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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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回·拜寿
  梧桐一叶落,天下皆知秋。
  肃杀的西风卷来,将达州城中梧桐树上的金叶子吹落了满地。
  日头方正,便闻一连串震天的爆竹声在宝元街上响起。花瓣似的大红爆竹屑,在淡淡的硝烟中缓缓而落,盖在金灿灿的梧桐叶上,雷府门前的大片青石地,登时金红斑驳一片,煞是好看。
  几名奴役从内拉开了雷府大门,露出了一堵宽大的照壁。照壁之上贴了红纸剪就的巨大“寿”字,而“寿”字底下又站着三位虎背熊腰的汉子,皆身着锦服。大门一开,便都拱着手,迎着客人,满面笑容地走到门前。
  门前久候的宾客,将手中的贺礼交予了雷府的管家小厮,各自同三人打着招呼,寒暄几句,高声唱着“贺喜”、“恭喜”一类的话语,便如同潮水般拥进了雷府。
  闻半海剃去了乱糟糟的胡子渣儿,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青衫,看上去精神抖擞,终是有了些年轻人的朝气。从巷角缓缓踱来,望着雷府门前络绎不绝的人流,他犹豫了一番,然后蹑手蹑脚地混在人群当中,将手中粗陋的贺礼胡乱塞给了小厮,也不敢同三人打照面,垂着头,驼着背,便走进了大门。
  自从他旅居达州,第一次踏进雷家的赌场始,已过了三个多月。
  这三个月里,闻半海便像个疯子般,将几年的积蓄尽都赔了进去。在十日前,他更是赌红了眼,将那柄跟了自己多年的佩剑,也都抵押给了雷家的当铺,换了三十八两七钱的赌资。现如今,这点赌资自也留在了赌场中,而他身上却还欠着雷家数百两的赌债。
  眼看着期限将至,闻半海无奈之下,只好重操旧业,掘了周近的一个小墓,翻出了些个不大值钱的古玩,趁着雷家老爷七十大寿的机会,前来夤缘附会,想着能让雷家人再宽限一些时日。
  而雷家的老爷雷震天,是川陕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年轻时曾到武当山学艺,将家传的“雷氏霹雳掌”同“太极拳”融会贯通,独创的一门“雷极拳”震慑川陕两地,赚下一片盛名。到得老了,便就逐渐淡出了武林,改行开了赌坊、妓院、当铺,生财有道,不过十年生聚,便成了川中有名的大富翁、大财主。只可惜他生性凉薄势利,十分小气,发财后便逐渐同一些穷苦的武林同道疏远,生怕故人来叨光沾福,让他劳财接济。渐渐地,他以往的旧友也同他一一断交,风评之差,可谓一时无两。
  闻半海绕过了照壁,便被门内小厮指引着,走到了一处宽敞的大院。
  院中密密麻麻地摆着数十张大桌子,坐满了人。只是观其形貌,却是三教九流,各有不同,显然是给闲杂人等坐的流水席。
  闻半海皱着眉头,伸手拉过小厮,塞过几枚铜钱,问道:“在下‘截江剑’闻半海,想去给雷老爷子当面道喜,不知小兄弟可否代为通传?”
  那小厮闻言,却是翻了个白眼,信手将铜钱揣进腰间,冷笑了几声,讥讽道:“今日想同我家老爷当面道喜的不知有几千几百人,闻少侠若真是这么有孝心,何不带份贵重些的贺礼,这便能坐进大厅了。小人又怎敢安排您同这些来骗吃骗喝的穷哈哈们坐在一起!”话语间,他将“闻少侠”三字拖得老长,极尽嘲讽之能。
  闻半海怒得面色涨红,破口大骂道:“难不成这就是你们雷府的待客之道么!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那小厮白了他一眼,冷笑道:“嗬,你是何人?反正我家三位公子都同我郑重交代过了,没送厚礼的就不算是客人,都只是一些来骗吃骗喝的无赖!”说着,他又拔高了声线,讥讽道,“你自称是什么‘截江剑’,我瞧你不过也就是个穷光蛋罢了!现在这个江湖里,最多的就是你们这些沽名钓誉的‘大侠’、‘少侠’,但又有几人是当真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都不过是胡吹狗屁,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说到手上功夫,指不定还没我厉害!假若你真是什么有名的侠客,怎的还要来拍我家老爷的马屁?”
  周遭的食客闻言纷纷回头,看着二人指指点点。
  闻半海顿时气急败坏,双目睁圆,便想出手教训这小厮,伸手揪住了他的胸襟。只是他转念想到自己欠了雷震天的银子,若要在寿宴中捣乱,惹得主人生气,今日怕是出不了这个大门。思量一番,他终是忌惮雷家声势,没有动手,将小厮放下,但他胸中怒火积攒,直气得他浑身发抖,额上青筋暴绽,口中怒哼连连。
  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那小厮仗着雷震天的声势,也是练出了一身好胆,见着闻半海不敢动手,便就将他看得更低,当场轻蔑地啐了一口,冷哼道:“你若想动手,也须得看看这是在什么地方!”说罢,他将衣襟理顺,头也不回地去了。
  闻半海怒火直冲胸臆,可却又囿于现实,而不敢发作。一时间,心中大骂:混账的东西!
  他生着闷气,左右瞪了一眼,咬着牙,随意挑了个坐席坐下,伸手抄起一只酒壶,便对嘴豪饮,想要一醉以解闷气。谁知,这一壶酒水落肚,口中却是又酸又苦,酒味极淡——这一壶劣酒竟是不知兑了多少水。
  “哗啦”一响,闻半海终是按捺不住火气,一把将酒壶掼在地上,破口大骂:“岂有此理,欺人太甚!哪想到这巨富之家,竟是抠门小气至此!发的都是些倒霉财!”骂罢,他又从桌上拿了一只馒头,塞进自己嘴里,嚼了两下口感冰硬如石,竟是隔夜的馊馒头。
  闻半海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只得用力将剩下的馒头掷在地上,干瞪着一双眼珠子,坐在原位,口中直喘大气,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他察觉桌下有所声响,心念一动,猛然低头看去。只见有一只黑黢黢的小手从席下伸出,飞快地将自己吃剩的馒头抄进桌底。显然是有个小乞丐混了进来,藏于桌子底下,等着捡漏偷吃。
  闻半海见着此景,心中略宽,似是作弄地又拿起了一只馒头,轻轻地扔落地下。便见那只黑手又“嗖”地探出,稳稳地接住了馒头。
  闻半海不禁莞尔一笑,童心一起,假装无意地轻轻踢了桌下人一脚。桌下人像是蓦然心惊,慌忙将馒头从桌底又扔了出来。闻半海见状,乐得哈哈大笑,心中怒火收敛了许多。继而,他便俯下身去,撩起桌布,向着桌下,柔声说道:“出来吃吧,他们管事的人不在。”
  却见藏于桌下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灵动生辉,像是两颗硕大的宝石一般。她见着闻半海并没有恶意,侧着腦袋,眨了眨眼,也不多想,便从桌下匍匐着爬了出来。   只见小姑娘先是将头伸出桌布,左右看了看,见着没有人注意到她,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了闻半海的身旁,拿起筷子就夹起菜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丝毫不讲礼仪。瞧她这样子,却像是饿了好几天。
  闻半海想起自己幼时也曾这般潦倒穷苦,不知温饱,一时间,不由伤感身世,唏嘘连连。
  他叹了两声,便开始打量起了这小姑娘,却见她白生生的脸蛋上蹭了几点泥灰,面上少了几分血色,似是身体虚弱。再见她身着一袭碎青花布裙,虽不奢华,但也总算整洁素雅,腰间还悬着柄小剑,剑鞘之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青”字,应当是她的名字。看这样子,倒也不像是个小乞丐,该当是场中哪家人的调皮女儿。
  闻半海心生怜惜,便朝女孩轻声道:“小妹妹,你的家人呢?”
  那小女孩恍若无闻,只是专心地吃着菜。
  闻半海皱着眉头,一连叫了几声,可这小女孩却从头至尾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地狼吞虎咽,已吃下大半碗米饭。
  闻半海心下存疑,便伸手在小女孩面前挥了挥。小女孩顿时转过头去,捧着饭碗,一边笑着,一边看着闻半海,手中筷子还不停地将饭菜送进口中,一双大眼直笑成了两道弯月,天真烂漫,笑容可掬。
  闻半海叹了口气,怜惜念道:“可怜,原来你竟是个聋哑人。”说着,闻半海想起方才自己还捉弄她,心中歉意陡生,便伸手给她又夹了一箸菜。
  小女孩口中轻笑,声如银铃,继而“咿呀”地叫了声,握着筷子的黑手比画了个手势,想来是在同闻半海道谢。
  看着她两只诡异黑亮的手掌,闻半海心下登时泛起了一丝不安:她的手怎么是黑的?瞧着也不像是弄脏了的。
  他正犹豫着该如何发问,忽然便见一个腰悬墨剑,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从小女孩后背走近,猛地揪着她领子,拎了起来。小女孩虽是身子离地,倒也不怕,“嘻嘻”地笑了声,耸了耸肩,大眼眨了眨,就像是做坏事被抓到了一般,转过身去,将手中的饭碗送到中年男子嘴边,口中“咿呀”两声。
  男子闭紧嘴唇,摇了摇头,缓声道:“青儿乖,爹爹不吃。嗟来之食,不可食也。就算是再饿,也不能擅自吃他人的实物,不能失了风骨。”
  闻半海心下奇疑,瞪大了双眼,想道:她又怎能听见呢?继而,他定睛往青儿看去,却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子的嘴唇,待得男子讲完,便指了指肚子,眼中湿润,泫然欲哭,像是在说:“肚子饿。”
  闻半海颔首轻笑,心念:原是懂得唇语。
  男子摇了摇头,道:“很饿也不行,爹爹自会给你找吃的。”说着,劈手夺过了青儿的饭碗,放回了桌上。
  闻半海只觉眼前一花,那饭碗便到了桌上,这男子的手法竟是快得连他都要看不清楚,他顿时惊得骇然起立!要知道,闻半海也是善使快剑,一手“截江剑法”近几年也是闻名湘潭的,眼力自也非凡。若是连他都看不清楚这人的手法,那么天下该也没有几人能够看清。
  闻半海心知此人当非无名之辈,这便抱拳恭声道:“晚辈闻半海,未请教前辈高姓大名?”
  男子摇头不答,只是垂目静静地看着闻半海的手。倏忽,闻半海手上一热,随即轻轻抖了起来,那感觉便像是他在赌场中摇骰子时一样。
  少顷,男子打量了他一眼,冷不丁问道:“你的剑法不错,只是……你的剑呢?”
  闻半海想起自己典当了佩剑,心下不由惭愧,面色臊红,哑口无言,念头飞转,想着该如何应答。只是他还未想通,便又见男子紧皱眉头,转头望向了院落外的雷府内堂。
  继而,便闻一声轰然大响,地表巨震,像是有块陨石从天上砸到了内堂中去。顿时,内堂那边传过纷杂人声,惊呼喝骂,不绝于耳。
  青儿耳朵失聪,听不见这声巨大声响。只是她见得父亲突然怔住,身子顿时像条鱼儿般扭动几下,从父亲的掌控中滑出,落在地上,自在桌子底下游梭爬行,不几下,却已是没了人影。男子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连忙跨步追去,只留给了闻半海一个瘦削的背影。
  闻半海暗叫奇怪,只是他心中被那声巨响吸引,暗暗觉得是出了什么大事,便不再去管那对父女,伸手拨开众人,直朝内堂行去。
  这闻半海虽是未曾到过雷府,但此时内堂处斥声鹊起,甚是喧闹,而府中又乱成了一团,没人阻拦,这般循声行去,转过三个弯,穿过两扇拱门,他即已走到了雷府厅门。
  闻半海踮着脚尖,抻着脑袋往里望去,却见屋顶破开了个大洞,堂内落了满地的残砖碎瓦,而本置在厅堂正中的黄花梨圆桌竟已被一口巨大的棺材压垮。见着此状,闻半海心里不由“咯噔”一跳,心中暗喜,幸灾乐祸地想——今日怕是有好戏看了。
  “让开,让开!”忽然,身后有一大队人马赶到,将围在厅门的人群尽都驱赶开来,搡到两侧,空出一条通进厅内的走道。
  众目睽睽下,便见一名身着红袍的矍铄老人,手中转着两颗金球,领着三个高大汉子和一众手下走进堂中。
  闻半海认得那老头便是名震川陕的雷震天,而尾随其后的则是他的三個儿子:雷从云、雷从风、雷从火。
  雷震天见着堂中的那口大棺材,面色陡变铁青,牙关咬紧,两边太阳穴登时鼓了起来,冷喝道:“你们三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这东西弄走!”
  雷家兄弟齐声应是,忙不迭从后绕上,便要将这棺材抬走。
  只是三人六手甫刚摸上棺材,便闻屋顶洞口传来一声哂笑:“哎哟,今日是雷公的大好日子,三位孝子是准备要抬棺出户了么?”
  三子闻言,登时面色涨红,惊呼一声,忙将手掌收回,跳了开去,抬头直朝着洞口,破口大骂。
  雷震天越想越怒,鼻间直欲喷出火来。倏闻他怪叫一声,右手猛然将金球掷出,斜地里只见金光一闪,带起劲风一片,两颗金球便已从洞口飞出,直朝说话人砸去,声势煞是骇人。
  厅外围着的不乏武学行家,见着雷震天这一手功夫,皆都暗自颔首叫好。闻半海虽是恼怒雷家小气无礼,却也不得不在心中暗自赞叹:这雷震天能在川陕两地有这么大的威望,手上倒也是有点真功夫的,并非是浪得虚名。   掷出金球后,又听雷震天大声暴喝:“无胆鼠辈,敢到我雷震天府上挑衅,还没胆现身。藏头缩尾的,有种便下来同我一会!”
  那人打了个哈哈,应道:“雷公年纪大了,说话也不讲理。我既然敢来,又怎会是无胆鼠辈了呢?该是大胆狂徒才是,哈哈哈!”笑声未毕,便见有一矮小黄影从洞口落下。
  那雷家兄弟离得近了,生怕敌人突然暴起偷袭,皆都撤开两步,手上摆了个架势,各自凝神防备。
  只是三人方刚拿桩站定,便听得几声“叽叽喳喳”的尖锐笑声,聚目看去,却是不由惊疑——这落下的,竟然是一只小猴子!
  厅堂内外数十人,皆是瞪大眼睛,怔在了原地,一时之间都没了反应。却见这小猴子也不怕人,后背缚着一把二尺短剑,旁若无人地跳到了堂中的太师椅上,手舞足蹈,正指着雷家三子大笑不已,十分夸张。
  三子见到是只猴子落了下来,都松了口气。雷从云嗤笑一声,收起拳架,转头朝雷公禀报:“爹爹,却是一只野猴子在捣鬼,不必紧张。”
  雷震天想不到儿子竟如此愚笨,气得青筋怒绽,骂了一句:“放屁,这猴子又岂会说人话!”
  雷从云闻言,面色顿复凝重,“啊”地叫了一声,连忙又对着猴子摆好了拳架。
  雷震天怒哼一声,深吸了一口气,胸腹一胀一缩,运起玄功,朝着洞口大吼一声:“滚下来!”顿时,晴空中仿佛落下了一道惊雷。
  闻半海闻声而栗,心下念道:我本以为这雷震天只是拳脚了得,却也实在料不到他内功修为竟也这般犀利。这般想着,他不由开始庆幸刚刚没有在雷家闹出什么事来。
  那人又笑了一声:“既然雷公有命,晚辈岂敢不从。”说着,施施然便见一道人影从洞口落下,身法缓疾有序,衣袍动也不动,仿佛天地与他无加,实是潇洒至极。
  一眨眼,众人便见一个褐袍青年侧身搂膝,一只脚踏上了太师椅,稳稳地坐了下来。而那只小猴儿则扯着他的衣袍攀上,坐到了他的肩头,龇牙咧嘴,挠腮掏耳,闹腾个不停。
  雷震天含胸拔背,走前两步,将三个儿子护在了身后,怒目微睁,眼中精光大亮,虎视眈眈地盯着青年。只见那人年纪虽不过二十岁出头,可豪气却是十足,面对着这位川陕霸主,竟是夷然不惧,脸上始终挂着一副胸有成竹的笑意,眼光睥睨,实是倨傲至极。
  两人对视良久,谁也不敢妄动。雷震天只觉此人眼中仿佛藏了两把利剑,被他目光梭巡过后,后脊便会泛起一阵凉意,浑身尽起鸡皮疙瘩,有如芒刺在背,难受至极。过不多时,雷震天已是汗如浆出,后背湿了一片。
  蓦然间,青年收回目光,站起身,一步走到棺材边上。
  雷震天受他气机牵引,竟是不禁“噔噔噔”地踉跄连退三步。三子连忙从旁抢上,伸手扶住了父亲,却觉得他浑身似是筛糠般抖了起来,若不是他们扶住,怕不得要瘫软在地上了。
  青年露齿轻笑,朝雷震天作了个揖,恭谨道:“晚辈徐一笑,得闻雷公大寿,特携薄礼来贺。”
  众人暗自吃了一惊,闻半海不禁脱口细声念道:“竟是这个小魔头来了!”
  原来这徐一笑年纪虽轻,但在江湖上已是恶名昭彰,其中一件便是带人屠了太行山下的一条村落,杀了五十余名无辜百姓,可谓震惊天下,人神共愤。而雷震天虽隐退已久,但也曾听闻过此事,知他为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心中已是不敢小觑。
  雷震天连忙调顺气息,强作镇定,将三子推开,站直了身子,沉声喝道:“你说是来祝寿的,那你的贺礼又在哪呢?我看你分明便是来找老夫麻烦的吧!”
  雷家三子极声附和,随着父亲大骂那徐一笑。
  徐一笑轻轻地拍了那口棺材一下,那数百斤重的棺材盖忽便“咚”地跳了起来,翻落在地,兀自“咕噜咕噜”地摇摆不定。
  徐一笑把手一摆,笑道:“雷公今日大摆筵席,庆祝自己七十大壽,实是可喜可贺。只是,古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意思便是人很少能活过七十岁的。照这么说来,雷公今日到了七十,却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实也可悲。故而,晚辈今日特地带来了一口大棺材,送给雷公。呵,雷公何不进来一试?”说着,他拍了拍棺材的内壁。
  雷震天将双指捏得噼啪作响,寒面肃声,道:“少拐弯抹角了。徐一笑,你究竟所求为何!”
  徐一笑敛起笑意,指着棺材,正声道:“那晚辈就直说了。我好心前来贺寿,雷公难道就舍不得给我一点回礼么?今日,要么你们就用银子堆满这口棺材。要么,你们雷家人就都给我躺进这口棺材。”说话时,徐一笑冷冷的目光便在雷震天和三个儿子身上转了一圈,直看得他们心底发憷。
  闻半海心下默念:此人原是来“打秋风”的。他往厅内瞟了一眼,暗自估算了下:若要装满这棺材,怕不得要上万两白银才可。此人看着年纪比我还要小了几岁,可这胃口却是甚大,倒不知他又有几分真本领……
  他念头方落,便闻雷家三子齐声暴喝,拉开拳架,便欲扑抢上去。
  雷震天心知对方武艺不凡,哪里敢叫儿子们莽撞抢上。这便铁着脸面,双臂翼展,登时将三人拦住,肩臂再运力一震,便将他们震退半步。只见雷震天负手走前几步,肃声道:“我雷震天行走江湖数十载,坦坦荡荡,任是黑白两道,无不都要给我两分薄面。只是我同阁下从不相识,也未曾结怨,不知为何竟要如此挑衅!我雷震天虽是不才,但却也非贪生怕死之辈,你若执意这般,我也只好奉陪到底,领教阁下的高招了!”
  话音甫落,便见雷震天猛然矮下半截身子,脚成弓步,双臂分错,左掌护着中宫,右拳侧过头顶,掌沿拳心对准徐一笑,使的却是“雷极拳”中的一招“云里霹雳”。瞧他手掌轻柔,拳头刚猛,刚柔并济,架势沉稳,有如渊渟岳立,实是不可小觑。
  徐一笑冷笑一声:“雷公这是做什么?晚辈前来送礼,你却准备动粗么?呵呵,看来你是要钱不要命了。要知孤寒吝啬之人,可都是难有长福的。”
  “爹爹退下,请让孩儿们收拾这狂徒!”
  雷家三子忍无可忍,一下按捺不住,齐声大叫,斜地里便从雷震天后背抢出,迈开脚步,直朝徐一笑扑去,身法矫捷如虎,已得乃父真传,便是雷震天有意相拦,却也是来不及了。   徐一笑见着三子攻到,却也不动作,面上始终挂着一丝冷笑,低唤了声:“毛将军!”
