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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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着瓷盘里的两块橙子、三片西瓜,没有任何吃的打算,只是把一次性纸杯端了起来,轻轻地不出声地啜饮着。
  刚才那个穿墨蓝色细呢子制服的女服务员,把盘子放在他面前,就拿着卡进了旁边的小房间。虽然他已经有七八年没来这里,但他记得很清楚,从前,凭着这张卡,来到这个贵宾休息室,他报一下卡号就行了,从没人给他说过“验资”之类的事儿。
  虽然不太明白这俩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他并没往心里去。他放下纸杯,打量着这个隔间。从前他来这个贵宾休息室,从来没注意到這里还有个隔间。不过,他也承认,设这么个隔间,里面摆上一张小小的茶几、两只小小的沙发,倒也有必要。否则,让那些衣冠楚楚、腕上露出名表、拎着高档行李箱的贵客,站在门口等着“验资”,是不那么对劲。
  透过磨砂玻璃的缝隙,他看得出,休息室比从前大多了,他最喜欢的那道吧台,已经从墙角挪到了落地窗前,长度,座位,都至少增加了一倍。这样,客人们就可以一边品酒,一边观看飞机起落的景象了。这种改变是对的,那个位置从前是一片餐桌椅和满桌的各式自助餐。毕竟,能进这个休息室的人,没有谁会把这点食物看得多重要。他从前来这里,就是只要一杯咖啡,再在吧台尽头,整间休息室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来,抽出本杂志,边喝边看。那些年,他毕竟太忙了,飞机起飞前的个把小时,对他来说就算是难得的休息时间了。那时,每次服务员悄无声息地走到他旁边,轻声告诉他,他那个航班就要开始登机了,他都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
  十年前他来机场,是坐了司机驾驶的帕萨特,后来,没了司机,他就打出租车。到了最近这两三年,他每次来都是坐机场大巴。这次呢,他没想到刚通车的机场快轨,竟然只需二十分钟就能把他从省城市区送到这里。同样一段路,若是坐机场大巴,连上等车的话,常常需要两个小时。
  回忆了一番他从前在这间休息室里度过的时光,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那个制服笔挺、脸蛋光洁的女服务员,进那个小隔间已经五分钟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走过去敲了敲门。
  请进,圆润的女声从里面传出来。
  我的卡,你们查完了吗?他转动把手,轻轻推开门,站在门边说。他看到刚才那姑娘正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
  对不起,这里显示您的卡上资产不足。她从桌上拈过他的卡,走到他面前。
  资产不足?这不是航空公司的贵宾卡吗,不是凭这张卡就能来这里休息吗?一阵尴尬从他心里升起,他调整着表情,努力辩解着。
  是这样的,您这张卡,是航空公司和省开发银行共同推出的联营卡,持卡人只有在开发银行的账户金额达到标准时,才能使用卡上的进入机场贵宾休息室的专属权限。
  你这里能查到我的银行资产?他皱了皱眉。
  查不到具体的数额,但能查到是否达标,您当初办卡时和银行签的协议里,有这项授权。那姑娘接着说,您可以坐下来,再打银行客服电话了解一下。说完,她双手托着卡,送到他面前。
  他明白人家的意思,人家只是没直接要求他离开而已。他缓缓坐下,盯着卡反复看着。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三五年前,光凭自尊心,他就不会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可如今他早活皮实了,已经不再把别人的眼光当回事,自己舒不舒服才是最要紧的。出站口的那些不锈钢长椅,坐上去冷冰冰,硬邦邦,哪里比得上这儿的沙发这么软硬适中?那里向来都是人声鼎沸,更比不上这里的安静惬意。想到这儿,他把卡揣进兜里,抱着胳膊,身体往沙发深处一滑,合上了眼。
  他知道,自己这张卡上的余额,虽然只有十年前的十分之一,但毕竟还是同一张卡。而如今的自己,和十年前的自己,完全就是变了一个人。而十年前的自己,和更早的自己相比,也是变了一个人。
  他出生在省城郊外的农村,在省师大毕业后,就进市报当了编辑。当编辑的那十年,每天都是一样的过法。他早上九点上班,午饭前记者就会陆续把稿件发来,他编辑好了,就发给值班主任,值班主任再签发给美编,等美编把大样打印出来,他再先后拿给校对、值班主任和值班主编审读。一般来说,不到五点也就可以下班了。那些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他按部就班地相亲结婚,有了孩子,按部就班地分到了平价房,也按部就班地当上了编辑部副主任。
