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露珠(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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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喃


  喃,是一口气息来自南方。南方都属遥远。自古以来,神话、沼泽、瘴气、仙人以及屈原,让一个南,变成很多种南。
  我常望文生义去解释,我不明白的义理。比如赶时间。时间可以被赶上吗?那让我看到夸父追日,追,永不衰竭的光芒。刺眼的光,在台北、香港,在北京、与东莞,我若没有伞,也会拿起海报派送员递给我的宣传单,举高它们,对准一枚太阳,闪亮亮,犹如过度曝光,见不着色彩。
  夸父踏千山追日,至少看过一千种、一万种夕阳,怎么就不曾停歇下,注意日头西斜,天空成了温暖的调色盘。红,是很普遍的颜色,黄跟粉红也是,如果能看到一种晶莹,让各种颜色都硬化成水晶、都揉捏成紫芋馅的汤圆,当发现日夜之交,是颜色的大团圆。还追太阳吗、还踏群山吗?该歇会歇会,该听听晚风。
  风到了很晚的时候,都来自南边。别问我气象问题,关于内心,不需要数据注解,而是我愿意是南风,它就是南风。
  常看到长辈们,探探日头、捻捻风絮,然后说,吹南风了。我的神话世界就在这一刻扩大起来。我知道哪里是南方。屏东是南方、云南是南方、绍兴是南方、首尔也是南方,因为一旦给了极北以及极北的对应点,南方便无所不在了。
  喃,是听着来自南方的气息。芭蕉熟了,它的皮鲜黄,慢慢地有了诱惑的斑点;芒果也是,释迦也是。南方富饶,我经常听得肠胃蠕动,咕噜咕噜,“巴豆妖了”(肚子饿了),南方属于女子,她的纤细水袖、她的婀娜敏感,南方通常不流行金属,要采矿、要打仗,请到北边,如果要听喃喃,要听南方的气息,请将手机关了、计算机封了,就站在任何一天的夜晚,站在哪里都好,奉勸夸父与国父,嘱咐苹果阵营与非苹果阵营,忘了坚持、不要再触控,就站一会儿。
  一条河流,满盛水梨、柳橙、桃子以及樱花,它们合谱一阵香,款款吹送。我偶尔经过城市里的冰果店,相信开在衡阳路、开在王府井、开在福州大街,除了各个城市给的地址之外,我也相信,它们都开在南方。它们直接呈现了果实,但我看到不同果实的花。红,是很普遍的颜色,黄跟粉红也是,我们采撷花色的结晶,软硬兼施地,撒着南方的苗种。
  南风自然吹向北边。这不只望文生义了,而是气象常识。当时,我的位置就在北边,你是来自南方、南南的一口气息,喷吐在我的鼻头,有甜酒的气味,有阳光与海,有敏感与眼泪,有已经长出了或者就要开始的梦与失眠,这些,都将一一被我们赶上,因为,吹南风了。那方位,日头不升、月亮不落,但没有南方,你让夸父追到哪一座山?
  “巴豆妖、巴豆妖”,据说是南方最厉害的神兽,连婴儿都知道,摸索着母亲的肉身,喃喃吸吮;情人们更明白,站在彼此的北边,吹南风了。
  念
  好些声音绷紧着,我老是听见。
  我听见露珠,饱满像满月,停在一株紫罗兰。若问我,为何是月亮,而不是白花花的光,我得说露珠透,透得它底下的紫,变得更紫。当紫色胜过紫色、当光赢过光,它必须有一点阴、有一些些暗。所以必须是月亮。紫罗兰盛着一轮满月,月越亮,它的暗,也就更暗。
  你侬我侬,总是一种打破,并从中拌着离合与悲欢。
  露珠也是水啊,以露折射,紫罗兰变大了,我瞧见紫梗交织,如掌中静脉;薄薄的叶片摊开如金箔,更浑如血肉。紫罗兰透过露水说,它的一片叶、一朵花,都为了这一刻而完整。露水跟紫罗兰,一起把月亮包覆在它们的透明里。我们都知道,月光很轻,紫罗兰挂着百个、甚至是千盏月,都不会喊重。
  我等待你的时光,是白天或者黑夜都好,都是我陪着紫罗兰,一起等。我们等待静谧。等微末。等,一个讯息不知何在的远方。我们等的是,时间。
  我不很明白,你过的是哪一种时光?英国大笨钟、花果山水帘洞?还是后来,你跟老师去学画,偶尔把我画进你心里的花钟,必须等待时光移动、静候季节翻转,讶然发现百合白了,才跟我说春天快乐,听到绿绣眼绿了,才想起我,已经枯坐了一串粽子、几个台风,才道中秋好。我不很明白,时间已经这么聪明又狡狯,为什么人,不能笨一点?