  蓦然间,厅堂中响起了几声“叽叽喳喳”的猴叫。众人眼前一花,只见寒光一亮,一道矮小黄影自在地上乱窜,“嗖”的一声便绕到了雷从云的脚下。
  霎时间,雷从云只觉膝下一痛,右腿无力,脚筋已被挑断,一下子已囫囵跪倒。继而,他眼前便见到一张毛茸茸的猴脸,朝他咧嘴笑了一下。雷从云跪着身子,怒吼一声,两手成虎爪,朝前合掌扑去,使的却是一招“雷音贯耳”。只是那猴儿身法极快,一晃即过,便叫雷从云双手捕空。他还未来得及变招,便觉喉间剧痛,一时间,身子竟像是个漏气皮囊一般,吸不进气来。
  雷从云勉力抬手摸在了喉间,落得满掌鲜血,竟发现自己的气管已被割破!他再垂头望地,却见血如泉涌般喷了出来,流了满地,将地板染成一片嫣红。顿时,众人猛听他喑哑地低吼一声,紧接着,便见他整个人便如条濒死的鱼儿一般,在地上挣扎扑腾几下,双腿忽地蹬直,已是死绝。
  雷震天目眦欲裂,大叫了声:“云儿!”纵身抢去,将雷从云的尸体抱在怀中,涕泪肆流。只是他甫将雷从云抱进怀中,便又闻“噗噗”两声,场中血光喷溅,眨眼间,那雷从风和雷从火竟也被同样的招数杀死,尸首瘫倒在地。
  雷震天抬头看去,却见那只叫“毛将军”的小猴儿一手执着短剑,一手揪着次子雷从风的头发,肆意摇晃他的脑袋,竟是在玩弄他的尸身,口中兀还在怪笑不止,似在炫耀自己的剑法有多么高明一般。
  雷震天怒得双目通红,大吼一声,抛下雷从云的尸体,双脚猛撑,直朝毛将军虎扑而去,一拳击出,劲力无俦。
  毛将军倒也识得厉害,见得雷震天扑来,声势浩荡,不由瞿然失色,“叽叽喳喳”,怪叫连连,也不知是有心抑或是无意,起手竟把雷从风的头颅扳起,挡住了己身。
  雷震天惊呼一声,心中大叫不好,便欲撤步收拳。只是他方才盛怒出拳,这一记崩拳运足十成功力,力沉千钧,至刚猛利,又岂能轻易收回?顿时,众人只闻“砰”地一响,雷从风的脑袋已被雷震天一拳打烂,脑浆溅了他满身。
  雷震天悲啸一声,一捶胸口,呕出一大口鲜血,大喝一声:“徐一笑,我同你势不两立!”继而,便见他猛然暴起,腾挪飞跃,直若兔起鹘落,一眨眼已抢到徐一笑跟前,奋起左掌,直朝徐一笑心口拍去。
  徐一笑摇了摇头,脚下“滴溜溜”地一转,身如轻烟,便已闪了过去。雷震天一招不中,身子登时拧过,撮掌成刀,直拍化作横劈,向着徐一笑脖颈斩落,招式变换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徐一笑见他势沉力重,心中暗自喝了声彩,不敢硬接,这便打了个呼哨,脚下轻蹬,身子鸢飞鱼跃,倒飞开去,落在了雷家三子的尸身旁。呼哨方落,场中陡然又见黄影急蹿,那毛将军若风驰电掣般携剑跳到雷震天面前,银光纵横,剑花一现,分刺三下,便已拦住了雷震天。
  雷震天恨这猴子至极,此时见它攻来,便怒喝一声:“来得好!”侧身让过,双掌撮成双刀,运起真力,接连朝毛将军拦腰劈去。
  毛将军滚地躲过,又自摇剑相迎,还了一招,一人一猴,登时战成一团,激斗渐酣。
  只可惜这毛将军终是畜生之类,能力有限,纵使是学得几套剑法,却又哪里比得过雷震天数十载的内外兼修!虽说它先前连杀三人,但也不过是仗着身形灵敏,兼且雷家三子又不防范于它,这才侥幸得手。
  而眼下雷震天既然有了防范,便不会轻敌,拳脚开阖之间,猛而不躁,厉而不急,一掌击落,往往留了三分力道,直叫毛将军无懈可击,无机可乘。不过三十余合,毛将军已被雷震天的如山拳风罩住了身子,左支右绌,险象迭生,口中不停怪叫,似在求援。
  徐一笑抚掌称赞:“好功夫,想不到雷公竟可将毛将军逼到如斯险地,这几年来,你倒是第一人!”说着,徐一笑也不急着抢上助拳,只是脚尖连挑三下,雷家三子的尸体便都相继被踢进了棺材当中。
  徐一笑回头打量了棺材一眼,轻笑道:“刚刚好,还可以躺下你这个孤寒老汉,你也快给我进去吧!”
  倏忽,徐一笑仰天打了个哈哈,抽出长剑,堂中登时寒气陡盛,剑光亮如秋水,晃得众人眯起了眼睛。
  雷震天骇然失色,生怕徐一笑上前夹击,连忙心分二用,拍出右掌,使出了招“送秋风”,将毛将军推开,另手迎着徐一笑打出一片拳罡,以来拦截他的偷袭之路。
  但闻“锵”的一声,徐一笑却也没上前抢攻,反倒是将这柄利剑倒插进入地,口中哂笑道:“雷公誤会了,我和毛将军向来是单打独斗,是决不以多欺少的。”
  雷震天心中惊疑,不知他所言真假,仍自思虑当中,却不料右掌心忽地传来锥心剧痛。他忙转头一看,竟是见到右掌已被毛将军的短剑所刺穿,掌背透露出一截滴血的剑头!吃痛之下,雷震天不由捂着右掌,退了两步。此时,他恍然大悟,明白原来徐一笑乃是故意拔剑,引得自己分心,好叫那小猴儿刺伤自己,扳回局势。
  徐一笑极声狂笑,道:“哈哈哈!看吧,我徐一笑说到做到,并未以多欺少!你自己雷震天打不过一只猴子,却也怪不得旁人!”
  雷震天大骂一声:“卑鄙小人,只会使些阴损招式害人!”只是他伤了右手,一身功夫已是打了折扣,口中虽是喝骂不绝,但却已不敢再妄自挥拳攻上。
  可那毛将军却是得势不饶人,口中怪叫一声,伸手在头上掏了一把,便又合身跃起,当胸一剑刺去。
  雷震天知这畜生剑法颇强,非是易于,不敢托大,左掌急拨,便欲卸去此招。毛将军不待剑招使老,手腕稍圈,招式变换,剑尖登时在空中画了个半弧,削中了雷震天的肋下,血光陡现,带走了一片皮肉。
  毛将军一剑得手,喜得狂笑连连,手中短剑越舞越急,一眨眼便对着雷震天下盘刺出十余剑。雷震天中了两剑,失血过多,已渐头晕目眩,手脚如同灌了黑醋般酸软,哪里还有力气抵挡,只得脚下连退,勉力躲过几剑。
  “咿咿呀!”
  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怪响。毛将军闻声,顿时瞪大了眼睛,手中短剑朝上直抛,消去了攻势,口中“喳喳喳”地尖叫了起来。   诸人见这变化来得匆急,皆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少顷,便见一名少女从人群中奔了出来,舞着双手,嘴上只是“咿呀呀”的叫着,却也不知在说些什么,正是闻半海刚遇到的青儿。而那毛将军见着青儿,情绪也是十分激动,手舞足蹈地直朝她奔了过去,一下子已是跳到了少女肩上,为她挠头搔痒,大是亲热,一人一猴竟于众目睽睽之下,玩闹了起来。
  徐一笑见着青儿,面上的笑意顿敛,不敢拖延,忙抽起利剑,脚下一点,已闪到了雷震天面前,一剑三刺,分取他眉中、左乳、右乳,势若飛星疾火,逐电追风,直叫人分不清楚三剑先后,剑速之快,已可通神。
  雷震天瞪大了双眼,看着剑尖离着自己越来越近,可偏偏身子却又反应不过来,眼看着这一剑便要透身而过,一代川陕霸主,竟是要死于今日!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倏地从众人头顶飞掠而过,身如游龙般凭空翩跹腾挪,即已落到场上。再见剑光凛冽展开,他手上已是多了一柄四尺黑剑,紧接着,便听见“锵锵锵”连响三声,空中剑影晃动,爆出数点火花,徐一笑奔霆骇电般的剑招霎时间竟被此人给轻易拦下!
  是他!闻半海心下惊呼一声,赶到场中的竟是先前自己所遇到的青儿之父!他念头未落,又见那男子平出一脚,蹴中徐一笑,将他掀个了筋斗,滚开数尺,颇是狼狈。
  场上众人讶然齐想:好快的剑,此人是谁!竟在三招两式间,就收拾了这个徐一笑!
  徐一笑中了一脚,也不恼怒,仅轻笑一声,便站起身来,拍落身上的尘土,将长剑收回入鞘,朝着男子抱拳恭谨道:“弟子徐一笑,拜见师父。”
  男子墨剑摆下,冷哼一声:“我云四海哪里还有本事做你的师父!”
  场上众人皆都炸开了锅,齐声惊道:“什么!这人竟是‘九州神剑’云四海!这徐一笑,竟然是他的徒弟!”
  闻半海目光死死地定在了云四海身上,久久不能回身,俄尔,便见他脸面通红,竟像是十分激动。
  但闻徐一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父怎的对徒儿这般绝情!”
  云四海正声道:“哼,绝情?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你!”
  徐一笑佯作大惊,摇头摆手,慌乱道:“那可使不得!师父你可莫要吓我,弟子向来胆小,一心只想好好地赚钱享福。”说着,他转头瞟了雷震天一眼,又叹了口气,痛心道,“看来今日是要白白送给雷公一口棺材了,做了赔本买卖。”叹罢,他便呼哨一声。
  毛将军闻声知意,不舍地看了云青一眼,亲了她脸蛋一下。徐一笑呼哨再起,又再催促,毛将军便不敢久留,登时舍了云青,身形一动,已然跳回了徐一笑的肩头坐下。
  徐一笑朝云四海一拱手,轻笑道:“小徒先行一步,师父不必远送。”继而,脚下轻点,身子已翻上了屋顶,一纵身,便似飘烟般远遁而去。
  雷震天高声喝道:“狗贼,你这么容易便想走了么!”
  徐一笑人已走远,但声音却依旧稳稳传回:“雷公,您若想杀我,十日之后,九月十五的月圆夜,徐某在八台山金顶的唐门旧址前恭候您的大驾。”
  云四海见得徐一笑逃走,却也不追,只是寒着脸面,将长剑倒插入鞘,牵起女儿,便欲走出门户。
  雷震天猛然转身,朝着云四海,寒声叫道:“云大侠请留步!”
  云四海看了一眼雷震天,又看了一眼那口血淋淋的棺材,不由叹了一气,出言问道:“雷公有何指教。”
  雷震天面色苍白,一手捂着中剑处,虚弱道:“那徐一笑可是你的徒弟?”
  云四海不假思索,颔首称道:“不错,徐一笑曾随我学剑多年。”
  雷震天冷笑道:“好呀!你的徒弟杀了我三个儿子,险些把老夫也给杀了,你这做师父的就这么放他走了?江湖上人人都说‘九州神剑’云四海,乃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铁骨铮铮,谁知道今日一见,竟是如此的怙恶不悛,善恶不分!”
  云四海闻言,面色陡变铁青,闷哼道:“那不知,雷公想要在下怎么做!”
  雷震天踏前一步,疾声应道:“云四海,你方才明明可以杀了那徐一笑的。你为何不动手!”
  云四海摇了摇头,说:“现在,我还不能杀他。”
  雷震天双目血红,怒火中烧,戟指大骂:“为何杀不得!他能杀我三个儿子,为何你就不能杀他!”说着,雷震天转头看向云青,道,“你女儿就先扣在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杀了徐一笑,再回来接她。”话语间,他便像个疯子般直朝云青扑过去,左手直往她胸口几处要穴拿去。
  云四海双眉聚起,轻叱一声,右掌如电劈出,后发先至地劈在雷震天的手腕之处,劲力粘黏,圈送之间,便将雷震天的身子斜斜地推出了丈许远近,滚落在地上,狼狈至极。这下掌劈手法极快,便连雷震天本人亦是看不真切,落在旁人眼里,便像是雷震天自己滚了开去一般,而云四海却似从未动作。
  云四海一掌击出,便已后悔,叹了口气,无奈道:“雷公见谅,非是云某不愿杀他,而是眼下仍还杀不得他。如果,雷公愿意借给云某一万两白银,我……”
  听到此处,雷震天仰天惨笑,打断道:“好呀,果然是名师出高徒!想不到你们师徒二人竟都是如此贪财之辈,竟都是看准了老夫的身家而来,好得很!好得很!‘九州神剑’云四海,果然好得很!”
  云四海话语一窒,面色生寒,说了声:“叨扰了。”抱起云青,身形一动,二人便已从屋顶洞口利落翻出,落在了瓦顶,几下纵跃,便跳出了雷府这是非之地。
  云四海走在街上,想起适才的事,不由叹了口气。
  云青见状,便伸手在父亲后背抚了抚,朝他笑了笑,做了个“别生气”的手势。
  云四海心中郁结顿解,宠溺地看着云青,轻笑道:“傻青儿,爹爹没事。”
  倏忽,云四海听闻身后传来声响,似有人迭步赶上。他回头一看,果见有一人慌忙从雷府奔出,挥着手,叫住了他:“云大侠且慢,云大侠且慢!”不一下,已是奔到了云四海跟前。
  云四海定睛一看,见来者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样子略为熟悉,似在哪里见过。他稍一思索,便认了出来,沉声道:“是你?”   来者,却是闻半海。但听他抱拳道:“晚辈闻半海,先前不知尊驾便是‘九州神剑’云四海前辈,有失礼数,万望海涵。”
  云四海点了点头,漠然问道:“你找我有事?”
  闻半海面色臊红,心下紧张,便连话语也都说不利索,支支吾吾道:“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只是,方才听云大侠同雷震天的话,在下有些不解。因为……哎!虽是初见,但我总觉得云大侠不是这样的贪财之人。在下虽是从未同云大侠见过面,但实……实已对您钦佩久矣。我少年时,就一直想像‘九州神剑’一样,可以纵橫江湖,行侠仗义,成为一名人人敬仰的大侠。”
  这番话语说出,闻半海便将头脑垂下,连耳根子都红了,显然也是十分的不好意思。
  云四海闻言,若有深意地笑了笑,颔首道:“谢谢你。”
  云青也朝闻半海微笑。继而,父女二人便又转身走去。
  只是,才走得两步,云四海忽又驻足停下,从怀中摸出了半吊钱,在掌中掂量一下,回手便扔给了闻半海,淡淡道:“可能不够,但还是拿去把你的剑找回来吧,趁着你心中的火还没熄灭。比起骰子,你的手更适合握剑。”
  闻半海忙不迭伸手接住这半吊钱,双手捧着正想归还回去。只是他甫一抬头,云四海父女即已走得没影,只留他一个人立在街心,望着这半吊钱,怔忪发呆。须臾,他眼眶一热,竟是险些流下泪来。
  第二回·赌剑
  一弹指,七日即过,已到了九月十二。
  日渐清凉,秋风照卷,达州城中的金色梧桐叶照样的落。只是,宝元街上的雷府却已非当日盛景。高悬的红灯笼和喜庆剪纸早已被取下,换上了黑绫布、白花球,雷府正堂早已洒扫一清,放满了花圈,墙上挂上了硕大的一个“奠”字。
  今日是雷家三子的头七。闻半海坐在雷府对面酒楼中,看着雷家人满面戚容,听着府中哀乐大噪,也不禁叹了口气,摸着放在自己身边的剑,回想起了那日的情景,仍是不免唏嘘感叹。
  且说那日闻半海听了云四海的一席话后,心中大是震撼,五感杂陈,找人借了几十两银子,便将这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伙伴给赎了出来,已是决意戒赌。
  “再怎么样子,我也不能舍弃了剑道。”闻半海抚着腰间的剑,对自己如是说道。
  过不了两日,达州城中突然便有人开了个赌局:九月十五,“九州神剑”云四海同徒弟徐一笑在八台山唐门旧址比剑决斗,谁会赢。云四海胜,一赔二;徐一笑胜,一赔百。
  当闻半海听到这个赌局时,便是摇头不信,捧腹大笑,同周围的人解释道:“假的,这个赌局肯定是假的。不说他们师徒会不会决斗,便是决斗了,那也肯定是云大侠稳胜。那日我可是亲眼看到了云大侠的剑法,天下无双!徐一笑虽然厉害,但却是无论如何也都无法跨越他师父这座高山的,毕竟‘九州神剑’也是天下第一剑。能开出这样一个蚀本赌局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而脑子有问题的人,绝对没有这么多钱,所以这个赌局绝对是假的。”
  只是到了后来,有人前去打探消息,竟是得到了雷家赌场的证实:“确是有人交了二十五万两白银的押金,开设了如此这么一个赌局。”
  整座达州城登时便如炸开了锅一般,众人纷纷抢到雷家赌场下注,而且下的通通都是大注。
  如同闻半海所想的一样——他们押的都清一色是云四海赢。
  是的,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这一百年间,要数最厉害的剑客,便只能是云四海了。自二十年前他初出江湖,剑挑太行山的“唐寨七贼”起,再到五年前,他同灵隐寺的自如大师比剑获胜,一举夺得了“天下第一”的称号,这二十年间,他从未尝过败绩,也从未曾听过有谁能同他斗到百招之外。试问,这样的一个人物,又怎么会输给自己的徒弟呢?
  但是,闻半海却不这么想。因为他觉得云四海根本不会去应战。几日前,云四海可是亲口说了——“现在,还不能杀徐一笑。”短短十日,闻半海还是相信云四海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已经戒赌了。
  闻半海现在全副心思想的,都只是该怎么还钱。所以,到昨日清晨为止,闻半海依然没有去下注。
  只是就在昨日下午,他忽然又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有人在街上亲眼见到了云四海,见到他买了一块磨刀石。
  “磨刀石?”闻半海愣了愣,“云大侠去买磨刀石做什么?”
  俄尔,他旋即想通,一咬牙,红着眼,抖着手,却是典当了身上的那块传家玉佩,又再集了五百两银子,匆忙赶到了雷家赌场,将全副身家都押在了云四海胜。
  买了磨刀石,便是要用来磨剑。磨剑之后,肯定就是要杀人。云大侠是决定出手了!眼下,闻半海坐在酒楼上,吃着精致的小菜,心里想着:我押了五百两白银,那么再过几日,等云大侠胜了,一赔二,我便能赢回一千两。这般一来,我就能将赌债给一次还清。从此以后,我便再也不赌了。
  想罢,他畅饮一杯,低下头去,看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手中还都捧着金银珠宝,直往雷家赌场的方向跑去。更有数人,后面还追着几名老幼妇孺,口中兀自哭天抢地,号啕大哭。
  闻半海轻轻地笑了笑,这些情景,这几日他已是看得多了,无非便是城中百姓倾尽家财,投进了这个赌局当中,而家人拼死拦截反对而已。
  “……且说,那云四海‘呔’地一喝,把剑横过,挡下了自如大师的一剑。继而,长剑又利落地圈出了三朵银花,却是使了一招‘梅开三度’,直朝自如大师上、中、下三路攻去。这下剑法来得极快,饶是自如大师武功盖世,也是难以抵挡。那时,自如大师只觉眼前一花,那凌厉的剑风已然及面。无奈之下,他连忙挥剑拦截,硬是接下了云四海的连招快影。登时,便听闻‘叮、叮、叮’的三下脆响,自如大师手中的剑已是断成了三截。云四海收剑入鞘,自如大师将断剑掷落在地,满面钦佩,口中自是赞叹佩服不已……”
  闻半海回过神来,却是听见酒楼中的说书先生正口若悬河地叙说着当年云四海的成名历史。而众茶客们也都专心地听着,每闻云四海遇到了危险,皆都心神为之一紧,眉头都皱了起来;而每闻他打败了劲敌,便皆都拍手叫好,命小二奉上赏钱。这般看来,倒像是场上的众多食客都同云四海有亲一般。   原是这几日,那些说书先生见得云四海声势陡盛,城中人都在四处打听他的奇闻轶事,便都抛了《隋唐》与《三国》,只是不断地重复着云四海出道这些年的故事,将之添油加醋地说出,甚受听众喜爱。有时说得重复,听客腻了,这些说书先生倒也不怕,便将其余英雄的事迹改头换面,生安白造,硬生生地又加到云四海的身上。一时之间,云四海在达州城中威名鹊起,如日中天,已是被吹捧成神仙一般的人物了。
  而闻半海久历江湖,对“九州神剑”云四海早已敬仰久矣,而对他的事迹,自然也是了如指掌的。故而,有时他听别人编造得过火,也不禁摇了摇头,莞尔一笑。只是,他将云四海看作偶像,便也都没有去戳破,心中反倒是为云四海感到了骄傲与自豪。
  闻半海听得开心,便豪爽地叫小二给说书先生送上了几枚铜钱。继而,转头打量了酒楼内一眼,见得其中坐满了人,鲜有空席,每一桌上都摆满了山珍海味、琼浆玉露,好似在座的每位食客都已赢了大钱一般。闻半海饮了一杯酒,夹了一块熊掌,转着手中的酒杯,心中暗笑:这几日酒楼、妓院的生意都太好做了。
  待得酒足饭饱,闻半海长长地打了个嗝,拍着自己的肚子,便挥了挥手,召来了小二,大声叫道:“你先记着账,等过了三日,本大侠赢了钱,便过来会钞。”小二点头应是,躬着身,恭送闻半海出门,将他安稳地扶上了马。
  闻半海拉过辔头,清啸一声,一夹马腹便朝八台山赶去。身后,众多酒客也都纷纷叫喊着“记账”,紧接着都翻上马背,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方向放马而行。
  待得客人散去后,小厮便将白巾搭在肩上,扶正了小帽,向老板碎碎抱怨道:“东家,你也不管管。人人都这般赊账,有出无进,这生意可还要怎么做下去呀!”
