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牛、跳舞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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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古巴,人们会联想到雪茄、蔗糖,联想到卡斯特罗,联想到海明威以古巴生活为题材创作的名著《老人与海》。但古巴和中国有什么联系?一时却难以想个明白。然而,一百多年前,古巴和美国一样,是有名的排斥华人的国家,是无数怀着淘金梦前往该地的华人的地狱和坟场!直到光绪五年(1879),清政府在古巴设置总领事馆,华人的处境才得到改善。而担任中国驻古巴总领事馆英文翻译的谭乾初,不仅是个尽忠职守、保护华人权益的出色外交官,而且在工作之余,“博访岛中风俗人情”,“随见闻所及笔之于书”,为我们留下了一部《古巴杂记》。该书以朴实、细腻的笔触展现了千姿百态的古巴社会风土人情,保存了一份珍贵的晚清外交官维护华人权益的真实记录。
  谭乾初字子刚,广东顺德人。他的官位不高,做外交官之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候选县丞。除知道他担任过中国驻古巴领事馆的英文翻译及接任总领事外,其他生平事迹不详,即使要查询到他的生卒年也非易事。收录四万多个人名的《中国人名大辞典》没有他的记载,收录三万五千个人名的《清代人物生卒年表》没有他的词条。《古巴杂记》的成书年代,据该书作者《跋尾》及书前张荫垣《序》,是成书于光绪十三年(1887)。书成不久即在光绪十七年(1891)被王锡祺收入《小方壶斋舆地丛钞》丛书,由上海著易堂刊行,笔者据以标点整理的就是这一版本。
  《古巴杂记》是中国人所写的关于古巴的第一本著作,是了解十九世纪末叶古巴社会的第一手资料。由于书中大量记载了在古巴华人的悲惨遭遇,因此备受重视,相关内容曾被编入《华工出国史料汇编》和《晚清海外笔记选》出版,但均是《古巴杂记》的节选。本书是第一次对《古巴杂记》全文进行标点整理出版。
  对于《古巴杂记》的价值,曾任出使美、日(此指西班牙)、秘(秘鲁)大臣的张荫垣在序言中赞誉作者“岛中风俗人情撷其要领汇为笔记,诚有心人也”,并期待其他外交官能效法作者,“毋骋空谈,随事为记”。不尚空谈、“随事为记”、关注古巴的“风俗人情”的确是《古巴杂记》最鲜明的特点。
  《古巴杂记》详细记述了古巴的地理位置、历史、都城、气候、行政区划、军队人数、物产、宗教、旅游胜地、风土人情等情况,涉及古巴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可补史料之阙。如关于斗牛的描写:
  斗牛者,人与牛斗,其场以木板为之,形如圆月,内设客位十余层,每层数十位,以便观者,中设圆围,令牛斗于其内。号筒一响,斗牛者或骑或步,分队而出,骑者长矛甲靴,步者花衣红帕,所骑之马以布蔽目,使临敌不退,步者引牛以帕,牛见帕则逐,骑者持枪以刺之(牛常被刺跳场外,观者多为所伤),盖骑者以马为护身符,步者以帕为活命计,牛则自顾其身,人则自顾其命,惟马则茫无所见,任人驱策,牛角一起,则马肠迸出,马命休矣,每斗一牛,往往毙四五马,每毙一马,则观者拍掌欢呼,马伤愈多,人心愈快。约一角钟之久,杀牛者方出,右手持剑,左手持帕,向牛脑迎面刺去,牛则迎刃而倒。观者或拍掌助兴,或掷帽以颂其奏技之巧,或赏以钱物,以为天下未有如此之神技,未有如此之乐事也者。夫以杀生为取乐,虐孰甚焉!
