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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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花姐从来不说她家有几口人,她要么说她数不清楚,要么说鬼知道。有时她心情好,会实话实说:“家有六个鬼、一个人。”
  东边远路上来的人,路过西宁,在幽深的峡谷里穿行百里,山道突然宽了时,抬眼就能看见丹噶尔商城。他们勒住马,想着该洗把脸,润润嗓子,再进城。这时,猛然听见有人吆喝:“死来!活来!”
  这就有人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不过,他们也看见了,右手边十几棵老桦树的荫凉里,有个茶园。该茶园便是那花姐家的;茶园后缓坡上那个青石板院墙的小院子,就是那花姐的家。
  我们这地方的口音,“洗”跟“死”、“喝”跟“活”没两样。人家喊的其实是洗来、喝来。受惊的人还没回过神来,那花姐一家已经把洗脸水备好了,又把茶水备好了。受惊的人也就明白了,觉得宾至如归。
  “洗喝”的吆喝,到底还是让那花姐家遭了大难。
  那花姐十三岁那年,商城东边不远处有一伙人跟朝廷作对。争战从早上开始,在雁儿飞过青海湖的那点工夫里,就了结了。朝廷的兵马赢了,拿枪头挑着十几颗人头,押着一长串乱党,往商城赶来。
  那花姐阿大见了将军,显能巴结地喊:“大人洗来!大人喝来!”
  将军是京城里来的,根本没搞清“洗喝”的意思,凛起眼睛看着那花姐阿大。那花姐阿大慌了,说:“大人洗了喝,还是喝了洗?”在将军耳里,这话就是死了活、活了死。将军摇摇头,挥挥手,他身边的兵卒就开始杀人。那花姐的父母兄嫂五个人,就这么没了。天知道当时那花姐藏哪儿了,她总是比猞猁还机灵。
  反正,那花姐十三岁那年,家里就剩她一人,多了五个冤鬼。是的,是五个,不是六个。
  草狐乌鸦之类偷偷把茶园里的血痂腥气舔食干净后,那花姐家的买卖又开张了。对于城外的人来说,那是个好买卖,能养活七八口人。那样的买卖,三五个人就能干,一个能干的人也可以支应。
  那花姐头上,再也没发生过“洗死喝活”的误会。她召唤客人的喊叫声,酸奶般温软,山泉一样清冽:
  “东爷们哎,洗个脸儿来……”
  “掌柜子们哎,喝口水儿来……”
  “姑舅姐儿们,揉个腿儿来呀,来……”
  一
  后晌,那花姐打发走一拨客人,双手撑起衣襟,兜着客人赏她的杏干,从茶园回到家里,用脚尖勾出厅堂长条柜的抽屉,将杏干抖了进去。然后,她取出花瓶里的沙枣花,在前胸后背摩挲着,轻轻柔柔地拍打着。商队的骡马留在她身上的腥臊,就这样消失了。她眼瞅着柜子上黑黝黝的石头香炉,跟她的鬼亲人说了些什么。她经常这么跟鬼亲人说话,即便是大家闲谝传的热闹场合,也不妨碍她跟鬼说上几句。那样时候,她说着笑着,突然就低头,要么扭过头,简短说些大家都听不清楚的话,那些话就是说给鬼的。
  那花姐往香炉里续香时,院里来人了。听上去来人很自在,一会儿在廊檐下,一会儿在南墙根,不停地溜达。那花姐高声请那人到茶园里等一会儿。
  “舌头干成木板板了,讨碗水喝。”院里的声音甜丝丝的,女人的声音,没半点口干舌燥的意思。
  “喝茶到茶园里!”那花姐不耐烦了。
  “茶园是谝大话的地方,说贴心话么……”来人进屋了,是个老垢的女人。
  这样的人,是那种叫别人找不到比方的人。那花姐找到比方了。她说:“噢呀,我以为是个东爷,要么是个太太,咋是个媒婆呀。”话音刚落,她觉得这话没说好,扭捏起来。老垢女人自嘲地说:“丫头没走嘴,眼利,我就是个媒婆。商城里,我月姨娘的家业虽然比不上歇家大院,可是我的名头,跟皮条客们有一比哩。”
  “啊呀,你就是月姨娘……”那花姐有点怯了。
  我知道,月姨娘话里有话。她所谓的皮条客加上个“们”字,就把我们歇家也贬进去了。我们在碾麦场一样宽阔的院子里,经纪天下的大宗货物,博得“歇家”的雅号。那些尕贩贩、小商户不服气,背地里说再大的歇家,也是扯皮条的。不过,在丹噶尔商城,凡是居间的买卖,不论行当货品,高低贵贱,只要做到精彩处,都会受人尊重。月姨娘原来叫辛家媒婆,后来她在媒人行里拔尖了,人们就尊称她为“月姨娘”。商民们说,月老的家谱里肯定有“月姨娘”。
  月姨娘看了看拉开的抽屉,抓了一把杏干,合上抽屉,把椅子摆正,又把她自个儿安顿在椅子上,边吃杏干边说:“丫头,你家的不幸,商城里传得乱茫茫的。唉。”
  厅堂里一共两把椅子,摆在八仙桌的两边,八仙方桌后就是带抽屉的长条柜。那花姐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刻意不看月姨娘的脸,“杏干吃多了牙疼哩。”
  月姨娘笑两声,夸赞道:“丫头心肠良善,心思毓秀,连月姨娘的贝齿银牙都能照顾到。”
  那花姐连忙解释,说她的话是讲给她父母的。她之所以叫抽屉敞开着,是因为她父母尤其是母亲喜欢这陇东低河的杏干。月姨娘连忙起身,把手中的杏干放在香炉旁边。那花姐有点得意,觉着传言中丹噶尔最能说会道的月姨娘不过如此,哪怕月姨娘真是来说媒的,也没啥可怕的。那花姐起身挪开椅子,从她身后抽屉里拿出一碟瓜子、一碟油馃子,摆在方桌上,然后给月姨娘沏茶。
  月姨娘又开始叹气:“你家的冤枉,商城里传的乱茫茫的……”
  那花姐干净利落地说:“不冤枉。我家大小本来就是乱党。”
  月姨娘叹道:“是啊,现如今改朝换代了,你这么说别人听着好听些,你心里好受些,人面子上也英雄些。可是,丫頭你的孤单可怜,分毫也没减少。”
  那花姐把头往斜上方拼命一扭,说:“是非死了,牙花子上掉馊土哩。你们到林子里追旋旋风去。”
  她一时心浮气躁,将鬼亲人们打发出去了,回头见月姨娘依然慈眉善目,满脸的怜悯,她就有点失落。大后晌时,屋里的光线不再紧致,几只飞绕的瘦苍蝇拿小翅膀就能把光线一点一点扇走。月姨娘的脸越来越虚幻。那花姐顿时觉得自个儿连骨头带肉都是那么孤单、那么可怜。
  那花姐不停地噎气,满嗓子疙疙瘩瘩地响动,叫人以为她下一口气肯定上不来。   月姨娘忙不迭地拍着那花姐的背心。那花姐噎着噎着哭出了声,哭着哭着平静了,把头顶在月姨娘怀里,说:“我阿妈就是这样拍我的,我有噎死病。我稍稍有点委屈的样子时,我阿妈就赶紧拍我。我家遭了天大的祸患我都不敢哭的,你叫我哭哩。好一个是非姨娘。吁,吁,哭了一场,痛快……”
  一时间,月姨娘竟然起了要给那花姐当妈妈的心,柔声说:“丫头甭难过,我给你寻个女婿,他在茶园跑腿,你在家里,养得白胖白胖的。”
  那花姐想,有女婿就有伴儿了。转念间,她认为有个女伴更方便,就恳求月姨娘给她寻个山沟脑里的丫头,“如果哪个毛丫头愿意来陪我,茶园赚的,我给她一半。”月姨娘笑一笑,心道,丫头尚未开窍,待我慢慢下功夫。
  二人趁着这天的最后一些光亮,擀了面条吃了,然后到炕上,也不点灯,就在黑影子里说话。月姨娘绘声绘色讲起鬼故事来,无非是要叫那花姐害怕,迫切地要个伴儿,可是那花姐不怕鬼。那花姐说正因为她知道有鬼,才活了下来,这几年,就是各种鬼,包括她的鬼亲人陪她度过的。接着,那花姐也讲鬼。她讲的鬼全是她亲眼见过的。
  月姨娘听着听着,猛一下挤到那花姐身边,把住那花姐的胳臂问:“你到底要不要女婿?”那花姐说:“我想要个阿妈。你留下,给我当阿妈。”月姨娘居然答应了。那花姐就在炕上摸黑磕了响头,哭了一阵子,突然吃惊地说:“天哪!我的噎死病好了。你就该给我当阿妈!”