  那老板也利索地翻上了马背,用马鞭指着小厮,满面春风地笑骂道:“说你蠢,你还真是蠢,难怪你一辈子都只能做个跑堂的!你且看看这几日不肯赊账的酒楼、妓院,可还有人帮衬?莫要废话,过得几日,他们个个就都有钱了。”
  罢了,酒楼老板吩咐手下看着门店,自己也随着人流,直朝八台山打马赶去,口中兀自哼着川中小曲。
  这八台山离着达州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足有三百余里的路程,这般骑马而行,大概有三两天的光景便能到达。
  闻半海本以为只有寥寥数人会过去观战,孰料这一路行去,同行者却是越聚越多。到得后来,他粗略一数,竟有百余人,不由惊得咂舌。只是再行三日,及至决战当夜,闻半海到了八台山下,便更是大出所料!却见这里早已是火把林立,人山人海,将整个山脚堵得水泄不通,到场者竟不下千人!
  闻半海忙拉过几人来问,却听答众人皆是从四面八方赶到,最远的几个武林同道更是从长安、成都而来。原来雷家赌场的生意开遍川陕两地,这赌局一开,自然便是将此决战消息传遍了两地武林。众多好事者,下了注后,便都连夜从遑遑千里之外打马赶到。毕竟,谁也不愿意错过见证自己赢大钱的时刻。
  问过话后,闻半海便随着人群放马往山顶赶去。不多时,崎岖曲折的山道就渐趋平缓,眼前出现了一处小坝子,坝上乱草间有一乱石阵,阵中坍落着许多断裂了的巨大白色石芽,石芽面上还染上了一层焦黑,像是在许久以前被火药给炸裂了的一样,直叫众人看得触目惊心。
  听得周遭人的议论,闻半海便知是石芽坪到了。
  相传八台山唐门的开派远祖深谙奇门遁甲之道,便于山中开采万年白石芽,结成阵法以来抵御外敌,数百年来得保八台山清净。只是谁知就在十二年前,仇家趁着唐门主力东渡倭国去追杀仇人,门内空虚,便召集了人马杀上八台山,先以火药将石阵炸毁,继而大举攻上金顶,血洗唐门,一夜之间,却是毁了八台山数百年的基业,叫唐门从江湖中一夜除名。
  眼下,冷冷的月光洒下,照得乱草间的石芽白得发寒,恍如结上了一层冰霜一般,整个石阵中透露着一股颓然凄冷之象。
  闻半海神色稍变,心头便是一阵发闷。只是他尚来不及唏嘘感慨,便见数十名雷门子弟从乱石阵中跳了出来,拦住了众人,口中大声地重复宣喊道:“诸位请留步,云大侠已经上到金顶了。他说决战之时,不愿有旁人观战,以免他分心,被敌人暗算。还请诸位在山下静候佳音。”
  众人本是急躁,但一听闻乃是云四海的吩咐,便都担心害他输了比斗,这才按下躁动。
  偶有几人偷偷溜了上去,也都被雷门子弟驱赶了下来。
  无奈之下,闻半海只好走往人少处,在乱石阵中随意挑了一块平石,摒弃杂念,坐将下去,静待结果。
  可是他听着周遭人声鼎沸,议论纷纷,一时间,竟是紧张得手掌不停地摩擦着悬在腰畔的剑鞘。不一会儿,他掌心发热,心中也不禁热血沸腾,豪气陡生,仿佛将要决战的是他自己一般。
  闻半海静坐了片刻,坝上便吹起了凛冽的北风,将满地的落叶吹得“簌簌”作响,在乱石阵中打起了圈来。
  倏忽,山的背面惊起了几羽夜枭,正在月下扑翅翱翥,口中发出一声声“咕咕”的哀鸣。
  闻半海身子不由打了个冷战,心下蓦然生了异样的感觉。他连忙摇了摇头,澄定身心,抬头高望,便见乌云舒卷,少顷,天上便露出了一轮圆月。
  闻半海暗自心念:决战该是开始了,也不知云大侠会在多少招内杀了徐一笑呢?
  念着,他不禁又想起了那日云四海施展的精妙剑法,心中陡生向往:我不求能练成像云大侠那般精湛的剑艺,便是能让我同他切磋一番,蒙他指点一招半式,那也已是极好的了。
  过不多时,便闻东方的远处山林中响起了一声尖锐的铜哨声,似把尖刀般撕裂了重重的风声兽唳,透了过来。
  站在闻半海左近的那名雷門子弟,也慌忙从怀中摸出了一枚铜哨,鼓起两腮,将之吹响。
  须臾,铜哨声便从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有如浪潮纷涌,响彻了整座八台山。
  场上众人齐齐收住话头,目光灼灼地转头看向那吹哨者。
  那名雷门子弟将哨子放下,双目放着光亮,捏紧了拳头,满面涨红,高声宣布道:“徐一笑已经上到金顶了!”   登时,场上数千人精神齐振,振臂欢呼,摩拳擦掌,口中大声呼喝,长笑不止。
  “这厮竟然当真敢来!”
  “这次定然叫他有来无回!”
  “老子要大发财啦!”
  ……
  听着场中人的言语,便像是云四海已然破敌取胜了一般。
  闻半海不禁摇了摇头,暗笑众人沉不住气。笑着,他忽便抬起头往金顶望去,却见得轻烟暮霭拦在山腰,似大海腾波,缱绻翻涌,除了一片白茫茫外,却是什么也都看不见。蒙眬间,依稀见到几点寒光映射在云雾之中,闪烁了几下,便敛去,也不知到底是剑光还是月光。
  看得久了,闻半海便被月光晃了双眼,低下头来,伸手揉了揉眼睛。而站在他身旁的那名雷门弟子,则依旧抬头侧耳,仔细地留意着山上同伴们传下的消息。
  良久,依然毫无动静。场中有些人站得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口中不明不白的,不知在咕哝些什么。只是他们话刚出口,就又被周遭的人疾声骂了回去,显然是在说些不吉利的话语。
  忽然间,山上传来了哨响。
  场上登时静了下来,鸦雀无声,众人便是连呼吸也都屏住,侧着耳朵,纷纷听着哨响。
  一声……两声……三声……
  一声……两声……
  三长两短。
  那雷门子弟一边听着哨声,一边曲着双手手指计数。待得哨声吹罢,他左手已是曲下了三根手指,右手则是曲下了二根手指。
  渐渐地,这雷门子弟额上冒出了冷汗,身子发起抖来。
  有人细声问道:“究竟怎么样了。”
  那雷门子弟恍若无闻,腰身像只大虾般慢慢地弯了下去,连嘴唇也开始颤抖了起来,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场上众人见状,皆都焦急,纷纷戟指大骂:“到底怎样了,你快说呀!”
  那雷门子弟齿颊轻启,正打算说些什么,只是忽然间哨声又起。
  那雷门子弟猛地拔高身子,抖擞精神,红着双眼,额上青筋暴绽,就像个赌徒一般,振臂大呼:“还有哨声,你们都别吵!”喝罢,他又仔细屈指数数。
  众人都闭上了嘴巴,自也在心中默默地数着哨声。
  须臾,哨罢。闻半海暗自数来,心中默念:还是三长两短。
  那雷门弟子仿佛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了一摊烂肉,整个人猛然瘫软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心腔一提,一股森然寒意直涌上心头,朝着那人大声喝骂:“到底是怎么样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那雷门子弟奋力捶着胸口,哽咽念道:“三长两短……是三长两短。是我输了……是我输了……这可是我爷爷的棺材本呀!”
  “是我输了?”闻半海跟着念了一句,俄尔,他缓过了神,惊得跳起身来,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云四海输了!”
  场上不知是谁大喊了这么一句,数千人众登时乱成了一团。有的在高声喝骂,有的在顿足捶胸,有的在号啕大哭,千情百态,各有不同,实属难表。但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心中无不在狠毒地咒骂着云四海。
  闻半海愕然心念:云大侠居然输了?怎么可能!想着,他望了隐在云雾中的金顶一眼,倏忽便提气纵身,迈开脚步,直朝金顶奔去。
  众人见闻半海如此作为,也纷纷起身,尾随着他直朝金顶赶去,口中还不住骂咧道:“对,上去一看究竟!他奶奶的,怎能听这鸟哨声胡扯!云四海又怎能输了呢,他怎么可以输呢!”
  霎时间,八台山下的上千人马齐齐往山顶拥去。从上俯瞰下来,便是见到乌泱泱的一片,仿佛是一窝马蜂搬巢一般。
  八台山风光绮丽雄壮,自古有名。只是众人心系战果,自是无暇驻足游玩。这般疾步行去,月在山顶,人在山中,他们穿过了云烟笼罩,绕过了一十九道陡坡急弯,赶到了位于金顶的唐门遗址前。
  闻半海轻功不俗,当先赶到。他站定后,却见到雷震天和他的数个徒弟站在一片废墟之間,沉吟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而那云四海和徐一笑竟是都不在此处,场下只留了一大滩血迹,血泊当中,躺着的是一只握着剑的断掌。
  闻半海看了一眼那柄剑,心中略微安定:那把剑不是云大侠的佩剑,肯定是出了什么误会!继而,他朝雷震天恭声问道:“雷公,究竟结果如何?不知云大侠安在?”
  雷震天面色苍白,缄口不言,嘴唇发颤,好似还未从十天前的大战中恢复过来。
  过了片刻,山上的人越聚越多,他才压着嗓音,说道:“云四海,输了。”
  闻半海浑身一震,大声问道:“怎么会!地上这把剑并不是云大侠的佩剑……”
  雷震天怒目圆睁,摆手打断闻半海的话头,大声喝道:“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他的剑,但是那只断掌确实是他的!老夫赶到时,可是亲眼看着云四海捂着断手,垂头丧气地行下山去的!而那天杀的徐一笑不过是受了点皮外伤而已。”说罢,雷震天想起家仇难报,脸色越发铁青,一拂袖,领着众多弟子,转身往山下行去。
  闻半海脑中只呆呆地回响着一句话:“云大侠输了。”久久不能回神。
  蓦然间,闻半海听见有人怒吼一声,忙转头看去,却见哭喊的是那达州城中的酒楼老板。只见他发疯了一般扑在地上,将云四海的那只断掌捡起,抬手就塞进嘴巴里撕咬,不几下,便已咬下数块血肉,沾得他满脸是血,恍如野兽。闻半海看得触目惊心,一下子忘记了阻止。
  须臾后,再见这酒楼老板抢到崖边,奋力将这只断掌掷落下去。紧接着,酒楼老板仰天望月,对着凉凉月色,蓦然怔住,忽地惨笑了一声,悲呼了一声,一脚伸出,竟纵身从这万丈高崖跳了下去。
  闻半海心子一紧,忙追前两步,举着手臂,高叫一声:“不可轻生!”只是却已为时晚矣。


  金顶上的众人见这酒楼老板如此壮烈,也不由想到今日自己赌输这场,欠下了滔天债务,也都是欲哭无泪,悔不当初。更有十几个想不开的,也学着那酒楼老板一般,合身跳了下山崖,以来自我了断。   闻半海看着众生百态,已是愣在了原地,瞪大双眼,不知该作何反应,该去拦谁。良久,他猛然醒悟,不由汗如浆出——“是呀。不止云大侠输了,他们输了。连我……也都输了。”
  他恍然想起了自己那越垒越高的赌债,只觉肩头如负重担,直压得他挺不直腰,匍匐跪倒在地,胸中喘不过气来。他再低头看了看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一时之间,竟觉得其实并没有那么的可怕。崖底的凉风吹来,反倒带来了一丝轻松。
  良久,闻半海听见心头传来“噗”的一声轻响,好似一团火焰熄灭了一般,心中满是灰暗、迷茫。
  他心中油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跳下去,那就解脱了。”
  蓦然间,好像有人在他后背推了一把……
  第三回·堕落
  恍恍惚惚,又是数日。
  闻半海至今脑中都还是一片空白,不清楚云四海到底是怎么输的,不清楚自己当日到底是怎么鼓起勇气活下来的,也不清楚之后应该要怎么办。他整个人就像是吞下了十包“麻沸散”一般,晕晕坨坨,酥酥麻麻,提不起精神。
  整日里,他只会买醉浇愁,但过得几日,他囊中萧瑟,便是连醉也都买不起了,被客栈赶了出去,只得宿在街头。
  后来,达州城中忽然就出现了许多身穿玄服的江湖人士,他们自称是“唐帮”,手上都拿着许多借据,开始挨家挨户地讨债。这时,大家才明白,原来这个赌局是“唐帮”坐庄的。
  渐渐地,许多酒楼妓院也都开始关门歇业,或是倒闭,或是拍卖。此时,便是闻半海有钱也都没有酒可以买了。
  那个赌局在一夜之间,几乎就把整个达州城的财富都给洗劫一空,所有人都变成了穷人。许多人还不上钱,便被逼迫着变卖家当,卖妻售女,更有的人,连几十岁的老娘也都给卖了。包括达州在内的川陕两地,早已是乱成了一团,人人自危。大家都想着能有什么大侠过来救他们,可是,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什么大侠?就算有,那些大侠估计现在也都因为这个赌局,而变成了打家劫舍的强盗了。
  闻半海不知从哪里捡了半壶残酒,喝得醉醺醺地躺在街尾巷角,看着众生凄厉恸哭的惨状,他忽地仰天大笑起来。
  别人哭得越大声,他也笑得也越大声,仿佛是别人输了钱,而他赢了钱一般。
  “好呀,好呀!你们都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闻半海昂首将残酒饮尽,酒壶随手砸在地上,心下蓦地涌起一阵快意,晃着手臂,指着天,大声叫道:“我不好过,你们也都不能好过!大家一起死了最好!”
  看着别人经历痛苦,闻半海一时之间倒也忘记了自身的窘迫,躺在地上乐得呵呵直笑。只是,他笑了一阵,心中忽然涌上一片空虚,顿时便静了下来,眼角淌下了几滴泪水,似是不甘,又似是悔恨,口中愤怒地大叫连连,惹得街上行人侧目。
  俄尔,他发泄过后,便打了个酒嗝,抬头望天,看着白云飘荡,飞鸟急逝,灵台忽地一片清明,蓦然想道:不知道云大侠现下如何了!
  聞半海念头方落,登时又怒火烧心,啐了一口,抹去眼角的泪,暗骂道:“去他妈的云四海,他害我输了这么多钱,我管他死活呢!”忽然间,他想起了那日雷府小厮的话语,便是一拳捶在地上,又仰天忿然大喊道,“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侠,都是自吹自擂的!说不定,他的那些英雄事迹也全都是胡编出来的,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小人!”喝罢,闻半海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情绪,竟是捶着胸口,大声地哭了出来,泪水落了满面。
  突然间,一阵“橐橐”的飒沓脚步声传来,却见一队唐帮帮众从街头走过,直往雷震天的府邸行去。
  众人看这样子,便知道雷震天也要倒霉,顿时,他们心情大好,呼声大噪,满面笑容地跟了过去,想要看看这场热闹。毕竟,现下只有看着别人倒霉,才能宽解这帮可怜虫心中的痛苦。
  闻半海也是其中的一条可怜虫。于是,他抹掉眼泪,轻笑一声,也勉力撑起身子,扶着墙,打着酒嗝,脚步蹒跚地缓缓跟了过去。
  一路行去,便路过了几家本属雷家的赌坊、妓院、当铺,但眼下已是改旗易帜,换上了“唐帮”的招牌,而以往在里头作威作福的雷门子弟,也尽都如丧家之犬般被撵了出来。而诸多群众见状,皆都捧腹笑指,口中不清不白,极尽讥笑之能,鼓掌欢呼。
  行不多时,这队人马已到了雷震天的府上。闻半海躲在角落,倚着墙,歪着脑袋,醉眼蒙眬地看去,却见府邸大门洞开,写着“雷府”的烫金招牌已被取下。十数唐帮帮众叉着腰,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片刻,往日的川陕霸主雷震天一家,已都被请了出来,直气得雷震天满面肃穆,嘴角发颤不已。
  所幸,雷震天威名久播,那些个唐帮帮众也知他手下硬朗,这才不敢放肆胡来。临了,当中的领头人还毕恭毕敬地给雷震天奉上了一百两白银,恭谨道:“我家帮主敬佩雷公为人,也不愿雷公晚年还要出门为生计而奔波操劳,特意命在下呈上些许薄礼,好叫雷公能安享晚年。”
  雷震天将银两推了回去,冷哼一声道:“我雷震天是何等人物,牙齿当金使。我既敢倾家来赌,便也不怕一无所有。帮主的好意,我心领了。”罢了,他转过头去,佯作高傲,但双眼却是禁不住地瞟向那幢大宅,其中尽是不舍之意,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那领头人自也知雷震天惜财如命的性格,眼下说的不过都是场面话,仅是笑了笑,也不置可否,直将白银推到了雷震天的徒弟手上,转身朝雷震天抱拳道:“雷公铁骨,晚辈自是好生佩服。只是敝上所命,在下不敢不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雷公这便好去,有空晚辈邀您过来喝茶,住上两日。”
  说完这句,十几人便都退回宅内,“吱呀”一声,便将大门关紧,上了门闩。紧接着,门内便传来了众人的桀骜狂笑,显然是在嘲笑雷震天死要面子一般。
  而大宅外的围观群众,见得雷震天吃瘪,登时也指着雷震天大笑了起来。
  这些笑声落到了雷震天耳中,心头竟像是被针刺般难受,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便是这般。登时,雷震天直气得额上青筋暴绽,牙关咬紧,将十指捏得劈啪作响,有如爆豆,虎目瞪圆,眼神若冷箭般横扫了一圈,看这样子,却是像要生吞活剥了他们。   场外群众受他一目,顿时皆骇得双腿打战,缄口不言,这才幡然醒悟——这雷震天,可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嘲笑欺辱的人。
  众人连忙撒开了脚步,往外四散逃去。
  良久,盛怒的雷震天终是忍下了这口恶气,只是口中依然怒哼连连,低骂几声。片刻,他听闻身后家人啜泣,便轻斥了一声,又再瞪了大宅一眼,一拂袖,便领着家人转身离去,也不知将要到何处安生。
  闻半海见得好戏唱罢,心满意足地笑了一声,转头便也要走。孰料忽然间,身后竟有人叫住了他:“闻半海,原来你在这里!你快还钱!我也欠了‘唐帮’一屁股的债,没钱还!”他闻声回头,却见是自己的一个债主追来。
  一时之间,闻半海身子一震,醒过酒来,浑身气力恢复。他不敢叫这债主追上,忙施展轻功,脚下轻纵,便已到了丈许之外。
  所幸那名债主不熟武艺,闻半海自在街上放步疾奔,绕进几条小巷,便已将那债主甩开。
  闻半海喘了口气,回头瞄了两眼,见那债主没有追来,便就松懈下来,慵懒地走出了巷子,心中正踌躇着该到哪儿讨杯酒喝。忽然,他见有一个小女孩走进了一家当铺,背影甚是熟悉。
  闻半海“咦”了一声,便走近几步,往当铺内瞄了一眼,登时见着小女孩黑亮的双手,暗自叫道:果然是她!倒不知云四海何在。面上挂上了一副冷笑。原来这小女孩却是云四海的女儿,云青。
  闻半海念及云四海断了右掌,便想道:云四海断了一只手,受了重伤,该是急需医治。那日在雷府见他父女二人,也是一副落拓相,这云青应该是来典当东西,给父亲疗伤用的。
  想罢,他又继续朝铺里看去,却见这云青竟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押单和一大卷银票。继而,她将押单给了当铺柜台上的朝奉,又抽了一张银票给他。朝奉仔细核对了一下,看了云青一眼,点了点头,转身踱去,不多时,便见朝奉捧着一把剑走了回来。而这剑的剑鞘漆黑如墨,其上雕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煞是好看。即使是剑不出鞘,闻半海一看便也可知——这是一把宝剑。
  闻半海顿时认出了这把剑,瞪大了眼睛,心下一凛,惊念道:这把剑是云四海的!须臾,他心中猛然生出了另一个疑问——为什么云青会来赎剑,为什么她会有那么多钱……
  这般想去,细思极恐。蓦然间,他忽又想起了那日握在断掌中的那把陌生的铁剑,和云四海向雷震天要钱一事,心中旋即多出了个猜想——他妈的!云四海是故意输的!