  斗牛是西班牙的传统,风靡全国,享誉世界。古巴作为西班牙的殖民地,斗牛习俗颇为盛行。此书对于斗牛的流程、斗牛的血腥和刺激、斗牛士的娴熟技巧、观众的如醉如狂,描述得历历如绘、淋漓尽致。黎庶昌《西洋杂志》、蔡钧《出洋琐记》等书都写到了斗牛,将这段文字与上述诸书相关记载对照来看,一点也不逊色。结尾“夫以杀生为取乐,虐孰甚焉!”的议论,见解也很深刻,反映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们对于这一久盛不衰习俗的看法。值得注意的是,蔡钧《出洋琐记》对西班牙斗牛的评论也是:“此中残忍,所不忍观,而国人多好之,殆习俗使然欤!闻国王欲申禁令,举国若狂,竟不能行。”这一残忍而血腥的习俗,如今已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等地被禁止,反映了晚清外交官的先见之明。
  西洋外交少不了舞会和宴会,这是外交官互通情报、联络感情的重要方式。对于女子在舞会这种场合抛头露面,长期接受“男女授受不亲”观念的国人自然很不习惯。一些晚清士大夫便错把西洋舞会当成风月场所,认为是有伤风化之举,例如丁克柔所写的《柳弧》就载有如此海外奇谈:“曾至一国,其王及后见贵客至,必执客手而跃之不已,客亦只好陪跃,不胜其苦。”把陪客人跳舞说成是“执客手跃之不已”,读之令人喷饭!早期中国外交官在其著述中对西洋舞会也是要么只字不提,要么一笔带过,要么持批评态度,能平心静气地看待和接受这一“新生事物”的实属凤毛麟角。而谭乾初则开通多了,试看他对古巴舞会的记载:“该岛风俗,喜交游,乐宴会,各家每礼拜辄一为茶会以延亲友,男女迭为宾主,少长咸集,或曰藉以聚会相择为婚。凡为茶会,约夜间八点钟起,夜半始散,大茶会则彻宵达旦。赴会者男则整齐修洁,高帽黑衣,女则胸背半露,蜂腰长裙……其跳舞之法,有一偶同跳者,男女互抱,旋舞于室,有四偶和跳者,不搂腰而交相握手,肩摩踵接,如演礼状,乐停舞止,谓之一曲……”
  这段话透露了几点信息:第一,舞会是古巴社交的一种重要方式。举办舞会的目的,是亲友之间联络感情及相亲。第二,参加舞会的男女着装颇为讲究,男的要穿黑色燕尾服,女的要穿晚礼服。第三,舞的跳法,既有男女成双成对的搂抱着跳,也有不搂腰而手牵手的跳。“男女互抱”怎么跳法?刘锡鸿《英轺私记》倒是说得很明白:“跳舞会者,男与女面相向,互为携持。男以一手搂女腰,女以一手握男膊,旋舞于中庭。每四、五偶并舞,绕庭数匝而后止。女子袒露,男子则衣襟整齐。然彼国男子礼服下裤染成肉色,紧贴腿足,远视之若裸其下体者然,殊不雅观也。”刘锡鸿对英国跳舞会中“女子袒露”不置一词,对男子着装则大加讥讽。谭乾初对跳舞则只是客观记述,没有任何评论,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该书还浓墨重彩地记述了中国驻古巴总领事馆于光绪六年(1880)元旦举行的一场盛大茶会。这次茶会邀请了“阖岛官绅富商男女并列国领事”,“是晚赴会者车马喧阗,道途拥塞”,“计来会者男妇约二千余人,凡岛中名望之家皆与焉,欢欣舞蹈,直至天明,次第别去”。二千余人赴会,道途为之阻塞,活动通宵达旦,真是盛况空前!这次大茶会的效果,据谭乾初说:“嗣后与各官绅彼此浃洽,办事颇称顺手,此次茶会虽所费不赀,然金钱究非虚掷。”   对于西洋颇为盛行的决斗陋俗(著名诗人普希金便死于决斗),谭乾初也做了生动的记载:
  斗人者,必因两人不睦,各执一是,外人有不能解释者,始各择证人一名、医士一名、契友一名(即中国换帖者),订约斗于何日何处,用何军器,各立誓词,言此事出于自愿,生死于人无尤等语,斗法有以伤为止,有以死为止(如以死为止者,不用医士相随)。然凡有此斗,均秘不外传,泄则恐事不成,虽父母至亲亦事后始悉也,此风官民皆有之,国例严禁,但既立有自愿誓词,亦听之而已。