  转眼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那正是纸媒持续了十年的黄金时代的起点,一两年间,大江南北有上百家新报创刊,有的叫晨报、早报、时报,有的叫都市报、法制报、青年报。每天早上的地铁、公交上,到处是上班的人捧着报纸读,从上面看着各自感兴趣的股市预测、时事评论,以及各种各样的促销信息。等到了周五,每份报纸动辄就是七八十个版,三分之一的版面都是广告。这些都是哗哗作响的财源啊,市报的领导也坐不住了,酝酿着推出一份都市报子报。
  那一阵子,人事方面的小道消息整天在编辑部里传来传去,他对此毫不关心。那时,他的女儿刚上了市直幼儿园,他的家事负担减轻了些,就准备去读个在职博士。没承想,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他正在读一本新书,就被社长叫进了办公室。
  他的主任、分管编辑部的副主编,都在。社长告诉他,作为市报下属单位的都市报即将创刊,准备调他去当都市报主持日常工作的副主编。至于主编,暂时由市报的副主编挂名。
  这个任命,他的第一反应是想推掉的,他很喜欢当时稳稳当当的生活。可是,他也明白,说是征求他的意见,实际上这已经是最后的决定了,他只能表示感谢领导的信任。
  他很快就走马上任了。都市报的办公地点,就设在市报旁边的一座两层小楼上。起初只有五个人,除了一个负责跑印厂和邮局的发行员,其他每人都负责一个版面的内容。他除了要审看别人的版,自己也要编一个版面。他凭借经验,小心翼翼地把握着版面上的各种新闻,尤其是评论的尺度。
  这份报上的评论,说起尖锐程度,当然没法和南方的一些报纸相比,但已经比省报、市报上四平八稳的文章强多了,让省城的读者耳目一新。而且,市报放不下堂堂市委机关报的架子,从不刊发家具打折、服装甩卖之类的促销信息,这些都被都市报收纳进来。于是,无论形而上还是形而下,这份报纸都和市民的口味高度一致,这也让它的发行量一直高速攀升,很快就超过了市报。每天进办公室前买上一份都市报,渐渐成了很多省城上班族的习惯。于是,省城内外的大批广告客户,纷纷找上门来。   上任前,他是和市报方面签过协议的,如果都市报能实现盈利,他能按比例拿到奖金。到了上任第二年的年底,他估摸着自己能拿到十万元左右的提成。要知道从前在市报,他每月工资才一千出头。
  都市报的版面越来越多,他手下也渐渐有了三十多号人。那天,距离春节只有一周了,编辑们早做好了接下来几天的版面,纷纷回家准备过年了,他呢,正对版面做最后一次审读,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推开了。
  他认得进来的这人,是一家新开业的培训学校的老板。他身穿唐裝,拱手拜年的笑脸,这一阵子频频出现在本市各个商场门口。这老板谄笑着,说想在春节期间连发三天的广告,内容是自己学校面向本市中小学生,新开设了英语、数学、作文等好几个寒假补习班。
  他扫了一眼招生广告,淡淡地说,春节期间报纸停刊,春节前后这几期的版面都准备好了,任何内容都放不下了。
  那老板毫不气馁,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继续说,那,夹页呢。
  夹页——他心里重复着,抬起头,看着那老板。他知道这么做不合规定,但当时省城的几家报纸都这样做。最后,他收下了十五万元的广告费,他心里算过了,这样的话,自己又能多分一万多的奖金了。
  初五那天,年过得差不多了,他把手底下的人叫到一块儿,说新的一年里要大力争取夹页广告。后来,这一年报社的广告费噌噌往上涨。还没到国庆节,他算着自己到年底至少能拿到二十万元的奖金。他算了几遍都是这个数,一下班就去旅行社报了名,国庆节里带着老婆孩子、岳父岳母,一起去新马泰旅游了一周。
  回国后,一个多年没联系的中学同学给他打电话,说要给他接风。放下电话他就笑了,这个理由当然牵强,但人家能用这么牵强的理由找自己,说明的确有事情。
  果然,席间酒过三巡,那同学问他报社一年广告费的数目,他不肯直说,人家倒是干脆,伸出手掌晃了晃,说,后面再跟六个零,差不多吧?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你从哪儿打听来的?
  那同学说,我知道你们的政策,你能拿到的,撑死也就这个数的十分之一吧。他低头夹菜,没回答。那同学自顾自地说,目前都市报还没广告代理,自己有家狮龙广告公司,希望可以独家代理都市报的所有广告,自己有的是广告源,有把握在一两年内让都市报的广告收入翻两番。
  接着,那同学压低声音说,可以给他这家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份。
  他的酒杯端得有些不稳了。他不用细算,就知道这足可以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收入。更重要的是,按照这同学的提议,在当时并不违反政策。
  同学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说,威帝广告,你知道吧。他点点头,同学告诉他,这也是自己的公司,独家代理省体育报的广告,公司除了自己,还有两个股东,分别是体育报的社长和主编。去年底,他们每人分到了五万多的利润。你要是还不放心,我可以帮你弄个交换持股。
  同学见他神情茫然,知道他不懂这词儿是什么意思,就告诉他,这个交换持股,就是等你正式入股后,我把我这两个广告公司的业务对调一下,由这个威帝广告来代理你们都市报的广告,狮龙公司呢,改为代理省体育报的广告。这样的话,谁都没办法把这家公司的业务和你联系起来,你不就彻底安全了吗?