  须臾,闻半海面色陡变铁青,急红了双眼,使劲拍了大腿一记,心中极声咒骂:岂有此理,定是这般没错!云四海向雷震天勒索不成,便想了其他方法来敛财。故而,他典当了宝剑,然后将钱全部都压在了自己输。否则,以他的武功又怎会输给徐一笑呢!而且,若非这般,云青身上的那一大沓银票也都没办法解释了!
  闻半海越想越是笃定,鼻腔直欲喷出火来,心中大骂道:枉我从前一直这么崇拜他,不曾想他竟然是这样的一个贪财之人!去他妈的云四海,去他妈的“九州神剑”!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狗屁大侠,都是沽名钓誉、重钱重利的小人!
  一时间,闻半海将以往对云四海的敬仰化成了愤恨,不由怒气直冲胸臆,险些连肺也要气炸了,一脚踹在了墙上,又再大骂了两声,引得旁人侧目。继而,他迈开脚步,便欲抢进当铺。
  只是刹那间,他忽地想起一事,却又停了下来,连忙退回了当铺之外,藏身进了一处小巷,心中忖道:好险!差点便要坏了大事!既然云青在此,那么云四海势必也在左近。他不敢现身,故而叫了女儿出来办事。我若是此时冲了出去,万一被云四海发现,那可怎么办!我那日在雷府见过他的剑法,并无花假,我是绝对打不过他的。须得找些帮手来一起擒住云四海,才能拿回属于我的银票。
  这般想过,闻半海转头四看,见得街上有一老秀才,开了一档代写书信的摊位。刹那,他灵机一动,冲了过去,扔下一枚铜钱,劈手夺过纸笔,匆忙写下:“云四海输剑赢钱”。
  笔墨方干,闻半海便听见身后传来声响,他回头已见云青抱着宝剑,从当铺中走了出来。他焦急地将信纸塞进一个信封,又多给了老秀才几枚铜钱,叫老秀才务必找到雷震天,将此信交到他的手上。
  紧接着,闻半海便像只吊靴鬼一般,蹑手蹑脚地远远跟着云青,以图找到他们父女的藏身之地。
  想那云青年轻历浅,兼又失聪,这般被人跟了一路,丝毫没有发现被人跟踪。
  两人一前一后地行了约有小半时辰,来到了达州城郊的一处农舍。
  闻半海藏身树后,眼看着云青推门进屋,久不出来,心中盘算:这里应该就是他们父女的落脚点了。我先去通知雷公他们,聚集多些人马才好行事。
  罢了,他迈开脚步,便欲转身往城中行去。只是才走不过几步,他心中又暗叫不对,思忖道:云四海害我输了五百两,可他却是害了雷震天输了全副身家,怕不得至少有十几万两白银!我若是叫了他过来,哪里还有我拿回银子的可能!怕不得要都赔给了雷震天!顿时,他心头不免犹豫了起来,望着那农舍,口中嘀咕念道:“还是看看情形如何,先将我的银子拿回来再说。其他人,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想着,他不禁有些后悔适才被怒火冲昏了头脑,鲁莽写信給了雷震天。
  闻半海主意既定,便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提气纵跃,身子顿时若鹰过长空,几个腾挪,便划过数丈距离,落在了农舍的窗下。他背靠着屋墙,手中握紧了剑,眼睛向上瞟去,谨防有人躲在窗后偷袭。
  过了良久,他见屋内没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轻轻地蹲起身子,从窗户往里窥去。只见一个病怏怏的大汉躺在床上,眼眶双颊深陷,额上尽是虚汗,右手齐腕而断,裹着厚厚的几重沾了血迹的纱布,口中喘着大气,呢喃细语,直是梦呓不停。虽是此人消瘦至斯,但瞧他的眉目,闻半海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云四海。
  闻半海见得往昔的一代剑豪,竟变得如此落拓,心中便啐了一口:想不到那响当当的“九州神剑”云四海竟会沦落到如斯田地!哼,可惜了,若非他利令智昏,却也不致如此……只是想到此处,他忽又顿了顿,生起了一丝疑虑,心念道:只是,即便是他故意输剑,却也没必要赔上自己的一只手掌呀……   闻半海顿觉此事有些蹊跷,或许并非像适才自己被怒火蒙蔽时,所想的那么简单。他苦思一阵,也都没能想通这点,便轻轻摇头,啐骂道:“管他的,也有可能是他们师徒二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所致的呢!哼,总之他害我输了钱是真的,便就对了!”
  他转目四顾,打量了屋内一眼,见得其中就只有云四海同云青二人,而云四海又昏迷不起,他胆子自然便大了起来,冷笑一声,长身而起,“锵”地一响,已是将长剑抽出。
  猛然间,却见云四海耳朵一动,双眼陡然睁开,登时浑身散发出一股无边的寒气,剑意若浪潮般四散掩至。
  闻半海浑身一栗,如处冰窖,不禁瞿然,连忙又猫下了身子,躲在窗台之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心下默念:好厉害的杀气,难不成他是故意假装受伤的?想着,他不由慌了神,心头泛凉,手脚渐软,突然打起来退堂鼓来。
  良久,闻半海见屋内依然没有动静,这才松了口气,自信是没被发现。但因他心中对云四海已是存了畏惧,便也不敢贸然进屋,心中七上八下,犹豫不决。
  原来云四海虽然是伤重昏迷,但他终究久历江湖,警惕性强,对杀气的反应,已是融入了身体的本能。本来他发着高烧,睡得昏昏沉沉,自然不知有人接近。只是闻半海适才的那下拔剑,动了杀意,云四海心头顿起波澜,忽然间,他就在梦中看见了一束寒光朝他急刺而来,便自梦中惊醒。
  云青见得父亲醒过,高兴得“呜呜呀呀”地叫了起来,转身捧过一碗白粥,就要灌进他的口中。
  云四海勉力撑起身子,将白粥推回给了云青,目光灼灼地投出了窗外。他看了片刻,也没能看出什么,只是心中察觉出了不妥,咳嗽两声,便欲下床出去一探究竟。
  忽然间,云四海见得放在桌上的那把墨剑,便愣住,少顷,指着剑,对着云青,寒面大声质问道:“青儿,这剑你怎么拿回来的!”
  云青执起了剑,推到了云四海的左手,朝他笑了笑,然后将怀中剩余的银票尽都掏出,交还给了他。
  云四海勃然大怒,将长剑夺过掷在地上,左手重重地扇了云青一个耳光,口中喝骂道:“混账!谁叫你把剑赎回来的!”他话音甫落,便是急火攻心,脚下一阵虚浮无力,跌坐回了床上,口中喘着大气。
  片刻,云四海才理顺气息,指着门口,虚弱地朝云青道:“快,你快去把这剑给当了,把钱给拿回来。”
  云青受了父亲一耳光,却也不恼怒,只是又将长剑捡起,放到了云四海的手边。
  云四海双目瞪圆,用尽全身的气力,将长剑推回云青的怀中,嘶哑喝道:“快去呀,你是不是不听爹爹的话了!”
  云青却是不理,又把墨剑放到了父亲的手边,口中“咿呀”说了一句,面上绽起了如花笑颜。
  云四海心下烦躁,皱着眉头,便再欲喝骂几句。只是,他看着女儿高肿的脸颊,登时心软,一时间,将已经到了嘴边的负气话又给吞了回去。他叹了口气,转眼又见女儿两手黑气森然,霎时又是心痛不已,堂堂的一代剑豪,竟是忍不住泪水,凄然地哭了出来。
  云青见得父亲哭泣,也不慌乱,只是站起身来,将父亲的头抱到自己瘦弱的肩上,一双黑手轻轻地抚拍着他的后背,口中“咿呀”,似在哼着什么歌谣,在安慰着云四海。
  云四海心中悲恸越发难掩,哽咽道:“是爹爹没用,是爹爹对不住你……”
  只是,云四海话犹未完,他脑海中蓦然又亮起了一道寒光。他心头一紧,猛然止住了哭泣,将头抬了起来,板着脸面,望向了门口,竟是见到门口伫立着一个年轻人,浑身酒臭,手中握了柄出了鞘的剑,刃如白雪,寒气逼人。
  云四海看着他的剑,颔首道:“你果然把剑找回来了。”
  闻半海侧目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那一把墨剑,冷笑道:“是呀,可是这次轮到你把剑给抛弃了。也是为了钱,舍弃了剑道。”
  云四海欲言又止,仅咳嗽一声,问道:“你此来,所欲为何。”
  闻半海长剑平举,指着云四海,终是将想了很久的话说了出口:“把钱,还给我。”
  云四海苦笑问道:“钱,真的就那么重要么?”
  闻半海像似听见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一般,仰天长笑不止。倏忽,他笑声止住,长剑挺直,戟指云四海,瞪着眼睛,厉声喝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云四海,钱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你为了钱舍弃了名声,舍弃了右手,也舍弃了剑道!对你来说,钱就这么重要么!你回答我,‘九州神剑’云四海!”话语间,闻半海情绪激昂,连面色也都急得涨红,用长剑指着云四海,步步逼近。
  他每说一句,便走近一步,每看清云四海一分,心头便是痛一分。他走了三步,心就恍如被利匕刺了三下一般,看着往日那位被自己崇拜的剑豪竟已卑贱堕落至斯,心中幻想顿时破灭,忍不住牙关咬紧,泪落满襟。
  云四海打量了闻半海一眼,惨笑几下,忽地正容道:“我,不是为了钱。”说完这句,云四海脑中一昏,竟倒回了床上,晕了过去。
  闻半海见他如此作态,心念一動,愕然沉吟: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这个念头一旋而过,他便啐了一口,冷笑一声,尖声叫道:“你以为我还像以前那么傻吗?哼,我是不会再相信你的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大侠!”说罢,他将长剑收入鞘中,伸着手掌,朝云青走去,漠然道,“把钱给我。”
  话音方落,闻半海便听闻屋外传来了阵阵喧闹声,听这声势,怕是来了不下五十人。闻半海回头看了屋外一眼,低骂一声:“该死,雷震天他们来了!”继而,他着急地冲前几步,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抓住了云青的手臂,摇晃着她瘦弱的身躯,朝她急声叫道,“我说,快把钱还给我!”
  云青看着闻半海的嘴唇,然后往屋外看了一眼。忽然,便见她上身不动,右腿竟是猛地撩起,踢中了闻半海的下阴。
  闻半海虽是武功高过云青甚多,可他心中小觑了这聋哑姑娘,便也就少了防备,而两人又仅咫尺之距,这一下偷袭,却是叫他防不胜防。
  登时,便听闻半海痛呼一声,五官尽都纠成了一块,双手捂住裆部,弯下了腰。   而云青则乘机跳脱开闻半海的掌控,冲到了屋中的一个火炉边上,将怀中的银票尽都取出,作势便要扔进火堆当中,口中“咿咿呀呀”地着急说了一通。
  闻半海裆部痛极,额上直冒出了冷汗,连连深呼吸几下,这才缓过劲来。此时,他见银票将要被投入火中,便着急地举起右手叫道:“且慢,且慢!你有话好好商量,不要冲动!”
  云青一手握着银票在火盆上晃动,另一只手指了指云四海,又指了指屋外,神情十分焦急。
  闻半海略加思索,便明白,问道:“你是让我救你们父女出去?”云青连忙点头,然后指了指银票,又指了指闻半海。
  闻半海皱着眉头,问道:“你说,全都给我了?”
  云青忙不迭地点起头来。
  闻半海听着屋外人声渐近,暗忖道:怎么办,我该不该帮她?我带着他们,万一走不掉,被雷震天他们抓住的话,可也是要赔上了自己性命的。可若是救了他们出去,这里可就是上万两的银票呀!他心中念头纷飞,却依旧是拿不下主意。
  须臾,雷震天等人越行越近,已可透过窗户依稀见得外頭的人影。顿时,便见云青急得双眼噙泪,面色透露出一股坚毅,抬手就将银票扔向闻半海,砸到了他的面上,然后怒叫一声,捡起墨色宝剑,勉力将云四海背在后背,双手执着剑鞘两端,用鞘身架着云四海的屁股,咬着牙,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屋外走去。
  这一砸,便将闻半海从犹豫中拉了回来。他看了看散落在地的银票,又看了看云青那弱小无助的背影,不知为何,眼前虚影重叠,竟好似看见了幼年时的那个一直被人欺辱的自己——假如,那个时候有人愿意来帮我一把,那就好了。
  一时间,闻半海心中竟是怯弱、豪气争相纷涌,五内杂陈。须臾,他终是拿定了主意,心头的那团侠义之火,好似又重新燃起。他咬着牙,骂了一句:“去他娘的。”
  罢了,他伸手将银票胡乱抄进怀中,身子抢到门前,将木门关紧上闩。
  紧接着,闻半海将云四海的身躯扛在肩上,另手拉着云青,一脚破开了床边的窗户,从中翻了出去。
  第四回·真相
  三人从窗户跳出农舍,闻半海便欲拉着他们往西边行去。可这云青竟是突然挣脱出了他的掌控,撒腿就往东北边奔去。莫欺她小小年纪,但却已身法灵敏,脚步轻盈,动如脱兔,一眨眼,已是走出了两三丈的距离。
  闻半海暗骂了一声:“这鬼灵精倒不知要引我到哪里去。”
  只是话虽这般说,可闻半海到底却也不敢叫云青落单,迈开脚步便跟上。
  三人刚绕进一片树林,闻半海回头便见那处农舍已陷进了一片火海,显然是雷震天等人怒极而纵火烧之。
  闻半海见他们这般凶恶,哪里还敢停留,连忙跟着云青放步疾奔。两人这般行去,直从正午走到了傍晚,在林中见得霞光迤逦,金乌西坠,这才停下找了处空地,生火歇脚。回首来路,走了怕不得有五十余里路。
  闻半海看着周遭风光熟悉,皱着眉头就出声问道:“喂,小姑娘!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呀?这不是去八台山的路么?”
  云青点了点头,舞着双手,朝闻半海笑道:“咿唔呀!”
  闻半海见她如此天真烂漫,不由嗤笑一声:“真不知你一天到晚在说些什么,呀呀呀的,倒像只鸭子一样。”
  云青看他的嘴唇张合,已是读懂他的话语,气得鼓起两腮,小脚直往闻半海脚板跺去。闻半海被她逗得童心大起,哈哈一笑,双脚连动,躲将开去,而云青自是不依不饶,捻起裙裾,右脚猛踩。一时间,这两人竟是斗气玩耍了起来。
  片刻,闻半海玩得累了,便将两腿盘起,摇头摆手说:“不玩了,不玩了!”继而,他从怀中将那沓银票拿出,从中数了一千两,然后便将剩下的银票推给云青,道,“喏。我说到做到,我只要回属于我自己的钱,剩下的钱还给你了,我要走了。”
  云青撅着嘴,接过了银票,垂下了脑袋,口中发出呜咽声响,似在啜泣。
  闻半海叹息一声,又从那一千两拿出了五百两,便交还给了云青,摇头道:“知道啦,知道啦,算我怕了你了!喏,我只要回赌本就够……”
  他话犹未完,猛见云青抬起头来,扬手就朝他面上撒了一抔沙土。猝不及防下,闻半海双眼进沙,顿时眯起眼睛,看不见东西。霎时间,他手腕一痛,手掌不由松开,那一千两银票竟是被云青劈手夺过!
  闻半海大叫一声:“你太卑鄙了!”闭着眼睛,便欲起身抓住云青。
  只是这云青年纪虽小,但她的武功却是传自云四海,手法巧妙至极,夺过银票后,她便将闻半海手掌圈开,再一掌拍在闻半海的右胸。那时闻半海身子正处于将起未起之际,脚步不稳,气力不济,受得云青一掌,登时便被推翻在地。这一下变化,显然便是那日云四海推开雷震天的那一掌,只是此招在云四海手上使出,更具威力。
  闻半海在这小女孩掌下输了一招,不由又羞又愧,连忙眨眼将泥沙挤出,然后长身站起,怒叱一声,便欲糅身扑去。只是,他一睁眼便见到云青又把银票放到了火堆之上。
  闻半海不由停下脚步,指着云青,跌足大骂:“你个小鬼头,到底要做什么!我也救你们出来了,怎么还不让我走呢!”说着,闻半海走前了一步,伸出手掌,大声道,“把我的钱还给我了,我这就要回去!”
  云青见他走近,皱着鼻子,哼了一气,起手便将五张百两银票扔进了火堆,一转眼,已是被火舌吞噬,化成了灰烬。
  闻半海大是心痛,自知这小女孩说得出做得到,连忙无奈叫停道:“停停停,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你是我的姑奶奶,这总可以了吧!”
  云青见他如此说话,便是心满意足,又换上了一副如花笑颜,将银票尽都收进了怀中。
  闻半海叹了口气,坐回地上,捶着膝盖,无奈道:“真是服了你了!那可是五百两银子呀,寻常人一辈子都攒不了那么多钱,你就这么轻易地给烧了!”云青口中自是轻笑,却也不答话。
  闻半海摇着头,哼了一声,嘀咕道:“你听又听不见,说又说不出,一天到晚竟也还笑嘻嘻的,真不知在穷开心些什么。”   云青眯着眼睛,轻笑一声,指了指地上的剑,又指了指云四海。
  闻半海愣了一下,出声问道:“你是說:‘有剑,有爹爹,就很开心?’”
  云青摇了摇头,起身走了开去,须臾,便见她捡了一截树枝,一蹦一跳地行了回来,自在地上写出:爹爹使剑。
  闻半海见云青字迹娟秀清丽,疏朗灵动,心头便是暗赞:这小姑娘虽是聋哑,但字迹却是十分清秀好看,饶有灵性,果然是字如其人。心中这般想着,口中便也出言问道:“你是想说:‘看到爹爹使剑,你就很开心?’”
  云青忙不迭地点头,面上绽开如花笑颜,又在地上写:爹爹喜欢剑。爹爹开心,青儿也开心。
  看到这里,闻半海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熟睡的云四海,想起他的所作所为,不禁冷笑一声,轻蔑道:“你爹是个大骗子!如果他当真那么喜欢剑,又为什么要把剑给典当换钱?哼!我看他最喜欢的是钱吧!为了钱,连名声、手掌都可以不要,更别说什么剑道、侠义道了。现下你们赢了上万两白银,他该当是开心死了吧!我看他是连做梦也会笑出声了!”
  云青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心下不忿,自地上捡了块石子扔了过去。
  闻半海忙俯身躲过,涨红着脸面,高声戟指争辩道:“难道不是么,你爹就是个沽名钓誉、见钱眼开的小人!我闻半海算是看错他了!我从前一直仰慕他,以他为榜样,觉得他是个大侠,铁骨铮铮,锄奸惩恶。谁知道他竟然是如此的贪财重利,毫无人性!你可知道这一次他害得多少人倾家荡产么!多少家庭因他而分崩离散!川陕两地都乱成一团了!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你父亲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云青闻言,不禁怒哼了一声,又仓促在地上写:是他叫你们去赌的么!写罢,她一把将树枝掼在地上,两手叉在腰间,鼓起了两腮,却像是憋了满肚子的火气。
  闻半海一拍大腿,便跳起,吹胡子瞪眼地大骂道:“好呀,你现在是在推脱责任了,是不!”
  云青昂着脑袋,睁着一双大眼,目光灼灼地看着闻半海,眼神有如一汪湖水般清澈深邃。霎时间,闻半海从云青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却见得自己佝偻着腰板,脸上胡子拉渣,两眼通红,满面油光,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刚从赌场中出来的赌鬼一般,实是猥琐卑微,不堪入目,叫人见了都想打上一拳。
  闻半海心中怔忪,默然念道:才不过几日,我竟然又变成了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想罢,闻半海见云青还在盯着他,顿觉浑身不自在,心头略为自卑,便又破口骂道:“你在看什么!”
  云青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却是不想理他。
  闻半海急得脖子根都发红,便又欲骂将出来。只是他转念细想,却又一时语塞,无法反驳,俄尔,他不禁喟然叹道:“不错,云青说得没错。云四海虽是赌了自己输,但他却也没有同我们说过他一定会赢,也没有逼着我们参赌。这一切要怪,也只能怪我们自己贪心罢了。哎,我们若是自己不赌,又怎么会输呢!古话说:‘有赌不为输。’其实都是骗人的,要想不输,唯有从一开始就不赌而已……”
  闻半海并非蛮不讲理、无理取闹之人,要说先前那般迁怒于云四海,亦不过是因为连日来遭人鄙视,心中抑郁难解,这才导致了怒火中烧,将责任尽数推给了云四海。眼下他既然想通,便不由心灰意冷,觉得自己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哪里还能理直气壮地来责怪云四海呢?
  只见闻半海唏嘘一阵,转眼又望了云四海一眼,心中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依然还是对他失望透顶,思忖道:只是……再怎么样,他也不应该为了钱而故意输给那徐一笑呀!他如今断了右掌,剑术已经是废了,那么天下之间谁还可以制得住那徐一笑呢?
