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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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走出殡仪馆,竹君忽然松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因为吴铭终于死了,从此不再缠着她不放。她知道许多人说她残忍冷血。就算竹君的父亲,也无法理解她,在吴铭追求她的将近一年时间里,他不止一次骂竹君“不懂得珍惜,人家好歹是公安局长的儿子”。在吴铭多番利诱威迫之下,竹君终究选择了忠于自己,但不可否定,吴铭在竹君身上付出了感情,花费了心血,因此她坚持去殡仪馆送他。
  刚上了一辆红色出租车,手机就响了,竹君来不及摘下墨镜,在黑皮包里摸索,出租车司机从车后镜用奇怪的眼神瞄她。仿佛她是个作案在逃的罪犯。
  好不容易找出手机,接听,有些手忙脚乱。
  再熟悉不过的砸碎盆碗的声音和小孩子的哭声冲击竹君的耳膜,紧接着雅兰在电话里鬼哭狼嚎般求救。
  “竹君,你快来。”
  “又发生什么事?”竹君见惯不怪,如此十万火急的电话几乎是每两三天响一次,无非是夫妻俩为了芝麻绿豆的事吵闹,然后雅兰总是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她不放,长久以往,她习惯了,也麻木了。
  
  2
  
  雅兰抽泣着,喋喋不休数落赵大桥这样那样的不是。每次吵闹过后,她总翻出赵大桥那些陈年旧帐,不厌其烦。乐此不疲。
  竹君与她挨着肩膀坐在沙发上,两个成人的体重使破旧的咖啡色人造皮沙发严重凹陷下去,两侧扶手处的外皮已经爆破,露出肥皂颜色的海绵。
  “赵大桥又怎么对你了?”
  雅兰终于哭累了,通常只有这时候,竹君才能插问一两句话,然后又是雅兰一轮番的哭诉。
  “他昨晚半夜回到家里,我发现他的内裤穿反了,说是和老板一起洗桑拿了。”很明显,雅兰并不相信老公的话。“多问几次,他不耐烦了,对我吼了。如果不是心里有鬼,会这么反应激烈吗?都说男人有钱才变坏。赵大桥这个穷鬼也变坏了……”哭诉没有停下,又添几分自说自话的猜疑和不安。
  屋子的火药味渐渐被一种沉闷的怨气替代。竹君从沙发上起身。去把墙上歪斜的镜框水墨画扶好,把撒了四处都是的书报捡起叠好,然后,拿来雅兰的毛巾,给她擦泪。
  雅兰擦完眼泪,就看着竹君,眼神里充满感激和歉意。竹君知道,她无非是需要找个人宣泄,缓解生活的压力、对婚姻的不自信和恐慌,而竹君是她将近30年的生命里最亲密的知心好友,了解也理解她。通常,眼泪干了,她那张婴儿肥的可爱的脸又会桃花绽放,一切又像巨浪覆过之后地宁静。
  毕竟是关系亲密的好友,雅兰很快看出竹君相比平常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伤,方才醒觉竹君刚参加完吴铭的丧礼回来,甚至她那身黑色套装的纤维还夹带着殡仪馆死人的气息。竹君和吴铭之间的来龙去脉,雅兰是知晓的。所以她说:“好了,该走的人也送走,把衣服换洗一下。把晦气洗掉。”
  “其实我也难过。吴铭才30岁,就这么死了。”竹君表情郁闷,语气里透着惋惜与无奈。
  “假如你接受他的追求,今时今日大概不会这样了。快奔三十的女人了,连个男人都没有,真不知你想要什么。”
  “唉……”
  那一声叹息,从她的心腔发出,长长的,在秋风瑟瑟阳光斑驳的早晨,吴铭的葬礼结束之后,绳子一样纠缠着她。
  
