惊恐地胡乱挥着手臂,激烈地反抗着伸过来的手。
  “青萝,是我!”他一把攥住女孩的胳膊,又弃了天葬刀,伸手扶住她的肩,努力将她的身子正过来,“我是青辰!”
  女孩身子一怔,抬起头来,待看清来人之后,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青辰哥哥!”她扑到青辰怀里,号啕大哭。
  这一瞬,青辰的眼泪夺眶而出。记忆中,这个云浮族的大小姐,从来就没有如此脆弱过,而“青辰哥哥”这四个字,还是她很多年前对自己的称呼,自二人长大后,她便再不好意思叫出口。
  如今,师父已经死了,族人们也死了,怀里的这个女孩,恐怕便是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唐玉烟站在二人旁边,皱了皱眉头。青萝的出现,让她觉得有些蹊跷,以唐门的手段,既已决定屠村,势必会鸡犬不留,以青萝这种藏形的功夫,唐飞尘怎会觉察不到?
  她心中有所怀疑,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证明对方一定存在问题。想出言提醒二人现在并非恸哭的时候,然而二人哭得稀里哗啦,她也不好阻拦。正在她犹豫的当口,忽见青萝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恶狠狠地望了过来。
  她一惊。
  青萝猛地从柜中跃出,不知何时,手中已握了一把匕首,只见一道寒光,狠狠朝着她的心窝刺来!

第十九章肉翼婴童


  青萝暴起发难,完全出乎青辰和唐玉烟的意料。她出手狠辣,匕首直插唐玉烟的要害。
  唐玉烟面色一凛,身形忽地向后一退,躲过了对方的攻击。对方声势虽凶,身手却委实差着一些。
  青萝不依,再度挺匕首直刺,却已被青辰拦下。
  “青萝!”青辰从背后拦腰将其抱住,“你做什么?”
  “都是她!”青萝指着唐玉烟的鼻子,厉声吼道,“都是她害死的云浮!”
  唐玉烟本欲发火,然而听到对方此言,便骤然消沉下去,只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来的人,左胸处都绣有一个‘唐’字,都是唐门的人!”青萝继续吼道,“他们是为了杀她而来,却屠了整个云浮!”她一边吼,一边挣扎着,却不能挣脱青辰的臂膀,最后,她蹲下身子,哭得歇斯底里。
  青辰望着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说得似乎没错,如果没有唐玉烟,唐飞霄就不会来到云浮,更不会死在天葬场,如此,也不会有今天的屠村之祸。他这样想着,却又觉得这种逻辑并不正确。他紧紧地攥起拳头,咬着牙道:“不,我们的仇人,是唐门!”
  像是在告诉青萝,但更像是在告诉自己。
  过了好半晌,青萝的哭声才渐渐止住。唐玉烟望着对面二人,叹了口气,道:“你们以为,唐门真的是因我而来吗?”
  闻听此言,青辰便是一愣,他抬起头,望向唐玉烟。对方目光深沉,仿佛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他被恨怒充斥的心,慢慢破开了一道清醒的缝隙。
  青萝的声音却再次激烈起来:“不是因你,又是因谁?”   唐玉烟看了她一眼,又望着青辰:“你们觉得,以骨羽的为人,会因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唐门弃徒,而与唐门搏命么?”
  这个问题,青辰从来没有考虑过,此时听唐玉烟提起,他才感觉师父所为确实有些反常。他不得不承认,师父并不是一个正义感爆棚的人。
  唐玉烟继续道:“你们觉得,为了追杀我,唐飞霄有必要深夜攀崖入天葬院吗?他又如何知道我在天葬院中?正常来讲,他不是该从正路上山,找云浮族长要人吗?”
  这个问题,青辰也没有考虑过。对那些江湖人的事情,他本就不清不楚,直到此时听唐玉烟一讲,才发觉事情的奇怪之处。
  “那是因为,追杀我,只是他们的一个借口,而他们真正的目的……”唐玉烟说到这里,缓缓抬起手,指向了青辰,“是你!”
  “什么?”青辰一阵错愕。这个理由,简直像是一个大大的玩笑,让他刚刚对唐玉烟建立起来的信任一瞬间土崩瓦解,“他们杀我做什么?我并不认识他们,我甚至最近才知道唐门的名字。”
  面对他的质疑,唐玉烟摇了摇头,忽而道:“你听说过‘飞翔的种子’吗?”
  简单的几个字,令青辰如遭电击!
  唐玉烟很满意他当前的这个表情,她笑了笑,继续道:“飞翔的种子,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叫做‘凤凰血’,是门主唐烈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而它,就在你的体内。”
  青萝在一旁越听越懵,忍不住叫道:“你不要故弄玄虚!你只会玩一些骗人的把戏……”
  “说下去!”青辰打断了她的话,对唐玉烟道。他觉得自己以前太过低估了唐玉烟,这个中州来的女子,一定知道很多事情。是啊,她怎么可能是个平凡的人呢?
  “说什么?”唐玉烟反而装起了糊涂。
  “凤凰血!”青辰道,“关于凤凰血的一切!”
  看着他阴沉到随时都可能爆发的脸,唐玉烟道:“我觉得,你们二位需要先冷静一下。凤凰血的故事很玄奥,而你们的咄咄相逼,会让我无法清晰地将它表达出来。这将不利于你我之间的沟通。”
  青辰盯着她,眼神越来越冷冽。唐玉烟怡然不惧,也望着他,眼神真挚而诚恳。
  终于,青辰别开脸,走出了静斋。
  老天葬师的身体是在他自己的屋子里被发现的,坐靠在木制的轮椅内,双臂搭着两侧的扶手,看起来放松而自然。若不是脖子上没有头颅,他看起来简直与一个正在歇晌的老人没什么两样。
  青辰将师父的头颅从白幡上摘下,与身体拼在了一起,然后抱到天葬院,举行割礼。这个干枯的老人,替别人施了一辈子的割礼,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自己。
  天葬刀颤抖着,分不清是青辰的颤抖,还是它自己的颤抖。白鹫停在对面的陡坡上,安静地望着割礼的进行,没有哪只躁动着试图冲下来。
  三千零二刀,青辰割得很仔细。老人躺在坚硬的岩石地面上,望着高高的天空,带着无限的向往。
  白鹫将尸体吃得很干净,剩下的一颗颅骨,被青辰端端正正地摆在先前往生塔的位置。他跪在颅骨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抬起头时,他眼中最后的一丝悲伤也已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铁的坚定。
  “现在,我们可以正式谈谈那段历史了。”唐玉烟站在他的身后,说道。
  三人坐到天葬场外的一块大石上,唐玉烟道:“凤凰血起源于青鸾羽族。传说,那是影州中一个非常强大的羽人种族,他们背上生有强壮的翅膀,是天空的霸主。然而,因为某个原因,他们于千年前穿过天隙,来到了中州,并因此而力量受损。他们自认为高贵,大地并非他们的家,天空才是他们的归属,于是,他们在高高的天空建立起了一座城堡,取名叫做青鸾羽城。
  “实际上,因力量的削弱,羽人中能够登上羽城的,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而其余的大部分,都因喪失了飞翔的能力,不得不留在中州的大地上。这部分羽人,被称作‘无翼族’。无翼族的翅膀极其羸弱,反倒成了他们生活中的负担。为了适应大地的生活,同时也为了向中州人隐瞒身份,他们斩断了翅膀,剃掉了毛羽状的头发,在中州某个偏远的地方过起了半隐居式的生活。
  “作为从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他们对中州人类充满了戒心,他们知道种族间的巨大差异,很可能会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所以他们对羽人之事只字不提,只对附近村落的人们宣称,他们是为了逃避饥荒,从西域过来的。那时的中州很少有人去过西域,见他们高鼻深眼的脸部特征,确实与传言中西域人的容貌相仿,是以并未多疑。他们居住的地方,在一座风景奇美的大山脚下,位于巴州地界,名为八台山。”
  青辰一惊:“你说的是,唐门所在的八台山?”
  唐玉烟点头:“没错,就是现在的唐门八台山。不过,那个时候,唐门尚未成立。”又道,“无翼族之所以选择定居八台山,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八台山千仞峰下,有一处熔岩洞穴。那洞穴深埋山底,极深处皆是炽热的岩浆。他们借着熔岩巨大的热量,在洞穴内孵化异兽之灵。”
  “异兽之灵?”这个名字,青辰从来没有听说过,“是什么?”
  “那本是青鸾族中的神兽,名叫赤羽炎凰。据说,它是火焰的化身,拥有焚尽万物的巨大能量。它与羽人们一并来到中州,在经过天隙时受到封印,力量损耗极大,重新蜕化为了卵状。青鸾族无法将这颗兽灵带往天空,便交由无翼族守护。无翼族日夜供奉,希望有朝一日兽灵破封,他们能够借助异兽魂力,重新获得强大的力量,展翅高空,霸行天下!
  “若事情按此发展,兴许,某个时刻,无翼族真的能够如愿。但上天从来就不会让事情完满。那一年,随着八台山下一个婴儿的出生,一切都变了。”
  唐玉烟的面色开始变得凝重,顿了一会儿,才道:“接下来的事情,涉及到我唐门的一段秘史。这段秘史记录在唐门最高级别的机密卷宗中,只有少数几位高层人物才有资格获知,而师父在临终前,告诉了我。”
  青辰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如果说唐玉烟此前讲得那些话尚有传说的成分,那么接下来的这些,才将是实打实的真章。   “那个孩子出生在一户很普通的农家,母亲生产的时候,窗外万鸟来朝。数不尽的鸟儿,大到苍鹰鸿雁,小到麻雀雨燕,成群结队,将小小的村子都遮了起来。村人们何曾见过如此景象?围观议论不休,只道是这户人家生了个妖孽。
  “孩子的父亲吓坏了,守在产房外,举着扫把驱赶鸟群,直到孩子呱呱坠地,鸟群才终于散去。父亲疲惫地冲进屋子,便看到了妻子和稳婆惊恐苍白的脸。
  “婴儿的背上,有一对光秃秃、肉乎乎的翅膀,随着啼哭声,一下一下地抽动。
  “父亲给稳婆塞了钱,堵住了稳婆的嘴,待稳婆走后,他开始逼问妻子这是怎么回事。妻子自知瞒不住,忽而号啕大哭,细问之下才知,原来十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她从田间采茶归来,路上遭遇歹人施暴。反抗中,她拽下了施暴者蒙面的黑巾,高鼻深目,正是邻村的‘西域人’。她又惊又怕,没敢将此事对丈夫说起,不曾想后来竟发现有了身孕。
  “孩子的父亲怒火中烧,从厨房抓起菜刀,欲找施暴者拼命,然而未等走出家门,便被屋外埋伏的人害了性命。那人是无翼族长派来的,他杀死了孩子的父母,然后将孩子带回了无翼族。
  “万鸟来朝的异象不可能不惊动无翼族,他们无比兴奋,认为孩子拥有不凡的能力,兴许能带领无翼族重新飞翔。他们将孩子关在了地底的熔岩洞穴中,与异兽之灵一并供奉。而孩子的生身之父,因违背族规与人族交合,险些让族人暴露,被处以极刑,祭献给了兽灵。但同时,他们也产生了一个新的想法:孩子是羽人族与人族杂交的产物,是不是这种混合的血统,能够触发某些新的契机呢?
  “这个念头,让无翼族开始丧心病狂起来,他们逢夜的时候,便从外界虏来中州女子,关到地底的密室中,进行交合研究。不过遗憾的是,并没有什么大的收获,那些新出生的混血儿,再没有哪个拥有万鸟来朝的体质。然而,这种无意义的研究并未被叫停,仍在经年累月地进行着。它或许早已背离了原来的初衷,变成了族人们的一种私欲。
  “族人们忽略了孩子的感受。常年的地底生活,与熔岩和兽灵为伴,他成了一个带着光环的实验品。他是与众不同的,而‘与众不同’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理解为‘异类’。是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年龄的增长,他越来越能感觉到族人那一双双异样的眼神,他渐渐知道,自己与其他那些作为实驗品的混血儿,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开始厌弃自己的身份,将愤怒和怨恨填充进自己的心灵。几乎每天夜里,他都能透过顶上厚厚的岩石,听到上方密室中传来的混乱响动。淫笑声、嘶喊声、咒骂声、哭泣声,种种声音交织一团,像地狱魔鬼的召唤。终于,在他十三岁的那年,他爆发了。就在族长的儿子对一个女子施暴、进行所谓的‘研究’的时候,他走出了熔岩洞穴,提刀进入密室,砍下了那个畜生的头。”

第二十章暗黑族史


  云浮山巅,唐玉烟不疾不徐地向青辰二人讲述着唐门的那段秘辛。
  “村子乱了,族长下令要杀了他,他受到了族人们的围攻。在鲜血的刺激下,他心底的某个东西渐渐苏醒了。随着它的苏醒,他的血液开始沸腾了起来,身体变得赤红,朝外冒出滚滚的热浪。他整个人,就像一团火焰,就像熔岩洞穴内沸腾着的岩浆,他举起刀,开始了杀戮。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一向安静孤僻的孩子,身体里竟隐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他在围攻中一连杀了十几个无翼族的壮年,其余人见状,四散奔逃。可是,他没有收手,多年来的积恨,在此刻一股脑爆发出来,他杀红了眼,沿着街道,挨家挨户,逢人便杀!
  “那时的他,就像是被杀神附体,已经丧失了理性。手中的刀在频繁的劈砍中崩出了豁口,卷起了刃,但在他的力量下,仍是锋利无比,所向披靡。不知杀了多少人后,他一脚踢开门板,迈步走进一间屋子,斩杀了缩在角落里的一对男女,又对着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举起了屠刀。
  “婴儿望着他,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完全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旁边这个人,是来哄睡自己的玩伴儿,咧着小嘴,开心地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这一刻,他忽地清醒了。眼前这一幕,与十三年前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何等的相似!他仿佛看到了那时的自己,躺在摇篮中,望着屠杀自己父母的刽子手笑。自己将无翼族的这些人视作邪魔恶鬼,而此刻的自己,又与这些人有什么区别呢?
  “他眼中的血色淡了下去,身上的热浪也褪了下去。他领悟到,赤羽炎凰是火的化身,充斥着暴烈和杀戮,自己与兽灵的朝夕共处,已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它的影响。它提供给了自己力量,同时也在深深地影响着自己的心性,让自己渐渐失去控制,成疯成魔!
  “他丢掉了刀,回到熔岩洞穴中,一拳轰碎了承托兽灵的巨石。兽灵坠入了沸腾的岩浆中,淹没不见。然后,他离开了村子。在走到村口的时候,他斩下了双翅,对远远跟在身后的人们道:‘你们走吧,中州再不会容你们!’
  “从此,他开始独身一人行走江湖。得益于体内残存的异兽之力,他的真气厚重而暴烈,能够轻松凝形于体外,或如锋锐之刀,或如尖利之矛,或如沉重之锤,或如漫天之针,无坚不摧,无所不破,常毙敌于数丈之外,令人无所防范。他一连挑了十三家门派,未尝一败,自此名动江湖。在他五十五岁时,大概是厌倦了争斗,他重新回到了八台山,遁入山中。十年之后,江湖上便多了一个此后屹立千年的门派——唐门。而他,也便是我唐门的开山圣祖——唐圣!
  “自唐圣血洗无翼族之后,无翼族便离开了村子。经此灾祸,他们人丁凋零,再难兴起风雨,于是远离人世,隐入了中州西部的横断山脉。他们征服了当地的土著,来保证无翼族的香火能够延续,他们带去了文字,他们努力发展农耕狩猎,他们按照自己的风俗祭拜天空,如此,一隐便是千年。而这个部族的名字,便叫做云浮族!”
  云浮族!听到最后这三个字,青辰和青萝目瞪口呆。他们彼此对望,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晌,青萝才摇头道:“不可能,你骗人!云浮族不可能有这样的黑暗历史!”
  唐玉烟道:“是吗?那请你说,云浮族的历史该是怎样?”   青萝道:“云浮族是天空的子嗣,这一世来到大地,只是灵魂修行的一部分,待到死去的那一天,他们的气息将化为风,肉体将归为云,灵魂将生出双翅,重归于天……”
  “很苍白的历史,对吗?”唐玉烟打断了她,“苍白得挑不出毛病,却又苍白得处处都是毛病!”
  青萝愕然,无言以对。是的,自己所说的这段话,与其说是族史,倒不如说是一段神话传说。他们自幼被这种传说灌输着,以至于虽然漏洞百出,却也无心怀疑。他们接触到的真正族史,似乎都是从定居在云浮山之后开始的。
  青辰沉默着,一言不发。他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种族会有这样的历史,但唐玉烟的话又着实令他挑不出问题。
  “就像唐门对自己的黑暗历史秘而不宣,无翼族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唐玉烟继续道,“但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一个族群的不光彩历史,没必要在族中流传,只需要作为领导者的人知道便好。所以我相信,云浮中一定也有人知道这段历史,比如族长,比如老天葬师……”
  提到族长和师父,青辰一阵黯然。他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便道:“你刚才说的这些,与我体内的凤凰血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唐玉烟道,“因为圣祖体内流淌的,便是凤凰血!只有这种血脉,才能承受赤羽炎凰的力量,而不被焚为灰烬!”
  青辰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成为唐门的目标了。
  唐玉烟继续道:“水与火向来是天地至宝,而赤羽炎凰所具有的,便是火的力量,常人的血脉绝难承受。所以,无翼族供奉兽灵多年,亦没有人能继承这种力量。凤凰血极其罕见,它从羽族血脉中产生,每千年方能出现一次。圣祖机缘巧合,不仅拥有了凤凰血,更与兽灵共处十余年。这段时间,凤凰血渐渐苏醒,慢慢吸收异兽之力,并在随后的杀戮和鲜血中彻底爆发。
  “继圣祖之后,唐门历代门主中,从来就不缺少野心家。三百多年前,唐门当时门主唐峦,违背圣祖遗志,趁当年岩浆下沉之际,将兽灵从中捞出。他发现,数百年的高温烧灼,并未将赤羽炎凰毁灭,反而令它更加强大。他尝试释放赤羽炎凰,自身却被火的力量焚为灰烬。自此,人们不敢再轻易尝试。不过,他们对兽灵的研究从未停止,甚至为此专门成立了‘弈命’一部,专研异兽与血脉传承之事。到了现任门主唐烈这一代,他们已经积累了大量关于赤羽炎凰的信息。他们推算出,这一次,凤凰血出现的位置,就在云浮!
  “唐烈一心想要获得异兽之力,以便完成他称霸天下的大计,所以,他派出唐飞霄等人,借追杀我之名,来云浮找出凤凰血之人。他们要将此人带回唐门,以血藤转生之术,将凤凰血转移到唐烈的身上。
  “而我这次来到云浮,便是要将唐门的此番计划通知骨羽大师,我希望云浮能和我联合起来,共同抵抗唐烈。骨羽大师和云浮族长相商,却遭到了族长的坚决反对,她并不想让云浮卷入这场争斗。但就在这个时候,唐门到来……我没想到,唐门竟做出如此狠绝之事,他们未能找到凤凰血,便直接屠灭了全村!”
  听完唐玉烟的话,青辰愣愣地坐在原地,大脑中一片混乱。如果对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云浮的灾难,很早之前便已经埋下了。他觉得自己心底的那个东西又开始跳动了起来,随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越来越强烈。是凤凰血在慢慢苏醒吗?
  “如何让凤凰血彻底苏醒?”青辰忽然问道。
  “暴虐和杀戮。”唐玉烟道,“凤凰血是火的力量,暴虐和杀戮能够唤醒它的烈性,让它从心底彻底苏醒。比如说……”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盯着他的双眼,“用天葬刀刺入我的心脏。”
  青辰心下巨震,猛地望向她。心底的跳动随着他情绪的巨变,骤然沉寂了下去。
  她看着他,带着仿佛洞悉一切的笑。
  “你已经发现了……”青辰低头承认。
  “没错,我很早便已经察觉到了。你对我起过的杀意不下三次,其中一次,甚至已经将刀尖对准了我的心窝。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主意,但这个主意实在是……太卑劣了!它让你的刀尖,没有朝向凶残的敌人,而是对准了自己的队友!”
  她说话的语气,不带任何的仇恨和怨怒,就像是一个姐姐在责备犯了错的弟弟。这让青辰更加无地自容。
  “对不起……”
  “没关系!”她说道。忽然一笑,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你不是也一直没舍得下手嘛!”
  青辰脸上一红,将头埋得更低。
  羞愧之余,他也更加认識到了对面这个女孩的可怕之处。明明早就发现了自己要杀她,却还能够装作若无其事地跟着自己这么长时间,如此城府,实非常人可及。
  青萝更是讶异。她不知道面前这二人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二人的语气和神态,让她觉得二人的关系似乎进展得有些不一般,她心中不满,嚷嚷道:“那我们究竟该如何报仇嘛?”
  她的话让现场的气氛重新消沉了下来。
  见青辰和唐玉烟都不回答,她有些激动起来:“娘亲不能白死,云浮族也决不能这样被人践踏!我们要报仇!我们要血洗唐门!”
  “青萝!”青辰喝了一声,道,“没有人说过不报仇,但现在我们要动脑子想办法该如何去做!我们只有三个人,根本无法与唐门一战,贸然行动只会白白送死!”
  “你是在吼我吗?”青萝嚷道。她怒视着他,双目中似有火焰跳动,然而一忽之间,又落下了泪,“我明白了,云浮族灭了,娘亲也死了,我已经不是大小姐了,连你也欺负我……”
  青辰本就心塞,闻言更觉添堵,他长叹一声:“唉!我的大小姐,您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青萝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是你贪生怕死才对!你贪生怕死,我青萝可不怕,我自己也一样可以为云浮报仇!”她说着,转身便走,“你继续做你的缩头乌龟,去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吧!”
  她的话不可谓不难听,且将唐玉烟也一并骂了进去。青辰气得满脸通红,但又怕她发生危险,抢步起身将她拉住。她拼命挣脱却不得,抬手用力捶打他的胳膊。   “你们不要吵了!”唐玉烟开口道,“眼下所有的事情都要比争吵更重要!你们的仇必须要报,我的仇也必须要报!但我们需要认清,单凭我们三个人,力量实在太过渺小,我们必须寻求援军!”
  青辰挨了青萝几下,胳膊又疼又麻,不过对方的气头也消了一些。他松开青萝,揉着胳膊道:“寻求援军?我们哪里有援军?”
  唐玉烟道:“青鸾!”
  这个回答,让青辰刚刚燃起的希望小火苗又熄灭了下去,就连青萝也扶着额头别过了脸。
  唐玉烟没有在意另外两人的情绪,自顾自地说道:“青鸾与云浮同脉相生,如今云浮落难,青鸾定不会坐视不理。”
  青辰无奈道:“你说的我明白,但关键是,我们到哪里去找青鸾?去天上吗?我们对它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是真实还是传说!”
  唐玉烟道:“我相信,每一个传说都不会是空穴来风,都会有其存在的道理。我也相信,无翼族不会与青鸾断了联系,云浮族也不会与青鸾断了联系,你们云浮中,一定有沟通青鸾的方法。”
  青萝苦笑道:“你说的或许正确,但我们并不知道这种方法。族长和天葬师没有来得及告诉我们这些事。”
  唐玉烟道:“那云浮族中,有没有什么特殊而且机密的地方,比如说圣地、秘穴之类的?”
  青萝想了想,摇摇头:“没有。云浮的每一个地方,我都去过,没有你说的这类地方。”
  唐玉烟皱起了眉。
  突然,一旁低头思索的青辰,猛地抬起头来:“我知道在哪里了!”