  转念间,闻半海便又想道:呵,我也是多事了!天下之事,他“九州神剑”云四海,尚且都不放在心上,又何时轮到我闻半海来关心呢?况且,我去关心天下之事,天下人却也不见得会来关心我的苦恼,我又何必想这么多,平白无故惹事上身,徒增烦恼呢?
  这般想来,闻半海不由大是心寒。一时间摇着头,摆着手,满面落寞地朝云青道:“罢了罢了,你说得对!也不是云四海叫我们去赌的,我的这个赌资,确实不该向你讨要。这些钱,你要烧便烧了吧,我也不管了。”说着,他转身便欲离去。
  云青见他要走,“咿呀”一叫,脚步轻移,身子便似飘风般抢到闻半海身前,张臂拦住了他。
  闻半海眉头紧皱,不耐烦道:“够了,我都已经不要你的钱了!你为什么还不让我走!烦不烦人!”
  云青着急之下,挥着双手,口中“咿呀咿呀”地说了一串。
  闻半海听着,直如苍蝇过耳,不胜其烦,顿时脱口呵斥道:“小哑巴,说人话!”他话刚出口,便后悔。只是他又不愿向一个小女孩低头认错,便怒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站在原地,却也不走了。
  云青见他言语轻辱,心头若撕裂般剧痛,登时贝齿咬住下唇,眉头皱紧,眼眶发红,泪珠儿直在眼眶中打滚,忍着不敢落下,模样委屈至极,楚楚可怜。
  少顷,闻半海听见呜咽幽啼,余光瞥见黄豆大的泪珠儿从云青眼眶中簌簌而落,在她的面上落下了两道清痕,直如梨花带雨,芙蓉泣露,惹人怜惜。
  闻半海心中自责惭愧念道:闻半海呀,你怎么就一直管不好这个嘴巴呢!想罢,他犹豫了一下,便尴尬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云青,面色微红,口中含糊念道:“那个……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说错话了,我向你赔罪,这总成了吧!”只是过了片刻,他见云青依旧还没有动作,闻半海旋即醒悟:哎,我怎又给忘了!她耳朵听不见,我转过了身,她又看不到我的嘴唇,又怎么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呢?
  闻半海叹了一声,身子不动,仅以右脚脚尖在地上写道:对不起。
  云青看到后,抹去眼泪,飞快地绕到闻半海身前,捡起了树枝,鼓着两腮,似是余怒未消,又在地上写:飞龙峡。
  闻半海皱着眉头,问道:“是八台山下的那个飞龙峡么?你想我送你们父女过去那边?”
  云青点了点头。
  闻半海又问道,“过去那里做什么!想要故地重游么?还是要捡回那只断掌么?哈哈哈!”   闻半海最后那句话说出,本是想调笑一番,谁知那云青听了却是哼了一声,朝着他皱着鼻子,扮了个鬼脸。闻半海伸手摸著后脑,尴尬地笑了笑,又再柔声问了一次:“你们要去那里做什么?”
  云青指了指双臂的黑气,在地上书写:解毒。
  闻半海恍然大悟,颔首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你是中了毒!那日在雷府,我见到你手上的黑气,我就暗叫奇怪,想着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的一对手掌……”说到此处,闻半海忽然听见身后隐隐传来人声嘈杂,回头望去,又见得火光零星扑朔,面色顿作大惊,慌忙道,“雷震天他们追上来了,我们快走!”说着,他连忙背起云四海,带着云青径直往八台山赶去。
  闻半海见后方追兵甚紧,便不敢走大路,于是带着云家父女迂回绕进一座不知名的山上。
  入夜,暮霭含山,薄雾绵绵,两人借着寂寥的星光辨别方向,自在山中行了个把时辰,终是寻了一个僻静山洞歇脚宿下。
  闻半海年轻力壮,走了这一天的路,也不由大感疲惫,手脚酸痛,更何况云青这豆蔻少女呢!只见她安顿好了云四海,靠着洞壁,便熟睡了过去,口中发出轻鼾,怀中还死死地抱着云四海的那柄墨绿宝剑,好似生怕再给弄丢了一般。
  而闻半海今日同云青交流一番,已是隐约知道事情并非自己所想的那般简单,心中积问甚多。只是他看着云青满面的风尘疲倦,心中陡生怜惜,纵使心中有万般疑问,却也不忍心于此时将她吵醒。
  闻半海见云青抱剑熟睡的模样,心中忽生一念,摇了摇头,看着云四海,苦笑念道:“想不到,到头来最执著于剑的,竟然是这个小丫头。你我都曾抛弃过剑,都是为了钱,我们都是小人!”念罢,闻半海也禁不住睡意汹涌,打了个哈欠,便也在洞中觅了处干净的地方,躺下睡去。
  等他翌日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洞外传来几声燕语虫鸣。闻半海眯着眼睛,伸了个懒腰,口中兀自含糊叫道:“云青,起来了。”他叫了两声,见无人应答,转念一想,心中便是自嘲:我又给忘了,这小丫头是听不见的。想罢,他睁开双眼,坐起身来,便欲去叫醒云青。
  孰料,他睁眼看去,竟是不见了云青。他再转目四顾,却见便连那云四海也都不见了,整个洞中只剩下他一人。
  闻半海骇然大惊,生怕两人出了意外,连忙冲将出洞,在周遭看了一遍,却也无发现。无奈之下,他转身便走回了洞内,颓然坐下。
  闻半海叹息几声,低头一看,却见脚边地上写了两行字,看那字迹娟丽,便是出自于云青的手笔。他细细读来,见得其上写道:爹爹醒了,我们走了。谢谢你,大哥哥。留字旁处,云青还用石头压住了十张银票。
  读罢,闻半海将银票拿起,目光呆滞地望着空荡荡的山洞,心头忽地也是空落落的,好似少了什么东西一般,一时之间,竟像是舍不得那云青。闻半海心中蓦然想道:也不知云青的毒要不要紧,能不能解开。
  这念头方生,闻半海便摇头自骂:“闻半海,你是傻了么!你想着那小丫头做什么!人家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人家有她父亲关心,何须你来理会!她走了正好,省得你再去冒险了。现下你拿了钱就赶紧回去将欠债还清,然后大吃大喝一顿,再进赌场玩上两把,去妓院爽上两天才是,哈哈哈哈!”
  说着,闻半海将银票卷起,在手上拍了两记,大笑了起来。只是,他兀自笑了一阵,不知为何,听着洞中传来空洞的回声,心头便越发寂寞。须臾间,笑声愈干,稀稀落落,再至笑不出来,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闻半海撑着石壁站起,意兴阑珊地迈步走出了山洞。日头照下,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孑然一身,孤单落寞至极。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觉得心中的那团火在慢慢变小、变暗,而他也逐渐地迷失——之后,自己要做什么?
  闻半海脑中一片空白,有如行尸走肉般放步而行,不多时便走出了这座山,回到了大路上。
  恍恍惚惚间,他又走了一程,及至下午,竟是见得日头绕到了他的左前方去,这才醒悟自己依旧是朝八台山行去。冥冥中,竟像是有一条绳子将他给牵住,暗中要将他引到某地。
  闻半海暗自骂道:“他妈的,晦气!一不留神,竟是走错了方向!”说罢,他便转身往达州城走去。只是他这次方向虽是对了,但心中一时想着云青,一时又想着小时候的自己,步履抬举间却是极慢。
  三步一回顾,十步一停驻,行了一刻钟有余,竟还没走出一里地。
  蓦然间,他咬着牙齿,搧了自己一个耳光,嗔怪道:“他妈的,受人钱财,就要替人办事。你可是答应了要送她到飞龙峡的。”罢了,他再无犹豫,拔身纵起,迎着日头,身形如风地转朝八台山赶去。
  这般急行赶路,弹指两日,闻半海已来到了八台山脚附近。忽然,见得前方现出数十人影,闻半海认出他们乃是雷震天一伙,心下不由暗惊:云青莫不是已经叫雷震天他们给抓住了吧!想着,他猛提真气,脚下越行越快,疾若奔马,片刻间,即已追上了众人。
  雷震天等人见得后方追来一人,便都停下脚步,朝后望去。待见来人是闻半海,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闻半海左右看了看,见云家父女不在,便松了口气,走近几步,朝雷震天抱拳施礼,道:“见过雷公。”
  雷震天虽是败掉了全副身家,但他终究是一代武学宗师,气度不减,拂袖昂首,蔑了闻半海一眼,道:“嗯,我认得你,你叫作闻半海,是么?”
  此时,人群中走出了一名穷酸老秀才,腰间插着两只镔铁打穴笔,高声说道:“雷公,那日便是此人写信叫我去通知你的。”
  雷震天转头打量了闻半海一眼,道:“哦,此话当真?”
  闻半海应声回头,却见是那日开写信摊档的那位老秀才,心中诧异,不曾想那人竟也是武林同道。
  闻半海收敛心神,转头朝雷震天道,“是,正是在下写的信。”
  雷震天走前两步,拍了拍闻半海的肩膀,朝他赞许道:“你很好。若不是你,我们倒还被这云四海蒙在鼓里,不知道他竟是如此的一个贪财小人。”说到此处,雷震天顿了顿,又朝他说道,“你既然到了此地,那么相信你也应该看见了树林中的留字了。”   闻半海愕然问道:“什么留字,晚辈不曾见过。”
  那老秀才接口道:“我们前几夜在树林中发现了他们父女的踪迹,可最终还是被他们给逃了。但所幸云四海的女儿是个哑巴,他们交流须得写字。我们便在地上发现了‘飞龙峡’的字眼,想来是他们该当是往八台山赶来了。”
  闻半海浑身一震,心下责骂自己:闻半海呀,你已非江湖新丁,何以这般粗心!竟是忘记抹去字迹,将云青的行踪给暴露出去了!闻半海念及自己不仅写了告密信,又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云家父女的行踪,一时之间,心中又是惭愧又是自责,焦急思忖道:如今该如何是好!云四海身上伤势未愈,应该是走不快的,以雷震天等人的脚程,怕是很快就能追上他们了。
  雷震天见闻半海愕然怔住,不疑有他,只以为他是没有反应过来,便继续解释道:“除了‘飞龙峡’外,地上还写着‘解毒’二字。后来,我仔细一想,便也猜出了前因后果。”
  闻半海心中“咯噔”一跳,问道:“什么前因后果?”
  雷震天道:“我看到这几个字后,忽然想起了云四海女儿的那双黑手,于是,便想通了一事。你可知道,在两年前,北方曾出现过一种叫做‘黑手病’的怪病,此病无治,但凡沾惹上了,要么就只能斩掉双臂,要么就只能等死。一时间,弄得人心惶惶,死伤无数。只是后来,从‘飞龙峡’出去了一个女怪医,手上却有一味灵药能够治好这个病,但她每治一人,就要一万两白银的酬金。”
  听到此处,闻半海面色作白,业已顿悟,惊念道:“雷公是说,云青也是得了这种怪病?那日云大侠是为了给女儿治病,这才向你要钱的?”念罢,他心中即又思量:是了。那日雷震天不肯借钱,还出言侮辱云大侠。云大侠为人向来刚直,从不求人,这便不愿再多说什么,当即拂袖离去。只是后来,他得悉出了这么一个赌局,为救女儿,他就卖剑下注,然后故意输给徐一笑……这般前后一想,闻半海便想通,终是知道自己误会了云四海,“九州神剑”果然不是见钱眼开之辈。只是他又想到自己当日曾在茅舍中指责于他,还引得众人前来追捕,心头顿如被块巨石所压,沉甸甸的,直欲仰天长啸,以舒心中惭愧抑郁。
  雷震天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满他敬称云四海作大侠。少顷,闻半海叹息道:“既然雷公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还要过去追讨他么?”
  雷震天瞪大了眼睛,疾声应道:“為什么不!”
  闻半海正容道:“云大侠是为了女儿才会输剑的,并非是贪图钱财。”
  群豪闻言皆都怔住,少顷,发出哄然大笑。
  那老秀才笑言:“闻老弟可太天真了,云四海为救女儿又关我们什么事呢?为什么要拉着我们一起倾家荡产呢?”群豪纷纷附和,红着眼睛,高声喊道:“须得叫他把钱财都赔出来,没钱赔,就拿命来赔,卖了他女儿来赔!”
  闻半海听着这些话,不免有些生气,蓦然想起了云青当日的话语,脱口应道:“可是……说到底,云大侠也没有逼着我们去赌啊!”
  雷震天闻言,恼羞成怒,如枪戟般的胡须倒竖而起,右拳猛然击出,砸向闻半海面门,劲力至刚猛利,势同猛虎出柙。闻半海见他忽然暴起,不敢托大,也来不及拔剑,这便双手平举剑鞘,以鞘身接下这拳。
  闻半海只觉一股巨力自鞘上传至,震得他双臂酸痛,身子被撞飞三步远,踉跄两步,才拿桩站稳,但胸中气血依旧翻涌不停,喉中传来一阵恶心。雷震天怒哼一声:“小子,你莫要替云四海开脱了。他的徒弟杀了我三个儿子,他又害得我倾家荡产,我雷震天不杀他,誓不为人。你若敢拦我,可莫要怪我不讲情分了。”
  闻半海心下起意,本欲辩驳。只是他转目四顾,见得场上众人皆都冷眼旁观,口中嗤笑不绝,已知不可再多说什么,否则怕是自己要活不过今日。想罢,闻半海叹息一声,将长剑悬回腰间,朝众人抱了个拳,别过头去,便缄口不言。
  群豪见他屈服,也都不愿于此时节外生枝,便继续前行。只是他们也不想与闻半海亲近,于是越行越快,将他一人孤零零地丢在后头。闻半海自也毫不在意,远远地跟在后头,心中直想道:“老天保佑,希望云大侠他们莫要被追上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众人行不多时,便见到前方两座高山耸立,其中夹着一片原始森林,璇玑吐翠,郁郁葱葱,却是飞龙峡到了。
  隐约间,众人便见得前方不远处有两道人影正往森林中行去,看着背影一高一矮,便似那云四海父女。
  雷震天呼哨一声,众人快步抢上,不一下即将两人团团围住,仔细一看,果然便是他们二人。
  雷震天上前半步,打量了云四海一眼,见他右掌已断,双眼深陷,头上蓦然生出了许多白发,竟像是在几日间老了十岁一般,憔悴了许多。便雷震天冷笑道:“‘九州神剑’云四海大侠,别来无恙呀!”
  云四海将女儿护在身后,漠然地环顾了一圈。只是当他目光落在闻半海身上时,便顿了片刻,须臾,又恢复了正常,冷然道:“不知你们有何指教?”
  那老秀才颇为沉不住气,大声厉喝道:“云四海,你还好意思问?你害得我们这么多人赔掉了全副身家,就想这么走了吗!你快将你赢的钱全部留下,否则,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云四海摇头道:“云某一生坦坦荡荡,从不欠人。这次也不例外,我虽没有逼着你们来赌,却实也要担上一份责任。可是,我欠你们的,一早就还清了。”说着,他轻举断臂,在众人面前晃了一晃。原来,当日他乃是故意让徐一笑砍掉他的右掌,以来偿还自己所欠的人情债。
  众人了悟。那老秀才啐了一口,又大声喝骂道:“呸!我才不要你的烂手掌,快将我的三百两白银还我!”话音甫落,便见他双手自腰间抽出两支打穴笔,脚步急迈,身子便已欺近云四海面前,两笔势走龙蛇,笔尖含劲,直朝云四海胸腹几处要穴点去。
  云四海口中道了声“得罪”,左掌成刀,急探而出,劈在了老秀才的右臂上。云四海这下掌劈,运上了独门的“螺旋劲”,气劲有如漩涡般汇集一点,钻透进去,无坚不摧,专破外家硬功。霎时间,老秀才只觉小臂剧痛,“喀喇”一响,竟已骨折!余劲未消,老秀才痛呼一声,陡然又觉这个旋力蔓延全身,身子一热,竟是不由自主地打起了转来,握不住的一双镔铁打穴笔,抬手便飞脱出去,“哐当”落地。   云青乘着老秀才站立不稳,莲足蹬出,踹中老秀才的屁股,竟是将他踢得滚落在地,自己掩嘴娇笑了起来。闻半海见状,亦觉好笑,“扑哧”笑出声来,惹得群豪怒瞪。
  雷震天戟指骂道:“云四海,你做了错事,还不认错,竟还敢对武林同道动粗!你可还对得起‘九州神剑’这个名号!”
  云四海回头望了云青一眼,苦笑道:“我是五年前同自如大师一战后,才成为‘九州神剑’的。可早在十三年前,我就已经成为了一名父亲。从前的‘九州神剑’是用右手握剑,他已经死在了八台山金顶上。如今,左手握剑的云四海,只是一名父亲。”说罢,他眼中透露出一股坚毅,一股决心,仿佛任是天崩地塌亦不能动摇他分毫。
  雷震天闻言,呼吸不由一窒,涨红了脸面,狠声道:“好呀,若你还是‘九州神剑’或许我们还惧你三分,但假若你只是个残废了的云四海,可就莫怪我们无情了!”说着,便见他大手朝后一挥,围着云氏父女的五十余人同时拔出兵器,蜂拥而上。
  云四海目光聚敛,力透左臂,手掌托在云青腰间,用力举起。云青本抱着长剑,躲在父亲背后,顿觉身子一轻,恍如腾云驾雾般飞起,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便稳稳落到了地上。等她回过神时,云四海已被群豪死死地围住,只可看见高举的兵刃朝他头顶纷纷砸落。
  云四海送走女儿后,见得众人逼至,却也夷然不惧。双眼一瞪,浑身便散发出一阵杀气,直叫群豪不寒而栗,动作竟像是有那么一丝的停滞。云四海目光如炬,刹那间,便已觑出包围圈的弱点。但闻他口中叱咤一声,冲在最前的一名执棍好手陡觉眼前一花,云四海已抢到了他的身前。
  云四海真气灌入右臂,直将断臂当作短棍来使,夹着猛风敲中了那执棍好手的小腹,直痛得他两眼翻白,口吐苦水,险些晕厥过去。继而,云四海左掌电出,迅疾地拿住了他胸腹间的“鸠尾”、“巨阙”二穴,信手便将他当作兵器般抡舞了起来。而那执棍好手只觉一股暖洋洋的真气自二穴流入,从任脉贯彻全身经络,身子顿时说不出的舒服,手脚竟是不由自主地随着真气的运转而动了起来。
  云四海将那好手往后拉去,那人双臂一热,猛然将手中长棍横扫出去,劈倒了两人,继而,长棍又朝着群豪挥舞了起来,逼得他们连连退却闪躲。
  众人口中大骂道:“李老六,你可是中了邪了!”他们口中兀自骂着,但手上却是不停,各使兵器又围了上来。
  云四海余光瞟见左侧有三柄单刀凶猛劈至,他忙令李老六架起长棍,挡下三刀。继而,他掌上陡然松开了李老六,脚下盘龙绕步,身形陡闪,欺到三名刀客面前,“啪啪啪”地连出三掌,气劲穿透,顿时便将三人击飞出去,压倒身后五人。
  群豪见云四海这般勇猛,照面间已是收拾了七八好汉,这便不敢再莽撞攻去,只离着六步之远,兵器遥指,以防他暴起脱逃。
  而云四海没有长剑在手,只以拳脚应敌,功夫便打了个折扣,再加上他现如今右掌残废,又是伤病初愈,更是不堪。他身在垣中,轻易冲突不出去,只得竖着单掌,护住中宫,以逸待劳,以期发现敌人的破绽。
  倏忽,雷震天喊了声:“长兵器的走在前面,我们步步逼近,就不信他还能逞能!”说着,他起手夺过一杆长枪,抖了个枪花,走到内圈,枪尖直指云四海。群豪见到雷震天起了个头,便纷纷仿效,使长棍、长枪的好汉都站到了内圈,兵器架起,直指云四海。
  云四海手臂不及棍长,被群豪持着枪棍包围,步步逼近,一时之间,竟是没了办法。危急间,忽然便听闻半海从后大喝一声,扬手便朝着人群中撒出一大把银票。
  群豪初时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孰料抬头一看,竟是见到漫天的银票缓缓而落,霎时间,皆都忘了云四海,口中欢呼不绝,纷纷抛下兵器,舞着双手,自在空中抢着银票。
  云四海见机不可失,力透左臂,运起“螺旋劲”,左掌猛推,便推中一杆长棍的棍端。那执棍者只觉手中长棍猛然急转,刹那间,竟是掌握不住,双手掌心被磨破了皮,两臂即被震开。继而,长棍直冲,撞中了他的胸口,劲力纵横,直将他撞得倒飞出去,将身后三五人竟都碰倒,包围圈中登时露出了一条缝隙。
  云四海脚下轻点,身子如装了机栝般弹射了出去,一眨眼,兔起鹘落,已是逃出生天,落到了人群之外。他往前一看,见得闻半海早已拉着云青逃进了森林当中,自也放步跟上。
  而雷震天见得云四海逃走,怒喝一声,便欲追去。只是他身在人群正中,而群豪又只顾着抢钱,不听号令,一时间竟挡住了他的道路。雷震天急得喝骂连连,连推带搡的却也都沖不出去。便听他大叫一声,身子忽如只大鸟般升上半空,腾挪翻越,踩着众人的肩膀头顶,眨眼间,跳出了重围。
  只是此时,那云家父女同闻半海早已隐入了重重森林,不见了影踪。
  雷震天直气得跺足捶胸,怒吼连连。他本欲朝众人发火,只是一回头,却看群豪依旧在哄抢银票,而空中飘落的银票已所剩不多,他稍一犹豫,叱咤一声,双掌推出,竟是揪开了几人,像头猛兽般跻身抢进了人群中,也开始随着人群争抢着银票。
  第五回·传剑
  三人在森林中兜兜转转,疾行一程,回头再也看不见雷震天等人。
  云青见得父亲脱险,心情激动,身子忽地便扑进了云四海的怀中,幽幽地呜咽啜泣起来。
  云四海轻笑了声,宠溺地看着云青,摇头淡然道:“爹爹没事,青儿不必担心。”只是他垂目一看,竟见云青两臂的黑气竟已慢慢地扩散开来,脖子根部隐约可见一丝亮黑色,不由心下大惊,细细念道,“前几日我失血过多,生了一场大病,没有照顾青儿。竟是在不经意间,就叫这毒素上到了脖颈!”
