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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就要黑了,我们都在干活。风,把平原上的童谣一丝一丝吹散,我看见天使的头发也乱了。
奶奶的娘家在一条河流的西边,那个村庄的名字就像天使的声音一样好听:“岭上。”
岭上大坑连着小坑,坑里的水乱打转儿,黄不拉几的,树枝草叶们在坑心里一蹿一蹿,像是溺了水。春上狗饿,撅着鼻子找吃的,大街小巷见啥吃啥,等吃够一阵子,便顺着坑边子一股风跑下去,瞅见一棵小楝树突然一个定身,掂起一条后腿,“哧”,一道热腾腾的黄线顺着树身子淌下来,小风一刮,坑南飘到坑北,骚得很。这当儿,下坡的还会有一只公狗,摇着尾巴老远就打招呼,近了,拿鼻子一个劲儿地乱闻对方的屁股,转着圈儿去闻,馋得它连口水都流出来了。就在两个家伙你看我我看你,都快不好意思的时候,大人在坑沿子上喊公狗回家,但公狗听都不听,鼻子还一直那么翘着,身子却扭得好像老庄稼汉跳起了拉丁舞,只不过舞蹈刚刚跳不到一半,“嗵”,屁股上早挨了大人的一脚,“嗷嗷嗷嗷”狂叫着一路跑开了。
狗实在无聊,头一“鹅”,就闪进了一条胡同的随便一户人家,顺着墙根继续找吃的,找着找着就进了第二家,鼻子还没有来得及闻呢,一只脚后爪便不小心踢翻了一面猪食盆子,细一瞅,盆子里正骨碌碌滚出来半个自己早上还没有吃的剩馍儿,再闻闻,还是不想吃,就想拍拍屁股走人。突然,堂屋门“咣当”一下开了,挤出来三四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最前头的显然还没有哭够,眼一闭,腿一拍,大嘴巴一咧道:“俺的那个娘啊——亲溜溜的娘啊——”慌乱中,狗想挤进屋里去看热闹,不知道被谁踢了几脚,没头没脑地挨了骂,真倒霉啊,狗也想哭了。紧接着,鞭炮响了,白白的孝布扯上了,院子里架起了两口大锅,狂野的火舌在锅底四下乱舔,锅里的滚开水和压抑着的哭声一样受煎熬。人越来越多,都在满院子里忙碌,也没有工夫哭,死亡的消息在黄昏里传染弥漫。
小孩们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在大人的腿旮旯中间钻来钻去拾小炮,东一个,西一个,缺胳膊少腿的,拾到手以后,那表情比见了他自己的亲姥爷都亲。也有逞能逞过头的,把一个短捻子小炮插在一滩屎里点,结果脸还没有扭过去,捻子就着到头了,“啪——扑哧”,屎溅了周围的人一身一脸,那个臭啊!他家大人气坏了,也不吭声,摁住小孩的屁股就打,身上挂彩的憋了一肚里火没地方出,看笑话的也没有谁拦,脸上一个劲儿地坏笑,小孩疼得直哭,边哭边问:“爹,爹,你你你,你打我干啥?啊……啊!”不料,笑声更大了,孩他爹的脸上更加难看,于是下手更重了,末了说:“小鳖孙,还叫你问!还叫你问!”小孩干脆哭得更响了,知道的,只会坏笑,不知道的,立马偷偷拽拽长辈的袖子角说:“你听听你听听,谁谁家孙子跟他老太太多亲!哭得可真厉害啊!多知道孝顺啊人家……”所以后来,有人就开始念叨起老太太的好与不好,感叹她老人家的病史,人,咋还活不过一只蚂蚱?
平原上的风从墙头上刮过来,冰,凉,刀子啥样它啥样,春天刚刚没有几天光景,树叶在跳跃起夕阳的舞步里,阴坡的积雪缓慢融化,绿色还没有完全冲破二月的安魂曲,可是你已经知道了,距离死亡那么近那么近。我想,死亡让我们想起一茬一茬的亲人,亲人是我们人世间行路的灯盏,他们都站在一条河流的上游等着我们。我们忘记太多太多的痛苦,可以选择不哭,而且为什么不可以那样做呢?院子里静得连地上掉一根针都会听到,这个时候,每一个人都是一把干柴,只要那么一丁点火,哭泣着的火啊,足足可以点燃更大一片的哭声的海洋。
小孩哭够了,在黄尘院子里磨磨蹭蹭了一阵子,才被大人劝起来,说让小孩前往河东的蒋寨村第一时间报丧。没走几步远,小孩感觉自己棉裤的后腿被什么拽住了,回头一看,是狗在舔自己后腿上的屎,真没出息!小孩踢了狗几脚,因为大人憋着的气倒是在狗身上发了。不过依大人们看,小孩比狗强不了多少,免不了这样给小孩支招:“你和狗一起去吧,狗比你知道路,狗鼻子尖,大路小路,一闻就找到了。”小孩不服气,但转念一想,有狗也好,至少气有地方出了,反正大小自己是一个领导。刚出岭上的村口,小孩瞅瞅路上没人,把自己头上的白孝(布)帽子摘下来,叫过来狗,给狗认认真真戴上,说狗啊你今天也死了老太太啦。狗“汪汪”叫了几声,用小孩的话翻译说,算是狗也给它老太太哭几声了,多孝顺啊!到后来,小孩为了图懒,踢了狗几脚说:“你比俺跑得快,先在前面走吧,记住咱们是到河东的蒋寨村。”
天有些眨巴眼了,平原上的事物马上就要变成黑白色了。狗倒是早到了,但是在村子东头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人,狗在蒋寨跟着奶奶住过半年,狗知道奶奶在哪一块地里干活,二话不说就往村子南边跑,从村东头到村南边地里需要跳多少条沟翻多少道堰,狗像背课文一样全背下来了,狗还牢牢背下了奶奶我们全家人的长相,难道还怕找不到我的奶奶?细细想想,这狗是不是太聪明了?