第二十一章羊皮古卷


  唐玉烟对云浮族中“特殊机密”的发问,令青辰骤然想起了师父的那部羊皮古卷。
  古卷的名字叫做《天下图》,他小时候在静斋中见过一次,然而未及细看其中内容,便被师父阴沉着脸收走了。他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师父在走到门口的时候说了一句:“等你成为了真正的天葬师,才有资格看它。”
  那时他便知道,古卷中所记载的事情,必定非同寻常。
  三人返回静斋,顺着高大的书架和书柜,逐一查找,然而令他们失望的是,根本没有《天下图》的踪迹。
  “自那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它。”青辰搜索完最后一个书架,从木梯上爬下来,掸了掸胳膊上的尘土,道,“师父将它藏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看。”
  “这更说明它的重要性!”唐玉烟道,“我就说嘛,族中最重要的事情,不可能只依靠人与人之间的口口相传,一定会留下文字的记录,否则很难保证其完整性和准确性。”
  “你懂的道理真多。”青辰由衷赞道。
  唐玉烟刚要回应,却听青萝插言道:“这有什么?这样的道理我也懂。”
  于是,唐玉烟刚刚张到一半的嘴巴不得不尴尬地闭上,只朝她报以一笑。
  三人搜索完了静斋,又跑去老天葬师的屋子翻找,却也不见古卷的影子。他们纳罕起来,转而将安魂殿等大大小小的屋子全部搜查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希望再次破灭,三人聚在院子里,一筹莫展。这古卷莫不是被老天葬师给毁了,否则为何遍寻不到?他们猜测纷纷,最后,唐玉烟问:“老天葬师除了呆在天葬院,平时最常去的地方是哪儿?”
  青辰道:“他似乎也没有哪个地方是常去的,从来都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又想了想,道,“他最近的夜里倒是去过几次望天归!不会是放在那里了吧?”
  在望天归底下的一处石槽中,他们发现了羊皮卷。
  石槽是新近开凿的,纵深尺余,外面用石块遮挡着,里面卡着一个木制的盒子。羊皮卷就放在盒子中,一如青辰数年前所见的那样。
  “看来,骨羽大师并不想让这羊皮卷落到某些有心人的手中。”唐玉烟道。忽又望向青萝,问道,“你说对不对,青萝?”
  她问得有些莫明其妙,令青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只“嗯嗯”着点了点头。
  青辰在一旁直皱眉。唐玉烟的这种问法,已经有一些挤兑青萝的意思了,她竟然将青萝视作了“某些有心人”。
  三人回到天葬院,围在桌旁,展开羊皮卷细瞧。那羊皮卷不知已存在了多少年,颜色古旧深黄,除了最开始的一幅地图,其余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那些文字蜿蜒屈曲,像盘绕的藤,像翻卷的云,像舞动的风,像展开的翼,唐玉烟一看,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是云浮族的文字,我们将它称作羽文。”青辰解释道。
  “哦。”她失望地坐到一邊。
  看出了她不懂羽文,青辰便从桌上捧起了古卷,道:“你们两个休息休息,我来念给你们听,怎么样?”
  她感激地一笑。一旁青萝见了,鼻孔里轻哼了一声,然后抱着肩膀靠在椅背上,道:“快念快念,别墨迹!”
  青辰应了一声。他将中州的相关记载直接略过,直接翻到记录云浮族史的那一部分。
  族史与唐玉烟所述如出一辙,只不过,古卷中叙述的文字要精炼许多,且只是客观地记录,并不掺杂任何人的感情因素。
  古卷对青鸾也做了大篇幅的描述,称它们背生双翅,居住在青鸾羽城,被云浮视作天神,并以天葬之礼祭祀。
  “我早就该想到的!”青辰双眼中闪烁着炽烈的光芒,“云浮信仰天空之神,以天葬师执掌神权,履行祈福祭祀等职责。而青鸾羽族,与传说中天空之神的特征完全相符,所以,二者本就是一身,青鸾羽族就是天空之神!云浮虔诚奉行着的天葬,就是与青鸾羽族的联系!”
  “没错,”唐玉烟道,眉宇间充满了神往,“所以,青鸾羽城,就在天空的使者飞来的地方!”
  “很远啊!”青萝皱着眉头道,“连白鹫都要飞很长很长时间,我们不知道要走到哪年哪月……”
  她说得很实际,白鹫是从西方飞来的,而云浮山以西,皆是崇山峻岭、大河深涧,沿途凶险无数,三个人若想徒步穿越,简直势比登天。
  青辰想了想,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用‘走’的。白鹫能飞过来,我们就能给它飞过去!”   在青辰的主导下,三人将族中的滑翔翼集中起来,挑选出几架最为结实的,拆拆合合,叮叮当当地鼓捣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一早,一架巨大的动力滑翔翼,摆上了天葬院西侧的望天归。
  为表纪念,这架滑翔翼被三人命名为云浮号。云浮号最上部是一对巨大的双层翼面,以多架滑翔翼的翼面拼凑而成,看起来就像贴着一块块补丁。双层翼的下方是驾驶舱,说是驾驶舱,其实就是几根空心木搭造成的骨架,勉强能容下三人列坐。三人脚下的位置则是轮动机栝,供双脚蹬踏,再通过传动装置与顶部双层翼连接。整个机械看起来简陋粗糙,完工的时候,青萝不住咧嘴,似乎在为自己参与制作了如此丑陋的东西而感到懊丧。
  青辰却很兴奋,这架滑翔翼融入了他多年来对滑翔飞行的领悟,可谓巅峰之作。而唐玉烟更是将唐门“鬼斧”一部的精湛技术与之融合,为其加入了人力驱动装置。唐门“鬼斧”一部,属奇门遁甲流,主攻机械机关研发,唐玉烟得副门主唐琮真传,三流派共修,对机械虽不敢说至精至透,却也所知甚广。
  三人共同托举着云浮号,站上了望天归。唐玉烟在前,青辰居中,青萝位后,顺次排开。青辰大吼一声:“云浮号,冲!”三人齐齐助跑,而后双足猛地一蹬,云浮号直从山巅冲腾而出!
  三人将腿脚收入舱中,待滑翔翼平稳之后,便合力踏动脚下机栝。动力经传动轴传输至顶部翼骨,翼面开始缓缓扇动,如一只巨型的大鸟,朝着西方飞腾而去。
  三人坐在驾驶舱中,耳畔天风呼号,身侧白云翻卷,脚下山川莽林一望无际,雄浑壮阔之景,令人不禁扼腕惊叹。他们一路领略身下风景,暂时将诸多的忧愁烦扰抛于脑后,如此一直飞过晌午,也不知飞出了多远距离,身下的大地开始出现了变化。那些苍莽的青山,仿佛被什么人抽干了血液,渐渐变得干枯瘦瘪,似嶙峋的骨,似魔鬼的爪,一座座朝天斜指,凶险异常。山体植被稀疏低矮,顽石裸露,就连大地都泛着荒瘠的赤红色,显得一派死气沉沉。
  三人置身高空,望着身下一道道枯峰险壑,越来越觉心里没底。而此时,空气中更是飘浮起了红色的沙尘,整个世界都红蒙蒙的,令人眼涩肤干、呼吸不畅。放眼前望,这样的世界似乎还远远没有尽头。
  青辰心里开始打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飞行,他们没有看到一丝与青鸾羽城相关的事物,而且,眼下这片天地,越走越是荒凉,很明显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就连鸟兽都懒得呆,那传言中高贵的羽族,会居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正琢磨着,身后的青萝已经将这种疑问说了出来:“你们两个是不是弄错了,青鸾怎么会呆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早就觉得嘛,这个决定做得太草率了,真不应该凭几只白鹫,就劳师动众地跑过来!”
  青辰闻言,气道:“我说大小姐,您能别每次都马后炮吗?我当时又没死皮赖脸求着您来,您要是后悔,可以先回去啊!”
  “你……”青萝瞪眼望着他的背影,然后伸手,在他的脊背上狠狠拧了一把。
  青辰发出一声惨叫,身子本能地向前一躲。他动作太大,整个云浮号都跟着一颤,吓得青萝发出一声惊叫,牢牢地揪住他的衣服不敢松手。
  唐玉烟回头望望他俩,无奈地摇摇头,然后道:“其实,我觉得眼下这种地方,倒更有可能是青鸾族的定居地。族史上说过,羽人族作为异类,并不希望自己被人类发现,而这片地界偏僻荒凉、人迹罕至,岂不是能很好地规避人类吗?”
  青辰赞同道:“没错,这么偏远的地方,羽人们即使在天上打着把式飞,也不用担心被人类发现。”
  青萝见他二人又站成了一条线,心中恼怒,揪着他衣服的手忍不住向前一拧,在他身上又狠狠掐了一把。
  青辰“嗷”了一声,回身怒道:“你又掐我干吗?”
  青萝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
  三人吵吵闹闹,一路前行,不觉间,空气中的沙尘已越来越多,周围的风也越来越大。狂风卷起阵阵红沙,呼啸作响,抽在人的脸上,又麻又疼。三人用纱巾遮住头脸,闭起嘴巴,再不言语。
  狂风增大了飞行的难度。云浮号在风中侧侧歪歪,三人在舱中摇摇晃晃,只晃得头晕目眩。头顶巨大的翼面在狂风的鼓动下,不时发出“砰砰”的响声,更令三人心惊胆战。三人打起精神,一边奋力蹬踏机栝,一边仔细观察地形天色,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向下望,但见高山大地蒙眬一片,向前观,则是风卷狂沙红沉沉一团,令人越发难以清晰视物。
  青辰对另二人做了个手势,三人脚下加力,操纵云浮号向高空拔升了一些,以防止前方突然冒出高大的山体时来不及躲避。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空中传来了一声鸣叫。
  那声音嘶哑,在狂风中不甚清晰,但青辰一下子便听了出来,是白鹫!他兴奋地一拍身侧扶手,招呼前后二人求证,二人皆朝他点头,表示鸣声确是白鹫无误。
  风沙严重阻碍了人的视线,虽能闻声,却不见其影。三人朝着前方张望,好半晌,青辰终于在高高的上空,发现了白鹫的身影。
  它飞得很高很高,几乎成了一粒沙。
  三人努力仰着脖子看它,直到它的身影被头顶宽大的翼面遮挡住。青辰低下头,扭了扭脖子,却忽然一愣,紧接着脸色煞白,高呼一声:“不好,有危险!”

第二十二章峰巅月镜


  白鹫飞向高空,一般只会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获得更广阔的视野,利于寻找食物;二是周围有足够高大的山体,需要它向上飞得很高。
  第一个原因还好,如果是第二个原因,对身处云浮号中的三人而言,后果可能会是致命的。
  “下落!快下落!”青辰大喊。
  在上升与下落之间,他迅速选择了后者。如果前方真的有一座山体,就白鷲的飞翔高度而言,他很难想象那座山体该有多高。而云浮号的飞行方式,又决定了他们无法快速攀升至那样的高度。
  何况,白鹫已经出现,证明目的地很可能就在不远处,周围视野不佳,他觉得有必要停下来,制定下一步的计划。
  “不!”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了这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不要下落,继续上升!”唐玉烟的声音斩钉截铁,像一个临场的指挥官。
  她坚定的语气,让青辰对自己刚才的决定有些犹疑起来,他诧异地望向她,希望她能给出这样做的理由。
  “请相信我,继续上升!”她又重复了一遍,没有理由,语气像是一个押上了自己身家的赌徒。
  她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发现?青辰望着四周,但到处都是红沉沉的一片,并无其他异常之处。相信她吧!在男人的理性与女人的感性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后者,然后发力踏动机栝,使云浮号再次朝着高空攀升。
  然而飞出没多远,他便对自己刚才的冲动感到了后悔。
  前方的沙尘中,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那影子黑乎乎一片,扯地连天,三人置身其前,竟一时无法窥其全貌。
  “那是什么?”一声惊恐地叫喊,青萝死死地揪住了青辰的衣服。
  “是……”唐玉烟一贯冷静的声音里,此刻竟也带了颤音,她只发出了一个字,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山!”青辰最先看清了它的样子,一瞬间面如土色。呈现在他鹰眸中的,是一座巨大的山体。那山体拔地而起,通体赤红,仿佛一根燃火的擎天巨柱,高高竖立在赤色的天地间。山体上皆是刀锋般森立的岩石,高低错落,险恶绝伦。
  此刻云浮号飞势正猛,山体拦在前方,若是相撞,三人必会粉身碎骨。
  “向左避!”危急关头,青辰惊而不乱,迅速从绝处发现了一条生路。其余二人对现状不明,原本已束手无策,忽听青辰之言,立时燃起希望,一同搬动操纵杆,巨大的翼面忽地朝左倾斜,云浮号急急朝左偏转。
  翼面擦着山体的一侧斜掠而过,带起的风擦过几道锋利的山石,发出利刃破空般的锐响。若是山体再宽一些,或者青辰发现得再晚一些,三人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惊出一身冷汗,心脏“砰砰砰”乱跳。仰头看那山顶,只觉利刃插天,不知还有几百丈高。山间红云缥缈,云间白鹫翱翔,忽上忽下,嘎嘎鸣叫。
  白鹫飞来的地方!
  “就是这里!”唐玉烟未及后怕,便兴奋地叫道,“去山顶!”
  三人操纵控制杆,将云浮号端正过来,接着又控制翼面向右倾斜,围着巨柱般的山体旋转起来。在庞大的山体面前,云浮号渺小得便若成人身前的一只蝇虫。他们拼力踏动机栝,操纵着这只“蝇虫”,绕着山体顺时针一圈圈螺旋上升。
  在这种近距离的攀升中,三人发现山体上并非全是裸露的岩石,也生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杂草。这些植物普遍都是耐旱的针叶植物,它们从岩石的缝隙中生出,叶片泛着暗红色,乍看就像是红色山石上的斑驳纹路。
  在旋绕过几圈之后,随着高度的攀升,空气中的沙尘已经稀薄了许多,三人的视野也渐渐变得开阔。此时他们才发现,眼前的山体只是众多高山中的一座,向西望,连绵的大山一眼望不到尽头,似一大群莽荒巨兽,趴伏在天地之间,呼吸吞吐间,沙尘跌宕,红云飘卷。
  云浮号穿云破雾,与白鹫并肩齐飞。三人将手伸出驾驶舱,轻轻抚摸白鹫光滑的毛羽,白鹫嘎嘎一叫,振翅飞离。
  此刻距离峰巅已然不远,其上尖石嶙峋,好似无数箭簇直指苍天,煞气甚重。接近峰巅处有一个巨大的圆形穿洞,形似满月,直径数丈,将山体前后贯穿。从洞的一端望入,另一侧夕阳西下,晚霞如火,不胜凄美。
  望着这新奇之景,三人惊叹之余,心却是越来越凉。此处山体如此凶险,哪里会有青鸾羽城?
  “我们是不是飞得太高了?”青萝说道,“说不定,羽人们住在山下呢!”
  青辰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云浮号从山间一圈圈攀升上来,他已经刻意观察过了所经的每一处山体,并没有人为修建的建筑,甚至连一处深一些的洞穴都没有。唯一可以称得上“建筑”的东西,就是那几个零星错落的白鹫巢穴,它们真的很大,直径几乎超过了一个成人的臂展,他还神经质地向里瞅了瞅会不会藏着人,但除了几只蛋,什么都没有。
  他有些不甘心,仍然操纵着云浮号继续向高处攀升,直到越过峰巅,将整个大山都压在了身下。
  仍然一无所获。
  云浮号在高空徘徊,像一只孤独翱翔的雄鹰。向上望碧空如洗,向下看红尘如雾,向远眺层峦叠嶂、绵延万里。
  青鸾羽城,不会藏在那些大山中吧?望着西边那些巨大的山体,青辰忽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那些山比云浮更高更大,云雾也更浓更厚,若想隐藏些什么,简直太容易了,恐怕耗尽此生,也难以找到。
  “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个石月亮很怪?”唐玉烟忽然道。
  “嗯?”青辰随着她的视线,望向了峰巅下方的圆形穿洞。
  “它太圆了,还有它的内壁,看起来凹凹凸凸的,好奇怪,我觉得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她继续说道。
  经过她的提醒,青辰也开始觉得确实有些奇怪。他暗骂自己糊涂,自以为鹰眼犀利便只往远看,反而忽略了近处的事物。此刻细细观瞧那石月亮的内壁,纤毫皆在鹰眸中呈现,见那些凹凸不平的表面,实际竟是一些密密麻麻的短小切面。那些切面十分光滑,高高低低,各自朝向不同的角度,乍看杂乱无章,细瞧又似符合一定的规律。
  “下去看看!”青辰说道。
  云浮号围着峰巅螺旋而下,然后朝着圆形穿洞的内部落去。穿洞长度不足三丈,这么短的距离,能够让云浮号稳定停靠,难度很大,三人尝试了几次,最后终于有惊无险,稳稳落在了穿洞的中心。
  在空中连续飞行了近一天,三人都觉腿脚发酸,此刻虽然未能降落地面,但终归是踏在了实处,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置身穿洞内,近距离观察内壁,三人更加确定此处经过了人工的修整。内壁上的短小切面,应是由斧凿留下的痕迹,但那绝对不会是一般的斧凿。那些切面不仅光滑,就连切口的边缘,也不见丝毫崩坏的痕跡,仿佛每一个切痕,都经过了严格的设计。
  做出这样细致的切痕,有什么意义?青辰和唐玉烟对望一望,皆不甚懂。他们用指尖轻触壁面,又将眼脸贴近,从不同的角度进行观察,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旁的青萝百无聊赖,东瞧瞧西看看,无意间一抬头,神色竟是一滞,再一细望,不由得惊呼了起来:“你们看,那洞顶上好像有字!”   青辰二人闻声皆是一愣,抬头顺着青萝的视线望去,见在那洞顶一侧的边缘处,竟真的刻了些文字。因为距离太高,那些文字又刻得细小,唐玉烟和青萝并不能看得真切,只能根据那蜿蜒屈曲的字形,判断出是羽文。
  羽族的文字!他们如打了一针鸡血,立刻兴奋了起来。既然这里出现了羽族的文字,那么无论是云浮族刻下的,还是青鸾族刻下的,都说明他们来到这个地方没有错。这些文字,会不会是先辈对后来者们作出的指示呢?
  青辰很快辨认出了这些字。
  “望月悬,落水断,石镜启,天门开。”他一字一字地读了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青萝问道。
  青辰仰头望着这些字,脑中思索着它们的含义。却听唐玉烟说道:“望月,是指每月十五的月亮。望月高悬,应是指每月十五的子时前后。这是一个时间点,在这个时间点上,将会发生接下来的一些事情。”
  青辰点头道:“没错,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是‘落水断’。‘落水’是什么?”
  青萝道:“不会是雨吧?难道是说,每月十五的子时前后,会下雨?”
  青辰想了想,道:“那么‘断’呢?”
  “‘断’就是……雨又不下了?”青萝眨巴眨巴眼道,“每月十五的子时前后,不下雨?”
  青辰摇摇头:“可是现在也没下雨呀!而且看起来,这个地方降水很少,应该不会单拿出来强调这个。”
  唐玉烟道:“这三个字暂有歧义,咱先搁置,往下看。‘石镜启’,‘启’可以是启动、开启的意思,但‘石镜’又是什么呢?”
  “意思好像也不是很明确呢!”青辰道,“最后一句‘天门开’……”他忽然顿住,三个人同时抬起头来。
  “天空之神的大门,将会打开!”唐玉烟代表所有人说了出来,“这十二个字,是开启青鸾羽城的秘訣!”

第二十三章天门中开


  经过一段时间的商讨,三人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每月十五的子时前后,青鸾羽城的大门将会打开。”
  但是,青鸾羽城的大门在哪?
  “青鸾羽城的大门,不会就是这个石月亮吧?”青萝说道。
  青辰道:“我说大小姐,您这话是真敢说啊,这要是大门,那城在哪儿?咱往哪儿走?”
  “可是,这个石月亮总该有点用处吧?”青萝道,“它这么怪怪地杵在这里,难道就是为了给人刻几个小字?”
  “等等!”唐玉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打断了二人的对话。她表情严肃,站在穿洞的正中间,朝着夕阳比了比,似乎在确定方位。然后面朝正南,伸直左臂,自下而上画过了一道弧形轨迹,并最终定格在了天空的某个位置。
  看着她认真地比画,青辰二人都自觉地不再说话,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对其造成干扰。青辰隐隐觉得,她所比画的,似乎是某种天体在空中运行的轨迹。
  唐玉烟左臂定在空中,又伸出右臂,保持双臂一线,指向了相反的方向。她的视线随着右手所指处望去,那里,是一座大山的山腰。红色的沙尘与白色的云雾飘荡山中,将绵连大片的山体遮在其后,令视线不能及远。
  她望着那处山体,只觉那山间的云雾,似乎比别处扰动得更加厉害一些,仿佛背后藏着什么躁动的东西,随时都要冲破云雾而出。
  “那里是什么?”她的身体一动不动,只开口向青辰询问。
  青辰聚拢目光,望向那处山体,奈何云雾实在太厚,将后面的东西遮得严严实实,他的鹰眸也无法看清楚。他凝神观望,终于,随着一道山风刮过,云雾被冲淡了些,紧接着更多的云雾随风涌来,将山体包裹得更加严实。
  就在这云雾稀薄的短暂间隙,他看出了后面的东西是什么。
  “是瀑布。”他回答道,“一道大瀑布!”
  唐玉烟猛地撤回双臂,兴奋地喊道:“我知道青鸾羽城在哪里了!”
  云浮号从峰巅一冲而下,载着三人,在空中盘旋一阵,最终落入了那片大山中。三人站在瀑布的前方,但见奔腾的流水好似一条白龙,从绝天的青崖上直跃而下。它携雷裹电,狂奔怒哮,急扑入身下墨绿色的潭中,激起千波万浪,撼天动地,震耳欲聋,只惊得周围草木瑟缩发抖。它在潭中翻腾一阵,荡起浓云稠雾,又转而向着更低处奔去,直化作万条银蟒,拥挤着,缠绕着,翻卷着,撕咬着,昂头摆尾,坠入下方烟雾蒙眬的涧中。
  三人站在潭边的一处高石上,周围尽是陡峭的山崖。因为水流的存在,这里的植被要比其他的地方茂盛一些,空气中红色的沙尘也稀薄得多。水流搅起的风,裹挟着点点碎玉银珠,拍溅在人的身上、脸上,冰爽寒彻,令人神清。
  “你真的确定,羽城的入口就在这瀑布的后面?”望着眼前的瀑布,青辰朝着唐玉烟大声喊道。他不得不用喊的方式,以防止自己的声音被身下雷鸣般的落水声淹没。
  “方才确定,但眼下很难说。”唐玉烟回答道。她说的是实情,方才在天鹫峰顶部的石月亮上,当听到青辰说出这里是一条瀑布时,她很自信地觉得入口就在这里。但现在,看到这瀑布的气势,她的心里也开始没底。
  青萝发出一声冷笑,道:“即使入口在这里又能如何,谁能进得去?”
  “我们不妨再等等。”唐玉烟道,“今天是六月十二,距离十五还有三日。我们在这里等三日,看看会不会出现什么契机。”她说着,望了眼青萝,“如果青萝大小姐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可以提出来,我坚决拥护。”
  青萝被她将了一军,脸色一沉。她望着唐玉烟,双目中似乎燃起了两团愤怒的火焰。唐玉烟也望着她,表情冷淡,但眼神中分明藏了一把冷冰冰的刀。
  青辰见事不妙,急忙插嘴道:“那咱就再等等,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好好修整一下,同时也熟悉熟悉周围的情况。我反正是快饿死了,晚上我给大家做八珍烤鸡,犒劳犒劳大家,怎么样?”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站到了两人中间,扭头看看这个,又转头望望那个,征询两人的意见。
  青萝望了他一眼,然后扭头走下了高石。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三人远离了瀑布,在云浮号旁边的空地上燃起一团篝火。青辰运气不错,还真叫他射中了一只山鸡。他跑到潭边给鸡扒了膛,又从一旁的林子里采了些野果山菇,填充到鸡腹内,最后包上树叶、裹上泥巴,架到火上烤了起来。   很长时间之后……
  “差不多了吧?”唐玉烟坐在一旁,望着篝火上黑乎乎的一大团,问道。
  青辰很认真地翻转着叉鸡的棍子,道:“没呢,差得远呢!热量要透过泥巴传到鸡身上,这个过程是很缓慢的!再加上我搭配在鸡腹里的果蔬食材,要想让它们的鲜甜滋味充分浸入到鸡肉里,也需要费老大一番火候!”他说得专业而自信,像一个给学徒讲解道理的大厨。
  “哦、哦……”唐玉烟认真听着。
  又过了一会儿。
  “我觉得,这回应该可以了吧?”唐玉烟试探性地问。
  “不不不!”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心急嘛!咱可是有着十多年的烤鸡经验的大师,这点数心里还是有的!”他继续翻转着烤鸡,眼神温柔而真挚,像对待热恋中的情人。
  当对面两个女孩的脸上都露出深深的厌弃和不耐时,他终于将烤鸡拿了下来。他朝着二人一笑,然后信心满满地摔开已经烤得硬梆的泥土,让里面的事物自己滚落出来。
  “嗯?”望着地上那黑乎乎的家伙,他捡起一根树枝捅了捅,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好像……时间上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长……”他用树枝翻看着,黑乎乎的家伙在地上打着滚。
  “没关系,外焦里嫩,也别有一番风味。”他自我安慰道,然后拿起天葬刀将黑乎乎的家伙剖开。
  天葬刀的双瞳闪过一道红光,发出无声的抗议。
  “里边似乎……也不太理想……”他用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然后撕下一片肉放进嘴里嚼嚼,想了想,忽又眉开眼笑道,“嗯嗯,还行,只是略微有那么一丢丢苦,肉嘛,稍微有一点点干,但整体还不错,很有嚼头……”他努力挑选着这只烤鸡的优点,并努力向身边人推销。
  烤鸡被分成了三份,每人一份。唐玉烟撕下一块鸡肉,咬了一口,动作忽然僵住,眼角余光一瞟,察觉到烤肉的主人正满怀期待地望着自己,于是努力将那块鸡肉嚼烂,吞进了肚子。
  烤肉的主人满意地点点头。
  唐玉烟自己留下一小半鸡肉和果蔬,将剩下的还给了青辰。为了避免伤害到对方的自尊心,她用甜甜的微笑和一句“我最近减肥”作为理由。
  “你们女孩子的饭量就是小。”青辰接过鸡肉,狠狠啃了一大口,“真的。”
  又一抬眼,见另一旁的青萝已经将鸡肉吃下去了大半,立时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太欠。果然,青萝啃到一半的动作停了下来,撩眼皮恶狠狠地望向他。
  他缩缩脖子,将头低低地埋下,大口吃鸡。
  晚些时候,趁着青萝睡下,青辰将唐玉烟叫到了不远处的林子里。
  “我恳求你不要伤害她。”青辰说道,“她那人是有些大小姐脾气,但心地并不坏,向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觉得你该去劝她才对。”唐玉烟打断了他的话,“你没发现吗?她看向我的眼神,就像是一头愤怒的豹子,随时都想将我吞掉。”
  “不!”青辰道,“她的眼神中是愤怒和冲动,而你的眼中隐藏的,才是冰冷的杀意!”
  唐玉烟愣了一下。
  “那日于静斋,她藏身储物柜中,你便已生了杀意。”青辰注视着她的眼睛,道,“当储物柜打开的时候,你的刀刺到中途,曾有一瞬的迟疑,说明你已经发现了柜中人是她,但你还是选择继续刺下。如果不是我出手,你已经杀死了她!”
  唐玉烟与他对视,半晌,眼神忽地暗淡下去,她撇过头,道:“你说得没错,我是想杀死她。”
  “为什么?”
  “感觉。”唐玉烟道,“出于一个杀手对危险的感觉。”
  青辰一怔,他无法理解她口中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如果你找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谈论她,那么我要讲的话都已讲完。”她似乎并不想谈论那个女孩的话题,一转身,迈步便要离开。
  “等等!”他猛地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云浮已殁,我只剩下了这样一个亲人,你不能伤害她!”
  她停住了,然后扭回头,表情阴冷得似笼了一层寒霜。她望了他一眼,露出一丝冷笑,道:“看来,你已经爱上了她!”
  她猛地挣脱手臂,迈步朝林外走。
  “我没有!”或许是出于激动,青辰大声喊道,“我一直将她当作亲妹妹看待!”
  她不加理会,仍然迈步向前。
  “我爱的是你!”望着她的背影,他的脸忽地通红,“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
  她的身子蓦地一颤,止住了步子。
  “你们中州有一句話,”他继续说道,“叫做‘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对此,我过去从未能理解,我认为这都是一些欺骗性的花言巧语,都是对爱情不负责任的借口和托词,直到遇见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再不会安分,它期待着与你相见,与你接近,与你融合,虽然我竭力克制,它却愈发躁动不安。那时我反复告诉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任务,那便是用天葬刀刺入你的心脏,获得飞翔的力量,但就是这看似简单的一个步骤,却成为了我永远跨越不过的沟壑。
  “在此之前,如果说飞翔是我唯一的执念,那么在认识你之后,爱,便是我的又一个执念,而这个执念,恰恰是因你而生!”
  她静静地听着,背对着他,眼角有一丝晶莹闪过。
  “你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最终,她却只留下了这样的一句话。
  青辰呆在了原地,唐玉烟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林子外,青萝侧卧在篝火旁,睁着眼睛,泪水倏地从眼眶涌出,滑落在身下的岩石上,摔得支离破碎!
  第二天,三人的相处变得正常了许多,不再吵吵闹闹,就连彼此间说话的时候,都恭敬了许多。
  或许,这应该叫不正常吧?
  每日里,除了在营地吃饭睡觉的时间,青辰便跪坐在瀑布旁的高石上,与天葬刀进行沟通契合。他将天葬刀竖握在身前,刀锋朝上,刀刃朝内,用左手的掌心,自上而下地缓缓抚过刀刃。一缕缕鲜血,从掌心溢出,顺着刀刃向下流淌,但转眼便洇没在刀身中,消失不见。刀柄骷髅瞳中不时红芒闪烁,像贪婪而兴奋的魔鬼。   他清楚地记得,师父将天葬刀交到他手上的那日,曾叮嘱过的话:“天葬刀沾染了数千人的亡灵,刀身中蕴藏着一股邪恶而巨大的力量,若能将这种力量掌控,凭你的天赋,实力定能远胜为师。”
  那时他还不知道,师父口中的“天赋”,究竟指的是什么。
  “如何掌控它的力量?”少年问,两眼冒光。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师父与唐飞霄那场惊天动地的一战,师父强大的力量,很大程度上便来源于这把刀。
  “用鲜血。”老天葬师回答,“用你的鲜血,日复一日地饲喂它,满足它,让它熟悉你的味道,让它知道你不仅是一位天葬师,更是能够决定它命运的主人。”
  “鲜血……”少年有些迟疑,嗫嚅着,却不敢说出来。
  “你一定觉得很阴邪,对吗?”老天葬师洞悉了他的想法,“是的,它的确很阴邪,它甚至在时刻想着反噬你,控制你,让你成为它的奴隶。所以,你要有无比坚定的意志,来抵御它的反噬。”
  少年重重地点头。
  在少年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老天葬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旦你发现自己的意志不再能够压制它,那便毁灭它吧!毫不犹豫地毁灭它!”
  少年低头,望向天葬刀骷髅。骷髅的双瞳中闪过一道微弱的红光,似胆怯的战栗。
  此刻,青辰看着自己的鲜血一点一点地融入刀身,眼神坚定如磐。他愿意与它进行这场鲜血与灵魂的交易。为了云浮族的大仇得报,他什么都不在乎。
  唐玉烟每日会在一处安静的悬崖下,盘膝而坐,调理体内尚未完全恢复的伤病。得益于她身体超常的恢复能力,体外的伤口已然无大碍,但那些看不到的内伤,远比外部的伤口可怕得多,稍不注意便可能落下病根,因此她丝毫不敢马虎。
  青萝则像变了个人,每日阴沉着脸,也不说话,只躲在林子里,疯狂地练习射箭。她箭法本就出众,此刻更是箭箭命中红心,每一次开弓,都将弓弦拉到不能再满,仿佛远处作为标靶的大树,便是她此生最仇恨的敌人。
  三日一晃而过,六月十五晚,望月初升,三人再次聚到了潭边。
  月光下的瀑布,似银河倒挂,闪耀着晶白的光亮,更添一番别样的美景。然而望着这番景致,三人的心却又渐渐悬了起来。此刻距离子时仅有不到两个时辰,瀑布的宽度和水量,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那秘诀里的“落水断”,真的会应验在它的身上吗?
  枯燥而焦虑的等待,令时间显得极为漫长,短短两个时辰,三人似乎觉得比两年还要漫长,只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玉盘般的圆月朝着中天一点一点地挪动。
  “已经到子时了。”唐玉烟抬头望望天上的月亮,又低头瞅瞅身前依旧汹涌奔腾的瀑布,语气中不无失落。
  “流速在减慢。”青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却似盖过了隆隆的落水声,清晰地传到了另外二人的耳中。
  唐玉烟和青萝同时扭头望向他。他的眼中金芒闪烁,定定地注视着瀑布。
  “水流在减小。”他继续说道,身体因激动而轻轻颤抖。
  二人也望向瀑布。在青辰说出那句话之后,瀑布的水流竟真的开始有了明显的减小,边缘也开始朝着中心慢慢收缩。这条狂野的巨龙,就好似突然间被什么力量扼住了喉咙,挣扎着,扭动着,却不可避免地一点点瘫软下去。它渐渐变得无力,但仍然激烈地反抗着,直到身体轰然破碎,分裂作几条银蛇。然而转瞬间,银蛇也被掐断了身子,只余下几串水珠,零零洒洒地向下滴淌。
  整个过程,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巨大的瀑布,便在三人的眼前消失無踪。瀑布后,一面青碧色的崖壁显露出来。
  那崖壁经常年的瀑流冲刷,平整光滑,晶莹细润,宛如一大块精致打磨的青玉。三人站在崖前,身影在其上清晰可辨。
  三人望着眼前这一幕,一时间目瞪口呆。过了好一会儿,青辰才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崖壁疑问道:“天门入口呢?”
  是啊,天门入口呢?眼前的崖壁如此光滑,别说入口,便是一丝缝隙都无处寻觅。
  唐玉烟突然一转身,抬手指向了远处天鹫峰顶部的石月亮:“石镜启!”
  她话音方落,悬天的明月便已攀上了合适的高度。月光洒在天鹫峰巅,射入石镜的内壁,在无数光滑切面间折转反射,最终汇聚成一大束光柱,朝着山下斜射而来。那峰巅的石镜,此刻就像高高的灯塔,它将聚拢的月光凝成强烈的一柱,穿透沿途的红尘与迷雾,正正地照射在三人身前的崖壁上。
  那光柱直径约有一丈,白晃晃夺人二目,打在青碧色的崖面上,好似投石入水,激起千层碧纹,一波波荡漾开去。在月光浸润下,崖面泛起青幽幽的荧光,犹如梦幻。
  “就是这里!”唐玉烟突然大喝一声,身形一纵,朝着崖壁跃去。