  云四海自知若是再叫这毒素蹿上几分,只要入了头脑,那么云青便无救,连忙澄定心思,左掌按在云青背心,一股暖洋洋的真气源源不绝地渡入云青的体内。
  不多时,便见他面上泛起一阵红光,头顶热气蒸腾,白雾缭绕,似大海腾波,又似轻云缱绻,显然是内功运到了极致。云青只觉一股热流传至四肢百骸,浑身暖洋洋的,便像是泡在了温泉当中一般,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口中嘤咛,不一阵子,竟在云四海的怀中睡了过去。   这般过了一刻钟有余,云四海眉头皱起,左掌开始发颤,显然是支撑不住。少顷,云四海有如巨鲸吸水般长吸了口气,将手掌收回,面上红光敛去,脸色陡然白了三分,有如薄纸,显然为云青压制毒素,也是耗费了不少功力。他伸手将云青两袖撩起查看,便见本已上到脖颈的黑气已被压回小臂。只是这毒素煞是威猛,虽是暂时压制下去,但却仍有反扑之虞,他不过喘了几口气,这黑气却又已逼回了肘间。
  云四海见状,不由眉头皱紧,哼了一声,左指连出,闪电般封住了云青两臂上的十数穴位,这才将这两股黑气牢牢地困在肘下。他将云青轻轻放在地上,自己已是累得跌坐在地,口中直喘粗气,出了半身透汗。
  此时云青睡去,这里便只剩下了云四海和闻半海两人。闻半海看着云四海,便想说些什么。但他一想到先前自己误会了云四海,便又十分难为情,一时之间,竟是扭扭捏捏、吞吞吐吐了起来。反倒是云四海先出了声,坦坦荡荡地说了句:“谢谢你。”
  闻半海面上不免一热,叹了一声,朝云四海抱拳鞠躬,惭愧道:“前几日,是晚辈鲁莽,误会了云大侠,竟还……竟还以为云大侠是个贪图钱财的小人,实是该死,还请云大侠恕罪。”说着,他便将腰身折得更低。
  云四海眼光落在了闻半海的剑上,忽然含笑说道:“你很好,你最后还是把你的剑给找回来了。”闻半海愣了一下,道:“是的,自那日初见云大侠后,在下就去将佩剑给赎回来了。”说着,他便将腰畔的“刃雪剑”取下,双手捧着,送到云四海面前,请他一看。
  云四海伸手将长剑推了回去,摇着头,说道:“我现在说的不是这把剑,是在‘那里’的剑。”说着,他伸出手指,指了指闻半海的心口。闻半海愕然愣住,似懂非懂。
  俄尔,又听见云四海叹息道:“你之前不是说,想要成为一个像我一样的侠客么?呵,从前,也有个孩子曾这么跟我说过。你愿意听听我跟他的故事么?”说到此处,云四海顿了顿,忽又自嘲哂笑道,“跟那些在酒楼里听到的故事不一样。”闻半海点了点头,撩起下摆,席地坐下。
  云四海忆起往事,唏嘘一声,便问道:“若要说到他,就须得从八台山唐门说起了。你可曾听说过三十多年前唐门分家之乱?”
  闻半海颔首道:“略有耳闻。据说,当年唐门长房的唐见深和庶房的唐追争夺门主之位,相互斗了起来,而最终是庶房的唐追胜了,执掌唐门。而那唐见深自恃嫡长,并不服气,便带着六名亲信离开了八台山,远赴太行山,在那自立山门,号称‘新唐门’,以待有朝一日能够反攻八台山,夺回唐门。但因唐见深武功虽高,但却品性极差,在太行山一带率众烧杀抢夺,无恶不作,恍如一窝乱匪,故而江湖上的人便都称他们作‘唐寨七贼’。后来在二十年前,为云大侠所剿灭。”
  云四海点了点头,又自嘲地轻笑了声,娓娓道来:“我已记不起那是多少年以前了,但是那时我甫刚出道,还只是个没名气的年轻剑客。那时,我年少气盛,为求名声,四处找成名的剑客挑战。有一次,我同人在太行山中激斗几日,虽是险胜,但也身负重伤,倒在了溪边,伤重不起。我本道在那山上,荒无人烟,已是必死。谁知竟被一个上山打猎的猎户发现了,将我带回了他所在的村庄。在那村中,我一连休养了两月有余,这才养好伤势,向猎户告辞离开。哎!但谁知数月后,我身在异地,忽便听闻了消息,说是那村落遭到了山贼洗劫,死伤无数。”
  闻半海自言自语道:“太行山……难不成就是那‘唐寨七贼’?”
  云四海颔首道:“对,就是他们。那时我人在山西,听得消息便立马快马赶了回去。等我回到村子时,便见得那村子已被毁得七零八落,死伤了许多人。我連忙向他们打探猎户一家的消息,却听闻那七贼来时,猎户带人抵抗,已是英勇就义。而他的妻子徐氏,则因年轻貌美,被唐寨七贼中的第四贼唐道宇看中,掳上山寨,当了压寨夫人。”
  闻半海捏紧了拳头,骂道:“岂有此理,我闻半海虽也不敢说是什么好人,却也无法容忍这等杀人夫、夺人妻的人渣。要知,盗亦有道!”
  云四海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并不回应闻半海的话,目光呆滞地望着远方,口中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时候,我想着恩人一家蒙难,只觉五内俱焚,怒火烧心,便携剑打马,只身直闯太行山唐门寨。”
  闻半海拍手叫好道:“好!这帮人作恶多端,遇上了云大侠可算是他们倒霉!后面的事情,我也知道,云大侠一下子便放火烧了山寨,将他们尽都杀了。”
  云四海仰天大笑几声,摇头道:“那都是江湖上的传言,‘唐寨七贼’又岂是那般易与!”笑罢,他又陷入了回忆当中,惋惜叹曰,“那时的我还是差得远了。我只身闯上唐门寨,只将第七贼给杀了,便身负不轻的伤势。我想着他们‘唐寨七贼’,一贼胜过一贼,我只杀了排在末尾的一人便已力竭,深知自己能耐不够,只好退下山寨,藏匿山中疗伤练剑。”
  闻半海惊呼道:“他们竟然这么厉害!”
  云四海颔首道:“他们的武功传自八台山唐门正宗,暗器、轻功、拳脚、奇门遁甲,无一不精,能够雄霸一方多年,自也不是无能之辈。这七人当中,至少有五人的功夫能胜过鼎盛时的雷震天。”
  闻半海听得此言,不免吃惊咂舌。云四海又继续叙说道:“我在山中练剑半年,自觉武功有所长进,便又仗剑闯上山寨去。这一次,我一口气将第四五六贼皆都斩于剑下。只是后来气力不济,却败下了阵来。”
  闻半海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云大侠,那你是怎生逃走的?”
  云四海摇头苦笑:“这一次,我却是没能逃掉。我败下阵来,就被他们给擒住。他们本欲杀我,但却因三日后恰好是第四贼的生忌。徐氏恼怒我杀了唐道宇,便提议先将几人安葬,然后在三日后,在几人的墓前将我杀了,以祭他们的在天之灵。”
  闻半海吃了一惊,口中支支吾吾道:“这……这……”
  云四海摆了摆手,继续道:“她这么做其实也是为了救我。三日后,在唐道宇的坟前,她拿起了剑,刺在了我的胸口,然后下令将我活埋。当时我身负重伤,被埋于地下,便昏迷过去。等我醒来时,却已身在离着太行山百里之外的一处小镇医馆。原来,那日他们将我活埋之后便已离去。而徐氏那剑故意没有刺中我的要害,后来她忙令心腹丫环将我救起,然后雇了辆马车,将我送到了医馆。这些事,都是那个医馆中的大夫告诉我的。   “那时,我伤势十分严重,能活下命来已是大幸,过了半年有余才能下得了床。我康复后,自知不可再莽撞行事,于是便四处游历江湖,勤修剑法。三年后,我再上太行山。这一次,我内功剑法进步很大,终是将余下的三人一口气斩于剑下。这般,我耗时四年,三上太行山,才将唐寨七贼尽数斩灭,而江湖上那些传言,说我轻易剑挑太行,实不可信。后来,我便将徐氏和她那两岁的孩儿带回了她从前生活的村庄。”
  闻半海“咦”了一声,顿觉奇怪,不由打断道:“等一下!那徐氏是第四贼唐道宇的女人,可他在三年多前就已经死了,何以她的孩儿才两岁?”
  云四海冷笑一声:“那唐见深见着四弟死了,色心一起,便将弟妹强占了过去。那时,唐道宇才死了不到一个月,尸骨未寒。”闻半海拍了大腿一记,怒骂道:“岂有此理,真是禽兽不如!”继而,他念及一事,又叹息一声,“哎,可怜了那徐氏。不仅被杀夫仇人掳走,竟还要被另一贼人强占,为他生儿育女。”
  云四海点了点头,道:“她命运虽是坎坷,但是为了那无辜的孩儿,她总还是要活下去的。后来,我托付村中百姓照看他们母子,自己便又开始游历江湖,磨砺剑法,追寻剑道。只是那些村民们无法忘记多年前唐寨七贼的恶行,便迁怒于那小孩儿。他们口头虽是应承了我,但其实并未善待这对母子,反而处处欺辱刁难。等我再次回到村里看望徐氏母子时,已然又过了五年。那时候,徐氏染了重病,已是病入膏肓,而那小孩儿则饿得瘦骨嶙峋,遍体鳞伤,眼神中尽是凶恶仇恨,就跟他那穷凶极恶的生身父亲一模一样。
  “后来徐氏在临终前,央求我带这小孩离开村庄,不要让他在仇恨中长大,保他一生平安。徐氏有恩于我,我无法推脱,自也应承。于是,我便打算将这小孩儿带去江南的一个友人家里,想让他在那里读书习文,将来好好安生过活,莫要卷入江湖之中。谁知那个小孩儿竟不愿意留下!
  “原来他年幼丧母,而后又随我千里南下,对我感情渐深,已是将我当成至亲长辈看待。那日,他见我要将他抛下,便跪倒在我面前,痛哭流涕地央求我收他为徒,教他剑法。他说:‘云师父,我也想练成跟你一样的剑法,做一个跟你一样的大侠。’”
  闻半海颔首问道:“此子是谁?”
  云四海叹了口气,道:“他本名叫唐惊天,但这是唐见深给他起的名字。我为了纪念徐氏,便叫他改了姓徐,而后又念在他孤苦伶仃,小小年纪,竟从未笑过,便替他取名‘一笑’,希望他日后能开心地活下去。”
  闻半海惊叫一声:“徐一笑!”
  云四海点了点头,道:“不错,正是他。那一年,他才七岁。”
  云四海叹了口气,又继续道:“自他拜我为师后,便随着我游历江湖,勤修剑法。他天资聪颖,剑法进步极快,比我小时更有天赋,不过十载,剑法便有小成。而且,他又十分古道侠肠,好善乐施,是个武德兼备的好胚子。唔,对了!那毛将军便是他后来和青儿一起在狼吻下救出来的,为此他还被恶狼咬伤了左臂。那时候,我当真是好生欢喜他,打心底里把他当成了我的衣钵传人。”
  说到此处,云四海又顿了顿,道:“哎!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但自从我同自如大师一战后,就都改变了。
  “那时,我为求《倾城剑谱》和‘天下第一’的名号,特向灵隐寺的自如大师发起挑战。说实话,虽然那时我剑法大成,自信江湖中鲜有敌手,可奈何自如大师剑法通神,实比我高了一筹不止。若非他故意输给了我,将‘倾城剑谱’和‘天下第一’拱手让我,我怕也不会成为什么‘九州神剑’。”
  闻半海问道:“什么?可是我听到的却是云大侠你力挫自如大师……”
  云四海摇头轻笑,道:“自如大师乃空门之人,名声于他是身外之物,自不在乎。当年我们是关门比斗,除了我们两人外,便连徐一笑和青儿也都不在场。江湖人只知道个结果,其余的过程,不过是他们自己的臆测罢了。”
  闻半海又问道:“只是……那为什么自如大师要故意输给了你?”
  云四海接着说道:“那时候,我也很困惑。那日,自如大师笑着问我:‘云施主,你变成了天下第一后,心中想的是什么呢?’我答曰:‘开心,激动。’然后,他笑着将剑谱交到了我的手上,又问道:‘那你得到了《倾城剑谱》后,又打算做什么呢?’我脱口而答:‘练成剑法……’只是话到这里,我就又顿住,心中直想:现在我已经是‘天下第一’了,那么我练了这剑法,又有何用?我还没想通,自如大师便含着笑,将我送出了山门。
  “可是我成为了‘天下第一’后,真的那么开心么?之后,我无止境地接受别人的挑战,战胜了一个又一个的对手,武林中人给我的称号越来越多,什么‘九州神剑’、什么‘天下第一剑’,都把我捧上了天去。只是渐渐地,我厌倦了,心底便只剩下了空虚与烦躁。对于剑,竟生出了抗拒之意。
  “后来我淡出江湖,带着青儿和毛将军藏于深山当中,不与外人接触。闲暇时,我便教导青儿和毛将军剑法,以打发时间。但其实那段时日,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一个问题——最初,我究竟为何练剑?”
  云四海忽然停住话头,转而问闻半海道:“你呢,你最初是为何而练剑?”
  闻半海想了想,红着眼眶,道:“说来也不怕云大侠见笑。晚辈自幼家贫,父母早亡,是由爷爷抚养长大的。而我爷爷只是一个义庄的看守,地位卑微,所以我们一直被视如猪狗,饱受欺辱。所以小时候,我最渴望的就是能有一个大侠来搭救我们,把坏人都赶跑,然后每天我们都能吃上饱饭。可是……在这样的一个世道中,谁又会来拯救一对没钱没势的苦命爷孙呢?我盼了几年,心就渐渐地冷下去了,没有那么天真了。我想:‘靠别人,是靠不住的。男子汉,就只能靠自己。’所以,我小时候拿起武器,就是想要保护我自己所钟爱的人。(作者按:关于闻半海童年之事见侠世界征文大赛短篇《阿海》)
  “只是等到我长大了许多,能够保护爷爷了,可他也已经不在了。哎,我和城里的人结下了很大的怨,爷爷死了,我也没有理由留下了,所以我就走了。我四处游历,在旅途中见到别人受到欺辱,表面上雖是不想去理,扭头就走,但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我心中却会变得很难受,很痛苦,像是被人揪住了一般,每次犹豫过后,我都会出手帮他们……或许,这就是感同身受吧。后来,我听到了云大侠的事迹,终于觉得这个江湖中还是有人信奉侠义的。于是那个时候,我练剑的目的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像云大侠一样的剑客,能够去帮助一些像我曾经一样卑微无助的人。而现在……   “现在……我好像很久没有练剑了。对的……已经很久了……”说着,闻半海垂下头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云四海轻轻颔首,叹了口气,细声地说了一句:“你跟他有些相似,却又大不相同。”
  闻半海不明所以,听到云四海又继续说道:“我藏于深山,花了三年的时间来想这个问题,最终找到了答案——原来我最初练剑,是为了自由。只有在挥剑时,我才是最自由的,仿佛同这天地都是一体。只是渐渐地,我为名利所累,迷失了初心,我的剑,已经不再纯粹。所以,那时自如大师拱手将‘天下第一’让与了我,就是为了让我空虚,让我寂寞,让我登上顶峰,从而看破名利,找回初心。”
  闻半海问道:“那徐一笑呢?”
  云四海叹了口气道:“徐一笑跟了我那么多年,一边练着剑法,一边看着我不停地战胜敌人,直至打败自如大师,登上了‘天下第一’的宝座,受万人尊崇。久而久之,他也变得贪慕虚荣,觉得练剑便是为了成为‘天下第一’——只有武功高的人,才会得到尊重。
  “当年我入山隐居,他并不愿意跟来。反倒决定独自闯荡江湖,磨炼剑法,我自也应允。可我却不曾想到,他一入江湖,少了我的监管,却那么快就走入了歪道。哎,毕竟他身上流着的是那唐见深的血。
  “在那三年里,他连败数位剑法名家,在北方武林已然小有名气,故而有许多鼠辈过去攀附奉承,不多久,他已学坏了。忽一日,他受人挑拨,想起了幼年的不幸遭遇,心起怨恨,便带人回到幼时和徐氏生活的村庄,自恃勇武,将当年欺辱过他的人全部都杀死了。后来,他还同那些狐朋狗友们创立了一个小帮派,叫做什么‘唐帮’。”
  闻半海惊念道:“什么!徐一笑屠村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我实在料不到这徐一笑竟然是‘唐帮’的帮主!云大侠你可知道,那个赌局就是这‘唐帮’所开的?”
  云四海点了点头,道:“原先不知道,但后来在金顶之上,徐一笑便同我说了。”
  云四海继续说道:“当年他在江湖闯荡,闹下了不少恶名。江湖上的好汉开始联合起来,准备要剿灭他们了。徐一笑很聪明,见着形势不利,就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而由于他在外惹了许多仇家,便急于修成剑法,于是,他就进山找我,想要我将《倾城剑谱》传给他。这样一来,他兼得两家之利,就可以在短时间内剑法大进,足以称霸江湖。可当年自如大师便曾叮嘱过我,必须将这剑谱交到一位武德兼备的人手上……”
  说到这里,云四海不禁轻笑道:“只是当时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徐一笑竟然真的以为这《倾城剑谱》是一套绝世剑法,呵呵呵!”
  闻半海皱着眉头,问道:“晚辈也曾听闻过这套剑法,传闻这剑法乃是传自唐代剑术大师郭平安,其中记载了他的毕生所学。数百年来,凡是得了这本剑谱的人,都会成为天下第一。难道……这竟不是一套犀利的剑法么?”
  云四海哑然失笑,道:“也难怪你会误会,不错,这剑谱确实记载了郭平安先生的毕生所学。只是,你便是得到了剑谱,却也学不到其中的一招半式。而且,那些大侠们也不是因为得到了这本剑谱才成为天下第一的。他们是成为了天下第一,才配得到这本剑谱。”
  闻半海不解道:“哦?愿闻其详。”
  云四海道:“因为这剑谱之中,根本无招。传说这套《倾城剑法》乃是创于天山派第三代掌门狄邱,而后又传至了郭平安大师处,只是真正记载剑招的剑谱早已在当年毁于战火之中,传不下来。到得郭平安大师晚年时,他便想重写剑谱,将这套剑法传到后世。只是当时他的武功剑法已达化境,随意挥剑已可倾城,去形存意,哪里还记得什么招式?无招之人又如何书写有招的剑谱呢?
  “故而在那剑谱上,郭平安先生只留下了一笔墨痕。可郭平安大师已得剑道,以剑入笔,那一笔墨痕之中却已蕴含了无上的剑意!若同是得窥剑道之人看去,便能看见郭平安先生的剑道。练剑之人,剑法为次,重在修炼剑道。这般一说,这《倾城剑谱》确实是承载了郭平安先生的毕生所学不假。
  “后来,郭平安大师在归天前,将这《倾城剑谱》交予了他的义妹,公孙大娘。这公孙大娘亦是唐代的剑法名家,剑器倾城。她见得义兄的那一笔,心下起意,便也提筆在后一页写下一撇。而这一撇,却也是精妙得很,仔细看去,也是蕴含着犀利的剑意,但与郭平安大师的那一笔,却又截然不同,显然也是承载了公孙大娘自己的剑道感悟。而后数百年来,这本剑谱几经易手,皆是传到每代中最杰出的剑术名家手上。他们见得前人所作,心下了悟,便也都提笔在书中留下属于自己的一笔,将自身的剑道修为藏入书中,随着这本剑谱的传承而流芳百世。”
  说罢,云四海就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古老的羊皮书,只见封面写着四个古朴的行楷大字——《倾城剑谱》。他翻开了第一页,闻半海便见一道歪歪扭扭的笔墨自上而下地画在了羊皮纸上,右下角署着“郭平安”三字。
  闻半海看了一阵却也没能看出什么门道,云四海出声问道:“你能看出什么东西么?”