  依我之见,那花姐是个媒婆的故事,该从这天开始。
  二
  在此之前,以及此后的日子里,我都沒爬过那花姐的青石板院墙。那些被那花姐的鬼亲人或干娘撵出来的尕娃中间,没有我。
  人人都相信我的话,我是个老实人,但我不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人。歇家大院的尕娃哪有老实的。大家叫我老实人,是因为我只会说实话,如果我身子的其他器官没骗我,眼见的是红的、嗅到的是臭的,从我嘴里说出的,肯定也是红的、臭的,绝不走样。
  我有只会说实话的病,怪我小时太顽皮,也怪那头白牦牛太娇气。那头白牦牛是一个胖大喇嘛的坐骑,它白生生没一点杂毛的尾巴,每甩一下,都叫那时的我兴奋不已,好像那些银白的丝线是秋千,而我的心是秋千上的鼠兔。当时我想,有这样一根举世无双的、光线稍一打滑就能无影无踪的牛尾巴线,用来拴野蜂、屎巴牛之类,是多么神道的事情。我悄悄伸手抓住了一根尾巴,突然想到,如果多几根,还能拴麻雀的小腿。这么想着,我的小手就攥住一股牛尾,扽了一下。当时,白牦牛的屁股猛然一缩,我就倒了,左边脑袋实打实撞在牦牛后腿的窝儿骨上。
  别人的脑袋挨了磕撞,都是鼓起来,我却是陷下去一块,圆圆的,比鹰洋略大一圈,像没牙的老阿奶在大白馒头上嗍出的浅坑。我长大了,脑袋上的窝窝除了毛发脱尽、毛囊消失,越来越像银子酒碗的内壁,此外,再也没有一丝变化。
  可笑的是,我的脑袋被牛窝儿骨整治过后,我变了,有话就想说,没一点城府,同时连半句谎言也说不出来。有时,心里千回万转编好的皮谎,拿嘴巴说出时,所有的字儿都成了皮谎的死对头。
  我的嘴巴最接近谎言的那天,风和日丽。我看见新来的伙计在羊毛堆里睡着了。我决定就此事向父亲撒个谎。我跑去对父亲说:“阿大,新来的伙计真是能出力气。”
  如果我的嘴巴这时候闭紧,脖子扭一扭,给窝窝脑袋的想法打个结,腿腿快速带着窝窝脑袋跑开,我就真的撒谎成功了。我能撒谎,就会活得很幸福,父亲仍然会把我而不是我那懦弱的哥哥当作少东家。可是,窝窝脑袋根本没把我的话当谎言。脑袋里说,新来的伙计舍得力气,只是不会用力……我的嘴巴几乎与想法同时,把这些言辞说出来了:“可是他出力太猛,三两下就累垮了。今儿的太阳太暖和了。新来的伙计在羊毛堆里睡了老半天。”
  父亲把那伙计撵走了。父亲想把我也撵走,但他忍住了。他只是把我从亲朋往来、家里商量事情、商栈生意等等场合中撵出去了。父亲最干散的令丹噶尔商民赞叹不已的决定,是把我从一桩早就说好的婚姻中撵出去,让我哥像光鲜的补丁一样替补上,叫我的娃娃亲未婚妻成为我的嫂子。
  我和我哥这一连串倒皮换毛的婚姻事,是月姨娘经手操办的,一切严丝合缝。月姨娘说,她这是跟她自个儿打了一架,打了个平手。虽然男女亲家都有肥厚的打赏,但是,她的天地和合的功德没增益半分,只是亏欠了那个不会说谎的老实人。
  哥哥大婚的那天凌晨,两只红嘴山鸦在我梦里争抢着说谎话,我偷听了许久,很是享受。后来丹噶尔上空的红嘴山鸦全都口衔谎言向我扑来,我被吓醒了。
  母亲紧紧抱着一个不小的包袱,坐在炕沿头上抹眼泪哩。见我醒了,母亲吸溜一下鼻子,说:“这身衣服,是月姨娘托人在苏州给你定做的。穿上吧。”
  “妈,我知道。”我说,“这是商城里最考究时髦的公子装。叫哥哥穿吧,算我给哥哥的贺礼。我的确不喜欢那个败落土司家的小姐。好几年前就不喜欢了。可是,有她那么个气定神闲心志端正的嫂子,我觉得是我的福分。妈,今儿好日子,我很高兴呢!”
  母亲的眉心舒展了。她起身出去,叫厨娘把全家的早饭送到我房里。不一会儿,父亲、哥哥和月姨娘都来了。我把刚才对母亲说的又说了一遍。喜庆的浓烈气息,一下子就把我家的大院塞满了。
  真是个吉庆的日子,父亲、哥哥和月姨娘都给了我一些银子。我的钱袋变得鼓胀鼓胀的。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她的几滴泪滴在我脑壳上的窝窝里,清凉酥麻。这尤其让我兴奋。母亲已经很久没往那银子酒碗一样的窝窝里滴眼泪了。
  我兴奋得不知道该如何安顿自己,我说我想骑着马到城门外跑一圈。大家都不反对。月姨娘建议我从东城门出去,疯癫跑上六里路,尻蛋子疼了时,就下马,去左手边的茶园里喝茶。“茶园的那花姐水活活的,商城的少东家们都爱喝她熬的茶。”月姨娘说。
  母亲说:“尕娃们猫娃儿心绪,就一阵风。一个丫头跟几个冤鬼老是染杂不清,谁敢娶她……”
  月姨娘说:“我寻摸着,一个尕美人儿,连鬼都不怕,实在难得。大概她也不怕总是讲真话的人。”   母亲说:“月姨娘啊,再这么胡乱寻摸,我跟你翻脸哩。”
  月姨娘笑道:“翻脸了好啊。太太翻脸,媒婆解脱。唉,丹噶尔也真是奇怪,以豪爽实诚自居,可是,就连胳膊上搭着两张狐皮满大街吆喝的尕买卖人,也不愿把姑娘许给一个不会说谎的人。”
  我出门时,院里有不少人在忙乎。人人都专注于手头的事,没看见我,也没人跟我迎面相遇。我从婚礼总东和一名执事之间穿插而过,他们正在讨论请娘家人入席的一些细节,他们专注地望着对方的脸,所以没看见我。我知道,人们看不见的不是我,而是我的嘴巴。人们回避的不是我的嘴巴,而是我这嘴巴里有可能弹出的言辞。谁都知道啊,婚丧嫁娶的日子,是大家打足了精神准备接收美好谎言的日子……我像空气一样,从自家喜事的斑斓色彩中滑出门外。
  大门口的上马石旁,我的马儿鞍鞯俱全,马鞍上搭着我最喜欢的堆绣褡裢,吊着我最喜欢的羚羊皮水囊。不用翻看我就知道,褡裢里肯定有肉脯、干果和油漉漉的焜锅馍馍。
  亲人们如此体贴,我登时热泪盈眶。
  三
  早知跟那花姐聊天这么自在,我就不会长期在商城里浪费口舌了。在这个青石板地、青石板墙、青石板水沟水池、青石板马槽、青石板桌凳的茶园里,言语统统没有边界、没有因果、没有阴阳,当然也不需要分辨真假。幸亏周边那些桦树长满了眼睛,说话的人看着那些眼睛,觉得他的话有许多人在聆听。否则,即便是我的棱角分明的言语,也会像此处的青色,被没完没了的石头吸纳干净,不留一点痕迹。
  因为来得早,茶园里除了我,没其他客人。
  “東家是头一回来吧?”