第二十四章石穴阴路


  倾天而落的月光柱,在青玉般的崖壁上留下了一个直径丈余的巨大光斑,与天上的圆月遥遥相望。
  唐玉烟一声大喝,直从崖边的高石上一跃而出,朝着光斑的中心飞撞过去,在身后二人的惊呼声中,忽地消失在了光斑中。
  青萝张着嘴巴,揉揉眼睛,只如做梦一般,竟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那里是入口!”青辰双瞳中闪过一道金芒,然后跟着唐玉烟将身一纵,也跃向了光斑。那光斑的位置,比三人所处的高石要低上一些,所以纵然距离较远,人力也足以到达。他绷紧了浑身的肌肉,抱着撞石破壁的心态,将整个身子都砸向了光斑。
  光斑的中心炽白灼目,令人不敢直视。他咬紧牙关,用手臂护住头脸,以防止眼睛被那强烈的光芒灼伤。在接触到石壁的刹那,他忽觉身子一空,眼前骤然一暗,不等他反应过来,身体已重重砸在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上。
  青萝站在高石上,眼见唐玉烟和青辰先后入内,她有些踌躇起来。正这时,忽见那光斑的中心猛然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扭曲着,在月光中白惨惨的,就像在某个噩梦中朝她挥舞着的尸爪。她被吓得“啊”了一声,紧接着,一颗人头从尸爪的旁边露了出来,它龇牙咧嘴地努力地向前探着,带着半截身子都从中爬了出来。   青萝直吓得魂不附体,下意识地反手去摘背上的弓箭,却突听一个声音传来:“青萝!你愣着干吗?快进来啊!”
  她一愣,那声音很是熟悉,定睛一望,见那从崖壁中钻出来的哪里是鬼怪,分明就是青辰!他挥着手臂招呼自己,在强烈的月光刺灼下,眉眼扭曲,不得不抬起另一只手臂挡住眼脸,这套动作映着周围石壁上的粼粼波光,使他看起来就像一只从墙壁中爬出的恶鬼。
  她松了口气,暗骂自己疑神疑鬼,朝他点点头,然后助跑几步,纵身跃入了石壁。
  青辰一把将她扶住,防止她像自己那样摔一个狗啃泥。
  青萝在地面站稳,然后快速将胳膊从他的手中抽离。她的表情严肃得很,这让青辰感到一阵诧异。
  身后的光斑在青萝进入之后,便慢慢地暗淡下去,像一轮逐渐熄灭的月。同时,零零洒洒的落水声开始从外面响起,定是那瀑布开始恢复流动。
  “我们没有退路了。”望着身后渐渐消失的月光,又看着身前黑幽幽的洞穴,青辰道。
  月光的消失,令众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中。随着“啪”的一声响,一团火苗从洞中燃起,唐玉烟点燃了随身携带的火把。
  洞穴有一丈多高,弯弯曲曲地伸向前方,阴深而不见底。周围的壁面上皆是青色的岩石,触手清凉润滑。岩壁上有一些人工开凿的痕迹,但并不是很多,证明这里原是一处天然洞穴,在后期经过了人的修整。
  “我来探路!”青辰从唐玉烟的手中拿过火把,另一只手提着天葬刀,走在了队伍的前方。
  “谢谢!”唐玉烟落落大方地点头致谢,然后握着竹叶刀,跟在了他的身后。
  青萝看了他们一眼,左手持弓,右手握箭,不远不近地跟在最后。
  火把燃着红色的火苗,只能照亮身周的小片区域,在空旷的洞穴中,就像一朵飘浮跳动着的鬼火。洞中安静得可怕,三人的脚步声从中回响,夹杂着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地面并不平坦,高低错落的岩石,极大地增加了行走的负担,但三人都能感觉得出,地面整体是斜向下的,虽然倾斜的角度很小。
  洞中不知时辰,三个人走了很久,但视线所及,仍是无尽的岩石和黑暗的洞穴。洞穴曲曲折折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处在了哪片山腹中。
  气氛很沉闷,沉闷得让人感到心慌。为了打破这种局面,青辰率先挑起话题道:“刚才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山外的那条大瀑布,原本水流汹急,为什么月亮一升起,它突然就断掉了呢?你们说,青鸾羽城中会不会真的住着天神,拥有这种移山断水的神力?”
  静了一会儿,唐玉烟道:“何止在青鸾羽城?天神无处不在。”
  “哦?”青辰道,“想不到,你还是个忠实的有神论者。”
  “不!”唐玉烟道,“恰恰相反。我口中的天神,并非你们所认为的天神。它指的是——自然。”
  “自然?”青辰疑问了一句。
  唐玉烟道:“如果我分析得不错,那条瀑布应是一条水压瀑布。当地下水受到地质挤压时,有可能形成裂隙水,顺着岩石间的缝隙涌出,并最终汇聚成流,在崖间形成瀑布。望月时,月引力对这一带的水压产生了影响,使地下水不足以穿过岩石的裂隙来到地表,于是瀑布发生了断流。但我推测,水体的压力只是被分散到了其他的地方,可能这里连接着某个巨大的湖泊,压力从湖泊处得到了宣泄,在湖泊上形成比往常更为强烈的潮汐。不过用不了多长时间,一旦月引力衰退,被分散的压力还会重新在此汇聚,令瀑布恢复如常。”
  她解释了很多,青辰琢磨了好半晌,才終于弄明白了一些,他赞叹道:“你真厉害,我几乎感觉接触到了另一个层面的世界。你们中州人都这么厉害吗?”
  唐玉烟道:“这个……倒不好说,但一定会有很多人比我厉害得多。就以唐门为例,奇门遁甲流中的‘天工’一部,便对天文地理有很深入的研究,因为术数阵法往往借势而为,而大自然之势,便是最强大的依靠。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位来到这里,也许能做出比我更准确、更权威的解释。”
  “你谦虚了。”青辰道,“不过我还有一处疑问,就是关于那道天门。在瀑布断流之后,我曾细致观察过那面崖壁,并不存在洞口,甚至连一道缝隙都没有。可是就在月镜照下来之后,洞口便出现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也是……大自然创造的奇迹?”
  “那入口一直都在,只是我们的视觉被错乱的光影迷惑,看不到而已。”唐玉烟道,“这也许并不是大自然的奇迹,而是……人的奇迹。”
  “人的奇迹?”青辰闻言一愣,追问道,“你是说,那入口乃是人为?”
  唐玉烟道:“在我唐门的一部古籍中,记录了一种古老的阵法,名叫‘画壁为牢’。传说,此阵为圣祖所创,能够凭借错乱的光影,给人的大脑及视觉造成影响,从而利用弹丸之窟,将人囚困于其中而不得脱。阵的出口往往就在被困者的身前,但因五感受阻,所见所触皆是实墙实壁。我曾一度以为这些都是后人为神化圣祖而进行的杜撰,因为除了那部古籍对此有过语焉不详的介绍之外,再无任何典籍对此有过记录,更无人见过那阵法的实体。但今天,看到这天门的入口,我才知道,这便是‘画壁为牢’!”
  “是那个拥有凤凰血的唐门圣祖?”青辰讶然道,“他所创的阵法,怎么会出现在青鸾羽城的入口?”
  “我也不知道,唐门的秘卷中并没有对此进行记录。”唐玉烟摇摇头,道,“在看到那面崖壁的时候,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要震惊。”
  是的,并不是所有的历史,都能记刻在卷宗中,它们中的大多数,会在尘埃中渐渐埋葬,或消散无踪,或被后来者发掘。
  “前面是什么?”青萝忽然一句话,打断了青辰的沉思。
  青辰原本正思考得认真,闻言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停住步子,横刀身前,定睛望向前方。只见在火把光亮的边缘处,一条白花花的东西,正一动不动地趴在洞穴的地面上。
  “是蛇吗?”唐玉烟握着竹叶刀,站在青辰的身侧。那东西细长细长的,前端微微扬着,就像在抬头望着不远处的三人。
  “不是,”青辰道,“是藤蔓,一条白色的藤蔓。”   他说着,已提刀迈步朝那藤蔓走了过去。
  藤蔓无花无叶,但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类似壁虎脚一般的结构分生出来,攀附在岩石地面上,随着凹凸不平的石体蜿蜒扭转,像一条生了脚的蛇。大概是因洞内缺少光线,藤蔓通体莹白,而无一丝绿色,从洞深处的黑暗中蠕爬而出,前端朝上扬起,似乎正在努力朝着前方一块凸石的顶部爬。
  死气沉沉的洞穴,终于出现了生灵,但这生灵的样子,却让三人有种地狱阴灵的感觉,心中愈发不安。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各执兵器,小心翼翼地继续朝着前方行去。
  当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洞穴深处的时候,地上藤蔓微微扬着的头,忽然“吧嗒”一下趴落在地,就像一条骤然松弛下来的肌肉。
  与此同时,唐玉烟忽地转身,望向了后方的黑暗。
  “怎么了?”青辰和青萝见她的突然动作,问道。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唐玉烟问。
  那二人对望一眼,朝她摇了摇头。
  “没事了。”唐玉烟道,继续迈步前行。

第二十五章蛇蔓白骨


  藤蔓从洞深处攀爬而来,很长很长,三人走出老远,仍没有看到它的根部,反而是发现了它更多的同类。它们像一条条细长的白蛇,沿着地面、洞壁、岩顶,蜿蜒攀爬,彼此纠结缠绕,看起来麻痒痒的,令人心悸。
  随着三人的前行,他们都隐隐听到黑暗的前方,传来一种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声音很低,像是一大群胖蚕在啃噬着桑叶,然而当他们走过去的时候,那些声音便会消失,转而从更深处响起。反复几次后,他们愈发地惴惴不安起来。
  随着又一次的迈步,“咔哒”一声,青辰踏断了地上的一根骨头。
  洞穴中除了白色的藤蔓,三人再未见过其他的生物,此刻骤然看到一根白花花的骨头,他们的心里免不了皆是一颤。青辰更觉奇怪,作为探路的先锋,他的每一步都在有意识地避开地上的藤蔓,所选落脚处皆是岩石,可脚下怎么就突然多出了一根骨头呢?
  
他伸出天葬刀,用刀尖拨了下地上的断骨,没想到一旁的藤蔓竟猛地抖动了一下。他吓了一跳,急忙向后一退,险些撞到身后的唐玉烟。
  
“小心!”唐玉烟扶住了他。
  
“抱歉。”青辰说道。此时他才发现,那藤蔓之所以会动,是因为骨头的一端就缠在藤蔓上,自己拨动骨头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动了它。
  
“是人的腿骨。”青辰说道。他对许多尸体施行过割礼,很容易便得出了结论。
  
“人的腿骨?”青萝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凑到近前看了看,又朝着周围巡视,但并没有发现更多的骨头,或者其他一些特别的东西。
  
唐玉烟手起刀落,斩断了藤蔓,将断骨从中抽了出来。骨头与藤蔓结合的部位,骨色亮白,与其他部位白中泛黄的颜色相比,有着明显的区别。
  
“应该是被这条藤蔓从前边带过来的。”唐玉烟说道,“可能它很早之前,便已缠住了这根骨头,并在后续的生长过程中,拖着这根骨头一路爬到了这里。”
  
青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我觉得很奇怪。”青辰道,“青鸾是云浮族眼中神一般的存在,根据羊皮卷的记载,他们应该是纯洁的,神圣的,高高在上的。可现在咱们所看到的一切,阴森的洞穴,古怪的藤蔓,下行的地势,还有眼前的人骨,怎么看都和古卷中的记录相去甚远。我们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或者说,这一千年的时光,羽城已出现了变故?”
  
唐玉烟摇摇头,道:“这很难说,答案只有在我们到达羽城后才能揭晓。为今之计,我们除了向前已别无退路,大家要坚定信念,同时更要谨慎小心。前方的路,也许并不像我们原以为的那样太平!”
  
她说罢,继续朝前走去。
  
随着三人身影的远去,方才被斩断的藤蔓突然扭动了起来,它抽搐着,翻腾着,痛苦着,像壁虎的断尾。断口处流出的透明汁液,洒了一地。
  
再往前走,洞穴中的骨头更加多了起来,有时候在火把的光亮范围内,能一连看到四五根。其中大部分都是人骨,但也有少量其他生物的骨骼,或尖或扁,并不容易分辨出来自何种生物。它们无一例外地被藤蔓缠着,似乎都是从洞穴深处带出来的。
  
所幸,他们终于看到了前方洞穴中传来的光亮。
  
大概是因为离得远,光亮显得很弱,但这已经足够令三人感到兴奋。他们加快了步子,不多时,便走到了这个狭窄世界的尽头。然而失望的是,前方并没有温暖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巨大的洞穴。
  
那洞穴直径不知几许,一眼望不见尽头。洞顶距离地面大概有十几丈,一束白光从洞顶垂直照落。那束白光很亮,很耀眼,但因为距离太远,只有极其微弱的光线,能够到达三人所在的狭窄洞口。
  
借着这微弱的光线,三人惊愕地发现,洞穴中竟全是密密麻麻的白色藤蔓。它们铺满了地面,又顺着陡直的岩壁,一直爬到洞顶,并最终消失在洞顶的裂隙中。它们将整个洞穴,妆点成了一个白色的藤蔓世界,带着一种邪异的美,并让人感到彻骨的阴寒。
  
三人来时遇到的藤蔓,也是从这些藤蔓中滋生出的,它们没有攀上岩壁,而是选择了进入狭窄的洞穴。
  
眼前的这副场景,令三人讶异到了极点,本是为了青鸾羽城而来,一路奔波劳苦,怎么最终却进入了这样一个阴森森的地底世界?
  
“那里是什么?”唐玉烟指着那束白光下的地面,向青辰问道。因距离太远,她只能看到白光照射下是一大團椭圆形的事物,但那事物是什么,她却分辨不出。
  
“是藤蔓。”青辰说道,“纠缠在一起的一大团藤蔓,里面似乎缠裹着什么东西,但裹得太严实,看不清楚。”
  
“下方呢?”唐玉烟继续问,“那团藤蔓的下方,似乎有一些微弱的青光。”   
“一座青玉石台。”青辰道,“那东西是放在青玉石台上的。”
  
唐玉烟陷入了思索。
  
“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场景有些熟悉?”青萝说道,“我是指那青玉石台和照射下来的白光。”
  
青辰和唐玉烟皆是一愣,但细一思索,立即明白过来,异口同声道:“安魂殿!”
  
天葬院安魂殿中,供奉着一尊天神像,天神像以青玉石台为底座,上方有一束光垂直而落,终日将其笼罩在内。眼前场景,与安魂殿中的设计,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过去看看!”青辰握紧天葬刀,当先朝着那束白光走去。如此相似的设计,很有可能是出自同一手笔,或者是后来者对先辈的模仿。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证明此处意义非凡,绝对与云浮有着很深的关系。
  
地上的藤蔓远比表面看起来的多,它们拥挤扭转,屈曲盘绕,粗者如壮年臂,筋脉虬结;细者若少女指,莹白玉滑。它们没有一片叶子,只生着一些类似壁虎脚的结构。那些“壁虎脚”也是莹白色,脚心处皆有一个血色的斑点,鲜红刺目。一些老藤上的壁虎脚,大得像个成人的巴掌,或连着地面岩石,或扯着身周同伴,或与其他“壁虎脚”绞在一处,让人看了,便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三人置身于这片藤蔓的世界中,只如进入了一个白色的蛇窟。而更令他们心惊的是,洞窟的地面上,到处都是白森森的骨头。它们夹杂在藤蔓间,在暗沉的光线中,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一截截断蔓。三人并非没有想过前方会有尸骨,但绝未想到会有这么多。它们有的还基本维持着人形,有的却已化作了碎渣细粉,从脚下随着藤蔓蔓延开去,一直到望不见的尽头,数量无可估计。
  
“难怪这些藤蔓看起来鬼气森森的,原来是从尸堆里生出来的。”唐玉烟提着刀,一边走一边向四周寻看。
  
“怎么会有这么多尸体?”青萝小心避开一颗骷髅头,落脚的时候,却不知怎地勾到了一株藤蔓。她“啊”地发出一声惊呼,踉跄了两步,险些跌倒在地。藤蔓经此一拖,带着半具骷髅忽地坐起,直勾勾地盯着三人。
  
三人大惊,只以为骷髅复活,慌忙握兵器拉开架势,却见那骷髅头一低,脑袋直从颈上掉落下来,滚入了藤蔓丛中。
  
三人虚惊一场,不由得相视苦笑。正欲转身离去,青辰忽然觉出一丝异样,他朝两人摆了摆手,然后迈步走到了那具骷髅的背后。
  
洞中光线昏暗,地面处因受到藤蔓的遮挡,更是暗得不易视物。青辰弯下腰,在骷髅刚才躺过的位置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捡起了一根长长的骨头。
  
唐玉烟和青萝不明所以,也凑到了近前。那根骨头弯着一定的弧度,比成人的大腿骨还要长一些,不知是何种动物留下的。
  
骨头应该有很多年了,因长期暴露在空气中,泛着淡淡的黄色,可端头的位置,却是莹白光亮,似乎是刚刚从什么东西上脱落下来的。青辰攥着骨头,将它的端头,慢慢朝着骷髅的后背伸了过去。
  
唐玉烟和青萝这才发现,那具骷髅后背的肩胛骨,竟与一般人的骨头有很大不同。在它肩胛骨的内侧上缘,生有一个关节状的凹面,凹面内侧莹白光亮,与泛黄的骸骨显得格格不入。
  
而青辰手中的长骨,就是在朝着那处凹面探过去。
  
这个时候,她二人已明白了青辰的意思,她们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望着那长骨的端头,慢慢嵌入了肩胛骨上的凹面。
  
完全吻合!二骨一凹一凸,弧度相合,就像一对天然相生的关节!
  
青辰的手颤抖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那处关节,似乎不敢接受这样的现实。终于,在他的颤抖中,骷髅被长骨戳中,轰然散落在地。
  
他猛地抽回长骨,忽又想起了什么,在周围的地面上翻找起来。最后,在三人的合力下,一具完整的骸骨被拼凑了出来。
  
成年人类的身体,背上一对巨大的翅膀。
  
没错,是羽人!
  
望着羽人双翅上的那些骨骼,青辰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样的骨骼,来时的狭洞中便有许多,此刻周围的地面上更多,它们最初被自己当作了某种动物的骨骼,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它们是羽人的翅骨!
  
也即是说,这个巨大洞穴中的尸体,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数量的尸体,都是羽人!
  
羽城,该是经历了怎样大的一场灾难?
  
他想起了云浮的灭族之灾,难道,青鸾早在很久之前,便也已经……
  
他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十六章羽神之冢


羽人的骸骨令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但他們仍心有不甘,继续朝着远处的白色光柱走去。那里是整个洞穴唯一的光明,也是三人心中最后的希望。
  
随着与白光的接近,天葬刀的双瞳忽然亮起了一种淡淡的红芒。对这把刀的情绪,青辰并不能完全领会,但他知道,这种红芒,决不是面对鲜血和敌人时的兴奋和凶残。他说不太准,但隐隐能从中体会到一种哀伤和凄凉。
  
是的,哀伤和凄凉。如果这把刀能够哭泣的话,它会不会已经落下了泪呢?
  
白色光柱并没有三人预料中的那样粗,他们来到光柱下的不远处,发现它的直径也就三尺左右。它从高高的洞顶直射下来,照射在一座青玉石台的中心。石台呈圆柱状,高一丈,直径三丈,在白光的照耀下,向外散发着柔柔的青色光华,轻轻地笼着周围的空间,蒙眬而梦幻。
  
石台的台面上,密密麻麻的藤蔓彼此纠缠盘绕,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球体,它像一个巨型鸟巢,占去了台面大半的空间。鸟巢的中心,光柱的正下方,立着一个白色的事物,因受藤蔓的阻挡,三人一时无法看清那是何物。直到他们继续走近了一些,调整视线从藤蔓间的缝隙望进去,才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是神,云浮族的神。
  
天葬院安魂殿中竖立着一座神像,是云浮族信仰的神。而眼前鸟巢内的人,和那座神像的形貌一般不二!
  
身着白羽,背生青翅,凤目鹰鼻,耳如斜翎,甚至连肢体动作,也是分毫不差。
  
初见之下,三人只以为是谁在这里立了一尊一模一样的神像,然而细瞧,才察觉不对劲。那神像的身体并非玉石雕琢而成,而是实打实的肉身,这一点,青辰极为确信,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脸上纤细的毛孔。
  
这是神的真身!
  
一念及此,他激动得几乎就要跪地叩拜,但在视线下移的过程中,却又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神的身体上,插着几条手臂粗细的藤蔓。这些藤蔓同样是莹白色,从她的身体各处钻爬而出,胸腹上,腰背上,大腿上,总共有七八条之多。它们硬生生挤开她的筋肉,令她的皮肉向外翻转着,白惨惨的,触目惊心!
  
她一动不动,双眼睁着,目光却已涣散。
  
神已经死了。
  
这一瞬,青辰如觉天塌地陷。在此之前,他曾以为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信徒,最起码,与众多虔诚的族人相比,他在思想上要叛逆许多。然而此刻,当看到这个存在于云浮传说中的高高在上的神,竟以这样一种姿态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仍然觉得,这件事是那样的难以承受。
  
他颤抖着,先是双手的颤抖,然后,这种颤抖牵扯到两条胳膊,进而扩散到整个身体。到了最后,他眼中的整个世界,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不,是这个世界真的在颤抖!是周围的藤蔓在颤抖!
  
他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便听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他猛地扭头,见身后的青萝,正被一条粗大的藤蔓缠住,朝着后方的黑暗处快速拖拽而去。他大惊失色,脑中不及细想,身子已朝着青萝扑去,然而方一动作,便觉脚下骤然一滞,身体一个不稳,摔在了地上。这才察觉,不知何时,脚踝处竟已被一条藤蔓缠住。那藤蔓力量极大,拉扯着他,快速朝着另一个方向拖拽。他想反抗,然而未等抬刀,便有更多的藤蔓席卷而来,转瞬将他缠得严严实实。
  
他用力扭动身体,试图从藤蔓中挣脱出来,却招来藤蔓更大力地勒缠。他觉得自己的骨头快要断掉,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蹿。
  
另一侧,唐玉烟正处在一群藤蔓的包围中。她挥舞着掌中的竹叶刀,连连劈砍,却终于被一条藤蔓从背后缠住腰肢,将她卷离了地面。她反应迅速,在空中手腕一翻,竹叶刀已将藤蔓斩断,然而身形方一下落,便有数条藤蔓从四面八方卷来,转瞬将她团团缠住,朝着另一边的黑暗处扯去。
  
从藤蔓发起攻击,到三人受制,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这些白色的恶灵,一旦展开猎捕,便丝毫不给猎物逃生的机会。
  
青辰被藤蔓缠裹着,飞快地向后退,很快便失去了同伴的踪影。他趴卧在藤蔓丛中,眼之所见,尽是白花花的影子。它们围在他的周围,蠕动着,翻腾着,发出蛇行般的“嗖嗖”声,像一群等待开餐的饿鬼。
  
他又急又怕,拼力挣扎着身体,却忽然察觉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自己的左臂,慢慢地朝上爬。那东西凉飕飕、麻痒痒的,他努力扭头,正看到一只槐树叶大小的“壁虎脚”,慢吞吞地顺着左臂,朝着自己的头颈处蠕动。
  
这一瞬,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想抽出左臂,却又被藤蔓缠得死死,丝毫动弹不得。与此同时,身旁围着的藤蔓,也纷纷伸出壁虎脚,朝着他的身体爬过来。这些壁虎脚的动作很慢,然而越是如此,便越是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终于,第一只壁虎脚停止了蠕爬,它站上了他的左肩,抬起身子,一颤一颤地,朝着他的脖子跃跃欲试。他趴在地上,扭着头,只能用眼角的余光瞥到它的影子,他注意到,它脚心处的那点红斑,正咧开一张鲜红的小嘴,从嘴中伸出了一根同样鲜红的针状物。
  
他意识到不妙,未及反应,那壁虎脚便猛地向前一跳,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它用五趾牢牢吸住了他的皮肤,脚心处的针状物直刺而入,狠狠扎进了他的血管。
  
“啊——”他发出一声惨烈的号叫,脖子上青筋暴起。鲜血在针状物的抽吸下,一股一股地流入藤蔓,莹白色的藤蔓,内腔中一道鲜艳的红线,清晰可辨。
  
巨大的痛苦中,又有无数的壁虎脚爬上了他的身体。它们似乎能够感知到人体浅层血管的位置,所选皆是皮肤薄嫩、血管密集的地方,针状物轻易便能刺透。在阵阵剧痛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渐渐麻木,开始渐渐失去知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如此多的白骨。也許若干年后,当再有人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看到的白骨中,也会有自己的一具吧!
  
