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纠葛终未识

来源 :广州文艺 | 被引量 : 0次 | 上传用户:wait689
下载到本地 , 更方便阅读
声明 : 本文档内容版权归属内容提供方 , 如果您对本文有版权争议 , 可与客服联系进行内容授权或下架
论文部分内容阅读
  我的外婆活了近百岁,一生纠葛于人的吃相,且喜欢以吃相识人断人。
  外婆自己的吃相颇为雅致。她幼读私塾,年少又进了教会学堂,风华正茂之时就读于女子师范大学,算是浸染中西文化。她熟读《礼记》,信奉食为性命之本,嚼要宽而容,下手要舒,迟而不缓;同时她也熟稔西方饮食的仪范。吃起西餐来,刀叉有序,轻拭唇角,咀嚼悄然。
  外婆生于1913年卒于2010年。许多被她识断过的人已早她仙逝。再加上近百岁的古稀高龄,阅人无数,故她的识人法,该是洗尽岁月铅华,历经苍穹纷乱后之精髓。
  然外婆不轻易以吃相断人,她知晓吃相乃属个人隐私,容纳了太多人生的痕迹,只需瞥上一眼,心中有数,识得便好,绝不多言。外婆以吃相为据的识断术,只用在人生几处紧要之时。
  儿女的婚姻自然是外婆眼中的大事体。
  我大舅年轻时曾带一妙龄女子回家。初看女子算是花容月貌,举止端正,加上女子父亲为一方官僚,属呼风唤雨之人,必可为已摇摇欲坠的家庭带来生存的底气,令外婆很是喜欢。外婆亲着围裙下厨,以拿手的江浙菜肴待客。然女子面对满桌菜肴,未开席便已喉头涌动。开席后,一双筷子在碟中拨来拨去,宛如蜻蜓点水,又似农锄犁地。起初外婆还能忍耐,以为女子家庭优越,毕竟父母乃工农干部,家中不善于烹饪,或忽视调教。可待女子饱食餍足之后,依然行为如故,外婆脸色霎时沉暗。
  外婆说,教养习性尚可调教,然私心沉重,为人挑剔,则属于本性难移之大事体,断不可娶之为媳。
  大舅之事,让其弟妹颇受警示。待我大姨带男友回家时,则万千嘱咐。大姨男友姓胡,生得仪表堂堂,吃相斯文,能说会道,还不断用公筷替外婆夹菜。很得外婆喜爱。可酒过几巡,胡男友便面色微醺,忘了收敛,大口吃菜,大碗喝酒。大姨见状,忙在桌下拽男友衣角。外婆则笑而摆手制止。还曰:酒酣耳热之际,有所失态不算大错。何况正值血气方刚之时。胡男友闻之,愈发起劲。酒又过几巡,席间忽传清脆响亮的“吧唧”“吧唧”之声响。众人惊骇,定睛一瞧:声音来自胡男友沾满油脂的薄嘴唇。
  外婆事后不无遗憾地说,吃饭吧唧,于吧唧本人并无太多过错,声响或由于味蕾发育欠缺,或由于味蕾鲜于美味刺激,须使劲咀嚼才能品出其味,可外婆实在难忍自家屋檐之下有如此之动静。
  我从小随外婆一起生活。那个年代,粮油肉鱼蛋禽副食皆定量购买。虎咽狼吞乃身体需求,故外婆虽在我耳边常唠叨吃相乃人生大事体,却并无多少苛求。
  我有一张姓发小。家中兄弟五人。五兄弟年岁差别不大,正值虎狼之时,却整日饥肠辘辘。一日,张姓发小来我家玩耍,值开饭之时,外婆留其入席。席间发小很少吃菜,却风卷残云般将米饭食完。发小放下碗筷,便欲鞠躬离席,说是回家温习功课。外婆起身为他又盛一碗米饭,他则坚称已吃饱,后见外婆愠怒,便说:外婆,我只吃飯,不吃菜,好吧。外婆听罢,掩面嘘唏。
