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烟囱的故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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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城中走出来的穷秀才
  
  这是一座古老的城池,它静静地躺在涡河的岸边,算起来恐怕该有三千多年了。古书上记载:“汤居亳,与葛为邻”。过去曾认为开创了商代的汤王,本来是建都在亳州的,离亳州不远便是商丘,正好可作证明。但是现代考古却在河南偃师二里头发现了商代的宫殿遗址。那里本来又叫西亳,汤居的“亳”便又跑到偃师去了。然而商丘东南号称南亳,正相当今天亳州一带,商丘北部又名北亳,据说也都做过商汤都城。商朝早期曾多次迁徙,如果说在偃师之前亳州一带曾为其都城也并不奇怪,但都无法深究了。汉代末年,这地方出了个大人物,就是号称魏武帝的曹操。史传称他“沛国谯人也”,就是今之亳州人。曹操的政治评价,争论了几百年,现在则倾向于基本肯定。但有一点则是毫无疑义的,就是他们一家子,曹操、曹丕、曹植都是文学天才,是他们开创并领导了“建安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放光彩。与曹操同时,亳州还有个了不起的人物,那就是“神医”华佗。曹操掌握重权,率兵打仗,杀了不少人,而华佗则凭精湛的医术救了不少人。最后得罪了曹操,竟被他杀了,实在可惜得很。
  亳州有这样一些名人,当然就有一些古迹。如曹家孤堆、华佗庙、花戏楼等等。还有一座木兰庙,表明女扮男装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原来也是亳州人。元朝末年刘福通起义,曾拥戴韩林儿在此地建都。清朝后期捻军的首领张洛行出生在这一带,当然这些都没有遗迹可寻了。
  且说亳州城里,住着一户姓郭的人家,这家人可说是世居亳州。但据其《家谱》所载,原本则是山西沁水人,据说与唐朝郭子仪同宗。明朝正德年间有一位郭璟迁移来亳州,从此就世居亳州了。后代曾有一位郭其福做过河南卫辉府同知,其子郭长序做过“试用训导”,都不是什么显宦。郭家号称“世传孝弟力田”可见经济上也不怎么样。
  传到第十二世郭克家一支,因其行四,故称“老四门”,住在南门黉学附近,似乎是一直留居在亳州的仅有的一支了。郭克家只是一名附贡生,因为急公好义,敢为人排难解纷,受到乡里推崇。咸丰初年,太平军捻军纷起,地方不靖,亳州本是尚武之乡,于是四乡组织自保,他被推为首领。后来清朝忠亲王僧格林沁攻打捻军来到亳州,严令每家出一人筹办乡团。郭克家就顺理成章地被推为各团会的统带。后来太平军攻克亳州,顾及郭克家在当地的信誉,特给郭家颁发了“不许军民骚扰”的牌子。但有一天,郭克家在街上行走,遇见一个人被太平军追杀,此人向他求救,高呼“四爷救我!”郭克家即为之证明,说“他是好人!”太平军大怒,说:“你说他是好人,那就连你也不是好人”,随即挥刀,将二人一并杀死。当时郭克家八十高龄。他是在六十岁以后才生得三个儿子。他被害时,长子玉珍才十九岁,次子玉珖十六岁,三子玉璞才八岁。本来玉珍、玉珖不知是主动参加还是被裹胁已在太平军中,此时闻讯逃归,草草埋葬了父亲,从此寡母孤儿,生活陷入了极大的困境,勉强挣扎着,过了好几年,两兄弟稍长,靠经营商业,家计才稍有改善。光绪初年,三兄弟都曾应聘为幕宾,出外游宦,但也只有几年工夫,便先后辞职回乡。老大以读书课子为乐,曾著《随笔录》四卷,《示儿语》一卷。老二经商,负担家庭经济,老三科举失败即专心医道,悬壶济世。兄弟三人历经磨难,始终住在一起,生齿日繁,收入不多,全靠节俭度日。郭家在当地,可称“穷家大户”,说他们贫穷,倒不至于衣食不继,但较之当地的富户,这一大家确可以称是穷家了。