  他说自己要考虑考虑。这天他回到家里,和老婆商量了一夜,最后的结论是既然政策允许,那就不会有太大的风险。就算被领导察觉,大不了退股就行了。于是,过了一周,他拿着身份证,和这同学到工商局办了出资人变更手续。同学虽然说不用他出一分钱,他还是问到同学的账号,从自家户头取出了八万元,存了进去。
  第二年底,报社的奖金和广告公司的分红加到一起,他拿到手的钱,第一次到了七位数。那时已经是世纪之交,省城的普通工薪族辛苦一年,也就挣到两三万。
  后来,生活秘书的事儿,也是这同学教他的。那时,他发现这同学在饭局和高尔夫球场上,带来的女人一个比一个漂亮,而且还经常变。他那时已经有了很多生意上的朋友,这些朋友几乎个个都有情人。他对此并不羡慕,这些女孩子虽然个个妖娆,但只要一张嘴说话,就让人觉得俗气极了。他觉得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一丁点儿来电的感觉都不会有。直到有一次,他这同学带来的情人刷新了他的认识。
  这姑娘脸上化着很淡的妆,衣着虽然都是名牌,却是白领的风格,简约,干练,首饰也不过是戒指和耳环,没有任何俗艳的感觉。饭局上,他不由地多瞅了这姑娘几眼。那同学看在眼里,对他说,这姑娘是省戏校的,学的是青衣,如今传统戏曲不景气,省里各个剧团都已经几年不招人了,她们一班十几个人,基本都没找到工作,很多人都有心思给有钱人当女朋友,经济上的要求还都不高。那同学问,要不要在她同学里给他也找这么一位?他赶紧推辞,那同学微微一笑,就不再多说了。
  他回到家里,心里连打了几天的鼓。这几年他挣到的钱,除了交给老婆,自己手里还有三百多万。他早盘算过,那时省城最好地段的房价也不过每平方米两千出头,找个女孩,在三年里每年给她五万生活费,最后再送她一套房子,凭自己的实力完全没问题。唯一的麻烦在于,如何确定对方的背景是单纯无害的。他之所以拒绝这同学,就是因为不想把自己的私事完全暴露给他。
  当然,他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女孩。
  那天,他去省师大主持现场招聘,除了要招两个新闻专业的毕业生来都市报当记者,还需要给新成立的大型活动部招个新人。因为要组织各种文化活动,这个职位的要求是音乐、舞蹈之类专业的毕业生。那天,记者很快招到了,可应聘大型活动部职位的几个大四学生,都是艺术专长虽然不错,但文字能力、组织能力都不行。天色擦黑了,招聘会冷清下来,原本挤满了会场的毕业生渐渐散去,这时,一个长腿高挑的女生从黑暗里慢慢走过来,说要应聘大型活动部的职位。他打量了她几眼,觉得她的身材相貌,都很像当时正走红华人世界的香港影星梁咏琪。
  他对这女生说,你是舞蹈系应届毕业生?
  女生稍一迟疑,点点头。他接过简历,只扫了一眼,就笑了,说舞蹈系和成教部舞蹈专业,不是一回事儿吧。   那女生赶紧说,我们的老师和舞蹈系的都一样,课也都在一块儿上,只是毕业证不一样。
  那也不行,我们单位只接受国家统招的应届毕业生,你再到别的招聘单位去试试吧。他说完就把简历递了回去。
  女生的眼神黯淡下来,她慢慢转过身,渐渐走开了。
  他望着女生轻轻在腰间拂动的长发,心里一动,扫了一眼周围,看到附近的几个招聘单位正在收摊了,没人注意他。他一咬牙,说,刚才那女生,你回来一下。
  女生回过头,迟疑地看着他。他招手让她过来,说,一起吃顿饭吧,你再把具体情况给我说说,我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女生坐上了他的桑塔纳2000。这车,那时候在普通人眼里,已经是地地道道的豪车了。他一边开车,一边让女生介绍自己的情况。女生说,自己老家在本省一个偏远县,她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从小父母就砸锅卖铁供自己学跳舞,可她文化课成绩不行,高考时只考了个大专,毕业后回县一中当了两年老师,就再也忍受不了县城的人际环境,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扔了公办教师的铁饭碗,用父母的养老钱交了高额学费,来省师大读了成人教育。可是,没想到自己有了本科学历,仍然在省城找不到工作。
  他望着车子前方的车流,嘴里说,你这么想留在省城?