  外婆事后说,人到饥肠辘辘时,狼吞虎咽乃人之本性。可此发小却在稍解饥饿之时就能戛然而止,实属难得,今后必有作为。
  三十余年后,此发小海外归来,我约他去悦宾楼小叙,席间菜点了不少,可他依旧是只顾埋头吃饭,而菜食之甚少。问他为何?他说,当年吃菜只为咽饭。如今倘若多吃菜,少吃了饭,便觉罪过。
  张姓发小的话,令我想起了另一个王姓发小。我和他的关系比张姓发小更为密切。可外婆却不许我和他过深交往。起源也因为一次吃饭。那次外婆做了一碗黄焖元子。黄焖元子乃湖北的一道名菜,再加上外婆添加了扬州狮子头的一些配料,使得这道黄焖元子外面焦滑,里面鲜嫩。
  这道菜算是外婆最拿手的一道菜。一端上来,大家便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埋头吃起来。然王姓发小趁大家忙乱之时,先夹了两个元子埋在饭里,再随大家一道吃起来。元子很快被吃完,一圈人咂吧下嘴唇甚觉遗憾。就在大家余味未尽之时,王姓发小却偷偷翻出埋好的元子,用左手掌掩住面部,不动声色吞咽起来。
  席间无人知道此事,唯独被喜欢纠葛吃相识人的外婆发现。外婆只是含颚一笑。待王姓发小走后,外婆拉我去她卧房,说此伢脑瓜灵活,反应机敏,却是损人利己之人,长大后决不可和他搭伙做事。
  果然,改革开放后,王姓发小在汉正街租一铺面,起初做得风生水起。可终究因耍奸玩滑,日渐衰落。如今半百有余,还靠在路边摆摊为生,且儿女皆少和其来往。
  吃相在外婆一生中,占有极高地位。按外婆的说法,外公也是因吃相被她所相中。可外婆说,外公的吃相绝非上得了品味。外公虽也出身大户,但家道已没落于两代之前,吃相中尽显窘迫之态:下手急,咀嚼快。然外婆看中的恰是外公吃饭时专注的神态。一大桌菜,外公只盯住喜欢吃的一两道。待肚皮溜圆,方觉有几道菜未知其味。
  外婆年轻时仪态大方,家境殷实,其时追求外婆者甚多。有一从西洋学成的富家子弟,很为外婆的风度倾倒,日日登门拜访,夜夜书信倾诉。外婆道,按理说此公子吃相颇属上乘,可咀嚼过于造作缓慢,牛排分切得过于细碎,定属谨小慎微,遇事胆怯之人,绝无周游四方闯荡江湖之大气。如今乱世纷纭,列强虎视,倘若遇到大难,必将舍义取身。
  外婆终不顾众人反对,选择了外公。外婆说,阿甲(外公的小名)吃相专注,必对喜欢之事执着追求;必对欢喜之人呵护专情。唯一缺憾的是,若过于专注,必将视野狭窄,少察言观色之能耐。然而我并非贪求富贵显赫之人,此缺憾无足轻重。
  外婆的这种恣意拓延,虽无多大逻辑可言,但外公一生中果然只有外婆这一个女人。
  被外婆言中的,还有那位富家公子。淞沪之战,日机轰炸,富家公子家产毁于一旦,公子流落街头,几次欲重整家业,都未遂愿。与此同时,外公却一直师从美术大师,一心求学,绝无旁骛。重庆轰炸,即使飞机从发顶划过,其画笔也绝无丝毫慌乱。他在桂林以“同仇敌忾”为名举办的画展,让其在美术界声名鹤起。