  3
  
  竹君躺在床上,脑海浮现着同一幕镜头——在殡仪馆。吴铭的母亲,那个气质雍容的中年女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涕泪俱下扯着她骂:“你害死我的儿子,你赔我儿子,你赔我儿子啊……”然后,自己捶打着胸口,泣不成声。她感到难堪,可是更多却是心疼。竹君又怎么会不懂一个母亲的心呢,她曾经对自己那么好,满心希望自己能成为她儿媳的啊。
  窗户半敞,北风肆虐地吹进房间,吹得白色纱帘飘扬动荡,吹得竹君骨冻皮寒却头脑清醒,她顺手将毛毯盖在身上。自听到吴铭意外身亡,她一刻也没有合上眼,她太疲倦了,需要充足的睡眠。
  可是,电话响了,不合时宜地打破入夜的宁静。
  竹君还没开口。对方就说:“嘿,林竹君,你猜我是谁?”电话里的女声尖锐,张扬,泼辣,似曾相识。
  “猜不出来。”
  “是我,红梅。才几年没见啊就忘记我了。”
  “没有。”没有忘记,只是竹君一时记不起她。当年在学校,竹君、红梅和雅兰是班上“三朵花”,其中红梅的风头最足,一来她性格开朗,长得白净可爱;二来她曾主动追过几个男生。并和当中两个家境优越的“少爷仔”发生过超友谊的关系。因此,“李红梅”这名字,在当时的校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业后她去了珠三角工作,最后一次回来是在三年前的春季,红梅身着名牌,出手阔绰,珠宝首饰一样不缺,俨然发了达的富婆。有人说,红梅在珠海跟了一个老板,“月薪”过万。三年前,竹君还是一家纺织厂的仓管员,月薪800。
  当时红梅就表现出手大方,要送她一千多块的铂金项链。她不接受。红梅说她已经把竹君当成好姐妹。所以竹君无法拒绝她的邀约,尤其她说这天是她的生日。在电话里。她说了地点,是市中心新开的一家酒吧。
  竹君没有去过那家酒吧,只能打电话召一辆出租车,把自己送达。
  走出房间,竹君父母在客厅看电视,见她换了外出的衣服,母亲嘀咕:“这么晚了还出去,女儿之家,也不怕人说闲话。”她朝门口走去,低着头,不敢看父母亲的眼睛。
  
  4
  
  下车之后竹君犹豫了两分钟,说心里话,她对红梅多少有些忌讳。总不想跟红梅那样背景复杂的人走得太近。加上吴铭的葬礼刚刚结束,用过去的人的话,就是“尸骨未寒”,她便来了这样灯红酒绿的风月场所,被熟人看到,难免品头论足的说闲话。
  但最终她还是进了去,在黑暗中穿过骚动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香烟味道,与她擦身而过的人不自主地投以她热辣的目光,或是挑逗地吹起口哨。竹君身上,有一种和场景极不相符的气质,如莲花,洁净地开在昏黑潮湿的境地。
  就是在如此场景,竹君看到与她“姐妹”相称的红梅,依旧的漂亮性感,装扮摩登,爽朗张扬,和竹君意料的一样,意料之外的是,雅兰也在场,已经喝得半醉,靠在一个肥头大耳的四十几岁的胖男人身上,不能自持地松垮着身体,那男人竟放肆的用手在雅兰肩膀和手臂的位置来回地捏着。竹君冲过去,红梅却一把抓她坐到沙发上。怎么才来呀,可把我们几个等苦了。
  竹君一出现就捉住在座三个男人的眼球,雅兰身边的胖男人也把手从雅兰身上放下,挪了挪身子,佯装着和雅兰保持距离。雅兰这才有些清醒,见竹君来了,就傻笑,两个酒窝在酒精微熏的粉脸上显得尤其可爱。
  红梅迫不及待地倒上一杯红酒,递给了竹君。竹君没有喝,始终定眼看着雅兰,她不知道平时传统保守的雅兰怎会如此的放浪,醉得完全不顾形象。雅兰依然傻笑着,露出整齐的牙齿,像是下颌骨脱了臼,不能合上。
  “来来。三朵花都齐了,大家喝一杯。”一早察言观色的红梅适时地举起杯,打破场面的尴尬与局促。然后红梅一一为客人做了介绍。原来在场的几个男人都是红梅 老公的朋友或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但很明显,红梅和那位穿着白西装、绅士一样有风度的四十岁左右的“赵哥”关系非比寻常,那一来一往眼波传神的暧昧和举手投足有意无意的互相摩擦,就是最好的证明。
  雅兰身边的胖男人乘着几分酒意,重新把他那只胖手搭在雅兰肩上,可恨的是,雅兰没有推开,与他谈着,老情人一样,挨在他身上,笑得花枝乱颤。
  约莫十点半。到了表演时间。七八个打扮得妖冶性感的女孩一上台,各自找了位置,随着劲爆的音乐响起,身体像中了蛊惑的蛇,不停扭动,时而做出色诱的姿态,引得酒吧口哨声四起。竹君感到一身燥热,慌忙的把目光收回,当年的三朵花,红梅与雅兰已嫁作他人妇,早就历经风花雪月,云雨之欢,唯独她会如此单纯羞涩,一如十几岁未经世事的少女。待她再抬头望向舞台,斜对角的阿伦正盯着她看,由始至终,她只看了他一眼,在红梅介绍“他叫康诚,经销装修材料”时,红色的蜡烛光映照着的那张有着粗犷线条的脸。
  