他的意识在胡思乱想中渐渐模糊,突然,一个凄惨的叫声传入耳际,让他猛地清醒了过来。
  
是青萝!
  
他忽然想起,他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同伴,同伴也在遭受同样巨大的痛苦,她们需要他的保护!
  
一念及此,他怒不可遏,发出一声惊天泣地的号啕。但见掌中天葬刀骷髅的双瞳,骤然亮起了一道血色的光芒。那光芒鲜红刺目,转眼将他的身体笼罩在内。
  
也许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到,也许是天葬刀沾染的魂灵更加阴厉,那些壁虎脚,在血芒亮起的刹那,忽地从他的身体上缩了回去。他甚至能隐隐听到夹杂在其中的尖利嘶吼。
  
他感到周身一轻,斜身挥刀,斩断缠在身上的藤蔓。刀芒闪动中,藤蔓痛苦地翻扭着身子,纷纷从他的身上退去。
  
他翻身而起,只觉头脑阵阵发晕,忙一咬舌尖,疼痛钻心而入,令他瞬间恢复了清醒。而此刻,更多的藤蔓从四面八方朝着他围拢过来。这大概是它们第一次遇到猎物脱困的情况,惊怒之下,一个个人立而起,抖动着身子,发出“咝咝”的响声,转瞬将他围得铁桶一般。它们昂着头,身子如弓绷起,活像一条条准备扑击猎物的蛇。   
他紧紧攥着天葬刀,环视着周围密密麻麻的藤蔓。他能感觉到,这些藤蔓对天葬刀是有惧意的,否则早就一拥而上,将自己勒断扯碎了。但这种惧意并不足以护自己周全,也许下一秒,它们中的几条便会悍然不顾地朝着自己飞扑过来。
  
拼了!
  
他鹰目圆睁,身周的红芒开始朝着天葬刀汇聚,在刀锋外凝成了一道七尺长的血色光刃,他发出一声厉喝,猛地朝着前方冲去。
  
他看不到同伴的身影,只能凭借刚才传来的那声惨叫,大体判断同伴的方位。
  
藤蔓见他动作,也立即展开了攻势,伴着如蛇吐信的“咝咝”声,藤蔓潮水一般朝他席卷而来。生死关头,他的凶性被激发了出来,天葬刀也首次与这位新主有了契合。光刃随心而走,舞動如风,血影缭绕,所及之处,藤蔓无不两段。他疯狂地拼杀,疯狂地奔跑,一条条断蔓从他的身周摔落,在他的脚下痛苦抽搐,透明的汁液喷溅得到处都是,空气中也弥漫起了一股怪异的腥苦气味。
  
他杀红了眼睛,却没有觉察到,心底的那颗种子,正在慢慢地舒展筋骨,随着他心跳的节奏,轻轻跃动。
  
“青萝!”
  
“玉烟!”
  
“你们在哪儿?”
  
他一声声地嘶吼着,却得不到丝毫的回应。眼之所见,到处都是如魔乱舞的白影,斩之不尽,断之不绝。血刃在藤蔓丛中上下翻飞,仿佛一道红色的旋风,在白色的世界中呼号奔卷。他杀开一条血路,但转瞬又被无尽的藤蔓淹没。
  
他已不知自己置身在了哪片蔓丛中,亦不知同伴身在何方。
  
愤怒,焦灼,悲恸,恐慌,绝望……种种情绪如潮水翻涌,令他淹没其中,痛不欲生。
  
“交出来,把她们给我交出来!”他喊得歇斯底里。
  
忽然,他停下了身子,双瞳中闪烁着红色的血芒,与掌中天葬刀骷髅双瞳中的血色交相辉映。
  
“我要你们全都陪葬!”他声如泣血,缓缓抬起双臂,将天葬刀举过头顶。那副姿态,与当日老天葬师云浮之巅力劈唐飞霄一般不二!
  
血色的光刃一寸一寸地生长,同时,他心底的种子也慢慢裂开了一道缝隙,它跳动得愈加强烈,几乎就要与他的心脏跳动得一样强烈。
  
就在此刻,突听上空传来一声厉喝,只如半悬空中的一道炸雷,震得整个洞穴剧烈一颤。
  
“大胆狂徒,竟敢搅闹羽神冢!还不住手!”
  

第二十七章悬空之城


惊雷般的厉喝从上空响起,宛如天神之怒,令万物瑟缩。
  
一瞬间,整个洞穴都安静了下来,一条条藤蔓趴伏在地,一动不动,像一群死了的蛇。
  
青辰心神巨震!那声音直击在他的心底,令那颗愈跳愈烈的种子,骤然沉寂了下去。他瞳中血色淡去,骷髅双瞳中的血色也渐渐暗淡,光刃随之缩回了刀锋中。
  
他抬头,望向了白色光柱的上方。
  
一道青色的身影,头下脚上,从光柱的入射处直坠而下,在接近鸟巢上方时,一双硕大的青色翅膀,猛地从背上展开。那翅膀清莹如玉,翼展近两丈,呼地一抖,反冲之力直将来人的身体朝上方推去。他身形直立,悬空停在了光柱的中心,翅膀轻轻扇动,傲然望着下方的青辰。
  
“你是何人?”来人问道。
  
他的身子隐在耀目的白光中,无法看清容貌,只能看到一双眼睛,泛着青色的光华,如鹰如电!
  
是羽人!一个活着的青鸾羽人!
  
原以为青鸾族灭,此刻突然见到一个青鸾羽人,青辰激动得几乎快要落下泪来。他深施一礼,双手平举天葬刀,高声答道:“云浮族天葬师青辰,特来拜谒青鸾羽城!”
  
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他特意向对方展露了天葬刀,虽然他并不确定对方一定会认识这把刀。
  
羽人望着天葬刀,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惊疑。
  
青辰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神色变化,他知道,自己所做无误。
  
“我的朋友命在旦夕!”不等对方言语,他便急切地说道,“恳请您救救我的朋友!”
  
青萝和唐玉烟还处于藤蔓的包裹中,位置不明。那些藤蔓虽然停止了动作,但并没有将二人吐出来。
  
羽人扫视了周围的地面,然后朝着青辰点了点头。他双手放在身前,左手掌心朝上,右手掌心朝下,缓缓旋转摩挲。
  
青辰这才注意到,羽人左手的掌心中,一直托着一颗婴儿头颅大小的水晶球。那水晶球清净如水,在青色羽衫的背景下,恍若无物,是以自己起初未能发觉。此刻,水晶球在羽人的掌中,开始散发出一种青莹莹的光华,那光华十分柔和,观之犹如仰望万里晴空,让人打心底里舒服惬意。
  
很快,水晶球通体化作了透明的青色,羽人双手将之托起,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白色的光束,照射在青色的球体上,经球体的折射,形成了道道刺目的青光,射向洞穴的每一个角落。霎时间,整个洞穴都化作了一片青色的世界。强烈的青光中,藤蔓开始颤抖起来,它们扭动着身子,好似在地面上掀起了一层白波。随后,两个人影从角落里滚落出来,正是青萝和唐玉烟。
  
青辰急急扑过去。那二人面色惨白,一是因失血过多,二是因惊吓过度,但好在并无其他大碍。
  
羽人收起水晶球,飞落到三人身前。
  
离得近了,青辰才看清,羽人的年岁应已不小,面上皱纹斑斑,头发眉毛也已花白。他鹰鼻深目,下颌尖削,此面相倒与云浮人有些相似。顶上的头发呈毛羽状,脑后的头发则顺滑如丝,长长地垂在背后,飘逸如风。双耳覆在白色的翎羽下,翎羽尖尖长长的,朝上方斜伸。   
三人对其千恩万谢,说明来意之后,又询问对方姓名,这才知道,羽人名叫青鳞,是青鸾族中的羽葬者。
  
羽葬者,乃是看护羽神冢的人。羽神冢是青鸾族的墓地,所有的羽人死后,都由羽葬者将之葬入羽神冢,祭祀给这里的蛇蔓。
  
难怪这里会有这么多的羽人尸骨,原来竟是羽族的墓地!三人明白此理,开始为最初那个“羽族覆灭”的想法表示忏悔。
  
同时,三人心中又不免生出疑问:为何要祭祀蛇蔓?羽神身体内生出的那些蛇蔓,又是怎么回事?
  
三人有心发问,却又觉得初来乍到,问东问西多有不妥,于是作罢。
  
青鳞带领三人来在了羽神的下方,恭敬地拜了三拜,然后扬起头,朝着光柱的上方發出了一声尖啸,似乎是在呼唤着什么。那啸声极具穿透力,青辰等人不得不堵住耳朵,以防止被这尖厉的声音刺透耳膜。
  
尖啸停止后,回音仍在洞穴中一波波传响。待余音落尽后,一条藤蔓从光柱上方的孔洞伸下。那藤蔓粗如臂,形状与洞穴中的这些蛇蔓一样,只不过颜色不是纯白,而是青绿色。它一直垂落到三人的身前,头部忽地扬起,一阵蜿蜒盘绕之后,织成了一顶五尺见圆、七尺见高的绿藤小轿。
  
三人一时看得呆了,直到青鳞伸手示意,三人才迈进了轿中。轿子的结构非常精简,除了底部加实加厚之外,围栏和顶部只有数道藤蔓交叉盘织着,看起来就像一只鸟笼。三人站在轿中,心中惴惴不安,在顶部藤蔓的拉扯下,开始朝着上方的孔洞缓缓升起。
  
藤蔓强度很高,承受三人的重量,亦丝毫不显疲态,这让三人渐渐放下心来。他们猜测,这条绿藤与洞穴中的白藤应是同一物种,只因生长环境的不同,造成了颜色上的巨大差异。它虽然也没有叶片,虽然也生了壁虎脚,但借助这身生机勃勃的绿意,实在比那些阴灵般的白色家伙,美丽可爱得多。
  
他们一路向上,很快上升到了洞顶,而藤蔓片刻不停,继续拽着三人进入了上方的孔洞。
  
孔洞呈规则的圆形,直径七八尺,深十几丈,直上直下,像一口精细打磨的岩井。井壁上布满了细小的光滑切面,与天鹫峰石镜的内壁采用的是同样的技法。这些切面如一面面小镜,将外界一定范围内的光线都汇聚于井中,经折转反射之后,聚成强烈的一束,照耀着下方的羽神。
  
三人置身岩井中,被井壁反射的光线晃得睁不开眼睛,不得不埋下头,用手臂挡住眼睛,只从手臂的缝隙中感知外界的光线变化。好半晌,他们终于穿过岩井,来到了外面的世界。
  
睁开眼之后,他们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山谷之中。山谷方圆数里,遍地皆是奇花异草,果木农田。山谷周围皆是高高的岩壁,它们一致朝着内侧倾斜,仿佛随时都会倾倒下来。
  
岩壁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藤,它们从崖脚下的一条条裂缝中生出,一路攀爬向上。这令青辰想起来,那地下洞穴中的白藤,也是沿着洞壁向上攀爬,最终隐入了洞顶的裂缝。也许,这些裂缝本就是相通的,蛇蔓从中穿爬而过,下半部在地底时不见天日,呈白色,上半部来到外面的世界,因接受阳光,便成了绿色。
  
绿藤小轿并未因出了岩井而停下,而是继续载着三人向上升。三人这才意识到,这条绿色的藤蔓,并非来自地面,而是来自天空!
  
他们猛地朝天空望去。
  
一座青色的城堡,高高地悬在山谷的正上空。
  
这一瞬,三人只惊得目瞪口呆。那座城坐落在巨大的半球状城基上,距离地面怕是要有几百丈,通体缠裹着青绿的藤蔓,半掩在缥缈的云雾中,宛如仙境一般。云间,一群羽人展翅翱翔,伴着声声悦鸣,起落城中,不胜自在。
  
三人搭乘的绿藤,便是从城基的边缘垂落下来的,它跨越了几百丈的距离,作为地面与天空联系的纽带,如此长度,称呼为通天藤也不为过。
  
三人因处在城的下方,无法看到城中具体有什么,只能看到它一部分建筑的侧影,以及巨大的城基。城基的球面朝下,被疯长的绿藤覆盖得严严实实,其中一些绿藤朝着下方垂落,高高低低地悬在半空,像城的根须。
  
绿藤小轿载着三人缓缓上行,三人在震惊中,不断朝着天空中的城堡接近。因四面岩壁的倾斜,上方的空间要比地面狭窄一些,岩壁的顶端直没入城堡上空的云雾中,不见了踪影。岩壁上攀爬的藤蔓,也随之爬入云雾,亦不知最终去向何方。如此旺盛的生命力,着实令人惊叹。
  
有一名羽人发现了三人,从高空中直飞而下,悬停在了小轿的外围。他呼扇着翅膀,大睁着青色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三人,就像参观着笼子里的野兽。
  
他看起来很年轻,脸上的皮肤光滑白净,一头长发白得像雪,随着翅膀的扇动,在身后轻轻飘扬。
  
“你好!”青辰被他望得发毛,伸手朝他挥了挥,打招呼道。
  
他眉头一皱,忽而双翅一抖,飞向了高空。翅膀带起的风,刮得绿藤小轿左摇右摆。
  
三人在轿中左歪右斜,好容易稳住身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青萝啐骂道:“不就是生了双翅膀嘛,神气什么!”
  
此时,又有更多的羽人发现了这边的动静,他们从各个方向振翅飞来,围着小轿盘旋飞舞。那一道道投过来的异样目光,令三人甚觉不自在。但转念一想,又表示理解。既然人类见到羽人会惊奇,那么羽人见到人类,又何尝不会惊奇呢?倘若有个羽人去到了人类的世界,恐怕也会遭到同样的待遇吧!
  
正在三人尴尬之际,一道青影从下方直冲而上,正是青鳞。他呼扇着一双巨大的青色翅膀,在羽人的族群中尤为醒目。那翅膀带起的狂风,将周围一些年少的羽人卷得身歪膀斜,他们连声惊呼,急忙远远地躲避开去。
  

第二十八章青鸾族长


“此为族中贵客,不得无礼!”青鳞朝着周围的羽人大声说道,双瞳青光闪烁怒视着羽人。   
羽人们见到青鳞,皆悬停在空中,抬右手抚左胸,稍稍躬身,朝他施了个抚胸礼,又转向轿中三人,同样以抚胸礼相待。礼毕之后,纷纷振翅飞离。
  
蛮讲究的一个种族,青辰如此想着。
  
从羽人们对待羽葬者的态度中,三人明白,羽葬者在族群中拥有很高的地位,也许相当于天葬师在云浮的地位。
  
此时,绿藤小轿已上升了多半段的路程,三人也置身在了云雾中。随着距离的不断临近,他们渐渐发现了更多的细节,同时也越来越能够感受到头顶那座城带给人的巨大压力。
  
半球状的城基,直径近两百丈,三人离着老远,便已经处在了它身下的阴影中,仿佛泰山压顶,让人胸闷气短,呼吸不畅。因角度问题,他们已经无法看到城中的建筑,但在周围的空中,他们却发现了其他悬着的建筑。
  
那是一个个圆圆的球状物,通体由绿藤缠绕而成,大者三四丈,小者一两丈,或高或低地悬在城的周围,宛如众星拱月,粗略一望,便有数百个之多。他们最初并不知道这些圆球是什么,但直到他们经过其中一个圆球的附近,圆球的侧上方突然打开了一个窗口时,他们终于明白,这些都是羽人居住的屋子。
  
窗口的封闭和打开都是由绿藤完成的。这些可以编织成各种形态的绿色精灵,只需要朝着旁边扭动几下,便能在墙壁上形成一个豁口。豁口可大可小,可以作为窗子,也可以作为门。更有甚者,为了迎接充足的阳光,直接令藤蔓闪开了多半个屋顶,只保留下几根起到支撑作用的龙骨。
  
透过这些窗子或门,三人能够看到里面羽人的生活起居。
  
圆屋的顶部各自连接着一条藤蔓,这些藤蔓从高空直直垂下,吊挂着圆屋,三人循着望去,见藤蔓垂下处,便是城堡上空那片厚厚的云雾。
  
望着那片云雾,青辰忽然心念一动,忙以鹰眸细细寻看,奈何云雾太厚,鹰眸也无法看得真切。
  
绿藤小轿在接近城基边缘时,城基处的藤蔓忽然凹进去了一块,恰巧容小轿卡入其中。小轿一阵扭腾,将三人送上了城基,自身却成了城基的一部分,与其他藤蔓交缠一处,浑然天成。
  
三人站在城基的边缘,向前望,但见蒙眬的云雾中,青色的城堡巍然耸立。城堡由高低错落的十数座建筑构成,这些建筑高耸削瘦,带着直刺苍穹的尖顶,从爬满绿藤的平面拔地而起。它们以精雕细磨的青色玉石垒砌而成,通体散发着淡淡的青光,空灵而神圣。
  
城堡的正中是一座巨大的神殿,高十丈,殿顶片片玉瓦如翎斜插,宛如一只巨大的凤凰,振翅欲飞。八根合抱粗的青玉神柱,雕刻着鸾凤翔云图案,分列于神殿高大的拱门两侧。拱门内荧光闪闪,无法窥知内中玄机。
  
拱门前方,一条丈宽的神道,直直地通到三人脚下。
  
青鳞从天空飞落,朝三人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头前领路,向神殿走去。
  
三人跟在他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惊奇地朝着四周打量。周围景象之奇特,令三人目不暇接。他們发现,城基上方,除了中心位置高耸的城堡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绿藤编织成的地面,就像铺着一层厚厚的地毯。这种地面平坦柔软,每踏一步,足底藤蔓都会轻轻漾动,荡起圈圈绿波,漫出三尺开外,煞是好看。
  
透过地面向下望,里边绿油油的,似乎还是密密麻麻编织在一起的藤蔓,不知究竟有多厚。青辰以鹰眸窥视,仍不见其底,这让他不禁心疑:难道偌大个城基,都是由绿藤缠绕而成?
  
地面上竖有一些白色的云柱,有成人腰肢粗细,笔直向上,直插入几十丈高处的云雾中。这些云柱以城堡为中心,整齐地排列成一环又一环,彼此间隔十余丈,直至城基边缘。青辰看着这些云柱,又望望头顶那些厚厚的云雾,目光闪动间,他看到云雾中似乎有一些绿色的影子。他心中愈发疑惑,于是,他的步子开始朝着神道的边缘偏移,并在经过神道旁边的一根云柱时,鼓起腮帮,用力朝着云柱吹了口气。
  
云柱被稍微吹散了一些,但转瞬又恢复如初。他面色一喜,却听前方脚步声骤然停了,急忙扭回脸来,同时迅速恢复成了一张严肃脸,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青鳞回过头来,望向他,青辰则面露讶色,似是疑惑对方为什么会突然停下。
  
青鳞只是望了他一眼,终是没有说什么,便继续扭头向前走。青辰松了口气,心里已对这座天空之城,有了个大概的了解。
  
借着刚才云柱微散的短短一瞬,他已经看清,云柱内包裹的,是几条拧成一束的藤蔓。
  
与其说是云柱,倒不如说是吊绳。这座天空之城,实际上是被藤蔓吊起来的。这些藤蔓从羽神冢内生出,顺着岩壁爬到了头顶的云雾中,在云雾中交织成网,然后又垂挂下来,编织成了天空之城的城基。
  
这些藤蔓不仅能活能动,长度和强度也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忽然想起,青鳞曾提到过,羽神冢中的那些羽人尸体,便是用来祭祀蛇蔓的。
  
“蛇蔓又被青鸾族称作圣蔓,它们是羽城的根基,支撑羽城千年不落。”青鳞觉察到了三人的疑惑,解释道,“它们和羽族一样,来自影州。”
  
三人皆是一惊:这些蛇蔓,竟也是另一个世界的物种!
  
“千年前,羽族来到了这个世界,隐居在了这片大山之中。”青鳞继续说道,“那时,这里红沙漫天,遍地荒凉。羽族居住在荒林中,不仅食物匮乏,更常常受到毒物猛兽的袭击,生活十分艰难。在这种情况下,青神担起了族长之任,带领族人狩猎采摘、耕种养殖,但恶劣的天气和贫瘠的土地,让他们在做出种种努力之后,亦无法彻底改变境况。最后,青神以身献祭圣蔓,建立了这座城,让羽族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园。它护着羽族,使羽族的生活得以富足安乐。我们眼前所见的这些藤蔓,皆源自青神体内生出的八条母蔓。”
  
他说得轻松,三人听得却是心惊。想到羽神身体各处钻出的那些藤蔓,一条条如手臂粗细,该是忍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她一动不动地在羽神冢中屹立了千年,一直保持着死亡前一瞬的模样,用自己一人的牺牲,换回了后世万千族人们的长安。   
“为了纪念青神,我们将每一位死去的族人,都葬进羽神冢,永世与青神为伴。同时,族人们的尸体,也为蛇蔓提供了新的养料,令蛇蔓永不衰败。”
  
很动人的一个种族。青辰心想。不由得对这个种族更生出些崇敬之情。
  
青鳞边走边讲,很快,众人便来到了神殿的门前。
  
殿门前站着四名羽族的战士,他们身着皮质轻甲,手持长弓,肩背箭袋,见青鳞到来,齐齐躬身施礼。青鳞讲明来意,一名羽人战士小跑进入神殿禀告,不多时返回,对众人道:“族长有请!”
  
青鳞朝他点点头,然后带领三人步入神殿。
  
神殿的内部比三人想象中的还要巨大,置身其内,仰头可见如天的穹顶,云纹缭绕,羽翼飞天;低头则是如海的玉面,晶莹润滑,波光潋滟。海天之间,数根青玉石柱高耸直立,石柱下缘各有绿藤蜿蜒而出,顺着石柱盘旋而上,接达天顶。
  
八名羽人战士列站于殿内两侧,亦是手持长弓,身着轻甲,一个个威风凛凛。
  
殿内的正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羽王座。羽王座置于高高的石阶上,背后一对青玉翅膀,几乎挡住了神殿内侧的整面墙壁。羽王座前,一张庞大的青玉神案,案前精雕着一只半人高的凤凰首,翎羽鲜亮,凤眼如神,威严地注视着神殿下方。
  
三人站在殿下,只觉整个人都渺小了许多。面对那高高在上的羽王座,竟生出了一种跪地膜拜的冲动。青辰知道,这实际上是一种精神压制,能够唤醒人心深处的崇敬和畏怯,从而令人服从,令人的信仰更加虔诚和坚定。
  
羽王座上站着一只白色大鹫,昂首挺胸,神峻异常。额头正中,一簇鲜红的翎羽,仿佛皑皑白雪中一团跳动的火焰。
  
“青鳞参见族长!”羽葬者朝着羽王座深施一礼。
  
三人一愣,这青鸾族长,竟是一只白鹫?细一打量,这才发现,在那白鹫的身旁,羽王座的正中,坐了一个干枯瘦小的老妪。那老妪佝着身子,被神案遮住了大半,乍一看,就像是羽王座上飘落的一枚翎羽。
  
“云浮族天葬师青辰,拜见青鸾族长!”青辰朝老妪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因王座太高,为了保持双目注视对方,他不得不略微扬起头。
  
老妪坐在羽王座上,身子一动不动,没有任何还礼的意思,甚至连那双浑浊暗淡的眸子,都没有出现一丝的眼神波动。
  
青辰的动作僵在了原处。对方的无礼,并没有让他急着将动作收回,他继续保持着施礼的姿势,眼神平静如水,不卑不亢。他知道,对方的老眼虽然浑浊,但一定是在望着自己的,只不过,那双眼睛经历了太多的岁月磨砺,早已让人从中察觉不出任何情绪。
  
“免礼吧!”族长说道。她声音细弱,带着疲惫和慵懒,就像刚刚从午睡中苏醒。
  
“谢族长!”青辰说道。
  
族长稍稍直起些身子。她太蒼老了,头发枯白稀疏,两腮深陷,似乎两侧的牙齿都已经掉光了。皮肤皱巴巴的,像泛着暗青色鳞斑的老树皮,让人觉得她只要一从座位上站起,就会有碎屑脱落下来。
  
“云浮的天葬师怎么换成了你?”族长问道,声音依旧细弱,“骨羽那小孩儿呢?”
  
青辰一阵错愕,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对方说的是师父。师父那么大的岁数,竟被她随口呼作“小孩儿”,这位青鸾族长,究竟该有多大的年岁?
  
“数日前,唐门血洗云浮,师父和九百八十六名云浮族人,全都死了!”这是他第一次亲口说出这个数字,它代表着一个个从鲜活到毁灭的生命,而这些生命,皆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他的心颤抖了一下,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想往外涌,但被他生生压住。他知道,在这里,他代表的是整个云浮,他可以流泪,但云浮决不能流泪!
  

第二十九章圣物风吟


听闻青辰之言,青鸾族长神色一震,浑浊的眼球中闪过一道灼目的精光,似在整个神殿中劈下了一道利闪。岁月的消磨令她足以对许多事情无动于衷,但骤然得知这件事,她仍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身侧白鹫受惊之下,发出一声尖鸣,振翅飞高,在头顶上空盘旋一阵,而后飞出了神殿。
  
青辰处在利闪之下,在四目相对中,只觉双目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所幸,那道利闪只是一晃而过,很快便暗淡了下去。
  
族长的眼睛又重新恢复了浑浊,神色也恢复到了初态,她望着青辰,半晌才说道:“云浮与青鸾一脉相承,如今云浮横遭劫难,老身深表痛心。从今而后,你等只管以青鸾为家,每一个青鸾族人,都将是你们的亲人,每一片青鸾的沃土,都可为你们提供之食不尽的果蔬珍肴。”
  
殿下三人闻言,不禁愕然。他们原以为,青鸾族长在得知云浮族灭之后,会替云浮报仇雪恨,最不济也会为三人提供一些帮助,但没想到,对方竟完全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仅仅以“深表痛心”四字,来表达了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
  
青辰道:“多谢族长美意。但我等与唐门有血海深仇,不报此仇,将愧对云浮近千亡灵,将愧对云浮历代先祖。我等斗胆,恳请族长能够感念血脉之情,借我等精锐之师,让唐门血债血偿!”
  
族长道:“自当年青神以身饲蔓、建立青鸾羽城开始,羽族已在这片天空生活了千年。千年中,羽族子民富足安乐,早已放下了世俗恩怨。而今,你等带着仇恨而来,并欲将这仇恨的种子,播撒在羽城这片圣洁的天空,如此作为,甚是不妥。老身以青鸾之名,并不欢迎你等的到来,你等请回!”
  
青辰一怔。他觉得自己方才所言并无过分之处,说话时的语气态度也尽可能做到了谦和,却不知对方为何会忽然恼怒,以至于三言两语间,便下了逐客令。连日来的生死奔劳、仇恨苦怨,本就令他的情绪不甚稳定,此刻又见对方如此傲慢,他的火气“腾”地一下蹿了上来。他眼眉一立,正欲辩驳,却听身后青萝已抢先一步开口。   
“数百年来,青鸾一直是云浮族的信仰。我们将它视作天神,它守护在每一间屋子的门前,驱散邪祟和妖魅;它陪伴在每一个孩子的枕边,带来美梦和安眠。它不让魔鬼祸乱人间,阻止山洪冲毁良田。它让疾病远离村庄,让困顿和饥荒与族人无缘。它替天行道,铲奸除恶,扶危济困,刚正不阿,是正与义的化身。然而今日,我有幸见到了这尊所谓的天神,着实让我大开眼界!”说到这里,她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猛地拔高,“它是如此的不堪,它无非就是龟缩一隅的胆小鼠辈!它惧怕暴力和灾祸,哪怕是与它血脉同生的兄弟惨遭灭族之祸,它也不敢站出来,它只会高高在上地赶走它的兄弟留在这世上的孤子!”
  