  她坚决地点着头。
  干什么工作都可以?
  她继续点头。
  说到这里,对她,他已经大体有数了。他说,我们单位这个大型活动部的工作,你应该干得了,回去我给领导汇报一下,如果能面向社会招聘的话,我可以首先考虑你。
  女生说,那还是解决不了省城的户口?
  他点点头。她脸上掠过一阵失望,但接着自我安慰说,那总算能暂时留下来。
  他说,先吃饭吧,想留在省城,总能找到办法。说着,他指了指窗外,说,到了。
  女生望出去,看到车停在了刚开业的一家西餐厅门口。
  接下来,他又约过这女生几次。终于,在一个傍晚,他在加班时接到她的电话,说同宿舍的其他姑娘要么找到了工作,要么收拾了行李回老家了,如今宿舍里只剩下自己。宿管科的阿姨已经催过她几次,让她尽快搬走。
  他说,你别急,我待会儿去接你。他匆匆签好了编辑交来的版样,开车把她接到两人第一次去的那家餐厅。两人点好菜,服务员转身离开了。他看着她凄楚的眼神,决定不再犹豫了,说,你同学里,有没有给老板当生活秘书的?
  她点点头,说,有,好几个呢。
  她回答得很快,他倒是有些没想到。他还以为,自己得给她解释一下什么是生活秘书。
  他定定神,说,那你呢?有这打算吗?
  她似乎早明白了他这一阵子在她身上花的心思,说,是给你当吗?
  他没说话,只是又细细看了她几眼,才把手慢慢地从桌面上滑过去,捉住了她的手。
  她把他的手拿起来,慢慢放在自己脸上。
  正想到这儿,他身后的玻璃门被推开了,一阵淡雅的香味儿闯了进来,看来进来的是位女士。现在的情形,于他终究是有些尴尬的,他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就把身子慢慢朝里转了转。那服务员把刚才对他说的话,又对刚来的女士说了一遍,就转身进了小屋。这女士在他旁边的沙发坐了下来,这里重新变安静了。
  他微微睁开眼,用眼角瞟过去,只见那女士的右手轻轻搭在沙发扶手上,那手白皙,细腻,小指上还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大概三克拉,纯净度也不错,至少值六七十万,他想。
  她也有这么一枚戒指,比这个稍小点。那是两人刚刚在一起时,他送给她的。
  他们那晚在西餐厅,一边吃牛排,一边谈妥了条件。第二天,她就搬出了宿舍,搬进了他租的房子。
  他第一次带她参加生意场上的聚会,着实在那几个朋友面前挣了一把面子。毕竟她有过工作经验,在酒桌上不像那些刚毕业或者还没毕业的大学生那么青涩,而她的社会经验又不是特别丰富,不像那些由剧团演员甚至夜总会小姐“转型”来的“生活秘书”,在酒桌上那么八面玲珑。那天,他微笑着端着酒杯,淡淡地看着她绕着酒桌,和他的朋友一一碰杯。她身上昂贵的酒红色裙装和珠宝,是他刚托朋友按照她的尺码,在香港买的。他打算很快再带她去一次香港,再给她买一批她喜欢的东西。
  那晚,豪华包间里烟雾缭绕,酒意蒸腾,她在酒桌另一端风姿绰约的样子,还有那些朋友眼里放射出的妒忌和欲望,他都在微醺中一一看在眼里。
  在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年多,他从来没因为她的事儿,在老婆面前发愁过。毕竟,加班对他来说本来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儿。他也非常注意,从不把她带到公开场合。就有一次例外,那天她过生日,两人吹熄了蜡烛吃了蛋糕,才不过八点多钟。他正要离开,她从身后抱紧他,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轻声问他能不能陪她看场电影。他稍微一犹豫,还是带她去了全市最偏僻的电影院。
  没想到,当天上映的电影竟然是《手机》。电影的剧情固然让他们尴尬无比,当晚影院里上座率极高,整个放映厅里坐满了人,更让他浑身不自在。他觉得周围那些模模糊糊的面孔,都像是自己的熟人。好容易熬到了散场,他匆匆说了一句“我在车里等你”,马上低着头在人流里挤了出去。偏偏她天生方向感极差,一直等到观众都走光了,影院四周空空荡荡,她才找到他的车。回去的路上,他的心情恶劣极了,一直一言不发地板着脸,她则一直在不出声地哭着。
  从那之后,两人再没一起在公开场合出现过。
  两人约的本来是三年,可第二年刚过了一半,他就告诉她,自己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还把三年的生活费都给了她,当然,同时交到她手里的,还有一张房产证。他告诉她这一切时,她的表情一直很平静,看不出她心里是高兴,还是难过。