  5
  
  就是那张脸,那个叫康诚的男子,在那一夜“三朵花”聚会之后,闯进竹君的生活。
  那天早晨,赵大桥在电话里问竹君有没有见到雅兰,他说雅兰出去之后彻夜未归,他语气很急,迫切要知道答案。竹君愣了一愣,聚会之后,她独自打车走的时候,雅兰完全清醒了。拨打电话,雅兰的,红梅的,相同的机械式的女声——“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像是互相约好似的。竹君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反复拨打,同样的回应。她想起酒吧里几个男人给的名片。她挑出其中一张:XX广告公司策划兼美术总监——康诚,她的脑海恍然闪现那张脸和他看她时的眼神。她照着名片上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单刀直入挑明来意,另一端极有磁性的男中音远远传来:“我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他们?那就是说你知道雅兰在什么地方了?”
  “是的。应该能找到他们。”
  竹君决定告假半天和康诚去找雅兰,她答应赵大桥一定把雅兰带回家。
  在康诚的车上,竹君终于看清楚了那张脸,粗犷的线条,稍嫌瘦削,却正是她喜欢的那些国际男模的轮廓。
  忽然康诚转过脸看着她:“看什么?”
  她小声说:“没什么。”然后别过脸望向车窗外,城市的街道落英缤纷,车与车,人与人不断流过,热闹,繁华,可她却感到隐隐的落寞。
  车子在城郊的一间三星级酒店的停车场熄灭了引擎。下了车,康诚径直走到酒店的询问台,一身黑色套装的咨询小姐格外热情,和康诚说说笑笑。很亲热很熟络的样子。竹君坐在离询问台三米远的沙发上看着他们,咨询小姐皮肤很白,笑容甜美,康诚高大,骨架相当的好,加上时尚得体的衣装。还有那张脸,真是不折不扣的帅哥。
  那一刻竹君感到想落泪的心酸,可是很快,她就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从他们身上抽离。
  康诚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打了电话,你的朋友一会就下来。”
  “你是说雅兰真的在这里?”竹君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是的,每次他们从珠海回来都住这里,昨晚在这里过夜了。”
  太荒唐了,雅兰整夜没有回家,原来是到酒店开房间了,想起酒吧里那个在雅兰身上磨磨蹭蹭的胖男人。竹君几乎要昏厥过去。
  