  陪着我等的紫罗兰,它的食物是我的等待。它柔顺如一只紫鸟,我轻拍它,它的枝叶彷彿羽翮。有一天我发现,它真是一只鸟。它偷偷啄着自己的影子。它吃进了光,以及暗暗的影。怎么搞的呢?人啊、花啊跟鸟的,大家一起月亮了。大家的头顶、肩头,都染着黑与白,一款人间。
  光,不重的,一千个太阳与一千个月亮,都轻。但是日子沉,思念更是。陪我等待的紫罗兰,已经长大了,它越长越像你。
  我没等到你时,我让紫罗兰飞到你那里,当你的贴身情人,做你的终极保镖,也当你扭到脚时的一只拐杖。我能做的,依然只是等。期待紫罗兰再飞回我旁边时,已经获得你的喂养,最好,长成一株紫胖胖、一只鸟呆呆、一只笨笨的钟。因为这个国,不流行聪明。
  我今天的心,也还是昨天的心,你昨天的问候,会在明天、明明天,一直与晨光勾兑,成为每一天的月亮。你说要自由,我就等你到舍弃自由的时候。
  若问我为何是月?因为一个月里头,根本就有大半个月,因为阴、因为埋,看不到月亮?我很想捏你腮帮,跟你说有夜无月,太阳依然沉、月头依旧升。我的紫罗兰可以证明我所说的。我的紫罗兰同时可以证明,任何的水,当她依附一朵思念,都会饱满晶莹。
  她的食物是我的等,还有呆、傻,还有昧、笨。我根本不担心,她会因为过重而飞不起来。她的起飞总是很快。就像一株紫罗兰,总在瞬间,就挂上属于她的月光。
  手
  司机自己解释,为何前面塞?铁皮屋低矮,游览车团团围绕,如蚁群觅得甜食,伸乌黝黝触角,分享讯息。铁皮屋不动,游览车朝它汇集,出租车与其它车,缓缓经过。司机不进一步解释,难得一见的铁皮屋现象吗?我轻咳一声,司机大梦初醒说,陆客都来看邓丽君纪念馆。   不知道鼓山甚么路的,我就读高雄中山大学四年,经常骑它走,并没看见甚么屋。当时她活得好,曾与林青霞在欧洲某海滩裸泳,更往前,参加日本红白大赏,更常到金门劳军。搭配的主持人是凌峰,一美一怪,称为鲜。塞车不怪邓丽君,想到她,眉角都感到酸。她怎么崛起、怎么红,我忘了,只牢记她的脸圆、她的笑甜。
  钮承泽拍摄《军中乐园》,安排了邓丽君劳军金门情节。期间,国军与共军,彼此心战喊话。普通话至少可分台湾腔与北京腔,你来我往,是语言的火网、是意识的攻防。它们交织,如同双手缠握。
  参加两岸交谈与访谈,最怕宴会时,主人酒后兴致高,忽然开腔说,来点余兴节目吧。他眼神掠来。我彷彿回到学生岁月的任一年。无论是哪一年,我都不擅长余兴。心头巴巴响,别啊别啊。总有不幸的坑,深不过水平,却让我溺水窘红。我回到有歌、能歌的年头。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唱着唱着,大家和起来了。无意中找着一个法,让我可以逃出唱歌的尴尬。
  甚么物件,藏匿铁皮屋?唱盘、麦克风、照片、旗袍?我盯着铁皮屋,它漾着阳光,让它的铁、它的灰跟它的迟缓,轻盈了起来。
  要不是真看见了,我不会相信黑人的手心,是白的。那在南非交流,华侨家中帮佣,带着学龄的男童帮忙摆盘。真的很黑,一生出就洗不掉的黑。但是,何必洗掉?欧巴马、乔丹、詹姆斯,不都一样黑。我认真翻看男童的手心、手背。留意到他的掌心,不只是白,还透着柔软。
  手,原来是这样的,用它的柔软,抵抗外在的一切坚硬。
  三姊曾经从事美容业。那阵子,她最爱展秀她与水、与香精厮混的手,以为该精致柔细,岂知掌心有了流域,划深了爱情、事业与生命等纹路。亲戚远在三芝自制汤圆,凭着把粉末揉得圆满的掌上工夫,自己创业。她的手背光滑细嫩,掌心细纹竟如切。圆满不只是心经,还是一种硬工夫。