  “我不是东家,也不是少东家。我就是商城里那个只会说实话的傻尕娃。你要是害怕听实话,就忙你的事情,别跟我搭话。”
  “噢呀,我听过你的事儿。我喜欢听实话。”
  “没有人真正喜欢实话,他们都说我的话没心没肺。我看也是,我这窝窝脑袋,不允许言语到我心里过滤一遍。你看,言语从脑袋直接到嘴巴,多么短的路程,来不及调教。”
  “咯咯咯,你说话真是受听。你的说法似乎有道理呢。我们的话,是要到心里走一圈的。有些话被心情留住了,有些被心眼儿改一改。大部分想说的话都被心给锁起来了。”
  “好像不是我的脑袋,而是我的心被牛窝儿骨挤扁了。你看你看,我这脑袋,现在就想知道你家其他人在哪儿。脑袋还说这个问题肯定会伤害你。”
  “没关系,伤不了我。我阿大正在相你的马,他说那是一匹好马,不过后马掌该换了。我嫂子嘛,最近迷上了林子深处地瓢儿上的露水,我大哥去找她了。我二哥总是在庄廓墙上,风马一样转圈儿奔跑,他以为他那样就能保护我。我妈……妈耶,别吃杏干了,你只剩六颗牙了……唉,但愿没吓着你。”
  “不会,自从我的脑袋被胖喇嘛的白牦牛整治过后,我就不怕神鬼了。”
  “怪不得,我的亲人们这会儿都躲远远的。看来,一个只会讲实话的人,神鬼都怕。”
  “按你的说法,他们是五位?”
  “六个。另一个你看不见。大概另一个就是我。不过,不是这会儿的我。”
  “你这么好看,另一个你肯定美若天仙。”
  “咯咯咯……受听死了。这话要是从哪个浪荡尕娃嘴里出来,我会劈脸一碗茶泼上去。可你是个只会讲真话的人。哥哎,哪天你见了另一个我,倘若她头脸上有血污,你就叫她清洗干净。她会听你的话。”
  “好的。妹子。”
  “一定叫她清洗干净。拜托。”
  “好的好的。有个叫月姨娘的媒婆来过吗?”
  “千种人万种人都来过,唯独媒婆没来过。我是个没人敢娶的人。哈哈,不会是你家委的月姨娘吧?你家哪个伙计看上我了?”
  “谁敢娶你啊。月姨娘要来,也是替我做媒。我不能确定。全看我父亲咋决断。不过,我真是不知道我敢不敢娶你。”
  “唉,我也不知敢不敢嫁给你这样的人。适才我阿大摸过来说,这世道,你这张嘴比他惹了祸的嘴更可怕。他说他只是一时倒霉,你呢,时时有凶险。”
  一切恍若隔世。我跟那花姐像难兄难妹,无话不说。她不停地向我打听商城的情况,这让我过足了说实话的瘾。她也坦然讲了她的许多心里话。
  “妹子,我担心我这张嘴把你的隐秘扬撒出去。”
  “不会的。你别担心。”
  “为什么?”
  “你不能确定你听到的看到的是真的。”
  我微微侧头,我的窝窝脑袋说:“真的不能确定。真的不能确定。”
  我放心了,真假难判的话,我的嘴巴是不会往外讲的。
  我望着茶园与那花姐家之间的空地,建议在那儿安顿个蒙古包,有些远来的客商,会养足了精神再进城。“人家有了精神,打赏自然少不了。还有,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隔三差五跑来住一宿,练练胆量,卸驮子一样,卸下一些累人的言语。”我说。
  我牵着马要走时,那花姐眼神里藏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落寞,一直目送我离开。
  我哥新婚,不得不带着他的新娘,一家一家去认亲戚的门。这又是歇家出货的季节,家里人手不够。在出入库等苦累环节上,父亲认为我能拿住事儿,所以我没工夫到那花姐那儿喝茶。一个月后我又到那花姐的茶园,见茶园添了两顶蒙古包。
  那花姐兴奋地说:“哥哎,你的主意高。这才不到半个月,蒙古包的本钱,已回来三成了。”
  我说:“妹子做事大气,一下子支起两顶。”
  那花姐说:“一顶嘛,谁先到谁用,一顶一直留到太阳落山时,你若没来,再让别人用。”
  我的脑袋清爽了许多。此前,脑袋里一直闹哄哄的,满是商城的骡马骆驼塞进去的喧嚣。不知道是不是湟水冲刷岩石的声音起了作用。在那花姐的茶园里,除了冬天,湟水清冽湍急的声音一直都在。石崖和树木滤去的,恰好是这声音中令人沮丧的那部分。
  我从褡裢里掏出一块精致的茶饼,交给那花姐。窝窝脑袋正准备把不远处的水声、近处的鸟鸣、耳旁那花姐铃铛一样的笑声稍作整理时,我看见了月姨娘。   这情景,多少有点像狭路相逢。我是说,倘若月姨娘真是我与那花姐之间的媒人,在事情没有眉目之前,我们三个人这么直朗朗撞在一起,很是尴尬。
  月姨娘“哈”笑一下,又“哈”笑一下,三笑两笑,人已到跟前了。她从那花姐手中拿过茶饼,说:“今儿有口福了。这茶饼,是泾阳一个茶坊专门为草地的活佛贵族们制作的,驱寒养胃,上好茯茶的秉性,红茶汤色。丫头,这茶不用熬,不用洗,拿滚煎煎的开水直接冲泡就行。青盐、荆芥等,更不能往里加。”
  说着,月姨娘将茶饼还给那花姐,顺势拉着那花姐的手,说:“我这丫头金贵,财运好,不想依赖男人,她甚至没想好该不该嫁人呢。我看呐,找个配得上她的尕娃,还真是不容易。”
  那花姐到一边泡茶时,月姨娘说:“媒人没当成,干娘当了个实在。这丫头身上,真有不少金贵的东西哩。我打算陪她些日子,一切都不着急。我这人,遇见贵气的金童玉女,就不着急了。在我的心目里,你这尕娃也是个金贵的人。”
  我坦然了。月姨娘把控着言语的一切由头和去向,我的嘴巴根本没机会说出令人尴尬的话,及至我有说话的机会时,我已经从月姨娘的话里得知——月姨娘尚未把说媒的事儿完全扯开,那花姐这儿,我只是个投缘的茶客,想来就来。
  喝茶的时候,月姨娘的眼神只要不在我身上,就在那花姐身上。不时能听见她在自言自语:
  “吔,这尕娃。”
  “吔,这丫头。”
  “连点虚套话渣渣都没有的……”
  “满嘴神神道道没个准信兒的……”