  6
  
  十几分钟之后,雅兰从酒店的电梯进出口出来。衣服没有换,面容憔悴,头发却是一丝一缕的梳好,看得出来她刻意要掩饰什么。
  走出酒店大门口时,康诚回头,挥手和询问台的小姐道别。竹君看在眼里,莫名地有些反感。她冷淡生硬地说:“我们打车同去就可以了。”
  康诚什么也没说,去停车场把车开到她们身边停下,车门开了,雅兰上了车,竹君也只好跟着上去。
  回去的路上,三人静默不语,车里的空气仿似停止了流动,只有三人小心翼翼的呼吸。
  “听点音乐吧。”康诚找着话题。试图打破尴尬的僵局,竹君和雅兰依旧沉默。康诚想,大概她们有什么秘密不想被他听到。
  依照雅兰的提示,康诚把车开到她家楼下,那些旧式的楼房高低参差,外墙颜色灰暗。甚至有石灰脱落,听见小车的声音。不时有人从阳台或窗子探出头来。
  竹君和雅兰一同下车,康诚极绅士风度地看着她们上了楼才开车离去。
  雅兰刚拿钥匙开了门,赵大桥就冲过来破口大骂“到哪里去了整夜不回家”,好像竹君不在场似的。雅兰不理会他,自顾自的往房间走去,赵大桥跟在后面,_嘴上仍不停念着,骂着,雅兰干脆关上房间的门,将赵大桥堵在房外。
  凌乱的客厅里气氛忽然变得那么局促,赵大桥不再吵闹,坐下来,点了一根廉价的香烟,狠狠地抽起来。竹君屏住呼吸,生怕他又心情烦躁得如坚硬锐利的玻璃爆破般令人惊恐。她蹑手蹑脚去敲响雅兰房间的门。门开了,雅兰快快地看着竹君让她进去。
  两个女人并肩坐在床上,每次都是如此,竹君作为聆听者听好友诉苦,但这一次,雅兰始终沉默,竹君太了解她。不是理亏,她定然不会如此。
  竹君只好先开了口:“你不能学红梅,她和你不同的。”
  “我们唯一不同的是。她嫁了有钱人,我嫁个穷光蛋。”
  “钱。真的这么重要吗?”竹君望着雅兰。眼里流露着哀伤。难道金钱才是婚姻幸福的源泉吗?
  “一个男人,除了腰好肾好腿脚好,还要能挣钱,有经济能力才能照顾好家庭,给女人幸福。”
  竹君终于明白,其实每一次雅兰对赵大桥不满。归根到底就是抱怨他没本事。不能挣很多的钱,满足她物质上的要求。
  “贫贱夫妻百事哀。当初吴铭追求你时我就说过,做一个少奶奶,搓搓麻将,逛街购物,不愁吃穿,多少女人求之不得……”雅兰大发感叹,在她脸上。有一种难得一见的深刻的忧郁。看惯了她大大咧咧,喜笑怒骂的样子,她的忧郁反而让竹君感觉无比的难受。
  雅兰刚出来工作的第二年,就认识了憨厚踏实的赵大桥,算起来有七年时间了,她曾说这样的男人稳重,对她好,让她有安全感,所以当初迫不及待结了婚。
  “赵大桥每个月的工资有两千多,不都交给你任由你支配吗?加上你自己的工资,也不少了。”
  “还不少吗?红梅他们一晚上就消费两三千块了。”
  天啊,又是红梅!为什么一夜之间,雅兰可以变得如此势利,金钱至上?!床头上方,雅兰和赵大桥的婚照,甜蜜而知足的幸福笑容定格在上面,像是烙下的历史印记。
  直到离开,竹君始终没有“劝服”雅兰,她好似中了红梅的毒,一心朝她看齐了。客厅的烟灰缸满了,赵大桥还在那里抽,不知第几支,又被烧掉了半截,四周布满烟雾。竹君没有跟他道别,自己开门走了。她想,婚姻生活出现问题,需要他们两人互相沟通共同解决。
  