她越说越激烈,越说越难听,直将自己说得双眼通红。
  
“青萝……”青辰见她情绪有些失控,将手伸到背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
  
族长望着青萝,并没有像青辰预料中的那般勃然大怒。她仍是表情冷淡,似乎这些话都与她无关。
  
“你是何人?”待青萝说完,她才问道。
  
“云浮族长之女,青萝!”
  
“确有几分青嫣年轻时的模样。”族长道,“方才你们两个,都在以云浮和青鸾的血脉之情拿捏老身。但你们可曾知道,无翼族当年是如何抛弃青鸾?它又何曾顾及过血脉之情!”
  
青辰和青萝俱是一愣。无翼族便是云浮族的前身,听这族长的意思,无翼族与青鸾族之间,似乎另有恩怨。
  
“看来,无翼族一定美化了那段历史!”族长道,“为了避免我青鸾族背负不仁不义的骂名,老身今日便讲给你们。你们听好了,当年青鸾族来到这个世界,因力量受损,其中一部分人丧失了飞翔的能力。日久之后,这部分人便对其他族人生出了嫉恨,加之他们不能忍耐此地的荒凉,便斩断翅膀,混入了繁华的中州地界。他们称自己为无翼族,并暴力抢走了族中圣灵赤羽炎凰,希望借助赤羽炎凰的力量,称霸世界。
  
“那個时候,我青鸾人心惶惶,在这片荒凉的大山中,无所依倚。若非后来青神降世,恐怕青鸾这一种族,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抹去!而无翼族,在中州作恶,不仅暴露了羽人身份,更丢了羽族的圣灵!你们的祖先有如此作为,你们现今得知,还会和我讲什么血脉之情吗?”
  
青辰和青萝一时无语。他们早便知道,自己祖先的那段历史不甚光彩,而如今听了青鸾族长所言之事,简直比羊皮卷中记载的还要不堪。
  
青辰想了想,道:“敢问族长,如今兽灵流落唐门,青鸾族难道就没有想过将其夺回么?”
  
族长望着青辰,浑浊的眼球中,似乎闪过了一抹厉色。她一定听得出来,对方言语间,在将话题重新引向唐门,并直指青鸾与唐门的矛盾点。
  
“我记得,同样的话,在几十年前,也有人问过我。”族长说道。她的语速很慢,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想,“原来一晃之间,都已经过了几十年了呀!当时那人说这句话的语气,和你一模一样,冷冷的,站在神殿的下方,仰头望着我,却像是对我的质问。”
  
“青辰不敢。青辰只是随口发问,并无丝毫不敬的意思。”
  
族长自顾自地说道:“那个人的名字,叫做青羽,也是云浮人,当年来到青鸾的时候,比你的年纪应该大一些。他要我与他联合,攻入唐门,夺回赤羽炎凰,但被我拒绝了。后来,他只身一人去往巴州,凭借一把天葬刀,杀进了唐门。那场战斗具体如何进行的,外界不得而知,只知道他逃出来的时候,身体便已枯萎了一大圈。据说,他中了唐门的一种毒药,毒药的名字叫做‘蚀血骨’,又叫‘空皮囊’。中毒者会从皮下开始腐烂,先烂掉肉,再烂掉筋脉,再烂掉五脏,最后就连骨头都全部烂掉,整个人只剩下一张皮。这个过程会很慢,中毒者惨遭折磨,却又无药可解,只能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抽干血肉,一点点糟烂殆尽。”
  
听到这里的时候,青辰的身体开始颤抖了起来。
  
唐玉烟站在青辰的身后。对于族长说的“蚀血骨”,她是清楚的。用这种毒药的人,已经不单单是想杀死对手了,那是在已经占据绝对优势的前提下,想让对手遭受更多的折磨。
  
族长继续道:“不过幸运的是,这个人最终活了下来。听说,他逃去了昆州,找到了一位擅长尸毒的赶尸人,用尸毒对这种毒药进行了压制,最终让他的身体只烂到了‘肉尽’那一步。所以,他从一个英壮青年,变成了一具人皮包裹下的骸骨。为了让自己的名字与外貌相配,他将‘青羽’二字,改成了‘骨羽’。”
  
没错,是师父!青辰紧咬牙关,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恨怒之火。他终于明白了师父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也终于明白了唐飞霄当日提及的师父与唐门之间的宿怨。
  
青辰的表现令族长很满意,她继续说道:“唐门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杀死你,但它只会选择那种最让你恐惧和痛苦的死法。年轻的天葬师,你觉得你会比骨羽更厉害么?”
  
青辰没有回答,他自知不及师父。
  
“这些年来,青鸾确曾想过将圣灵迎回,但我们力不能及。如果正面交锋,我们确有一战的实力,但唐门从来不会和人硬碰,他们的机关暗器毒药,能够在不知不觉间将对手置于死地。所以,我并非不愿相帮,而是我不希望你们做无意义的牺牲,不希望青鸾族流无意义的鲜血!”
  
族长言辞恳切,所说皆是肺腑。从她的话语中,青辰能够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无奈。由此他便知道,青鸾的力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强大,毕竟,他们不是真的神,他们只是血肉之躯。
  
“你们没有必要和唐门搏命。”唐玉烟忽然抬头,望着族长说道。此前,她一直在安静地听着众人的对话,“你们只需要从空中牵制住唐门,剩下的,交给我们就可以。”
  
族长浑浊的眼球望向了她。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女孩,女孩声音中透露着的自信,令她不禁细细打量了几眼,但就是这几眼,让她的眼神中闪烁起了一种异样的光芒。   
青辰注意到了这种异芒,他心里一惊,不知道这族长又有何打算,却听唐玉烟已继续说道:“我们有凤凰血。只要你们牵制住唐门,让我们有机会释放出赤羽炎凰的力量,那么覆灭唐门将易如反掌,而你青鸾族,亦可在天下横行,再不会受人欺辱!”
  
她话音未落,青鸾族长竟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背后双翅一瞬间大开,犹如孔雀之屏,令整个神殿青光闪耀。这副枯瘦的身体,竟生了如此一双巨大鲜亮的翅膀,比羽葬者的双翅还要大着许多。
  
“凤凰血……”她嘴唇颤抖着,忽然望向羽葬者,“青鳞,真的是凤凰血吗?”
  
青辰三人被她的动作和表情吓了一跳。他们没有料到,如此淡定的族长,竟对这三个字有如此大的反应。从这种反应中,他们隐隐觉得,自己先前有些低估了凤凰血在羽族中的地位。
  
“属下不敢确定。”青鳞答道,“不妨以‘风吟’一试!”
  
“请圣物风吟!”族长即刻下令。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神殿正中的地面,一块直径过丈的圆形玉石朝着地底缓缓陷落,转而露出了一个青幽幽的洞口。三人所站之处与洞口隔着一段距离,无法看到洞内有什么,只能看到里边渐渐亮起的白灿灿的光华。他们感觉脚下的地面在轻轻地颤动,同时,那洞口中的白光也越来越盛。片刻之后,一张白色大弓,从中缓缓升了上来。
  
那大弓高七尺,呈X型,四叉弓臂皎白如月,形似凤凰尾羽,道道羽状纹路于其上蜿蜒盘旋。正中心一颗硕大的椭圆形红宝石,似一团跳动着的火焰。
  
大弓悬空在青色的圆形玉台上,通体散发着圣洁的白色柔光,令周围万物的色彩,都在她的光华中淡去。她仿佛带着一种涤荡心灵的力量,令所有的围观者,都在这一瞬间静了下来。他们虔敬地望着她,就像虔诚的信徒面对着自己的信仰。
  
青辰觉得,那个时候,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黑色的天地间,唯有面前这一张弓,在黑暗中散发着明月般的光芒。她安抚着他,让他曾经的愤恨、恼怒、惊诧等等一切情绪,都烟消云散。她发出微风般的轻吟,像是对他的声声呼唤。在这呼唤声中,他觉得心底的那颗种子再度跳动了起来,轻轻地,拉扯着他,让他一步步朝着黑暗中的光明走去。
  
他走近了她,凝望着她,就像凝望着自己前世的情人。他觉得她真的很美,如玉的肌肤,柔媚的姿态,轻盈的线条,她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让人无可挑剔。他忍不住伸出手,触向了她的身体。
  
“风吟乃羽族圣物,唯凤凰血,才拥有将之拉开的力量。”
  
一个声音传入耳际,似乎是青鸾族长。但这些已然不重要了,对他而言,周围的一切都已无干。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纤腰,另一只手,拉住了她的玉腕,宛如一对在月光下亲昵的情侣。
  
突然,他感到心尖一阵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正沿着心尖,将自己全身的血液抽离至体外。
  
他猛地惊醒!
  
他看到自己正左手握弓,右手拉弦。那晶莹的弓弦,在自己的拉扯下,正一点一点地朝外张开。弓臂正中心的红色宝石,开始散发出火焰般的炽烈光芒,并在中心渐渐凝聚出一道红色的箭锋。弓臂末端的四颗宝石,也开始闪烁跳耀,激出四道火焰光华,顺着晶莹的弓弦,朝着四弦交合处汇聚而来,并渐渐显露出了箭尾的模样。
  
神殿中,所有羽人战士手中的长弓都颤抖了起来,所有箭袋中的箭矢都跳动了起来,战士们惊慌地按住长弓,握紧箭袋,他们望着那一点点成型的火焰之箭,眼神中,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心尖处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痛得他几欲昏厥。他感觉自己的力量在飞速流逝,双臂已经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但他只是死死地咬住牙关,绝命般地继续将弓弦朝大拉开。
  
“快住手!”他听到有人喊出了这句话,但他已不能分辨这个声音源自何人。他的世界里全是这一张弓,和一支渐渐凝成的箭。
  
他看到箭锋与箭尾间出现了一道紅光,这道红光越来越粗,越来越亮,马上就要成型!他的双瞳中闪烁起了两团火焰,但就在这时,心尖处突然一阵爆裂般的疼痛,随即,他周身一轻,再度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他听到了自己倒地的声音。
  

第三十章凤凰血种


在火焰之箭成型的最后关头,青辰的力量骤然枯竭,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条死了的泥鳅,一动不动。他觉得七窍痒痒的,似乎有鲜血朝外流出。他感到有人扑到了他的身上,哭泣着,一声声呼唤着“青辰哥哥”。他听到人群中传出若干声失望的叹息。他听到有人说了句:“他的凤凰血还没有苏醒,逞什么能呢?”他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说:“让我来试试吧!”
  
之后,便是一阵安静。
  
紧接着,耳畔传来叠声的惊呼,但转瞬又被骤起的风声掩盖。狂风咆哮着,呼号着,像九天之上大鹏展翅,又像熊熊烈焰席卷山林。混乱中,伴着一声山崩地裂的巨响,他彻底昏死了过去。
  
他在无边的烈火中行走。那些火焰并不能伤害他,甚至不能让他感觉到丝毫的灼痛。他漫无目的地走,脚下是奔腾的熔岩,身周是翻滚的烈焰,头顶是燃烧的云天。他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亦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
  
“你最终还是没有将刀刺入她的心脏。”一个声音传来。
  
他顺着那个声音望去,见在前方几十丈高的烈焰中,浮现出了一个极黑的影。它黑得纯粹,就连最强烈的火焰,也无法照亮它的模样,似乎世间的一切光线,在抵达它身周的时候,都会被它吞噬得干干净净。
  
记忆像潮水一般涌入了他的大脑。
  
“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伤害她。”他回答道。   
“唉,你们凡人真是麻烦!”黑影叹了口气,“你难道不想唤醒那颗‘飞翔的种子’了吗?”
  
“想。”他回答,“但以她的性命做交换,我不愿。”
  
“哈哈……”黑影突然大笑,就像听到了一个极其可笑的笑話。笑声中,他身周的火焰升腾而起,张牙舞爪地,像一只只阴邪的恶灵。
  
“我活了几万岁,你是我遇到的最傻的孩子。”黑影说道,“你对她一片痴心,却可曾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害你!”
  
“你骗人!”他大声说道,“她怎会害我?”
  
“不信么?”黑影道,“你可要看清了!”话音未落,周围火焰忽然朝着身前翻卷,转眼间在二人之间凝聚成了一面巨大的火焰之镜。镜面赤红光滑,火焰幻化成的恶灵,趴伏在镜框边缘,对着镜子搔首弄姿,发出阵阵刺耳的邪笑。
  
镜中红光闪烁,开始浮现出一幕幕影像。他望着这些影像,身体竟渐渐颤抖了起来。
  
云浮山下,她受土狼围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朝他翕动着双唇。他附耳过去,却没有看到,她手中的刀刃,正在慢慢抬起,对准了他的后心。然后,她看到他的身后,土狼王正从灌木丛中悄然蹑出,只得将刀刃放下,只呕出一口血,佯装昏死……
  
山精当晚,她躲在巨石背后,抡刀朝他狠劈,他应变及时,躲过了死亡刀刃,却被她压在身下,刀尖抵在心口。他以铁棍卡住刀护,双方角力一处。她耳根一动,不远处人声渐盛,族人呼喝赶来。她只得罢手,翻身滚落荒草丛中……
  
天葬院中,她躺在床上,他守在床边。他几经犹豫,握起天葬刀,对准了她的心脏,却迟迟不能落下。她的手渐渐摸向一旁,握住了竹叶刀柄。他猛地弃刀转身,奔出了屋子,却恰好躲过了随后刺过来的刀锋……
  
岩鹰洞中,她倚在角落,手握刀柄,望着他的背影,眼神阴冷。他有所觉,猛地扭头,她已闭上双眼。他起身,朝她接近,她紧张,刀柄越攥越紧。他脱下羽衫,盖在了她的身上,她松了口气,刀刃终未刺出……
  
一幕一幕,流水般从镜中闪过,直看得他冷汗淋漓,心如刀绞!
  
她是第一个闯进他心里的人,是他眼中最美丽的仙子。她的一颦一笑,都令他动容不已。他曾幻想着与她一世,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亦如此。可现在他明白,她故意接近自己,就是想取了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他痛苦地蜷在地上,颤抖着,像烈火中一只佝偻的虾米。他的心一下一下地绞痛,像要裂开一样。心底那颗早已有了裂痕的种子,开始在这种痛苦中,渐渐撕裂开了更多的缝隙。
  
恶灵们望着镜中的画面,又望望眼前的他,错愕了一阵,然后伸手指点着,哈哈大笑。
  
火焰之镜的画面淡去,镜面缓缓旋转,将正自嘲笑着的恶灵们卷入其中。恶灵们惊惶惨叫,在镜中湮灭不见。随后,火焰之镜重新化作翻滚的烈焰,融入火海。镜子背后,黑影正在渐渐消散。
  
“为什么!”他望着越来越淡的黑影,突然愤怒地站起,发疯似地奔跑过去。但那黑影,还是在他冲到身前的时候,彻底散尽了。他站在黑影方才的位置,疯狂地挥舞着拳头,“告诉我为什么!”
  
没有回答。只有无数的恶灵,在他的身周耳畔欢呼嘲弄。
  
他仰天发出一声怒吼,与此同时,心底的种子猛地裂开,一道红色的凤影,从中飞腾而起,瞬间盈满了他的心脏。那凤影跳动着,一下一下,随着他心脏跳动的节奏。这种跳动,令他的身体产生了更大的能量,这些能量随着血液流至全身,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赤红,腾起滚滚热浪。一团巨大的火焰将他的拳头包裹在内,他奋力抬起,一拳轰击在了地面。狂涌的气浪,裹挟着熔岩和烈焰,向着周围散荡开去,恶灵在号啕声中灰飞烟灭。
  
天地剧烈地颤抖,裂开了一道缝隙,纯粹的黑色如潮水般从缝隙中涌入,熄灭了火焰,令世界重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青辰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石床上。高高的屋顶,尖拱的窗子,幽森的光线。一条绿色的藤蔓从窗口爬进来,又攀着墙壁蜿蜒向下,缠上了石床的围栏。
  
一个女孩趴在他的床边,头倚着他的胳膊,安静地睡着。深栗色的卷发,凌乱地铺在白色的床单上。嘴唇干干的,脸色苍白而憔悴。
  
是青萝。
  
他想坐起身子,却又怕惊了女孩的梦,只下意识地动了下酸麻的胳膊,女孩便有所察觉。她发出了一声轻哼,双手猛地握紧,死死攥住了他的被角。
  
他急忙停下,一动也不敢动。女孩眉头微蹙,手渐渐放松。
  
他看着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酸。
  
他不再做任何动作,只静静地躺着,睁眼望着屋顶,脑中则回想着过往的一幕幕。此刻,他觉得自己非常的平静。方才那些亦真亦幻的场景,让他在恨怒之火中难以自控,几乎被焚为灰烬,是那天地裂缝中涌入的黑色,及时将火焰熄灭。他不确定那些黑色,是否与那个邪恶的黑影有关,但那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让他不得不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凤凰血苏醒了吧!他感受着那团融合在自己心脏内的东西。他觉得那似乎是一团奇特的能量母体,它随着心脏的跳动而跳动,由此产生能量,并将这些能量随着血液输送至全身。如果说心脏是血液的输送泵,那么它便是能量的输送泵。但这种能量的输送,是以血液为载体的,将能量深深地溶解在血液里,改变了自己的血质。
  
像两颗跳动着的心脏。他苦笑了一下,他记得,唐玉烟的脉搏也是如此。
  
突听“啊”的一声,身旁女孩猛地从梦中惊醒。梦里的东西,似乎将她吓得不清,她直起身子,惊恐地四下张望,直到确定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时,才松了口气。她用手拍着胸口,缓缓喘匀气息,半晌才镇定下来。
  
青萝望向床上的青辰,见他仍然闭着眼睛,不由得叹了口气。她伸出手,将他的被子轻轻向上盖了盖。   
她托着腮,望着他的脸,静默了半晌。
  
“青辰哥哥,这已经是你昏迷的第四天了。”她说道,声音很轻。
  
记忆中,他几乎没有听到过她如此轻声地说一句话。
  
“你什么時候才能醒来呢?”她继续道。
  
他没有出声。
  
她本也未曾指望他的回答,只自顾自地说道:“刚刚我做了一个梦,你知道我梦到了什么吗?”停了一会儿,又道,“算了,你一定猜不到的。我来告诉你吧!我梦到了咱俩小时候,一起去土狼窝里抓狼崽的那次。你说咱俩那个时候傻不傻?你从书里看到,说狗是由狼驯化来的,便带着我去抓狼崽,说要将土狼驯化成土狗。
  
“趁着母狼外出猎食的时候,咱俩溜进洞里,抓了一只狼崽便跑,可惜,还没逃出多远,母狼便循着小狼的气息追了上来。咱俩丢开狼崽,可是母狼仍然紧追不舍。我吓坏了,一边跑,一边哇哇大哭。你说不要怕,有我呢,只要我活着,便不会让你受到伤害。我哭着点头,可跑出一阵,却不见了你的踪影。我扭头,看见你正举着一根比自己还要长的树枝,和土狼对峙。我哭着叫你,你却头也不回地吼我,让我别停下,继续跑。但就是这分心的一瞬,土狼已扑过来,将你扑倒在了身下……”
  
她停了下来,似乎是在抹干眼角的泪。
  
“说起那一天,还多亏了杨猎户,是他听到声音及时赶来,用弓箭射伤了土狼。事后,我病了一场,免过了处罚。你作为主犯,被关了整整十天的禁闭,出来的时候,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我过意不去,想哭,你却认认真真地和我商量,咱啥时候有空,再去抓一只狼崽……
  
“其实在我心里,你这个人哪都好,就是有点不着调,还太自以为是,脾气硬得像你师父一样。你还胆大包天,屡屡和我公然作对,令我在同龄人中好不容易树立起的威望,一次次地面临挑战。那时我想,可能是我与你接触得次数太多了,从而令你越来越不怕我。所以后来,我便开始有意疏远你。
  
“虽然,有很多次,我都想去天葬院找你,但最终都一次次地忍住。我用娘亲和你师父作例子,来考量你我之间的关系。娘亲是族长,你师父是天葬师,按理本应娘亲的权力更大,但我却总觉得,你师父处处能压制娘亲一头。我便想,如果你我再如此下去,将来我接任族长之位的时候,也将被你这个天葬师压制。
  
“所以,我远离你,并在很多事情上都要和你争。我要强过你,因为我才是未来的最高权力者,我不会让上一辈的状态再继续重演。但后来我发现,这一切都是自欺欺人。在你面前,我就像一个幼稚而暴躁的疯子,没有任何的主动权。尤其是在唐玉烟来到云浮之后,我愈发觉得自己缺乏自信。我心慌,我觉得也许下一刻,她便会将你从我的身边抢走。
  
“那天夜里,在天门入口的林子外,我听到你对她说,一直将我当作亲妹妹看待,我其实是挺开心的。但之后,当听到你说你爱她时,我的心一下子便碎了。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会有那种炸开一般的疼痛。而直到那时,我才终于意识到,我早就爱上了你!”
  
她说到这里,忽然激动了起来,声音颤抖着:“我现在才将这些说出口,是不是已经太晚太晚了?他们告诉我,说风吟是万弓之首,它可以在一瞬间抽干一个人的力量,令人衰竭而死。而你强行拉动风吟,虽有凤凰血吊命,却也再无法醒来!你一定能够醒来,对不对?你快起来告诉我呀!你快起来,你快起来呀!”她用力摇着他的胳膊,摇着摇着,忽然趴到他的身上,号啕大哭。
  
“你快起来!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她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身体,哭得稀里哗啦。
  
“小傻瓜,你是想拍死我么?”
  

第三十一章生死对决


青萝正自恸哭,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她猛地抬起头来,正迎上青辰那对金色的眼眸。
  
她愣住了,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嘿!傻瓜,想啥呢?”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向下拉扯着她垂到床边的头发。
  
她“哇”的一声,再度趴到了他的身上。
  
他觉得眼睛酸酸的,急忙用力眨了眨,将涌到眶中的泪压了回去。他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故作轻松地道:“不哭了不哭了,我这不是活过来了吗?让你这么一哭,我怎么觉着自己又要死呢?”
  
半晌,她终于止住了哭声,抽泣着,抬起头来。忽又面上一红,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个……你啥时候醒的?”
  
“被你拍醒的。”他坐起身,伸手轻轻拭了拭她脸颊上的泪珠。
  
她有些紧张,道:“这么说,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你都没有听到喽?”
  
“你之前说啥了?哦,我说为什么耳边一直嗡嗡响,像是有一万只蚊子,吵得人心慌,原来是你在腻味我!”
  
她松了一口气,却又佯装恼怒,抬手狠狠捶在他的肩头。
  
他龇牙咧嘴,心里却在骂自己是个懦夫。
  
喜欢她吗?喜欢。但那是亲情还是爱情,直到现在他也无法确定。
  
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如果能够活下来,再好好考虑这件事吧!若是死了,又何必空留别人挂念呢?
  
“唐玉烟呢?”青辰忽然问道。
  
青萝的脸色转瞬沉了下去。
  
“你还在想着她吗?”青萝站起身,“她一直在欺骗和利用着我们!她是凤凰血,她拉开了风吟,她现在成了青鸾族的英雄!”
  
“去见见她吧!”青辰说道。
  
青辰走出屋子,发现这间屋子,就位于神殿后面的一座建筑中。
  
他转过青玉垒砌成的墙壁,走到了神殿前,然后便看到了远处大山的岩壁上,几道巨大的裂痕,像蛛网一般朝外发散。裂痕的中心,一个手臂粗细的圆洞,深不见底。   
这便是风吟的力量吗?他想起了自己昏迷前,那呼啸的风声和开山裂地般的震响。
  
他顺着神道,走到城基的边缘,向下望,几百丈以下,一支由数百羽人战士组成的队伍,正手持弓箭,操练技法。队伍前方,一人手握风吟,威风凛凛,细致地给众羽人讲解关窍。
  
那人注意到了上方投来的目光,抬起头,迎向了那双金色的鹰眸,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带着消融冰雪的力量。
  
青辰抬起左手,一条蛇蔓从脚下扬起,蜿蜒而上,攀上了他的左腕。他左手一握,纵身跃下城基。
  
几百丈的高度,他像一枚榴弹,快速朝着地面轰去。临近地面数丈高时,蛇蔓停止下落,像皮筋一样拉紧。最低点时,他身子一翻,稳稳地落在地面。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样轻易地死去。”唐玉烟说道。然后朝着众羽人摆摆手,示意他们暂行休息。
  
众羽人见到青辰,皆面露讶色,但注意到这二人有话要说,便都识趣地散去,振翅飞向高空。
  
“说说吧!”青辰坐到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道,“你的故事。”
  
唐玉烟并肩坐到他的旁边,低头想了想,大概是在考虑措辞,然后道:“凤凰者,雄为凤,雌为凰也。凤凰血,亦分雄雌,即凤血和凰血。二者成对而出,千年一现,彼此杀戮,强者吞噬弱者,最终融合为一,获得凤凰血完整的力量。
  
“在影州,羽族每一任族长,都由凤凰血担任,因为只有凤凰血,才能掌控羽族神兽赤羽炎凰的力量。他们动辄数千年的寿命,让这一千年显得并不是那么漫长,往往在同一个时代中,便会有多个凤凰血共存。所以,那里不仅有凤血与凰血之间的杀戮与吞噬,更有完整凤凰血之间的权力地位之争。某些凤凰血为了成为最强者,甚至不惜将身体投入火焰,在极限中获得力量的突破,实现凤凰涅槃。这种浴火重生的成功率不足十一,却能让力量获得大幅度的提升。正是这一次次的杀戮、吞噬、焚灭,让凤凰血保留下了最强大的力量。
  
“圣祖唐圣是羽族来到中州之后,出现的第一粒凤血,而与他同时代的凰血,便是天空之城的建造者——青神。冥冥之中的感应,让唐圣在凤血苏醒的几十年后,来到了青鸾,但那时,青神已经将身献祭给了蛇蔓。唐圣颇受触动,为了让青神以生命换来的羽族家园不被外界发现,他在入口处设下了千古奇阵,画壁为牢。之后,为了维护羽族和人族的和平,他返回八台山,建立了唐门,镇守那颗被他投入熔岩中的兽灵,并在临终前留下遗志,任何人不得动用兽灵的力量。
  
“只可惜,一千年后的今天,一切都变了味道。唐门弃祖宗遗志于不顾,监守自盗,打起了这颗兽灵的主意。羽族也不甘寂寞,经过千年的沉寂,开始蠢蠢欲动。更有无名一伙,以兽灵作饵,企图挑起各族争端,搅动中州局势。”
  
“无名……”青辰念叨,这是他今生所遇最为神秘的一个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不知道,”唐玉烟答道,“以他的神通,我想他一定是来自影州,但至于是何身份,我却一无所知。我只见过他一面,那便是在师父死后,我走投无路时,他从天而降,将凤血者的形貌印入了我的脑海。由此我便知道,只要我将刀刺入你的心脏,便能获得完整的凤凰血。”
  
杀死自己的方法,竟也是无名告诉她的!青辰恨得咬牙切齿。
  
唐玉烟继续道:“师父为了护我,在与唐门的那场大战中身死,那一刻,我的凰血便已苏醒。凰血苏醒后,我发现自己的力量强大了许多,身体的伤痛也能更快地恢复。所以,面对唐门的重重围截,我最终仍能逃出生天。但我的伤势实在太重了,以至于我屡次无法杀死你。而当我发现你也在拿刀对准我的心脏时,我便知道,无名公平地将杀死凰血的方法告予了你。他只想让凤凰血完成融合,至于你我谁能活到最后,全凭造化!”
  