  “俩活宝,老天打发来磋磨我月姨娘的呀……”
  四
  秋天说来就来。秋天一波接一波地来。来一阵风,灌木橙红;又一阵风,树叶金黄;再一场风吹过,那些浆果眼看着要拿大红大紫把它们自己撑破了。
  那花姐的茶园里,日子不是一天天到来一天天逝去的。有时这儿寂寥单调,没茶客上门,日子只是一片被风遗忘的薄薄的树叶。我这说法有来路——那花姐说:“我阿大他们,眼瞅着树叶上一只黑蚂蚁,这都好些天了,他们没动弹一下,还就那么在桦树叶子下悬着。大概黑蚂蚁还没走出那片树叶吧。这许多天的光阴,在他们看来,不过是蚂蚁爬过一片树叶所需要的那点点时间。”
  对此,我的窝窝脑袋难以理解,嘴里就含混地“哦呀”一声。对那些许多日子往两三天里拼命挤来的光阴,我觉得不是太难理解,因为歇家大院里也有类似的情形——某个时刻,牛马驴骡驮着一年四季的货物,一下子涌进门来,东来的行商衣衫轻飘,西来的蒙藏商皮袍厚重,让人觉得太阳把厚厚一沓日子一下子就搡给你了。
  眼下,那花姐的茶园就是如此。夏天的日子还堆着一大堆,秋天一下子全来了。夏天里,商城那些爱打平伙吃茶饮酒的、爱赌一赌豪情胆量的、七八个书生、六七个居心不良的、几个想散心的……这一拨几天那一拨几天,早早就把那花姐的蒙古包预定了。光是接待他们,大概到秋末也没个完。而东部的行商,也是赶早不赶晚,要在中秋节前,了结这一年他们在丹噶尔商城的生意,他们像春季的暖流,从远方源源不断地涌来。他们中,就算十之二三选择在茶园里休整,茶园就会负累过重。那花姐说,就连那些石桌子石凳子都在喊腰疼哩。
  茶园里混沌的光阴、那花姐神道又不无道理的话语,使我时而恍惚,时而懵懂,时而兴奋。我窝窝脑袋里的言辞,有点像腌菜缸里的萝卜丁了,我的心开始能感受它们细微的变化——黑白分明的少了,游移不定的多了。我的嘴巴里,啊哦,嗷么,嗯嗯之类的词儿多了,实诚的句子越来越少。
  我到父亲跟前,自告奋勇说,在这忙乱的季节,我能给家里出不少力。父亲向我打听那花姐和月姨娘的情况,我的回答嗯嗯呀呀居多,事情原委很少。父亲高兴了。父亲高兴得老泪直流,叫我出面接待东来的行商。
  头一天,我陪着行商喝了不少酒。酒前酒后我都有点迷糊,大概我的窝窝脑袋还没从那花姐茶园的混沌光阴里滚出来。我接待过的行商对我父亲说:少东家身上,有一种羊皮筏子那样的柔韧和弹性,真是天生的大歇家的材料。
  第二天太阳还没落山,我这嘴巴就闯祸了。有个徽地行商需要大量的大黄,我不但给他讲了大黄的进价,还对他说我家库里有上好的唐古特大黄,打算明年再出货。徽地行商放下杯盏,拉着我,到我父亲屋里,静坐了半个时辰,然后说,既然丹噶尔天高气爽,这儿的人对远方的湿热那么淡漠,今后,他的棉布呀纸张呀就不往丹噶尔送了。父亲当然没听懂他的话,就盯着我看。我说:“多给东家些大黄吧,他老家好像有什么传染病。”徽地行商叹道:“不过,少东家善良,知道今年徽地湿热病症蔓延。真是令人感动。”
  父亲拿五个驮子的大黄,平息了徽地行商的愤懑。
  次日,母亲和嫂子亲自摇鞍动马,去了那花姐的茶园,把月姨娘接到我家里。我知道,在茶园里,母亲肯定会拉着那花姐的手,翻来覆去看个没完。母亲心里会隐隐作痛,先是为我疼痛,直到那种痛惜也能包裹那花姐时,母亲才会放开那花姐的手,说:“丫头,熬一壶滚煎煎的奶茶,把酥油直接熬进去。”我的嫂子嘛,会瞄那花姐一眼,然后目光挑上去,停在桦树梢头上,再也不动。
  父亲终于不顾大歇家的名头啦。他要郑重委托丹噶尔最有名的媒婆,去城外那个没根没底的茶园,问那个满嘴神道的毛丫头愿不愿当他的儿媳妇。父亲开出的价码吓了月姨娘一跳——在商城唯一的广场那儿,给月姨娘盘下一个门店,月姨娘跑不动时,门店可以养老。那花姐嘛,也在广场那儿,给她个带着后院、楼阁、马厩和库房的大铺子。父亲说:“这民国终于安稳了,最迟明年这时候,丹噶尔守备营要驻扎在城外。东城门外,也就茶园那一片宽阔。茶园是保不住的。”
  月姨娘说:“咋安置那花姐,是大歇家的家务,我不插言。给我跑腿腿的酬劳太不合情理,我担不起的。惹出不少闲话哩。”
  父亲苍凉地说:“我这是买一块顽石进门哩。我出价十两,别人会替我心疼我的银子。我出价万两,人们就恍惚了,纷纷猜测那石头是不是卖贱了,我是不是占大便宜了。”   月姨娘叹道:“怪不得人们说,如果海水能换白花花的银子,丹噶尔的歇家们,能叫青海湖往东淌、能叫东海往西淌呢。不过,大歇家的话伤到我了。”
  母亲说:“这事儿若圆乎了,其间最值当的就是月姨娘的名头,月姨娘别推辞。我看呀,那丫头是块璞玉哩。”
  月姨娘连忙说:“就是就是,太太眼利。”
  我对眼前的长辈们肃然起敬。不过,我的窝窝脑袋不安分,我说:“我倒是不怕人家那些冤魂了。可是人家……”
  父亲不耐烦了:“这些话回头跟月姨娘说。”
  我的嘴巴继续捣乱:“那铺子放我名下岂不是更好,日后我住进去,就不是倒插门的了,自在些。”
  我这话引来家人的激烈反驳。包括我那个嫂子在内,他们每个人都说了些激动不已的话。虽然我一时半会儿没搞懂他们的意思,我的窝窝脑袋还是被他们的强悍情绪震住了,不再胡思乱想。我的嘴巴也就消停了。
  后来,我单独跟月姨娘在一起时,她帮我理清了我家人的意思,她说:“他们不许你分房另住。歇家最忌讳分家呀析产呀。倘若你跟那花姐成了,他们知道,你多数日子会住在那花姐的铺子里。但是你家里,永远会有个你跟那花姐的窝,那窝肯定要比你哥哥嫂子的房子更大更光鲜。你尕两口不在时,你嫂子会亲自去打扫,一尘不染哩。”
  月姨娘叹口气,又说:“真是一尘不染哩。”
  我急切地说:“他们太小看人了!我咋能分家!我咋敢分家!即使我成要馍馍了,我也不会分家的!”