  很遺憾,在我能歌、且住在前线的年代,没有逢遇邓丽君劳军。只能透过电视转播,看着她着草绿军服,与凌峰嘻笑,以欢乐跟歌,抚慰满满的一缸愁。歌声也长手的,而且不知不觉,肥地瓜或横躺的鲸,都不能阻止它成为秋海棠的纹路。
  手,有好多款细节。拍、打、挖、凿、递、取、搥,以及爱抚。以及爱。然后它们长大了。长成鸿海、台积电、苹果,还有那一栋已走远,但常留我心中的铁皮屋。它在我踩进深深的人生坑底时,递给我她的歌。
  我跟两岸,以及我们都接下了。当时,我正哼着《水调歌头》,连苏东坡都现身击掌说,好。好一轮秋色。
  织
  老屋宅、旧呼吸,横梁上没有鼠辈露鬼,天花板不见蟑螂爬祟,当一个家安静了,只有记忆还青。青的,通常都有风,细细地,如同在沙洲上,画一个圆。
  我对纹路着迷,它们刻手心、纹眼眉,它们是一对力量,需是有的出力、有者受力。所以任一个人、一件事或宅院,当它们站上舞台,同时就有亮与暗;同时就有笑跟泪。
  到处都在主张旧的复兴,我们保留旧的胡同,让老舍的故事,继续在茶馆转绕。转不出去的就是好,转成一种旋律更妙。曾听北京的朋友说,初抵台北就想逃回,他没料到台北是一个旧城。旧得让他回想踩踏王府井崭新的石阶路,它的余音,听起来都青,如同嫩苗挣出了土夯,连雪落,都来得绿。
  我没去辩解,只说城的旧,是因为踩着旧址,自始至今,做同一个梦,这是很多人很多人的坚持,它们才能够旧。新,当然也是坚持。坚持要把整个城,拉到记忆的起点,然后放手说来吧,来到故事的第一行。幸好,北京不单只有鸟巢,喜鹊依然在天坛旁的枝桠上,衔新泥与旧枝,盖它的水立方。
  我造访各地的旧记忆,有在外头疏濬水流,让花花花的水,哗哗地流,转动一只水车,让稻田映蓝天,飞鸟任遗影。还有摆上石磨几具,并怂恿访者,推动早已退休的纹路。我想起曾经舀糯米,喂进石磨的缝口。石磨受力移动,似乎要走出轨道,但没有,它的力量是圆。我回首微笑,石磨那边是奶奶、母亲或姊姊。
  慢慢地,没有人转动石磨了,它依旧上、下一个世界,上是天、下是地。而今,我们在台北与北京、福州与香港,再移动它,再看到圆的力量。
  吸引最多人潮的,经常不是水车与石磨,而在屋所。我不能期待这屋宅,填满生活气息,爬着老鼠与蟑螂,所谓的旧生活已成为表演,这里如果是少数民族,织布的婆婆经常黔面,刺青在额前与脸颊;若是中原农家,妇人着古装;若是江南织造厂,着古装的便是娉婷女子。每一种表演,都是一款织锦。
  纺车的图,最早记在《天工开物》,织一块布,得有纺纱与织造两个程序。取动物或植物性纤维,加捻它,彷彿武功高手运气,黏合为纱线。架在线纺车,经纱为纵、纬纱为横,一块布的完成,它的起初就来自方向的交换。交换不是完了,是模样全变了。
  一块穿在身上的布,当它们打开一种原始,还原为最基本的直向、横向,厘清为基础的火色、土色,却让我们瞧得痴傻。纺织的婆婆或少女,压实交错的纱,细纹一种颜面、几招款色,它们得以完成,都在收束这些力量;这些个力量来自天南、地北,当它们凑一对了,遂有平纹、斜纹跟缎纹等组织。我听不懂这些个解释,只知道一梭一来往,就如乾坤;一个风中的,不消逝的景。
  他们说可以织布留念,但得给个花色,我于屋内踱步,想着纵横之外,人生还有甚么方向?我说,就织个火吧。火,开在横向与纵向之间,渐渐长得像一个字。这个字,就叫做女。
  侠
  我喜欢“江湖”这个词。他最早是一个身影,而且驼背,走在我前面或旁边。他着深黑袍、戴鸭舌帽,引领我认识年岁可耄,童心不要老。于是我才知道,江湖用来喂养一种,逝去的哀伤。
  如果早到了戏院,我喜欢与爷爷,挨着戏院前的海报瞧。《龙门客栈》《大刀王五》以及《独臂刀》。天知道一只胳膊不见了,天地倾斜,人心满满几口怨,还能踩着正义的天平,断人间是非。能为与不能为,决定谁是侠、谁当匪?