  刚刚离开她那一两年,他开车在楼下经过时,有时还会停下车,抬头看看。有那么两三次,还真的看到她在阳台上晾衣服,压腿,再往后,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的黄金年代,在二十一世纪头一个十年里一直延续着,直到有一年,上面下发了新规定,说是他这样的在编干部,都不能参与开办各种企业,光挂名也不行。当时,领导找他谈话,先把政策给他讲了一遍,接着问他是怎么打算的。领导没直说,但很明显,领导对他在广告公司有股份的事儿是心知肚明的。   他知道,人家给他股份,完全是因为他是都市报主持工作的副主编,要是他辞了职,真去那广告公司,他那同学连一张办公桌都不会给他留。领导和他谈话的第二天,他就让那同学和他一起又去了工商局,注销了他的股东身份。
  当时,两人出了办事大厅,在地下车库里,那同学说,这事儿不影响两人的合作,以后到了年底,该给他的好处一分钱都不少。他摇摇头,说绝对不行。他知道,要是那样的话,事情的性质可就全变了。
  不好意思耽误您的时间了,您可以到里面休息了。
  这时,那个服务员从小屋走出来,把卡双手递给他身后的那位女士。女士站了起来,他也坐得有些闷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两人的样子,都映在对面的玻璃墙上。
  生哥?
  那女士轻轻叫着,他扭头一看,认出她就是那个刚刚在他的回忆里出现的女人。他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好像自己的心事都被她看穿了一样。过了十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说,我听说你移民了,一直在国外。
  她摇摇头,说,国外有什么好的,比这儿差远了。
  这话听不出她到底有没有移民。他正要再问,她说,生哥,你在这儿,是要——
  我也在验资,可是没通过,他耸耸肩说。
  她说,你还能通不过?没事儿,咱们一起进去吧。接着她把卡朝服务员挥了挥,那服务员点点头,说,您能带一位客人进去。
  他有些迟疑地站起来,说,不用了,我歇得差不多了,我是来接人的,那个航班很快就落地。
  她靠近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胳膊——就像从前他们天黑后在小区里散步一样,说,走吧,咱们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得有十三四年了吧,既然好不容易遇到,那就好好聊聊吧,生哥!
  两人进了贵宾室,在吧台前坐了。他努力回想着她爱吃什么,到餐台前拿了些火龙果和巧克力蛋糕,又为她倒了杯咖啡,给自己拿来一瓶啤酒。她笑吟吟地看着他把盘子和纸巾放到自己面前,说,生哥,你还像以前那么细心。
  我记得你老是懒得出门吃饭,经常靠一块蛋糕就过一天,为这事儿我都不知道说过你多少次,他说。
  这时,贵宾室里人不多,除了他们,只有两个衣着光鲜、神情跳脱、一看就是富二代的年轻人在打台球。两人击球的动作都很夸張,如果有谁打出一杆好球,两人还会更夸张地击掌。台球撞击的声音、击掌的声音在贵宾室里回响着,仿佛在为他们的交谈打着节拍。
  她的头发染成了淡金色,略微烫过,松松地垂在耳边、肩上,手腕上戴着一块方形的卡地亚女表。肤色呢,脱去了从前那种紧绷绷的质感,变得润泽、柔腻,和她手表上的细碎钻石一样,闪着淡淡的光。至于唇膏的颜色,也变了,他记得她从前的嘴唇,一直是那种最艳最醒目的大红色,如今却变温和了很多。
  他知道,她脸上、身上的一切,都昂贵得很,是用很多很多钱堆出来的,整个人还要长时间处于一种优裕的生活状态中,才能呈现出这种肤色和气质。他明白了,分开后十多年的时间,已经让两人的位置完全换了过来。
  幸好,这天他出门前也打理过自己,休闲西装和衬衫虽然已经穿了多年,但因为是名牌货,款型倒不松垮,只是手表早就懒得戴了。
  十多年前两人分开后,他并没刻意打听过她的消息,可关于她的消息,还是会被人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听说她后来到了一所国际学校当舞蹈老师,还和一个学生家长好上了。那家长开着一家大型装修公司,为她离了婚,八年前,还带她移民到了加拿大。
  他说,那你现在是住在国内还是国外?
  她说,在国外总是住不惯,就又回来了。
  那你先生呢?
