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睁开眼睛
　　就看见了母亲的白发
　　她用了身体里最后一粒卵子
　　把我带到人间
　　带到了荒家庙
　　二
　　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荒家庙”
　　但我曾多次站在那块现在已种上粮食的
　　庙的遗址上。想我的母亲
　　她是怎样在这座废弃的破庙里
　　生下我的第三个哥哥，想她
　　如何在庙里昏黄的灯光中
　　吞下那些发芽的烂红薯
　　为此，我无数次叫着“荒家庙”
　　荒家庙也无数次在
　　我的脑子里走动
　　我们像两个都找不到家的人
　　三
　　荒家庙的天空很小
　　小到你一眼就看见了边
　　也很矮
　　矮到你站在山顶
　　似乎伸手就能摘到棉花
　　或者捉住一只兔子
　　我总是在天快黑的时候
　　背着背篓，赤脚走在田埂上
　　背篓里的草，流出好闻的草香
　　它们痛不痛？它们绝望么？
　　我全然不知
　　四
　　荒家庙的炊烟
　　比别的地方的炊烟窜得更高
　　如果没有风
　　它们就像一根灰色的柱子
　　像要去顶破天空
　　风来了
　　这家和那家的炊烟就在空中相互
　　拥抱，撕扯
　　在山坡上看见炊烟
　　我就收拾好捡来的柴火
　　往家赶
　　我不敢想象
　　一个没有炊烟的村庄
　　会是什么样子
　　它用什么来召唤我
　　五
　　小时候，我爱哭
　　我的哭声能惊动屋后杏树上的鸟
　　它们扑棱棱地飞走
　　把天空弄得乱糟糟的
　　这时候，一定会有一个哥哥
　　过来收拾我
　　我的父亲总是在病床上
　　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哪个喊你不听话嘛
　　这下好了”
　　是的，这下确实好了
　　我心满意足地收了疯（意为停止了哭）
　　六
　　我十岁那年的冬天
　　荒家庙特别的冷
　　一切像是被冻住了
　　父亲在堂屋的躺椅上
　　我看见他脸上的白正往腐朽中滑动
　　他的鼻子朝向一边倾斜
　　我说我上学去了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
　　中午回家
　　他身上已经被无数层黑布盖着
　　脸上遮着一块手帕
　　我的姐夫在打着纸钱
　　沉闷的声音
　　在我的头顶一直飘啊飘
　　七
　　如果你来到荒家庙
　　你会遇见很多的石头
　　它们像等你多年
　　你可以一次看个够
　　我喜欢坐在一块石头上
　　看着另一块石头
　　想一些无边无际的事情
　　它们在山上叫石头
　　被抬回家，有时叫水缸
　　有时叫猪槽
　　八
　　有一年的春天
　　漫山遍野开满了桃花
　　那些远道而来的蜜蜂
　　沒有再离开
　　第二年春天
　　绿油油的小麦替代了它
　　荒家庙的山坡突然安静了下来
　　飞鸟在上空“叽”的一声
　　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九
　　我不止一次向人提起
　　荒家庙的野棉花
　　夏天的山坡上，它们疯了一样地开
　　路过的人都忽略了它们
　　只有我
　　喜欢坐在它们身边
　　看它们在风中东倒西歪
　　看它们粉着
　　或者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