  7
  
  自从竹君向家人表明自己不会接受公安局长的公子吴铭,父亲就没有一天给过她好脸色看。当初她和许多到了适婚年龄却单身着的男女一样,在父母的安排下相亲,吴铭就是那时出现了。国字脸形,浓眉大眼。身材高大,极具男人魅力。当竹君得知此人是公安局长的儿 子时,只觉他完全没有必要出来和乱七八糟的人相亲,可是吴铭说是第一次,他的母亲希望他赶在30岁之前娶上老婆。读书的时候,竹君曾经有过那么一次短暂的恋爱,对方是她的学哥,是学生会主席,他先毕业,走出社会,认识了新的女朋友,然后结婚了,很自然。竹君没有怪他,只伤心了一阵子,她相信缘分,那段青涩的初恋,也并不是她情感的归宿。
  吴铭的出现填补了她情感上的缺口。首次见面之后,吴铭几次主动打电话约她。那些日子父亲总是笑嘻嘻的,眉间的皱纹松开了,像是年轻了好几岁。竹君知道。父母一直为她的终身幸福担忧,有句俗话:女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能嫁给公安局长的儿子,既能光耀门楣,又解决了下半生的“幸福”问题,可谓两全其美。
  竹君和吴铭吃饭,看电影,和普通的初相处的恋人一样,吴铭甚至带上她的母亲,也就是公安局长的夫人,在市里消费最高的酒店见面。将近两小时的谈话相处。吴铭母亲对竹君相当满意,临别时,她笑逐颜开:“吴铭以前的女朋友不计其数,从没带过来见我,他这次可是真心的,我就等着你斟的那杯媳妇茶了。”竹君娇羞地回敬着笑容,当时在她的心里。那就是默许。
  时间往往容易令一个人露出本相,打麻将,泡酒吧,飚车,这些几乎是吴铭生活的全部,他经常在三更半夜竹君熟睡时打电话把她吵醒。让她陪他吃夜宵喝酒,或在漆黑的高速公路上以超过180公里的时速和一些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戴着耳环鼻环舌环的气焰嚣张的飞车党赛车。竹君坐过一次他开的摩托车,在飞驰的夜风中,她嗅到死亡的气息,当发现自己仍活着,她告诉吴铭她吃不消。她要分手。
  竹君在众人眼里是个另类,不会打麻将,不逛街疯狂购物,也极少出入歌厅酒吧那样奢华糜烂的场所。闲暇看书,养花养鱼,生活孤独淡雅,用雅兰的话说,她是适合生活在古代的女子。
  吴铭疯了一样电话短信轰炸,竹君反复再三表明两人不合适,后来干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复了。吴铭三更半夜的打通竹君家里的电话。把竹君的父母从熟睡的梦中惊醒,那些日子,吴铭像鬼魂一样在深夜出没,缠着她不放,她感到身心俱疲。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面说清楚。
  那是秋冬之后的第一场大雨,淤塞的下水道令城市的街道水浸。凌晨12点,雨仍旧下着,不大不小,敲打着防盗玻璃窗,一点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床头的电话响了,竹君匆忙去接听。是吴铭,他说就在竹君家楼下,竹君开窗探出头看。那辆白色奔驰果然停在飘洒的雨中,如此耀眼。
  竹君随手拿件外套就下了楼。吴铭在楼梯口拦截了她,像是喝了酒,她明显闻到他满身的酒气。不等竹君说话,他已经整个的将她压在墙上,双手握紧她纤瘦的双臂,粗莽地亲吻她,撕扯她的衣服。她费尽吃奶的气力推开他,响亮的一记耳光打得他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文静斯文的她力气如此之大。
  那一刻他像一个贪恋糖果或玩具的小孩,眼里充满乞求:“我会娶你的,你别这样对我。”
  “可是我不要嫁给你。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你的!”不知何来的意念,令她坚定得不容侵犯。
  他慢慢放开双手,望着她,眼神哀伤。然后,他转身走了,很短的时间之内,传来小汽车发动的声音,穿过楼梯的窗口。竹君看见那辆白色奔驰烟雾一般消失在雨夜里……
  那夜,吴铭出了车祸,送到医院时已经不治身亡。“我永远也不会嫁给你的!”竟是竹君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吴铭母亲恨她的理由,她说:“你害死我的儿子,你赔我儿子”。
  中午的阳光像水一样清澈,却又像绣针一样锐利。刺痛眼睛。竹君独自行走着,在纷繁热闹的街道,从雅兰家里通往她家里的那段路,寂寞与渴望在内心交战。
  