  她笑了,说,五年前他给一个国内的大型别墅项目垫资装修,结果那个项目因为手续不全不能上市销售,他资金链断裂,也就破产了。他在国内欠了十几个亿的债,压根儿不敢回国。他怕连累我,就和我离婚了。当然,我们还是会像夫妻在一起生活。他就算在加拿大,也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他那些债主会派了国际杀手去杀他,就只好尽量少出门,天天待在公寓里。
  他指了指她的手表,说,这表一块要十多万吧。
  她点点头,说,生哥,我能有今天,都靠你当初那套房子,那就是我的第一桶金。
  她告诉他,她在多伦多住的那个社区,华人虽然不少,但这些华人基本都是两类人,一种是高科技人才,一种是国内背景不凡的豪富人家。她和其中任何一种都没共同语言,整天无事可做,索性回国散心。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名下那套房子已经值三百多万了。她毫不犹豫地卖了房,做起了移民中介生意。这四五年来公司发展得很快,如今,她在北京、上海、香港都开了分公司,已经雇了五十多个人了。
  他想起了当初他送她的那套房子。那是省城很出名的一个高档楼盘,其实按照两人最早的约定,他是在三年后,这段关系结束时,才把房买下送给她。可他和她在一起半年后,觉得两人的关系已经稳定下来,就用她的名,把房子买了下来。倒不是他有先见之明,只是觉得,既然自己手头正宽裕,索性就把这件事办了。万一以后自己的经济情况变差,不至于对她失约。
  他说,你比我有本事,完全凭自己,就有了这么大的事业。我当初看起来是赚到不少钱,可那都是机会自己撞到我头上,如果完全让我白手起家,我什么事儿都干不成。后来,形势变了,我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
  她说,生哥,你的情况,好像的确不如从前了,到底怎么回事?
  他笑了笑,说,从前没有微信。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有点发愣。
  他说,我是干报纸的,本来以为只要人类存在一天,报纸就不会消失。可全中国干这行的人大概有好几百万,十年前谁都没想到,世界上会出现一种叫微信的东西。这东西一出来,报纸就没人看了。
  其实,在微信出现前好几年,纸媒衰亡说就已经很流行了,那时,他一点儿没把这说法放在心里。人们的确可以在什么新浪搜狐之类的门户网站上看新闻,但是,各个报刊最有竞争力的内容,终究不会在这些网站上出现。人们想读到最有深度的报道、最有锋芒的评论,还是要先买上一叠报纸。   可是,微信出现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人们能在微信上看到想知道的所有东西,也就对报纸没了兴趣。各种纸媒也不再藏着掖着,都把最有分量的内容放到微信上。可是,纸媒的销量还是在翻着跟头往下掉。他所在的这个省会城市,常住的加上流动的,总人口都上千万了,都市报在全市报摊的零售,再加上订阅,都不到三千份。发行量如此惨淡,各路广告商家自然早不上门了。至于他那个同学,一看势头不对,早早地把广告公司关了,把钱投到了别的行当。
  都市报的亏损一个月比一个月严重,已经彻底办不下去了。与市报不同,这个报的记者,全都是招聘来的,没编制,一看收入锐减,纷纷离职走了,大部分去了那些新开办的文化公司,去给公众号攒文章。市报作为主办单位,无奈之下只得停掉了都市报的刊号,他也回到了市报。
  但是,市报里早就一个萝卜一个坑了,哪里还有位置留给他。最后,只得让他当了工会副主席,这位置单从级别上看,比他从前的新闻部副主任还高了半格,可没有任何实权。他对此倒不介意,他早算过,凭着手里的积蓄,即使把孩子出国上大学等种种花钱的地方都考虑进去,也足够潇潇洒洒地过完下半辈子了。
  可是,倒霉事儿纷至沓来,短短两三年内,他已经元气大伤了。第一件事儿,就是他卷入了一起在本市波及面甚广的腐败案。当年有个家具城老板,为了拿地开分店,给那位主管城建的副市长送过重礼。后来副市长事发,这老板也因为行贿被逮捕。这人为了自保,四下攀扯,把给各路领导送过礼的事儿,不管金额大小,全都捅了出来。列出的一长串名单里,也包括他这位本市都市报前副主编。其实,他压根儿没帮这老板做过什么,这老板当初给他送了一幅陆俨少的画,也没什么具体的目的,无非就是联络感情而已。他当时一转手就把画让给了一家画廊。等专案组查明了他的情况,他虽没被追究法律责任,但画是要上缴的。他找到那家画廊,可人家早把那画卖出去了。那画后来又在拍卖会上几经转手,后来落在一位浙江藏家手里。那藏家说了,那画少于三百万免谈。前些年名人字画行情猛涨,这个数目倒也是市价。无奈之下,他只得自己凑这三百万。
  再有就是女儿留学。本来他和老婆商量好了,女儿在国内读完高中再出去,后来老婆见几个腻友把孩子送出去读高中,自己也跟出去陪读,到了寒暑假,再带着能说满口流利英语的儿女衣锦还乡,就眼热了起来,整天在他面前嘀咕孩子出去时年龄越小,适应起国外的环境越快,语言的基础打得越牢。
