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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从标准的传奇角度看,华盛顿的成功故事并不亮丽,至少不比众多中国企业家的成长更有特色。他只是一个农场主的儿子,没受过像样的教育,充其量小学毕业。他的口才很不好,以致不能脱稿演讲。甚至他的军事天才也不算出众,虽然他身为大陆军总司令,用兵却并不神奇,失误倒不少。而若论政治才华,杰斐逊、富兰克林、麦迪逊等等开国元老都被公认在他之上。按中国标准,他甚至对不起祖宗,因为他连后代都没一个。
但是,他的在世魅力和后世价值,却远远高于那些满腹经纶、口若悬河、子孙满堂的人,我指的是全世界。在我看来,他的高度甚至至今无人能及。
我强调全世界,是因为这样一个看似并非才华横溢的人,其功绩不仅成就了一个强大的国家,更是惠及全球的。比如:他开创的美国,是人类第一个废除君主制、实行民主共和制的国家;第一个实行联邦制度,并用成文宪法作为国家根本制度,进而划分中央与地方权限的国家——要知道,这是我们如今啧啧称奇的中国智慧几千年都始终没解决的顽疾。
但我却不认为这些是他最值得后人敬仰的。因为这些名垂千秋的功劳显然不能归于华盛顿一人。就思想智慧本身而言,华盛顿绝对不是贡献最大的。当至今堪为典范的美国宪法制定时,华盛顿的角色只是一个“主持人”,而且少言寡语。当然,因为有且只有华盛顿,那些最有智慧的人才走在了一起,并一直走下去,成就了不朽伟业。不过,这依然不是他最让人难望项背的地方——古今中外,能发现、团结人才的领袖多得是。无数事实证明:会用人,能成就人生高峰,却不能阻止人生悲剧。
乔治•华盛顿作为一个组织的开创者和成功者,真正至今无人能及的地方在于:他伟大而坚决、主动而彻底的“一停两退”!
行得通,但靠得住吗?
当你创造了无以复加的奇迹,你的声望达到无以复加的崇高,当很多人都希望你顺应“民意”再进一步,并且这一步据说是为了天下苍生时,你停得下来吗?
从1775年独立战争开始到1783年立国,美国用了整整八年。但与中国的八年抗战不同,“美国人”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文化)!“美国人”也没有《论持久战》这样的高瞻远瞩(没有战略),甚至“美国人”那时都没有像样儿的正规军队(没有执行)!因而,别说他人,即便华盛顿自己,在战争结束前夕都不相信胜利要到来了!
这时,已从“创业者”变为“成功者”的华盛顿,面临着第一次人生边界挑战。1782年5月,一位年轻军官将很多将领的私下议论记录了下来:“美国”当时的共和体制像历史上的所有共和体制一样暴露了自己的软弱无力,而能稳住这个新生国家的惟一办法,就是华盛顿称帝!
但华盛顿前无古人地对此给予了严厉谴责:“我非常意外和吃惊地阅读了你要我深思的意见,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战争中发生的任何变故,都没有像你说的军队中存在的那种想法使我更痛苦。我不得不怀着憎恶的心情看待这种想法,并给予严厉的斥责。把这些想法从你们头脑中清除吧!这是对我们国家犯下的最大错误!”这显然与国人熟悉的“三让做秀”完全不同,华盛顿发自肺腑,说到做到。
不能不说,那些将领们的说法其实不无道理,而华盛顿的拒绝非常刻薄甚至冒险。但是,华盛顿看到了比那些历史先辈们甚至晚辈们更根本之所在——作为成功者,你需要冷静区分:哪些是对当下成功看似有帮助甚至不得已的,也就是“行得通”的;哪些则是对未来持续成功有实质且长远影响的,也就是“靠得住”的。如果不能将二者区分开来,那么在成功的漩涡中,个人与组织的悲剧将不可避免。
更可贵的是,华盛顿不仅严词拒绝了“称帝”的民意,而且还很用心地在规避另一种“顺理成章”却同样可怕的危险,那就是成为“变相的独裁者”。
事实上,在他之前,已经有两个危险而悲惨的先例。一个是罗马共和国末期的统治者恺撒,一个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领军人克伦威尔。恺撒自称执政官,克伦威尔自称护国主。不是“皇帝”,胜似皇帝。最后都走向了自己事业理想的反面,而且一个活着被刺,一个死后鞭尸。