  江、湖,未必有江与湖,而是人心如水,有深阔而清澈,有的是浅流却很混浊。水的深浅、水的调色,是江湖、也是人的模样。爷爷寡言,餐桌上常斥喝说,囝仔人有耳没嘴,饭乖乖吃、人笨笨做,他哪里知道,饭不乖乖食、人不笨笨当,也是一款江湖。爷爷到了天堂,也还是个江湖,日前梦他与另一个爷爷喝茶、下棋,然后将军。   没有乖的电影,只有笨的侠士,有很多闷的剧情,却没有无聊的招式。爷爷领进门,修行靠自己,你看看,当匪容易做侠难。
  高中某暑假,尽读金庸四十本武侠,比准备大学联招还尽力。彻夜读,熟睡时也读,它们教育我,人必须豢养侠气,但是没有江湖,侠安在?
  江湖多肇生于古代,于现代写武侠、论江湖,必定看到我们现实,缺一条江、少一座湖。
  上官鼎是刘兆玄三兄弟合用的笔名,年长拆伙,各奔天涯,刘兆玄独自磨笔,写就《王道剑》。明初靖难之役,明成祖与明惠帝的宫廷恩怨,伴江湖击杀与情愁,人物纷多而鲜明,难以想象刘兆玄停笔四十六年,花十五个月就写完。只能揣摩,刘兆玄在当世乱象中,发现江湖依旧在,却见侠气改。
  周梦蝶是江湖过的人。摆书摊的奇观,成为武昌街的著名景点,他不摆了、他过世了,可是大家都记得他一身硬骨。
  台北多奇侠,只是到了世纪二十一,不再使剑。我曾在忠孝桥头,遭遇出租车司机制造假车祸。大伙儿加油,骑往上坡路,他老哥却忽然煞车,指陈毫发无损的汽车保险杆,要我到附近他熟悉的车行,估价理赔。
  有侠来了。他骑机车、戴安全帽,一句话劈开车祸假象。我真遵照他的吩咐,骑车快走。当时明月在,却映得人寰,一阵阵哀伤。我过桥出台北,再折返,回到车祸的发生地。桥上没有血。车流继续经过。它们很吵、很闹,我却听到安静的声音。
  侠,如果是四季,彷彿该在深秋。秋天是一个孤单,依偎着另一个孤单。然后在深夜,孤单们交谈,给远方一个微笑。难怪写江湖写侠,都得溯自唐宋明清,因为侠是一种奇情,我们的现实,缺乏它的一口气。好在,不管哪一个世纪,人人都是不服气的,当匪当侠,都得从一口气练起。有人在淀粉、在馊水、在地沟里练气,魔头再现,不戴五星旗,而着台湾衣。难怪,斩妖除魔后,大侠与小侠,都不会高放鞭炮。
  侠,原来是凉的,冬去春返,人生没有一口好吃的饭。侠者,尽挑这些硬粒。当时明月在,月光都是软的了。
  饶
  那年头,没键盘敲、没有网络游,这个字与下一个,都是笔杆与纸的触摸。买纸、买笔,纵不是儒、墨显学,但到书店逛跺,竟似孔子周游列国,捡呀、挑啊,拼凑一个妥善的组合。
  很可惜,遗失了侄儿汉忠、侄女阿如合寄的卡片。上头洒香,镇有金粉,一翻开,不见金门的海味,而现七岁孩童对卡片最初的浪漫。以为那只是一张纸。当年我十二岁,与父母搭乘军舰,晕啊、吐的,在甲板上,遥看海与天,抓取云跟风,拼凑我的台湾岛。
  离开金门,开始写信回故乡。信,是人在写、情在写,没料到还有代人写信这事。我受训成功岭,被班长半夜唤醒写情书,写感情而不用情,凭一笔华丽,能有什么用途?还是汉忠跟阿如好,字虽丑,一字一字都是真的。
  尽管不愿意,还是得写情书。我瞎拚对女生的美好想象。长发飘飘飘、细肤雪雪雪,汗、泪以及口水,全部饱满轻脆。写啊写,从小到大的作文习惯上身了,在情书里,写孔子周游列国,以备实现理想,拯救大陆同胞。班长当然有意见,要我删除孔子这段落,只留遐想,莫存理想。我只得誊写,贬除孔子,让他继续周游。
  我喜欢抚摸信纸的背后。字迹透过来,摸着粗糙,滑动时犹如点字,触碰谁或谁的身世;要紧的是,我的字只有从背后看,才能勉强说服自己,写得一手好字。