  可外公精于专业,却不谙世事,不晓深浅。上司施恩予怀,他却以为理所当然,不晓回馈恭维。下级登门探望,他竟卧于床榻,微仰颈项,冥思于画中的山水之间。为此,戴右派帽,驾“文革”“飞机”,劳改流放,回回皆有其份,以致壮年后,郁郁寡欢,暴疾而亡。   外公屡遭劫难之经历,令外婆颇为沮丧。她对外公习性虽有了解,但事态发展却大大超出她所预料。她已知晓,世间已地覆天翻,绝非她的识人小技所能企及。
  有段时间,外婆经济相当窘迫。旧物典当得所剩无几,儿女们日子也过得相当艰难。此种情形,一直闲居在家的外婆,在近六十岁时,第一次参加革命工作,去了一家街道工厂上班。没料想工厂的厂长竟是大姨过去的胡姓男友。
  外婆初见胡男友,虽惊愕却能保持矜持,见对方不计前嫌,忙前忙后端茶送水,又颇为尴尬。这间工厂生产一种塑料花,工人多半是残疾人。胡男友原本是想找一个送货的,却见上级分配来的是外婆,便想安排外婆记账,却遭外婆拒绝。
  外婆送货的工具是一辆三轮车,外婆每天骑着车要跑好几里地。渴了就依在车把上,拿出水壶饮两口,饿了就把车骑到一个僻静处,掏出自带的饭盒,坐在车尾默默咀嚼。有次我放学路过汉水桥,发现外婆正踩着三轮车上桥,后面还有个男人帮忙推车,定睛一看,那男人竟是胡男友。从那以后,我很少再听到外婆提及吃相二字了。
  从外婆少提吃相后,我眼中的外婆愈发宽容可爱起来。
  外婆是江浙之人,喜好食湖中虾蟹及稻地中田螺。一日武汉暴雨,湖中许多螃蟹被冲上岸。我卷起裤腿,下田抓了几只送予外婆。外婆大喜,忙点火烹食。外婆开始还能用剪刀慢慢将螃蟹的几只腿卸下,用牙签轻剔里面的蟹肉慢慢品尝,待吃到蟹壳时,便再也顾不得许多,转身去厨房,取来烧菜的黄酒,一边饮酒,一边滋滋作响地吸吮起蟹黄汁。
  外婆见我看得诧异,并无多少羞赧,而是说:梁实秋曾言,人生贵在适意,在环境许可之时不妨稍为放肆。细嚼慢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乐哉乐哉。
  不知是否为了解嘲,外婆说罢,还继续评论起《论语》中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起来。她说:古人之教诲也要活用。一般动物进食才讲究悄然无声。因为倘若被其他动物听到咀嚼,必拥来抢夺。而如今,客人稍微发出愉悦的咀嚼声,或说一两句对食物赞叹之言,该是对主人的一种尊重。西方人算是讲究餐厅的规矩,可舔起冰淇淋,红舌长伸,肆意缠旋,甚是吓人。日本也是一礼仪之邦,可喝起面汤,哧溜声如同猪猡拱槽。
  外婆说罢仰脖呵呵大笑起来。
  改革开放后,外婆之儿女要么金榜提名,要么活跃商场。他们扬言,外婆就是想吃天鹅肉也绝无问题。外婆闻之,淡然一笑。曾经混迹十里洋场,何没见过,何没品过?
  锦衣玉食后的外婆真的不再讲究吃相了。她甚至时常邀过去的工友们去悦宾楼吃饭。席间,胡男友吃饭依然“吧唧”,外婆却充耳不闻,谈笑盈盈。
  可有一日,外婆又忽然把吃相挂在了嘴边。
  记得那时围棋渐渐盛行,电视里也开始转播国手们比赛的实况。每逢此时,即使有天大之事,外婆都不予理会,全神贯注端坐在电视机前。外婆年轻时就喜好围棋,还有段位。可“文革”之时,周遭全无对手。有时我哀求外婆和我下象棋,外婆面对棋盘中寥寥几枚车马炮相士卒,露出鄙夷之态。倘若我再把军棋拿出来,外婆则更会说一句,这能叫棋吗?