  他仔仔细细地算过了家底,一咬牙把刚上高一的孩子也送到了美国,读一所著名的私立中学。老婆也跟去陪读。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中学的学费,竟然比大学的学费还高得多。他还记得当初把钱汇到那个留学中介公司账号上的情景,当时,全家的资产,除了那笔雷打都不能动的女儿读大学的学费,只能勉强够得上七位数。他长叹一声,心里说,自己算是彻底回归工薪族了。
  如今,他的心态早調整了过来,手中无权不要紧,和权力息息相关的各种烦心事也就都没有了。兜里没钱也没关系,粗茶淡饭的日子不是没经历过。这三四年来,没有酒局应酬,没有熬夜加班,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他对这样的现状很知足,很少想起那些可以大把花钱的日子。
  他最庆幸的是,当初手头充裕时买书非常舍得,还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相当上档次的书房。如今的书,动辄七八十元,每月买上几本的话,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果说有什么不适应的,是那种在发财前的不安全感时不时还会回来。最阔的那几年,他手里连钱带房子,一共有一千两百来万,那时他对未来没有丝毫的担心,觉得就算遇到再大的风浪,扔出几百万就能把风浪砸平。现在呢,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很难承受太大的意外,任何花钱的地方,对自己都是个或大或小的坎儿。
  她听他说完,轻轻叹口气,说,生哥,好多人如果从有钱再到没钱,简直没法活了,你和他们不一样。
  他摊开手,说,那有什么没法活的。我当初手里有大把钱的时候,过得也没比现在舒坦。我只要有书看,有茶喝,别的有没有,其实都无所谓。我这种人哪,说好听点,叫文化人、读书人,说难听的,那就叫穷酸命。
  她眼神定定地看着他,说,生哥,我们当初明明谈的是三年,我给你三年,你每年给我五万的生活费,最后再送我一套房子,但为什么第二年还没有过完,你就——我长那么大,从初二开始就有大把的男生追,怎么到了你这里,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想摆脱我。生哥,你能告诉我真正的答案吗,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今天咱们分开后,不知多久还能再见,说不定,再也不会见面了。所以,你说出来,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影响。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你为什么那么做?
  摆脱你?啤酒已经喝光了,他把酒瓶握在手里,反复看着,轻轻重复着她的话。这时,远处打台球的声音停止了,大概是登机时间到了,那两个男孩子把球杆往球桌上一扔,兴奋地大声呼叫着,一前一后追着跑了出去。整个休息室也陷入了一片寂静。
  她幽幽地盯着他,说,不是摆脱我,难道还是拯救我?
  过了十几秒,他把酒瓶往吧台上一按,说,这个问题,当时我就给你说过了。我担心再继续下去,咱们的事儿会被我老婆发现。
  她怀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她说,你骗我,你那时就是在骗我,现在还是在骗我。那时我们在一起已经一年半多了,从前你怎么就不怕被发现?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咱们一开始时,那阵子我工作压力很大,从报社或者各种酒局上回到家里,看起来不用我做任何家务,老婆在辅导孩子做功课,阿姨在洗碗拖地,我只需稍微问问女儿当天在学校的情况,就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看书,喝茶。但是,我那个时候最需要的不是这些,我那份报纸,发行量最大时有八十多万份,手下的员工,最多时有三十九个,我要考虑这些人的生计,我要考虑第二天见报的内容会不会惹麻烦,各种各样的烦心事儿在我心里积压着,我就特想找人说说话,讲讲人情冷暖,仕途艰难。可我老婆每天弄完孩子,就累得一动不想动,更别提和我有什么交流了。我和她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我等她下班后和她先逛街,再吃饭,最后我在一家电影院包了一个放映厅,连着放她最喜欢的两部电影,《人鬼情未了》和《甜蜜蜜》,整个观众席里就我们两个人。那天,我们把孩子交给家里的阿姨带。可《人鬼情未了》刚看了一半,她就要回去看看孩子的作业是不是已经做完了。她说,孩子最近的数学课上,老师开始教四则运算了,阿姨自己学历就不高,未必能辅导她。她说回家看一眼就回来,要我在电影院里等她。她抓起包就走了,我只好孤身一人坐在原地。