  姊夫写给二姊的信,从没有被谁反过来看。他们的姻缘,得谢谢我的运动服。绣有南港高工“重机械修护科”字样,二姊穿着回乡,金城街道上,一个青年频频回望,咦!怎么除了高雄工职,还有其他学校重机镇守?回过头的青年,后来不断回头述说他在金城街头,怎么被我二姊吸引,一回回设想剧本、一次次摩娑口舌。他的字好。二姊第一次读信,欣羡不已,他们的巧遇又捺又撇,然后成为一个勾勾,让二姊嫁回金门。
  我也读姊夫的信。不管内容,只看字。都足以让我向前看齐,至于背后字、至于我为班长代写的情书,它们也很正。它们的正,来自我正襟危坐,雕凿每个字的深度、想象不属于我的恋爱。
  后来下部队了,一回接过班长给我的信件,才知軍旅与字义,不仅向前、向右看齐,还必须踩碎步,才能辨识署名“吴钩饶”的信,其实是给“吴钧尧”。一笔一划,不像土石流,也必定经历九二一大地震。它们摊解在信纸上,彷彿等待我,重新组合横和竖、捺与撇。多年后调侃大姊,在没机可滑、没网可游的年头,连我的名字都写错。大姊反驳,我说有信为证。而且这封信,分崩离析,犹如春秋战国。
  我的名字显“老”,大家初见都说,都这个“尧”字惹祸。孔子周游列国,志在推圣人尧舜的承平政治,你瞧瞧这个字,多老啊。大姊差遣了一个大力士,叫做“食”,吃掉我了。
  只有字丑的人,才能拥有背后字。真的,大姊的字从背后摸,每一划,都像一排字。厉害的是,它们横看、倒看,都像隶书。一笔写下去,也像一刀刻下去。
  味
  写作,若仅灵魂这一味,未免太虚。写作常闹肚饿,写,更得食人间烟火。一定的状态是写多吃多。除了少数不世出人杰,如文天祥于元兵死监,尚能书“人生自古谁无死”,林觉民苦着眉与胃,还能与妻诀别。
  我写作是吃饱饭才开始。常日,晚间七时许完食,再需小眠,以补上班时的精神溃散。醒来,一杯咖啡先。再以茶、酒等续神。酒是威士忌跟高粱。它们来自苏格兰、英格兰跟我的故乡金门,并时常伴与独立摇滚乐。
  写,一旦开,八方滋味来,兜聚眼尖处。
  茶不可缺,全程作伴。我泡彪哥、彪嫂的茶。嘉义寄来的茶,摘自阿里山、雾社与梨山,这一摘转,山川皆壶底。写,宅在家,也离开家。
  酷妹是一条狗。那一年,我应彪哥邀到嘉义作客。市区待一晚,即往石桌,于左近森林歩道,见一条大白狗凶猛奔来。恐怖,正待举登山杖示威,白狗兴奋摇尾巴。酷妹高壮但友善,让我想起宫崎骏《魔法公主》中,那头可以当马骑的大狗。
  酷妹像导游。走前头,帮我们挡却沿途村旅中,所有的狗袭。母狗吠得凶,我们判断,正狗如酷妹,若入住村头,势必破坏狗族婚嫁生态。酷妹与帅狗相见欢,互相趋前,挺前足碰击,彷彿空中击掌。酷妹是万狗迷,再折返到石桌主街,店家好奇问,出来玩带四条狗啊?我说没一条是我家的,一切都是酷妹惹的头。   一切都该问,写作这位带头大哥。我说雅郡啊,怎么到后来,我刊了文章,竟是你阿母打电话来,主播啊,我读了文章,很感动。彪嫂纠正了好些年,才改主播为主编。一切的该问,见到面都没问。雅郡是彪哥嫂的女儿。必定有些只为她知的线索,在她的嘉义家,从一截线索滚回一颗毛球。
  我们真到嘉义找彪哥嫂,很可能猪头长白目,一句欢迎来玩,我们真挑行囊,风尘仆仆赶来,白吃白住。彪哥杀鸡为业,私以为或在市场中,不料就在马路旁。又以为住、办分离,没料到隔一扇薄板,齁声与鸡鸣并起。必有许多个深夜,雅郡姊弟在群鸡的梦话间,搀杂了读书声。现代人读书,哪还出声呢?必是人无言、房间无声,鸡在外头争论,路灯可比太阳亮?能啼否、该啼吗?