  那年,中国一位著名棋手与日本围棋巨手对垒,这位著名棋手围魏救赵,抛诱布惑,声东击西,让电视机前的外婆不断击节叫好。然当著名棋手落下最后一枚胜负棋子时,外婆却连连摇头叹息,令屋内欢呼雀跃的看棋人很是扫兴。外婆低头坐在屋内一隅,满是沮丧地说:
  技虽赢,艺却输,吃相难看啊。
  外婆见一屋看棋人诧异,便慢条斯理道:围棋捏子极其讲究,即使遇到再大的胜负招,也须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夹住棋子,准确地将棋子轻轻放在棋盘的交叉点。这既是围棋优雅之处,也是一个棋手内心修炼的反映。中国那名棋手那粒子,拿得粗鄙,落得急促,生怕日本人悔棋似的,尤其那“啪”的一声,更加泄露未经世面之轻狂。
  众人听罢,初是惊诧,随后便是一片赞叹。外婆闻之,很是愉悦,便又偶尔把吃相难看挂在嘴边。
  有一年,外婆动白内障手术,手术前医生除了查房,老是没事找事地来病房转悠,外婆问他有啥事体,他却秘笑而不答。这情景弄个两三回,我便忽然醒悟。次日待医生再来时,我上前轻拨医生衣袋,塞入一红包。医生冲我笑笑,拍了拍我肩头,便再也不见。外婆问我所塞何物,我如实告知。外婆听罢,面色立马阴沉。我安慰外婆,说这是行规,外婆则颇为愤懑,说:郎中的行规就是悬壶济世,真不要脸,吃相难看。
  又一年,我表弟考重点高中差三分。隔壁邻居闻罢,主动上门。说他有一亲戚在招生办,能帮上忙。我姨大喜,忙张罗请客。可邻居说,请客就不必,如今谁都不差一餐饭。按规矩,差一分,交一万,嘱咐我姨交足三万便可。此事被外婆知晓,她举起青筋暴露的胳膊拍案而起:什么瘪三学校,真是吃相难看。老娘当年读教会学校,一个铜钱未出。
  我从未听过外婆有如此粗鄙的言语。那一年,外婆的面颊已爬满了蚯蚓般的皱褶,那些皱褶令她失去了往日优雅。這种优雅一旦失去,便难以寻回。她开始老骂别人吃相难看,可自己的嘴角常挂着饭粒,胸前也不时沾满了汤汁。吃饭时,饭桌上也是弄得沥沥拉拉一片杂物。可就是这样,无论是从电台或电视,凡听到巧取豪夺之事,她便以“吃相难看”一语骂之。外婆骂的回数越来越多,气势却越来越弱,直到最后闭口又不再提吃相了。
  晚辈们偶尔撩拨外婆,问她为何不再提及吃相,外婆垂目想了会儿,缓缓道:无奈,我只识得人的吃相啊。呵呵……呵呵……
  耄耋之年的外婆患上老年痴呆症。奇怪的是,患老年痴呆症的外婆,忘却了很多事,甚至一个接一个地忘却了自己孩子名啥,姓啥,却又记起了“吃相难看”的骂语。她有时会一个人独自坐在轮椅上,手指着窗外的阴霾,突然来一句:“吃相难看。”只不过此时她已气若游丝,声音不再那么响亮了。
  终于有一天,外婆把“吃相难看”也忘掉了。她变得整日浑浑噩噩,除了还能轻微喘气,其他什么动静都没了。最难堪的是,喂她饭她不吃,却喜好用手抓食物往嘴里塞,后来竟抓起自己的大便往嘴上抹。   外婆活得太老了。老到连她的儿女们也管不动她了,令照顾她的保姆也是叫苦连连,不断嚷着要加薪水。
  一日,我去探望外婆,外婆已现奄奄一息的模样,便对保姆说,你别老图省事,每日只煮几片青菜,做点江浙的红烧肉吧。保姆委屈地说,不行,外婆胆固醇高,医生说要清淡。我恼怒地说,去他妈狗屁清淡。都老成这样了,还管什么胆固醇。
  说罢,我立刻叫保姆去市场买了些我需要的食材,亲自炖了一小碗红烧肉。我知道,外婆和外公一样,都喜欢吃红烧肉。当年外公被外婆看上,外公专注的那道菜就是红烧肉。外公在的时候,外婆常做红烧肉,每次做好,她都把红烧肉摆到离外公最远处,好让外公在吃这道菜的时候,也能兼顾其他的菜。
  我把炖好的红烧肉端到外婆面前,外婆耸紧鼻翼,长嗅了一番,随后用难以言状的目光望着我。外婆的目光是发散的,我以为她在看别处,便困惑地回头瞅了瞅。待再回头看外婆时,外婆已浊泪满面,叽哩哇啦喊叫起来。保姆诧异地瞅我,我也无所适从地摇摇头。