  说完这话,一种巨大的喜悦贯穿我全身。我明确感受到,刚才的话是从我心中冲出来的,与窝窝脑袋无关。原来,话从心里出来,无论真假,都会令说话的人舒畅、松活、痛快……
  五
  看来,月姨娘不知不觉把那花姐当成亲生女儿了。没多久,月姨娘不单是那花姐的干娘,而且还是那花姐的师傅了。拜师的前三天,月姨娘出资,在茶园里另起了两顶蒙古包,经营所得归月姨娘,算是那花姐孝敬师傅的茶钱。我说这地方守备营迟早要占用,还搭蒙古包干嘛。月姨娘说,不论哪个长官来,她都能叫长官加倍给她娘俩赔出来。
  那花姐的拜师酒席,摆在月姨娘的蒙古包里。
  我是拜师仪式的主持。月姨娘和那花姐请的陪客很奇怪,就是正在另一顶蒙古包里喝酒吟诗的书生们。我这个人,商城里大多数人不喜欢,倒是深受书生之流的推崇。跟他们在一起,我能开怀畅饮。很快我就喝多了,嘴里也没个真假了。我说,看看月姨娘的气度,那花姐真学成了,我对她更不会撒手。
  书生们掌声一片。
  我追问那花姐,到底对我有何想法。也喝了几杯的那花姐,正在拿她身边一堆馒头花扎绣球呢。高原的馒头花,就是书里写的瑞香狼毒,花蕊艳红,花瓣雪白,花茎韧劲十足,毛丫头们喜欢用它扎绣球。那样的绣球,从远处看,白里透红,如人面桃花的美人脸。柔韧的花茎则被编织成长长的流苏,如美人的发辫。那花姐抬眼看看我,大大方方地说:“去问问那一个我呀。”
  此话一出,书生们兴奋不已,七嘴八舌请那花姐叫另一个她现身。
  那花姐长叹一声,幽幽讲道:“我家遭难后,我不知道自己是活是死。几位好心的脚户大哥将我的亲人埋进土里。可我老是能看见亲人们。他们像西边山上的雪花,不分季节昼夜,飘飘忽忽,说来就来,你一把拽住一个,他就在你手心里化了,你盯住他看,他就在你睫毛上化了。我觉得自己跟他们一样,又有点不一样。有天,我终于有心情看一看太阳,于是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也许活着。后半夜,我追着我妈到林子里,月光明晃晃的,可是我转着圈儿也找不见我的影子。我又相信我死了。不久,过路的好心人劝我去投奔亲戚。我咋就没想到我还有亲戚哩。”
  一書生说:“我略有所知。你有个小姨,在东峡口外的庄子里,家里有地有骡马,还有一座油坊。”
  那花姐点点头,说:“我步步脚儿几十里去投奔小姨。只过了十五天小姐的日子,其间干了十三天丫鬟的活儿,脸色红润了,个子也长了。第十六天,我挑水回家后,见小姨家当院里设了个神坛。一个道士正在跟我姨夫讨论两个数字,姨夫说应该是五,道士说绝对是六。我愣住了。道士叫我不要动,然后他得意地对我姨夫说,看,丫头挑着水桶,手把木担子的铁钩,脚踏黄土,样子像个火字。全乎了。我听不懂是啥全乎了。”
  有书生插言:“水桶、铁钩、木扁担、黄土、火字,道士的意思是,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天罗地网,另一个你走不脱了。”
  那花姐倒吸一口凉气,继续讲:“道士拿出个黑坛子,放在神坛上,旁边摆了五根洋蜡,又在稍远处摆了一根。六根洋蜡点着后,大家退到廊檐下瞪圆了眼睛立着,道士的徒弟像蜘蛛一样,拿红线把道士和我圈起来了。道士开始作法,我眼睁睁看着那五根洋蜡的青烟往坛子里钻。我一下子明白了他们说的五个六个的意思。我咬住嘴唇,眼窝里潽滟儿潽滟儿汪着眼泪,倔驴一样挺着。一会儿,第六根洋蜡的青烟也往坛子口飘去。我相信我真是个鬼啦,全身骨头一下子散架了。担子滑脱,水漫黄土,泪流满面,整个人软塌塌倒在泥地上,晕过去了。”
  有书生说:“啊呀!”
  又有书生说:“啊呀!”
  那花姐说:“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吵醒。我窝在小姨家的草料房里,浑身酸痛。小姨家的帮工正在铡草,他俩见我醒了,给我一碗茶水一块饼子。看来,他们相信我是个活人。他们劝我回家,把茶园光光炫炫开起来,还说他们喝过我家的茶哩。我不知亲人的下落,咋能一走了之。我叫了声阿大阿妈,就又委靡个道、前路茫茫的了……铡草的汉子压低嗓门,说:‘你家被人害了一回,难道还要被神再害一回嘛!道士叫我去埋那坛子时,我哑哑儿将坛子在老树根上蹾了一下,蹾出了个裂纹。说不定这会儿,你的家人在西边风口口上等你哩。’唉,我一家人,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囫囵儿回来了。从此,我可是知道啦,一个我活着,一个我死了。只是我自个儿无法看到。有学问的哥哥们,你们研判个决断个,另一个我,道士都拘不走的,我能请得来么?”   书生们有的兴奋,有的落寞。一书生动情地说:“能否一睹神仙花姐的芳容,全看缘分。”从此,另一个那花姐有了个好听的名字——神仙花姐。
  酒席在一阵长吁短叹中散了。蒙古包里剩下月姨娘、那花姐和我三个人,都沉默不语。今晚我不知喝下去多少酒,这会儿全身透凉,没一丝酒意。我起身要回我的蒙古包时,见那花姐怀抱着馒头花扎的大绣球,窝在地毯上睡着了,睡得香甜,呼吸的音信都没一点,死了一样。
  我合掌给月姨娘道安,然后准备离开。
  月姨娘揉着太阳穴,轻声而又果决地说:“少东家,对这丫头,你若有半分轻薄、若有略微的瞧不起、若不能贴骨挨肉疼到心里,你就别娶她!”
  峡谷上空的月亮,总是牢牢地焊在天际,生怕它不小心掉进峡谷,再也不能升起。星星只在山峦、峭岩和树冠的轮廓上闪烁。那些深入进来的光线,都有点心不在焉,反而使暗处更暗,使明处模糊。对这样的夜色,我无话可说。
  月姨娘的话不但在我脑袋里,也在我心里打转转,一时半会儿,我真是无话可说。
  看来那些书生憋了一肚子的话。他们一个个像走失的山羊,东一个西一个,石柱旁边一个,桦树下一个……孤零零散落在茶园各处,喃喃自语。
  我钻进蒙古包,闷在被窝里,反复叮嘱自己,做个好梦,跟神仙花姐遇一面。做个好梦,跟神仙花姐遇一面……没念叨几遍,我就扎扎实实睡着了。
  六
  “少东家,快起来!老实大哥,快起来!”
  叫声尖细但不失华丽,我被吵醒。我这一觉睡得很踏实,醒后就不迷糊。
  月姨娘像皮影戏里的人物,一只手挑着蒙古包的门帘,一只手对我招一下又招一下,她的身后月光融融,把她的影子一直推送到我身边。
  我的狗皮褥子就铺在地毯上,我又是和衣而睡,倒也方便。我一把掀开被子,起身搓一把脸,两只脚已经找到鞋子了。
  月姨娘这才把门帘用力掀起来,搭在蒙古包穹檐上,然后到我跟前,急切地说:“有古怪。那花姐往山沟里去了,我叫她,她根本听不见的样子。快去,把书生们喊起来,大家去看看。丫头别出啥事儿啊,沟脑里有狼呢。”
  我说:“别叫他们。”
  我边往外走,边说:“他们没缘分。”
  我和月姨娘绕过那花姐家的院子,远远看见那花姐在沟岔里,忽高忽低往里走着。沟岔自西向东伸来,由两道舒缓低矮的山岭夹着,不是那么促狭。一沟丝丝缕缕柔曼的月光,似乎伸手就能攥住一咕噜。原来,峡谷的圆月在后半夜是松弛的,随意悬停在西边树梢上,稍做休息呢。我和月姨娘进入沟岔后不久,月姨娘夹着嗓门喊了声那花姐。
  那花姐浑然不觉。叫声被四周的岑寂放大了,格外响亮,我和月姨娘被吓了一跳。
  谁也不再喊叫。我和月姨娘加快了脚步。显然,那花姐是熟门熟路,我和月姨娘则跌跌撞撞的。
  一会儿,我们不知不觉置身在阴影里——前方一棵大树,不但遮挡了半沟的月光,还把灌木丛赶出巨大树冠圈定的范围,大树周边,形成一块只有低矮草叶的空地。
  那花姐到大树后边不见人影了。月姨娘突然双手抓紧我的胳臂,停下来不走。我能感受到月姨娘的惊恐,她在微微颤抖。
  倏一下,那花姐从树后出来了,身上多了件飘逸的披风。不对,我是说,一个瘦高瘦高的丫头从树后滑出,身披白色披风,面如桃花,尖尖的手指不时指一下月亮。看上去她在跟月亮吵架。
  凉风袭来,也吹来她唱戏一样的咒骂声。她在咒骂月亮是个瞎子,没资格照看人间。
  我低声惊呼:“神仙花姐!”