  我想起,正是雅郡投来记写父亲杀鸡的文章打动我。生命的断、续,每一刻都在雅郡房外、在彪哥手上,快速发生。难道是鸡,成了带头大哥?
  散了后,就以茶聚。一箱包裹打开来,彪哥嫂寄来的福义轩蛋卷跟茶叶。还有特地冷冻,以便快捷寄送的鸡。我开始被喂养。妻不知道,彪哥茶已是我深夜的慰解,趁不备,当了交流礼馈。我,藏紧来。
  每年秋收花生,母亲赠与花生一桶,我们仔细藏放,口馋时解一把。彪哥茶亦如是,写作干枯时饮几壶。茶,从嘉义寄来。从狭隘的客厅。彪哥在外头屠宰,彪嫂请我们喝茶吃糖,雅郡姊弟一旁陪。鸡在外边。它们生时的聒噪跟死后的气息合聚,说不出来的生腥跟一股冷。
  我泡彪哥茶时,常也坐回他家的客厅。看一个彪悍的男人,在外边种他的福田。
  鹿
  独走。我真够大胆的啦,脱队,一个人走在嘉明湖。起初频回首,瞧登山伙伴与自己远近。估量在甚么样的距离,我若遇熊、遇鬼,还能朝后跑。只是,能做甚么呢?
  真的有路。虽然我越走越慌。天地没老,老的是云跟雾,它们都垂下来、垂下来,盖住路,盖住通往未来的路。矮木不慌,慌的是我想快也快不动的脚步。哪能走得快呢?这崎岖、这陡途,可是一个人独走,就会这样子。有一点豪勇,更多担忧,终使步伐乱了、散了。这样的行走就不适合山,不适合一个人。
  喜欢山,是因为童年时,整个岛最高,就只有两百六十五,它是太武山。它一度被膨胀到三百六十五公尺。高度,正足一年,正好年年日日,反共抗俄。搬离金门来到台湾,高山高山,远近都是。
  有一年,路寒袖邀,我与陈义芝、刘克襄、向阳等爬玉山。上坡,向导管速度,慢慢走、走慢慢,才能走过漫漫山路。路在山上,一公里、五公里,不仅是距离,还有高度与坡度,它们若发起性子来,一公里等于一百公里。回程,向导让开路,我们窜出去,一批人散在荒山。但是不怕,拐个弯,就能看见同伴。不像这回,云雾垂、天地灰,我鼓励自己,天地没老。
  老,常是不知不觉。与山友车上抬杠,一问年龄纷纷惊,早过了不惑,何必到山上找罪受。怎知这是罪啊?我心头不爽。山,不问我们年龄,只问我们愿不愿意朝它走去。
  高中時也这般。与友郑仪雄、林锡龙等,登石碇笔架山、过三峡五寮尖,我们边走边说话,青春的肺活量可以囊括整座山,何况旁边还有漂亮女生。她们是精灵、她们是指引,她们再出现时,是在脸书上了,秀出当年爬山照,里头有我,也没有我,依稀那股隐约、闪烁,把山路变成红绿灯。来,我们过绿灯;来,我们向左弯、向右拐。
  爬高山,如厕麻烦,昨晚露营嘉明湖,我走进野丛撒尿。嘉明湖霞影相映,更早些,它一片碧,“天使的眼泪”不单指形态,还有颜色。悲剧隔了十来年,成了传说。大学生登高,看见湖,或者看见湖需要更多眼泪,嚷声说天热湖冷,他要让大自然 ,完成热度的和谐,扑通一声,他不见了。他被一滴眼泪收留,好留下人间更多泪水。
  不见了。他必定还在。万一跟在我后头呢?我尿完,拉妥拉链,回头走,一只鹿,难道排队等撒尿,在背后盯看我。我比鹿更羞更惊,彷彿我是鹿,它不是。嘉明湖多水鹿,傍晚山麓嚼草,晚间则夜饮嘉明湖。我与鹿凝望。我不知道那是多久?在山上,时间短长,不是人间说了算。
  不久,听见伙伴扬声,水鹿来喝水了。他们背好照相机。而水鹿,一只鹿,它不背甚么,不知哪是天使、不知道哪是眼泪。它们不鸣,只留给路,暗暗的蹄声。一咑一咑,一咑咑。那鹿,还真是够大胆的啦,竟然看我撒尿。我跟伙伴说。
  伙伴很远很远了。远得不像是伙伴。走这么久的山、流这许多汗,怎还有尿意?我解开拉链时,不禁回头看。看那一只鹿,有没有在后头排队?