青辰道:“没想到,我们竟是一对天命注定的敌人。”
  
唐玉烟叹了口气,最终答道:“是的。”
  
“是时候决一生死了吧!”青辰望向她,“胜者,将带着亡者的意志而战!”他话音出口,身侧天葬刀骷髅双瞳中,骤然亮起了血色的光华!
  
绿色的藤蔓从地面蜿蜒升起,在空中交织成一座直径十数丈的巨大战台。
  
战台正中,一对少年少女面向而立。
  
少年手握天葬刀,红色的光华从骷髅双瞳中喷吐而出,在刀身上如血流转。
  
少女手持竹叶刀,莹莹绿光从护手叶簇中闪烁而起,顺着叶片的脉络,流出叶稍,盘旋汇入纤薄的锋刃。
  
青鸾族长站在高高的天空之城上,向下俯瞰。自羽族来至中州之后,因力量削弱,寿命也大幅度缩减,平均寿数百岁挂零,是以从未有人见过凤凰血的对决。这场对羽族而言最神圣的战斗,无论谁胜谁负,都有望改变羽族的未来。
  
战台外围,羽人战士肃穆而立。
  
青萝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紧张地望着战场上的二人。从少年的身上,她感受不到一丝“青辰哥哥”的气息,仿佛那是从远古穿越而来的魔,无情无感,浑身浴裹在嗜血和杀戮中。
  
下一刻,一红一绿两道芒,如奔雷疾电,碰撞在战台的中心。
  
没有任何招式上的花架子,就像两头洪荒猛獸,以最原始的碰撞和刀锋化作的爪牙进行厮杀。狂烈的杀气,在周身凝聚如实体。闪烁的刀锋,似昏沉末日下的电光,在碰撞中,响起隆隆闷雷。
  
他们碰撞,纠缠,分开,再碰撞,再纠缠,再分开。每一次的接触,都是瀚海飓风卷起惊天骇浪,都是滚滚熔岩撕裂山体、撞破苍穹!
  
他们面无一丝表情,就像一对早已设定的机械,执行着这场天命中的一战。
  
战场中的刀风气浪,波及至战场外围,羽人们振翅飞高,远远地盘旋在空中。青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战场中央的红绿光影,刀风削掉了她的发丝,在她的脸上、胳膊上、腿上留下道道血痕,她却眼也不眨一下。   
终于,伴着“轰”的一声巨响,一道身影从战场中心跌出。
  
这一次的碰撞,天葬刀自上而落,将竹叶刀斩为两断!绿光瞬间退散,唐玉烟朝后方倒飞而出。
  
青辰再度举起天葬刀,刀身上红光闪烁,随着他大力劈落,一道骷髅血影,从刀身中冲出,直朝半空中的唐玉烟扑去。它体长过丈,上半身为骷髅形态,腰部以下则为流线型的风尾。它张着黑洞洞的大口,发出阴厉的鬼笑,挥舞着利爪,直欲将猎物扯成碎片!
  
在青辰举刀的同时,唐玉烟已伸出左手,风吟于掌中凝出。她置身空中,一咬牙,右手猛拉弓弦,火光流动间,一道火焰之箭在弓与弦间凝成。
  
伴着尖锐的风鸣,火焰之箭破空而出!
  
二者于空中交碰一处,骷髅血影发出一声惊吼,被火焰之箭从头至尾贯穿,瞬间消散无踪。
  
火焰之箭去势不减,直直插入了青辰的心脏!
  
静了,整个天地都静了。
  
狂风退散,飞鸟无声。羽人们悬停在半空,死死地盯着战台上的一切。
  
唐玉烟从空中跌落,重重摔在台面上,然后咬牙爬起,望向了对面的少年。
  
“当啷”一声,天葬刀从手中脱落,少年直挺挺地,一头栽倒在地!
  
青萝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静了一瞬,羽人们齐齐爆发出热烈的呐喊,尖利的声音直刺云霄。他们争相朝着战台飞落,单膝跪地,右掌抚胸,施以臣服之礼。
  
青鸾族长亦从天空之城飞下,落在唐玉烟的身前,单膝跪地,右掌抚胸,高声道:“凤凰血出世,青鸾羽族,将永远听从您的号令!”
  

第三十二章八台血夜


八台山,巴州唐门立派之地。
  
此处群峰汇聚,山势层叠,自上而下,有八层之多,故得“八台”之名。主峰八台峰高耸入云,庞如巨兽,雄踞在群峦之中,云雾缭绕,气象万千,景色奇美。
  
唐家堡建在八台峰巅,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前有石芽坪,白石尖削,似万魔挥爪,置奇门大阵,非同门不得入;后倚千仞峰,峰形起伏修长,如长刀横卧,断绝出入路径;左携独秀峰,尖耸峭立,笔指苍穹,绝难攀登;右靠飞龙峡,沟谷纵横,林密涧深,设琢磨大阵,不可逾越。
  
此刻,后山千仞峰下的一处地底秘穴内,岩浆翻涌,热浪蒸腾。一座红色祭台,在十六道海碗口粗细的铜链拉扯下,悬在岩浆上空。
  
祭台正中,是一具一人多高的火红色兽灵。那兽灵色泽如红玉,带着浅浅的羽状斑纹,有道道火流在其外缓缓旋转。其内隐隐可见一只红色兽影,低首拢翅,似同沉睡。它一起一伏,发出一种微弱低沉的喘息声,下方熔流随之浮沉起落。
  
兽灵下方,有鲜红的藤蔓生出,向着八方蜿蜒伸展,最终爬上祭台外围竖立的八根火柱。那八根火柱各自缚着一人,男女各半,他们身形干枯,耷拉着脑袋,直挺挺的,不知是死是活。藤蔓缠上这些男女,有壁虎脚一般的结构生出,牢牢吸附在他们的身上。一丝丝纤细的血流,顺着藤蔓流入兽灵中,洇没不见。
  
唐门门主唐烈,头戴火珠冠,身着一袭大红色的袍服,负手站在岩浆岸边。那岩浆距离脚下有十数丈遥,翻滚而上的热浪,却已吹得袍襟摇摆不定。
  
他望着不远处祭台上的兽灵,双目闪烁着火焰般炽烈的光芒。八方火柱上,一名女子被藤蔓吸干了最后一滴血,像一截干枯的木头,从祭台上掉落,坠入下方的岩浆中,腾起一团黑烟,转瞬消失不见。
  
女子的坠落似乎开启了一个信号,其他火柱上的男女亦先后被抽干鲜血,从祭台上坠下。一时间,岩浆火舌蹿动,黑烟滚滚,空气中也弥漫起了一股令人作呕的尸体焦糊味。
  
望着眼前的景象,唐圣忽然哈哈大笑,声若洪钟。
  
“九九八十一人,精血已尽被兽灵吸收,师弟,你功不可没!”
  
不远处的一块凸石上,蛊师盘膝而坐,浑身裹在一袭黑色的连帽袍服内,只露着一张枯瘦干瘪的脸。脸腮处,几个圆圆的黑色孔洞,一只细长的黑色肉虫,在孔洞间蠕动穿爬。
  
“属下愧不敢当!”蛊师道,“门主雄才伟略,雷厉风行,实乃我唐门百年之大幸!”又道,“赤羽炎凰之魂力,已近乎完满,其心中之怨、之怒、之暴烈,已获得前所未有之壮大。如今,你我只需静待他们的到来,即可为赤羽炎凰破封!”
  
唐烈道:“他们何时会来?你可莫要让为兄失望!”
  
蛊师道:“门主稍安!”说着,抬起左手,将手掌伸至腮边。腮中肉虫探出头来,左右嗅了嗅,然后爬上了他的手掌。
  
那肉虫有三寸来长,细若竹针,身体漆黑,脑袋却是白色,前端生着一张纤巧的女人脸,细眉弯眼,红唇尖鼻,好不骇人!
  
蛊师将人虫托在掌心,平举到眼前,嘴唇快速开合,发出一种极其细微的“沙沙”声。那人虫听闻此声,身躯开始扭动起来,在掌心中时而攀爬游走,时而翻滚盘曲,时而颔首摇尾,时而如蛇仰立,折腾半晌,才终于停了下来,软趴趴地贴在掌心,犹如体力透支一般,再不動弹。
  
蛊师中指一屈,鹰钩般尖利的指甲,在掌心中刺出一道血口。黑红色的血液从中流出,人虫一见,竟立时来了精神,将脑袋扎入血滴中,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几滴血下肚,才心满意足地扭了扭身子。
  
蛊师将它重新送入脸腮,它钻进去之后,便再不露头。
  
“凤凰血之争,凰血胜。”蛊师说道,“此刻,她已率领羽人三百余,抵达云浮。将于明日晚间,进攻唐门!”
  
他身处八台山,竟对羽城发生之事,了如指掌。
  
“好!”唐烈拍手称道,“这一次,便叫尔等有来无回!”   
此刻,云浮山上,夜色正浓。
  
羽人们从天空之城而来,经过小半日的飞行,已然十分疲乏。他们在天葬院下方的一片林子中,各自找好栖身的树枝,渐渐睡去。
  
唐玉烟靠在一棵树下,却毫无睡意。按计划,他们将在这里停留一夜,明日一早飞到横断山脉东缘的一座山上,隐蔽半日,待太阳落尽之后,再飞去唐门。他们必须小心,因为途中会飞经一些人类的村庄,一旦被人类发现,很可能会给这次行动带来不利的变数。
  
十二个时辰之后,便是与唐门决战的时候了,不知怎地,她的心一直莫名地发慌,眼皮也一直不停地跳,这是不是在预示着此行凶多吉少?以往,她并不太迷信这些说辞,但这一次,她很担心它们会应验。
  
青萝躺在另一边的一棵树下,似乎已经睡着了。这个女孩,这次出奇的理智,她没有大呼小叫着找自己拼命,而是将心里的仇恨和愤怒,通通转嫁到了唐门的身上。自己曾劝女孩不要参与这次行动,但女孩很坚定地拒绝,说她一定要亲手杀死三个以上唐门的人,一个为娘亲,一个为青辰,另一个为她自己,如果还能侥幸多杀一个,那便是赚到了。
  
一夜无话,第二天的行程也还算顺利,晚上太阳落山的时候,他们开始朝着唐门进发。唐玉烟身下乘着青鸾族长那只头顶红翎的火云鹫,飞在队伍的最前方。青萝则乘着另一只白羽大鹫,随在她的侧后。
  
月色下,羽人们高高地飛在天空,像一大队迁徙的候鸟。
  
某个村子里,一个孩童透过窗子,望着天上的繁星,忽然指着天空叫道:“娘,天上有人在飞!”
  
娘亲走过来,一巴掌呼在他的脑袋上:“深更半夜的鬼叫什么,赶紧睡觉!”
  
孩童嘟噜着脸,默默地钻进被子里。
  
娘亲俯身关上窗户,下意识地朝天上望了一眼,立时惊得张大了嘴巴。但见一群人形的大鸟,正掠过圆月的下方,隐入远方无边的夜色中。
  
唐门地势三面险绝,唯一一条通往外界的路,亦处于石芽坪奇门大阵的看护下。这重重屏障,足以抵挡千军万马,令唐门在经历了数次的风雨动荡之后,仍能屹立不倒。
  
但是,这些人类绝难逾越的地面屏障,对从天而降的羽族而言,构成不了任何的威胁。
  
在唐玉烟的指挥下,他们飞越高山深谷,直临唐家堡上空,以一轮火箭,将唐家堡化作了一片火海。熟睡中的人们从屋子里冲出来,还未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便被空中落下的又一轮箭雨压制,伤亡惨重。
  
幸存者见凶手竟是飞在天空的羽人,无不惊骇。他们从未有人见过羽人,更从未想过某一天会与这些空中的战士交手,慌乱之下,只顾四散逃躲,别无抵抗之法。一时间,唐家堡中火光四起,哭号震天,只如人间炼狱一般。
  
唐家堡内院,是羽人们重点进攻的地方。那里是唐烈的住处,正所谓擒贼先擒王,唐玉烟觉得,只要能够除掉唐烈,此战便已成功了一半。
  
熊熊烈焰转瞬将内院包围,火光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人们争相逃出,皆被空中落下的箭矢射穿在地。
  
唐玉烟手握风吟,坐乘火云鹫,盘旋于唐家堡上空,仔细观察着下方四处奔逃的人们,却始终不见唐烈。她逐一搜视着每一处唐烈常待的地方,都已笼罩在强烈的火势中,绝无可能容人躲藏。
  
她的心开始有些不安。
  
随后,她又注意到了另一件更加反常的事情,从发起突袭至今,她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唐门高手!
  
下方的那些人,数量虽众,却没有几张她熟悉的脸。他们乱糟糟的一团,完全没有唐门精英弟子那种处变不惊、悍不畏死的气魄!
  
这些人,似乎都是唐门外门弟子,和山下居住的一些村民百姓!
  
念及此处,她大惊失色,匆忙大吼一声:“不好,快撤!”
  
她话音未落,低空中的一个羽人忽地双翅一顿,紧接着大头一沉,直挺挺地朝着下方坠落。他像一只猝死在半空的鸟儿,毫不挣扎地,一头扎入了身下一间燃着大火的屋子,撞穿了屋顶,溅起破碎的屋瓦和乱蹿的火星。
  
羽人们不知发生了何事,听闻唐玉烟的指令,纷纷朝着外围撤离。但空中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令越来越多的羽人,毫无征兆地失去意识,直挺挺地朝着下方坠落。霎时间,唐家堡的上空,一道道青色的羽影,便如下饺子一般,“扑通扑通”地朝着地面砸。
  
“掩口鼻,向上风处撤退!”唐玉烟大喊道。羽人当前的症状,让她很容易与唐门的一种毒药联系起来。那种毒药叫做“美人吻”,中毒者会有一瞬间的失神,就像一个痴男受了心中女神一吻。它无色无味,发作速度极快,沾之即迷,风过即清,这种短暂性的失神,在高手对决中,无疑会起到左右生死的关键作用。
  
用这种毒来对付羽人,实在是太适合不过了。它不会给下方的人类带来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却足以将空中的羽人击落。
  
是的,唐门早有准备!唐玉烟望着下方的一幕,恨得咬牙切齿。这些毒药,被事先铺在了建筑的顶部,火焰一起,便随着热浪向上蒸腾。他们早就知道羽人的到来!
  
坠落的羽人有的砸入烈火,被狂卷的火焰吞噬无踪;有的摔落地面,脑浆迸裂,成了一坨肉泥;也有的侥幸存活下来,在折翼断骨的疼痛中清醒,然后被周围一拥而上的人类杀死。
  
与此同时,在一些院子的角落,地面上的石板发出“嘎愣愣”的机栝响动,石板开始朝着两侧移位,露出里面暗藏的硬弩。那些硬弩架设在地面下的防御工事中,臂长过丈,以三道硬簧发射弩矢,威力极大。随着连声的弩簧绷动,道道弩矢直冲百丈高空,有羽人不及躲避,直被弩矢射中,从高空跌落。
  
那些弩矢速度奇快,纵然羽人擅飞,亦不能保证每次都能避过,稍有不慎,便会被穿了糖葫芦。而火云鹫负着唐玉烟,更是行动不如往日,在空中忽起忽停,飞腾闪转,惊险连连。   
唐玉烟贴在火云鹫的背上,有几次险坐被飞冲而来的弩矢射中。最危险的一次,弩矢从火云鹫的颈侧飞冲而上,她狠一扭头,矢锋从脸侧呼啸而过,所携劲风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通红的血痕,衫领上几片羽毛盘旋而落。
  
她又惊又怒,手持风吟,朝着下方巡视。那些硬弩皆掩在厚厚的石板下,发射孔不过脸盆大小,朝外露着白晃晃的矢锋。只有在弩手瞄准时,才能顺着发射孔看到他们的半个脑袋。整个唐家堡,这种发射点不下二十个。
  
趁着火云鹫平稳之际,唐玉烟猛地拉动弓弦,一道火焰之箭朝下方一处发射点激射而去。恰巧,下方弩矢也破弦而出,二者尖锋相对,正正撞在一处。
  
因时间仓促,唐玉烟并未能完全蓄力,可即便如此,焰箭的力道亦绝非普通箭矢可比。伴着一声刺耳的金属撕裂声,焰箭直将弩矢扯为两瓣,并在下方弩手缩回头脸之前,狠狠穿入了他的眉心。
  
羽人们士气大振,亦效仿此举,朝着工事内的弩手射击。羽人中不乏一些神射手,几轮交锋之后,拿掉了几处工事,却也有更多的羽人在混战中死伤。
  
下方的弩手注意到唐玉烟是众羽人的领袖,随着一声尖利的呼哨,数支硬弩开始轮番朝着唐玉烟攻击。火云鹫在接连躲过几支弩矢后,终被一支弩矢射中翅膀。弩矢巨大的力量,直将它的翅膀穿透,并卡在了翅膀根部。
  
火云鹫发出一声利鸣,身子向下斜扎。它努力扇动受伤的翅膀,试图重新稳住身子,却被随后而来的几支弩矢射中。
  
它一声悲鸣,直朝下方坠落。
  

第三十三章成王败寇


火云鹫身负重伤,从数十丈的高空直坠而下。
  
唐玉烟趴在它的背上,随它当空坠落。她紧紧搂着它的脖颈,一下下拍打着它的身体,企图用这种刺激来让它重新振作。然而它身下中了四五支弩矢,每一支都深深地插入体内,溢出的鲜血将身下雪白的毛羽染得尽红,眼看是活不成了,又如何能重新飞起来?
  
地面在眼前急速扩大,十丈,五丈,三丈……她停止了挣扎,闭上了眼睛。
  
她不想看到自己红白物喷溅一地的样子。
  
忽然,她感觉身侧气流一阵扰动,惊诧中扭头睁眼,正见一个羽人战士从天空俯冲而下。那羽人双翅壮硕,斜刺里振翅飞来,伸手扣住了她的双肩,猛力向上拖拽。
  
她的下落之力何其巨大,羽人受此拖累,不仅未能升空,反而随她朝下坠落。羽人并不松手,只拼力振翅,鼓起狂风阵阵,来抵御下冲之力。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火云鹫的身体重重砸在了地面,陷入泥土一尺多深。最后一刻,羽人终于止住了她的落勢,双翅大力一摆,拖着她的身体,朝上空飞去。
  
但就在此刻,一道圆形光刃忽地从一侧飞旋而至,带着金属破空的锐响,直朝羽人的头颅削来!
  
羽人大惊,慌忙侧身歪头,避开了头脸,却被那光刃斩中了左翅。那硕大的翅膀,在光刃中便若败革一般,直被斩为两断!
  
羽人飞腾之势正猛,忽然缺了一只翅膀,登时斜朝地面栽落。他二人此时离地一丈有余,因事发突然,根本不及防范,重重摔落在地,连滚了几个跟头,方才停下。
  
光刃在空中画过了一道弧线,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回。一只手臂抬至半空,裹着银灿灿的金属护臂,光刃呼啸掠至,“噌”的一下,卡在了护臂的外侧。
  
光刃瞬间停止旋转,却是一个直径尺余的六刃飞盾。
  
唐玉烟翻身从地上站起。羽人断掉的左翅,在地面上洒了一溜鲜血,她的身体也被那鲜血染红了大片。她紧紧握着风吟,望向了飞盾的主人。
  
那是一位女子,看模样也就二十四五岁,身着黑色紧身衣,一头长发束于脑后。她眉目刚凛,细瞧,那眼角眉梢分明泛着煞气,定是从刀尖摸爬滚打过来的。她周身佩戴银色护具,护膝、护肘、护腰、护肩等等一应俱全,令她看起来就像裹着一层精良的银色铠甲。
  
她望着唐玉烟,嘴角轻轻向上勾起,似微笑,又似不屑。
  
对于此人,唐玉烟却是认识的,正是唐门七子中的二公子,唐飞寒。
  
唐门分毒药、暗器、奇门遁甲三大流派,而这唐门七子,便是从三大流派中选出的佼佼者,他们彼此间并无兄弟血缘关系,“公子”之名,只代表了一种身份和地位。此人乃七子中唯一的女性,但按习惯,仍须以“公子”相称。
  
唐玉烟知道,此人出身暗器流派,据说十三岁时,便已精通唐门一百零八种暗器。她那身体各处的护具,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伪饰,其内藏隐的诸多暗器,才是真正夺命的杀招。那些暗器可以从她身体的任何部位和角度射出,令人防不胜防。
  
唐飞寒之后,院门外,数十条黑影如疾风过野,一捅而入,转眼将唐玉烟二人包围。他们各执兵刃,周身杀气如黑焰跃动,似乎令周围房屋燃烧的烈焰都没了温度。
  
这才是唐门精英弟子该有的状貌和气概。
  
伴着一声洪钟震响般的大笑,唐烈从院门外大步而入。
  
“玉烟贤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他满面红光,身未停,声已至,表情语气就像一位经年不见的老友。
  
唐玉烟望着对面那张横肉虬髯的脸,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她强压怒火,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你这个魔头……”
  
“哦?”唐烈将身站定,粗眉一挑,面露诧色,“玉烟贤侄,何出此言?”
  
唐玉烟见其充愣,怒火更盛,破口骂道:“你草菅人命,害我师尊,屠灭云浮族上下九百余口,今日为引我入瓮,又不惜以无辜百姓作诱,你这个丧心病狂的魔头!”
  
“玉烟贤侄,你若如此妄言,师伯可就不爱听啦!”唐烈面色一沉,道,“唐琮叛门,我顾念往日情分,屡派下属规劝,他不知悔改,三番两次伤及门下弟子性命,我万不得已,替圣祖清理门户,你让天下人评评理,我唐烈可是做到了仁至义尽?你信口开河,言我屠灭云浮族上下九百余口,此事可有人见?又有何人为证?若此等诬蔑之言可信,这普天之下,岂非人人皆可是凶手?   
“至于今日百姓之事……”他忽而大笑,“此一战后,全天下都将知晓,唐门弃徒唐玉烟勾结青鸾羽族,趁夜血洗唐门,屠杀唐门弟子及周边村人数百众,并企图助异族唤醒赤羽炎凰!唐门门主唐烈,为保住唐门千年基业,为维护中州天下太平,不惜违背圣祖遗志,以身为媒,唤醒异兽,终将入侵者正法!”
  
唐烈之一言一字,如道道闷雷,狠狠轰击在唐玉烟的身上,她只觉胸口发闷,眼前阵阵发黑。正所谓成王败寇,今日一战,自己若败了,一切说辞,还不是任凭对方篡改?
  
“你打了个好算盘!”唐玉烟双目血红,“以大恶之行,得大善之名,名正言顺坐拥异兽之力,尽欺天下!如此作为,苍天决不会放过你!”
  
“只有弱者才会寄望于天,”唐烈沉声道,“强者,则会改天换地!”
  
他说话的同时,身侧几人已向前缓缓迈步,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
  
一人长发如瀑下垂,遮住两侧脸面,将将露出中间眉眼鼻口。他皮肤灰沉,嘴唇乌青,双目无神,仿佛一具毒病身亡的尸体。右手轻抬腰间,左手心两颗掌旋球,缓转不已,发出清脆的鸣铃音。正是大公子唐飞尘。
  
一人白面青眼,身形瘦削,背后斜背一只宽口细腰、锃光瓦亮的青色木筒。他单臂向后一抬,将木筒“砰”的一声抛掷在身前的地面上,撞击产生的气波将地面尘土荡向四周。筒身正面一个血红色的“唐”字,忽明忽暗,闪烁着炫目的荧光。正是四公子唐飞絮。
  
还有一人剑眉细眼,口鼻处遮戴半副银制面具,一袭银色长衫,在身外见棱见角,令他看起来便如一把裹在银鞘中的利剑。这把剑浑身冷冰冰的,带着刺骨的寒意,只轻一迈步,空气中便隐隐传出细微的金刃锐鸣,仿佛随时都会破空疾出。正是六公子唐飞镰。
  
望着面前这副阵势,唐玉烟自知此番难得善果。这小小的院落,会聚了唐门的大部精英,自己便是肋生双翅,也无可脱逃。
  
她握紧风吟,慢慢拉开架势,但就在这时,忽听一声穿云裂天的尖鸣,从远处传来。那声音的音调有些像鹰,但远比鹰啸声震撼百倍,便是最凶戾的鹰鸣与之相比,也若刚出壳的鸡崽般绵弱无力。它仿佛能够唤醒人心底里最原始的恐惧,令人的魂魄近乎脱壳而出,院中这些屡经杀伐的精英,竟在这鸣声中,面色惨白,心慌腿软。
  
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畏怯,与胆量大小无关。
  
“怎么回事!”片刻的沉寂后,唐烈大声询问。他的视线投向后山,那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报——”院外一人慌张奔入,一个跟头跪跌在地。他不等停稳,便急声禀报,“启禀门主大事不好!有人闯入了后山禁地!”
  
唐玉烟见状,忽而发出一声大笑,紧皱的眉头竟瞬间舒展。
  
唐烈猛地望向她,双目如刀:“你做了什么!”
  
“送给唐门主一份大礼,”唐玉烟笑道,“凤血!”
  

第三十四章人虫邪术


唐门后山,千仞峰。
  
千仞峰峰形修长,峰侧有一极深沟谷,因崖壁褶皱,颜色赤红,深浅不一,似九曲回肠,故名之为“断肠谷”。
  
少年乘白鹫当空而下,直落谷底一处崖壁前。他抚了抚白鹫背上光滑的毛羽,然后轻轻一拍,白鹫发出一声低鸣,振翅飞空,转眼消失在了山谷上方。
  
他望向那片赤色的崖壁,双眸金光闪烁,在褶皱的壁面上搜寻。最终迈步走向一处深红色的褶痕,身躯一闪,消失不见。
  
那里,竟是一道半身宽的裂缝,隐在众多宽窄不一的褶痕中,在夜色下的山谷中,极难辨识。
  
此少年,正是青辰!
  
事情还要从两日前的天空之城说起。
  
青辰从昏迷中苏醒后,欲找唐玉烟兴师问罪,而就在他跨出屋子的刹那,身后青萝突然叫住了他:“青辰哥哥……”
  
他止住步子,回头看到了女孩那张极其认真的脸。
  
女孩却慌忙避开了他的眼睛。
  
“青辰哥哥,如果说,不只是唐玉烟欺骗了你,我是说如果……”她嗫嚅着,“如果,我欺骗了你……”
  
他转回身来,望着有些语无伦次的女孩,忽然道:“唐门对你做了什么?”
  
女孩蓦地怔住,然后,眼泪“唰”地淌了下来。
  
“我不知道……”她抱住脑袋,蹲下身子,表情极为痛苦,“我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我很害怕……”
  
他走过去,蹲下身,扶住了她的肩膀:“不要怕,有我呢!”
  