  黉学附近的宅子,经过添盖也有好几进。不过大多是一些夹杂着土坯的砖房。因地势较高,要上四五级台阶,一进门是一个场院,支着石磨盘,拴着一头叫驴,粮食便靠碾磨加工,场地也用来打场。虽处城里,仍保持农耕生活的一些习惯,这一大家子便住在这座大而简陋的宅院里。因为进门上台阶,在当地便号称“高门台郭家”。后来光绪二十九年(1903,癸卯年)玉珍的第三子肖霆(文徹)(大家庭排行第七)考中了举人,捷报传来,满城哄传。从此,这宅子又被称为“郭举人家”。
  老弟兄三人膝下共有九男一女,玉珍有四子,其中一子未成年即殇,玉珖有五子一女,最小的儿子过继给了玉璞。且说玉珖的第三子文献,在大家庭中排行第六,后来用的名字是礼徵,字鸿诒。他出生于光绪元年(1875年),三岁上,生母便去世了。文献从小便知道刻苦学习,光绪17年(1891年)考中秀才。对伯父玉珍的家训“读书必求心得,治家力戒虚浮”是谨守不渝的。艰难的生活磨砺了他的志趣,终于使他冲出了这座古城,开创出一番事业。
  
  负笈江南
  
  按照家长玉珍的观念,子弟不必都走科举成才的道路,应该看各人的资质决定。如果不是读书的材料,则不如早一点学一种技能,可以安身立命。在子侄中,玉珍看好的是老六礼徵、老七肖霆。侄子礼徵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气质,儿子肖霆则十分聪明,因此他就决定派他们二人去南京学习。他曾在南京候补多年,对那里的情形还比较熟悉。为准备他们的学费、用度,老二玉珖东挪西借,“倍极艰难”。玉珍的初衷是让这兄弟二人走科举的道路,但后来时移事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兄弟于光绪二十年(1894年)春天来到南京,师从江宁吴麟伯,合肥蒯礼卿、南通张謇(字季直)。这三位都是有名的学者,尤其是张謇,此前一年考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此时在南京主讲“文正书院”。他提倡实业救国,影响很大。在张謇晚年著述中曾提到:“清光绪中叶,余主讲江宁文正书院,院生外,皖人之从游者,有婺源二江:导岷、谦,亳县二郭:鸿诒(礼徵)、文徹(肖霆),朝夕论讲,相得者,蓋三年也。”后来张謇与这几个学生往来合作,有比较密切的关系。
  光绪二十年七、八月间爆发了中日甲午之战,中国战败,举国震动。甲午战争前后的和战之争成了帝、后党争的主要形式。光绪帝的老师翁同龢是主要的主战派。张謇得中状元是由翁同龢推荐,张也是站在主战派一边的。战争爆发之前,他曾上书翁同龢,建议以慈禧六十大寿庆典款充兵饷。宣战之后,他又致翁密信,说:“今日之事,安得所谓先为不可胜以待可胜,正当先为可败以求不败耳。必须宫廷深明此意,乃为根本之要。”主张要有“相持”的准备。他主战的思想,自会在弟子中发生很大影响。甲午战争以割地赔款告终,张謇更觉得兴实业办教育是当急之务。当时,能睁开眼看看世界的人,都认为必须学习自然科学,发展工商业。后来翻译《天演论》的严复以下的这段话可为代表:
  国之贫富强弱明昧,大抵视商政之盛衰,商政之盛衰,视制造之精窳,农桑之优劣。而农桑制造,舍化学格致之日讲,新理之日出,则断乎莫能为也。
  张謇为办实业,就不去京城任职,而在家乡南通筹建起大生纱厂来。其时,提倡实业救国并非一帆风顺。昏愚的顽固派对于外国的科学技术,都认为是“奇技淫巧”,我天朝是不必学的。一旦外国打来,面对“船坚炮利”,又怕得要死,认为这种变怪神奇之物,我们是不能学也学不会的。所以那时要学习先进技术,首先得摆脱种种思想束缚。
  张謇文章中提到的四位安徽学生,后来江导岷跟随其师兴办农垦事业,江谦则在辛亥革命后任两江师范学堂校长。郭肖霆亦曾在该校任职,后来他从政多年,又应张謇之召,任职盐务等差使。而郭礼徵则深受老师“实业救国”思想的影响,又为当时学习科学技术的思潮所推挽,所以在张謇离开文正书院之后,便决心放弃科举,从头学起。于是他离开了南京,到上海就读“汇文书院”,学习格致之学(声、光、化、电等自然科学)去了。
  