  8
  
  竹君在家里草草地吃了半碗饭就回去上班了。办公室里正议论纷纷,下岗笤单下来了,一个多月来大家都在揣度,人心惶惶。竹君坐在那张陪伴了她半年之久的旋转椅上,当初若不是靠吴铭的关系。她根本不可能进入这个国企机关办公室,除了她,这里都是党员,每个人的年龄至少比她大一轮,经验比她丰富,背景比她强大。办公室主任拿着信封,只看了她一眼,她马上明白了,默默地收拾着桌面的文件和杂物,这是预料中之事。所以她那么平静,从容。
  晚上,红梅竟然又打电话约竹君出去玩,竹君生硬地拒绝,再打过来,她干脆不接听了。打开电脑,上网查找求职指南,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她不能告诉父母自己下岗了。隔着房间的门,她隐约听到父母絮絮的叨念。
  11点,康诚给她发来手机短信:“你在哪里?你的两个好姐妹很想你。”想起在酒吧里看到的情景。红梅、雅兰和色眼迷迷的男人,以及舞台上扭动身体卖弄风情的小姐,竹君心里冒出一丝鄙夷,她不理会康诚,继续在网上无头苍蝇一样无方向地乱撞着。
  11点13分,还是康诚的短信:“我也很想你。”竹君一笑置之,她知道这不过是他俘虏女人的手段之一罢。
  网上求职,一无所获,竹君像蔫谢了的茄子。
  11点半的时候,电话响了。又是他,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她接听,有些烦躁,电话的那端,并非想象中的嘈吵,康诚说:“你怎么不回复信息呀?要人家跑到洗手间给你打电话。”
  “你打电话给我干什么?”
  “因为想你。”
  “无聊!别再打扰我。我下岗了,要上网找工作。”
  “别找了,到我公司吧,当我的秘书,月薪三千。”
  “你开玩笑的吧?”竹君并不相信。
  “不!我喝了点酒,但我说的是真的,我很想你,也是真的。”说完,他挂断了电话,竹君愣在那里,竟有些失魂落魄。
  这一夜,竹君失眠了,她脑海不断浮现康诚的身影,她不知道酒醉沉迷之后,他是否也和红梅雅兰她们去了酒店,继续寻欢作乐。
  
  9
  
  天幕开始亮白时竹君才入睡,没睡一会,康诚的电话惊醒了她,他说谈谈她工作的事,她不敢相信,可她的确非常需要一份工作。所以竹君主动约他见面,他爽脆地答应。推开窗,风和日暖,红的紫的三角梅在枝头盈盈绽放,千娇百媚。
  竹君特地挑了粉蓝色套装裙,像她的心情,安静,却又充满淡淡的期待,出门时触碰到父亲的眼神,冷漠的,凌厉的。因为吴铭的关系,她已经很多天没跟父亲说话。终于,她望着父亲,说,“爸,我出去了。”
  约在M记,康诚已经在入口左侧临窗的坐位等着,一脸干净的笑容,天蓝色的毛衣。里头是淡蓝色条纹的衬衫,领子平整地翻出来,斯文帅气。见竹君一身粉蓝就嬉笑:“我们真是心有灵犀,坐在一起就像情侣。”
  竹君说话很少,对食物也热衷不起来,康诚热切地问她怎么不吃,她说不喜欢。康诚说,那你为什么约在这里?竹君说你们这些人不是特别喜欢外国人的东西吗?快餐,情欲游戏。
  康诚怒目相向:“什么是我们这些人?情欲游戏?你了解多少?自以为是!”说完,狠狠把手中的汉堡包扔在托盘上。
  “或许,我真的不了解,不该这样说话。你的生活作 风,我没资格去评价的。对不起,我先走了。”竹君猜想新工作无望了,只好起身告别,朝着门口,头也不回。
  大约走了百米远,康诚开车追了上来,打开车窗对竹君喊:“上来。”竹君婉言谢绝。康诚不放弃:“上来,工作的事还没谈呢。”竹君这才止住脚步,康诚发怒的样子着实吓了她一惊。
  “明早八点正式上班,我去接你,为了知道明天去哪接你,现在你上车,让我送你回家。”车门已经敞开,康诚自信而狡黠的微笑,令竹君无法抗拒,她上了车,她知道,明天,将是一个新的开端。
  