她猛地抬起头来。
  
這句话,多么像小时候一起抓小狼的那一次呀!面对母狼的穷追不舍,当时的他也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之后便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拦住了母狼。
  
“不要怕,有我呢,只要我活着,便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这句话,会在她的心里记一辈子。
  
她止住了哭泣,用力点头。
  
“我觉得我一直处在什么东西的注视下。”她说道,“我看不见它,但是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她的话,令青辰后脊梁根一阵发冷,不由自主地朝两旁瞅了瞅。
  
“唐门血洗云浮的那天,我躲在静斋的木柜里,”她继续说道,“我听到静斋的门被人推开,停顿了一阵,然后慢慢来到了木柜前。
  
“我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我只是感觉到一股阴森的气息,慢慢朝着木柜飘来,然后停在木柜外面,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害怕极了,我觉得他发现了我,并一直在隔着木板盯着我看。我想哭,却只能捂着口鼻,一丝声音也不敢出。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窒息,也许下一刻,就会不顾一切地大口喘气,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转身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正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却突然感觉脑袋一沉,随后便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我便觉得我的脑袋里,似乎有了什么东西。”
  
青辰静静地听着,他能体会到女孩当时的艰难与恐惧。独自一人,躲在狭窄黑暗的柜子里,柜子外面便是幽魂一般的未知事物,这种情况,心理承受能力差一些的,恐怕会当场疯掉。
  
“其实,最初的时候,我觉得脑袋里有东西这件事,只是自己的错觉,我将它归咎于自己压力太大,或者是悲痛过度。但后来,我发现不是的,它是真的存在。这种感觉很特别,我形容不太好,就像是我的脑袋里有着另一双眼睛,它能透过我的眼睛,朝着外面的世界望,我所见到的一切,它都能够获知。
  
“它有时会清醒,有时也会昏睡,但这种清醒的时间,正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来越长、越来越频繁,就像现在,它还是昏睡着的,但也许下一秒,它便会突然清醒过来。同时,它的视界,也在从最初的模糊,变得越来越清晰,这说明它在不断成长着,而随着它的成长,我的眼睛开始出现一些幻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也会频繁地做噩梦。我经常会梦到一条黑色的虫子,她生着一张女人的脸,从我的头顶拼命朝着我的脑子里钻,钻进去,然后一口一口地啃噬我的脑髓,直到将我痛醒。
  
“我渐渐觉得,是有人在监视着我们。应该就是那夜停在柜子外的那个‘人’,他做了一些手脚,将它放进了我的脑袋。他在透过我的这双眼睛,监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但是我没有谁可以倾诉,我也不敢向你们吐露,我怕你们会远离我,抛弃我。并且,我也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意志,去遏制它,或者找到遏制它的方法,却一无所获。现在,我越来越察觉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它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很可怕的后果!
  
“青辰哥哥,你能理解我说的这些吗?”她一口气说了很多,然后望着他,满眼期待。
  
“我能理解。”他望着她,坚定地点点头。
  
“那么,你会怪我瞒了你这么久吗?你会生气吗?”
  
“不,我当然不会怪你。”他道,“是我不好,这段时间,有些忽视了你,没有注意到你的痛苦和变化。”
  
她又落下泪来:“有时候,我真的想弄瞎自己的这双眼,或者是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随便它怎么折腾,这样,它便不能通过我的眼睛看到什么了……”
  
“没事的!”他不要她继续说下去,伸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这种问题,交给我来解决。”
  
他将她扶上床,坐在床边,陪着她,直到她安然睡去,才离开了屋子。
  
他找到唐玉烟,从唐玉烟的口中了解到了凤凰血的事情,并说起了青萝的状况。
  
“是人虫。”唐玉烟立即说道,“唐殒这些年,培养了不下十几种人虫,师父为了摸清他的底细,曾专门对此进行过调查。他培养的人虫,是蛊中的异类,以人肉为食,人血为饮,呼吸吐纳人魂人魄,对人体有着极大的嗜好,具有很高的灵性。
  
“而青萝所中的,很有可能便是人虫千眼。
  
“千眼乃窥察术的一种极高境界,素有‘千眼通神,物视万里’之说。此为一对人虫母子,母者居施术者体内,子者居受术者颅内,二者连心通神,受术者双目所见,皆被子者传递给母者,再由母者诉之于施术者。
  
“也即是说,我们之前的行动,有相当大的一部分,都处在唐门的监视下!”
  
青辰的脸色越来越沉。己方的行动和计划,敌人了如指掌,这场仗,还怎么打?
  
唐玉烟继续道:“他们这样做,就是在等待凤血与凰血的自相杀戮。他们知道,无论你我谁活下来,都会带人攻袭唐门,而那时,他们布下天罗地网,擒获凤凰血,便可唤醒赤羽炎凰!”
  
“好歹毒的计划!”青辰道,忽又冷笑了一声, “但我们不会做任人擺布的棋子,对吗?”
  
“没错,”唐玉烟道,“我们不会再彼此伤害,无论是唐门,还是无名,都无权决定我们的命运!我们不该让自己的命运,成为他们天下之争的工具,更不该让自己成为赤羽炎凰施展暴虐与杀戮的媒介!我们的命运只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我们会携起手来,用自己的力量,完成复仇大计!”
  
“好!”青辰笑道,“那我们,便依靠自己的力量!”
  
唐玉烟望向他,忽然一笑。她已明了他的意思,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于是,二人在青萝的眼前,上演了一场虚假的凤凰血之争。唐玉烟凭借对风吟的精准掌控,令最后射向青辰的那支火焰之箭,在接触到他身体前的一瞬失去力量,只在他的左胸留下了一道并不严重的灼痕。然后,唐玉烟带领羽族从正面进攻唐门,引开唐门精锐大部,青辰则在他们出发之后,只身乘白鹫,直捣后山熔岩洞。
  
此刻,青辰手握天葬刀,从千仞峰的崖体裂隙进入了山体内部。
  
脚下是一级级人工修砌的石阶,一路倾斜向下,坡度陡直。周围的石壁都是赤红色,带着深浅不一的红色纹路,像凝固着的火焰,触之有温热感。
  
他顺着石阶向下走,只走出不远,便下到了一处山体空洞中。在这里,他遇到了唐门的禁地守卫。
  
禁地守卫共有十二人,皆是唐门精英,个个杀伐狠厉,悍不畏死。青辰祭出天葬刀的魂刃,与十二人拼力苦战。在这种非生即死的较量中,凤血被激发出了真正的凶性,不断加强着他的身体,为他提供源源不竭的力量。这些力量灌注到天葬刀的刀身,令天葬刀威力大幅增加。
  
血色的光刃,在刀身外喷吐丈余,长短变化,令人防不胜防。道道红色刃气,在洞穴中横飞直撞,如电如光,锐不可当。即使再坚固的兵器,在天葬刀的刀锋下,亦如朽木烂瓦般不堪一击;即使再强壮的身体,一旦被刃气沾及,也如残枝败草般破为两段。
  
守卫们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地倒下,伤者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多,却没有人畏惧,甚至没有人发出一声惨呼或者呻吟。死亡和鲜血,是这些杀手们最熟悉的场景,让他们的胆气愈加高涨,头脑愈加清晰,眼神愈加凶厉。短刀长枪,金镖飞针,一股脑往青辰的身上招呼。   
青辰浑身浴血,已不知受了多少处伤,只紧咬牙关,猛力挥舞天葬刀,在敌群中拼死砍杀。他披散着头发,双眼通红,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
  
终于,在他砍翻第九个敌人之后,一柄长剑,贯穿了他的左肩。同时,背后恶风不善,一把朴刀斜肩铲背劈来,他猛抬天葬刀,垫在后背格挡。朴刀斩在天葬刀的侧面,被天葬刀承去了大半的力量,但前端的一段刀锋,仍陷进了他的右背。
  
天葬刀发出了一声痛苦嗡鸣,青辰的身子也因朴刀的力量而向前一倾。与此同时,正面一条银枪,直朝他的胸口戳来。他发出一声厉喝,猛伸左手,攥住了银枪的枪杆,但仍有半寸长的枪尖刺入了他的体内。他左肩被长剑贯穿,左手的大幅动作,令他几乎痛得昏死过去,只凭不屈的意志强撑,左臂颤抖着,硬生生与敌人的双臂抗衡。
  
他受制于三人,无可脱身。
  
也许下一刻,贯穿左肩的长剑,便会斜刺里一挑,卸下他的整条左臂!
  
也许下一刻,背后的朴刀,便会一翻一削,切下他的半个后脑!
  
也许下一刻,银枪的主人便会猛加一把力,将枪尖连同半截枪杆,狠狠穿透他的胸膛!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突听下方山体中,传来了一声惊魂动魄的尖鸣。它穿透了厚厚的岩层,令整个山体都跟着剧烈一颤。
  
尖鸣声中,守卫们心神一恍,动作一僵。青辰的头脑反而无比清晰,他仿佛看到了一只裹在烈火中的凤凰,正从极低极低的下方,扬起头来,透过重重岩体望向自己。
  
它感受到了凤血的到来,它感受到了凤血正处于危险中!
  
青辰忽地矮身抽刀,身体旋风一转,血色的光刃,在他的身周闪电般画过一道圆弧。
  
三名守卫清醒过来,疑惑地望着不知何时脱身的少年。他们想继续扑杀,却突然觉得身体没了力气。抬手一摸颈子,满手的鲜血,低头一望,鲜血从脖颈处咕嘟咕嘟地往外涌,像冒水的泉。
  
三人眼前一黑,当头栽倒,就此气绝。
  
青辰死中得活,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感到自己浑身发软,一道道伤口火辣辣地疼痛。左肩伤得最重,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还在不停地向外淌。他弯下腰,从一名守卫的身上撕下一条布片,牙齿咬着一端,用右手在伤口处包裹了几层。
  
他包扎完毕,提着刀,走向了洞内侧的一道铁栅门。
  
他不能耽搁。刚才闹出了太大的动静,唐门的人很有可能正在朝着这边赶来,他必须速战速决。
  
门上的铁筋粗如鸡卵,一把锁大得像块砖。他向四壁扫视一圈,并未见到钥匙,急怒之下,双手捧起天葬刀,一道刃气狂卷而出。伴着“哐”的一声巨响,铁闸门破为两半,贴着两侧的洞壁折了几个跟头,掉落在了地上。
  
他迈步,朝着门内的世界走去。
  
与此同时,山体下方的熔岩洞中,蛊师睁开眼睛,望向了洞侧石阶延伸而来的方向。
  

第三十五章蛊师唐殒


通道宽不足丈,石阶陡直而下,坡角几乎有七八十度。青辰手握天葬刀,侧身一路下行。下方狭窄的洞口,黑乎乎不见光亮,即使以他的目力,亦无法看到洞的尽头。
  
他一直向下走,空气中的温度随之越来越高。他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正处在一条极其巨大的蟒蛇腹内,而蛇腹的尽头,便是充斥着无边烈火的地狱。
  
终于,在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的时候,他看到了下方洞口中传出的红色光亮。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抚了抚天葬刀的刀身,然后义无反顾地朝着那处光亮冲去。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从胸膛里闯出来一般。洞口内红而绚烂的光华,也随着他的心跳忽明忽暗。他知道,那是凤血的跳动,亦是赤羽炎凰的跳动,二者千年后重逢,在这狭小的山腹通道中,隔空相唤。
  
他迫不及待地冲过去,一头闯入了洞中。
  
那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暗。远处,一颗火玉般色泽的巨大兽灵,高高地矗立在漆黑的天地之间。道道流火,似飞腾咆哮的火龙,在其外盘旋缠卷。兽灵中,一只巨大的凤凰,若洪荒中一团炽烈燃烧着的火焰,带着焚尽万物的气势和威仪。它身躯威耸,仿佛磅礴之山;双翼大展,宛若连天之云;二目凝光,犹如灼烈之日;尾翎倒卷,恰似红河垂天,只轻轻一摆,便是飓风过野、陨火坠溅!
  
他望着它,此时,它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突然,一声尖锐的嗡鸣,从耳畔疾传而来,眼前的黑暗迅速消散,他猛地清醒过来。幻境中巨大的凤凰,此刻已化为不远处兽灵中一道隐约可辨的红色鸟影,低首拢翅,似同沉睡。
  
低头望,掌中天葬刀正从急颤中慢慢稳定下来,双瞳中红光仍自明灭不定。
  
是天葬刀,将他从幻境中拉回了现实。
  
他一阵后怕,这才想起,异兽能够影响人的心性。若非天葬刀及时提醒,自己陷落其中,还不知道会做出何等疯魔的事情。
  
身前是一个巨大的山体空洞,周围皆是火红色的岩石。数十丈外,地面骤然陷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熔岩坑洞。红色的祭台在铜链的拉扯下,悬在坑洞上方,兽灵置于其上。滚滚的热浪从坑洞中朝外蒸腾,将兽灵与祭台一并笼罩在内。
  
青辰提刀迈步,朝着祭台走去,但只走出不远,心里突然一个激灵。他停住步子,望向了侧前方
  
熔岩坑洞的边缘,一人盘膝而坐。他背对着青辰,一动不动,浑身裹在一袭黑色的连帽袍服内,就像是火光跳动下的一团阴影。
  
“你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那人突然说道,语气阴冷。
  
青辰一愣,下意识地扫了眼周围。对方这句话没头没尾,讓他不敢确定是在说给谁听。   
“你应该先取得完整的凤凰血,而不是独身来到这里。”对方继续道。
  
这次,青辰终于确定了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你是何人?”他问道。
  
“唐殒。”对方回答。
  
唐殒!青辰的眼眉立刻竖了起来。就是那个联合唐烈作恶、又用千眼监视己方的蛊师!
  
“是不是让你失望了?”青辰的眸中闪过一道狠厉的光,语气却故意放得平静。他朝着蛊师一步步走去,口中道,“你的千眼,成为了我们欺骗你的工具,而你和唐门制定的所谓周密计划,将会在这场战斗中土崩瓦解!”
  
蛊师道:“你以为,你和唐玉烟的那点小把戏,真的能够骗得过千眼、真的能够骗得过我吗?”
  
青辰的步子略微一顿,但转瞬又恢复了正常,继续朝着蛊师接近。
  
“我只是在为你惋惜。”蛊师仿佛未觉察到危险的临近,只继续道,“无名费心谋划,原是为了让你或唐玉烟继承赤羽炎凰之魂力,而你们却自作聪明,失去了这个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机会。”
  
“你是无名的人?”这委实让青辰吃了一惊。
  
“没错,安插在唐门内部,只为释放赤羽炎凰。”蛊师道,“而你,本可成为赤羽炎凰之宿主,却为了一些儿女情长,堕落至此!”
  
“这恐怕只是你和无名的一厢情愿吧!”青辰道,“你们的天下之争,于我何干?你们所谓的宿主,于我看来,不过是一具被异兽占据了身体、失去了自我灵魂和心性的空皮囊罢了!”
  
静了片刻,蛊师道:“你这样说,无名会生气的。”
  
“他自来找我便是,又何须你在此多舌!”青辰话音未落,突然举起掌中天葬刀,朝蛊师狠狠劈去。
  
此刻二人相隔已不足三丈,天葬刀的刃气足以剖开他的身体。
  
但就在天葬刀举起的刹那,刀锋突然发出了一声嗡鸣,骷髅双瞳红芒急闪。于是,青辰猛地转身,那刚刚下落一半的刀锋,突地改变了路径,划过一道红色的弧线,扫向了身后。
  
一团白色的雾,在刀锋下消散,只留下一条断为两截的白虫,从空中掉落在地,抽搐着,化作一滩脓水。
  
青辰并不稍停,迅速转回身,却迎上了蛊师那张枯瘦干瘪的脸。
  
他心头一震。自己转身回身只在眨眼之间,蛊师竟已无声无息地面向了自己,并仍保持着一副盘膝而坐的姿态,如此身法,简直与鬼魅无异。而更令他惊愕的是,蛊师的脸腮上,黑乎乎的孔洞中,正有一条肉虫露出半截身子。那肉虫生着一张女人脸,仰着头,正面带邪笑地望着自己。
  
“好一把天葬刀!”蛊师道,同时缓缓抬起了右臂。
  
他右侧的整条手臂都遮在宽大的袍袖中,袖口黑乎乎的,像无底的深洞。而随着手臂的抬高,袖口中开始弥漫起了一团黑色的雾。那黑雾在大袖中凝而不散,轻卷轻舒,似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翻腾搅动。
  
望着那团黑雾,青辰心中腾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那黑雾将袖中的事物遮在其后,便是鹰眸也无法望穿。他不敢等闲视之,将天葬刀横握身前,真气灌注刀锋,红芒大涨,似同火灼。
  
蛊师双目牢牢盯着青辰,半侧脸腮忽地颤动了一下。那仿佛下达了某项指令,腮中肉虫猛地将头一探,咧开大嘴朝青辰发出了一阵无声的咆哮。与此同时,便见袖中黑雾骤然一搅,一条黑麻麻的手臂,猛地从雾中探了出来。
  
双方当前距离近三丈,而那条手臂,便至少有三丈长。它速度极快,只如一股黑风,转瞬即至青辰的眼前。青辰大骇,急忙向旁闪身,将其避过。但就在手爪从身侧掠空的刹那,他惊愕地发现,那五根手指,竟弯曲了一个十分恐怖的角度,将指尖朝向了自己。
  
那根本不是人的手,人手不可能有这样的柔韧度!就在他错愕的一瞬,那五指的尖端,竟齐齐朝外一翻,各自露出了一副怪异的环状口器。那些口器围圈生着细密的尖牙,中间一个针眼般大小的黑孔,一缩一放,喷出了一股黑雾。
  
青辰大叫不好,猛地向后一仰,堪堪避过了黑雾。同时,手中天葬刀光刃暴涨,自下而上,狠狠朝着那怪爪削去。
  
怪爪一攻即退,迅速缩回了蛊师的袍袖中。
  
黑雾在空气中消散。青辰虽然避开了黑雾的直击,却也难免受到些许黑气的波及,顿觉头脑一胀,急忙咬破舌尖,令自己保持清醒。蛊师并不给他喘息之机,袖中黑雾一卷,怪爪再次朝他急攻而来。
  
从方才风驰电掣般的交锋中,青辰的鹰眸已然将怪爪的玄机辨了个大概。那实际是五条细长的怪虫,通体褶黑,形似肉须。它们从蛊师的袍袖中伸出,盘绕成一股,只在前端分化成手爪的形状,看起来颇似一条被削皮去骨、只留下筋脉的手臂。这条手臂能粗能细,长短变化,将蛊师的攻击距离延伸了数丈,怪异而可怖。
  
面对怪爪的再次攻击,青辰不敢怠慢,急挥天葬刀格挡。他不敢再让怪爪近身,无论是对方口中喷吐的黑雾,还是那口细密的尖牙,都绝非人的肉体可以抵挡。
  
怪爪大概知道天葬刀的厉害,并不硬碰,快速朝后一缩,避开刀锋,转而调整角度,从侧方展开袭扰。它攻势极快,角度刁钻,急转急折,往往于不可能中突破光刃防线。青辰左支右绌,忙得手慌脚乱。
  
怪爪攻击的同时,亦频频向周围喷吐黑雾,那些黑雾慢慢朝着青辰扩散,虽然稀薄,却也令他头脑发沉。终于,他一个应变不及,被那手爪正正撞在胸前。
  
巨大的力量,令他的身子朝后跌出一丈多远。他重重摔在地上,只觉胸口一阵发闷,以天葬刀杵地站起身来,却又觉胸前一阵发麻,低头看,胸膛处五圈细密的牙印,有黑色的血珠洇出。
  

第三十六章火焰骷髅


有毒!青辰大驚失色。   
“投降吧,我或许会大发慈悲,饶你不死。”蛊师道。他望着青辰,嘴角轻轻一勾,似笑,但面上的其他部位,又丝毫看不出笑的表情。
  
青辰并不答话,而是将天葬刀横抬身前,左手成掌,自刀刃的根部开始,缓缓抚至锋尖。鲜红的血从掌心溢出,一缕缕融入刀锋。
  
蛊师意识到不妙,眉头一皱,袖中怪爪猛地飞出,朝着青辰迎面抓来。但就在此刻,天葬刀刀柄骷髅的双瞳中,骤然喷出了两道红焰,似一群张牙舞爪的火鬼,围着刀锋盘旋而上,转眼将刀锋灼成了一片炽红。
  
凤血巨大的能量,将天葬刀化作了一道宽大的火焰之刃。青辰挥刀一扫,滚滚火流直朝那怪爪席卷而去。
  
蛊师大惊,急忙操纵怪爪后缩,可那狂猛的烈焰,却已将怪爪的前端引燃。怪爪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闪电般缩回了蛊师的袖中,登时将袍袖点燃。蛊师急忙伸左手拍打,“噼啪”一阵之后,终将火焰熄灭。
  
他的大半截袖子都已被火焰烧掉,破损处向外冒着黑烟,令他看起来十分狼狈。
  
烧毁了的袖子,将他的右臂裸露出来。原来,他的右臂自肘部而断,断口平齐,五条肉须般的人虫从断口内伸出,代替了他的手臂。此刻,那五条人虫的头部都已被烧焦,犹自抽搐着翻卷着像受伤的蛇。
  
天葬刀的火焰回落了下去。凤血的加持只是一瞬,并未能持续多长时间。
  
青辰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刚才那一击,消耗的是凤血,令他的精力受到了很大的损伤。他低头,望向了胸膛处的毒印。那些毒印此刻已成了五个青黑色的瘀斑,且正快速朝着周围扩散。
  
天葬刀的刀锋仍是炽红的,他抬刀,用刀的侧面烙向了毒印。
  
伴着“滋啦”一声响,黑烟升腾而起。他紧紧咬着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痛哼。
  
他不确定自己的办法是否会奏效,但这种疼痛的刺激,让他觉得身体又重新恢复了活力。
  
他拿开刀,胸前一道长长的焦痕,已然看不到了毒印的痕迹,这令他轻松了许多。但他知道,一定有一些毒素留在了體内,他必须抓紧时间,速战速决。
  
蛊师出离愤怒。他望着青辰,右臂猛地一震,硬生生止住了怪爪的抽搐。他以怪爪支撑地面,将盘坐在地的身子缓缓抬起,然后双腿一松,站在了地上。怪爪突地散开,五条肉须围着他的身子一盘,而后猛然一扯,直将体外黑袍扯成碎片,上身完全赤裸了出来。
  
皱巴巴的皮肉,遍布着密麻麻的孔洞,那些孔洞有小指粗细,黑乎乎的,将他的身体穿得就像蜂窝。
  
与此同时,青辰反握天葬刀,将刀尖对准自己的心尖,缓缓刺了进去。他能将一具尸体均匀地切割三千零二刀,这种技法,让他清楚地知道心尖的位置,也能恰到好处地拿捏刺入的深度。他感觉到那纤薄的刀尖,已经触到了心尖,他的手极轻极微地向内一送,一滴心尖精血,瞬间汇入了刀尖。
  
他将天葬刀拔出,便见那滴精血,沿着刀刃,快速向着刀柄滑去,转眼没入了刀柄骷髅的口中。霎时间,骷髅红芒大盛,一道血色的影,从骷髅的双瞳中如潮涌出,朝着他的身周漫延,最终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血色骷髅头。
  
那骷髅头高愈一丈,通体血红,边缘有炽红的火焰跳动。他置身于骷髅头的大口中,双手捧着天葬刀,滚滚热浪将他的身体烤得赤红一片。
  
蛊师周身的孔洞中,开始有黑色的雾气冒出,一缕一缕,令他的身体看起来就像一只人形的香炉。这些雾气越来越浓厚,形成丈高的一大团,将他的身体笼罩其中。随后,孔洞中齐齐蹿射出一条条肉须般的人虫,它们尾端留在他的体内,首端则朝向四面八方,翻腾扭转,好似群蛇出洞,喷吐黑雾阵阵,煞是骇人!
  
蛊师望着青辰,张口发出一声咆哮,身体各处的人虫,齐齐朝着青辰冲去。它们卷着黑雾,带起阴风阵阵,令周围的岩石都开始瑟缩发抖。
  
青辰望着蛊师,同样发出一声咆哮,同时高高举起天葬刀。血色的骷髅头,凝成一束,快速朝着刀锋汇入,而后,他猛地将刀劈下。
  
一只巨大的火焰骷髅,通体赤红,朝着蛊师冲去。它口中喷吐着烈焰,挥舞着手臂,撕开层层人虫。人虫在烈焰的烧灼下,尖叫着化作缕缕焦灰,消散在空中。随后,骷髅正正撞在了蛊师的身上,没入了他的胸膛中。
  
蛊师呆愣了一下,随即,一蓬烈焰忽地从体内爆起,瞬间将其化作了一团火人。他只来得及发出了半声惨号,身体便被焚为了飞灰,“唰”地散去,消失在了周围的空气中。
  
青辰一下跪跌在地,以天葬刀杵地,这才没有一头栽倒。弥漫的黑雾从他的身周掠过,让他赤红的脸色渐渐淡去,转而泛起了一层青灰。
  
精力的透支和毒气的侵入,令他真想就此倒地睡去。但他知道,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
  
他们原定的计划,是唐玉烟率领羽人,对唐门发动空袭,一来吸引唐门大部,二来找机会除去唐烈,这支队伍无论成败,只要见势不妙,便立即撤退。而他自己这边,则潜入唐门禁地,将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异兽之灵重新送回岩浆。
  
面对异兽之灵,这对年轻人,和一千年前的唐门圣祖做出了同样的抉择。
  
但现在看来,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他拖着步子,拉着刀,一步一步地朝着祭台走去。他知道,以他当前的身体状态,很难再活着离开。他必须尽快完成任务,赶在毒素彻底攻占自己的身体之前,赶在唐门的人闻讯赶来之前。
  
望唐门圣祖保佑!
  
他突然很想笑,自己大闹唐门,竟然还在请求唐门圣祖保佑!他的嘴角因此咧了一下,但面部的僵硬,令他的笑容显得很不自然。
  
他迈上了通往祭台的悬索桥。
  
桥下是炽热的岩浆,咕嘟嘟冒着泡,腾起阵阵热浪,朝着上方席卷。热浪将桥面厚厚的石板烤得发烫,他踩上去,鞋底“滋啦”作响。空气很热,但他感觉很舒服,毒气攻身带来的冷意,在这些热浪中消散无踪。   
他踏上了祭台。
  
异兽之灵坐落在祭台中心的圆形基座上,离地三尺。有道道流火,贴着兽灵的外壁流动。兽灵中心,一道隐约可辨的红色鸟影,正正地面对着他。兽灵的个头本身便比他高着一些,再加上基座的高度,令他的头只能到鸟影身体中部的位置。他努力仰起脸,望向了它。
  
他的鹰眸向来犀利,然而此刻毒性扩散,令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注视着鸟影的眼睛,他觉得它睁开了眼,并且也回望着他,它的两只眼睛是红色的,带着乞怜的目光。
  
这一刻,他的心里忽地一软,有了一瞬的迟疑,甚至有一种想要转身离开的冲动。但这种念头只冒了一下头,便被他迅速压了下去。
  
它是暴虐和杀戮的化身,它对自己的乞求,无非是想占据自己的身体,让自己成为暴虐和杀戮支配下的奴隶!
  
于是,他抬起双手,朝着兽灵推去。
  
炽烈的火焰灼烧在他的掌心,令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面目扭曲,发出一声咆哮,猛地双臂加力,重重将兽灵推离了基座。兽灵旋转着,朝着祭台的边缘飞落。
  
因用力过猛,他的大脑一阵眩晕,眼前也跟着一阵发黑。他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勉强站住身子,昏眼蒙眬地望向兽灵。他看到兽灵滚到了祭台边缘,在祭台边缘拧了个转儿,然后卵身一歪,朝着祭台下方坠落。他心头一轻,正欲松口气,却蓦地发现,那已经落下了多一半的兽灵,竟突然悬停在了祭台的外缘。
  
他一愣,以为是自己头昏脑胀花了眼,出现了错觉,用力将眼睛闭紧,摇两下脑袋,才再次朝着兽灵望过去。却见那兽灵竟然倒飞而回,“呼”地一下朝自己撞过来。他大惊,想闪身躲开,奈何身体已笨拙得不听使唤,只下意识地将胳膊一抬,护住了头脸。
  
兽灵并未真的撞他,而是停在了他的身前,落回了基座上。
  
他将胳膊从面前移开,这才发现,兽灵的后面,竟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宽体壮,着一袭大红袍服,正双手抱著兽灵,将其放回基座。兽灵的火焰将那人的双手灼得直冒白烟,空气中也弥漫起了一股焦糊的烤肉味。
  
他不知这突然冒出来的人影是怎么回事,拢目想看清那人的模样,却见一个斗大的拳头,朝着自己当胸撞来。那拳头快如闪电,他甚至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子便已倒飞而出,重重摔落在地。
  
他感到胸口发闷,嗓子眼发咸,“哇”地一口鲜血喷洒在地。
  
他努力支起身子,望向了兽灵旁的红袍人。
  
“胆大的狂徒,险些坏了本座的大事!”那人声若洪钟,横肉乱颤,虬髯乱抖,好似一尊怒目的门神。
  
“你是谁?”他抬头望着这尊门神,勉力吐出了这三个字。
  
“唐烈!”
  