  决策沪上
  
  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郭礼徵第一次来到了上海这个畸形发展的大都市。他住进学校附近的一家小客栈,茶房打来洗脸水,又泡好一壶茶,便向他介绍起上海怎么“好白相”来,其实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看到上海的繁华景象,别处没有的洋房广厦,川流不息的各种肤色的人群,街上行驶的豪华马车和人力车,也让人耳目一新。这是一座仿效欧美的都市,也是一座洋人的天堂!郭礼徵没有出去白相,而是坐了下来,整理带来的书籍笔砚,开始思考迎接新的学习。天渐渐黑了下来,客栈打开了电灯,整个房间都照亮了。他站到窗口,洋人聚居的地带灯光点点灿若星河,而另一方向的华人地界,则大部分还浸沉在黑暗之中。他站立很久,故乡的往事又一幕幕地出现在眼前。
  幼时因为苦读,他每天都睡得很晚,鸡叫头遍便又起来了。那时用的是油灯,只敢用一根捻子,真正是一灯如豆。但就是这样,灯油也不够用的。全靠大姐从公用的食油中,偷偷地取一点给添上。大姐心疼这个三岁失母的弟弟,处处照顾着他。但大家庭人多嘴杂,有人怀疑油怎么见少了,有人说,要不老鼠偷吃了,得防着点。还是家长莹山公玉珍阻止了这种议论,他说:“油用多用少,有什么稀罕,不要胡乱猜测。”家长不追究,别人也不敢再过问此事。而小小年纪的他却感到很大的压力,更要发奋读书了。毕竟家里度日艰难,能读书已很不容易。他的一个堂兄,小小年纪便被送到一家钱庄学徒,钱庄少了钱,怀疑是堂兄偷的,堂兄受不得这冤枉,竟上吊而死。后来钱庄查实事情真相,前来赔礼道歉,人都不在了,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家贫、国贫催人上进,一刻也不能停歇啊!他想起在油灯下读书的情景,当时就曾想过要能有一盏马灯照明该多好啊!现在外国居然发明了电灯,我国也应该赶快推广起来。书上介绍电的作用太大了,电车可以运输,电力能带动马达,开动机器。对了,格致学有声、光、电、化,我就把重点放在电学上吧。想到这里,他做了几下深呼吸,便回到桌边,打开了书本。
  郭礼徵在“汇文书院”学习了一个阶段便又去“广方言馆”附设的“实习理化专科”学习。不久发现,一位陈经世同学竟与自己住在同一家客栈,于是便到他住房里拜访,陈是江苏镇江人,谈起镇江的名胜古迹、风土人情来,头头是道。他说:镇江古称南徐,地势险要,号称铁瓮,为南京门户。三国时已成吴国的军事要地,东晋末为北府兵的组建之地,宋武帝刘裕便靠了这一支武装力量,取代东晋,建立了南朝的宋朝。历史上镇江民风强悍,以至于乾隆皇帝颇为不满,评以“穷山恶水,泼妇刁民”八个大字。关于镇江的历史沿革,名胜古迹,郭礼徵从书本中也知道一些,让他感兴趣的,还有北宋沈括在镇江写成了《梦溪笔谈》,这是一部谈到自然科学的书。在国人开始重视科学的时候,这部书应该受到重视。但他最关心的还是镇江的现状:经济、交通、发展前途等等,镇江面临长江,运河穿城而过,拟建的京(南京)沪铁路也将经过这里,交通很便利,离南京也很近,应该是很有发展前途的。有了这样的印象,几年后,他便在陈经世的帮助下,在镇江开了一家肥皂厂,一面筹资,一面考察,最后将创业的地址确定在了镇江。
  在上海数年,郭礼徵一面努力学习,一面为报纸写稿,宣传实业救国,宣传科学知识,后来还担任过《神州日报》的主笔。这样他就在上海的安徽人中,有了一定的名声和影响。
  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北方闹义和团,八国联军攻入了北京。郭礼徵救国心切,便投身到程从周军门的幕下,参谋军事。不久庚子事变以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而告终。程从周很欣赏郭礼徵的才能,便保举他五品知县分省任用。但他并不想做官,便离开程的幕府,继续谋划走实业救国的道路去了。
  