  10
  
  竹君没想到康诚的材料经销公司颇具规模,客户不少,她第一天上班,又有两家建筑公司来订购瓷砖和夹板。秘书的工作,她轻易就上手。毕竟之前也是文书的工作,和秘书有许多共通之处。
  大部分时间,康诚都会接竹君上班,送她回家,竹君无法理解他过度的殷勤,对他说:“老板。你每个月准时给我发薪水就行了,不用接送我上下班的。”康成不厌其烦,说这是员工福利。竹君拗不过他,或许只是他暂时性的被她吸引,想讨她欢心罢。她想,有什么大不了,坚持自己的原则就是。
  虽然朝夕相对,康诚热情殷勤,加上优越的条件,竹君早已怦然心动,但也仅仅是心动而已,就像一件华丽的衣服,只能远远看着,为之心动,却不能去拥有它,因为它并不适合穿在自己的身上。
  转换工作之后,红梅和雅兰各打来两次电话,约她出去,依旧是夜晚,灯红酒绿的场所,竹君断然拒绝,她说:“那些地方不适合我。”
  雅兰彻底沉迷,连丁作也辞了,在红梅的改造之下做了陶瓷烫,挑染的颜色让她变得与红梅一样时尚,也懂得在脸上补粉,描眉画眼,完全不是原来那个人了。她沾沾自喜,很是希望好姐妹竹君看到自己脱胎换骨的模样,然而她深知竹君无法理解她,就像她无法理解竹君一样。
  康诚经常加入红梅他们的聚会,必须那样,因为除了雅兰、红梅和那两个男人都是他的老客户,总得花时间和精神去应酬他们。但竹君并不知,在她看来,他们都是同类人,放纵欲望,寻求激情,是爱情的祸害,婚姻的祸害。康诚不止一次跟她说起,她漫不经心,似乎对他的事情兴趣不大。
  一个多月了,除了丁作。竹君好像对所有的事情漠不关心,上班,回家,两点一线,生活几乎成了一种模式。雅兰没有再找过她,她想,也许他们夫妻间的问题解决了,直到有一天,她在超市看到赵大桥,他和一个女人手挽手的在买东西。她满心的猜疑终于从赵大桥口里得到证实,他说,雅兰提出离婚,两人已经办了分居手续,雅兰还打算跟红梅去珠海发展。
  最终还是离婚散场。七年的婚姻,虽说不是构筑的大厦,至少也是彼此相爱为基石一砖一瓦建立的家,难道如此轻易倒塌了吗?
  竹君唏嘘不已,心里曾经对爱情和婚姻的期望一点一点在消失。
  
  11
  
  再过两天就是竹君28岁的生日。雅兰终于打来电话。那头,很安静,不像之前的令人头疼的嘈杂。
  她说:“出来见个面吧。”
  竹君不出声,她不想出去,却说不出拒绝。
  雅兰接着说:“你的生日快到了,出来吧,我去了珠海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于是,她们约在以前两人经常光顾的一家小西餐厅,百姓化的消费,高雅的情调。
  雅兰坐在餐厅中间醒目的位置对竹君扬手,其实根本不必,餐厅本来就不大,加上雅兰装容炫目,竹君一眼就看见她,只是她变化太大,着实让竹君吃了一惊。
  竹君刚坐下,稚兰就递给她一个四方盒子,没有特地包装过,是一个进口名牌护肤组合。雅兰说:“这是上星期去香港玩的时候特地买来送给你,羊胎素,美白去皱的。”
  “多谢呵。”竹君生硬地笑着,她知道那个名牌的产品很贵的,以前雅兰怎么也舍不得。
  “过了25岁,女人的皮肤就开始老化,需要保养,马上你就28岁了,会老得更快。你知道,女人需要的不是化妆品,而是可以给她买化妆品,给她幸福的男人。”雅兰看着竹君,语重心长地说着。
  给她买化妆品就是给她幸福了吗?这就是雅兰心中对幸福的定义?
  “过几天我就去珠海了,以后大概很少回来。”
  “跟那个男人吗?”竹君关切地问道。
  “嗯。他对我很好。”
  “可是他看起来有四十多岁了。也该有家庭了,不是吗?”
  “他和他老婆没什么感情,很快会离婚的。”
  竹君已经不知说什么,她知道,雅兰去意已决。
  二十分钟之后,两人点的饮品还没喝完,雅兰接听了一个电话,就起身告辞,走时还不忘在门口的柜台付了帐。竹君眼中赤裸裸的无奈,一直跟着她洒脱离去的身影走出西餐厅的大门,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窗。竹君看到了那个胖男人已从一辆银色小轿车出来,殷勤地为雅兰开车门,然后一同开车离开。
  那天,回到家里,对着镜子,竹君看到自己面容清秀,却发现已经有细小的皱纹,在眉头,在眼角。原来,当岁月悄然流逝,青春的杀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12
  