看见了头戴白孝(布)帽子的娘家来的狗,奶奶马上啥都明白了,她心疼地捋捋狗身上的黑毛,嘴里说个不停:“没事,孩子乖,乖乖,没事的……”那种巨大悲恸中的安慰,真的像是狗的老太太死了似的,不关奶奶一点什么事情。一直到小孩的出现,奶奶才把那些没有来得及说出来的话咽回肚子里。我们都知道,小孩非常希望奶奶能大哭,最好能哭得背过气去,那样才显得奶奶多么爱自己的亲娘多么孝顺。可是奶奶就是不哭,该干活干活,该走路走路,一点也不像刚刚死了娘的闺女。到家了,奶奶傻子似的坐在锄木头把子上,半天没有说话,完了两手狠狠揉揉下巴,点亮了东边灶屋里的煤油灯,烧了一大锅红薯茶,还馏了几个剩馍儿,等到锅湲气了,我和小孩都还在贪婪地吸溜鼻子时,奶奶拽着我们就往外面走。我说:“灯还没有吹哩、门还没有锁哩、俺爷还没有回家哩,就……”奶奶给了我一耳刮子,说“就”你个头,我能不知道你个小鳖孙饿了?门给恁爷留着,我们先去岭上看看,等从岭上回来了再吃饭吧?我知道,我和那小孩肚里是真饿啊,哪怕吃一口热腾腾的坷垃头塞塞牙缝子都中,谁哄你,谁是个狗!
狗啊,是个花心大萝卜,本来回来时跟在奶奶屁股后头的,可是走着走着就拐弯了,谁都没有想到啊,这家伙在村口碰见了一位大帅哥,尾巴恨不得都快摇断了。帅哥却很不好意思,陪着狗转了几圈儿,嫌那地方不卫生,扭头就跑,边跑边拿眼神回头勾引狗。狗上钩了,一直撵到帅哥主人家的堂屋里,两个家伙就看对上眼了。突然,堂屋里的女人看见了狗头上戴的白孝(布)帽子,“啊”了一下,青了老脸说:“今天怎么撞见个这?太霉气了!”男人也想青脸,不过,只是那么一闪,老脸就喜欢得屁几几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用手示意着女人把住门右边,自己轻轻取了薄篱子墙上一挂已经晾了三年的老腊肉,把了门的左边,伸出了那腊肉,捏着老公鸭腔温柔地对狗说:“吆!吆吆!”狗一回头,腊肉香直往心尖尖上钻,一对眼珠子立马就粘在腊肉上了。男人手举着腊肉慢慢望外伸,狗在一寸一寸地靠近,再靠近,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一嘴咬住了肉。男人紧了紧手,再朝前顿顿,狗的牙咬得越来越紧,四个爪子死死钉在地上。男人放心了,老臉上闪过了狡猾的笑。但是狗的眼睛里只看见腊肉,没看见那张老脸。狗嘴的另一头,开始是两只手,紧接着是四只手,紧接着是狗的整个身子向门槛移动,一寸一寸,移动,再移动,几乎一刹那,门一左一右突然合上了,两扇之间刚好卡住了一颗狗头。几分钟,狗便没了筋骨,瘫软成了一摊水,捧都捧不起来,男人喘着粗气得意地对女人说:“快!快!盆!刀!”
开始上河堤了,天黑透了,一点星星都没有。我害怕,想很多,拽住奶奶的手不敢走路;小孩更怕,想喊狗壮壮胆,但是“吆”了几声却没有谁搭理。奶奶骂了我们几句,大声喊了“吆”字,狗还是不搭理。我也想喊狗,可,不知道喊什么,这个死狗,怎么没有自己的名字呢?我们都站着不动,奶奶接着又喊,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河东河西响起了一大片狗叫声,远远飘过来,怪有意思哩!奶奶问我们还害怕吗,我们都抢着说“不儿”,奶奶哈哈大笑说:“不儿——咋那么像放屁的声音呢!说实话,你们俩到底谁先放的屁?”我们晃晃奶奶的身子说“你”,奶奶就又开始在河堤上骂我们了。
没有人知道平原上还在移动着三个黑点,河流没了方向,越往前走,是无边无际的黑。
责任编辑:青芒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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