  初到镇江
  
  郭礼徵初到镇江的时候,住在浮桥巷。他拿出几年的积蓄,他大哥郭黻臣在家乡经营布匹,也提供了一些资金,有这些钱,便在镇江开了一家规模很小的肥皂厂。一方面是想投石问路,一方面也想由此积累资金,为开办电厂做准备。
  来镇江不久,安排好一些事务,郭礼徵便想出去了解一下镇江的山川形势。这一天,他换上一袭长衫,揣了几吊钱,便向不远的北固山走去。这镇江有著名的三山:金山、焦山、北固山。金山原来在江中,所以庙宇称作“江天禅寺”,依山而建的寺庙将山体包围其中,此时长江北移,金山与南岸相连,成为陆地了。焦山则依然是江中孤岛,要登山非摆渡不可。这座山,本是东汉焦光隐居的地方,现存他隐居的石洞,因朝廷三次下诏征他做官,他都拒绝了,后来便称作“三诏洞”。焦山没有大寺庙,有一些小庵,掩映在绿树丛中,这些建筑都被山体包围着。金、焦二山都有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一些诗文字画可供欣赏。城中的北固山则更多与历史联系着。三国时,东吴在山的前峰建铁瓮城(又名子城、京城),孙权从吴地迁都至建业时,曾在此处驻扎,镇江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形势险要。唐代刘禹锡有诗句:“土山京口峻,铁瓮郡城牢”。历史上这里曾演出过许多金戈铁马的故事。郭礼徵虽未来过此地,但对于三国时孙、刘结盟,南宋时韩世忠与金兵的激战,鸦片战争的守城之战这些历史故事还是知道的。因此便对如此江山增添了几分感情。他沿着坡道上山,凭吊了传说是唐代李德裕始建的铁塔,观赏了南宋吴琚所书“天下第一江山”的石刻大字,再往上走,经过古甘露寺遗址,便登上山顶了。山顶上筑有一座八角亭,这座亭子特别因南宋词人辛弃疾的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而为历代诗人、志士所倾倒。郭礼徵登上北固亭,面对浩荡的长江,不禁吟起词中的名句: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之所以发思古之幽情,往往离不开现实的驱策。历史巨变,国家积弱难返,风雨飘摇,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自己一介书生,幼年时就接受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教诲,面对如此形势,也只有徒唤奈何而已。科举时代已经结束,兴办实业也许是唯一可行的兴国之路。当下办实业已成一时风气,但也有各种各样的目的,在南京听张季直老师讲实业救国的道理,很是振奋,列强船坚炮利,还不是因为他们有发达的工业。要使国家强盛,非得有自己的工业不可。经过在上海的学习,他懂得了电力是其他工业的基础,也是造福民众的事业,美国爱迪生发明电灯,创建电灯公司,距今也不过二十多年,成效真是太大了。如果从建设电灯厂开始,当是不错的选择。想着想着,他仿佛已看到长江中航行着运煤船,在电厂码头卸下煤炭后,又去别的码头装载上别的货物,向江心驶去。他忽然记起好友陈经世对他谈过的,宋代曾公亮的一首《夜宿甘露僧舍》诗,不禁默诵了一遍:
  枕中云气千峰近,床底松声万壑哀。
  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打开心窗,便能看到无比壮阔的世界。天色向晚,他沿着山路向下走去,半山腰卧着一块像羊的“狠石”,又有一块“试剑石”,石缝中裂犹如剑削,据说孙权、刘备曾各作诉愿,以斫石求验证。郭礼徵手抚此石,心中默祷,但愿电厂能够办成,随即手掌立起,做了一个劈石的动作。
  
  创业维艰
  