  谭乾初既看到了古巴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免费医疗这些光鲜的一面,也不讳言古巴的种种积弊。一是征税太重,“无人不征,无物不征,无事不征,无艺不征”,“古巴人之恨西班牙人者,职是故也”。二是生活奢华,“岛俗奢华,妇女尤甚,衣裙一袭,动需数十金或数百金,来往应酬,其费尤巨”。三是卫生状况差,导致黄疫症盛行,“岛中街衢不洁,水土欠和,除通衢大道外,人多便溺道旁,秽土堆积路上,黄疫症之多未免不由此而生也”。有意思的是,华人的适应能力很强,从来不得此症,“独我华人无论由中国何省而来,均不沾染此症,亦云幸矣”。四是社会治安差,尤其是火灾频繁,都城夏湾拿(今译哈瓦那)“火灾之多甲于他国,有一月两次或三次,甚有一礼拜两三次者,审所从来,多由阴狡市侩知生意不前,放火避债,或冀借此以生财,种种不法”。特别是光绪十年(1884),因大宗商品蔗糖出口锐减,生意清淡,经济萧条,商店关门,银行歇业,工人失业,“盗贼愈炽,当街截抢、明刃入室日见日多”。
  赌博是为人们深恶痛绝的陋习。赌博之害,轻则玩物丧志,重则伤风败俗,毒化社会风气。但是至今为止,已出的赌博史著作(如刘志琴的《赌博纵横》,郭双林、肖梅花的《中华赌博史》,李交发的《治赌史鉴》),仅仅关注在国内的赌博,而没有对海外华人的赌博历史进行研究。对于在近代中国盛极一时的西洋赌博——吕宋票,虽然有些人进行过专门研究,但究竟是怎么回事,却无人能道其详。《古巴杂记》则详细记载了吕宋票的玩法及华人趋之若鹜的情景,是难得的赌博史资料,因文字太长,兹不具引。
  初出国门的外交官,总是会不自觉地把在国外的所见所闻和国内进行对比,谭乾初也不例外,例如他在写到斗鸡时就不免和中国斗鹌鹑相比,说斗鸡“颇类中国斗鹌鹑,惟场中狭隘,人声鼎沸,无非粗俗之徒,不及中国斗鹌鹑之雅观也”。对于古巴的丧葬习俗,他是这样记述的:“洋人清明之日,男女上坟插以香花,植以草木,表其思念,无拜跪,无香烛。丧服内例可嫁娶,故多有居丧而行婚姻礼者,俗谓可慰寂寞,可省宴费,贫富皆然。”
  字里行间,看得出他对此不以为然,接下来他对中国与外洋从政治制度到日常生活进行了一番“比较研究”,请看这段妙文:“要之外洋规制,无事不与我中国相反,国政由民而及君,官职重武而轻文,家庭爱妻子而远父母,闺房妇唱而夫随,生育重女而轻男,文字自左而归右,书卷始底而终面,罗盘向北而坐南,男服以纯黑为礼,女衣以露胸为恭,宴会贵主而贱客,位次右尊而左卑,中国礼别男女以避嫌疑,洋人礼以妻女而款男客,至于奇技奇器,中国禁之,洋人尚之,如此之类,不胜枚举。”
  这和刘锡鸿《英轺私记》的说法何其相似乃尔!说外国人读书倒过来读(“书卷始底而终面”),外国女郎穿衣“以露胸为恭”,并得出“外洋规制,无事不与我中国相反”的结论,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谭乾初注意到了古巴的慈善事业:“土人好行其德,多设各项善堂,经费为官民凑集。”但对富翁临终前将全部财产捐献出来不理解也不赞成,他说:“洋人不重后嗣,所有财产,临终多有尽舍善堂,以为归之一家不如公之于众,善堂例塑善士之像以扬其名,万世流芳,远胜子孙之张大其后,此说似是而实则非,夫嗣续不念,子孙遂绝,成何世界哉?”谭乾初不理解西方的慈善事业,搞不懂富翁为何临终前将财产全部捐给慈善机构而不留给子孙,认为是不重后嗣的表现,悲叹照此下去,“子孙遂绝,成何世界哉”?这和从未出过国门的同时代人曾国藩“不留财富给儿孙”的观念相比,差之甚远。这说明,双脚虽然跨出了国门,但如果观念陈旧、抱残守缺,思想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却是难乎哉!
  (《古巴杂记》为国家出版基金《走向世界丛书》之一种,即将由岳麓书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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