  月姨娘颤抖着,紧紧拉着我往下蹲。我们一起蹲下去了。
  我說:“我去看看呀。那花姐托我看她头脸上有没有血污哩。”
  月姨娘把住我不松手:“不要命了。我们回去。”
  现在,我也惊恐不安了——神仙花姐旋转着旋转着,她稳住身子站定后,她的头没了。她的头不在她肩头上,而是在她手里……她在拿她的头打月亮。
  她的头抛出去,又总是能回到她手中。对此我有点恍惚。她不住手地拿她的头颅打月亮。她抓住发辫,抡起手臂绕几圈,然后把头抛向月亮,像放羊娃甩炮儿石一样。有几次我觉得她的头打准月亮了。
  月姨娘几乎是在哀求:“回去啊……”
  可是她站不起来了。我背起她,头也不回,跑回蒙古包。
  月姨娘许久才缓过劲来,叫我点灯。我一下子点了十根洋蜡。感谢我的哥哥嫂子,一个多月来,吃穿用度,也包括这些洋蜡,他们不消停地派人往这蒙古包里送。
  月姨娘对我笑一笑,然后挪到我的狗皮褥子上,把腿伸进被窝里,说:“幸亏你阳气旺盛。我有你的八字,四柱纯阳。照理说,不干净的东西你是看不见的。可见那个神仙花姐冤气多重……也许,真是你的缘分哩。”
  我实在是惊魂未定,就劝月姨娘安静歇会儿,少说些话。可是月姨娘说,她得不住嘴地说话,才能把她的魂魄召回来。她说:“陪我多说话,多说话。”
  我点点头。然而我的嘴巴似乎生锈了,我的耳朵也生锈了。月姨娘的絮叨始终没停,可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老半天后,我才找到话题。
  “她好像比那花姐瘦些。”
  “是瘦些。”
  “好像高些。”
  “高一头哩。也许她在草尖尖上走哩。”
  “她没有影子。”
  “真是个四柱纯阳的人,敢仔细看。”
  “老人说,那早会儿清兵抓的乱党中,有人告密,指认那花姐阿大是乱党的连线人。”
  “人们总是拿道理安顿往事。其实,往事是没有道理的。”
  “她身上头脸上好像没血污。”
  “她的脸,白生生的,桃花一样。那月白披风,是我前两天才给那花姐的。”
  “姨娘睡一会儿吧,你一夜没合眼吧。”
  “陪我说话。你四柱纯阳哩。”   “……”
  我再次醒来时,已是晌午时分。不见月姨娘,不知她是什么时候离去的。我口里、窝窝脑袋里、心里都索然无味。我听着外面的响动,听着书生们跟那花姐告辞的嬉笑声,听着马儿的响鼻和嘶鸣,听着鸟鸣,听着喜鹊的吉祥话……可是我整个人滋味全失,没一点只会说实话的人该有的二杆子心志。
  我眼瞅着哥哥叫人送来的几坛烈酒,我瞅啊瞅,终于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了。
  我打开一坛酒,放在褥子上,理好枕头,然后我躺下,侧身,让脑袋上的窝窝朝上,持平。左手拎起酒坛,往头上浇些酒,放下酒坛,从窝窝周边一丝一缕地把头发往窝窝四周抹。那窝窝应该像摆在桌子上的银子酒碗了,我又拎起酒坛,细细地往窝窝里斟酒。这会儿,我想起了那花姐在神坛跟前挑着水桶的样子,想起当时她眼窝里的泪水,就继续斟酒。酒从我脑袋上的银子酒碗里溢出来,头发全湿了。酒流进我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酒钻进我的嘴巴,我咽下去。坛子空了。我把坛子放一边,从枕头下摸出洋火,打算把我脑袋的银子酒碗里的酒点燃。我实在不想把那花姐给我准备的卧具家什烧掉,不愿把那花姐总是预留给我的这顶蒙古包烧掉。但是,我顾不了许多了。
  我摸索出一根洋火杆准备划拉火花时,一只灵巧的手,把我手中的洋火拿走了。
  我一动不动,说:“妹子,对不起,我做不到。”
  那花姐把住我的肩头,问:“啥做不到?”
  我说:“月姨娘要求的,我做不到。”
  那花姐揉着我的肩,说:“她说啥啦?”
  “她说我对你若有半分轻薄、若有略微的瞧不起、若不能贴骨挨肉疼到心里,就不能娶你。别的,或许我能做到,但是你今后要当媒婆,我真的略微有些瞧不起你。”
  “那你这是要干啥?”
  “我去陪神仙花姐。我见她了,她头脸上没血污。她面如桃花。她想拿花团锦簇的头,把总是睁只眼闭只眼的月亮打下来。窝窝脑袋告诉我,跟她在一起,月姨娘要求的那些,我都能做到。我心里也这么想。我拿我的窝窝脑袋起誓。”
  有几滴泪滴进我脑袋上的酒碗里。那花姐沉甸甸伏在我身上,一只手捧着我的脸,一只手扶着我湿漉漉的脑袋,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轮,凑到我的银子酒碗边沿,一点一点啜饮,好长时间才把那碗酒以及她不断滴进去的眼泪喝完。
  她说:“我不能把你让给一个死丫头。”
  她的嘴唇移到我嘴上,贴了一会儿,然后含住我的嘴唇吸呀吸。
  我的脑袋一下子空了。空空如也。心里更空。心里连“空”这个真假难辨的字儿都没了。
  那花姐对着我的耳门说:“哥吔,我难怅死了,不知咋回事,月姨娘病倒了。”
  眼下我倒像神仙花姐了,被那花姐牵着,轻飘飘起身,走出蒙古包,到那花姐家里。
  月姨娘在炕上躺着,面色蜡黄。
  那花姐说:“不知你们鼓捣了些啥,一个病了,一个差点烧成灰。你们若是走了,便宜了那个死丫头。我咋办,又孤苦伶仃一个人。”
  月姨娘脸上显出笑意,人也精神了些:“成了。”
  七
  昨天还在下雪,雪片大而优雅,当时我想,神仙花姐呼出的气团应该像那些雪花吧。可是今儿天一下子蓝了,蓝得很干脆,任你雪白满山满洼,也跟老天扯不到一起了。人就像被老天撕碎后抛撒至大地的雪片片吧。
  我这么想,是因为我想到神仙花姐被那花姐彻底抛弃了;仔细一想,我还想到,我那个自由自在的破嘴被我彻底抛弃了。
  是的,我说的是我在想。“想”,自从有了窝窝脑袋,这个字儿就从我这儿溜走了。那天,那花姐吸窝窝脑袋的酒,把我的脑袋吸空了;她吸我嘴唇,把我的心吸空了。我就那么空着,没过几天,“想”这个字趁虚而入。对我而言,“想”,恰如一个体面人把屁硬生生憋回自家身体里,荡气回肠去;更多时候,我的“想”鬼头鬼脑,但是惬意,对想个不够的众生視而不见,嘴巴越来越木讷,即使说话了也嗯嗯呀呀。于是,我终于融入芸芸众生中,跟大家一样隔着脑壳、隔着肚皮,想啊想,就是轻易不说话……及至我跟那花姐在蒙古包里贴骨挨肉,我嘴里连串叫她心疼人儿时,我发觉我无法把她疼到心里——神仙花姐随时会钻到我心里,把脑袋挂在我的心尖尖上,霸道地呼呼大睡。
  那花姐格外水灵了。她的事儿也像东去的湟水,清澈、喧响、入情在理。我实在对“想”这个字儿没脾气了,许多事我没说准,但是我想到了。