  郭礼徵是和陈经世一起回到镇江的。他们在京畿岭开了一家规模很小的肥皂厂,用他们学得的化学知识制造肥皂。当时人们用皂角洗涤,有的连皂角也不用,全靠捶打,漂白则用柴灰。人们的生活依然是“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肥皂虽已出现,但那是舶来品,被称作“洋胰子”。郭礼徵他们制造的肥皂,虽然比舶来品便宜,但一时也很难为大众接受。不得已他们又兼卖杂货才得以维持。郭礼徵考察之后,还是决心要在镇江办电厂。陈经世劝他:“我们办个小肥皂厂尚不得成功,办电厂能行吗?谁会去用电?镇江古代号称织业发达,现已衰退,有待振兴。我劝你不如办个缫丝厂或纺织厂,成品可以销往南京、上海,资金周转也快。”郭礼徵回答说:“正因为民风未开,我更觉得办电厂才是当务之急,用上电才能促进工业发展,商业繁荣,对于开发民智也大有好处”。陈经世无可奈何地笑笑说:“我佩服你的宏图壮志。再说你要造福于我的桑梓之地,我有什么理由不赞成呢?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只会失败,不会成功,我们不能眼看着火坑朝里跳呀。”后来肥皂厂关闭,陈更为灰心,离开镇江到外地去了。还有几位朋友也规劝郭礼徵不要办电厂,认为这是应当由国家办的事,私人来办会遇到重重困难。但郭礼徵铁了心,他坚信“有志者事竟成”,困难再大也要将这件事办成。尤其得到了老师张謇的支持,大大增强了信心。
  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1858年6月中英签订了《中英天津条约》,镇江作为通商口岸,被辟为商埠。1861年2月,英人在镇江云台山一带占地设立租界,建立了领事馆、海关、洋行等等。租界内是洋人的天堂,租界外则商业萧条,街道荒凉,广大市民依然过着千百年来传统的生活。
  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当郭礼徵正在积极筹备电灯厂的时候,传来了租界的工部局要附设电气处的消息,又听说税关洋人有集资扩建沿江马路的打算,计划从蒜山到北固山增宽十五丈。这都是洋人扩大租界势力的图谋,要想阻止,必须抢占先机,“与其听利权之外溢,不若筹抵制于事先”。这使他感到不能再等待下去了,必须立即行动起来。他便向当时的常镇道——江苏省分管常州、镇江事务的衙门,上了一个《为华商集股公司安设镇江电灯》的禀摺。称:“伏思通商各埠,凡有商务权利均被洋人侵占,以致中国商民交困,无力自强,职商创议试办,意在开通风气,自固权利……非专于谋利也。”其中特别强调了“照夜之权,岂能为洋人所独占”。禀摺递上以后,久无消息。郭礼徵又专程去拜见了时任常镇道的道台郭月楼。郭道台已然了解到他是张謇弟子,在上海学过现代科学,又被程从周保举为五品衔分省补用知县。所以虽然见他年未三十,还是很客气地接待了他。几句客套之后,郭礼徵便直奔主题。从电业的作用与重要性讲起,欲振兴实业非发展电力不可。他又尽其所知,分析了全国电业发展的概况:目前只有上海一处设有电厂,却是洋人所办。天津、苏州、杭州虽有华商筹建电厂,但并未办成,如果镇江首先办成,将成为华商第一家,首创之功,当归我镇江。看来,这句话着实打动了郭月楼,他说:“老弟能有如此壮志,欲与洋人争权,造福地方,我自当竭力促成此事,明日即上禀宪台,君可放心。”相谈甚欢,于是说起均为皖人,祖上都是由山西迁来,排叙起来还认了本家。
  过不几天,果然得到宪台的批复,准予官督商办,但又要求有详细的章程,还要验资,并询问“洋务局交涉”一事,生怕与洋人有所关碍,惹出麻烦。郭礼徵一面继续上禀帖,说明原委,特别强调“若不捷足创办,瞬将为洋商所占”,一面则加紧筹备。好在得到郭月楼的支持,不等批复,选址建厂的工作已开始进行。当年九月三十日抚院批示准予立案。
  在申请办厂时,郭礼徵请老师张謇题名。张謇说:“我在南通办‘大生纱厂’,还准备办‘大达轮船公司’,电灯厂不妨也以‘大’为名,就叫‘大照’吧。取普照天下之意。”