  闻半海摇了摇头,说:“这道笔墨扭扭曲曲,倒像是三岁小孩儿胡乱涂鸦上去的一样。”
  云四海叹了一声,道:“果然,你没能看懂。”
  闻半海不由面色羞愧得臊红,连忙揉了揉眼睛,口中连道:“让我再看看,再看看。”又再仔细看去。只是过了片刻,任他看得眼睛酸痛,却也都不能看出什么变化来。
  继而,云四海又正色解释道:“郭平安大师信奉‘大道不争’的处事道理,为人锋芒尽敛,便如同入了鞘的宝剑一般,故而寻常人是感受不到他的剑意,看不出他的剑道的。而这歪歪扭扭的笔墨,便是同他的为人性格一般,反反复复,犹豫不决。”说着,云四海又随意翻开了几页给闻半海看。
  闻半海粗略看过后,便知这本剑谱果非什么武功秘笈,当真便像是云四海所说的一般,只是各代高手所留下的一些手墨罢了。而且就他如今看来,并无什么出奇之处。
  云四海将剑谱收好,然后说道:“当年徐一笑向我求这《倾城剑谱》,我没有给他。他便趁着我不注意时,暗中给青儿下了‘狼蛛毒’,想逼迫于我,以解药换取《倾城剑谱》。”   闻半海叹息一声,道:“云大侠为人刚正不阿,又岂会向他屈服呢?”
  云四海点了点头,道:“但这可就苦了青儿了。后来徐一笑见我不肯屈服,便乘着我给青儿镇压毒素时无暇分身,连忙率众逃出山林。而毛将军当时想报答徐一笑的活命之恩,甘心供他驱使,便也就跟着他走了。哎,毕竟说到底,徐一笑才是它的主人,我们再怎么对它好,它也是不会留下来的。再后来,我为青儿四处寻访名医时,便听闻北方忽然冒出了一场‘黑手病’的怪症,我一听这症状,便知道是徐一笑捣的鬼,他这是在以无辜百姓的性命来胁迫我!”
  闻半海便大骂一声:“真卑鄙!”
  云四海点了点头,道:“曾有那么几次,我险些按捺不住,想要去杀了他。只是,最终我还是下不了手。”
  闻半海低念道:“云大侠还是存了师徒之念,徐氏托孤之情么?”
  云四海望了一眼云青,心痛道:“这是其一。但最重要的还是青儿……假若没有人能治得了她的毒,那么徐一笑的解药就是唯一的办法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青儿受到半点的伤害,不能让她断臂,更不能让她死!就算……要以我的性命作为代价。否则,我以后下到了黄泉去,还有何面目见她娘亲……”说到此处,他面色略戚,眼眶略红,显然神伤不已。
  继而,云四海深呼吸几口气,便平复了心情,又继续说道:“后来,正当大家为这‘狼蛛毒’而头痛时,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女神医。这女神医出手帮好几人解了毒,只是……”
  “只是这神医每救一人,要一万两白银的诊费。”闻半海早已从雷震天处听得后半部分的故事,便接口说道。
  云四海点了点头,道:“没错,这女神医虽医术高明,但却无仁心。明明手上有灵药,却眼睁睁地看着许多人伤残病死。哎,我虽然没钱,但是为了救青儿,无论如何都要试一下。后来,我四处探访,最近终是被我得知了这女神医就住在这八台山的‘飞龙峡’中。”
  闻半海道:“所以,你才会带着云青赶来达州,然后你就去问雷震天借钱,但没想到他不但不借,还误会了你。无奈之下,你只好典当宝剑来换取赌资,然后故意输剑来赚取诊金。而后来,你见到云青把剑给赎回来就大发雷霆,是因为把剑赎回来了,就不够诊金了,对么?”
  云四海点了点头,顿了顿,又接口道:“只是,我云四海从不求人。我向雷震天借钱,不过是当作让我去杀徐一笑的酬金罢了,并非去求他。”
  闻半海思索一阵,叹了一声,道:“云大侠,请恕晚辈直言。当年你若是直接告诉了徐一笑这剑谱的秘密,好言相劝于他,说不定徐一笑早就帮云青解毒了。只是你生性倔强要强,不愿意因受人胁迫而屈服于他人,这才弄得双方都下不得臺面,形成僵局罢了。”
  云四海面色一暗,显然也是想到了此层。无言良久,他眼神闪烁几下,抬头看了看日头,像似已决定了什么,口中呢喃道:“再也不会这样子了……”
  须臾,云四海眼中神光收敛,叹息一声,道:“时日不早了,你快些走吧!跟着我们,只会连累了你。”说着,他站起身来,便要去抱起云青。
  闻半海连忙迈步抢上,伸手将云青背在了后背,正声道:“前辈,请让晚辈随你们一起去找那女神医吧!晚辈之前答应过云青,必须要将你们安全护送到目的地。而且,是我将那些钱都撒了出去的,到时候假如那个女神医不愿意出手救人,我或许也能一起求她。”说完这句话,闻半海只觉心中的那团侠义道的火种,又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云四海目光灼灼地看着闻半海。半晌,他轻轻一笑,也不多言,转身径直行去。
  闻半海心下一喜,咧嘴大笑,欢呼一声,连忙拔腿跟上。
  这般,三人自在林中分花拂柳,拨草而行。走了半个时辰,眼前现出一条小溪曲曲折折,蜿蜒向东。三人在小溪旁歇息一阵,自又溯流而上,行得不远,便见到了一座傍溪而建的草舍,舍外的院子铺放了数十个盛满了晒干药材的竹篾簸箕,正飘着浓郁的药香气。
  闻半海精神大振,伸手指着那药庐,道:“云大侠,马上就要到了!”
  云四海点了点头,领着路,带头走了过去。
  不多时,三人已走到了药庐外。闻半海着急地走到门前,叩门叫道:“请问有人在么?‘九州神剑’云……”
  云四海忙摆手止住了闻半海的话头,接口高声道:“云四海前来拜访欧阳月神医。”话语间,他绝口不提往日的身份,显然是决心要割舍过去了。
  少顷,门扉里传出一把油腻腻、娇滴滴的女声,道:“几位请进。”这声音落到了闻半海的耳中,恍如被冰块贴在了脖子后面一般,不由打了个寒战,眼皮直跳。忽地,他后背一动,耳边传来“呜呀”声响,却是云青醒了。
  闻半海来不及多想,便听云四海道了声:“叨扰。”随即推门入户。
  闻半海随之进门,只是刹那间,他竟是定在了原地,一步也走不开。
  只见这草庐内里颇大,却是一处大厅。厅堂正中放了两把太师椅,椅上坐了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而男女左右又各自站着两排高大护卫,约有二十余人,显然那对男女身份颇为尊贵。那女的,想来便是方才应话的那人;而那男子肩头坐着一只黄毛小猴,瞧他面容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赫然便是那徐一笑!
  闻半海愣在原处,久久无语,心中既惊又怒,无法言表。而云四海则目光定定地落在了那女子身上,但却对徐一笑恍若未见。
  “请问,阁下便是欧阳月神医么?”但听云四海一抱拳,启齿道,“我女儿中了‘狼蛛毒’,还请你施以援手,救她一命。”
  那女子点了点头,道:“我确实是欧阳月。”说到此处,她转头觑了徐一笑一眼,忽地阴鸷地笑了声,婀娜多姿地走到堂中一角,打开了一口木箱子,掩嘴娇笑道,“要我救人可以,把钱放进这个箱子里就好了!云大侠应该也赢了一万两白银才对的,呵呵呵!”这木箱子中,竟放了厚厚的十几沓银票。
  闻半海见得眼前此景,已是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死死地盯着徐一笑,双眼直欲喷出火来,暴喝道:“徐一笑,原来如此!你早已经勾结了欧阳月,当年在北方诸城,你负责下毒,她负责解毒,以骗取大家的钱财,对么!还有那么多的无辜百姓,你们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或死或残,你们究竟是有多冷血呀!”   徐一笑含笑不语,而那欧阳月则笑得花枝乱颤,过了好一阵子,才嗲声道:“难不成,你当真以为老娘是什么神医么?我不过是拿了帮主的解药去卖给那些权贵富豪罢了。不然,你以为我们哪里来的钱开设这么大的一个赌局?呵呵,至于那些穷哈哈们么……他们不死,那些有钱人又怎么会那么着急地拿钱来给我们呢?”
  闻半海恨得咬牙切齿,额上青筋暴绽,颤声道:“好呀,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们算计的!”
  云四海对于这些事情恍若未闻,只是朝着欧阳月抱拳道:“欧阳神医,钱已经没有了。但假如欧阳神医愿意出手救青儿的话,云某日后自当会想办法还上这笔钱,决不拖欠。”
  闻半海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云四海,大声道:“云大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医,一切都是这个徐一笑弄的鬼!这个姓欧阳的女人,一开始就是他们‘唐帮’的人!”
  云四海丝毫不理会闻半海,只是弯腰施礼,恭声说道:“拜托了!”
  闻半海不忍他受辱,顿时急得青筋暴绽,一只手拉着云四海,想将他拉起身来,口中焦急大叫道:“云大侠,你求他们也没有用的呀!”云四海还不应答,只是一把挣脱开他的手,然后将身子折得更低,颤声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女儿,拜托了。”
  闻半海听得此言,恍遭雷殛,面色通红,退了半步,脑中忽地响起了云四海的一句话——“如今的云四海,只是一名父亲。”
  换作是自己,自己难道可以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等死么?
  尊严,还是生命?
  闻半海眉目纠结,浑身直在发抖,心中挣扎不定,犹豫不决。蓦然,他想到了那日在山洞中,云青给他留的字——“谢谢你,大哥哥。”
  他眼前好像又看到了那日云青在茅舍中背起父亲的那一幕——那个瘦小的身影,那个要与所有人为敌的身影,那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凄凉呀!
  那背影,仿佛就是从前的自己。
  闻半海只觉心中的那团火越烧越旺,少顷,竟将他浑身都裹进了火中,将那一丝丝的犹豫挣扎尽都烧掉。霎时,他好似又变回了多年前的那个甫刚出道的江湖新丁,那个仰慕着“九州神剑”的少年剑客,那个信奉着侠义道的闻半海。
  闻半海将捏紧的拳头松开,轻松地吐了口气,“扑通”一声,竟是当场跪倒在了地上,高声求道:“拜托了,求求你们救一下云青。”
  那欧阳月愕然一惊,然又吃吃笑道:“你又是谁?云四海求我们,我还能理解,但你这不相干的人为何却也要跪下求我们?”
  闻半海抿着嘴唇,凛然应道:“不为什么,我只是想救这个小姑娘。”
  欧阳月冷哼连连,道:“好一个侠肝义胆的侠客呀!”继而,她转头朝云四海说道,“云四海呀,这旁人都跪下了,你却何以没有表示呢?”
  云四海望了闻半海一眼,轻轻颔首,旋即也跪倒在地,虔声说道:“欧阳神医,请你大发慈悲,救救我女儿。”
  欧阳月显然也料不到这云四海为了女儿,竟会不顾尊严,如此坦然受辱,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了,只好望着徐一笑,将此事交由他来处置。俄尔,徐一笑长身而起,信步踱到了云四海的身前,低着头,像是在看一只蝼蚁般看着他,嘴角挂着浅笑,轻松道:“师父,你是知道我想要什么的,如果你将《倾城剑谱》拿出来给我,我自然就会给你解药。”
  云四海叹了一口气,道:“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你想要的《倾城剑谱》,你又要我怎么给你?”
  徐一笑眼光一转,打量了云四海一番,忽然见得他怀中似乎藏了一物。徐一笑冷笑一声,便伸手搜去,这一摸之下,却是叫他把那本羊皮古书给当场掏了出来。只听他得意大笑几声,手中扬着剑谱,猛地怒目极声道:“云四海,你口口声声说没有剑谱,那么这又是什么!哼,你当日若是肯将剑谱拿出来给我,倒也不用你女儿受这么多的苦难了。你可真够狠心的!”说罢,徐一笑急匆匆地翻开了羊皮书,不再理会云四海。
  只见他才翻到第一页,看见那道曲折笔墨,眉头就皱成了个“川”字,口中疑声连发,却是久阅而不得其意。继而,他信手将书页往后翻去,见得后面记载着的也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笔墨,眉头不由锁得更紧。他看得越久,心中就越是不解,越是不解,面色也就越发铁青。
  云四海轻声解释道:“一笑,这剑谱中真的没有剑法。这里面有着的,不过是一些古代剑侠们的手墨罢了。”
  徐一笑闻言,将《倾城剑谱》合起,攥在手心,闭着眼睛,深呼吸几口气。
  少顷,他眼睛睁开,却见血丝满布,一把将剑谱掼在了地上,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杀气,咬牙切齿地狠声道:“师父,到现在你都不肯将真的剑谱交出来么?你当真就真么狠心看着师妹去死么?”
  云四海摇头叹息道:“一笑,你也不是不知道为师的脾性。我云四海从来便是一诺千金,是不会去撒谎骗人的。这本书,当真便是当年自如大师传给我的《倾城剑谱》。而且,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倾城的剑法,只有倾城的人物。”
  徐一笑闻言,却是咬紧牙关,久久无言,喉间滚动,呼吸疾缓数转,以来缓解心中涌动的情绪。
  突然间,药庐外隐约传来嘈杂声响,喝骂声陡然大盛,却像是来了数十人众。
  闻半海听音识人,瞿然心念道:雷震天他们来得好快!
  徐一笑“呼”地出了一口气,转头朝两旁的护卫道:“你们去,不要叫他们进来妨碍我和师父说话。”说罢,他手臂一挥,欧阳月便应了一声,顿时带着屋中的二十余人抢了出去,跳到户外林中。
  不多时,便听见外边传来喝骂之声,继而,金铁锵鸣一片,双方却已交上了手。
  徐一笑往屋外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朝云四海漠然说道:“师父,你可还记得当年你要留我在江南,我同你说了什么吗?”
  云四海依然跪在地上,就像当年徐一笑跪在自己面前一样诚恳。他颔首道:“记得。当时你说:‘云师父,我想练成像你一样的剑法,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大侠。’”
  徐一笑面容肃穆,神色中泛上一阵阴鸷,吐了口气,寒声道:“不错,我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但其实,我心中想的却是:‘我要练成像你一样的剑法,然后日后亲手打败你,亲手杀掉你。我要挖出你的心肝,以來祭奠我爹,然后堂堂正正地把名字改回——‘唐惊天’!’”   闻半海听得此言,身子猛然一震,暗叫不好,抬头朝徐一笑看去,竟见他双目瞪圆,手臂轻挥,长剑已抽出,急朝云四海胸口刺去!闻半海连忙拔出“刃雪剑”,抢身拦截。只是这徐一笑剑法深得云四海真传,一剑之出,有如奔霆骇电,又岂是闻半海能够阻拦!但见闻半海匆忙跳至,一剑拦空,却已叫徐一笑绕了过去。
  云四海双眉聚敛,纵身而起,朝后跳开,堪堪让过此记。只是徐一笑得势不饶人,一击不中,手腕一抖,剑法骤然展开,急如飞星掣电,惊风散雪,剑花错落间,宛如撒下了漫天寒星。于瞬息间,徐一笑竟刺出了一十三剑,密如珠帘,直叫闻半海看得眼花缭乱,定在原地,便是想插手相助,却也不知从何帮起。
  徐一笑随云四海习剑十载,一身武功尽出其身,云四海自是知道他的剑招落处。顿时,只见云四海脚步轻移,上身放空,身子若无根浮萍般随着徐一笑剑风飘荡,因风俯仰,这十数下急攻竟是轻易地就被他给化解了。
  徐一笑一边出剑,一边怒喝道:“云四海,当年若不是你杀了我父亲,我和娘亲也不用回到那个破村子里去。我们也不会遭人凌辱,娘亲也不会病死在那里,一切都是你害的!你欠我的,难道就不用还了么?”喝罢,徐一笑绕身过去,左手捏诀,引转剑锋,挺空上下,长剑夭矫如龙,剑光有如银河倒悬般直朝云四海后背斜劈下去,势同猛虎出柙而不可稍遏。
  云四海闻言,神色不由愕然怔忪,身子顿时定住。闻半海同云青齐声惊呼,便见血光喷溅,沾了徐一笑满面,云四海闷哼一声,后背陡然多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自右肩而到左腰。
  云四海不禁向前踉跄两步,以手掌按住墙壁,这才勉强稳住身子。
  闻半海见他面色惨白,额上冷汗直冒,口中气喘如牛,已知他受伤不浅。
  云青连忙从闻半海背上跳落,闪身过去,扶住了云四海。
  而闻半海则仗剑冲上,凝神防备,将云家父女护在了身后,朝徐一笑骂道:“徐一笑,你疯了吗?云大侠怎么说都是你的师父啊!”
  徐一笑也不抹去面上残血,只是用衣袍下摆把剑上的鲜血拭去,狞笑道:“那又如何?他是我師父,可唐见深却还是我的亲生父亲呢!若不是云四海,我和娘亲又岂会流落在那破村子中,遭人欺负凌辱,娘亲又怎会病死!那五年,你们可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么?是云四海毁了我的人生,是他杀了我父亲,害死我娘亲的!若不是他,我们一家三口就会一直在太行山上开心地生活。而我,自然就是‘新唐门’的少门主了!或许,这八台山唐门的祖宗基业,也早就被我们父子给夺回来了,又怎会被旁人所毁!”
  念及于此,徐一笑长剑平指,森然道:“云四海你可知道,我辛苦练剑,我想出人头地,我想成为‘天下第一’……我做的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替我父亲报仇,杀了你,然后替他完成重夺八台山唐门的梦想!为此,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什么侠义道,对我而言,简直是狗屁都不如!”说罢,他复又挺剑刺来,呼吸间,剑尖已是逼近云四海的背心。
  闻半海本已站在了云四海的身侧,眼见徐一笑剑来,哪里敢再叫他伤到云四海,这便深吸一口气,登时青锋倒挂,使出一招“气冲斗牛”,剑光自下而上地凭空冲起,有如岩浆喷涌,势如卷瓦,不容轻视。
  堂中陡闻“哐呛”一响,两剑相击,徐一笑长剑便向上荡起。闻半海见徐一笑胸腹露出破绽,自以为有机可乘,口中轻斥:“着!”忙挺剑点去。徐一笑怒斥道:“别来碍事!”自也挥剑相格。
  说不得间,两人长剑来往,交了十余合,火花迸溅,倏忽便见徐一笑长剑迂回,将闻半海的剑卸到了一旁,继而右脚直出,踢在了闻半海小腹,叫他趔趄退开三步远近。
  闻半海中了一脚,腹中剧痛,不禁汗出如浆。但他又见徐一笑朝云四海走近,哪里还敢怠慢,猛又使开剑法,摇剑抢上。
  徐一笑怒目圆瞪,呼啸一声,场中登时黄影如电,轻巧转折,刹那间便蹿到了闻半海跟前。闻半海那日在雷府见过毛将军的剑法,知它剑上功夫不浅,不可小觑,于是臂膀挥落,剑锋朝下横扫,剑光恍如长河纵横,碧海腾波。
  毛将军不敢硬接,双腿连忙一蹬,朝后翻退数尺,让过这招,继而又合身滚来,短剑直往闻半海右脚跟挑去。
  闻半海知它诡计多端,不敢叫它欺近身前,身子忙也虎跃后退,随手抖出一片巨浪般的剑光挡住毛将军的后着。
  毛将军如附骨之疽一般,于瞬息间,绕到了闻半海的身遭,短剑挥舞,直朝他下盘要害刺去,而闻半海自也摇剑相还,一时间,针锋对麦芒,珠两悉敌,斗得不可开交。
  闻半海正自同毛将军激斗,那厢云青早已抽出父亲的剑,替云四海接下了徐一笑的剑招。只是两人虽都跟从云四海学剑,可那云青年岁尚小,武艺甚浅,又如何能是徐一笑的对手呢?便见两剑相交,霎时就像两条水蛇般缠在了一起,却是两人齐使柔劲,双剑同时画圈,都想要将对方的长剑圈开。只是徐一笑功力更深,云青只觉手中宝剑像是被一个漩涡卷去一般,行动不由自主,不两下子,她掌心一热,宝剑已然脱手飞落在地。
  徐一笑得势不饶人,冷笑一声,长剑便直朝云青头顶削去。电光石火间,云四海大叫一声,身子猛然挺起,继而合身扑到,却是一下子将徐一笑扑倒在地,叫他长剑劈空,顿时两人在地上滚作了一团。
  闻半海见得那边情势吃紧,连忙一剑逼退了毛将军,口中大叫道:“云大侠,你快拿起剑呀,快杀了徐一笑呀!他不会是你的对手的!”