  她请年迈高贵的胖大喇嘛给月姨娘治病,顺便给她的鬼亲人们划拉出几个通道,叫他们各奔前程。同一天,她的眉心完全舒展开,把神仙花姐从眉心那儿吸进去,成为她的一部分。当时我一直盯着她,热切地希望,快把我心里的神仙花姐也吸进她裸鲤一样滑溜的身体里呀,那样的话,我就有可能把她疼到心里。可是,我的心愿未能实现。
  我家长辈带我到那花姐家订婚时,那花姐的家里茶园里,有种难以言喻的亮豁。那花姐脸色红润,身段柔韧,浑身散发着向日葵一样的勃勃情致。我家长辈高兴极了,说他们寻见了最懂事的儿媳。“关键是,”父亲说,“儿媳啊,你把我那个聪敏的、比皮筏子皮实的儿子寻回来了。老子身后,有他谋划,有你帮衬,他弟兄们也许能守住老子的心血。”
  就这样,那花姐的事情像欢快的湟水,商城里每个人都能从那水流中捞起话题的鱼儿,活蹦乱跳地养在自家水池里,时时赏玩。
  “她的茶园转手了。听说月姨娘也赚了不少。想起在那儿喝茶吃油果子,看她的二哥牵着旋旋风儿旋上悬崖,好像是夜来个的事。”
  “你看她从阴冷山沟搬到广场铺子的情形,身上那里还有阴气啊,灿灿儿像白牡丹一样。她是个有仙缘的人。”
  “难怪,她一搬进去,那铺子就有气象了。丫头们去买针线,叽叽喳喳半天不出来,原来是给那花姐剪窗花哩,擦家什扫地哩。书生去买纸墨,买的宣纸一半儿画上画儿、写上字儿,留给那花姐了。”
  “看来她不是个老派的丫头。她洁身自好,又广交朋友。她对长者的称呼,真是新鲜。记得她是大年初一来拜访我的,此后远远见了我,就尊敬而又调皮地叫,‘啊呀,我的大年初一’,叫人觉得她是自家侄女哩。她专挑吉祥的日子,去拜访商城里有名望的人。她遭了大难,一个孤零零的丫头,独门独院,居然假借几只鬼的力量,保住了清白。她上门来,我们这些人自然是要接待的。”   “听说她要接月姨娘的班。”
  “应该说她已经接手啦。近年月姨娘说成的小两口,有两家闹着要散场,谁也劝不合拢,那花姐上门去,连人家的家神、灶神和长辈一起劝,没费多少口舌就劝好了。现在,那两家日子过得火炎炎的。”
  那花姐日后当不当媒婆,我不过问也不多想。眼下她是商城里唯一能独立自主的女人,我对她不能疼到心里,就该成全她,叫她由心儿活人。
  可是她已然无法由心儿活人了,就连商城背靠的太极山上的鸟儿都要支使她。你看我这嘴巴,现在总是说胡话。我想说的是,就算鬼放过了她,人放过了她,可是还有神仙哩,还有山精水怪哩,他们如此众多,比人还要多,又神通广大。
  那花姐刚刚嫁入我家,就在喜事的正日子里,她没来由地昏迷了,整整迷了七天。醒转后,她的脸上阵阵金黄又阵阵水红,说着昆仑山上的神仙们才能说的话。
  月姨娘热泪长流。她认为,丹噶尔最伟大的“媒儿”降临了!她绞尽脑汁,想出“媒儿”一词,以便表明她所谓的那花姐这个“媒”,与媒婆、传话人、调停人、福音堂传教者、神汉、歇家、拉皮条的人、远来的印着天下大事和名人艳遇的纸张……既有相像的地方,又有根上的差别。
  我想,丹噶尔是南丝路上有名的居间商城,各种居间人层出不穷,月姨娘这么强调,自有她的道理。
  父亲忧心忡忡:“月姨娘这么一说,丫头将来不仅仅是个媒婆,她要一屁股坐在各种交往的那点点立锥之地上,很是难怅啊。毕竟,歇家一样只用居间生意就搭建起一座商城的情况,极为罕见。”
  月姨娘说:“大歇家啊,你是怕她搅搔出七荤八素的事情哩。放心,那样的情形不会出现。丫头心眼儿稠,但是良善,人就豁达大气。今儿起,我不接这牵红绳绳的活儿啦,土司王公、达官贵人,还有你们大歇家的门道里,就叫那花姐去蹿腾。至于小商小户、普通人家,会自个儿到那花姐跟前谈婚论嫁。跑腿儿都省了。那花姐今后的路数,远不止这些。对你家生意也有说不清的好处。”
  父亲说:“但愿如此。月姨娘可得时刻把关。”
  月姨娘说:“托你的福,我可以在广场那儿,观着他们。唉,我知道我配不上,可是我心目里,这小两口子就像我的儿女。”
  父亲说:“嗷呀!这是娃娃们的福分。”
  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大致如此。
  八
  生意旺季,我得接待那些远来高去的大行商,查看柜上的账目,就住在家里。有时,我还得去草地看望大宗皮毛货物的供家。我的哥哥嫂子,在规整库房、调教伙计、打理客栈方面,显示了十足的天分,父亲就叫他们专心做这些事。
  铺子里的那花姐也很忙,她是商城里最忙的人。她要给那些生病的人指明治病的地方,要給她没完没了的年轻朋友们找媳妇找婆家,要说合背离的人,要把赖在人家家里不走的邪魔外鬼劝走,还要给远方的行商传递消息,或者替歇家们打听远方的行情。她一年里做的事情,专挑那些有趣的说,三年也说不完的。我实在不想说了。
  虽然没人把她当媒婆看,我依然对她略微有点瞧不起,跟她贴骨挨肉时,也无法把她疼到心里。谁叫她当初把神仙花姐塞我心里呢。谁叫她有机会时,没把我心里的神仙花姐吸走呢。要不是三年后发生的一件事,我跟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三年后,大官马麒的两个侄子,在正月初六带着兵匪,把丹噶尔商城洗劫了,杀人如麻,掠走财物无数。多亏了父母的两个儿媳,我家老少的性命全全儿保住了。
  那年正月初三晌午时分,父亲的土司亲家抬着满嘴唇的泡泡,心急火燎地上门,说年三十他家里邪祟入侵,一夜间,十八头牦牛死在圈里,家里的藏獒嗥出了狼的声音,第二天,家中大人的嘴唇,好像都被烧红的铁板板烙了。请了家神,请了庙里的大老爷,庄子里的法师都来了,折腾至今,都于事无补。
  “看来,就得那花姐出面哩。”土司亲家说。
  事儿不小,父母、那花姐和我匆忙收拾了,跟土司亲家当即出发。临行时,那花姐望着一个劲儿抹眼泪的嫂子,说:“索性大家都去。两头儿扯心,咋过年哩。我们先走,嫂子安顿好家务,带着娃娃们,随后就走。哥哥今儿晚饭后去请孙先生,明早跟孙先生一起来,就说是我请他哩。”
  说完,那花姐殷切地望着我父母。她所说的孙先生是商城的名医。看来她心中有数。父母点头称是。
  嫂子娘家离商城十几里。路上,那花姐悄悄对我说:“土司家,十有八九是有人投毒,夜里没回圈的大牛肯定安然。藏獒机灵,吃下的毒食不够分量,但是难受,就狼一样嚎叫。家里大人们,年夜饭肯定有不少鹿肉药酒等热燥饮食,又见家里出了怪事,就往邪祟鬼魅头上想,嘴上咋能不起泡。”
  我说:“那你还做劲儿。我这就回头,去请孙先生。”
  那花姐说:“叫他们多难受一天。谁叫他们把你媳妇儿给了你哥……咯咯咯……大过年的,初三叫人家出门,不好意思。我在你褡裢里塞了些绿豆,去了就给他们熬上。”
  我心中对她多了些敬重:“这鬼丫头。”
  她咯咯笑着,说:“天机不可泄露。你千万别多嘴。要是不跟神怪通融通融,土司呀土司太太呀,心里也不得安然。这种事情,孙先生心里明镜儿似的。我们时常搭档哩。”
  我问她:“所有的神鬼事都是如此吗?”