  万事起头难,立案之后,首要之务就是集资,计划集股银十万两,但到1904年才筹得股金二万余两。除了郭氏家族全力以赴外,主要股东便是张謇和上海的周家,常州的恽家等。而镇江当地的几位股东都投资很少,愿意投资的人,多半是信任郭礼徵的为人,投一些资金让他试办,并不指望会有多大的成功。想方设法筹集资金,往往不得结果。甚至有的人表面赞成,说是一定帮忙,但背后却在起破坏作用,他们说:“中国人自己能办电厂,从来没听说过,简直是山海经。不错,广州、上海、宁波都有过民办电厂,结果怎么样呢?还没办成就被洋商吞并了。投资给电厂,那就是拿钱打水漂”。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还是靠老师张謇予以援手,张謇作为大照的“总董”,又通过“大生纱厂”给大照贷款。他又出面担保,商请郭月楼道台先拨荷花塘官地九亩,作为建厂地基(后来于宣统元年,即1909年作价六千两为官股)。又由道署从闲置的江边船坞工程款中,拨银一万两借给大照,年息八厘。有了这些土地和款项,大照的厂房终于在1904年底建成了。
  光绪二十一年(1905年)初,由上海德商“荣华洋行”代购的两台75千瓦直流发电机及配套的锅炉陆续运到了。因为是靠燃煤发电,于是在锅炉房旁边,便砌了一座六七层楼高的烟囱。北固山下,这座砖砌的高大烟囱,成了大照公司的标志,一直到解放以前,都可算镇江城的最高建筑了。
  工厂开始筹建时,郭礼徵深感独木难支。于是便约请他的胞兄三哥郭文第来做帮手。郭文第,字品翰,家族中排行第三,比郭礼徵大九岁,是一名廪贡生,做过候补官吏。他是一位非常善于经营的人才,能够双手同时打算盘。他来镇江后,兄弟二人同心同德,很快将工厂建立了起来。
  机器安装了,下一步便是植杆挂线。
  当时,镇江的市面谈不上繁荣。原先有所谓五大行业:洋药(鸦片)、洋行、洋货、钱业、杂货。商业还有放料包收的丝绸业、醋业。清末民初也出现了一些工厂,除大照外,如自来水厂、面粉厂、火柴厂、丝绸厂、蛋厂、纽扣厂、造纸厂、笔铅罐厂等十多家,大多规模很小,惨淡经营,一遇天灾人祸,市面萧条,便面临倒闭,全镇江人口也不过二十万。
  那时候比较热闹的商业街,有大市口、五条街等处,立杆挂线,首先也在这些地区。工人去栽线杆,遇到了阻碍。虽然常镇道已张贴了告示:准许在路边植杆挂线,商铺居民均勿得阻挡。但就是有一些人家硬是不让挖坑,说是破坏了他家的风水,还会引起火灾。气势汹汹争吵不休。郭礼徵带着工程师赶过去,先让工程停下来,然后一家一户地解释、劝说。从电是怎么一回事说起,然后说明只要使用得当就是安全的,比起蜡烛、油灯、煤油灯都更少引起火灾的可能。又宣传用电灯照明的好处,孩童夜晚读书,可以保护眼睛,商店可以推迟打烊,晚间记账也看得清楚一些,并且用电比用煤油灯、汽油灯节省。围观的人群中有去过上海租界的,见过世面,于是也出来证实,说电灯煞亮,晚上大马路上跟白天也差不多。“至于破坏风水,更是无稽之谈”,郭礼徵接着说明:“农村里人家宅地、坟地讲个风水,这城市马路本不属于哪一家,马路边电线杆成行,还能把大家的风水都破坏了?有些石板路翻修成了马路,要说破坏风水,早就破坏完了。其实修成了马路以后,生意更好做、更发财了。”经过苦口婆心地劝说,有些人家接受了。但还有一两家钉子户,凭你怎么说,就是不同意。想方设法,又托他们亲友去劝,也不中用。最后只好请警察来干涉,又通知他们,如果不许栽杆,今后就不会供他们用电。请警察作证,他们也不能再提用电要求。这样一来,他们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一年不过装了一千盏灯,就为了植杆挂线,竟用了七个月的时间。
  
  试机发电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七月十五日,是大照电灯公司试机发电的日子。因为早已发出通告欢迎参观,所以这天傍晚,公司门前的街巷里已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后来的人只好向环绕着厂房的街道延伸,一直到了江边煤码头附近,真是万人空巷。祖祖辈辈也没听说过电灯,谁不想来看个稀罕呢?