  我很难相信,在如此干瘪的躯壳里,还能有如此充沛的泪水。泪水顺着面颊年轮般的沟壑,一直流到外婆的嘴角,外婆瘪了瘪嘴,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将之吞咽下去。
  保姆以为自己亏待了外婆,慌忙用手拈了一块肉,塞到外婆嘴里,外婆竭力用骨节毕露的细胳膊推开保姆的手,使劲摇头……
  离开外婆后不久,保姆打电话告诉我,外婆吃红烧肉了,而且坚持要自己拿筷子吃,吃高兴了,还夹给她吃,并叫她阿甲……
  外婆竟还叫得出阿甲?连我听到此名都要愣一会儿,才能和外公对上号。外公去世后,外婆很少提及外公,也很少再做红烧肉。我曾以为外公是外婆一生的沮丧和痛点,而当此刻,我眼前再次浮现那沟壑里流淌着默默的浊水时,我的心脏不断抽搐起来。我似乎体味到,也许外婆当年并非真是以吃相识得了外公。
  令人始料不及的是,自从保姆发现红烧肉于外婆的妙用后,常做给外婆吃。有次为了省事,她做了一大锅,分装在几个小碗置于冰箱内,以便随时拿出,热热便可食用,却被外婆发现。
  那一日,保姆外出买菜,外婆便将冰箱内的红烧肉全部吃完。誰都不知道外婆是如何离开轮椅,如何从冰箱里翻出红烧肉的。总之在那个淅沥的如江南的雨夜里,外婆便再也没醒来。
  我想她该是梦到她的阿甲了。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吴向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东莞。在《十月》《花城》《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芙蓉》等刊物发表过小说及散文,曾获24届全国东丽杯孙犁散文一等奖。
其他文献
一、旗帜、思潮与政治诉求  几年来,“现实主义”在会议、刊物、文件中频繁亮相,俨然成为中国文学界的“热搜”关键词。“现实主义”何以昂然回归?可辨析的线索是,由一次具有典型意义的政治事件推动了现实主义的复归。与1942年事关中国文艺史发展走向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遥相呼应,2014年,一次新的政治规格相近的文艺工作座谈会在北京召开,党的最高领导人与文艺工作者座谈并讲话,讲话提到了“现实主义”这一文学舶
期刊
作者简介:   南子:上世纪70年代生于新疆南部地区,著有诗集《走散的人》,随笔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时代》《奎依巴格记忆》《精神病院——现代人的精神病历本》《蜂蜜猎人》等,著有长篇小说《楼兰》《惊玉记》。2012年获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2016年获西部文学西部诗歌奖。2017年获第二届华语青年作家奖非虚构提名奖。现居乌鲁木齐,为某报副刊编辑。   正 午  死亡和正午的太阳令
期刊
1.岁月进行到六月,已经没有了新鲜感,仿佛搁置多日不用的算盘。大街上的孩子们,如同四处散落的算盘珠子。在算盘没有修好之前,孩子们,赶紧奔跑,跳跃,藏匿,或者,索性变成巨轮……碾过街道和规则,站在时针的顶端,率性称王。  2.我们唯一能够支配的事就是使发自内心的生命之音不能走调。这是帕斯捷尔纳克说的。以这个标准,郝蕾算是一个没有走调的人,她所唱的《氧气》,最适合,五月的,杨絮乱飘的春天,倾听。人生的
期刊