后来,《人鬼情未了》都放完了,她还没回来。等《甜蜜蜜》放了一半,我索性也走了。等我回到家,看到女儿在台灯底下一声不吭地写作业,她呢,穿着刚买的那身衣服,趴在女儿书桌旁边睡着了,口水流了一大片,袖口都湿了。在那一瞬间,我既发现我这辈子只能和我老婆这样糊里糊涂过下去了,同时决定必须尽快和你分开。我倒不是良心发现什么的,而是担心咱们的事儿被她知道,这个家会毁掉,女儿在学校里会被别的同学嘲笑。那时,我每次去你那里,你要是刚从网上看到什么新闻,都会迫不及待地给我说。我发现你的想法,很多和我都一样。我们不能出去看电影,就在电脑上看碟。你买的那些碟,也都是我想看的电影。那时,我的确是越来越喜欢你。但是这种喜欢,归根结底对我来说真的一点不重要。后来有个词儿好像很多人在用,叫作灵魂伴侣,你那时已经让我有这种感觉了。但是,在那之前或者之后,我还遇到过别的女人,也曾经在某个时刻让我有这种感觉。可是,她们都不是我女儿的母亲。即使我和老婆离婚了,和某个灵魂伴侣结婚了,这个女人也对我的女儿非常好,但是,她终究不能代替我老婆成为我女儿的母亲,这一点,比所有事情都关键。其实,我也不亏,我下定决心和我老婆好好过日子后,我们感情也越来越好了,说不定到了哪天,我会发现,其实她就是我的灵魂伴侣。   他一口气说完,又去餐台拿了一瓶啤酒。她等他坐好,想了一会儿他话里的意思,才说,我懂了,对你来说,喜欢不喜欢哪个女人,完全可以仅仅停留在一种感觉上。你不会为了这种喜欢去做什么,甚至不会为这种喜欢有太多的内心波澜,这种喜欢,好像是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情。
  他点点头,她看他一眼,又低下头慢慢搅拌着咖啡,轻轻地说,《甜蜜蜜》这部电影,每个女孩子都爱看。不是因为黎明有多帅,而是因为每个女孩子都可以用这部电影安慰自己,不管你爱上什么人,不管遇到多少波折,终究会收获到爱情。其实,当初我选择去加拿大而不是美国,就是因为这部电影。《甜蜜蜜》里面有一组镜头,是张曼玉站在纽约街头,整个人被笼罩在摩天大厦的阴影里,满眼是密密麻麻的出租车、公共汽车和私家车,每辆车的车窗上露出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张曼玉无助地朝四周张望着,根本看不到黎明那辆送外卖的自行车。我被这个场面吓坏了,我觉得这个国家实在太冷漠了,我才不要去。生哥,谢谢你,给了一个我期待了十多年的答案。这个答案,比我自己所想的任何一个答案,都让我满意。当时,我也觉得我和你中间,多了一些很复杂的东西,我渐渐地开始希望能和你一直在一起。但是,这话我永远不会对你说,因为我们是用那种方式开始的,我只能等你对我先说。在你要离开前的那段时间,我其实都已经很有把握了,我觉得你随时都可能对我说会为了我离婚。看来,是我错了。
  这时,刚才那个女服务员走了过来,告诉他们,他接机的那个航班已经落地,而她那个航班也即将开始登机。两人离开座位,走到贵宾休息室门口,他刚要握手道别,她猛地扑到他怀里,很用力地拥抱了他一下,这才分开,朝他一笑,大步朝安检通道走去。
  他站在原地,一直望著她的背影汇入到安检通道的人流中,这才转过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老婆取托运的行李还要一阵子,她每次看望了女儿回来,都会把两个大号行李箱塞满给各路亲友带的奶粉、化妆品、牛仔裤之类,有两次险些被当成代购,让海关给狠狠地罚上一笔税款。他双手揣进裤兜,慢慢朝国际航班的出站口踱着。在刚才她扑进他怀里又离开的那一刹那,他才觉得,过去的那些年是真的从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了。
  至于未来,他看得很清楚,女儿从美国大学毕业后,会留在那里——从现在来看,这是大概率事件,自己也会在退休后和老婆一起去那边。毕竟,那边医疗、养老的条件更好一些。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和老婆坐在某个社区花园的长椅上,看着外孙子或者外孙女,和一群白皮肤或者黄皮肤、黑皮肤的小孩一起玩耍的情形了。
  这,就是自己的一生了。他爱过的人也好,爱过他的人也好,那些曾经有过的豪情万丈的梦想,原以为会刻骨铭心终生不忘的经历,就像在夜空里消散的烟花一样,在他的记忆里一天比一天遥远,一天比一天模糊,几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邱振刚,文学硕士,现任中国艺术报理论副刊部主任。在《钟山》《北京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作品》《清明》《西湖》等刊发表作品多篇,作品曾转载于《小说月报》《小说月报·大字版》《小说选刊》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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