  责任编辑 马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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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只脚跨上楼梯,于如果突然犹豫了。二楼的那只狗,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传来低低的吠声,吠声里透着亲昵。他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转身去了河边,透过楼的间隙,寻找着风暖小区 6号楼 3单元 4楼的窗口,很快就捕捉到了,在整个楼层,似乎只有那扇窗口还幽暗着。  住进风暖小区简直是一种唐突或者意外。于如果在《幸福女人》杂志负责美编兼一个文艺专栏的编辑,遇到林晓鸟是在一次朋友和同事的聚会上,同事向他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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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翔武,1980年生于湖南安乡乡村。作品主要发表于《边疆文学》《滇池》《大家》《新诗品》《中西诗歌》《汉诗》《青年作家》《诗歌世界》等。另有书评、散文、诗论见于各类报刊。现居昆明。  地平线  屋外大雨,我还要出门。  地平线上走动一些人,  他们扭转头来看我。  雨水闪烁灰白的光,  雨水在闪光以后钻进下水道,  又从堵塞的下水道退回地面,  地面張手抱起一片池塘。  在天上和地面的灰白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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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原名钱玉禄,1970年生,有诗作发表于《滇池》《大家》《诗刊》《汉诗》《诗潮》《读诗》《星星》《边疆文学》等,出版有《老六的诗》、《一个人的月光》,荣获第四届滇池文学奖。  母亲 儿又搬家了  一次 一次 离开您  母亲啊 我的母亲  又一次搬离 离您  又远了 远了两百余里  哈哈哈 我的母亲  多像一个失败人士的败退  退到只能等到一年一度的清明时节  才能回来看您一次  我的母亲 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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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本名王凌云,1979年生于江西湖口。现为云南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已出版诗学著作《论诗教》和《词的伦理》,译著有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等,并曾在《世界哲学》《诗刊》《新诗评论》《南方文坛》《作家》《大家》《天涯》《飞地》《新诗品》等期刊发表哲学、诗学论文和诗歌若干。  口吃者  每次他想要说出“我爱你”,  他的声音就卡在第一个字。  “我,我,我……”这连续的“我”  像一串朝自己发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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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玉忠,彝族,1984年1月生于云南牟定。有诗文在《边疆文学》、《滇池》等报刊发表。现居昆明。  亲人  那个大清早拿把长竹帚  扫大街的人,像是我的大伯  我熟悉尘埃中的那一头白发  被晨雾压着的轻咳和声声叹息  餐馆里端翻了盘子挨骂的女孩  像是我走散多年的妹妹  用歉意抵消怒骂,说不好普通话  开着大卡车嚼话梅醒瞌睡的男子  像是我哥哥,奔波苦作乐,努力活  而天麻麻亮,在单位樓道里保洁的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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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毅,1975年生于成都。现为云南大学美术系讲师。已出版著作《戏剧三种》,并在《扬子江诗刊》《诗林》《中西诗歌》《边疆文学》《草堂》《滇池》《新诗品》《终点》等刊物发表诗歌和译诗若干。  苹果  1  漩涡用圆润的手掰开从穆城而来的  苹果,得到光滑而有微毒的种籽。  从被成堆的坏脾气压垮的天色里,  种籽脱离家,以降落土壤的方式  回到祖先的野性中去。居民知道,  这是它和本地的共生、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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