  竹君渡过了一个孤独的28岁生日。往年都有雅兰陪伴,至少父母也记得,每年都会买一只鸡,母亲把鸡腿夹进她碗里,说着同一句话:“又大了一岁,今年找个好老公把自己嫁出去。”可是,母亲生下她第28个年头的纪念,父母竟忘记了。或许,他们还在为吴铭的事情刻意冷落她,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流出泪来,她多么希望能有人陪陪她,哪怕只是说说话。康诚对她冷落了不少,总是很忙的样子,还特地让她订了去香港的机票。
  康诚去香港一周,竹君天天失魂落魄,茶饭不思,从来不会这样,心里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在日久天长朝夕相对之下,已经对那个“花花公子”产生了微妙的感情。因为他与红梅那些人熟络,因为他经常混酒吧,因为他和酒店询问台的小姐谈笑风生,所以在她心里,他是“花花公子”。
  果然,从香港归来,康诚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三十多岁的光景,衣着得体,稍嫌丰满,但气质高贵。进入公司,康诚帮她拎着手提包,呵护地带她进入办公室。
  竹君端茶进去时,女人坐在康诚的大班椅上,康诚站在女人身旁,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动作亲密。竹君脑海闪过某个场景,一家专卖女人用品的名店里头,体态雍庸的女人身边,是一个年轻高大,血气方刚的男子,帮她拎着手袋……人们窃窃私语,说那是富婆养的小白脸,难听点就说是“鸭”,像男人说女人是“鸡”的一样。竹君说不出的难过,她一直以为康诚只是“花花公子”,没想到,竟也是个“吃软饭”,被有钱女人包养。她不愿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离开康诚的办公室。那一刻,心碎的感觉让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对康诚的在乎。
  康诚和女人亲密地离开公司,他们一同上了车,康诚绅士一样为女人开车门,像竹君看到的胖男人对待雅兰的情景一样。康诚的车子吐出一道尾气扬长而去,竹君如同跌入冰窖,这个冬季,如此地冷,冷入心,冷入骨髓。
  竹君竖起风衣的领子,在寒风中走着,冬季日照时间短,才过了六点,天就黑了,一盏一盏的路灯纷纷亮起,不时有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卷起地上或褐或黄的落叶。突然有车子截在竹君前面,是康诚。
  “上车吧。”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竹君继续走路,冷淡地不看他。
  “我姐姐要见你,已经在酒店等着了,赶快上车。”
  “你姐姐?刚才那个女人,难道你们不是……”竹君停下脚步,又惊讶又兴奋。
  “你又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康诚一把将她拉上车,关上车门。
  “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前几年嫁到香港,这次是回来看看我的女朋友。”
  “谁是你女朋友呀!”竹君一脸娇羞的幸福。
  “不是你还有谁?我还要和你结婚呢。你愿意吗?”康诚满脸温情,霸道而温柔。
  “你会给我买化妆品吗?”
  “给你买化妆品你就幸福了吗?”
  发动引擎,车子继续上路,一路上,灯光温暖而明亮,照进他们的心里。
  
  责任编辑:宋世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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