此二字,只如一道霹雳当头击落,令他眼前骤然一黑,栽倒在地上。
  

第三十七章血藤转生


唐烈迈步走到青辰跟前,怒目圆睁,抬起脚,对准了青辰的后背。
  
青辰趴在地上,身体提不起一丝的力气。毒物的侵袭,令他眼中的事物一阵阵地扭曲模糊,他知道,也许下一刻,自己的眼前便会变成一片黑暗,并再也无法迎来光明。
  
唐烈的脚重重地踏下。伴着“咔”的一声,青辰的左臂向上折起了一个骇人的角度,他发出一声惨叫,身体颤抖着,像一只虎爪下的绵羊。
  
那只脚在下落的最后关头,向旁偏了半个身位,于是,那原本足以踏碎他脊梁的力量,只踩断了他的左肘。
  
此时的唐烈,恨不得将青辰碎尸万段,但为了凤凰血,他暂时还不能让这具身体死去。他收回脚,并在那个已经被踩碎了的肘关节上狠狠地碾了一下。
  
令人心悸的碎骨声。
  
“他的命还有用,别让他断了气!”在迈步走开之前,唐烈下令道。
  
有唐门弟子走上前来,揪着青辰的后领子,粗暴地将他的上半身拉离了地面。他的腰向后撅着,骨节发出一连串的“咔咔”声。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将一粒圆圆的药丸直接丢进了他的喉咙。他咳了一下,药丸却已顺着喉管滑了下去。之后,他的身体被重新掼在了地上。
  
他满脸是血,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就像死了一般。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而灵魂反倒升起了一丝愉悦感,仿佛自己正躺在床上、处于进入美梦和酣眠前的那个瞬间。
  
就此死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他想。凤血会随着自己的死去而熄灭,凶徒们也便再不会得逞。
  
只可惜,他的愿望并未能实现。一丝清凉从心底化开,让他的意识有了些许的清醒,不至于让他沉沉睡去。他知道,应该是那颗药丸起的作用,抑制了毒素,吊住了自己的半条命。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青辰哥哥!”
  
他心头一颤,头脑为之一清。
  
他努力睁开眼,循着声音望去,正瞧见青萝那张泪眼婆娑的脸。他下意识地想要出声回答,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他们都被俘虏了!他强撑着精神,望着悬索桥的对岸。那里有一队唐门弟子,正押着十数名羽人战士,站在岩浆的岸边。羽人们被绳索绑缚着,浑身是血,毛羽凌乱。他知道,他们一定经历了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他记得来之前,羽人战士一共有三百余名,而眼下却只剩下了对面这十数名,其他的,怕是都已遭了毒手。
  
青萝和唐玉烟,也同样被绑缚着,与众羽人站在一处。他望着唐玉烟,望着这个满脸血污、满身伤痕的女孩,她天使般清纯姣好的容颜,已被血污和土尘沾染得辨不清模样,唯有一双眼睛,仍像从前那般雪亮。她也回望着他,眼神不离,像面对自己死别的情人。   
“青辰哥哥!”青萝又呼唤了一声。
  
他望向青萝,用力从嘴角咧出一丝笑容,就像每一次面临危险时,他传递给她的力量和信念。
  
祭台周围的热浪,令青萝无法看清他的脸,但这丝笑容,她却仿佛体会到了一般。她望着他,停止了呼唤,泪如雨崩。
  
“将凰血带上来!”
  
青辰听到祭台中心传出了唐烈的声音,微微侧过头,将视线投了过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兽灵的前方,被放置了一个奇怪的事物。它有一人多高,造型像是一截被掏空了的树干,通体赤红。树干上生着许多红色的藤蔓,它们蛇一般从树干的外壁钻出,围着树干缠绕盘旋,一圈一圈,看起来十分恶心。这些藤蔓无花无叶,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壁虎脚一般的结构生出。这样的形态,令他觉得非常熟悉,他努力在脑中搜寻,半晌,那不甚清晰的大脑,才终于想起了它们是什么。
  
是蛇蔓,红色的蛇蔓。
  
前不久,他还在青鸾羽城见过这种东西。它来自影州,说不清究竟是该属于植物还是动物。不过,羽城中的蛇蔓都是白色和綠色的,而眼前的这些,却是红色的。
  
难道是因为它们生长在火焰中吗?不,他很快排除了这个念头。它们的红色,不是火焰的炽烈,而是鲜血的腥艳。
  
树干的内部,也有许许多多的藤蔓生出,它们蜿蜒盘绕着,将树中一人的身体缠裹其中。那人身体的大部分都被裹在藤蔓中,只露出完整的头部,正是唐烈!
  
他看到唐烈的手心脚心部位,各有藤蔓的壁虎脚吸附在上面,它们缓缓吸动着,似乎正在抽走唐烈的血液。
  
唐烈在做什么?他的心中升起了一团疑问。细细盯住唐烈身周的藤蔓,发现藤蔓的腔内果然有极细的血丝在缓缓流动。那些血丝顺着藤蔓的身体蜿蜒而行,最终尽数汇入了藤蔓根部的树干中。
  
为什么要让藤蔓抽走鲜血?他越发不能理解。但就在这时,已有两名唐门弟子,将唐玉烟押上了祭台。
  
唐烈望着唐玉烟,发出了一声大笑,道:“玉烟贤侄,你生便有凰血,却不知珍重,令师伯甚觉惋惜。而今,便将这凰血交予师伯,让师伯来替你活出一段万众景仰的人生,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他口中说着,身前一条藤蔓,已蜿蜒爬至脚下,而后贴着祭台的地面,朝着唐玉烟缓缓爬去。那藤蔓比它的同伴们红得更艳,且朝外散发着淡淡的荧光,一看便绝非凡物。
  
唐烈之言,以及面前这条藤蔓,令青辰猛地想起了一件事。他记得唐玉烟曾经说过,唐门有“弈命”一部,专研异兽与血脉传承之事,更创出了一种血藤转生之术,能够将一个人的血脉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
  
面前这副场景,不就是血藤转生之术吗?
  
唐烈要将唐玉烟的凰血,转移到他自己的身上!一念及此,青辰心神巨震!他终于明白了唐烈的计划。唐烈要以此术得到凰血,再亲手杀死凤血,如此,便成为了千年以来第一位凤凰血的继承者,便可以拥有赤羽炎凰的力量!
  
“不要!”他发出一声嘶吼,可声音出膛,却细弱得像一只蚊子。
  
唐烈见唐玉烟扭头不答,笑道:“贤侄口中不说,想必便是默允,师伯便在此先行谢过了!”
  
他说话的同时,血藤已然缠上了唐玉烟的身体。它顺着双腿盘绕而上,缠上她的腰肢,又爬到她的胸前,然后扬起头,从前端细孔中,探出了一根钢针般的红色尖刺。
  
唐玉烟咬咬下唇,闭上了眼睛。
  
血藤脖朝后仰,发出一阵轻微的“咝咝”声,像一条蓄势扑击的蛇,而后猛地将头一探,钢针狠狠没入了唐玉烟的心口。
  
“啊——”穿心的疼痛,令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号,整个身子都绷了起来。祭台中心的异兽之灵,在这声哀号中,猛然一颤,下方的岩浆直掀起丈高的红浪,带动整个洞窟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眼见女孩遭受如此折磨,青辰痛不欲生,体内凤血强烈地跳动了一下。这凤血与凰血,本就是相爱相杀的一对,此刻凰血受戮,令凤血骤然暴出了一股力量。这股力量冲破体内毒素的桎梏,迅速朝着身体各处漫延。
  
青辰觉得身体重新恢复了一丝生机,右手用力,竟真的控制着手指动了动。他想撑着身体爬起来,但仅存的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决不能这样做,这样做将毫无意义。自己当前的力量,恐怕连身子都站不稳,又如何与身边这些杀手拼斗?
  
一丝丝纤细的血流,从唐玉烟的身体内流出,顺着血藤的内腔,朝着唐烈流去。凰血流经之处,血藤散发出明亮的红色荧光。另一根血藤从树干的内壁中扬起,爬到唐烈的胸前,又刺入了他的心口。剧烈的疼痛,不仅未能使他发出一声惨哼,反而令他放声大笑。笑声犹如滚滚闷雷在空中响起,震人心魄。
  
你们这些畜生!青辰心里一阵剧烈地绞痛。他无法这样看着女孩去死,如果非要死,就死在一起吧!
  
他此念一起,便欲爬向女孩,却在视线移动间,突然发现了身侧不远处传来了两点红光。
  
是天葬刀。
  
此刻,天葬刀趴在地上,刀柄骷髅正正地面对着他,双瞳中闪过了一道金红的光芒,随后,两滴血色的泪,从眼眶中浸出,顺着眼角缓缓滑落。
  
它的眼神,是视死如归的决绝,一如此刻他的那双金色鹰眸。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猛地浮现出了那日师父将天葬刀交到自己手上时的场景。
  
当日,在少年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老天葬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旦你发现自己的意志不再能够压制它,那便毁灭它吧!”
  
少年懵懂地扭头。
  
“天葬刀是刀中的魔鬼。千百年来,它饮了无数人的血,碎了无数人的肉,剁了无数人的骨,沾染了无数人的善恶灵魂。在一次次天葬的淬炼下,它变得愈加坚固、锋利、残忍和嗜血。作为它的主人,你必须掌握毁灭它的方法,这将令你成为它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惧怕的存在。   
“此方法名为千魂破,是天葬刀的毁灭之法,同时,也是它留在世上的终极一杀!天葬刀每日以主人鲜血为食,在不断的杀戮中,这些血早已遍布了它的每一寸刀身,而千魂破,便是用主人心尖精血在刀身上布下碎刀咒,以之为媒,由内而外引动刀身之血。这会令刀身脆弱,而那些在刀身中积聚了千年的力量,便会趁机挣脱束缚,在这一瞬间激爆而出。这种力量是巨大的,是天葬刀用生命绽放出的最璀璨的光华!”
  
此刻,青辰望着骷髅双瞳中流下的血泪,心中悲痛已极。这把魔鬼般的刀,为了保护死境中的主人,甘愿献出自己的生命,其灵性之高,已臻于此。
  
他与天葬刀相识了十年,但成为它真正的主人,不过短短数日。尚记得初见这把刀时,他被它瞳中的红芒吓得“哇哇”大叫。后来,随着双方的频繁接触,它渐渐成了他天葬院枯燥生活的玩伴。师父曾多次告诫过他,不要随意和它接近,但顽劣的少年却无数次偷偷握住它的刀柄。他在安魂殿中练刀,在月下和它吐露心事,而它的回应,从来只是偶尔的一两点微芒。他笑它榆木脑袋,但它对他的情感,似乎早在那个时候便已萌芽。
  
現在,它就要毁灭在他的手中,他热泪盈眶。
  
凰血的受戮,令下方的岩浆一阵阵翻滚,腾起阵阵热浪,将祭台笼罩其内。借着热浪的掩护,他微微欠起身子,将右手伸到了胸前。
  
他的左胸处,有方才召唤火焰骷髅时留下的刀口,凤血超强的恢复能力,令血早已止住,但刀口仍然新鲜。他探出食中二指,顺着刀口缓缓插了进去。
  
伤口翻扯撕裂的疼痛,比方才刀尖入心时更为剧烈,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却一声也不敢发出,甚至连身体的颤抖都要极力克制。然而,那种颤抖是与生俱来的,即使他的意志再坚定,手脚仍止不住地抽搐起来。不过幸好,身旁立着的两名唐门弟子并没有察觉,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血藤转生这场千年不遇的仪式上。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了心尖,成功沾染了几滴精血。他拔出手指,伸长手臂,抚上了天葬刀的刀刃。他望着骷髅,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眼中的景物因此而变得扭曲。他看到骷髅那张扭曲的脸,望着他笑,红红的眼睛,伤感中带着宽慰。
  
他的二指沿着刀身滑动,如龙游水,用鲜血迅速画下了一个符咒。那符咒形同地狱鬼火,在收尾的一瞬,猛地爆发出了一团夺目的红光。红光中,符咒的每一处线条都开始朝着周围延展,像龟裂的大地上骤然涌出的岩浆,转瞬遍布了整个刀刃。这些线条在延展的同时,自身也在不断分化,一层层由粗变细,直分化为肉眼难辨的微细血丝,如同一张细密的蛛网,布满了刀刃的每一个细微的角落。
  
青辰猛地向前一扑,握住了刀柄。
  
他的动作给身旁的两名唐门弟子带来了极大的震撼。在此之前,他们曾检查过了他的伤势,剧毒已深入血脉,按他们的经验,这种情况下的大脑已陷入了意识的空白,连思考都不能进行,更不可能有行动的能力,这令他们对眼前的少年放松了警惕。
  
过度依赖自己的经验,这是他们此生所犯的最大错误。
  
不过,他们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其中一人,抬腿狠狠踢向了少年正跪坐而起的身子,另一个人,则挥刀砍向少年高高擎刀的手臂。
  
天葬刀骷髅发出了一声摄人心魂的咆哮,与此同时,金红的光芒骤然从刀身的每一道血丝中爆起,宛如金乌降世,炽烈灼目。若将天葬刀的刀身比作大坝,那么眼下这些血丝,就是遍布在大坝上的一道道裂纹,它们的出现,让积聚了千年的力量洪流,转瞬将大坝撕成碎片,疯狂地宣泄了出来。于是,刀身猛地炸裂,无数尖锐的碎片朝着四周激射而去!
  
身旁这两名唐门弟子,在巨大的爆炸力中,直接被刀刃的碎片削掉了半个脑袋,身体也被射成了筛子。呼啸的碎刃继续朝着四周飞射,覆盖了大半个祭台。这种速度和力量,绝非人力能够躲开,处在爆炸范围内的十数名弟子,无不即刻毙命。碎刃中,亦夹杂着道道飞窜的黑气,仿佛那刀身中沾染的鬼魂,随着刀身的破碎而释放了出来。霎时间,祭台上空阴风阵阵,宛如群鬼乱舞。
  
碎刃将唐玉烟与唐烈之间的血藤削成了数断,剩下的半截血藤一个翻腾,迅速朝着树干缩了回去。树干上,亦扎了密密一层碎刃,丝丝鲜血从树干中溢出。唐烈置身树干中,周身缠裹的藤蔓破碎得一塌糊涂,他受此反噬,“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唐玉烟亦被数枚碎刃刺中。因站位的问题,她身侧的一名弟子被碎刃射成了刺猬,替她挡去了大部分的伤害。心脏的伤势,令她站立不稳,一下子摔跌在地。
  
青辰处于天葬刀的下方,正是碎刃攻击的死角,但那四散的气流,仍将他的身体撞倒在了地上。他努力爬起,踉跄着步子,奔到了唐玉烟的身前。他将她扶起,望着她的脸,嘴唇翕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也望着他,咬了咬下唇,泪水,忽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泣。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孩,无数次地在生死边缘挣扎,亦从未落过半滴眼泪,但这一次,她哭得很伤心。
  
他猛地抱住她,紧紧地。
  
“抓住他们!”唐烈猛地发出一声暴喝。他气贯全身,身体骤然膨胀了一圈,直将缠裹在周围的藤蔓挣断。他怒不可遏,咬牙眦目,朝着二人冲来。
  
爆炸范围外的弟子,此时也随着黑气的消散而缓过神来。他们多少都被飞散出的碎刃伤了身子,但并不致命,闻听唐烈之令,皆提刀握剑,朝二人攻来。
  
他松开臂膀,她收住泪。他扶着她的肩,她抬头与他对视。二人的眼中同时燃起了一团火,明了对方之意。
  
他们彼此一笑,而后猛地起身,纵身一跃,相拥投入了身下炽烈的熔岩中!
  

第三十八章凤凰涅


青辰与唐玉烟相拥跳向祭台下方的熔岩,如一对殉情的情侣。这番举动,令周围的人们发出叠声的惊呼。   
唐烈大惊失色,飞扑过来,伸手试图将二人拉回,指尖却只碰到了青辰的一片衣角。他攥着那片扯落的毛羽,站在祭台的边缘,眼睁睁看着二人隐没在了身下炽热的红流中。
  
他愣愣地,下一刻,突然仰天发出了一声愤怒的暴吼。
  
脚下的祭台在他的怒火中剧烈地颤抖,身周热浪也朝着周围退散。几名修为低下的弟子,在这声暴吼中,被震得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把他们给我捞上来——”他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指着二人消失的地方,大声地咆哮。多年的谋划,如今功亏一篑,几乎令他失去了理智。
  
身侧一名弟子战战兢兢地回道:“他们……他们已经被烧没了……”
  
“放屁!”他愤怒已极,不等对方说完,已抬起一掌,将对方拍了个脑浆迸裂。
  
其他弟子见状,瑟缩着站在一旁,一声不敢吭。
  
他面容扭曲,目眦欲裂,在祭台的边缘狂乱地踏着步子。“咚咚”的脚步声,敲打在周围每一个人的心中,令他们两股战战、惶恐不安。他们知道,盛怒之下的门主杀人如碾蚧,谁知道下一个点背的人会不会是自己呢?
  
唐烈猛地停住了步子。
  
祭台上众弟子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跳了出来,一个个垂头低脸,大气也不敢喘。却听唐烈忽然大吼道:“把他们统统给我丢下去!”
  
众弟子惊恐失色,其中几个当时便尿了裤子。仓皇着抬头,却见唐烈怒目所视之处,竟是那站在岩浆坑洞边缘的一众俘虏。
  
“是!”看押俘虏的一队弟子齐声答道。他们推推搡搡,把青萝和羽人们赶到了岸边,而后各施拳脚,将这些俘虏朝着下方的岩浆丢去。
  
俘虏们手膀被缚,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便如下饺子一般,朝着岩浆坠落。
  
望着身下快速接近的熔岩,青萝难过之余,心中又升起一丝释然:青辰哥哥,我们马上就会见面!
  
就在这时,忽见下方的岩浆中,骤然伸出了一对巨大的手掌。那手掌通体赤红,冒着滚滚热浪,竟是由熔岩构成。炽热的岩流在手臂上盘旋,逆行而上,稳稳地将下落的俘虏们接在了掌心。
  
所有人都惊呆了,面前的这一幕,简直如做梦一般。
  
青萝和羽人们落在巨手的掌心,却并未被熔岩灼伤。那些熔岩旋转着,带起层层气浪,隔绝在了众人与熔岩之间。
  
熔岩手掌缓缓抬升,一直升到了坑洞的边缘,将青萝和羽人们轻轻放到了地面。随后,熔岩忽地一散,化作了无数火滴,朝着下方坠落。
  
火滴落尽,一道身影突然从红流中飞出。她浑身赤红,笼罩在一团火焰当中,正是唐玉烟!
  
“凤凰涅槃!”望着高高悬空的身影,唐烈兴奋地吼了出来,“果然是凤凰涅槃,古人诚不我欺也!”
  
在影州,凤凰血之争极其惨烈。为了成为最强者,一些凤凰血拥有者会将身体投入烈火,在极限中获得力量的突破,实现凤凰涅槃。这种浴火重生的成功率不足十一,却能让力量获得大幅度的提升。
  
面对围攻而来的唐门弟子,青辰和唐玉烟自知难逃,危难关头,他們同时想到了这段影州传说。传说的真伪无法考证,即便是真的,成功率也是极低,但那一刻,从彼此的眼神中,他们都看出了那份决绝与无畏。
  
配合默契,信念坚定,置身死地,视死如归……种种条件合为一处,令凤血与凰血,在火焰中完成了最终的融合,浴火而生!
  
此刻,唐玉烟闭着眼睛,高悬空中,周身包裹着炽烈的火焰。胸口正中,红色的天眼图腾,旋转明灭。她缓缓伸出左手,一张白色的大弓从掌心凝出,而后轻抬右手,缓缓将弓弦拉开。
  
正所谓风火相生,此地炽热的烈焰,助风吟的力量发挥到了极致。霎时间,洞中狂风四起,热浪怒卷。下方的熔岩,掀起丈高的火浪,道道红色的流火,朝着风吟中心的凤凰石汇聚而去,凤凰石发出灼目的光芒,犹如一颗悬在空中的烈日。
  
狂烈的风吹得下方众人东倒西歪,他们趴伏在地,用手扣着地面,以防止被狂风卷入岩浆中。
  
唐烈仰望着头顶“红日”,强烈的光芒,灼得他双目生疼,他却浑然不顾,只满面红光地注视着它。此刻,他完全沉浸在凤凰血降世的兴奋中,他为力量的重生而激动,为赤羽炎凰即将出世而亢奋不已。
  
这是他对力量的执念,甚至忽略了这股力量掌握在谁的手中。
  
火焰之箭集结了烈日的光辉,朝着祭台中心的异兽之灵激射而去,挂着锐利的风火鸣音,拖着数丈长的火尾,正正地没入了兽灵的中心。
  
一丝丝裂纹,从火焰之箭的入射点朝着周围发散,道道红光从裂纹中透射而出。随后,兽灵猛地炸裂,一道红影破空而出,直直飞入了唐玉烟胸前的天眼图腾中。
  
一双巨大的红色翅膀,从她的背后生出,翼展不下三丈,根根红羽,晶莹璀璨,朝外散发着火焰的光芒。只轻轻一抖,身下熔岩便旋卷而起,仿似一条火龙,在身周盘旋。飞溅的火焰,如同给洞中落下了一场火的暴雨。炽风火雨中,人们哭爹喊娘,四散奔逃。
  
她的头顶开始生出毛羽状的红发,宛如戴了一顶红玉的头冠。身后的长发亦化作了火红色,随着翅膀的扇动,飘扬鼓荡。她周身的绿色羽衫,早已被火焰焚成了灰烬,此刻,一道火流自上而下缠过全身,红羽制成的短衫短裙短靴相继而现,性感火辣。
  
然后,她睁开双眼,红色的眼瞳,像两团剧烈燃烧着的火焰。与此同时,一只巨大的火凤凰,在她的身后浮现。
  
身如险峰,翼若浮云,目如利电,爪似金钩,通体燃烧着赤烈的火焰,仿佛一座火焰的大山,悬浮于天。三条巨大的尾翎,从高空垂下,一直落入岩浆中,轻轻拍打,搅起数丈高的火浪。它身子朝前一探,巨大的头颅,便停在了唐烈的身前。   
它的头颅,比唐烈的整个身子还要大。唐烈抬头望着它,双目中燃烧着贪婪和欲望的火。他伸出手,缓缓朝着它的喙摸去。
  
唐玉烟望着他,双瞳火焰暴涨,猛地吼出了一声:“杀!”
  
随着她声音出口,赤羽炎凰张开大口,一股烈焰喷薄而出,直将唐烈的身体淹没其中。烈焰一路狂卷,冲至数十丈外的岩壁,霎时碎石崩飞,火花四射。可叹唐烈,在这焚天之火中,瞬间化作乌有。
  
赤羽炎凰千年积怨,一朝破封,将整个洞窟化作了一片地狱火海。它口吐烈焰,身卷火云,在火海中飞腾穿梭,横撞直冲。人们疯狂逃窜,这些血肉之躯,在这焚天的烈火中,皆被化为灰烬,消散无踪。
  
随后,地底岩浆在如潮的起落中,猛地聚成一股巨大的火柱,撕开山体,冲天而起!
  
中州历一零三六年,六月二十二夜。八台山中,忽地火冲天,其声如雷,声闻五六十里,昼夜方绝。山傍石皆燋镕,流地十数里乃凝坚,毁良田村庄无数。三十余里,人可登远山而望,亦觉热气逼人,嗅之,唯硫磺气。
  
——《天下图·巴州志》
  
八台山外,一处不知名的险峰,红羽女子俏立峰巅,远眺西边无尽山峦,双瞳赤红如火。目光落处,一对少年少女并肩西行。
  
少年忽有所觉,扭头回望,一双鹰眸,闪过了一道金色的光。眉心正中一点红斑,隐隐像一只竖立的眼瞳。
  
“青辰哥哥,你在看什么?”少女停下步子,顺着少年的目光寻望,但见群山连绵,松涛如海。朝日东升,金光遍洒,涤去了世间一切阴霾,唯留晴空一碧。
  
少年扭回头,嘴角勾出一抹笑意:“很久也没有见过如此绚烂的朝阳了。”
  
少女甜甜一笑,晨间的山风扬起她深栗色的长发,拂在他的脸颊:“到了云浮之后,我每天都陪你看,好不好?”
  
少年重重点头:“好!”肩上一颗墨玉般的骷髅,红色的双瞳,在阳光下,闪烁着宁静柔和的光芒。
  
红羽女子注视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眼角忽而一滴泪珠滑落。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昨夜,两人相拥投入岩浆的那一刻。他紧紧地抱着她,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遮挡奔腾狂卷的烈焰。他们越来越快地坠落,她感到他坚实的胸膛,用力地压着自己的胸口,令她几乎难以呼吸。随后,一股热流,钻入了她的心窝。
  
她一惊,挣扎着想要推开,可他的手臂却抱得死死,令她如何也挣脱不过。她哭泣,泪水涌出眼眶,却转瞬被周围的热浪蒸干。
  
鲜血汇作細流,不断从他心口的伤痕中逸出,钻入她的心脏,宛如连在二人之间的一缕红色飘带,艳丽得触目惊心!
  
下一刻,他颓然松开了手臂,从她的身下跌落。最后一缕血丝,在火焰中幻成了一朵血色的玫瑰,飘入了她的心窝。
  
她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俯身冲下,将他揽入了怀中。金红色的火焰从她的心脏中燃起,转眼将她的身体笼罩其中。她抱着他,一同跌入了身下的岩浆。
  
熔岩与红焰,在她金焰的外围跳跃舞动,却无法近了她的身。她抱着他,泪水滚滚而落,打湿了他的胸膛。他望着她,笑了笑,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悲痛欲绝,身周的火焰像狂舞的红龙,围着她的身体旋转。然后,她似乎察觉了什么,抬起头,看到了红焰中飘立的黑影。
  
“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她望着黑影,颤抖着哭泣。
  
黑影悬于火焰中,一动不动,那种纯粹的黑,将抵达身周的一切光线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救救他!我愿永世效忠于您!”她单膝跪地,右手抚胸,施以羽族最重的臣服之礼。
  
黑影的眉心,一只眼浮现出来,竖向而立,眼瞳幽黑,有螺旋的波纹在其中缓缓流转,仿佛连通了一个古老混沌的世界,深邃而悠远。
  
一束光,从眼瞳中激射而出,没入了她的胸膛,红色的天眼图腾当胸燃起,如火流转。紧接着,眼瞳中又飞出了一滴红色的血珠,融入了少年的眉心……
  
如今,望着一对远去的少年少女,她的心终归是有一丝失落的,但很快又释然。她明白,那二人之间的,才是真正的爱。那种爱,源自于经年的陪伴磨合,根须已扎得很深很深,或许不够璀璨,却渗透在了每一个生活的细节中。
  
那注定将是一段完美而长久的姻缘。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朝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一抱拳:江湖不远,后会有期!而后猛地展翅冲天,在空中一个腾转,化作一道红光,朝着南方的巫门山飞去。
  
远空,几羽青鸾正振翅飞入云端,隐没在西方那片如血的天地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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