哪怕华盛顿只是对前车之鉴的吸取,都足以令人钦佩。因为历史往往是高度重复的,后人重蹈覆辙的案例多如牛毛。而且,后人即便有所改变,也未必会走向比前人更高明的终点。比如:袁世凯,在推翻帝制后,先是担任“正式大总统”进而“终身大总统”,成为事实独裁者,此后干脆直接登基,最后区区半年就吐血呜呼;而袁的死敌、我们的“国父”孙中山,一生追求共和,却在后期逼迫党员宣誓向他个人效忠,而导致“臂膀”黄兴拂袖而去——比较而言,200多年前华盛顿清醒地这一“停”,多么难能可贵。
留下自己,不如留下制度
而最为可贵的,是华盛顿并没有真正“停”下来,而是主动果断地选择了一退!这与20世纪蒋介石被迫四次下野,又完全不同。
独立战争结束后一年,总司令华盛顿就“自行解散”了大陆军。1783年12月23日,华盛顿向美国大陆会议辞去总司令职务,正式解甲归田。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匆匆起程,马不停蹄返回他日夜思念的故乡——弗农山庄。“他是世界军事史上第一个打赢了战争就回家的统帅。”《华盛顿传》作者埃利斯感叹道。因为华盛顿坚信:“剑是维护我们自由的最后手段,一旦这些自由得到确立,就应该首先将它放在一旁”。打下江山,却主动而坚决不坐江山——这一违背中国文化常识的决定,此时彰显出了伟大的光芒。
当然,我们知道,华盛顿后来因是国家之不二人选而再度出山,以全票(那时各州代表是各自投票,且无法相互沟通)当选美国第一任总统。但与国人看惯的完全基于个人利益的“以退为进”完全不同,华盛顿的退,是对自身角色与国家前途的冷静认识;而他的进,也同样如此——他随时做好了上阵的准备,也随时准备好了离开。
与所有成功者走上权力巅峰时的意气风发截然不同,在就职总统前一晚,华盛顿还在对周围人哀叹:“我感觉担任总统像罪犯被押上刑场一样。”而在就职时,他就直言不讳:“我将下定决心,别无他顾,竭尽全力为民效力,以期能在适当的时机尽早解除这一职务,使我再次隐退,以便在惊涛骇浪之后,度过平静的晚年,以享天伦之乐。”——上任就想着离职,这恐怕是绝无仅有的就职宣言。
果然,四年后第一届任满,华盛顿就萌生去意。杰斐逊连忙给他写信:“我完全了解目前职务在你的心上是多么沉重的负担,也完全知道你非常热切的希望告老还乡,安享天伦之乐。但是,有时候,社会对一个杰出人物有特殊要求,偏偏不让他过其所喜爱的安居乐业的生活,而要他走一条现在和将来为人民造福的生活道路……因此,我只希望你在为人类的利益牺牲了很多岁月后,再牺牲一两个年头。”众人劝说下,华盛顿才勉强同意。他再次全票当选。但又过四年,1796年9月17日,第二任届满的乔治•华盛顿,通过《告别词》坚决拒绝再次连任,完成了自己人生的第二“退”!
需要指出的是,当时美国宪法只规定了总统一届任期是四年,却并没有规定可以连任几届!在有足够的权力空间时,这完全是华盛顿个人的决定,并且是一个影响深远、名垂青史的伟大决定——告别“终身制”,开创了人类历史中行政官任期不得超过两任的先河,并被今天所有民主政体所遵循。
而“创业者”华盛顿,在当时就敏锐地看到:“先例,是一个危险的东西”;“在一个新政府建立之初所确立的许多刚开始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可能会产生巨大而持久的后果”。
也就在那时,他留下了一句振聋发聩的话:“我留下或许会比他们干得更好,但我宁愿留下一个好的制度。”然后,他再次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自己的弗农山庄——直到1799年12月在家中逝世。
他的敌人英王乔治三世曾由衷说:“如果乔治•华盛顿解甲归田,他就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而当华盛顿去世时,恰是这位绝对的政敌,尊敬地鸣礼炮20响为他致哀……著名专栏作家乔治•威尔的评价更深刻:“华盛顿的不可取代性,最终是由他宣布自己是可以被取代的不朽行为,而确立的。”
当其他成功者面对权力的诱惑而一再漠视甚至践踏人生的边界时,乔治•华盛顿却三次为自己划定了边界,并成为了边界上的伟大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