  她静着脸儿,说:“不全是。天地玄妙,人呐,太可怜了。世上活物,要么草木一样没开窍,要么神仙一样通天彻地,可是人呐,在中间悬吊者,实在可怜。”
  我想起神仙花姐,说:“我也这么想呢。”
  土司家的事情,那花姐都猜对了。孙先生来时,土司家大人们嘴上的泡泡已经好多了。初六,我们得知商城遭难了,男人们连夜回返……
  受难的商城人心大变,不到半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统统断线了,商城成了一座互不往来、街市上很少有人走动、没有言语、没有哭笑的死城。
  那花姐有点不正常了,她越来越不正常了。有天,我眼睁睁看着她在嘴上糊了层厚厚的泥巴,飕一下出门,消失了。   第二天,我终于在西头的藏大路上找见了她。
  藏大路失去了往日的热闹,像巨蟒的蜕皮,寂然盘绕在日月山上。太阳也不动弹,定哑哑照着满世界的静物。这让那花姐格外孤单。她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藏大路上,像叠被子一样,把她自己反复折叠着。
  我被吓傻了,无所适从,呆呆地看着她。大概我的马儿也被吓傻了,停下来不走了。
  风把一根芨芨草茎吹到她脸上,她说:“我宁愿被草棍子捅死。”
  一只麻雀落在她身边,她说:“宁愿被鸟儿吵死。”
  忽然,她一蹦子跳起来,随手捡起土块,扔向太阳,捡起牛粪块,扔向太阳,到路边扯一把马莲花,扔向太阳,从衣服上撕一片布,扔向太阳……
  “你不配照看人间!你不配……”这就是她拿随便啥东西打太阳时的咒骂声。
  我顿时血脉偾张,跳下马冲到她身边。她喘着粗气,看着我,泪流满面。
  “快把我搡倒。”她说。
  “我搡倒。”我搂住我的脏兮兮的仙女,倒在藏大路上,心里无限疼惜。
  “快把我压住,压死死的。”她说。
  “我压住。”我的身子带着分量十足的敬重,压在她身上。
  “快拿肉釘钉把我钉住。”她说。
  “我钉住。”我说。我跟她在曾经热闹如今寂寥的藏大路上贴骨挨肉。我疼她。心里,骨头里,窝窝脑袋里,都疼她。
  回到家里后,那花姐开始练嗓子,声音很小,嘴形夸张。我不干预。看着她柔软饱满的嘴唇扭来扯去的,看着她说合了许多人事的舌头不停地打颤,我心中积攒起许多欢愉。
  几天后的黎明,商城所有的人都被一种奇怪的喊叫吵醒了。那种喊叫不是鬼哭,不是狼嚎,鬼哭狼嚎的声音是有平仄的。那种喊叫,把声音里的宫商角徵羽全抽空了,只留下无限的魔力。
  人们不得不捂了耳朵去看那种喊叫。一个个人变成了人群,一个个被喊叫的魔力吸引的人,变成了议论、寻找声音来源的同路人。
  接连好几天,商城里重复着同一件事——喊叫,人群聚拢,议论……
  商城的言语、走动、交往,就这么被唤醒了。
  就这样,那花姐一直在喊,直至兵祸后第一个牦牛驮队从岭上下来,浩浩荡荡进入商城。
  此后好长时间,人们享受着重建商城的喜悦与劳累,再也没见过那花姐。连我在内,都没见过。我真是愚钝,我应该想到的,她那样折腾,会把她自己折腾成疯子。她真的疯了。她拼上她的全部心智、力量和愿望,就那么嚎叫了许多天后,她就疯了。她肯定消逝在那场牦牛驮队扬起的风尘里了。她丢下我,拿泥巴糊住嘴,享清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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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静夜  我们坐在堂屋里聊天时,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为了拒绝蚊子的侵扰,我们早早地关了门。这时,三只燕子在房内盘旋,还不时发出欢快的叫声。它们低飞时,那剪刀似的尾巴掠过我的头顶,立即便有一小股风吹拂我的面颊。  妈妈说,咦,小燕子会飞了?我当时还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妈妈又说,小燕子真的会飞了。这时,三只燕子齐齐地落在堂屋的座钟上。一只稍小,另外两只在用嘴帮它整理刚飞乱的羽毛。我瞧着不由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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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  继续做一枚生活的棋子,举棋不定。  一只手在索取,一只手在放弃。  依然饥饿,咽下今朝明朝,  咽下点灯的时刻,咽下世间的空洞,  更加乏味更加危险的相知与相弃。  依然清醒,拨弄着那一点心头好,  念着你,你,还有你,  不断地撒盐,念着永不愈合的伤口。  依然下落不明,像一条害怕的绳索,  悬在善恶之间,摇摆不定。  初 秋  那些谷穗站得太久了,  都将过去了,弯腰的女人和  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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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丈夫亓捷马上就四十出去了,还只是个副教授,妻子晏桦奚落他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你瞪大眼看看,你们学校四十岁以上的人,谁不是教授?!就你天天装清高,自诩比别人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是,一到发工资你的是最少,一有出国考察等等好事从来就没有你的份儿!”  亓捷一听妻子唠叨,就感到很无奈,因为妻子说的确是事实呀!可是,他不服气,说:“那些人凭什么当上教授、博士生导师?靠的是学术造假!你去看看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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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前 云端看箭  最后一击穿墙而过。远方呼啸而来。力量在弧线的一端发光,它不熄灭,那尖锐的铜就永动。飞越大海时引起喧哗。一层层巨大的蓝先是默默地涌动,然后突然直立,再无限向上,颜色就此疯狂。岁末融入灰烬,他们的柴还在添加,火焰的情势被诗的高潮部牢牢把握,最里层尤其炽热和殷切,是商也是积,无穷大。热量里有一阵阵的铿锵,锤击声在你我的跃动后骤然沉淀,归成锰和钢。12期好大,这港口一直有人出发,繁华。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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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父子子》这篇现实题材的小说重点讲述了老伴突然去世后,周老师一边独自舔舐受伤的心灵,一边尽心孝顺瘫痪老爹的故事,中间不断追叙陈阿姨过去无微不至照顾与陪伴老爹的情景。小说写父子情,准确地说是三代人三种不同的行孝方式:身心的呵护;物质的满足;作秀式的孝顺。论孝顺,大有一代不如一代之势。小说一方面通过不厌其烦的细节描写,塑造一个承载传统孝道观念的孝子形象;另一方面,不赞同仅止于物质供养的尽孝方式,对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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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之芬芳  大包干一个“包”字,春回地暖,农民心中频生碧树,一株株青枝绿叶,花朵芬芳,缀满红果。  大包干这个增产能手,在包产田里堆金叠银;大包干這个发家妙方,让瓦房新楼抹去饥饿贫困;大包干这个六畜之神,迎来了猪羊满圈鹅唱鸡鸣。大包干更是一只八音鸟啊,鸣唱着农民心里不尽的豪情。  “包了工,联了产,又治偷盗又治懒。”定远县有个永宁集,坐落在江淮分水岭上,山不长草,地不产粮,贫穷是其特产,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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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时代如何发展变迁,有一种东西是不能变的,那就是:美德。可是时下,美德似乎变得越来越相对稀缺了。特别是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国人仿佛变得越来越焦虑,变得越来越相对缺少美德的“影响的快乐”了。很多人均如1938年,荒诞派作家阿·阿达莫夫在他的作品《自白》的开头中所惊呼的:“这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存在,但我是谁?我被分离了,我是从什么上面被分离的?我不知道。”但是,我想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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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丽雅是我的初恋情人,可她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她是怎么死的,这个让我平生首次春心萌动的美丽女孩,怎么没有留下一句话便风一样地从这个世界飘逝、了无踪影了呢?  我要寻找叶丽雅,准确地说是要寻找叶丽雅的魂灵,我要问一问:叶丽雅,你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你怎么可以不辞而别、说走就走?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受了什么委屈?无论何种原因,你也得告诉我呀。可是,你不仅不告诉我,连与你相依为命多年的母亲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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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来了,皖北的天相当热了。  早晨的风倒很清凉。清风的“清”,在五月、六月之间的早晨,能体会得更透彻。春天的风是感性的、抒情的,带着你,从某个温柔的地方来,到某个温柔的地方去。夏天的风呢,热烈而不沉溺,它拂过你,然后走远,没有留恋,也不执着,风是风,你是你。秋天的风清清爽爽,带有玄思色彩,它走远了,它的凉意久久留在你那儿,在肌肤中,在骨头里。它把很多东西都带走了,不再回来。冬天的风凛然,有一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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