  公司大门完全敞开,穿过门厅,便是一条宽宽的甬路,通向三开间的正厅,那便是经理开会,办公,会客的所在。甬路边回廊墙上,开有一个角门,进去便是机房,煤场等“生产重地”了。大门门厅两边各有一排房屋,分挂着营业处,会计处,总务处等牌子。西边尽头也有小门通向后面的厂房。厂区内也有一些宿舍、食堂等生活设施。
  那天是公司喜庆的日子,到处张灯结彩,郭氏兄弟和曾留学德国的工程师王小徐早就站在门口迎接嘉宾了,这些来宾都是接到请柬的当地一些头面人物或重要股东,他们大都携家带眷前来。最早到来的是陈庆年,别号横山乡人,他是一位绅士,更是一位学者。他比郭礼徵大十三岁,却多有来往,可称忘年之交。今天,大照试机,他早早地带着妻儿来了。一见面,他便对郭礼徵说:“恭喜、恭喜,总算功德圆满了。”郭礼徵笑着回答:“譬如为山,才覆一匮,还差得远呢!”“好,你只要持有:‘进,吾往也’的决心,还愁不蒸蒸日上么!”说着二人便携手进了大厅。大厅里陈设也很简单,正面置放条几,上置花瓶,毛掸之类。两边是四个茶几和八张椅子,墙上则挂了一些字画,完全是家居厅堂的布置。召开大型会议时大概会另作布置。一进门陈庆年就发现条几上面悬着一副张謇写的对联,上联是“苟有良田何忧晚岁”,下联是“譬诸宝剑世之干将”。陈庆年端详了一阵说:“到底是状元公,字写得端庄而不拘束。他来参加开业典礼吗?”“四先生本说要来,大达公司又有了什么事情,不能来了,派人送来这副对联,勉励我继续努力的意思。”郭礼徵回答说。
  客人陆续来到,这时天已暗了,大门口此起彼伏地响起了爆竹声,鼓乐齐鸣,于是所有来宾都集聚到大门口来。随着一声哨音,鼓乐,爆竹全都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又是一声哨音,工厂内外所有的电灯全都亮了,特别大门楼及两边装了许多彩色灯泡,映着彩带花环的装饰着实好看。哦!参观的群众发出了惊叹,同时爆发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试机历时一周,人们扶老携幼前来参观,这一下,人们知道电灯是怎么一回事了,确实比油灯亮上几十倍,而且方便安全。有一位老先生颇为激动,当场赋诗一首:
  电气为灯夺化工,夜来照得满街红。
  初来游客惊疑甚,皓月如何在雨中。
  他当众吟诵一遍,赢得一片掌声。大照电灯公司的试机发电活动,当时轰动了全城,是可以载入地方史册的大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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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1907年9月15日,郭汝瑰出生于四川铜梁县一个书香之家。父亲郭锡柱饱读诗书,应过科举,中过秀才。没多久,清末光绪废科举,郭锡柱断了仕途。踌躇满志的郭秀才壮志未酬,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郭汝瑰身上。郭汝瑰读完中学,在堂兄郭汝栋介绍下,直奔广东黄埔军校。他在恽代英、肖楚女、周恩来、吴玉章等影响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不久,蒋介石清党,他与党组织失去了联系。1929年郭汝瑰东渡日本留学。抗战爆发,郭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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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利不起早,起早必为利。  从盗墓史上来看,盗墓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甚至冒杀头牢役之灾的危险,主要就是两个字:贪财。  盗墓是一种罪恶,而恶之源在厚葬。  厚葬到底兴起于什么年代,具体很难说清。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死者生前用的玩的,大都会被随葬到地下,而且,越值钱的东西越会让死者带走,特别是在春秋礼乐崩坏时期,以厚葬为荣,薄葬为辱,厚葬情况更普遍,如当时的齐国、宋国逾制厚葬之风,便很盛行。之后的封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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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梗概    率部大西南剿匪已半年的第十五军军长秦基伟,得知中央军委为组建第二批志愿军,决定从西南军区抽三个军入朝参战,当即请缨求战。邓小平拍板:十五军上。  第十五军一入朝就赶上第五次战役。回撤时,美国远东军司令官李奇微催师突击,打了志愿军一个措手不及。危急时刻,第十五军赶至朴达峰一线,死守十天堵住缺口,稳定了战线。  1952年春,即将回国主持军委工作的彭德怀,在桧仓会议上最后一次排兵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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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可怕的狙击兵岭    守备537.7高地北山的一连连长世代贫寒,穷得连个正经名字都取不起,就叫王二。