语言与沉默  ——读乔治·斯坦纳的著作  马洛和莎士比亚的微光没有被遮蔽,  因为那时候书籍印刷的奇迹还很新鲜①,  宁可沉默,成为喑哑的盲人——  这是十六七世纪人对生活和语言的看法,  作为过去的美德,他们狂喜地从泥路上捡起一页书,  族谱用最珍贵的羊皮纸写就,  巨大的封面镶嵌蓝宝石。  相反,我们手上的语言已经破败,  由于经常使用,书写复杂的词被抛弃;  为了通过媒介迎合更多的人,  作
期刊
1  刚落了阵骤雪,小区的道路被铺上了一层白,许多遛宠物的人像一件件寄往异地的快递,裹得严严实实,那些宠物也穿上了衣服,有些甚至想直立行走,雪地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道路两旁却繁花似锦,与此刻的季节极不相称,那些开出反季桃花的树木被栽种在一块块凹坑里,站在二十四楼的窗前往下望,就像月球表面的凹坑一样。  雪停了,我们从窗前走开,继续收拾行李,客厅码了许多纸箱。纸箱上没写字,增加了我们的负担,将所有
期刊
二十五年前,父亲承包了一项道路基建工程,因此家里有了一笔上万元的余钱。当时还没有百元大钞,社会上流行着“万元户”的说法,积蓄上万者就被认为是富有人家了。父亲将一叠叠崭新的面额十元的钞票打包起来,埋进一个装着谷子的巨型木桶里。按照父亲的预算,我们慢慢吃掉这些谷子,等钞票露出来时,再埋上新一年的谷子,这样下去,我们家就一直是“万元户”了。一年后,当父亲再看到这些钞票时,发现一部分已被老鼠啃烂。老鼠当然
期刊
1  他通过微信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闺蜜李的家里,听李与其好吃懒做的丈夫吵架,孩子在一边哭。李在汉口一家小小的卖女性服装的小店帮人守摊,好的时候一个月有两千多元——那是她多卖了几套衣服的时候,不好的时候就是底薪一千六。这点钱,要付房租,要吃饭。李的丈夫不出去找工作,还找李要钱买酒喝,偶尔还打李。“这种日子没法过下去了!”李哭着说。作为惩罚,李不想让丈夫沾身体,就让她住进了李的一室一厅的租赁房里,她
期刊
一  预约肝部MR检查的时间是5天后。现已经过了两天。  林诗拿着手机躺在床上,又在倾盆大雨下度过一夜,他已经精疲力竭。可是,接下来他还得在这种梅雨天气里,继续苦苦等待三天。  这是令人窒息的等待,如沸滚的白油。  窗外的高楼大厦已开始散发出糖浆似的空气。黏乎乎的热雾挂在林诗的脊椎上,他顿时像被折断椎骨的蛇,再也发挥不了力量。一只小鸟环绕开花的木棉花不停地叽叽喳喳,像在用阵雨般的胡椒粉鞭打着闷骚而
期刊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1963年生于山东即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多种选本,获得多种奖项。  上官春退休了!这消息在蒲河市绝对是当日头条。  上官春是谁啊?蒲河市最有名的学者、蒲南大学经济学院院长、蒲河市专家咨询委员会主任!本来,依上官春一级教授的职称完全可以不退,
期刊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和群星。  —— 聂鲁达  还有三十六天,你将要迎来人生的第一次画展。再过三十六天,同样迎来的是自己第三十六个生日。刚开始的激动期盼,已湮灭成灰,如今更多的则是焦灼等待,而这份等待是无法稀释的苦痛。当然,你早已经学会了将负面灰暗的情绪掩埋在心,他人看到的永远是你云淡风轻的假面。甚至在面对镜子时,你都无法辨识出自己的真正面孔。只有拿出画笔,面对画布时,你才能够完全地交出自己,释放
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