  云四海旧伤未愈,而新伤又创,再加上他不久前耗费了功力为云青驱毒,气力已是不继,惨笑一声,吐了一口血,弱声道:“一笑,只要你将青儿治好,为师便是一死,那又何妨。”
  徐一笑嗤笑一声,狰狞叫道:“好,我答应你,你死了我就放过你女儿。那你就赶紧去死吧!”一声叫罢,徐一笑真气运至下盘,左膝猛然顶起,撞开云四海,然后站起身来,长剑直朝他心窝子搠去。
  云青哭喊一声,想要去救,可哪还来得及!眼见徐一笑长剑将要刺中云四海,忽然间黄影疾动,却是那毛将军跳脚抢到!便见它短剑探出,剑尖若灵蛇吐信般正中徐一笑的剑身,将他这剑杀着顶开,刺了个空,却是于千钧一发间,救了云四海一命。   徐一笑皱着眉头,喝骂道:“毛将军,你要做什么!”
  毛将军冲动之下违逆了主人,此时见得主人发怒,不由噤若寒蝉,瑟瑟发抖起来。只是它忽又听见身后云青的呼喊,胆气便壮,伸着猴爪指了指云青,又指了指自己,手舞足蹈起来,想来是说它和云青乃是好朋友,恳求徐一笑放过他们。
  徐一笑寒着脸,咬着牙,森然道:“毛将军,你给我让开。”
  毛将军见得主人生气,不由吓得脖子一缩,脑袋左右看了看,眼光闪烁,略有犹豫,只是它耳边听着云青的哭声,怪哼一声,已有抉择,竟是学着先前云四海的样子,朝着徐一笑跪下,给他磕起了头来。显然在往日里,毛将军受云家父女厚待不少,心中感恩,今日无论如何也不愿叫徐一笑杀了他们父女。
  徐一笑见得毛将军这番模样,不禁讶然。他细想了一阵,然后面色倏忽缓了几分,继而,便是叹了口气,口中直道:“罢了,罢了……”紧接着,作势要将长剑倒插入鞘。
  毛将军见状,自以为徐一笑是听了它的劝告,已然答应罢斗,不由尖声欢呼几声,当场跳起身子,拍起了手掌来。只是猛然間,便听徐一笑冷笑一声,右足踢起,带起一阵劲风,脚尖旋即踢中了毛将军的胸口。猝不及防下,毛将军哪能料到主人会对它痛下杀手!它受不住徐一笑脚上大力,“喀喇”数响,胸骨已断了两根,矮小的身子顿时如断线的纸鸢一般朝后飞去,撞到了墙壁,呕出了一大口鲜血,躺在地上萎靡不振,一时间,却是起不得身。
  徐一笑哂笑道:“小畜生,真以为我那么宠你么?竟敢不听我的话,那你也陪他们一起去死吧!”说罢,他倒提长剑,挽了个剑花,一步一步地朝着云氏父女走近。
  闻半海怒火中烧,大吼一声,双手执剑,从旁直朝徐一笑劈去,气势如山似渊,不可小觑。
  徐一笑剑尖虚晃,长剑横出,“锵”的一声,即时架住了闻半海的剑。只是徐一笑这下以奇对正,仓促之间,发力不足,陡听他闷哼了一声,身子一晃,退了半步,竟是在这下硬拼中输了半招!
  闻半海手臂微酸,心中惊喜念道:是了!这徐一笑剑法虽精,但终究年轻,内力未成火候!我虚长了几岁,剑法虽大不如他,但内力却可能胜了他几分,只要逼得他同我硬拼,或许还有胜机!这般想罢,他双手握紧长剑,真气灌进双臂,如同砍树一般,将长剑当作板斧来使,顿时左三剑右三剑,挥剑直往徐一笑身上猛砍一通。
  徐一笑自也看出了闻半海的意图,但他心高气傲,自也不愿输与了闻半海,便听他长啸一声,长剑竟是气势汹汹地迎面斫去,丝毫不让,硬是将闻半海的长剑拦于门户之外。
  登时,堂中听得“叮叮当当”的一片脆响,两人使尽全力,以性命相搏,两柄长剑互斫十数回合,依旧分不出胜负,只是瞧着徐一笑身子轻晃,口中闷哼两声,却像是已落在了下风。
  徐一笑久战不下,倏忽便暴喝一声,脚踏奇步,身形飘转,剑风猛紧,斜地里长剑刺到,却是走回了轻灵翔动的路子,剑招凌厉狠毒,神出鬼没。显然他自知硬拼之下,讨不得好处,担心久又生变,即决定以凌厉的剑招取胜。这般一来,顿时便叫闻半海的如意算盘落空,不几合,他又已处于劣势,被徐一笑飙风般的剑招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蓦然间,闻半海见徐一笑右腿卖了个破绽,心中惊喜,连忙挺剑刺去。孰料,这下竟是徐一笑故意而为,引蛇出洞。闻半海长剑一动,徐一笑右腿旋即撤了半步,将空门隐去,紧接着,右手握着剑柄直朝闻半海脑门砸去。
  但听“砰”的一响,闻半海被徐一笑剑柄砸中额角,眼冒金星,踉跄退了两步,鲜血流下,染红了半边面容。待他回过神来,睁开眼时,陡然便见一道寒光白练罩面劈来,惊风散雪,一往无前,刹那间,已然逼近眉睫。
  闻半海避无可避,口中轻念:“我命休矣!”但他于将死之际,却是身心澄明,脑中空荡荡的,无物亦无我,周遭的时间恍如静止了一般,就连徐一笑那快到极点的剑,此时落在闻半海的眼中,也都像是定格了一般,剑招的所有来路去势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闻半海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时间,只觉身子虚空,肉身好似已经死掉,灵魂出窍了一般。他转目一看,见得躺在地上的那本羊皮书,正巧被徐一笑的剑风吹开,翻到了第一页,映入他眼中的是剑法大师郭平安所留下的那道弯弯曲曲的墨痕。此刻,那道墨痕落在他眼中陡生变化,已不再平淡。他似乎见到了那道蜿蜒墨痕化作一条黑龙,跃于纸上,凌空盘旋环绕,须臾,柔软的龙躯猛地挺直,竟是绞成了一柄墨剑,破开云霄,一飞冲天,仿佛九霄苍穹也要被它刺出个大窟窿。
  闻半海心下蓦然起意,手中长剑挥去,不由自主地拟着黑龙盘旋入空的姿势,竟切中了徐一笑的剑。继而,闻半海剑上生出一道黏劲,带着徐一笑的剑,在空中盘旋绕转,剑如游龙,照着书中的那道弯曲墨痕,自在空中用剑画了出来。
  顷刻间,闻半海长剑连转,已然将徐一笑剑上的势道卸得一干二净,将他身子引得七扭八歪,趔趄不定。再猛然听得“锵”的一响,闻半海学着那墨剑破云入天的无俦气势,利落地将敌剑压下,劲力过处,竟将徐一笑长剑的剑尖劈去了寸许来长,势如惊雷,剑可倾城。
  云四海见着此剑,眼神闪烁一下,轻轻颔首,含笑脱口低吟:“‘倾城剑法’。”
  闻半海使过此招,便倏忽惊醒。他自视观望,见得自己非但没死,竟还反败为胜,赢了徐一笑一招,心中不由愕然念道:我是撞邪了么?他不知是自己适才于将死之际,激发全身潜能,得以初窥剑道,恰巧又从羊皮书中隐约看到了郭平安大师所留下的剑意,登时福至心灵,临摹出来,于照面间,使出了一招“倾城剑法”,这才能破去了徐一笑的凌厉杀着。
  只是闻半海甫刚脱离险境,心神便松懈了下来,又已恢复了从前的状态,再不可见书中剑意,心中顿时怔然,久久不能回神,呆呆念道:“方才那一剑,我是怎么使出来的?”
  徐一笑瞿然失色,也是料不到闻半海竟会使出如此的神来一剑,于千钧一发间反败为胜。他看着闻半海,面色不禁露出一番惊惧、艳羡。只是他深知此战非但要分出胜负,还要决出生死,只要还活着,就不能算输。他深吸一口气,连忙稳住身形,信手抽出剑来,趁着闻半海失神之际,叱咤一声,长剑猛然刺在了闻半海的右胸。   所幸徐一笑长剑的剑尖被断,这下猛刺气力虽重,但却入肉不深,无法杀敌,只是戳得闻半海胸口气促,长剑撒手,“蹬蹬蹬”地连退几步,瘫软在地,咳嗽连连。
  徐一笑将手中断剑抛下,捡起了闻半海的“刃雪剑”,在空中挽了几朵剑花。他见闻半海无力再战,不由得意狂笑,迈开步子,径直朝云四海走去。
  云青见着父亲历险,便神色着急地朝毛将军比画手势,双掌拍着双肘,手舞足蹈地说了一通,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毛将军听过后,直在摇头,怪叫不已。
  眼见徐一笑越走越近,离着云四海只剩数尺远近,倏忽间,云青面上露出一番坚毅决绝,便朝毛将军大吼一声。
  毛将军闻声惊愣,紧接着便咬着牙关,面上清泪纵横,神色痛苦地撑着短剑,一步一步朝着云青走去。
  须臾,徐一笑走到云四海面前,手起剑落,寒光夹着血光,闪烁连连,便见长剑削在云四海断臂上,带走一大片血肉,可见白骨森森。
  徐一笑恍中魔怔,口中阴森笑道:“云四海,我是不会叫你这么容易就死掉的!你毁了我一家,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云四海额上渗出黄豆大小的汗滴,颤声问道:“一笑,你杀了为师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徐一笑愕然愣住,旋即极声叫道:“云四海,你休要迷惑我!我杀了你之后,我便要在此重建唐门,将我父亲失去的东西给夺回来!自此之后,我就是八台山唐门之主,天下就再也没人能够欺负我了!”
  云四海闻言后,沉声道:“好,只盼你不要食言,莫要伤害青儿,也能放过无辜的人。来,杀了我吧!”继而,他转头望着云青,眼角不禁滑出一滴泪珠,唇齿轻颤,自是静待长剑加身。
  闻半海急得目眦欲裂,有意去拦,可却苦于胸口气闷,一口真气卡于胸腹,提不上去,便连身子也都站不起来,一时间,也是不由眼眶发红,颤声哽咽叫道:“云大侠!云大侠!”话音甫落,便见徐一笑怒啸一声,双手倒执剑柄,直朝云四海心口猛然刺落。
  忽然间,场上顿闻云青痛呼一声,闻半海猛然转头看去,却见毛将军用短剑朝她的臂膀猛砍,眨眼间,将云青一双手臂齐肘劈断,流了遍地的黑血,腥腐气息充盈满堂!
  云四海听得女儿痛呼,陡然惊得虎目大睁,精神抖擞,四肢一撑,身如飘风,便翻起,登时叫徐一笑长剑刺空,戳在了地上,传出“锵”的一响,火花四溅。
  顷刻间,云四海已闪身到了女儿的身侧。他见女儿双臂齐断,不由虎目噙泪,将她揽入怀中,颤声哽咽道:“青儿,你这是何苦呀!徐一笑明明已经答应为你解毒了。”
  云青痛苦地皱紧眉头,抿着嘴唇,面色发白,额上的青丝都被汗水打湿,凌乱地粘在了面上。须臾,但见她面上挂起了微笑,用断臂指了指落在闻半海身侧的那柄墨色宝剑,又指了指云四海,口中“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话。云四海再也忍不住心中万般情绪翻涌,两行泪水滚滚而下,忽地仰天长啸起来,悲壮难抑,直将整座草庐震得簌簌抖动。
  ——“爹爹使剑,很开心。爹爹开心,青儿也很开心。”
  闻半海见得云青如此动作,早已明了她的心意,霎时间,也是禁不住热泪簌簌而下。他转头见徐一笑又再仗剑抢去,长剑直往云家父女头顶劈落。他口中“啵”地出了一口长气,真气冲破胸口郁结大关,顿时抓起宝剑,朝云四海奮力掷去,面色通红地大叫道:“云大侠,接剑!”
  云四海大喝一声,右臂紧紧搂着云青,左掌疾探,在空中握住了剑柄,稍一挥动,剑光反展,寒风忽生,冲破徐一笑的剑影笼罩,墨剑画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朝着徐一笑剑光最盛处击去。一剑之来,有如黑云压城,剑气冲霄。
  铿锵一响,火花闪烁,一黑一白两道剑光碰到了一起。蓦然间,听得徐一笑大声痛呼,被云四海剑上大力撞得退了几步,握着的“刃雪剑”从中而断,右手虎口迸裂,鲜血横流。
  云四海再悲呼一声,搂着云青,长身纵起,身随剑进,臂膀翻转,墨剑便将断了的“刃雪剑”反压剑底。云四海左臂抬送,恍惚间,只见堂中墨影大作,闻半海忽如身处黑夜,眼前一片漆黑,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俄尔,闻半海却见眼前黑幕中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线,将黑幕撕裂,紧接着,鲜艳的朱红色从红线中喷薄涌出,红线化成了血河,带出了一阵血腥气。
  闻半海稍一回神,便见那道红线竟是围着徐一笑的脖颈,绕了半圈,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了满襟。
  登时便听“哐当”一声,“刃雪剑”掉落,徐一笑喉间喑哑地低吼了一声,眼珠子一转,死死地盯着云四海的背影,继而身子猛然一挺,便像块朽木般颓然摔倒在地。
  闻半海见得徐一笑躺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良久,这才相信他是死了。
  闻半海松了口气,按着胸口,站起身子,转头见得云四海朝他颔首,心头便是一暖。他走近两步,正待同云四海说些什么。只是此时屋外欧阳月突然惊呼一声:“帮主死了!”顿时,唐帮帮众战意顿消,皆都弃了敌人,转头朝屋中奔来。
  闻半海听着屋外杀声掩近,他转头从洞开的门户看去,却见双方群豪已然跳进了药庐院落,离着药庐只余十几步远近。
  云四海调顺气息,长长地吐了口气,沉声说道:“走!”继而便见他断臂夹着云青,左手抄起墨剑和《倾城剑谱》,真气运至双腿,平地纵跃,身形矫若虎豹,瞬间破开药庐的一扇窗户,从中翻飞出去,若只归巢乳燕般,直投山林。
  闻半海提了口气,正也要从窗中跃出。只是他倏忽听见一声“叽喳”声响,应声回头看去,却见那毛将军有气无力地爬到了徐一笑的尸体旁,摸着主人脸庞,泪水直落,“哒哒哒”地打在地上,恍如雨落。
  闻半海看了看屋外的雷震天,又看了看这只小猴儿,不禁喟然叹息,伸手轻轻地将毛将军抱入怀中,蹬地蹿出窗外,远远地缀着云四海的身影,也直往浓密的山林深处飞奔过去。
  奔走间,闻半海回头看去,透过窗口的大洞,却见得群豪和唐帮帮众齐齐扑到放在堂中一隅的那口木箱前,纷纷争抢着木箱中的银票。
  不多时,屋中便见血光四溅,呼喊冲天,这帮人竟是不分阵营地混战了起来,只要是手中抢到了银票的,不管是谁,他们便都群起而攻之。   混乱间,闻半海好似见着雷震天铁拳砸落,打死了几人,抢进了人群内围。继而,再见他双手攥着一大沓银票,便要逃出药庐,只是突然间又被几只大手揪了回去。而雷震天手中拿着银票不愿放手,拳脚也施展不开,只剩口中喝骂不止。少顷,便听他的喝骂变成了痛呼,喊声逐渐微弱,及至无声,却像是已然死在了乱拳当中。继而,那欧阳月从人群中蹿出,劈掌夺过了雷震天手中的银票,欢呼一声,但她笑声未落,转眼被扯进了人群中,不两拳,又已香消玉殒……
  闻半海看着屋内乱斗,不由心下暗凛,想着假如自己依旧像往日一样,被钱财所迷惑,今日恐怕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为财死,为财活。顿时,他不由叹息念道:“多少豪侠好汉,都是败在了一个‘贪’字上。”想罢,他再不分心,随着云四海奔走一程,不多时,又回到了飞龙峡的密林当中。
  只是他轻功远不及云四海,稍一恍惚,便见云家父女已走得没了踪影,隐于山林,不知身在何处。
  闻半海抱着毛将军,立在林间,转身四顾,只见两旁高山耸立,峰顶摩云,周遭树大林深,葱葱郁郁,哪里还有云家父女的人影!他心下焦急,不由高声喊道:“云大侠,云大侠,你们去了哪里!”
  他叫了几声,林中只传来了回音荡荡,却无人应。闻半海立在原地,怔然若痴。
  须臾,西首林间传过“嗖”的一响,闻半海心中大喜,眉开眼笑,叫道:“云大侠!”连忙展开轻功,迈足赶去。只是行至半途,却见一柄墨色的利剑平平地插进了一株参天大树的躯干之中,一本羊皮古书稳稳地平放在剑身之上,书的封面上写着四个古朴苍劲的大字:倾城剑谱。
  而云家父女依然不见踪迹。
  闻半海心下怅然若失,垂头丧气,念头纷转,口中低吟不断。忽然间,他猛见大树阴下,有人写了几个大字:谢谢你,大哥哥。
  字迹娟丽秀雅,望之如有淡香。闻半海眼眶忽地发红泛酸,不自禁地落下了一滴泪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蓦地轻笑了一声,信手抹过泪水。悠悠间,他听着西边林中传来几声雀鸣,抬头高望,却见空中浮云飘荡,一大一小的两只大雁横空掠过,自在白云间盘旋翱翥,扑翅而去。转眼,已然飞出群山之外,隐于天际。
  闻半海朗声大笑,心下坦荡。但见他收起羊皮书,将墨剑悬在腰间,抱着毛将军,然后朝着东边缓缓踱步行去,潇洒自然。
  而他胸中的那團火恍如长明灯般,高悬于心中,为他指向——他已然不再需要去追逐云四海的脚步了。
  渐渐地,连闻半海的身影也都隐于林中,不再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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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尝汤药》是一个讲述的汉代文帝孝行的故事,这是《二十四孝》中的第二则故事。前汉文帝,名恒,高祖第四子,初封代王。生母薄太后,帝奉养无怠。母长病,三年,帝目不交睫,衣不解带,汤药非口亲尝弗进。仁孝闻天下。  孝悌,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一个词,也是最基本的一个道德标准。这个词在《说文解字》中是这么解释的:“善事父母曰孝,善事兄长曰悌。”“孝”字的汉字构成,上为老、下为子,意思是子能承其两亲,并能顺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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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兰殿千秋节,称名万寿觞。风传率土庆,日表继天祥。”  这是唐玄宗在自己的降诞日“千秋节”上,所作一首《千秋节宴》。此时的玄宗正值壮年,与杨妃两情相悦,和若琴瑟,满心欢愉之情,尽在字里行间。  诞节之制,始于玄宗。  开元十七年,左右丞相张说、宋璟率百僚上表,请皇帝诞辰为“千秋节”。玄宗闻表大悦,欣然从之,称其“朝野同欢,是为美事”,并手诏敕付,布于天下,令其永为常式。从此以后,皇帝诞辰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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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尚算不得漫长的人生道路中,习武的时光占了一半还多。那些或挥汗如雨,或意气风发的日子里,我遇到过很多开心与不开心的事,其中有一部分是由于普通人对武术的理解不够而引发的误会。这些误会有的令人啼笑皆非,有的令人怒火万丈,有些可以一笑而过,有些则不吐不快。  我決定把这些不吐不快的事情写出来。它是我的吐槽,也是我的控诉,可能会引起一些人的反感,所以友情提示一下,请谨慎阅读。武术表演最痛恨  在我过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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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一推开厚重的铁门,一阵阴冷的风便袭了过来。  跟在曹小雅身后的看守说:“曹少爷,就这儿了,您自己一个人进去?”  曹小雅点一点头:“对。”  看守说:“好嘞,我就在门外,您有事招呼一声,不用怕。”说着自己倒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便推门退了出去。  曹小雅向前看去。见到前面还有一扇铁门,两旁的铁栅栏都有儿臂粗细,可见对栅栏中人的重视。在那铁栅栏中间,一个人踞坐着,他的身躯十分雄壮,须发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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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世界”百万创世征文大赛:  万千期待,重启江湖传说;百万悬赏,铸就武林盛世。  江湖告急、武林告急。百万花红,广邀各路豪杰,一起重游江湖,仗剑执笔,书写创造属于我们的“侠世界”。  我们要“创世”,《今古传奇·武侠》创刊十六年来最为盛大的创世征文活动,磨剑十余载,只为今日之锋芒。我们不仅是在征文,更重要的是“创世”,创造一个只属于广大武侠爱好者,属于那些对武侠类型文学还在坚守的守望者。  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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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寂寂,头顶月光清冷。宇文直站在棱棱的山石间,第一次有了绝望的感觉。  堂堂须弥剑客的弟子,“妙光剑”的传人,初出江湖便在恶虎岭一战中崭露头角,杀了臭名昭著的大寨主孙一刀和他的两个结义兄弟不说,还顺利救出了大侠江北关的千金小姐江飞雪,成为了“千山烟波第一庄”近十年来最年轻的座上宾……英俊潇洒、武功高强、人物风流,几乎所有用来形容英雄少年的词汇,放在他身上都是那么恰如其分。  可是,就是這样一位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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