朝鲜第五次战役后他去师部参加连长集训,崔建功师长见了他,笑道:“都当连长了,而且以后还要发展,总叫王二不像回事吧?”  王二也嘿嘿地笑,说:“那就请师长给咱起个名儿吧。”  崔建功沉吟片刻,说:“我们当兵打仗,为的是谋求建立一个幸福的新中国。我看就叫王福新怎么样?”  师长亲自给起的名儿还有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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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马里海盗挑战中国    海上通道几个世纪以来都是各列强国家争夺的目标,西方早就有谁占领了海洋谁就掌握了世界,奉行为对外扩张的座右铭,很早就大力发展海军。从世界发展史上看,海运贸易对一个国家和地区的发展起着重要的作用,海洋对于人类的发展和生存起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我们国家很早就有海上贸易,中国很早就同世界各国建立了海上贸易。据史料记载,1565年(明嘉靖四十四年),西班牙海军将领米盖尔·洛佩斯·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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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墨客喜欢把自己的居室称为“陋室”。一篇《陋室铭》不知迷倒多少墨客。陋者,小而丑。但“陋室”在文人心中并不丑,它是文人心中的“雅室”。我们制壶人对自己的制壶室的称号却没有文化人的含蓄,他们喜欢把自己的工作室称为“雅室”,雅者,美好也。但制壶人雅室在外观上并不“雅”,紫泥堆满小屋的各个角落。  我的制壶小屋坐北朝南,有文人赐雅号“荆砂玉陶”,小屋沿街是一排雪亮的玻璃门窗,一米阳光不费力地就铺满了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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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蜘蛛女之吻》是阿根廷作家马努埃尔·普伊格的代表作,作品的发表曾在拉美和世界文坛引起强烈反响,也使作者声名鹊起。其审美取向及所反映的社会问题,将边缘性题材大众化的写作手法,值得拉美文学爱好者研究。    关键词:普伊格拉美小说边缘题材    一、普伊格所处的时代和成名因素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拉丁美洲文学出现一种新的潮流,诸如伊莎贝尔·阿连德、安东尼奥·斯卡尔梅达、豪尔赫·埃德华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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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行于“当下”的文艺批评,其作业对象是杂沓纷呈的创作实践和变动不居的文艺现象。“作业方式”通常体现为临场“诊断”、即时“对话”。这意味相对于文艺理论,文艺批评跟文艺家、文艺作品及其时代的内情关涉更为贴近,处于更具前沿性、更带有动态性质的学术位置;也因而意味了批评跟创作构成互动、构成比翼振翮的事实与可能。  “理论”与“批评”的传统介定中。说后者就是以前者去面对具体,这不太合逻辑事实,至少是很不完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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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2月3日《今晚报》载:湖北的一个名叫王细牛的木匠,冒充香港商人行骗,先后在宁夏和呼和浩特市骗取17亿元人民币。到呼市“投资”时。他坐着加长凯迪拉克轿车,请了八名保镖。保镖一色的黑西服,小平头,戴墨镜。他以八万元一天的价格,包住了五星级宾馆的一层楼,楼道还有保镖把守。每有领导造访,他一伸手,身边的保镖立马递上一支古巴雪茄,咔的一声为其点燃。在银川他声称投资36亿元。结果,他的骗术无人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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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进的信    在江苏文艺界担任过领导工作的老一辈作家中,李进是我接触最少、近于陌生的一位。虽说很早便知道有个作家“夏阳”,知道他的《在斗争的路上》是建国以来江苏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红色的种子》(和人合作)拍成电影、《雨花台下》(和人合作)上演于舞台,都产生过较大的影响,理论著述和诗词作品也颇受注目;可我跟其人从未谋面、素不相识,连夏阳就是时任江苏省文化局长的李进也是很迟以后才知道的。  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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